“快走!”

孙镜一把拉住徐徐的胳膊,“外面一定围死了,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这么出去怎么解释?”

“解释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们回去,文贞和要是能顺利把我们干倒,绝对不会这样出去的。密室里一定另有出口。”

徐徐瞪着孙镜,“你要赌这个,就算有出口我们能在起爆前找到?”

孙镜瞪着她。

徐徐一跺脚.“好,赌了。”转头飞奔而回。

开锁,死命地转木把手,通道打开的速度却让人觉得慢到要死。

根本就没耐心好好走楼梯,徐徐一下就跳了进去,会不会崴到脚已经顾不上了。虽然他们不知道离爆炸还有多久,但谁都只有一条命。

“老王八蛋装晕。”孙镜刚准备往下跳就听见徐徐在下面骂。

等他到了下面,就看见绞盘边另开了个密门,文贞和显然已经从里面溜了。

“幸好他装晕,还真不笨。愣什么,快进去。”

说是密门,其实就是个洞。徐徐和孙镜一前一后,努力向前爬。

地下大厅是利用隔潮层建起来的,这个洞也是。深挖地下大厅的时候会掘出大量土石.看来为了掩人耳目,当年这些土石并没有运出去,而是填在了其他房间下的隔潮层里,只留下了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

爬了片刻,徐徐在前面叫起来:“我看见他了,老王八蛋爬得可真够慢的。“

先前孙镜和徐徐本就没有在上面耽搁多久,而文贞和挨了一顿老拳,虽然是装晕,但行动起来也不利索,爬洞的时候腰一扭就剧烈疼痛。他是知道预定起爆时间的,早就拚了命在爬,这时尽管听见后面徐徐的声音,却也没法再快了。

但是逃生的希望就在前面,文贞和已经看见铁盖子了。铁盖旁就是防空洞入口,上个世纪上海的地下建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防空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相互连通。

文贞和万幸自己事先考察地形的时候,已经把铁盖挪开。越靠近盖子,洞穴通道就越宽敞,他终于能弓起背,用两倍于先前的速度,飞快爬到铁盖子旁。

徐徐和孙镜这时也差不多追到文贞和屁股后面,猛然间,一声闷雷响起,整个通道都摇晃了一下。

承重墙被彻底摧毁,三秒钟之内,整幢楼垮了下来,笼在烟尘中。

对于徐徐和孙镜来说,这三秒钟被密集的雷声塞满,那是砖混结构大楼崩散坠落的声音,数百数千斤的断墙相互撞击发出的闷响连成了轰隆隆的一片,如果没有坚强的神经,仅仅这狭小地洞里的声浪就能让人晕厥。

有些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瘫软在地,有些人则会爆发出几倍的力气。幸好孙镜和徐徐都属于后者,通道地震一样晃动随时会崩塌的三秒里,他们向前爬的速度反而提升了一截。孙镜的脚一重,后面已经垮下来了。他拚命一挣,终于松脱出来,鞋却留在了土里。

徐徐已经爬到文贞和身边,一根裹了些水泥的粗大钢筋从上面直插下来,从他的腰椎处透入。全是血,但他一时还未死,这最后的一刻反不再哀号,而是低低咒骂。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早了两分钟。”

“下次学会对表。”徐徐毫不怜悯,扔下话就进了防空洞。

文贞和厉咳起来,跟在徐徐后的孙镜瞧了他一眼,正要离开,却觉得文贞和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有什么想说的吗?”孙镜问他。

文贞和停了咳嗽,气息愈见微弱。

“六九年,我没在这里。”他轻声说。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快点下来!徐徐在下面催他。

文贞和侧着脑袋,给孙镜挤出个笑容,”我……我喜欢……漂亮女人。“

真是见鬼!孙镜跳进防空洞的时候想。淋死了这老头还在说什么浑话。

人性是最难以捉摸的。永远不要自以为足够了解它,否则你将犯下比青涩莽撞时更危险的错误。

十 兆纹

孙镜半靠在床上,看着徐徐临走前帮他拿上来的早报。

从昨天下午直到六小时前,他从未试过这么疯狂的做爱,感觉不错。不过更能让他回味的,还是密室里的一小时。

报上没有关于小街的消息。建筑队可能还需要一两天才会把现场清理十净,然后他们将发现文贞和的尸体,还有地下大厅里的白骨。

那双不腐烂的手,现在也该被压烂了吧,不知警察能不能发现这三具白骨的特异之处。恐怕他们确认文贞和的身份,都需要一段时间。

大概除了自己和徐徐,没人再会知道真相了吧。

孙镜把枕头调整了一下,好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时还不想起来,窗帘拉开了一半,刚下过雨,现在却义出了很好的太阳,阳光照在被子上,连空气里的微小尘埃都清晰可见。

孙镜放下报纸,看着空中飞舞的灰尘发呆。

隐隐约约里,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内心深处有某种不安潜伏着,哪里有问题?

是文贞和最后两句莫明其妙的话吗?

混沌中一时理不清头绪,孙镜按下心思,随手从床边拿过一本杂志,翻了几页。

这是本以城市消费信息为主的杂志,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美食。孙镜还没吃早饭,看着图片肚子就饿起来。他翻到餐厅推荐,准备选一家今晚和徐徐去吃。对徐徐来说,大难不死需好好放松;对他自己来说,要充分享受生活,冒险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其中一家餐厅的名字很熟悉——临水轩。孙镜想了想,记起欧阳文澜的野菌美味就是拜托这家的厨师做的。

但看杂志上的介绍,这是家粤菜馆子;怎么厨师会做云南美食。不。应该反过来,欧阳文澜怎么会知道一家粤菜馆的厨师会做云南菜?

孙镜把手上的玉戒指转了几圈。照着杂志上刊载的订位电话拨过去。

”不,我不是订位的。我有个朋友专门从你们店里定做食物,我不知道菜名叫什么,用一种云南野菌做的。可能的话我也想要一些。“

”我们是粤菜馆,没有云南野菌类的菜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噢,能请你们厨师接听吗,我给他具体形容一下。肯定是你们餐厅,我见过送菜的面包车上写着你们的店名。“

”这个……“听起来那头正打算把这个电话挂掉。

”或者你有印象,我朋友是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叫欧阳文澜。“孙镜补充。

“九十多岁?噢我有印象的,不过……我们是有一位长期定制食品的九十多岁客人,但他定做的是猫脑,不是什么野菌啊。”

孙镜一下子翻身下床,被子也掉了一半在地上。

“喂?”

“……谢谢。”孙镜挂了电话,一股寒气直逼上来。

原来是猫脑!

欧阳文澜养了一群猫,总是新来旧去地换,原来他吃猫脑。

信任就像堤坝,看似坚固,但只要溃了第一个小口,就会在转眼间垮塌。

当信任不再,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孙镜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文贞和在第一时间就识破了自己和徐徐的把戏,而去找欧阳文澜实施“第二个计划”,却是源自文贞和的提醒。

这绝不可能是个善意的提醒!

想想他们第一次去见欧阳文澜时他的反应,关于巫师头骨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反而问自己知道多少东西。这是在探底细啊,可是自己去了次精神病院就脑抽风地把什么都说了。

对了,韩裳这个名字,还是欧阳文澜自己,先提及的,那就是为了把话题引到他想知道的东西上。韩裳真的拜访过他?这么一个从赫定手里买下头骨的重要人物,就算见面什么都没问出来,也陔在口述录音里提一句吧。恐怕文贞和并没把她介绍过去,韩裳想见却被拒之门外,或者她根本就还没打听到欧阳文澜住在哪里。

徐徐向欧阳几次提起贺寿甲骨展,他一直不表明念度,直到自己把曾祖父及韩裳的事情都说了之后,欧阳文澜才松口同意。那个时候,他想必已经下决心动手解决麻烦了。

而这个解决麻烦,在自己就是骗到小街十四号的密室,等文贞和把自己放倒之后,被爆破垮塌的大楼压死。这就和韩裳被花盆砸死一样,不会有任何麻烦。甚至为了确保在收到短信后自己一定会赴约,他还特意透露了十四号是实验者聚会场所的秘密。

而在徐徐就是……在徐徐就是……

孙镜蓦地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出门去。

徐徐答应了帮欧阳文澜完成一个祈寿巫术,这个巫术是要用到巫师头骨的。虽然前天保险箱里的头骨是假的,但真的……真的在欧阳文澜手里,不是文贞和!

这到底是个什么巫术?

短信里强调了让他一个人去,而在同样的时间段里,欧阳文澜请徐徐去帮他筹备这个见鬼的巫术!

要不是欧阳文澜不清楚徐徐和他的关系,要不是徐徐前天晚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一定会去欧阳家的。

太蠢了,欧阳文澜说起他对巫术的研究时,自己就该警觉的。他对商代巫术做了这么深的研究,如果真是一个好名之人,怎么可能不发表出来。著书立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博声名?他不做,一定有理由,一定有蹊跷!

现在想来,这都是漏洞,当时竟然全无所觉!

孙镜风一样跑出弄堂,跳在一辆空出租车前。

“你不要命啊。”司机第一次对乘客这么不客气。

“一刻钟,复兴路,两百块。”

油门在下一秒钟轰响起来。好乘客,司机想。

昨天徐徐没去欧阳家,从防空洞逃出来后,她特意打电给给欧阳文澜道歉,说好今天上午去。她已经去了多久?起床的时候孙镜还在睡着,根本算不清楚时间。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什么筹备巫术,如果欧阳文澜提出让徐徐配合着预演一遍,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1969年,文贞和不在地下大厅里,欧阳文澜却一定在。文贞和只是一个新加入的实验者,而且肯定是个隐秘的不为大多数实验者所知的新人。

所有实验者都想要独享巫师头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被捐给国家,没人能得到它,这是冲突平息的前提。既然这样,实验者们绝不可能容忍任何一个同类处在如此接近巫师头骨的位置上。

肯定是某个有野心的实验者为了得到巫师头骨,秘密发展了文贞和。这个人除了欧阳文澜还能是谁?

一个个细节在孙镜的脑中闪过,迅速拼接在了一起。太可笑了,精心设计的骗局,所谓的寻找人性弱点,哈!他和徐徐这两个自以为是的老千,从头到尾都落在别人的局里,踩着别人敲出的鼓点扭屁股跳舞。

一切过程都在敌人的掌握里,但是……去他妈的过程,重要的是结果。

孙镜握紧了拳头。文贞和赢了过程,但输了结果。现在,他要去赢得第二个。

徐徐捧着个铅盒,走在欧阳文澜身边。

“幸好换了盒子,要还是那个保险箱,我可抱不动呢。”徐徐说。

欧阳文澜侧过脸,冲她微微一笑。

铅盒里装的就是巫师头骨,不知为什么,双手捧着它走路,总有轻微眩晕的感觉。孙镜不是说东博送来的头骨是假的吗?大概是昨晚睡得太少了吧,徐徐想。

“您也太突然袭击了,我还以为只是筹备或者排演一下呢。”

“昨天你没来,我自己照着商时的历法算了一遍,真要严格按着那时候的规矩,祈寿就只有今天做。下一个合适的日子,要过一个多月呐。这巫师头骨可没法借这么久。”

“那一会儿我要做些什么呢?关于巫术我什么都不懂啊。”

“不用做什么。”欧阳文澜温和地说,“你只要捧着巫师头骨就行了。”

“就像现在这样捧着?”

欧阳文澜笑了,“当然是没有这个盒子的,不过你一个小女孩儿,让你拿着个死人骨头,是会有点害怕的。”

“才没有。我也藏了很多甲骨,不都是骨头嘛。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死人骨头,这是国宝呢。”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其实我也知道,什么延寿都是妄想,这也只是做个样子,哪能真和商时一样呢,那个时候,可还讲究用人牲呢。所以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好了。”

“都到这儿了,还说这样的话,真是看不起我。”徐徐瞪了他一眼,欧阳呵呵大笑。

徐徐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只是她双手捧着铅盒,没法接听。

铃声响了两三下就停了,徐徐让欧阳文澜帮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看看是谁打来。

“是孙镜打给你的啊。”欧阳文澜瞧了眼说,“可能这里的信号不太好,一会儿我们结束了,你再打回给他吧。”

“哒”一声轻响。身后,来时的门关上了。

“这……这是?”徐徐吃惊地看着面前甬道。

“听说过巴黎地下三百公里人骨墓穴吗?”欧阳文澜语气变得阴森起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完全用白骨筑起来的甬道。”

徐徐脸色发白,吃吃地说:“上……上海怎么也有?”

欧阳文澜突然大笑,伸手在徐徐头顶拍了一巴掌,“还说不怕,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小心别拿不住盒子,砸坏了头骨。”

眼前这条-一米宽的甬道两旁的墙上.嵌满了密密麻麻的骨头,任谁第一眼见丁都会吓一大跳。不过现在徐徐定睛看去,这些骨头里还杂了许多龟甲,其他那些也与人骨有异。

“居然这样吓我。”徐徐嚷起来,她是真被吓_r一跳,如果不是手里捧着铅盒,就要跳起来不轻不重地在欧阳文澜的背上打闹几下。

这些其实都是甲骨。在安阳出土的甲骨数以百万计,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刻字,其中又有一多半连火烤的卜纹都没有,在当年是作为材料储备起来的。这些无字甲骨,价值和价格与有字甲骨天差地远。在甬道两边,就是这样的甲骨。

“全是我年轻时候,刚接触甲骨文化时买下来的。那时候不懂,有字没字都买,积了一大堆。现在这些东西,捐出去也没人要,我就放在了这里。”

欧阳文澜手里拿了根竹杖,却并不怎么使用。腰杆挺得笔直,在徐徐前方慢慢走着。

“人一老就怕死,但死亡这东西,你逃得再远也没有用。有时候我来这条甬道里走走,看看这些几千年前的骨头,嗅嗅死亡的味道,反倒是淡定了。”

徐徐本对这条甬道有些惊诧。被欧阳文澜一吓,却讪讪反思自己,怎么经过了昨天的磨难.还是一惊一乍的没个静气。现在听他这样说,回想近来的接触,觉得老人的心境气度,和最初的判断实在不太一样。

反正也不准备继续在他身上做巫师头骨的文章了,今天虚应一下,以后是不是还来,再说吧。

前方一只黑猫蹲在地上看着两人,欧阳文澜伸出竹杖向它一挥,黑猫轻叫一声,转身蹿出甬道不见了。

孙镜跳下出租车,看见欧阳家的黑色铁门,心里被灼烤的感觉愈发旺盛起来。先前打徐徐的电话,铃响几声就断了,重新拨过去,就再也无法接通。

他抬手按响门铃,心里却在想,那神秘实验赋予欧阳文澜的,会是个怎样的能力。

他从当年的变故中活了下来,看上二去也没有受到不可复原的伤势。是运气好,还是他的能力很强大,很可怕?

同昨天地下大厅里见到的场景比起来,文贞和那点控制风的本事,简直就是无害的。

想到这里,孙镜摸了摸右胸。他什么都没想就从家里冲出来,但好在穿着昨天的马甲,口袋里还装着电击器。

门开了。

阿宝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有些不解,然后说:“你好。”

“你好。”孙镜微笑,“我有些事情,来找欧阳老先生。没有预约,真是不好意思。”

“哦。”阿宝点点头,“可是,阿爷,不在。”

“不在?”孙镜心跳猛地错了一拍,“那徐小姐呢?”

”不在。也不在。“

“他们去哪里了?”

阿宝摇摇头。

孙镜也知道这是白问,又说:“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阿宝低头看低,好像在算时间。孙镜等得心焦,好一会儿阿宝才又抬起头,说:“也有一会儿了,嗯,好一会儿了。”

孙镜脸上的微笑已经无法保持了,好在在阿宝面前,也不需要保持。

“进来?”阿宝问,“进来,外面园子坐坐,不大好进屋。”

“不,我不进来了。”孙镜摇头。

阿宝向他鞠了个躬,把门关上了。

孙镜在门前呆呆站了有半分钟,然后拔腿飞奔远去。

阿宝关上门,想了想,将门反锁,快步向园内走去。

他笑容满面,沿着绕楼的清水渠走到后园。这处有座假山,水渠穿山洞而过,阿宝也弯腰走了进去。

他并没有从另一侧走出来,而是沿着山洞里向下的石阶,到了地下室门前。

阿宝开门进去,对四周陈列着的古玩不屑一顾,却在桌上拿起个小罐子。他从罐中用手指挖了点猫脑,送到嘴里咂吧,“嗬嗬”笑着,快步走到地下室尽头。

那儿又是一扇门,门后是个小得多的空间,连接着幽长的嵌满了骨头的甬道。

“其实.从刚才这条甬道开始,就不算是我家了。”欧阳义澜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甬道,眼前是个极大的黑暗广场。也许不止一个篮球场大,徐徐想。

这里没有灯,甬道最靠外的筒灯照不出多远,让人感觉置身于巨大的黑暗山体中。徐徐不禁想起了地下大厅,当然,这里要宽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