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六哥考过两届,过了乡试、会试,却在会试时名不见经传。她隐隐记得,有一回江书鸿找江书麟谈话,她就在花园假山后,听见他们发生了争执,江书鸿的话意好像是说江书麟本比江书麒聪明,为何书麒能中,他却不能,话语之间颇是责怪江书麟不够用心。

听江书麟道破羡慕朱先生的话,让人抛血沸腾。

素妍自斟了一杯凉茶,许是盛夏之故,放到唇边还有些许的温热,“六哥决定了么?要去闯荡江湖?你的武功太差,能保护自己么?”

“游历天下,又不需要太高的武功。也有文人雅士不通武功,也走了很多地方的。”

总之,他就是想到外面走走、看看,而不是束缚在这小小的天地里。

“出门在外,也需要银钱的。赶明儿得了空,我把自己这几年得的金银锞子、不打眼的首饰都当了,换些银子给你。”

江书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妹说的是真的?你不反对我,你支持我的选择?”

“我为甚要反对?因为我也想这么做,却介于是女儿身,难以走出皇城么?”

素妍不会因为自己得不到的,就让别人也难拥有,何况这是她六哥的心愿,灵魂无法得到自由,就让身子得到自由,这也是不错的,放飞了身子,也可以渐次放飞了魂灵。

她嘻嘻笑道:“但愿六哥不仅能长见识、阅历,还能在外面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

江书麟用手凿点着她的脑门:“臭丫头,打趣起我了。”

“我说的不对么?上次宴会,那么多的名门闺秀、才女佳人,六哥没瞧上一个?唉,难道不是反对娘亲为你安排的这一切么。吴大小姐是多好的女子,你居然也能把人形容成木头美人;张三小姐也是皇城出名的才女,你也能说成毫无情趣。这不明摆着,就是想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间,遇到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子,亦或如二嫂那般的。”

“你这个鬼机灵!”江书麟笑骂着。

素妍道:“我不会把我们秘密说出去,六哥只管放心便是。”

万一将来,江家依旧避免不了最终的命运。而江书麟因闯荡江湖,游历山河,幸许能避免一难,至少还能给江家留下一条血脉。

所以他要走,素妍不拦,甚至没有打算告诉第三个人知晓。

“我只一个要求,六哥决定了离开的日子,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也好让我为六哥准备,至少我来帮六哥拖延时间,不让爹爹、大哥派人追你。”

江书麟第一次发现,以前动不动又哭又闹的小妹,还有今日这般可爱的一面,善解人意得令人感动。“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好!”她若有所思地道:“六哥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如果前世的结局在今生依然不能避开,那么,她希望江家还有哥哥能活下去,“六哥,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只要你好便是父母与我最大的心愿。”

她想说的是:若是在外听说江家遭难,不要傻傻地回来,甚至还固执地说什么义气冲动话“生是江家儿子,生是江家鬼,不与家人分开”。

但,她说不出口。

江书麟些微辛酸,含笑看着素妍,“你真要去朱宅闯关拜师?”

“为什么不呢?试试呗!”她顿了一下,道:“六哥可听过鬼谷子的传说。”

“鬼谷子?”江书麟不知她突地问起此事有何用意,“就是写了《鬼谷棋谱》的鬼谷子道长、前朝开国时的棋圣?”

素妍点了点头,“我家珍藏的珍本《鬼谷棋谱》,据说真正出自鬼谷子之手的只有一本,其他的棋谱,都是他的弟子抄写。”

“我听二哥说过,《鬼谷棋谱》普天之下共有六本,皇宫御书房一本,我们家一本,左肩王府一本,其他三本无人得知下落。小妹好好儿的问这棋谱做甚?”

素妍站起身,迈着漂亮的百花碎步,虽是个小小的人儿,但她身上的娴静、优雅是无法掩饰的,江书麟可以肯定,待再过几年,他的小妹定会成为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她的美不在容颜,而在她举止言行中流露的风华。

“前些日子,我在一本爹爹珍藏的《江湖秘闻》里看到他的故事,说鬼谷子一生酷爱棋艺,最喜欢与天下的棋手对奕。而他最后却被一个得道高僧布下珍笼棋局而绞尽脑汁,也至竭力而亡。在他死前,他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那珍笼棋局,无论如何破局,最终都是必输的一方。却能在落子多少而看出一个人的棋艺高低,只此一局,如若反复习练,便能得升棋艺,实在是一局绝妙的棋局。”

江书麟想了片刻,“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到此事。那本《江湖秘闻》以前听三哥说过。小妹,不如你回头寻了来,也让我瞧瞧,反正我要闯荡江湖的,看了之后,许有大用。”

031苦练棋艺

素妍摇头拒绝,“那本秘闻讲的都是江湖各大门派的陈年旧事,多涉及彼此*。就如我刚才所讲的珍笼棋局,对鬼谷宫的人来说是丑事。他们的老祖宗因一个不知名的和尚布下棋局,一心想要破此棋局,也至最后含恨而亡。这百余年来,鬼谷宫的人一直想破了此局,却无人成功过。要是六哥怀揣着人家的秘密,还不得被江湖人追杀得躲无可躲。知晓越多,承受得便越多。六哥还是不要看的好。”

他要看,她是万不会拿出来的。

上次还是她在书房里无意间寻出来的,搁放在一个隐秘的书架暗格中,看来江舜诚是不想让旁人看到那本簿子。

知晓不该知晓的秘密,也许会引来灾祸。

江书麟长舒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有泥土的芬芳,有后花园鲜花的馨香。

夜,静谧如初。

江书麟第一次没有将素妍当成一个小女孩子,而是视她为一个少女,除了她稚嫩的童年,她的言谈举止间,再也看不到一个孩子的顽皮。他顽劣的妹妹,长大成人了。

突地,他忆起一件事来,道:“自你生了场大病,胡三姐儿不再来寻你玩耍,你也极少提到她了。”

素妍道:“与人相处,有时候也要讲究缘份,许是与她终无缘吧。”

胡香灵几番想要算计她,还当成自己的姐妹、朋友,她做不到。把自己漂亮的头饰送给胡香灵,她还不如送给路边不相识需要帮助的乞丐,至少如此,能赢得他们一份真心的感谢。而胡香灵根本就是一头喂不饱的狼,就算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给胡香灵,胡香灵也不会感谢她。对胡香灵做到九百九十九次的好,第一千次不够好,胡香灵就会认为不好。

这样的朋友和姐妹,她不要也罢。

“听说李府的碧菡小姐来找你玩过几次,她现在是你的朋友?”

素妍笑着,李碧菡和她很是投缘。“是,过两日,我就去李府找她玩耍。”

白芳送来了斗篷,小心地为素妍披上,又给她系了颌下的系带,打了漂亮的蝴蝶结。

江书麟道:“你亦早些回去,我回砚脂堂了。”

“六哥走好。”

素妍拢了拢斗篷上的系带,看江书麟独自掌着一只灯笼离去,他的背影如此落漠而孤独,真难想像倘若江家的结局她最终没有改变,也许这世间就只剩下六哥一人,那该是怎样的无助。

不,她不敢想下去。上苍让她重生一世,就是为了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她会倾尽一切守护家人的平安,她要父母一直活到鸡皮鹤发,她要哥哥们个个顺遂到老。

回到得月阁,素妍沐浴完毕,坐在窗前下棋,左手白子,右手黑子,倒也下得全神贯注,一边摆放着《鬼谷棋谱》,一摆棋了,已近四更时分。

让鬼谷子含恨而终的“珍笼棋局”到底是怎样奇妙的棋局,竟让棋圣之称的鬼谷子都破解不了。这本棋谱里,为什么没有记载那个绝世的棋局?

手捧着棋谱,她反复细腻的查看,一页又一页,一遍又一遍,这些日子以来,这本书被她翻看无数次,移向绣榻,半躺在榻上,突地捏到一页书纸,感觉比寻常的书页略厚。

书页看似很正常,只有手感不动,她下了榻,对着烛光细瞅,还真被她发现了异样,当即寻了小妆刀,轻轻地切开书页,竟在里面发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纸上用炭笔画着小小的圆圈,又有三角形的符号,仿佛星子般地散布在绢纸上。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就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苦苦寻找的珍笼棋局?

她走到棋盘前,将圆圈看作黑子,又将三角视为白子,按照上面所布巧妙地在棋盘上布棋子,很快,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局不见鲜血,不见嘶杀声的战场。

“珍笼棋局,难道这就是珍笼棋局?”素妍道不出的欢喜,怔怔地望着棋盘,《江湖秘闻》说过,这棋局还有一个别名:困龙局。

表面看,双方难分胜负,实则,到这里为止,黑方败局而定,无论怎么下,都是输定的那方。这棋局,还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从局成开始,每五子可以确定下棋手的等次,五子以内令黑方输者,为棋艺中的下下之人;十子之后输者,为下中;十五子之后,为下上;二十子之后为中下…如若能走到三十五子以上,便可以棋艺之中的上乘之人。

素妍兴致大增,当即左右手对奕起来,不过才五子,便又败了。重新布局,再度反复,不知不觉间忘了时辰。

远处,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声音。

东方,呈现一片鱼肚白。

侧耳聆听,高墙外隐隐传来更鼓的声响“五更一刻!盛夏炎热,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五更一刻…”

更夫不眠的一夜,将暗喻时辰在鼓声敲打着传达给所有的人知晓。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对下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青嬷嬷睡得朦胧,但见烛火摇曳,却见素妍静坐案前,正在冥思苦想。不由得惊道:“小姐,你起得真早。”

对青嬷嬷微微一笑,笑颜如花,仿佛冬雪的寒梅,虽然孤傲,却自有灿烂如春。

“睡不着,念着没下完的棋,先起来了。”

着实不想告诉青嬷嬷,她夜里压根没睡,倘若青嬷嬷知晓了实情,只怕又是好一阵的叨叨。

“时辰还早,小姐还是再睡一会儿。”

素妍只看着棋盘,犹豫着这一子又如何落定,但,黑子到底是输了。

看似双方均衡,实则从局成之时,已注定了黑方的败局,不过是看能走多远,又能苦苦挣扎多久,她很想让黑子最终获胜。

素妍用手搅乱了败局,将纱绢收好,回到榻上,青嬷嬷不放心,含笑看着她:“小姐,我给你唱歌,还是给你讲《田螺姑娘》?”

“嬷嬷,我大了,不是小时候。”

她要睡觉,榻前有人唱歌,还有人讲故事,这还要不要睡觉。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少了这两样就会睡不着呢,其实是害怕一个人睡觉,想有个人陪着自己。

032捐献

大了,就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不愿被旁人打扰。

青嬷嬷轻柔地掖着锦被,这才刚上榻,就已经睡着了。心里暗道:唉,到底是个小孩子,想睡便能睡得安稳。

素妍一直睡得到晌午时分,梳洗完毕已到午食时辰。她每日过得极有规律,跟教引嬷嬷学习规矩一个时辰、与孟氏学丹青半个时辰、与虞氏学女红半个时辰。与其说与虞氏学女红,不如说是陪虞氏说话,不是素妍拿着针线,反是白菲在学。

今日因为晚起的缘故,习练书法的时间减少了。

半日时间,她在三处奔波而过。

待她完成一日的课业,回到得月阁时已是暮色时分。

盛夏,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整座皇城披上一件华丽的霞衣。满目嫣红,如梦如幻,她静默地站在阁楼的窗前,任暮风吹拂衣袂,炎热退去,一阵风过,道不出的凉爽神怡。

青嬷嬷点了油灯,掌灯而近。她立在案前,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颜真卿的字帖。

“小姐昨晚没睡好么?今晚可早些睡。”

昨日下过一场大雨,夜里凉爽,最宜休息。

“今儿这么热,我哪里睡得着。”

“让丫头们准备香汤,你先泡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睡不好,可影响皮肤的。”

还不如说:睡不好,就成为了丑女。

曾经因为三枚痘印,她一度极为自卑,如今她很爱惜自己的容颜,虽不是视爱如命,和大多数爱美的女子,是珍爱的。曾经因为那三枚疤痕,被曹玉臻视为无法与他比肩,容貌上,她配不上他,才学上,她更配不得他。

素妍道:“嬷嬷,我还要再努力一个月。”

配与不配,原是别人的看法,时日久了当身边的人说得多,也就成了自己的看法。

青嬷嬷脸色一沉:“小姐,你这是…”

大病后的素妍变了,变得勤奋,变得用心,不再捉弄丫头、婆子,甚至不再无故发脾气、砸东西。现在的她,府中上上下下都是喜欢的。

青嬷嬷见劝不住素妍,索性由得她去,只是在一边替她打着扇子,看她写好一张又一张的大字,每一张纸都会反复地用,这让青嬷嬷瞧不下去:“小姐,右相府里不差几张纸钱,你不会正面写了又写背面。”

她勾唇一笑:“反正是练字,能省则省些。”忆起这几日,孟氏去粥棚帮衬,还带了三房的丫头、婆子们也一同去粥棚,“虽说是大嫂筹备粮食,只怕府里花钱的地方多,嬷嬷,你把我的首饰盒拿来,将我不常带的包起来,回头我给大嫂送过去。”

“小姐,你这些首饰能值几个银子,既然相爷说了要设粥棚,银钱上自是不差的。”

素妍搁下手中的毛笔,若有所思地道:“银钱是爹娘备的,这是我的心意。上过两回街,看到那些落难的百姓,心里沉重得很。银钱不在多少,而在一片心意,嬷嬷,你挑上一些,给大嫂送过去。”

白芳打起帘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切好的凉湃西瓜:“小姐真是心善,一心都挂着灾民呢。听说这几日,城里设粥棚的人家越来越多。今晨相爷还把大管家叫了过去,说从钱庄借了笔银子。”

青嬷嬷面露异色,“难道咱们府里真没钱了?”

“午后,相爷入了宫。把这笔借来的银子都捐给了朝廷赈灾。皇上很是欢喜,亲手写了‘心系百姓’赐给相爷。”

江家最终的凄惨结局,能否改变,需得小心经营。

当天灾降临,江舜诚天天喊着赈灾,却从未付诸行动。那时,皇上没有亲笔写下这幅字作为嘉奖。

心波微动,素妍道:“嬷嬷,把我屋里所有金银锞子、首饰都拿来。”

青嬷嬷应声,抱了三只锦盒过来。素妍转身打开衣厨,取出一块藏青色的包袱,展放在榻上,将三只锦盒里的物件尽数倾倒其间。

青嬷嬷轻呼:“小姐!”

如果舍去银钱、财宝能保住一家的平安,又何须怜惜这些身外之物。在这世间,最重的情,如父母广博的爱,家人的疼惜。素妍从一堆首饰里,挑了几件于她有别样意义的留下,包袱一结,道:“走,去如意堂。”

如意堂是她爹娘居住的院落,位于右相府正院。

远远儿的,素妍就听到从如意堂里传来的笑声,还夹杂着孩子的稚语,一派欢快的景象。

“禀相爷、太太,小姐来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一袭轻薄夏衫的素妍身上,她回过头来,青嬷嬷将一只沉重的包袱放在八仙桌上。

屋子里的人很多,江书鸿夫妇携着次子、幼子,又有三房的孟氏带着可爱的六少爷,众人有说有笑,好不欢喜。

素妍打开包袱:“爹爹、娘亲,女儿听说爹爹为了给灾民捐钱,从钱庄借了一大笔银钱。这是女儿这些年攒下的银钱、首饰,爹娘拿去变卖了,也好早日还上钱庄的借钱。”

只一刹,一家上下的脸色都变得怪异起来,是意外,是欢喜。

唯有江舜诚捻着胡须,道:“妍儿,你这点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钱。”

素妍垂首道:“爹爹,女儿就如江河里的一滴水,如果大家都出一份力,自能积少成多。”

江舜诚父子面色动容,颇不敢相信这话是一个九岁女娃嘴里出来的。

她灿然笑道:“家里好了,女儿才会好;爹娘安心,女儿也才会快乐。虽然女儿的东西不值钱,好歹也是女儿的心意,也能替爹爹还上一些钱庄里的借银。女儿为有这样心系百姓的父亲为傲。我虽身为女儿身,恨不能多出份力,如果爹爹不收,就当这些东西是女儿捐给灾民的,虽然不多,女儿想也能多助几个灾民,为处于饥饿的孩子多吃几口饱饭。”

三奶奶孟氏听到这儿,心中一颤,道:“难得小妹如此深明大义,反倒让我这个做嫂嫂的有些惭愧。”对左右丫头道:“蓝裙、蓝衣,去,到我屋里也把所有首饰都取来,我也要为灾区百姓出份力。”

大奶奶沈氏想着自己是大房,连三房的孟氏都如此大义,自己也得拿些什么出来,道:“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来人,去把我屋里的首饰也取来。”

右相府的几个太太、奶奶、小姐都拿出了首饰捐给灾民,府里的管事、嬷嬷、大丫头们也寻迅赶来,有捐私攒下的零碎银子的,也有捐了心爱首饰的,虽然不多,人人都表示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033皇帝难猜

次日清晨,江舜诚看着如意堂花厅正中摆放的大箱子,竟是满满的首饰、零碎银子等物。从只值几文的小绒花,到能值上千两银子的精致点翠珠钗,应有尽有。

虞氏道:“难道相爷还要带着这只大箱子去上朝?”

“捐首饰给灾民,右相府不能做第一个。”

即便是右相府的女眷,但亦不能抢了风头,风头太盛容易招来是非。

虞氏俯腰,拾起一支漂亮的珠钗,这是昨儿素妍拿来的首饰之一。“妍儿和老三媳妇一心念着灾民,似把她们所有的家当都给捐出来了。”

素妍把自个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搬来了。江舜道:“妍儿病愈后,倒真懂事了,我甚感安慰。可惜妍儿是个女儿家,否则定是我江家最有出息的孩子。”言语中不无遗憾,虽然他有五个儿子,可看到最心疼的女儿如此怜人,还是有些淡淡的遗憾。

“还夸呢,这丫头也太没心眼了,捐出几样表表心意就行,居然一古脑都捐出来了。”

哪有这样捐东西的,到底是个孩子,居然全捐了,只怕也没留几件首饰物件,零碎银子更是被她捐了个干净。

江舜诚眉毛一弯,笑道:“在你心里,妍儿便是没心没脑之人?她的年纪虽小,只怕有她自己的想法。一会儿你令人将这些东西分一分,再送到典卖行去,尽量多典给银子,回头让大管家给我送来。这几日,皇上正为赈灾的事儿烦心呢。”

这日上朝,江舜诚被皇上留下议事,在养性殿留用午膳,发现膳食已改为八菜一汤,皇帝更是愁眉不展。近年国库空虚,也着实拿不出银子。幸而江舜诚捐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才令赈灾的官员有了首批银两。

江舜诚昨儿一捐银子,紧接着今儿早朝,便有官员陆续捐出银钱,多的五万两,少的也有几百两,多少不等。前朝群臣忙着捐银子,宫中以皇贵妃为首的妃嫔也没闲着,也将自己的首饰、积蓄给捐了出来。

正用膳,突有大总管禀道:“禀皇上,皇贵妃求见。”

皇帝今儿又得了三十七万两银子,心情依旧不好。兵部又在催要银两,边城将士有三个月没领军饷,如此下去只怕军心动荡。

皇贵妃携着德妃、贤妃步入大殿,行了礼。皇帝的眼睛落在她们身后跟随的太监身上,四名太监抬着一只大箱子。

“启禀皇上,臣妾与德妃、贤妃及各位妃嫔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捐了些首饰来,还请皇上转与灾民。”

虽是杯水车薪,可好歹她们有心。

皇帝满面含笑,后妃心系百姓,群臣心挂百姓,还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爱妃有心了。”

“臣妾愚笨,无法替皇上解忧,只能尽稀微绵薄之力。”

“爱妃贤德,朕甚感安慰。”

皇帝看着雍荣华贵的皇贵妃,珠圆玉润风华绝代的德妃,又有如幽兰静好的贤妃,心头一暖。却见德妃与大总管交换了一个眼色,大总管似有疑惑,却见德妃神色里面露无奈。

江舜诚垂首弯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几位娘娘心系百姓,乃我朝之福。有圣明天子,又有贤惠皇妃,我朝定会国运昌隆。”

皇帝道:“朕正用午膳,你们陪朕一起用膳吧。”

宫娥、太监移了锦杌,皇贵妃、德妃、贤妃依次落座,又有太监添了碗筷。

江舜诚谦恭地立在一侧,皇帝道:“江爱卿,你坐下。朕今晨听人说,你把老家的祖宅、田地,皇城的几家铺子、田庄都抵押给钱庄,这才凑足五十万两银子?”

“回皇上,确实如此。”

皇帝轻叹一声,眼里掠过未明的情绪:江舜诚为相数年,又得朕器重。岂能因为这区区五十万两银子就抵押祖宅、田地的。难道…他哪里露出了破绽,被这只狐狸给瞧出来了。

如此一来,将来他要下手对付江舜诚怕是不易了。

民心,则是天意。江舜诚此举,无意会为他赢来民心。

有人替他解决银子,他何乐而不为。但,江舜诚此举,确实给他出了个难题。

皇帝道:“近来兵部要银子,豫地遭遇天灾也要银子,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三位爱妃与江爱卿,都是替朕解忧的功臣。拿起碗筷,用膳!”

嫔妃们极少陪皇帝一起用膳,今儿坐在一起,格外的拘谨。江舜诚更是少动筷子,大家都只吃了半饱,见皇帝搁下碗筷,也都停止用膳。

三位皇妃告辞离去,皇帝又与江舜诚说起西歧屡犯边城百姓的事来,愁的还是银子。对于江舜诚开设粥棚,捐献银钱的事儿,早已经超乎了皇帝的预料。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江舜诚居然一反常态,要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在这过往,可是他收银子的份。

江舜诚觉得今日皇帝的眼神很古怪,究竟是什么,连他也猜不出来。自己出银子,皇帝意外,竟然有些失望的神色,身为朝臣为君解忧,皇帝不是应该欣慰的么,怎么会反而感到失望。

难道,是怪他拿出的银子太少?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着郁郁不安的心事,江舜诚回到了右相府,在净房冲了凉,换了件干净的缎袍,去了书房。

正饮着清茶,就听到素妍那悦耳的声音:“爹爹,你有心事么?”

素妍穿着件粉色的纱裙,里面又罩了桃红色绣海棠蝴蝶花的肚兜,下身是条素白衬裤,即便穿得轻薄,可额上浸着密密的汗珠,一张小脸热得通红。

“你来找为父下棋?”

素妍点了点头,书房大丫头紫芍备下棋盘,父女相对而坐,不过才落了十几子,江舜诚就意外地发现,素妍的棋艺大有进步。

“爹爹,女儿十五那日陪娘去庙里敬香。在天龙寺玩耍的时候,听寺里的僧人讲过一个故事。”

她着实不想遮掩,只想告诉江舜诚,到了给江家留后路的时候。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话说,有位富霸一方的商贾,甚是善于经商,为子孙挣下了大笔财富。到了他儿子的时候,却无法再挣更多的金银,他想做的就是守住先父的庞大家业。这位老爷有一个大管家,善于聚财,也善经营,可这大管家却有一个极大的毛病:中饱私囊。大管家借着自己的权力,为自己挣下了巨大的财富。”

034故事示警

素妍继续道:“其实,老爷知道大管家做的事,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的太太知道,各处铺子的管事、田庄的庄头、就连依靠着东家过活度日的下人、附近的百姓也都知道大管家没干好事。可东家老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大管家、重用大管家。”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相似?

江舜诚一脸深思,片刻问道:“老爷既知大管家中饱私囊,意欲掏空他家,为什么还要纵之、任之?”

素妍仿佛在讲故事,心境平静,见江舜诚用心聆听,用意达到,放下心来,继续道:“有一天,老爷不行了,他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他:我留着大管家,其实是要送你一份厚礼。”

一句话,如同惊雷入耳,只震得江舜诚浑身一颤。

这样的家之蛀虫,居然是东家老爷留给东家少爷的厚礼,这是什么厚礼?

“原来,这老爷是要将贪赃枉法的大管家留给自己的儿子处置。一来,少爷掌家后,处置大管家,可建立威信,赢人心;二,他可拿回大管家贪去的财富,振兴家业。这老爷真真是个聪明人,如此纵容,等同为儿子守住了家业。爹爹,你能猜到大管家及他儿女的下场么?”

大管家侵吞东家财物,这等背主之举,恐怕只会落到身败名裂、死无葬地的地步,连同他的家人、儿女,只怕也因他受累。

江舜诚对照自己,这些年,他做的一切,皇帝都是知晓的,应该说是很清楚的。他一直以为皇帝最器重自己、信任自己,不想皇帝的用意是如此?纵容他、宠溺他,一切都只是表相。

而他,是素妍故事里的大管家。

皇帝是要把他留给未来的皇帝处置,是将他作为厚礼留下去。

“大管家倒后,家中下人流传一句话‘管家倒,东家饱’。可见,为守住家业,聪明的老爷会用非常之法。”素妍垂眸,看着棋盘,唇角一扬,故作无意地道:“爹爹,我赢了!”

棋盘上,素妍以绝对优势胜了江舜诚。

这是素妍第一次下棋胜了父亲,她看似无意,面带笑颜,江舜诚的心底如电光火石一般地明亮起来,而同时,又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在他自以为深受圣宠的表相下,居然会有这样的隐情。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个故事,突然被能预料的结局吓得后背发凉,冷汗淋漓。在炎热的夏天,连他自己都辩不清是被吓还是被热出的汗。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的巧妙,就似为他而写。

过了良久,江舜诚呢喃问道道:“妍儿,大管家如何才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素妍嫣然一笑,眼睛明如星子,她看得出来父亲听懂她的故事,所以眼里才会惊恐与不安。“爹爹贵为当朝首辅丞相,明了老爷的真实用意,定有良策,女儿岂能班门弄斧。”

这是素妍第一次看到江舜诚魂不守舍的模样,今儿江舜诚不懂皇帝的失望,被女儿这么一点,顿时醒悟。这些年他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大收贿赂,利用手中的权势为自己的党羽谋福。以为这一切皇帝都是不知道的,皇帝知道,跟明镜似的。

皇帝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朝臣也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就连百姓也都知道…

明明知道,还要纵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自己当成厚礼送给下一位皇帝。

江舜诚想到这里,坐立难安。

“爹爹,时候不早,女儿回阁了。”素妍起身,欠了欠身,出得书房,携了白芳翩然而去。临出书房的院门时,她突地回头,烛光剪影,映出江舜诚来回踱步的身影。

是被她的话吓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