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走了二十余步棋,江舜诚欢喜地发现,女儿很聪慧,只说一遍就能领其间用意。为了让素妍能学到更多,江舜诚更用心、细致地讲解自己走每一步的用意,哪里有可能设局,哪里是探对方棋艺的高低,诸如此类,虽是游戏一般的棋子,却更彰显出一个人的智慧。

素妍的记忆里还完整地保存着前世点滴,她并非第一次触棋,前世的棋艺虽然很差,但深晓棋规。前世的她,身无长处,学什么都只得三日热情,总是学上一阵子,没了兴趣,便不肯再学。

虞氏与江舜诚亦曾想将女儿教养成在闺秀、名门才女,终是失败,又逼她不得,素妍稍遇强力逼迫,使上刁蛮胡闹的性子,与父母闹上一场,直至虞氏服软为止。因为如此,长大后的素妍一无所长,反而成了皇城百姓口里的“纨绔女公子”。

父女二人刚下了不到半个时辰,有下人来禀:“相爷,吏部闻侍郎求见。”

吏部左侍郎本名闻其贵,属右相党朝臣,是江舜诚最信任的人。与江舜诚是同届得中的进士,为二甲第五名,颇有些才华。当年在皇城大考时,同为考生、同住客栈,交往颇深。

“有请。”

闻其贵进了书房,迎面瞧见江舜诚正与一小女娃下着棋,从那小女娃迟迟疑疑的神色里可以瞧出,她还是一个初学者。小女娃的一双眼睛长得酷似江舜诚,一样的慧黠、乌黑发亮,一样的深邃有神。

江舜诚年过四十育下一女,视若珍宝,看来当真是喜爱得紧,只见江舜诚孜孜不倦,宛如一个最细心的先生与她讲授着棋艺。小女娃更是听得用心,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闻其贵道:“江兄,今日有此雅性实为难得。”

江舜诚回以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素妍未言一声,所有心思都在棋上。

书房大丫头奉上茶点、瓜果,闻其贵捧了块西瓜,一口咬下,又甜又凉爽,西瓜是放在井里湃过的,有些微凉,在这盛夏吃来,很是爽口。

闻其贵站在一边看他们父女下棋。没下多久,素妍越发的熟络起来。闻其贵道:“江兄,侄女儿学了多久?”

自他们相识以来,闻其贵一直敬称江舜诚为“江兄”,就如那时未得功名,江舜诚亦唤闻其贵一声“闻贤弟”,几十年风风雨雨,二人依如从前,即便各自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但这份昔日同考、同居的情意始终未改。

素妍虽是个女娃儿,可学得倒也认真,就连江舜诚也教得欢喜,他把问题又抛了回去,“你猜猜看?”

这一教女儿下棋,江舜诚发生素妍很聪慧,一点就透。看她小小的人儿,坐在对面,那认真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闻其贵思忖片刻,“瞧她的样子,得有一两月吧。”

江舜诚淡淡一笑,神秘地道:“妍儿,听到你闻叔叔的话了?她说你学了一两月。”

这对江舜诚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他可以评价为“孺子可教。”但对素妍而言,这绝对是打击。虽然她的棋艺学得差,可她当初也学了大半月,嫁与曹玉臻后,为迎合他的兴趣爱好,亦用心了学了一阵子,只求陪他下棋时,不会输得太丢颜面。

此刻忆来,那时与曹玉臻下棋,竟未胜过一次,屡下屡败,棋臭无比,下了有五六回,曹玉臻便不再愿意陪她奕棋,笑说她的棋艺着实太差。

他人长得俊美无双,笑起来时,越发的魅惑人心,却从未注意到他那时的眼里有着诸多的不甘,甚至还掩下了对她的厌恶。

他是那样的才子,而她是一无所长的纨绔女公子。他如一块无瑕璧,她似一块臭石头,怎么看都是她配不得他。

江舜诚的得意之色流露,落在素妍的眼里,那是自豪。

闻其贵问:“江兄,小侄女儿不会是今日刚学下棋吧?”见江舜诚未答,可那神色甚是安慰,闻其贵便知自己猜中了,点头称赞道:“虎父无犬女,难怪,难怪…虽是刚学,却能有这等棋艺,令人惊叹啊。”

如果让闻其贵知晓她学过大半月,且有几年的棋龄,对于她现在的棋艺,只怕要汗颜了。

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老师,学生张德松求见。”

这位张德松是前两届金榜高中的状元郎,得中之后,拜入江舜诚的门下,亦是这右相府里的常客。

每至沐休日,江舜诚很忙,府里的客人很多。今晚又是朋党聚会,用江舜诚后来牵扯官司案子时的话说“奸相一党”,百姓简称“奸相党”、“奸党”。

江舜诚应答“进来”,一子落定,带着探究地望着素妍。

张德松今儿着了件银灰色的锦袍,气宇不凡,高鼻梁,不大不小的眼睛,五官端正而清秀,带着一股儒雅之气,一看就是个文人,身材高挑而偏瘦。进得书房,他长长地打了一揖:“老师,学生有礼了。”他微微审视素妍一番,亦从素妍的容貌瞧出了她的身份。

江舜诚道:“你这小师妹,今儿吵着要学棋艺,倒也上道,不枉我教导一番。德松,你来陪她下棋,再教教她棋艺。”

张德松见素妍长得眉目清秀,人虽不大,可自有一股别样的气质,如一株淡雅的茉莉静静盛放,又似一棵长于幽谷的春兰,寂寞地散发着清香。不但娴静大方,还很玲珑可爱。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笑颜相对,素妍对着张德松施了个万福礼:“素妍见过张大哥。”

“坐,坐!”到底是自己老师的女儿,张德松今儿出门,身上就带了点零用银子,摸索一番,将挂在腰上的一枚浅紫暖玉平安佩摘下,“小师妹,当是做大哥的给你的见面礼。”

028奸党整人

素妍面带疑色,看着江舜诚,见他并未反对,面色里带着欣慰笑容。懂晓父亲的用意,素妍笑道:“既是张大哥给的,妹妹就不客气了。”伸出纤纤素手,浅紫暖玉触指生温,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件。

张德松在江舜诚的位置坐下,陪素妍下棋。

江舜诚捧了茶盏,与闻其贵说话。

“江兄,豫地大旱、又闹了蝗灾,这两日收到好几份奏报。”

这件事是今岁以来朝廷最关注的事,亦是天下百姓们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舜诚面露思索,“今晚,其他几位也来?”

“兵部冯侍郎今不来了。听说西歧人又在攘边,抢了边关小镇我朝百姓的货物、粮食。”

天黑之后,未到二更,又有两位朝臣过来,就连江书鸿也赶了过来,六个人在书房里,你一言,我一句地畅所欲言。

前面说的都是朝堂里发生的几件大事:豫地闹灾了、西歧人又不安份了。然后,几个人聚在一块,就开始说看不顺眼的人来。

一直在与素妍下棋的张德松突地按捺不住,道:“袁御史那老不死的,居然在家写弹劾我的折子,说我逼良为妾。”

江舜松看了眼棋盘上的棋子,拿了素妍的棋子,帮她落了两子:“妍儿,就得像爹这么下。”漫不经心地道,“都察院那帮家伙,他们专干的就是弹劾人的事儿,你叫他不弹劾,他们且不是没事做。”

张德松心下不安:“可是…”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就是又纳了一房小妾。这满朝文武,有几个臣子只此一妻的,就算本相只娶一妻,那也是迫于无奈,江氏家族早有家规在前,一百年前就有这规矩。要不然,本相也纳上十来房小妾…”

素妍抬头拿眼愤愤地瞪着江舜松,在她娘面前,他乖得跟只小白兔似的,敢纳妾,只怕她娘会找他拼命。

江舜松自知失口,毕竟今儿不同往常,他的小女儿还在书房呢。问:“德松,你和我说句实话,这位小妾,真是强纳的?”

“老师说笑,学生怎会干出这种事。这第三房小妾,确实她自愿的,学生不想纳,她竟因学生患了心病…”

素妍听到心里,只两字:胡扯!

看张德松的年龄不大,居然已经有三房小妾,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也是一头狼。

素妍想到江家满门抄斩的结局,唉,他爹是个好爹,洁身自爱,只她娘一个妻室,可这张德松怎的纳娶如此多的妻妾,就凭他那点微薄的俸禄?要是靠俸禄养活一群女人孩子,她自是不信。

闻其贵道:“袁御史过往虽多有弹劾,可近来怎的老是盯着我们不放。前儿他就弹劾本官,接下来又要弹劾德松,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舜诚冷哼哼地笑了两声,他早已习惯,自十几年前起,哪个月没有弹劾他的奏折,如果真没有,江舜诚反而会讷闷、不安,习以为常了,拿这弹劾当成赞美,只要皇帝信他,就算都察院那几个老考究的御史尽数弹劾,他也不为所惧。

江书鸿道:“袁御史近来和胡长龄、崔左相等人走得极近。实在不行,也让罗御史弹劾一下静王党的人。”

貌似不是干什么坏事,而是礼上往来,这弹劾人竟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简单。

素妍好奇每到沐休日的晚上,朝臣、幕僚们拜见江舜诚时,他们都在干什么,敢情就说这些话,先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然后聚到一块商议对策,再想想整人的法子。

素妍很意外:爹呀,这是玩么?你可不要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给玩丢了。

张德松灵光一闪:“听说胡长龄近来后宅不安,宠妾灭妻,收了他老婆的寡妇姐姐,后宅里的好戏可是精彩得很呢。”

江舜诚对于胡长龄算计自己小女儿染病的事一直耿耿于怀,道:“德松,这事儿你去办。”

若是整胡长龄,素妍还是觉得有兴趣。这让她想到,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借着整垮江舜诚,后来荣升为刑部尚书的胡长龄。与其让他羽翼丰满时害人,不如让他的羽翼难以丰润。

自此后,白天素妍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与三奶奶孟氏学丹青,虞氏亲自担任女先生,教她女红。晚上,就和江舜诚学习棋艺。江舜诚对于素妍的进步很是满意。每到沐休日,就让素妍呆在书房里,他与几个朝臣大谈如何整人的法子。

沐休日,张德松一到书房,见旁人未到,很是得意地炫耀了一把。对于顺利整到胡长龄颇是解恨:“叫他弹劾我,我也不让他好过。老师,这次学生干得还好吧?”

占了寡妇姨妹,这当真是丑闻,当今皇帝最厌恶的便是这些。

江舜诚直气得干瞪眼,反问:“你想将胡长龄赶出皇城,是要他做个外任官吏?”

张德松道:“只要这讨厌的东西出了皇城,不碍眼就行。”

“糊涂!”江舜诚骂了一句,“也许他还正巴不得做个外任呢。哼,岂能称了卑鄙小人的心思。”

“老师的意思是…”

“让他在皇城得个虚职,最好给他挪挪窝,占个户部名额,办办地方差使,有了功劳是你的,有了差错是胡长龄的。”

奸相,还真是奸相啊。

她老爹连这种方法也想得出来,在江舜诚眼里的弹劾本是小事,可经过江舜诚的参与插手,胡长龄因“宠妾灭妻,占寡妇为妾”,而被罚俸禄,连降两级。

外任是肥差,三年清知县,十里雪花银。哪怕是让胡长龄到外地任个知县,江舜诚也不乐意,他要把胡长龄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不要他的命,就是让他奔东跑西,吃力不讨好。

张德松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团:“高,实在是高!还是老师厉害。学生感谢老师的提携之恩。”

胡长龄被罚,闻其贵荣升为户部尚书,张德松也挪到户部任职,这一下,都成了胡长龄的上司,倘若胡长龄去户部,还不得被这两个忠实的右相党朝臣吃得死死的。

029暴雨夜

江舜诚摆明了就是公报私仇,可他还白白地送了张德松一个天大的面子。张德松感恩戴德,敬他如生身父母。

素妍努力地回想,想知道前世江家落难时,张德松是何反应。然,前世的她未能进过书房,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怎样的臣子。

江舜诚道:“仔细办差,朝廷的差,再小都是大事、国事。”

“是。”

素妍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用来下棋,一半用来聆听江舜诚说话。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够聪明,可一旦用心了,好像学好下棋也不是多难的事,至少现在她和江舜诚对奕时,也能多落十几子。

待众人议完事,素妍也跟着学了一个半时辰的棋。

出了书房,她挥动着双臂。

江舜诚与江书鸿父子随后出门,江书鸿令下人好生收拾书房。

素妍这两次在书房听众人议事,多少也猜到一些。可她还是想问个明白:“爹爹是因胡三姐儿害我染病,又想毁我容貌的缘故才报复胡大人的么?”

江舜诚若有所思,“爹爹以前不与他计较,是念着与他同朝为官,又同届得中的情分上。没想他几次三番害我女儿,岂能心慈手软。”

真是因为她,江舜诚再不念过往情分。

素妍道:“爹爹,当今皇上器重你,将来的新帝还一样的信你么?”

江舜诚是个聪明人,话点到即止。

皇帝老了,先皇后所生的嫡皇子、乾明太子英年早逝,先太子离世十余年,皇帝至今不提再立太子的事。

这几年,诸位皇子明争暗斗,无论是三皇子、五皇子亦或是十一皇子都有支持的大臣。

江舜诚只忠于皇上,即不支持也不开罪任何一位皇子。

江书鸿没想自己这个只有九岁的小妹,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江舜诚站在原地,静静地沉思着,视线停落在夜色中的素妍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舜诚长叹一声,问江书鸿道:“你有何看法?”

江书鸿道:“妹妹到底是个小孩子,她的话不足为虑。”

江舜诚摇头,又是一声轻叹,“妍儿的话不无道理,当今皇上确实器重为父,将来呢?”

江家要保住荣华富贵,绝非易事。

“以父亲之见,皇上更倚重哪位皇子?”

“皇上的心思,为父哪能看懂。皇上老了,他的心思也越发的难以琢磨。”

江舜诚虽不贪朝廷的银子,可他收受贿赂,利用手中权力为己谋财的事儿恐怕皇上是知道的。难道是皇上年龄大了,故而变得心慈手软,只想睁只眼,闭只眼。

“鸿儿,你是江家的嫡长子,肩挑重任,看事得长远。回去告诉你三个儿子谨慎行事,不可张狂。为父能为你们挣下荣华,在有生之年,定会为你们谋求一份平安。往后如何,端看你们自己的。”

江家的后退保全之路,又在何方?

素妍虽是个孩子,可如今都已经为将来担忧。

这不再是江舜诚或江书鸿一人的荣华成败,而是整个江家,乃至江氏一族。没有一个家族可以长盛不衰,江舜诚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一步一步做到今日首相之职,是他赤手拼搏而来。

他权倾朝野,在素妍的那番话后,却是一声晴天响雷。这些年,他过得太顺了,顺得忘了江家也许会有危机。这个危机不是来自于某个朝臣,也不是来自于某一个得势的皇子,而是面临着改朝换帝的暗潮。没有万岁的皇帝,一朝君子一朝臣,他也该为江家的将来打算几分。

江舜诚意味深长地道:“不想卷入储君之争,怕我江家已是不能。”

夜风轻拂,能听到风匆匆来去的声响。

父子无语,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在这漫漫长夜里,隐着一份担忧。

忧浓如雾,沉重似山,压在江书鸿的心上,也同样笼罩在素妍的脑海里。

进入盛夏三伏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夜浓如墨,黑得看不清丈许外的景物。

白芳提着灯笼,行走缓慢。

素妍跟随其后:“白芳,要下雨了,你走快些,怕是晚了,就要淋雨。”

狂风大作,直吹得衣衫翻飞,也吹乱了素妍的长发,她放缓步履,吐了口气,只见白芳手中的灯笼在狂舞摇摆着。

素妍压下裙摆,复又吹起,索性将裙摆提在手里,“快走吧,很快就要下雨了。”

一道闪电划过,素妍抬头时,不远处的凉亭里站着两个人,正是她的江书麒、江书麟兄弟俩,他们正低声地说着什么。紧接着,一声“轰隆隆”破天巨响,风停雨至,豆大的雨点击落下来。

素妍来不及细想,往凉亭快奔而去。

又是一声响雷,震天大吼,素妍捂住自己的耳朵,天地间电闪雷鸣交杂而至,倾盆大雨哗啦啦而下。

之前的闷热,此刻尽皆消散。

不知何时,老六江书麟已将素妍揽入怀中,低低地安慰道:“小妹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只是闪电、打雷…”

她紧紧地偎依在江书麟的怀里,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一般。

雨越下越大,雷声止了。

素妍离开江书麟的怀抱,看着两位哥哥:“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在花园里做什么?”

兄弟俩交换眼神,江书麒笑道:“听说最近一个多月,父亲与大人们在书房议事,也让你在旁。”

这事早已不是秘密。

大书房是什么地方,便是传字辈的孙子都不得入内,江家的太太、奶奶们也从未进过。单单对素妍是个例外,江书麒颇是羡慕,江书麟则是想打探点什么消息。

素妍笑容甜美:“五哥想说什么?”

江书麟双手负后,天地间织成雨幕,哗哗的雨水声淹没了平时的喧哗,大地也一片静谧,接受着雨水的清洗。“豫地遭受天灾,到皇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咱们家开了两处粥棚,可还是粥少人多,杯水车薪。”

素妍明白了,自己的两位哥哥定是忧心灾民。“你们放心,相信皇上会尽快赈济灾民。”

江书麟面露难色,过了良久,才问道:“小妹,听说上回你问父亲什么是奸臣?”

素妍沉吟片刻,能让他们不安的,一方面是近来灾民的事,还有可能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话。“六哥何以有此一问。”

江书麒带着探究地审视着,借着盈盈的灯光,素妍不过是个小女孩,可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大人模样。

江书麟忧色难掩,道:“奸臣者,祸国殃民、中饱私囊、贪图权势,损人利己。”

素妍明白了江书麟,他在皇城书院读书,只怕也听到一些不好的言论,内心亦是挣扎、痛苦的。

江书麟的神色里掠过异样,是茫然与疑惑。“父亲拿出积蓄开设粥棚,母亲和大嫂也变卖了心爱的首饰,令人采买粮食。”

这样的所为,会是奸臣做的么?也许,只是这一件事上,不足以看出父亲的改变,但总比没有改变的好。

“五哥、六哥,父亲、母亲开设粥棚,不是为了搏什么善名,仅仅是疼惜受灾的百姓食不裹腹。就在今日上午,三嫂不是还派人从药铺里买了好多草药,为百姓们熬煮解暑凉茶。”

虽然他们没有明言,可素妍从他们的迟疑里瞧出来了,定是他们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故而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也许已经有书院的学子怒骂江舜诚乃是奸相。

即便素妍深知父亲的所为,但在两位哥哥的面前,他还是会为父亲掩饰一二。她相信在朝为官,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清白的,各人做的好事、坏事有所不同。

江书麟心情舒坦,面露笑意地看着素妍:“你常在父母跟前,要替我多多尽孝,也要多哄他们高兴。”

“六哥说的什么话,他们也是我的爹娘。”素妍突然觉得江书麟今儿的话有些奇怪,“咦,上回你们不是说要拜朱先生为师么,后来怎样了?”

江书麒面露憾色,“我们书院几乎所有的学子都去试过了,皆失败了。”

皇城两大书院,云集了天下最优秀的学子,大家都失败了,难道这朱武的眼光当真高得离谱。

呆在深闺,少听外面的趣闻轶事,素妍急切地道:“与我细说吧。”

江书麟道:“让五哥与你说。”

江书麒坐到石桌前,道:“我和你六哥去的时候,朱宅大门前已围了一大群人。朱宅门口挂了一对空白的联额。”

“是要大家写出绝世对联用的?”

否则,挂联额做甚?

难不成是要人写出绝世好对联?

“那是用两块木头做的,又用白漆涂抹过,勾画了一个黑色漆框。也曾有人在上面写对联,可写上去之后,立马就被朱家的下人提水给冲洗了,如此有二十多人试过,再无人往上写对联,众人猜想,许是朱先生另有深意。出过几副绝对,依旧不合朱先生的心意。不是说对联不好,便是说书法太差,朱先生总能挑出不是来。”

素妍道:“也许这匾额就不是为了书写对联用的?”

江书麟莞尔一笑,清俊无双的面容显得异常动人。

素妍的几个哥哥们若说容貌,就数老三江书鹏长得最为俊美,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其他几位哥哥亦是风姿不俗,优雅得体,虽无十分的俊朗,亦有六七分的清秀端方,有个年轻时英俊闻名的爹,还有一个号称晋阳第一美人的娘,生出的孩子自是不差。

030六爷的心

江书麟赞道:“小妹真是玲珑心思。”

没人知晓朱武到底是怎么想的,挂着一对空白联匾在门前,又不让人往上写东西,猜不出来,可空白联匾就似在等待绝世好对。

江书麒道:“回府前,我们听人说有一个少年前去拜见朱先生,到了朱宅门前,直接将那对匾额给砸了。未想得朱先生相见,先与朱先生在园中比武,再是斗对子,颇得朱先生欢欣,已收入门为弟子。”

江书麟道:“第一关比武,据说他与朱先生的武功不相上下。第二关斗对子,也是应对得绝佳。只是这第三关,比的是什么?至今也无人知道。朱先生只对外言,他已收得一得意门生。”

素妍在忆海里翻滚心事,道:“朱先生没有对外道出他的姓名。”

“这少年自称琅琊,人称‘琅琊公子’。长甚模样,无人知晓。”

琅琊,美玉也。

这令素妍忆及曹玉臻来,他也是一个如美玉般的男子。容貌如美玉,心肠毒如蝎,既不爱她,大可当面拒绝她的情意,娶她,又虐待她,甚至是利用她。真真是天底下最无情、最残忍的人。

不,曹玉臻并不会武功,不会是琅琊公子。

这个神秘的少年,到底是谁?

素妍沉吟道:“这第三关,他们比试的到底是什么?”

江书麟道:“许多人也曾如此相问朱先生,他笑而不语,只说答应琅琊公子不可对外讲出比试细节。比的是什么,无人知晓。但大家猜测,前两关他与朱先生各有输赢,但这第三关定是琅琊赢了,而且朱先生是输得心悦诚服。”

素妍觉得,这事儿还挺有意思。

“听你们一说,我都想去一试了。”

江书麒微愣,只片刻,便笑道:“小妹真会说笑,不要说过关是何等艰难,就算朱宅的下人刁难,也够人应付了。”

素妍只觉甚是有趣,“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夜雨渐小,从倾盆大雨化成了雨滴,声声击落在花园的草木上、凉亭的屋顶上,像一首欢快的夜曲。

“小姐,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得月阁了。”

“白芳,你回去替我取件斗篷来。今儿来得好兴致,我要与哥哥秉烛夜话。”

虽是个小女娃,却说得豪情满怀。

江书麒道:“你且回去,明儿一早,爹爹还要考验我们功课,可不容懈怠。”

素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她的父亲是如何打算的,难不成五个儿子,个个都人入朝为官不成。其实有上那么一位、两位是白身倒也不错,不用卷入这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五哥,我想与六哥说说话。”

江书麒取了一只亭上的灯笼,沿着小径离去。

凉亭里,就剩下兄妹二人。

素妍提起桌上盛有凉茶的瓷壶,倒了盏茶,递到江书麟面前:“自上次沙梅会以来,六哥似有心事?”

江书麟低垂着脑袋:“你太小,自不会懂。”

“六哥可别拿我当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连爹娘都说我懂事了呢。”她傻傻地笑着,前世的江书麟,亦是在这个时候,整日里打算着的离家出走,想到外面闯荡江湖,想看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却硬是被父兄看得牢牢的。“六哥想离家出走?”

江书麟慌张失措,扫视四周,并未见旁人。

她一定是猜对了。“好好儿的,你怎么就想到离家出走了?”

上一世,江书麟虽有此念,从未成功过,因江书麒武功并不好,就算会几招三脚猫的招式,还是幼年时期跟老二江书鲲学,江书鲲二十年里回过皇城几次,每次待的时间最长两月,最短半月。

江书麟不语。

素妍恨恨地道:“你不说出实话,我就告诉爹爹去,看你离家出走。哼!”

江书麟生怕她叫嚷出来,起身捂住素妍的嘴:“我的小姑奶奶,小声些,我告诉你还不成吗。”

他们是兄妹,是家人,而她不是九岁的小女孩,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就是近四十岁的人,也曾品尝到人世间最惨烈的苦痛。无论江书麟的原由是什么,她都会用心聆听,用心感受,甚至去理解他、体谅他。

“小时候,我总是听二嫂讲一些江湖中的事,听二哥说他与二嫂的相识,就觉得右相府这样小,皇城这样小,总想有朝一日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我羡慕朱先生,他虽才华横溢,从不留恋荣华权势,只做他自己,一支铁笔为剑,仗剑江湖,过得恣意洒脱。”

她的六哥,并不想入仕,只想过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