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妍勾唇一笑,看来慧娘到底是单纯得很,到了这当口,居然还相信那种话,“我告诉你好了,无论是紫霞还是青霞,她们是被韩家私通叛贼之罪而累。”

慧娘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仰望着素妍。

她却自顾着下棋,“白燕、白茱,扶她起来!”没有表情的,更像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慧娘推开白燕二人,不让她们扶自己,固执地跪下原地。“民女愚钝,还请王妃指点。”

素妍平静如常,“我帮不了的事。你求我也没用。刑部公告已下,若没有皇上示下,刑部怎会在一日之间就给韩曹两家定案。既已定案,我一个区区凡女。又怎能救得了人。”在这等复杂的情势下,她不能说情,也不愿去试,她虽是一个女子,却也懂晓大义,要是让皇帝开了先例,就会诬了他的英明。

前世的宇文理登基,对于支持宇文轩的臣子,可没有半分心软。

宇文轩做得很好,比素妍预想的更好。

走到今日。她突然明白,一切都不会再如前世,只要她努力、要大家都用心,就能改变命运。

她继续道:“就像你说的,紫霞、青霞也是王府的人。老王爷岂有不管之理。这件案子太大。宇文琮带兵谋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诛杀满门的大罪。朝廷能在一夜之间抓韩氏一族下狱,又能这么快定罪,可见手里是有证据的。铁证无私,又是这等大罪,慧娘。谁也不能替他们开脱罪责,除非你能证明韩绍是无辜的?”

慧娘浑身一软,在她眼里,素妍是那样的美好,她总以为素妍可以救韩绍。原来,素妍也没有法子。“王妃。韩绍是无辜的,他是被他父兄的事给连累的?”

她走向慧娘,伸手将慧娘扶起,慧娘还是不想起,“你与我说没用。除非你说的朝廷会信。”两个僵持,慧娘在她的搀扶下立起了身。“无论韩绍是否有参与,他父兄私通叛贼的罪名已定,依照国法,他还是得落个被发配边陲的处罚。”若韩绍参与了私通叛贼的事,就是从犯,要是没有,便也得受罚。

慧娘轻声追问:“王妃,就真的没有法子了?”明知难救,可她还是不肯罢手,到底都是苦儿的亲爹,她不能就此放手。

素妍摇头,是肯定的。

慧娘咬唇道:“我愿与他一同被发配边陲,只要能与他在一处,我什么都愿意。王妃,我要与他一起发配边陲。我听刑部的人说,受连累的罪臣之子可以与妻子一起发配的…”

无论曾经慧娘与韩绍有多少恩怨,但韩绍大难临头,慧娘却毅然下定决心要随他一起被发配边陲。这样的决定,这样的执著,让素妍心生敬重。

有人嫁入豪门,为求荣华富贵,慧娘这么做,不仅是求份心安,更是为了情之所系。

青嬷嬷在门外听得分明,进入小书房,与素妍交换眼神,低声道:“姑娘说的是什么傻话?唉,你要跟韩二爷走,辛太太怎么办?苦儿又怎么办?老的老,小的小,你总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慧娘神色沮丧,辛氏于她有救命之恩,苦儿就是个苦命的孩子,而今好不容易过得好了,她不能让辛氏、苦儿与她一道去受苦,但她也不能放下韩绍。

到底是十几年的青梅情缘,自始至终,无论她如何对韩绍,心里都是喜欢他的。就算是后来韩绍娶了青霞,她也从未放下过。

她该怎么办?抛下苦儿,她不能;不管韩绍,她亦不能。夹杂中间,真正好生为难。

青嬷嬷道:“姑娘别想多了,回去好好歇下。到了如今,可不能说你与韩二爷有关联,万一传扬出去,只怕是你,也得受连累。”

慧娘明眸一动:如果她说自己是韩绍的妻子,就可以与他一起被发配。只是,她不忍心拖累了辛氏与苦儿。

青嬷嬷扶了慧娘,将她送出内院门。

慧娘在丫头相伴下,失魂落魄地回到新梦小筑。

辛氏正在教苦儿背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前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辛氏念一句,苦儿就跟着重复一句。如此往复,大约了四五遍后,苦儿就能背得像模像样。

慧娘唤了声“娘”,虽是认的义母,她一直都这样亲昵地唤辛氏“娘”。

她自小无母,父亲再娶后,就将她送到了威远候府,早前父亲说女孩子不宜在边城生活,后来才知,那是不想让她破坏了父亲与继母一家人的生活,没有了她,他们的日子过得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她是那家里多余的人。

她进了屋中,对婆子道:“带少爷出去。”

慧娘垂着头,神色纠结。“娘,我想陪韩绍一起发配…”

辛氏挑着眉头,“韩家是如何对你的,你还要陪他吃苦?”摇了摇头。“你这是何苦呢?你没有对不起韩家,是他们对不起你啊?”

慧娘道:“我从四岁就到了威远候府,是韩家把我养大的。这许多年来,就连我亲爹也不大过问我的事,我到底欠了韩家的养育之恩,也欠了韩绍的一片深情。”

辛氏面容苦涩,“你以前不是说过,当年你爹派人送你到韩家,可是给了韩家银钱的。虽然后来你爹不怎么管你,可每隔几年。都会送钱给韩家。这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几千两银子,这在寻常百姓家,可够吃好多年的了。”

慧娘没有欠韩家,韩家养大慧娘,那是得了定北大将军的银子。

“你也没有欠韩绍的情。是他辜负了你,他若待你真心,就不该听他父母的话与青霞郡主订亲。”辛氏语重心长地道,“苦儿才多大,你若走了,他可怎么办?我亦一日老一日了,你也得为我们想想不是。”

慧娘低垂着头。“这大半年我攒了些银子,到时我替你们置些田地。娘带着苦儿去郊外生活,有左肩王府照应你们会过得很好的。”

她幼年品尝过寄上篱下的生活,不想再让苦儿过这样的日子,虽然老敬妃和素妍待他们都不错,但左肩王府到底不是他们的家。

辛氏见她不敢打消念头。神色转严,更有怒容,“苦儿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丢下他不管。慧娘,说到底你还是介怀当初韩太太训骂你的话。你不甘心承受她骂你的话,说你是瞧着了韩家的门第才纠缠韩绍。你这么做,只是想向她证明,你是真心喜欢韩绍。”

为了韩绍,她竟要丢下自己的儿子和年老的义母不管,就为了要陪韩绍去吃苦头。

知女莫若母,慧娘惊愕地望着辛氏。

她还喜欢韩绍么?答案已经迷糊。但韩绍是苦儿的亲爹,她不能不管。昔日她是真心喜欢韩绍,可韩太太却认定她是为了荣华富贵,无论韩绍是威远候府的二爷,还是寻常百姓,亦或是重犯,她只喜欢那个人。

“是,娘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爱慕他们韩家的荣华地位,我喜欢韩绍,只喜欢韩绍…”

辛氏原想让她打消念头,没想慧娘竟自己认了,“你…”抬手就是一巴掌,这是辛氏第一次打她,“我看你是痴了、傻了!你走了,我和苦儿怎么办?韩绍已娶青霞为妻,你跟着他去,这算怎么回事?”未嫁生子,已经是为人不耻,难道还要与韩绍没名没分地去边陲苦寒之地。

慧娘目光坚定,双膝一屈,重重跪地,俯下身子就是三个响头,“娘,女儿主意已定,求娘成全。女儿这么做,也是为了苦儿。苦儿大了要上私塾。难道要人说他是个野孩子,就算我和韩绍不在,我亦不能让人凿着苦儿的脊梁骨骂。韩绍说我是妾,我便是他的妾。他说我是他的妻,我就做他的妻。”

她把一切都交给韩绍,曾经如此,现今还是如此。

辛氏摇头,是失望,她一直觉得这些日子慧娘已经变了,没有为了一个韩绍竟是这样的傻。是妻是妾都交予韩绍,不知该骂慧娘的傻,还是笑自己的现实。在慧娘的心里,她与苦儿两人竟不及一个韩绍。

慧娘除了想向世人证明,她不是爱韩家的权势而是喜欢韩绍,当她决定放下辛氏与苦儿时,已经证实了她对韩绍的感情胜过了一切。

韩家背负着“私通叛贼”的大罪,这个时候人人远而畏之,唯独慧娘原与韩家无甚关联,却要在这个时候要做韩绍的妻妾。

912 苦难共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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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氏嫁入夫家几年如一日含辛茹苦地打理后宅、主持中馈,省吃俭用,因她不育,最后被丈夫以“不育”为由休弃,那些年,丈夫变着方儿的拿着她的嫁妆去做生意,到最后,居然说那些是婆家的东西。而她的嫁妆,被生生地折腾了个精光。最后,娘家不收。婆家要休,连个落脚处也没有,只得在郊外庵堂里度日。

每每回想过往,在她看来,世间最薄情的还是男人。

就算她不生,她不是想方设法给他纳了美妾,甚至还被自家的表妹嫁给他做了贵妾,可最后竟被他所弃。一朝失了颜色,就如同赶只猫儿、狗儿一般。

慧娘要随韩绍而去,怎不让她难过,虽不是亲生女儿,可这也是她下半生的依仗。辛氏狠声斥道:“你…瞧瞧我,这世上的男子多是靠不住的。”眼泪忍抑不住,扑簌簌地滚将下来,如断线的珠子不听使唤。

慧娘跪下地上,早已经泣不成声。“娘,我喜欢他!原以为是不喜欢了的,可昨儿,我才突然明白,我还是那样的喜欢他。”情不知所动,以为不喜欢了,当大难临头,她像只没头的苍蝇四下乱窜,方才明白,那份喜欢还在,还埋在她的心头。

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情真,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能让她不顾名分做朝廷重犯之妻,光这一点,就令人感佩。

辛氏心如刀绞,六腑翻动,她缓缓移眸,但见地上的慧娘趴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栗如秋风中的落叶,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

“娘,你和苦儿会过得很好。吃饱穿暖,自有凌姨照应,你们再不会有苦头吃。可是韩绍…他要被发配边陲之地,那里定是极苦的,你和苦儿于我很重要,可他也很重要。”

韩绍有难,她不能不管。她想救他却救不了,她能做的就是陪他受苦,伴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为他煲汤,为他洗衣。她也心甘情愿。

辛氏还想大骂,却深知说什么都无用了。慧娘是一个看起来柔弱无助的女子,但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会拿定主意再不更改。她与辛氏说出时,已拿定主意了。

慧娘敬重辛氏。也疼爱着苦儿,为了韩绍,她愿意离去。她的情,竟是这样的浓烈,无法驱散,无法轻减,仿佛她活着就是为了韩绍。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夜里,慧娘抱着苦儿,给他洗澡,为他更衣,甚至还亲手给苦儿梳头…

辛氏沉默不语,她是劝不住慧娘了。只怕旁人也劝阻不住。

*

翌日,素妍用罢早膳,前往静苑给凌薇请安。

静苑花厅上坐着辛氏,面含愁容,微蹙双眉。认个女儿原想给下半生寻个依靠,没想慧娘却要随韩绍远去,还把年幼的苦儿一并丢给她。

苦儿依旧无忧地坐在铺有凉席的地上玩耍着耀东的木马、木车,耀东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一对木羊,正学着苦儿的样用手推动着木羊。

“给婆母请安!”她转身问辛氏,“辛姨昨夜睡得可好?”

凌薇打了个手势,素妍在一边的贵妃椅上坐下。

辛氏呆愣愣地看着苦儿,与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神,婆子取了封信出来,双手捧递给素妍,“这是程姑娘给王妃的,说往后就有劳王妃操心了。”

素妍拆开信,是慧娘写给她的,里面还有三百两银票,想托她用这些银票去郊外买些良田,再给辛氏和苦儿建座屋子。

三百两银票…

皇城郊外的地价多高,慧娘在皇地多年应是知道的,居然就此将辛氏与孩子交托给她。

凌薇瞧了眼辛氏,道:“慧娘这孩子还真是,执意要跟韩绍去边陲之地,竟是连你辛姨和苦儿都一并放下了…”

素妍看着银票,将银票给了白茱,白茱又将银票还到辛氏手里。

辛氏心下沉重,三百两银票瞧起来不少,可是哪里够他将苦儿养大,苦儿又是男孩儿,将来在了亦要娶妻生子…辛氏想得久了,心情越发沉闷。只觉这银票太轻,轻得如同鸿毛一般。慧娘怎能说放下就放下,收拾了几身换洗衣衫就走了,连个丫头都没带就去刑部了。只要她说出与韩绍的关系,她就是重犯女眷。

傻啊!居然要与重犯沾上关系的。

天下间,怎么就有这种傻女人!

辛氏起身将银票塞加到素妍手里:“这是慧娘给王妃的,我怎好收着。”

只当慧娘早与韩绍断了,如今才知道韩绍一直都在慧娘心里,越是压抑,有时候压是浓厚,如今情感溢出,再难控抑。

素妍勾唇苦笑:“辛姨收着,三百两银子能买几亩田地?”

凌薇轻叹一声,“你还是收回去吧!你、我姐妹一场,既是如此,我拿出自个的嫁妆来,另替你和苦儿置点家业,在城外置一百亩良田,再建座居住的屋子。丫头、婆子的,你只管带去。”

三百两银子能值十来亩田地,还得是较偏僻的地方。

凌薇念着辛氏在自己危难之时帮过忙,又是义结金兰的姐妹,自己的日子过得好,总不能看辛氏过不好自个的日子。

辛氏未瞒凌薇,把慧娘的意思也细细地说了。她着实难露笑颜。早前凌薇最为可怜,恢复娇俏的容颜,得与儿子一家团聚,过的最为惬意。慧娘虽也可怜,决定要与韩绍患难与共,也算是夫妻团圆。唯独她辛氏,年过半百却要与一个几岁大的苦儿相依为命。

三百两银子,是慧娘留她的。就这么一点娘子,还是慧娘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对于早前身无分纹的她们来说,算得不少了。

凌薇以为她嫌少,想到娘家兄长为自己添补的嫁妆倒也丰厚。辛氏虽也有娘家,可他的兄弟早不管她,当年没管,如今就不会管了。“辛姐姐。一百五十亩如何?我瞧你与吴婆子处得甚好,就在吴婆子以前呆的庄子附近给你置地,有她照应着,你也不愁。新梦小筑的丫头、婆子,你若喜欢都可带去。”

辛氏回过神来,想到将来的日子,她就有些犯难,但再苦的日子都得过下去,以前只她一人,现在还有个苦儿相伴。这也算是她下半生的依靠。“薇娘,我怎么好要你的东西…”

就算凌薇待辛氏和苦儿再好,王府到底不是他们祖孙的家,他们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凌薇捧握住辛氏的手,“这二十多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你别客气,这些田地是我给你置的,或是赁给佃户,或是请长工耕种,全看你的。”

吴婆子怯怯地扫视四周,目光在素妍身上停凝了很久。“老敬妃,我早前呆的庄子,原是王妃的陪嫁庄子,方圆三里还真没听说有谁家要出让田地的。既然辛太太要去郊外生活,我原是王妃的陪房,自是要回原来的地方。”没有道理让素妍的陪房跟了辛氏去的。

凌薇就算做王府的主。却不能做了素妍陪房婆子的主。凌薇面露尴尬,素妍在一侧云淡风轻的喝茶。

不是她小器,吴婆子本是她的陪房,她怎么能把自己的陪嫁财物轻易给人的,能让吴婆子服侍辛氏那么久。她已算仁慈义尽了。

辛氏轻舒口气,“不用去王妃的陪嫁庄子附近置地,我瞧在早前我们住过的庵堂附近置些田地也不错。”

那座庵堂只是一家寻常的小庵堂,没有无色庵、清风庵这些庵堂出名,小得只得五六名尼姑,只前后两院,前院是佛殿,后院住着尼姑们。

凌薇觉着那时倒不错,依山傍水的,附近倒有些大户,派人去说说,许愿意转卖一百来亩良田,就算他们不卖,还可以想办法从别家买些。“辛姐姐既然拿定主意,我找大管家想想法子。”

凌薇想得简单,要在那里置上百余亩良田,还得修座院落却亦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派了大管家、二管家去打听,好些日子都没有下落。后来,这事儿还是凌老爷父子搭了把手,素妍又托了江传达帮忙,近一个月后才有了下落:是一座一百八十亩的良田庄子,庄子上有十一户佃户。早前的东家是韩家,后来被官府收没家产,拍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富贾。江传达从那富贾里买下了田庄,富贾因与江南慕容氏有些生意往来,也不好要了高价,只比早前多要了一百两银子的赚头,这事儿就算成了。

辛氏得到凌薇的一句承诺,心头略感踏实,如水追逐浮萍心境,仿佛如孤舟寻到了港湾,结义姐妹又讲起体己话,多是凌薇安慰辛氏“你别担心,还有我呢,我自会照应你和苦儿。”辛氏陪着笑脸,凌薇要替他们祖孙置田庄,让他们有个家,这已经算是大恩了,与辛氏娘家的兄弟相比,也算得是有情有义。

即便左肩王府很有钱,可那到底是人家的东西,不能开口,不能伸手。辛氏想到有人说过,天下间越有钱的人越吝啬,凌薇愿意替她置备一份家业,对她也是尽了姐妹的情分。心下感激,却又有些暗暗担心,生怕凌薇因着宇文琰夫妇的缘故最终又变卦。

凌薇明明舍不得替辛氏置备那么大一份家业,说出口的话又不能再收回,素妍瞧着她那样的心疼模样就想笑,不需她说,凌薇比素妍可心疼又使一笔银子。

素妍见她们聊得起兴,抱了耀东去后花园闲逛。

913 发配

慧娘一大早就出门了,只背了一个蓝底白碎花的包袱,绫罗绸缎的衣衫一件没带,带的都是昔日在庵堂里暂住时的旧衣,又与府中下人讨要了两身男子穿的半新旧衣裳。

她静跪府衙大门外,对着里面大声道:“民妇乃朝廷重犯韩绍妻妾,请大人治民妇之罪,允民妇随夫发配边陲。”

她连呼数遍后,有人好奇地过来查探,“真有意思,如今人人避之,居然有个往诏狱里钻的妇人。”

既然她放下受苦的韩绍,就随了他去。

什么名分,什么恩怨,尽皆可以抛却,她只求能够留在他身边,能照顾他,与他相伴,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陪他笑、陪他哭。

她喜欢他,还依如从前,即便怨过、恨过,她的心里始终都只得韩绍一人。她以为苦儿才是她所有的一切,到了今日才知道,她疼苦儿,不是因苦儿是她生的,而是因为苦儿是韩绍的儿子,看到苦儿,她就能想到韩绍。

当她做了抉择便不容懊悔。慧娘跪在衙门前,又重复了几遍。

有官差传她进去,她一一回答了师爷的话。

“程慧娘,你当真是重犯韩绍的妻妾?”

“是。”她答得干练,不容有半分的质疑,“我是他的妻妾!”抬起下颌,果决地回答。

师爷与身边的官差小声说了几句,瞧他们的样子似要通禀过负责这案子的官员。

待官差离去,师爷眼神时有感动,有惋惜,“程慧娘,如果你后悔了,现在还可以离开。”

“民妇是韩绍的妻妾,按律当随他一起发配边陲!”

待得官差回来时,与师爷小声回话,师爷抬抬手臂。立有官差过来,“程慧娘,跟我们去刑部大牢。”

慧娘起身,随官差离了官衙。

韩绍。我来陪你了!就如那时,我们曾约定好的,“生死与共,患难同。”没人可以把我们分开,不,是无论什么风雨,我都不要与你分开。

慧娘想着,又能与他在一起,心下为之雀跃着、欢腾着。

他若富贵,她只能远远地观望。看他与旁人做夫妻,看他与旁人上演恩爱的画面。但慧娘知道韩绍从来都记挂着她,即便娶青霞为妻,他的心里始终如一地为她余留下一块方寸之地。

她如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与韩绍分离。梦醒之后,她又可以与他用一起。在那场梦之前,韩家富贵;在梦之后,韩家窘迫。

天牢有着一丈多高的石筑高墙,墙上有一扇大铁门,门一看,就能瞧见一条石板路面。那里面是一处极大的院子,大门对着又一扇门,依旧是固若金汤的石墙,待第二道门打开,又能瞧见一道高墙…进入四层高墙之后,就能瞧见天牢。在路的两侧是一排排牢房,门是腕口粗的木栏杆,每一间牢房里都关押着重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越往里走。就越是罪重的钦犯、重犯,每进一道门,都有专门看护的狱卒。

慧娘眼神平静,心下只有欢喜,就算是要死,她也要与韩绍死在一处。旁人说她傻也好,骂她癫也罢,都与旁人无干,这是她最想做的事。

狱卒并没有打开最后一扇铁门,那里面关押着韩、曹两族“私通叛贼”案的主犯、要犯。

韩绍与叶浩关押在一处,一间不大的狱房里关押了七八个人,有曹家、韩家的子弟,有认识的,亦有陌生的,几日下来,彼此倒也熟络了。

天牢里,一股汗臭扑鼻而来,充斥在鼻尖,能将人熏得昏过去。天牢又似一个大蒸笼,潮湿而闷热得让人无法久呆。

众人见一个乡野打扮的妇人随狱卒进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了过去。韩绍一惊,大叫:“慧娘,是你吗?慧娘!”

慧娘嫣然一笑,快步走近狱房,“绍哥哥,我告诉刑部的人,说我是你的妻妾…”

平静的心波,仿佛投下了千钧巨石,韩绍心下一颤,大喊:“你怎么这么傻,你不是我的妻妾,你不是!”

“不!我是。”慧娘肯定地道,“绍哥哥说我是你的妻,我就是你的妻,你说我是你的妾,我便是你的妾。几年前我们说好的,慧娘一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就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边的狱房里,青霞如同发了狂,紧紧的抓住栏杆:“程慧娘,你还敢来,你还敢来?”慧娘是韩绍的妻妾,那她是什么,她是什么?

紫霞与青霞关在一间狱房里,她低声道:“程氏是他的妻,你就不是,就不必因韩家的案子受累。青霞,你得想办法出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青霞抓着牢门栏杆,大叫起来:“来人!她是韩绍的妻子,我不是!我不是!韩绍,你这个混蛋!是你害了我!你既然一直想着他,为什么要娶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被你们韩家连累至此,我不要被发配,我不要去边陲苦寒之地,我不要!我不要!”

韩绍恍若未闻,傻傻地看着慧娘,这是诏狱,可她却笑容轻浅,仿佛就算是陪他去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慧娘,你走了,苦儿怎么办,苦儿…”

慧娘道:“我娘会将他养大成人,他是辛家的人,叫辛硕。”

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但苦儿不能姓韩,也不能是韩家的子孙,唯有不是,苦儿才能避免被发配边陲的下场。那样的地方她慧娘能吃得了苦头,可苦儿不能,辛氏也不能。她不能连累了辛氏与苦儿。

过往点滴涌上心头,当年韩太太逼韩绍与青霞订亲,要慧娘去乡下度日,更逼慧娘许下毒誓,从此不再与韩绍有半点关联…

韩绍在家人强迫、软施下退让了,唯有慧娘从来没有退却过,她的坚持换来的是韩太太更加的厌恶。最后,不得不要强行将她送至乡下独居。也是在那天夜里,慧娘避开下人耳目,再度找到了韩绍。

“绍哥哥,你说过,这一辈子只喜欢我一个。”

韩绍低垂着头,他想坚持,可父母已经说了,不会承认慧娘的身份,甚至连侍妾的名分都不愿给她。因为左肩王府尊贵的青霞郡主嫁入韩家前,韩绍是不能有侍妾的,更不能生出一个庶长子。

他的沉默,落在慧娘的眼里,如同一把最锋厉的刀子,狠狠地捅在慧娘的心上。慧娘含着泪,“绍哥哥,你不能说句话么?韩伯母说,明儿一早就要送我去乡下庄子,还说要拿掉我肚子里的孩子,她说过两年待所有人把这事淡了,就要给我另寻婆家…”她不愿意,从小到大,她的心里只韩绍一个人。

女子当从一而终。除了韩绍,她再不能嫁别人。

她的追问未换回韩绍一句话。

当时间飞逝,她早已泪流满面,沉痛地回过头去,一步一步如此沉重,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次晨,就传来慧娘失踪的消息,韩绍却不知道慧娘在离开他那儿后,哪儿也没去,只是离开,独自一人静默地离开。

当韩绍带着府中下人寻到护城河畔时,只发现一只慧娘的绣鞋,又有百姓说曾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跳下护城河了,韩家高金雇了渔民打捞尸体,几天几夜也没能寻到慧娘,有人说许是将她的尸体冲到别处了。

再相见,他已娶有娇妻,可他的心在慧娘离开之后也冷了、死了。

韩国栋以为只要助了宇文琮登上九五至尊,韩家就能再袭至少三代威远候的爵位,也能延续荣华富贵。为了韩家将来的荣宠,韩国栋、韩纶、韩绍都背里追随了宇文琮,为宇文琮秘密收服朝臣。

是韩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青霞带流星阁细作为左肩王府监视宇文琰夫妇。只是没想,竟被左肩王府发现了端倪,露了线索,甚至还惹来了大祸。

青霞听信了传言,以为他不是去洛阳秘密拜见宇文琮,而是去寻慧娘,再聪明的女人一遇到情感的事,就能变成傻子。因为这事,青霞不惜放弃韩国栋的全盘计划,怒气冲冲地回到威远候府,还将整个府邸搅得鸡犬不宁。

韩绍也是在那时候怀疑慧娘未死。

他派了下人远远盯着左肩王府,盯了数日后,终于寻到了慧娘的踪迹,居然在帮素妍打理着左肩王府的产业:三家铺子的生意。

为了完成韩国栋的计划,他原想利用慧娘的身份,将新的细作扮成丫头再度进入左肩王府,只是慧娘却以为他要对付凌薇母子。就在韩绍警觉到这事有些非同寻常时,还来不及与父兄商议出挽救的措施,御林军包围了威远候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韩家关押诏狱。

刑部白大虔、左相顾力行连夜审讯,对韩国栋父子等一些涉及此案的要犯进行轮番用刑、拷打,很快就将所有的事理了个水落石出。

叶浩,到底未曾吃过苦头,不过才几鞭子下去,就把他自己知道的倒了个干干净净。

为了荣华富贵,也为了出人头地,叶浩是自己靠向威远候府,挺而走险谋富贵路的,只是一朝失算,所有人都下了诏狱。

如今,韩绍才知道从一开始朝廷和御林军就盯上了威远候府,也一样盯上了曹家。曹家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最大的错就是曹玉臻要做宇文琮的女婿。消息一传出,曹家就成了“叛贼党羽”,甚至都不屑细问,直接定罪。

914 贬为官婢

一日时间,皇城两大世族的韩、曹两家获罪,两家罪名看似相同,却又有所不同,韩家十三条罪:私通叛贼,为祸皇城,拉帮结派,欺男霸女等;曹家则是欺瞒君主,叛贼党羽等九条大罪。无论是十一条,还是九条,只“私通叛贼”、“叛贼党羽”这两条,就足够满门抄斩。

青霞指着慧娘:“来人啊!这个女人才是韩绍的妻子,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左肩王府的青霞郡主,我不是朝廷重犯女眷!”

慧娘回头看着大呼大嚷的青霞,有人想要离开,有人却要进来,进来的人是快乐的,想离开的人却有些不甘如此。“绍哥哥,你不可以赶我走,如果你不要我,我就只能死了。”

为什么这么傻?韩绍在心下问了无数回,这样的慧娘让他觉得心疼,就算是面对刑部的刑具,他没有这样的恐慌、心痛,唯有此刻,才一阵阵地后怕。

韩太太扶在牢门前,几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衣衫肮脏,无论早前对慧娘有多少厌恶,可现下见她对韩绍不离不弃,世人多爱富贵,落难之时,还有人相拥相守,这便令人感佩。任她有多不喜慧娘,现在却只有感动,颤声道:“慧娘,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好歹要替我们韩家留下一条根…”听说慧娘替韩绍育了一子时,韩太太似看到了一线曙光,那到底是韩家的骨血。

慧娘定定地看着韩太太,吐字如金:“你不能再赶我走,这一次你再不能把我和绍哥哥分开。”

韩绍以为自己再不会哭,听她说出这话时,泪水不由自己的滑落而下,是暖的,是痛的,更是苦涩的。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这样傻傻的进入诏狱。要陪他一起被发配。边陲苦寒地,就是多少男儿也吃不下那样的苦,何况是慧娘这样的弱女子。

青霞还在如疯子般地大叫着:“我不是韩绍的妻子,程慧娘才是!”

终于。有狱卒走了过来。狱卒甲冷冷地望了一眼:“给我闭嘴,再大呼小叫,小心吃鞭子。”挥着手时的鞭子,在空中“嗖!嗖!”甩了几下,吓得一干人远避天牢栏杆,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在自己身上,本是夏日彼此又衣着单薄,要是落在身上立时就能皮开肉绽。

后面的狱卒乙带着讥讽的笑,“淮阳王因牵涉此案,同样被褫夺王爵贬为庶人?还当自己是郡主。早已是庶人一个,还不如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呢。”

庶人一个!

青霞一脸痛色,她是郡主,她是皇族的金枝玉叶,她的父亲是左肩王府的老王爷…

紫霞不敢相信地道:“皇上…褫夺我们的封号?”

狱卒甲仰头笑了笑。“在这天牢,除了钦犯、便是重犯、要犯。但凡涉及‘叛贼案’的,全都是要犯。”

稍大的叶卿卿此刻吓成了一团,抱住紫霞,用稚嫩的声音道:“娘,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青霞一脸俏脸吓得苍白无血,她不是皇族郡主了。她是庶人!朝廷对于庶人,是可以斩杀的,她许要被杀头了。

早前的崔珊,最后没有叛刑,就是因为她始终没被褫夺赐封的郡主身份,而云河大长公主也是如此。离开诏狱后。虽各自降了赐封位份,好歹是保住了性命。而今日,她们姐妹原是皇族郡主,竟被贬庶人,这就是说。将会随夫君一起受流离之苦。

从京城到苦寒地,千里之遥,有多少人在发配途中命丧黄泉。

紫霞大声道:“你胡说!皇上怎么为剥夺我们的封号?你胡说!我们可是左肩王府的郡主,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

狱卒乙摇了摇头,指着里面的一道门:“知道最里面关着谁么?曾经的淮阳王,不仅是他,还有曾经的庆候、晋阳候…”狱卒一脸同情,“要说尊贵,那里面的人可不比你们更为尊贵。如今,他们都成了朝廷钦犯!”

较里一层关的是韩国栋与韩纶父子,还有曹家的族长、曹玉臻的大伯、三叔等人。但那里面的天牢不会是最里一层,因为狱卒用到了“最里面”。天牢到底有多少层?他们不知。

成则是泼天的富贵,败就是人头落地。

对于这些人,皇帝会如何处治,谁也猜不出。

青霞不想死,想到自己就如同一只猫狗般地死去,心头就一阵阵地后怕,“韩绍,我要与你和离,你既有程氏,为什么还找我,为什么?”

曾经,是她看上了韩绍,定要嫁给韩绍为妻的。

韩家为了荣华富贵,这才逼走了慧娘。

韩太太为了让韩绍娶青霞为妻,更是用恶毒的语言羞辱慧娘,逼着慧娘难以释怀,不得不跳河寻短。

狱卒甲道:“晚了!你们已是戴罪之身,就算和离,也不能免除你们身上的罪责,安心待着,让大伙都安静安静。明儿一早,就要发配边陲!”

“不!”青霞捂站双耳,尖叫一声“不——父王不会袖手旁观的,父王一定会救我们的。”

狱卒甲打开了牢门,慧娘背着包袱进入,一股子浓烈的汗臭味直往鼻里钻。昔日里一个个穿戴精致、体面的女人,现今哪还有以往的矜贵、得体,一个个都如北城郊外的乞丐婆子一般。

韩大\奶奶罗氏走近慧娘,神色纠结,“慧娘…能不能借你的衣服给我?我身上快难受死了…”

当晚就打入诏狱,每个人都没带换洗衣衫,如今又值盛夏,一个比一个恶臭,仿佛都快要生蛆一般,这么多人挤在一间狱房里又闷又热,虽然狱卒们每过一个时辰就送一桶水来,可那水只够喝的,哪能沐浴洗澡。

慧娘带的衣衫,都是不贵重的,但穿上后会很舒服,山野村妇们都穿这样的粗布衣衫,又透气又吸汗。

待她打开包袱,罗氏惊了一下,却是两件蓝黑底带白色染花的粗布料子。

慧娘问:“你还要吗?”

韩络扶着韩太太,看着包袱里的衣服,不由有些失望。

韩太太道:“你既要来,难道就不会替我们收拾几身换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