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吗,婊子?”我仰头对着四英尺外的那张石脸高喊,“我绝不会向你下跪。你听见了吗?”那双无神的眼睛连看都没看我这边,露出来的牙齿和舌头像是吓唬孩子的恐怖漫画。

“婊子!”我说。火柴熄灭了。我踉跄着走下讲坛,远离那尊神像,重返黑暗的空旷之中。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十步,然后停下来。没道理非要在黑暗中瞎转,时间紧迫。我又划了根火柴,一边举着一边从兜里摸出那张航空公司的收据。自制的小火炬投出大约十五英尺的光圈,我举高火炬四下张望,试图找到一扇门或者窗户。下一个瞬间,我僵住了。

那尊神像不见了。

基座和讲坛空空如也,一秒钟前它还站在那里。

逐渐暗淡的光圈外传来刺耳的刮擦声,我的左侧有什么东西在动。火已经烧到了我的指头,我不得不扔掉纸片,黑暗重新降临。

我又划了根火柴,微弱的火光连我自己都无法照亮。我从工装衬衫口袋里掏出线圈笔记本,用牙齿扯下几张纸来,又换了只手。火柴熄灭了,黑暗中离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传来响动。

又一根火柴。我吐出皱巴巴的纸页,赶在幽蓝的火苗熄灭之前跪下来点燃了散落的纸张。小小的纸堆蓦地腾起一团光明。

那个东西僵在半空中,它的六条肢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无毛的蜘蛛,但某些肢体的前端还长着指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它的脖子弓着,将那张枯瘦的脸送到我面前。乳房吊在胸前,就像昆虫肚子上粘着的卵。

你不是真的。

迦梨张开嘴巴,仿佛在向我喷吐毒液。她的嘴巴张得很大,猩红的舌头滑落下来,五英寸、十英寸,就像滴落的红色蜡油。舌头垂到地板的位置重新卷起,像搜寻猎物的毒蛇一样迅捷地滑过冰冷的石头,朝我这边爬了过来。

我终于尖叫起来,我一边尖叫,一边把笔记本剩下的部分全部凑到火堆上。然后我举起燃烧的硬皮本,迎向那咝咝作声的梦魇。

舌头遽然向旁边滑开,正好让开了我的脚,那个幽灵挥舞着六条扭曲的肢体迅速后退,消失在火光外的黑暗中。笔记本已经烧到了我的手指,我挥手朝着刮擦声的方向把它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全速奔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手臂收在胸前。要不是我一边跑一边划燃了火柴,那我肯定会一头撞上前面这堵墙。然而就算看见了,我依然撞了上去。火柴熄灭,我尖叫着转身又划了一根。冷冰冰的眼睛在我右边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猫在呕吐。

我背靠那堵木墙,紧紧贴在上面。要是墙上挂着帘子,不管是什么材质,我肯定会一把将它点燃。被光明的火焰烧死总好过在黑暗中和它待在一起。

我沿着墙向左侧挪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划火柴,很快盒子里就只剩下几根了。现在那双眼睛已经不见了,我受伤的左手摸到了木板、裂纹和钉子,但就是没有门,也没有窗。刮擦声无处不在,像是软骨在石头和木头上摩擦。现在我觉得头越来越晕,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这地方一定有出口。

我停下脚步,举起烧卷的火柴,吸了口气,然后点燃整个火柴盒。在那短短的一瞬光明之中,我看到头顶三英尺处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窗玻璃完好无损,只是被涂成了黑色。垂死的火焰舔着我的手指,火光逐渐暗淡下去。

我扔下燃烧的火柴盒,蹲身向上一跳。窗框嵌在墙里,我的手指摸到了一条裂隙。我的双腿在光滑的墙壁上乱蹬,试图找到支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向上一拉,手肘撑上狭窄的窗台,脸颊贴在涂黑的玻璃上。我停留在这个位置,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凝神聚力,准备用胳膊敲碎玻璃。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腿。

小臂的整个重量全都压在那根折断的尾指上,我本能地向后一仰,再也无法保持脆弱的平衡,整个身体从墙上滑了下来,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黑暗有若实质。

我半跪起身,就在这时候,我感觉那东西出现在我身旁。

四只手抓住了我的身体。

四条手臂粗暴地把我抬了起来。

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

我听到遥远的声音。一道光照在我的眼睑上,然后遽然消失。冷雨敲打着我的脸和胳膊。

雨?

又是一阵声音,争吵声越来越大。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引擎打火的微弱声音,排气管轰鸣,轮胎压得碎石嘎吱嘎吱响。我的额头有点儿疼,左手火辣辣地抽痛,鼻子发痒。

死亡不可能是这样。

四缸发动机制造的噪声相当惊人。我试图观察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的右眼睁不开了,眉间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把它彻底糊了起来。

神像的那只手。

我悄悄将左眼睁开一条缝,看见卡其壮男和另一个教徒正抬着我——半拖着我。另外还有几个人在雨中激烈地争执,其中包括那个白衣秃子。

你可以继续睡了。不!

冰冷的雨水、疼痛的左手和无法忍受的瘙痒阻止了我再次滑入无意识的黑暗渊薮。抬着我的那个人把头转向我这边,我赶紧闭上眼睛——但我还是看见了一辆绿色的面包车,驾驶座的车门上有凹痕,后车厢没有窗户。想到这辆车装过什么,我感到一阵恶心。

那群人还在继续争吵,声音越来越高。我耐心听着,就像自己突然精通了孟加拉语。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讨论执行了秃头的命令以后,该如何处置我的身体。

最后,卡其男嚷嚷了几句,然后和另一个教徒一起拖着我走向面包车后厢。我的脚背在碎石上摩擦,脸朝着地面,他们顺势将我往不通风的车厢里一扔,我的头砰地撞上车厢壁,然后又在金属地板上撞了第二下。我冒险睁开眼,看见大块头和另一个教徒爬进后车厢和我待在一起,还有一个人跳进前排左侧的乘客席。司机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大块头用力踢了踢我的身体侧面。我感觉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但我一动不动。那个教徒大笑着说了句什么,是以“奈”开头的。

算我欠你两笔,干你娘的肥猪。

炽热的愤怒澄清了我的意识,驱散了恐惧的阴霾。可是当面包车发动引擎,轮胎挤压碎石的吱嘎声透过金属传进我紧贴地板的耳朵,我依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在电影里看过上千次类似的桥段,在这样的时刻,主角应该狠狠打上一架,从反派手里逃脱。

我不可能打得过他们。

要是没人帮忙,恐怕我连坐起来都成问题。我之所以这么软弱,不光是因为他们在那杯茶里放了奇怪的药。我已经受伤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害我。我只能继续假装昏迷,祈祷能够多争取几分钟时间,这就是我唯一可能的武器。

他折断了我的手指。我以前从未尝过骨折的滋味,就连小时候也没有过。这让我隐约有些骄傲,就像上学从不缺勤一样。现在,这个汗津津的杂种不假思索、毫不费力地折断了我的指头,简直比我给电视换台还要轻松。他表现出的麻木残忍让我相信,这些人绝不会轻易地把我扔在某个地方,让我自己回酒店去。

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

要不是因为另一种更强大的恐惧,我一定会哀求他们放了我。黑暗中我浑身瘫软,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但是,在表层的恐惧之下,我内心深处知道,只要他们能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一个字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燥热的黑暗中,忍受着车厢里干掉的大便和陈年呕吐物的恶臭,听着四个教徒的玩笑和擤鼻子的声音,赞美没有格外疼痛的每一秒钟。

面包车换了几次挡,高速驶上一条平整的道路。有几次排气管的巨大噪声反射回车厢,仿佛我们在高楼之间穿行。偶尔能听见卡车的声音,我偷偷睁开眼,看到别人的车头灯在面包车内壁上投下矩形的光影。一秒钟后,卡其男略带嘲讽地轻声对我说了句孟加拉语。我的心狂跳起来。

然后我们停了下来。伴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后车厢里的另一个教徒被甩向前面,他大声咒骂起来。司机嘟囔着按了几下喇叭,愤怒的车号厉声响起。我能听见车外传来大声的回骂,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鞭响和公牛愤怒的咆哮。我们的司机一边叫骂,一边狂按喇叭。

一分钟后,我听见前排的车门打开了,司机和前面的教徒都跳下车,骂骂咧咧地走向车前的障碍物。咒骂一刻都不曾停息。第三个教徒挤到前面跳下车,加入了外面看不见的骂战。现在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卡其男。

我的机会来了。

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还不足以促使我真正采取行动。我知道自己应该冲向敞开的车门,砸晕蹲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快动手啊!尽管我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意外的机会,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但我还是无法将想法转化为行动。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能把正面冲突再推迟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不会有新的痛苦,我也不会被杀死。

车厢后门突然开了,大块头被人从侧面使劲一推,笨拙地摔倒在地板上。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拉着我坐起身来,我的双腿滑向车外。我痛苦地眨眨眼,勉强睁开右眼,眼睑上还蒙着一层血痂。

“来!站起来!快!”是克里希纳的声音。克里希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头发飞舞,牙齿锋利,笑容愉快而热烈。要不是他精瘦的右臂坚定地扶着我,我可能直接一头栽了下去。

“纳辛!”卡其男叫喊着跳出车厢,他的块头足有克里希纳的两倍,脸上写满狂怒。“闭嘴!”

克里希纳抬起左手笔直地向前一捣,像是交警示意停车的手势。掌根像块砖头一样拍在冲过来的卡其男脸上,他的鼻子立即像果酱一样被压扁了。下一个瞬间,他才尖叫着向后退去,结果后脑勺正好撞上面包车的后门,整个人立即跪地倒下。克里希纳依然用右臂稳稳地扶着我,左腿迅速一抬,胫骨分毫不差地勒在大块头的喉咙上。

伴着一声类似厚塑料破裂的轻响,卡其男的尖叫骤然而止。

“来!快点!”克里希纳拖着东倒西歪的我,我尽量加快脚步,试图找回平衡,但双腿像是打了麻药一样。我回头望向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面包车的所有门都大开着,像折断的翅膀一样耷拉着,对面的牛车堵住了路口和狭窄的街道。另外三个教徒目瞪口呆地站在牛车旁,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这边,然后才回过神来叫嚣着冲向我们,双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其中一个人高举着一件武器,看起来像是把长刀。牛车吱吱嘎嘎地消失在黑暗中。

“跑!”克里希纳喊道。他用力拉着我,我的上衣绷开了,人也差点儿摔倒。我挥舞双臂向前栽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破烂的上衣后背,把我拽了起来。

我们向左拐进一条漆黑的巷子,然后再次左转,冲进挂着灯笼的院子。一位老妇人惊讶地看着我们穿过敞开的大门,克里希纳掀开一道珠帘,我们跃过阴暗的室内一排排熟睡的人体,从后门穿了出去。

叫骂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我们已经蹿进了下一个院子。三个教徒刚刚冲进黑暗的门道,我们就已经摸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小巷。我们在没过脚踝的垃圾中跳跃跋涉,就连这里也有裹着破布的沉默身影,蜷缩着蹲坐在远离低处水洼的地方,头顶的屋檐还在不断滴水。克里希纳甚至直接从一个蹲着的人影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跨了过去,他看上去更像是具尸体,而不是活人。

我完全跟不上克里希纳,我们飞奔着爬上两道木梯,我终于在黑暗中跪倒,大口喘着粗气。那几个教徒在下面的院子里大声喊话。

克里希纳把我推进一扇敞开的门里。屋里有十几个人,他们要么蹲在火堆旁边,要么蜷缩在龟裂的板墙下。天花板有一部分已经塌了,碎石和掉落的石膏在屋子中央堆成了一座小丘,占据了他们原来生火的地方。浓烟熏黑了墙壁和松松垮垮的天花板。

克里希纳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什么,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迦梨”这个词语。谁也没有抬头看我们,死气沉沉的眼睛只顾望着低矮的火光。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叫声。克里希纳紧紧抓住我的手肘,领着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除了几个铜罐和一尊迦尼萨的小雕像以外,这里别无他物。窗户敞开着,窗外是两幢房子之间的窄巷。

克里希纳走到窗边跳了下去,我却在低矮的窗台前犹豫起来。巷子最多有五英尺宽,但窗户离地至少有二十英尺,下面是全然的黑暗。我能听见克里希纳落地时发出的挤压声,但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自己不敢跳进那片无光的渊薮。

突然我听见骷髅外道教徒在外面那个房间门口叫嚷。一个女人惊叫起来。我蜷起左臂跳了下去。

我落地的位置起码有七八英尺深的垃圾。一跳下来,垃圾就没到了大腿,我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感觉身下压着的脏东西软绵绵的。尖叫的老鼠沿着墙根纷纷逃跑,我什么都看不见。狭窄的空间里我试着跋涉向前,双腿在垃圾中激起轻微的哗哗声。随着我的扑腾,腐烂的垃圾逐渐淹到了齐腰的高度,我开始恐慌起来。

“嘘!”克里希纳抓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乱动。头顶的窗口透出朦胧的光线,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快!”克里希纳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开始在垃圾沟里艰难地游动。我在墙壁上借力一推,我们俩紧抓住彼此的手臂,尽量保持平衡,感觉像在齐腰深的泥浆里行进。

突然,在我们身后,有人举着一块燃烧的木板从我们跳下来的窗口探出头来。那个男人故意把木板直接扔进垃圾巷,只见一团火在地上弹跳一下,引燃了几块油腻的破布,随后那团火就不动了。克里希纳和我立即停在原地。从高处看下来,我们俩应该毫不起眼,和周围的垃圾堆没什么两样,但有个教徒指着我们的方向朝另外两名同伙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握刀的男人是自己跳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但无论如何,他咆哮着和我们一样坠落在巷子里。火炬在垃圾堆里烧得噼啪作响,它和那几团破布燃烧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上百只毛茸茸的蠕动的活物——有的甚至长得和猫差不多大——为了避开浓烟,它们翻过垃圾堆,逃向我们这边。

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从不知道这种生理反应真的会这么强烈。克里希纳回头迎向我们来的方向,那个教徒探出头来,就像潜水员浮出水面。他的双臂还在扑腾,右手中闪过金属的冷光。现在,燃烧的火炬正在熄灭,克里希纳离他越来越近,在我眼中逐渐变成了一道剪影。他们的怒吼在老鼠的叫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油腻肥胖的动物身体不断地擦过我赤裸的手臂,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我在恶臭熏天的黑暗中无助地干呕。

上面的两个教徒探出头来向下张望,但小巷已经被黑暗再次淹没。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克里希纳和那个男人以奇怪的姿势扭打,仿佛两个笨拙的舞者用慢动作起舞。教徒持刀的手不断挥向侧面的砖墙,刀锋划得火花四溅。然后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克里希纳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长发,扯着他的脑袋把那张脸按进了垃圾坑里。黑暗中我眯起眼睛,我觉得自己看见克里希纳的膝盖压住那个教徒弓起的脊背,拼尽全力将他按向垃圾深处……下一秒钟克里希纳已经回到我身边,拖着我向远离窗户的方向前进。

两个教徒从头顶那扇窗户里消失了。我们移动得非常慢,就像被梦魇住了一样。我们不断被垃圾绊住,然后借助另一个人的支撑脱困。

快走到头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海,让我差点儿又吐了出来。前面没有一丝光。我们会不会走错了方向,前面会不会是一堵砖墙,一条死胡同?

我们没有走错。艰难的五步之后,巷道向右一拐,垃圾的深度开始下降。又走了十五步,我们终于离开了垃圾巷。

我们跌跌撞撞地踏上一条湿漉漉的空旷街道。老鼠从脚边惊慌地跑过,跳进路边盛满雨水的排水沟里,溅起一片片水花。我警惕地左顾右盼,但没发现那两个教徒。

“快点,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低声催促。我们穿过街道,敏捷地跨过路边倾斜的石板,躲进低垂的金属遮阳篷下面的阴影之中。我们跑过一家又一家商店,有的商店潮湿的门廊上还睡着人,但谁也没有出声,也没人试图拦住我们。

我们转入另一条街道,然后穿过一条短巷,来到更宽阔的大街上。一辆卡车刚刚拐过街角,路边竟然点着街灯,无数窗户里透出闪烁的灯火,一面红旗在头顶迎风飘拂,我听见邻近的街道传来喧嚣的车声。

我们在一家防盗栏紧闭的黑暗门廊前停留了一分钟,两个人都弯下腰大口喘着气,但克里希纳瘦削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嗜血而享受的愉悦神情,和我第一天在巴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又吸了口气,然后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现在我得离开你了,卢察克先生。”他说。

我瞪着他。他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开。他的凉鞋踩着路上的水洼,发出轻微的声响。

“等等!”我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停步,“就一分钟,嘿!”他已经快要消失在阴影中了。

我向前跨出一步,走进街灯昏暗的光圈。“停下!桑贾伊,停下!”

他顿住了,然后转过身来,缓缓朝我这边走了两步,修长的手指似乎有些痉挛。“你刚才说什么,卢察克先生?”

“桑贾伊,”我重复了一遍,但这次我的声音轻多了,“我没认错人,对吧?”

他站在原地,黑发如蛇妖般扭曲,眼睛像在喷火。然后他又笑了,笑容逐渐扩大,看起来比鲨鱼咧开的嘴巴还要恐怖,活像是饥饿的食尸鬼。

“我没认错人,对吧,桑贾伊?”我停下来吸了口气。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但我必须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把他稳住。“你在玩什么游戏,桑贾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我几乎开始盼望他朝我冲过来,修长的手指伸向我的喉咙。但他没有。他猛地一仰头,放声大笑。“是的,是的,是的,”他说,“是有很多游戏,卢察克先生。这个游戏还没结束呢。再见,卢察克先生。”

他转过身,小跑着消失在黑暗中。

14

加尔各答是我心中一块可怕的石头。

——桑尼尔·甘歌帕狄亚

要是我能早点找到一辆出租车……

要是我当时直接回了酒店……

我花了近一小时才回到酒店。起初我在街道上跌跌撞撞地瞎走,尽量躲在阴影中,一旦有人靠近就立即站住。我蹒跚着走进一处空院子,院子背后传来主干道鼎沸的车声。

一个男人突然从幽暗的门道里探出头来,我尖叫着后跳一步,本能地握紧拳头。这个动作让左手尾指一阵剧痛,我又叫了一声。那个男人——那个老头儿浑身穿得破破烂烂,头上裹着一张红色的大手帕——也吓得向后退去,一声“巴巴”还没出口就变成了惊叫。我们两人从相反的方向蹿出院子。

主干道上卡车轰鸣,私人轿车从自行车流旁边掠过。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沿着街边开了过来,在我眼中宛如救命的稻草。我扒住仍在移动的车厢试图挤上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把满满一袋硬币扔了过去。除了乘车需要的派萨【27】以外,袋子里的美元大概能顶他好几天的工资。

公交车很挤,我在站立的乘客中努力找了个不容易被街上的人看到的位置。车上没有拉环。我抓住金属栏杆,随着公交车的换挡和到站时的加减速左摇右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过去几小时的超负荷运转掏空了我的所有精力,现在只要安全地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车开过很多个街区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乘客都在空旷的圈子外看着我。

难道你们没见过美国人吗?我暗自想道。然后我低下头,看见了现在的自己:一身衣服浸透了腐败的垃圾,散发出一股恶臭;上衣至少撕开了两个大口子,谁也看不出来它曾经是白的;赤裸的胳膊上糊着一层碎屑,右手小臂还散发着呕吐物的芬芳;左手尾指扭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根据前额和眉毛的感觉,额头上应该有一大片青紫,眉毛、眼睑和脸上糊满血痂。毫无疑问,我的头发肯定比克里希纳最凌乱的发型还要狂野。

“嘿!”我轻轻挥手,跟人群打了个招呼。女人拉起纱丽遮住自己的脸,人群自发地向后退去,直到司机大声训斥,叫乘客不要挤他。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他妈的这是在哪里?这辆公交说不定是开往新德里的夜班快车,就算不是,我也很有可能走错了路。

“有人会说英语吗?”我问道。乘客们瞪大眼睛退得更远。我弯腰透过窗户栏杆向外望去,驶过几个街区以后,我终于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像是酒店或者咖啡馆的外立面。几辆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停在大门口。

“停车!”我喊道,“我就在这儿下。”看到我走过来,乘客迅速向两边分开。司机在马路中央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根本就没有能打开的门,人群自动为我让出了下车的路。

我跟出租车司机争执了好几分钟以后才想起来身上的钱包还在。三个司机瞥了我一眼就觉得不必浪费时间,等到我终于掏出钱包举起一张二十美元,那三个人突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纷纷拉开车门请我上去。我坐进第一辆车,说了句“欧贝罗酒店”就闭上眼睛。出租车咆哮着驶入雨后湿滑的街道。

几分钟后我意识到表还戴在我手上。光线太暗,看不清表盘。不过借着外面十字路口的灯光,我看到时针和分针指着11:28……这不可能!从我坐车去见达斯到现在只有两小时?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我敲敲表壳,但秒针仍在不紧不慢地走动。

“快点!”我催促司机。

“遵命!”他快活地回答。虽然我们俩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看到我走进大堂,助理经理脸上的表情简直充满了恐惧。他举起一只手:“卢察克先生!”

我冲他挥挥手就进了电梯,现在我不想跟他说话。

肾上腺素带来的盲目愉悦已经消失,现在我感到恶心疲惫,当然还有疼痛。我靠在电梯壁上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该怎么跟阿姆丽塔交代?无数想法在脑子里搅动,最终我决定简单地跟她说我被抢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真相。也许吧。

时近午夜,但走廊里还有人。我们的房门敞开着,看起来像是在开派对。然后我看见了两个扎着武装带的警察,还有辛格警探熟悉的大胡子和头巾。阿姆丽塔报了警,我说过三十分钟就回来。

听到脚步声,几个人回头看着我,辛格警探快步迎了上来。我一边在脑子里编织抢劫的细节——都是些小事,完全没必要在加尔各答再待一天!——一边故作轻松地朝他挥了挥手。“警探!谁说在你需要警察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见踪影?”

辛格没有说话。然后我疲惫的大脑才真正注意到眼前的蹊跷。酒店的客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望向我们敞开的房门。敞开的房门。

我推开警探冲回房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是看到阿姆丽塔坐在床边对着一位做笔录的警官说话,我狂跳的心脏骤然一松。

我虚脱地靠在房门上。一切都很好。然后阿姆丽塔望向我,她镇定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终于明白,一切并不好。或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他们带走了维多利亚,”她说,“他们偷走了我们的宝宝。”

“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我告诉过你,不要让任何人进屋。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我第四遍质问,阿姆丽塔已经回答了三次。我无力地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小臂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折断的指头苍白地跷起。阿姆丽塔笔直地坐在床边,双手呆滞地叠放在一起。辛格警探坐在旁边的高背椅里,来回打量着我们俩。通往走廊的门已经关上。

“她说她把布料送了过来,”阿姆丽塔再次回答,“她想换回自己的。你和我明早就要走了。”

“可是……唉,基督啊,小姑娘——”我欲言又止,颓然低下头。

“你没有说过不要理她,博比。我认识卡马克雅。”

辛格警探清了清嗓子:“但是当时已经很晚了,卢察克太太,您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因素?”

“有,”阿姆丽塔转向辛格,“我重新挂上了门链,也问了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她向我解释了一下……她看起来很不好意思,警探……她解释说,她得等到父亲睡着了才能溜出来。她还说之前她打过两次电话。”

“那么她真的打过吗,卢察克太太?”

“电话的确响过两次,警探。博比告诉我不要接,所以我就没理。”

两个人齐齐望向我,我迎上辛格的目光,但不敢看阿姆丽塔。

“您确定不需要医疗服务吗,卢察克先生?这里有值班医生。”

“不,我确定。”刚才辛格一问,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可能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没有丝毫隐瞒,除了我带枪给达斯的那件事以外。当时辛格警探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做着笔录,就像他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这种故事。

无所谓了。

他重新转向阿姆丽塔。“很抱歉让您再次回顾这件事,卢察克太太,可是能不能请您估计一下,当时您离开了多长时间?”

阿姆丽塔冷静的防线有一丝松懈,我看见了面具下潜藏的歇斯底里和悲痛。我想走过去拥她入怀,但我什么也没做。

“一分钟,警探。可能还没有那么久。当时我正在跟卡马克雅说话,突然一阵头晕。于是我请她稍等,然后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点冷水就出来了。也许只有四十五秒。”

“那孩子呢?”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在那里睡觉。就在窗边的那张床上。我们用……我们用枕头和垫子给她做了个窝……她喜欢蜷起来,警探。她喜欢头下面垫着东西。有了垫子,她也不会到处乱滚。”

“我明白。”

我勉强自己站起来,走到阿姆丽塔坐着的床尾。哪里都好,只要别让我看见维多利亚曾经躺过的床上那一圈空荡荡的垫子和蓝白色的睡毯。小毯子依然皱巴巴的,有一块还有点儿湿,维多利亚睡觉的时候喜欢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这些你刚才都听过了,警探,”我说,“你什么时候才打算结束问话,出去找……去找那些偷走我们孩子的人?”

辛格的黑眼睛望向我,我想起了达斯眼睛里的痛苦。现在我更明白了一点,痛苦或许没有极限。

“我们在找,卢察克先生。整个加尔各答警察局都得到了通知。酒店里没人看见那个女人离开。附近街上的人也不记得有一个这样的人抱着孩子或者包袱。我派了一辆车去查看卢察克太太从纱丽店拿到的地址。如您所见,我们从隔壁房间重新拉了电话线,这样我们可以和外面保持联系,同时也不会占用您房间的线路。”

“不占用我们的线路?为什么?”

辛格垂下眼帘,拇指轻搓笔挺的裤褶,然后重新抬起头来。“因为他们可能会打电话来要求赎金,卢察克先生。对于这类绑架案,我们必须假设绑匪会要求赎金。”

“啊!”我重重地坐在床上。警探的话像锋利的刀刃切开我的身体,而我必须承受。“我明白了。好吧。”我握住阿姆丽塔的手,她的手冰冷僵硬,“可是骷髅外道的人?”我问道,“会不会和他们有关?”

辛格点点头:“我们正在查证,卢察克先生。您要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可是我跟你仔细描绘了见到达斯的那个厂区。”

“是的,您提供的信息或许很有用。但是您得理解,胡格利附近的加尔各答老区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要是算上北边那些仓库和码头区域的话,可能有上百处。而且它们都是私人产业,很多业主是国外的投资客。卢察克先生,您确定那地方离河不远吗?”

“不,我不确定。”

“您也不记得任何地标?街名?任何易于识别的标志?”

“没有。只有两座烟囱。那里有一片贫民窟——”

“那地方看起来像是他们的固定据点吗?有没有发现长期居住的迹象?”

我皱起眉头。除了达斯摆放私人物品的那个寒酸置物架以外,我没有发现任何久住的迹象。“有一尊神像,”最后我说道,“那地方是他们的神庙。那尊神像搬动起来应该不太轻松。”

“那尊会走路的神像?”辛格问道。要是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哪怕一丝嘲讽,我肯定会扑上去掰断他的手指头或者别的任何零件。

“是的。”

“现在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此事有关,对吧,卢察克先生?”

我抚摸着自己的手,瞪着他:“那个女人是M.达斯的侄女,警探。她肯定跟那帮人有关。”

“不是。”

“‘不是’?什么意思?”

辛格取出一个金质烟盒。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有人从专门的烟盒里取出香烟点燃。“我是说,不,她不是M.达斯的侄女。”他说。

阿姆丽塔倒抽一口凉气,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我呆呆地看着他。

“卢察克太太,您说卡马克雅·巴拉蒂小姐是诗人M.达斯的外甥女。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应该是达斯妹妹的女儿,对吗?”

“是的。”

“M.达斯没有姐妹,卢察克太太。或者说,没有平安活到成年的姐妹。现在他有四个活着的兄弟,都是农民,都住在孟加拉国的同一个村子里。您看,八年来我一直在跟踪M.达斯先生的失踪案,我很熟悉他的家庭背景。如果在我们第一次谈话时您提起过这个女人,那么卢察克先生,我肯定当时就会指出破绽。”辛格吸了口烟,拈起粘在舌头上的一根烟丝。

电话响了。

我们面面相觑。响的是新装的几部电话之一。辛格接了起来。“喂?”他听了很久,终于用印地语道了谢,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很好,队长。”

“怎么样?”我问道。

辛格警探掐灭烟头站了起来。“恐怕我们今晚能做的不多了。我早上再回来。隔壁房间里整晚都会有我的人值班,有位警官在楼下的总机房守着,任何打进你们房间的电话都会被监控。刚才打电话来的是我手下的队长,当然,卡马克雅·巴拉蒂留给纱丽店的地址是假的。她亲自到店里取了送错的布料,我的人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她留给商店的门牌号,因为那地方一共也没几幢房子。”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我,“她留下的门牌是一处公共洗衣场。”他说,“洗衣场和旁边的火葬场。”

在最初的几小时和接下来的几天里,阿姆丽塔一直是我们两个人中更勇敢、更聪明的那个。辛格离开以后,我仍然呆坐在床上,幸亏有她掌控大局,督促我换下脏臭的衣服,还用一根小牙刷当作夹板尽量帮我把折断的手指包扎起来。她替我复位手指的时候我又吐了一次,但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干呕很快变成了愤怒的哭泣和失落,幸亏阿姆丽塔及时把我推进了浴室。水不够热,压力也不够,但已经很好了。我在淋浴喷头下站了半小时,中间还睡着了一小会儿,让水流冲走我的记忆与恐惧。当我穿上干净的棉质内衣,满心的疲惫里只剩下一小团悲伤和困惑还在执著地燃烧。我走出浴室,和阿姆丽塔一起沉默地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

周二的清晨悄然来临,我们坐在床边看着加尔各答的日出,惨白的阳光照进敞开的窗帘。寺庙的钟声、电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声和喧嚣的市声随着第一缕阳光涌入我们的房间。“她不会有事的,”我隔一会儿就念叨一次,“我知道她不会有事的,小姑娘。她一定会好好的。”

阿姆丽塔什么也没说。

清晨五点三十五分,电话响了。是我们房间的电话,我冲过去接了起来。

“喂?”我以为自己能听见回音,感觉就像在对着一个山洞说话。

“喂?喂?卢察克先生,喂?”

“我是。你是哪位?”

“喂?我是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卢察克先生。”

“嗯?”你是来牵线搭桥的吗?你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狗杂种?

“卢察克先生,警察晚上来找过我。他们说您的孩子失踪了。”

“嗯?”如果他只是想表达同情,那我打算挂了。但他不是。

“警察吵醒了我,卢察克先生。他们吵醒了我的家人,他们直接找到了我家里。警察似乎觉得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们半夜跑来向我问话,卢察克先生。”

“嗯,然后呢?”

“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提出严正的抗议,你们中伤了我的人格,侵犯了我的隐私,”查特吉的声音又高又尖,简直像在怒吼,“您不应该向他们提及我的名字,卢察克先生。我在这个社会里也算有头有脸。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中伤,阁下。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