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除了这个音节,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们没有这个权利,阁下。我警告你,如果你胆敢继续胡乱指控,把我的名字和作家协会牵扯进你的私人事务,卢察克先生,那么我的律师将做出法律上的反应。我是在警告你,阁下。”

查特吉哐一声挂了电话,线路里嘈杂的静电声又持续了几秒,然后传来第二声咔嗒的轻响,那是总机房的警察挂断了线。阿姆丽塔站在我身边,但是在那个瞬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是站在那里,紧紧握住话筒,就像捏着查特吉的脖子。怒火在我身体里沸腾,我的血管仿佛在燃烧,肌腱紧得像要崩裂。

“什么事?”阿姆丽塔焦急地摇着我的胳膊,我转述了查特吉的话。

她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个电话激发了她的活力。她先是用新拉的线路打了个电话给新德里的姑姑。阿姆丽塔的姑姑在孟加拉没有熟人,但她在政府的下议院里有个间接的朋友。阿姆丽塔简单地说了说绑架的事,请姑姑帮忙。我不知道她能提供什么帮助,但阿姆丽塔采取了行动,单单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觉好了一些。

然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孟买的叔叔。她的叔叔也开着一家建筑公司,在南亚次大陆西边颇有影响力。虽然被一个十多年都没联系过的侄女搅散了好梦,但他还是决定立即坐最快的飞机赶来加尔各答。阿姆丽塔劝他别来,不过她也请叔叔好好想想,在孟加拉的政府里有没有帮得上忙的熟人。他一口答应下来,叮嘱我们保持联系。

我坐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听着优雅的印地语,看着我的妻子忙忙碌碌。打完电话以后她向我通报进展,我感到一阵安心,就像孩子知道大人在商量重要的事情。

辛格警探直到八点半才来,在那之前,阿姆丽塔已经给加尔各答的三家大医院打了电话。不,昨晚没有美国孩子入院,也没有任何符合描述的白人孩子。

然后她打给了殓房。

我绝对不可能打出那个电话。我甚至无法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挺直脊背,冷静地询问电话那头睡意蒙眬的陌生人,我们孩子的尸体有没有在加尔各答的暗夜里被送到殓房。

答案是否定的。

直到她道谢挂断以后,我才注意到她的双腿开始颤抖。很快她的身体也抖了起来,然后是手,最后她不得不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她没有松手,还没有,但她轻轻把头放在我的颈窝里,我们拥抱着轻轻摇晃,什么也没说。我们轻轻摇晃,共同分担这份痛楚。

辛格警探没有带来新的消息。

他和我们一起坐在酒店房间的小桌旁喝咖啡。戴头盔的男人进进出出,送来文件,接受指令。

辛格告诉我们,机场和火车站的安全负责人都得到了通知。你们有孩子的照片吗?我有,是两个月前的。那时候维多利亚的头发比现在少多了,脸上的特征也不太明显。胖乎乎的圆腿下面露出橙色毯子的一角,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我们一起去野餐,想起来恍若隔世。我真不愿意交出这张照片。

辛格又问了几个问题,反复安抚我们,最后他又走了。瘦瘦的警察小队长把头探进门里,用英语提醒我们有事就找他,他在隔壁值班。我们点点头。

白天一分一秒地流逝。阿姆丽塔叫了午餐,但我们谁也没吃。我冲了两次澡,时间都很长。但我没关浴室的门,以免错过电话或者阿姆丽塔说的话。我的身上还残留着昨晚留下的臭味,我感觉很累,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肉体。思绪不断原地打转,就像循环播放的磁带。

要是我没有去。

要是我没上那辆车。

要是我早点回来。

我关掉喷头,一拳砸在瓷砖上。

下午三点,辛格带着局里的两位警官回来了。其中一位警官不会说英语,另一位一口装模作样的伦敦腔。他们的报告毫无帮助。

那所大学里根本没有名叫M.T.克里希纳的老师。过去十年里有五位克里希纳在这里教过书,其中两位已经退休了,另外两位也有五十多岁了,还有一位是女的。

美国教育基金会印度分部没有任何有关克里希纳的记录。事实上,加尔各答根本就没有USEFI的办公室,他们最近的分支机构在马德拉斯。警察也打电话问过了,马德拉斯的人完全不认识什么克里希纳或者桑贾伊。他们没有派过任何人去加尔各答机场接我们,USEFI根本不知道我在印度。

加尔各答大学倒是有很多名叫桑贾伊的学生。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符合我的描述。警官们还在调查,但要联系上目前在册的所有桑贾伊,那可能要花费好几个星期,毕竟现在正当假期。

另外,的确有个名叫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的学生,但他上个学期根本没有注册。不过大学的咖啡馆有个侍者两天前在他们店里见过穆克塔南达吉。

“那是在我跟他会面以后。”我说。

看起来的确如此。穆克塔南达吉给那位侍者朋友看了一张他买的火车票。他说自己要回家,回安古达村去。然后侍者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年轻人。辛格打了个电话给贾姆谢德布尔的警监,对方答应发电报给杜尔加布尔的地方治安官。治安官会直接去安古达村找穆克塔南达吉,然后把他带回城里问话。周三下午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还要等到明天!”

“是的,卢察克先生。那是个很偏远的村庄。”

加尔各答的电话簿里有很多姓巴拉蒂的家庭,但我们联系上的所有家庭都没有二十多岁名叫卡马克雅的女儿。毕竟这个名字太不寻常。

“为什么?”我问道。

“我等会儿再解释。”辛格回答。

警方也联系了地下黑帮的线人,目前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但他们仍在努力。接下来警方还会讯问乞丐行会的人。

听完他们的报告,我的胃开始翻腾。“那骷髅外道呢?”我问道。

“什么?”另一位警官问道。

辛格用孟加拉语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重新转向我。“您必须明白,卢察克先生,从技术上说,骷髅外道的教派只是个——传说。”

“狗屎,”我说,“昨晚有人要杀我,这绝不是传说。我们的小女儿失踪了,这也不是什么传说。”

“您说得对,”辛格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暗杀会、黑帮和所谓的骷髅外道有关。而且更复杂的是,为了镇住新成员或是吓唬普通人,很多犯罪团伙都会举行密宗式的神秘仪式,祭拜本土的神祇——在这个案子里,他们拜的是迦梨。”

“啊哈。”我说。

阿姆丽塔双臂抱胸,看着三个警察。“这么说,你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新消息?”她问道。

辛格瞥了另外两人一眼。“是的,没有进展。”

阿姆丽塔点点头,抓起电话。“是的,喂,这里是612号房间。能帮我接一下新德里的美国大使馆吗?是的,这很重要,谢谢。”

三位警察眨了眨眼。我把他们送到门口,阿姆丽塔在电话旁等着。另外两个警察先走一步,我把辛格留住了。“卡马克雅·巴拉蒂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辛格摸了摸胡子:“卡马克雅……这个名字在孟加拉并不常见。”

“为什么?”

“这是个宗教性很强的名字,她是……雪山神女的化身之一。”

“你是说迦梨?”

“是的。”

“那么它到底哪里不寻常,警探?毕竟满大街都有人叫罗摩或者克里希纳。”

“是的,”辛格摘着袖口的线头,手腕上的钢镯闪闪发亮,“是的,但卡马克雅,还有它的变体卡马克斯,这两个名字跟迦梨非常可憎的一面有关。人们曾在阿萨姆邦的大庙里尊奉这位神祇,他们的一些仪式相当不健康。多年前这个邪教流派就已被禁绝,他们的神庙也荒废了。”

我不为所动地点点头,走回房间,冷静地等待阿姆丽塔打完电话。疯狂的大笑在我脑海中不断积聚,愤怒的尖叫左冲右突,随时可能挣脱牢笼。

漫长的一天终于挨到了下午五点,我下楼走进酒店大堂。电梯里我感到一阵阵幽闭恐惧,几乎无法呼吸。但大堂也好不了多少。我在礼品店买了一支雪茄,但店员老是盯着我看,助理经理同情的目光也始终粘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大堂里有对夫妇正在低声谈论我的事情,花园咖啡厅的几位侍者探出头来望着我指指点点,这恐怕就不仅仅是我觉得了。

我匆匆向六楼退却,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释放压抑的精力。英式的六楼其实是七楼,这种叫法头一回让我有机会多锻炼了一下。冲进六楼走廊时,我浑身冒汗,气喘吁吁。阿姆丽塔快步迎了上来。

“有消息了?”我问道。

“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急促地喘着气。

“什么事?”

“阿贝·布龙斯坦!克里希纳第一天来机场接我们的时候就提到了阿贝的名字。这个印度人铁定跟USEFI或者他们的人有关系。”

阿姆丽塔冲进614号房告诉队长这个新情况,我回到房间里要了个美国长途。尽管有警察亲自在总机房坐镇,但我的越洋电话还是等了半小时才接通。听到来自纽约的熟悉声音,我感觉内心某些东西被撕得四分五裂。“博比,早上好啊!你他妈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听起来像是月球上的廉价对讲机。”

“阿贝,听着。听我说,拜托。”我尽量简短地告诉了他维多利亚失踪的事情。

“啊,狗屎,”阿贝喃喃咒骂,“狗屎,狗屎,狗屎。”尽管隔着一万英里的糟糕线路,我依然能听出他嗓音里深深的痛苦。

“听着,阿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案子里有个嫌疑人名叫克里希纳……M.T.克里希纳……但我们觉得他的真名叫桑贾伊什么的。上周四他来机场接我们。能听见我说话吗?很好。这个克里希纳说,他为USEFI工作……也就是美国教育基金会……是的……他来接我们是为了帮上司的忙。阿姆丽塔和我都不记得他说的那个上司的名字,但他还提到了你,阿贝。他专门提到了你的名字。喂?”

“沙阿。”阿贝的声音夹杂在空洞的回音中。

“什么?”

“沙阿。A.B.沙阿。你去了伦敦以后,我马上给他发了个电报,请他尽量帮帮你。”

“沙阿。”我重复一遍,迅速记了下来,“很好。我们该怎么找他,阿贝?加尔各答的电话簿里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不,博比,他不在加尔各答。沙阿是《印度时报》的编辑,但他也是新德里USEFI的文化顾问。他几年前在哥伦比亚教过书,我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他。但我从没听说过那个狗娘养的克里希纳。”

“多谢,阿贝,你真是帮了大忙。”

“真见鬼,博比,我很抱歉。阿姆丽塔现在怎么样?”

“很好。她是块岩石,阿贝。”

“啊!一切都会好的,博比,你必须有这个信念。他们会把维多利亚给你找回来,她不会有事的。”

“嗯。”

“有消息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住在老妈家里,你知道号码,对吧?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开口。啊,真见鬼!一切都会好的,博比。”

“再见,阿贝。多谢。”

阿姆丽塔不光通知了辛格,加尔各答共有三家大报,她已经联系上了两家,现在正在跟第三家通电话。她用印地语干脆利落地发号施令。

“我们早该想到要登报,”放下电话,阿姆丽塔对我说,“现在要等到明天才能登出去了。”她在每家报纸都订了半版的广告。听差一会儿就来取翻印的照片,就是我们给警方的那张。若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我们悬赏一万美元;如果能把维多利亚安全地送回来,或者让我们安全地把她接回来,那就是五万美元。绝不刨根究底。

“耶稣啊,”我说了句蠢话,“我们上哪儿去弄五万美元?”

阿姆丽塔望向窗外,傍晚的街道一片混乱。“我本来想的是这个数的两倍,”她说,“但十万美元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万卢比了。五万听起来更可信,那些贪婪的家伙更有可能动心。”

我摇摇头。我的脑子真的完全转不动了。我立即给辛格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关于沙阿的新情况。他答应马上跟进。

我小睡了一小时左右。我不想睡的。前一分钟我还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傍晚最后一丝惨白的阳光逐渐消逝,下一刻我猛地抬起头,发现夜已经深了,暴雨拍打着玻璃窗。警察的电话有一部在响,阿姆丽塔快步从走廊里回到房间,但我抢在了她前面。

“卢察克先生?”是辛格警探,“我联系上了新德里的A.B.沙阿先生,他在家。”

“然后呢?”

“他的确收到了你那位布龙斯坦先生的电报。沙阿先生很尊重你的朋友,于是他立即派了基金会的一位下属过来,为你充当向导和翻译。那个年轻人名叫R.L.达万。”

“派过来?你是说,从德里赶到加尔各答?”

“正是这样。”

“那么他人呢?”

“沙阿先生也是这么问的,我们也很想知道答案。于是我们仔细地询问了这位先生出发时的外貌和穿着。”

“然后呢?”

“然后,卢察克先生,看来R.L.达万先生早就来到了我们身边。上周四的下午,有人在豪拉车站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晚上十点以后停了一会儿电。外面的暴雨下得正急,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每隔几秒钟,闪电就划破暗夜,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远远胜过服务员送来的两支蜡烛。街道几分钟内就被汹涌的水流淹没,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声势惊人。乔林基街上看不见一丝灯光,我很想知道,那些蹲坐在麻袋窝棚里的人和街头连麻袋都没有的人,他们该如何熬过这样的夜晚。

维多利亚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

我恼怒地大声吼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拎起电话,然后又换了另一条线打给辛格。电话线断了。

助理经理上楼来向隔壁那位睡意蒙眬的警察解释情况并向我们道歉。本地区成千上万的电话都乱了套。他派了个听差去电话公司,但那边的办公室都关门了。谁也不知道电话线什么时候能修好,有时候得等好几天。

经理离开以后,我从衣柜里拖出我们的衣服搭在卫生间的浴帘杆上。

“你在干什么?”阿姆丽塔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含糊。阿姆丽塔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觉了,黑眼睛里满是疲惫。

我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把衣柜里挂衣架的沉重圆木棍抽了出来。木棍差不多有四英尺长,握在手里感觉十分结实。我把它立在门边的一把椅子后面,窗外一道闪电在很近的位置划过,把洪水肆虐的街道照得雪亮。

晚上十一点十分,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阿姆丽塔在椅子里惊醒了,我起身举起木棍。“是谁?”

“辛格警探。”

这位锡克教徒戴着一顶宽檐雨帽,黑色的雨衣不断往下滴水。两位浑身湿透的警察和他一起站在走廊里。“卢察克先生,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

“去哪儿,警探?”

辛格抖了抖雨帽上的水。“萨松殓房。”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辛格赶紧补充了一句,“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死者是个男性。”

“一个男人?和那个谁有关吗……达万?”

辛格耸耸肩,雨水渗进地毯。“我们不知道。这起谋杀案的……风格很像是黑帮干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骷髅外道。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辨认一下尸体。”

“你觉得那可能是谁?”

辛格再次耸肩:“你愿意去吗,卢察克先生?我的车在下面等着。”

“不,”我一口拒绝,“绝对不去。我不会离开阿姆丽塔,没的商量。”

“可是要确认尸体的身份……”

“拍张照片吧,警探。你的部门应该有相机吧?要是没有的话,我就等到早上看报纸登的特写。加尔各答人似乎很喜欢看报纸上的尸体照片,就像我们美国人爱看连载漫画一样。”

“博比!”阿姆丽塔厉声喊道,她的声音沙哑。我们都累坏了。“警探只是想帮忙。”

“是的。”我说,“但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阿姆丽塔取过钱包和雨伞:“我和你一起去。”

辛格和我同时望向她。

“反正电话也断了,”她说,“谁也没法打进来电话。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还是没有人勒索赎金,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们。如果去认尸能带来帮助,那我们现在就去。”

闪电照亮了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和两只被大雨冲刷的石狮子,它们显然来自更天真的古早时代。弯曲的车道在黑暗中穿过滴水的房子和一堆堆被暴雨冲散的垃圾,通往殓房后门的入口。歪歪扭扭的遮阳篷挂在萨松殓房宽阔的门上。

一个制服皱巴巴的男人在外间的办公室接待了我们。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充满了福尔马林浓郁的味道,像是高中的生物实验室。办公室的文件柜装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上的文件夹都堆得很高,跳动的煤油灯投出飘忽的影子。那个男人双手合十,潦草地向我微微鞠躬,然后对浑身滴水的警探说了一长串孟加拉语。

“他说卢察克太太可以留在这儿。”辛格翻译道,“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里。”

阿姆丽塔点头回答:“他还说殓房需要一台紧急发电机,警探。他邀请市政厅的政客挪动屁股亲自来这儿闻闻玫瑰的芬芳。对吗?这是一句习语。”

“说得很对。”辛格无奈地苦笑着对殓房的职员说了句什么。小个子男人的脸红了,然后他领着我和辛格穿过房门,走进一条贴着瓷砖的短走廊。

悬挂的油灯照亮了一片区域,看起来活像是开膛手杰克的操作室。这里脏得要命。纸张、杯子和各式各样的碎屑丢得到处都是。刀子、手术刀和骨锯胡乱扔在脏兮兮的托盘和桌子上。

巨大的碟形无影灯——现在没亮——和带导流槽的钢桌证实了这间屋子的用途。除此以外,还有一具尸体躺在桌上。

“啊!”警探一边轻呼,一边靠近了一点儿。他急切地示意我跟上,殓房职员取下墙上的油灯,挂在无影灯的弧形支架上。摇晃的油灯在光滑的钢桌上照出层层涟漪。

小时候父母给我买过一套《康普顿图画百科全书》,我最喜欢的就是介绍人体的那章。书里有很多页码覆着一层半透明的描图纸。你可以从整个身体开始,例如皮肤,然后逐渐深入体内拥挤的神秘世界。书上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标注了不同的颜色和编码以便查询。

现在我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那一章的第二页——肌肉与肌腱。从脖子往下,整张人皮被彻底剥开分向两边。所有皮肤都堆在尸体下方,像一顶皱巴巴湿漉漉的斗篷。但这里的肌肉没有整齐的编号,只有看起来像一堆生肉的赤裸人体。油腻的液体反射着灯光,粗壮的白色纤维逐渐过渡为粉红裸露的肌肉束,黄色的肌腱被拉长了,就像血淋淋的皮筋。

辛格和另一个人都看着我。要是他们觉得我会惊叫或者呕吐,那恐怕是要失望了。我清清嗓子。“你们已经开始解剖了?”

辛格把职员简单的话翻译成英语:“没有,卢察克先生。两小时前他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耶稣啊!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剥皮?”

辛格摇摇头。“他被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当时他在萨德街上尖叫着狂奔,然后摔倒在地。片刻之后,叫声停了。最后终于有人报了警。”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普拉斯基街那幢房子的三楼回荡:罗伯特·卢察克,赶紧给我滚过来,要不我就活剥了你的皮。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儿。

“你认识他吗?”辛格急迫地问道。他示意殓房职员把灯弄得亮一点。尸体的头向后仰着,刚刚开始的尸僵将他最后的痛苦凝固在脸上。

“不,”我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等。”我强迫自己走进狭小的光圈。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表情极度扭曲。我仿佛被打了一拳。

“你真的认识他。”辛格说。

“是的。”我提过他的名字。亲爱的上帝啊,我跟达斯谈话时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是克里希纳先生吗?”

“不是。”我从明亮的手术桌旁退下。我提到了他的名字。“那副眼镜不见了,他应该戴着眼镜。他名叫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

阿姆丽塔和我一直睡到了早上九点。我们没有做梦。敞开的窗外肆虐的雨声阻断了所有的梦。天亮之前,电力和空调都恢复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

十一点时,辛格派了一辆车来接我们去警察局总部,我们的酒店房间接到的电话都会被转接过去。警务中心也是一间幽暗而空旷的屋子,设在另一幢如迷宫般阴暗复杂的建筑物里。成堆的文件夹和泛黄的档案几乎淹没了所有桌子和打字机前埋头工作的男人,老旧的打字机看起来仿佛来自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阿姆丽塔和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浏览厚厚的照片簿。看过几百张女人的脸以后,我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认出卡马克雅·巴拉蒂来。不,我一定能。

最后只有一个收获。一张阴暗褪色的照片上有个穿灰色囚衣的大块头男人,审视了半天以后,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折断我手指的那个卡其男。

“可是你不能确定?”辛格问道。

“是的。他比照片上更老、更壮,头发也更长。”

辛格咕哝了一句,把照片和档案递给别人。他没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入狱。厚塑料破裂地轻响。

午后我们回到酒店,惊讶地发现登在报纸上的警方号码接到了一百多个电话,不过暂时没有特别有效的信息。有几个人说他们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孩子,警方已经在跟进,但队长并不乐观。大部分电话都只是一些想卖孩子的人,广告上的价钱让他们垂涎欲滴。

我摔上房门,和阿姆丽塔一起躺在床上等待。

我几乎彻底遗忘了那个周三夜晚的所有事情。当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我脑子里,但每个场景似乎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毫无关系。经历了那段日子以后,我完全分不清记忆里的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晚上八点左右,我起身吻别熟睡的阿姆丽塔,然后离开了酒店。刹那间我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只有一个解决方案。我要走进加尔各答,找到那些骷髅外道的教徒,告诉他们我很抱歉,无论他们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然后他们就会把宝宝还回来。这很简单。

要是不行的话,我就去找迦梨女神,亲手杀了那个婊子。

我记得自己走过了很多个街区,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当时乘着出租车,望着人行道上的一张张脸,坚信卡马克雅随时可能出现。或者克里希纳。或者达斯。

然后出租车停在一棵菩提树下等待,我翻过铁门上方锋利的矛尖,跌跌撞撞地冲上鲜花环绕的车道。整幢房子漆黑一片。我摇晃百叶窗,疯狂地捶门。“查特吉!”我高喊。屋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又在河边行走,豪拉大桥在天黑前的最后一缕微光中若隐若现。砖砌的街道逐渐变成泥泞的小巷和阴暗的贫民窟。孩子们围着我跳舞,我把所有零钱都扔给了他们。我记得自己回过头,发现那些孩子都跑掉了,只有几个成年男子跟在我身后。他们的嘴巴在动,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我逼近,胳膊半抬在空中。

“骷髅外道?”我充满希冀地问道。或者我认为自己是这么问的,“你们是骷髅外道的人吗?迦梨的信徒?骷髅外道?”

他们犹犹豫豫地交换着眼色,彼此打气。我看着他们破烂的衣衫和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浑身肌肉紧绷——明白他们不可能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也不是暗杀会。不是黑帮。这只是几个饥饿的可怜人,愿意拼上性命去抢外国佬的钱。

“来吧!”我喊了出来,嘴角上扬露出笑容。我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虽然在同一个时刻,我感觉身体像是被某个锋利的东西挖了个洞。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个夜晚,还有维多利亚——在那一刻,所有死结都化为纯粹的愉悦。

“来吧!”我喊道,“快,快啊,请便吧。”我张开双臂,仿佛准备拥抱他们。我的确打算拥抱他们,像运动员在更衣间里那样汗淋淋地热忱拥抱,同时快乐地用牙齿撕开他们绷紧的喉咙。

我觉得我会这样做。我不知道。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向后退去,最后消失在阴影重重的小巷中。看到他们离开,我几乎哭了出来。

分不清是在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我走进一座石头门脸的小庙,遇到了一个人。庙里有一座黑牛跪地的粗笨雕像,牛脖上挂着红白相间的项链。一个老头儿蹲在地上朝烟雾缭绕的暗处吐了口唾沫,惊恐地看着我。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不断指着我的脚急促地说着什么。我觉得他是想让我脱鞋。

“去他妈的。”我平静地说,“没关系。告诉他们,我认输,行吗?告诉他们,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好了吧?我保证。真的。我向上帝发誓,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我觉得自己哭了起来。透过泪光的折射,我看见门牙都快掉光的老头儿朝我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拍着我的肩膀,瘦骨嶙峋的身体前后摇晃。

雨中的荒地有大片的棚屋和废旧的轮胎,我在泥泞中跋涉了好几英里,走向高耸的烟囱和它喷出的火焰。明晃晃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通红,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我相信那个地方真实存在。我不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幕仍是我梦中无法靠近的地平线。

我在微熹的晨光中发现了那个小女孩。她躺在大街上——躺在通往主街的泥泞小路上。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五岁,黑色长发凌乱打结,身上裹着一层棕色的薄被,被夜晚的大雨淋得透湿。她睡得很香,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地上的泥水中。早起的人流和自行车已经开始来来往往,尽管巷子很窄,他们还是自动绕开了我们俩的位置。

女孩双眼紧闭,仿佛在专心思考。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小拳头蜷缩在脸颊边上。很快她就不得不醒来,生火、伺候男人、照顾幼小的弟妹,她的童年已经结束,虽然她根本不曾品尝童年的滋味。很快她就会变成一个男人的财产,走上和母亲一样的道路,在那一天,她会得到传统的印度式祝福——“愿你能生下八个儿子”。可是现在,她还能安然熟睡,紧握拳头,棕色的脸蛋贴着泥土,双眼在晨光中紧闭。

然后我摇摇头,回过神来。天差不多已经亮了,雨后的空气几乎算得上清新,不知何处飘来新鲜花朵和潮湿泥土的迷人气味。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坐着人力车回到酒店,各种声音和颜色鲜明地冲击着我的感官。我的头脑也澄明如洗。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是阿姆丽塔需要我……

天刚刚亮,但阿姆丽塔在走廊里迎上了我。她快乐地挥着胳膊,双眼溢满泪水。事情发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博比,哦……博比,”她说,“辛格警探刚刚打了个电话,他正在过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他们要送我们去机场。他们找到她了,博比。他们找到她了!”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VIP高速公路飞驰,地平线上明亮的晨光让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是浮雕,汽车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匀速前进。

“你确定她没事?”我问道。

“是的,是的。”前排的辛格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二十五分钟前才接到那边的电话。”

“你确定那是维多利亚?”阿姆丽塔接着追问。我们俩都向前探着身子,手臂压在前排的椅背上。阿姆丽塔的双手无意识地揉着一张面巾纸。

“那里的警卫认为她就是维多利亚。”辛格说,“所以他扣下了带着宝宝的那对夫妻。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扣留,负责安全的官员告诉那对夫妻,他们的旅行签证有点儿问题。现在他们以为另一位官员会赶过去在签证上重新盖章。”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抓起来?”我问。

“以什么罪名呢?”辛格反问道,“在孩子的身份完全确认以前,他们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人家只是想飞去伦敦而已。”

“是谁发现了维多利亚?”阿姆丽塔问道。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警卫。”辛格打了个哈欠,“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广告。”辛格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满。

我握住阿姆丽塔的手,和她一起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乡村景色。我们俩都盼着车能跑得更快一点儿,但前面有个牧民赶着一群羊堵死了湿漉漉的人行道,好一会儿也没挪开。我们喊叫着催促司机按喇叭,让他赶紧想办法开过去。然后汽车换挡绕过一辆装满了甘蔗的牛车,我们回到畅通的左车道上。颜色俗艳的卡车从我们右边飞驰而过,向进城的方向开去,身穿白色上衣的男人向我们挥舞棕色的胳膊。

我强迫自己坐回后排,深深吸了几口气。窗外的日出堪称壮丽,就连路边空荡荡的废弃高楼和单坡棚屋仿佛都已被晨光净化,但我完全无心欣赏。女人们顶着高耸的铜罐,在青翠的田埂间投下颀长的影子。

“你确定她没事?”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已经快到了。”辛格回答。

我们驶上弧形车道,越过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出租车顶闪烁着雨滴的反光,司机四仰八叉地睡在前排座椅上。车还没停稳,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