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迅速把课本塞进抽屉,朝她露出“我的名字叫红领巾”似的憨实笑容:“倒个垃圾而已,应该的。别说倒一次垃圾,就是帮你倒一辈子垃圾我也乐意。”脱口而出后,这一辈子的许诺和垃圾连在一起,连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哈?”女生有点蹙眉,忍俊不禁的神色。

“我…我想…”男生脑子乱作一团,窘迫地随她走到门外,终于找到一个根本解释不通的借口,“我想和你做邻居。”

“嗯?”女生不知道是对方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自己理解能力出现了偏差。

尹铭翔却对这个蠢得要命的补充说明无比满意。逻辑上没有问题,也不是什么非分要求,只不过是“做邻居”而已。做邻居的话,可不就能帮忙倒一辈子垃圾了吗!

从普通的同班同学到朋友之间的过渡,令人印象深刻的对话应该就是这次。

不知怎的,充满了感动和无厘头。

就像“一辈子”和“垃圾”那样混搭。

从同学到朋友到恋人,再到不是恋人,曾经心中有过无数愿望与希冀,曾经约定无数目标与誓言,过程太过绮丽。每一个长跑运动员都不会记得年幼的自己是怎样迈出蹒跚的第一步。他们记得数不清的美好或悲伤的过往小细节,却似乎都忘了这卑微的最初告白。

[二]

无聊时,夏秋刷微信朋友圈,看见尹铭翔发了一条新动态。照片是在甜品店拍的,反射着阳光的架子上放着各式精致的小点心,而文字是:想念曾经的牛奶芝士饼干。不明就里的禾多已经在下面问了一句:上海的牛奶芝士饼干吗?

夏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我再给你做就是了。

尹铭翔很快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应该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没有学业的压力,也暂时没找到做陶瓷的新兴趣。妈妈为了做烤鸭买了烤箱,夏秋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沉迷于用烤箱做蛋糕和饼干,做好了约会时带给尹铭翔吃。做过很多口味,他爱吃甜食,最喜欢牛奶芝士那种。

做饼干的工具在父母家里,夏秋只好又在网上买了一套。下单时才想起,当年用的模具是爱心状,如今再用已不合时宜,夏秋犹豫半晌,还是放弃爱心改选了姜饼人形状的。

反正也算应景,快到圣诞节了。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做好,给他寄去了。

寄走了又怕快递太暴力,担心饼干到了目的地都碎成渣。提心吊胆了两天。男生终于发了微信,从照片看来饼干都完好无损,夏秋终于松了口气。

尹铭翔在留言中问她:“我自己也做过,可为什么我做的饼干总是会焦煳。”

烤箱受热不均匀,中间的饼干正好时,旁边的饼干还没熟,等旁边的饼干熟了,中间的一定已经会有点焦煳。家用烤箱都是如此,哪有什么例外。

夏秋一边笑一边回复他:“我做的焦煳的都被我吃掉了啊。”

陈萱也看得见他们的对话,回想起来,夏秋和尹铭翔在高中是看起来最像偶像剧里的情侣。

漂亮、聪明又爽朗的女生。

帅气中带点孩子气、在校园里拉帮结派呼风唤雨的男生。

光是两人单独出现就已经熠熠闪光,更别提出双入对。一个在篮球场边为另一个加油,一个为另一个做爱心饼干,这才让人相信是正常的恋爱啊。

而自己的恋爱,爱到最后很痛苦的时候,看偶像剧甜蜜的部分竟会流下眼泪。磨难太多,让人差点忘了真正幸福的存在。可即使记得又能怎样呢,回过头往身后看看,连夏秋和尹铭翔都无法终成眷属。世界上大概根本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吧?

[三]

赫连以为自己早已想开了,可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还是抑制不住伤感。

办理离婚手续的办公室就在办结婚手续的办公室隔壁,它们需要穿过同一个嘈杂的大厅,大厅的侧面有一处休息区,那里坐了些对结婚和离婚心存犹豫的人,看神色就能感到悲喜两重天。

排在赫连、林浩前面的是一对神情反常的青年夫妻,似乎完全没有离婚的觉悟,反而在兴高采烈地交谈。赫连觉得好奇,偷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为了少缴房税而来办假离婚的。女方用简直“兴高采烈”的语气对办事人员说道“我要离个婚”,办事人员对这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颇不习惯,抬头观察了一下她的精神状态,确定不是有病之后才开始盖章。

排在后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方一言不发,女方一直在啜泣。

赫连觉得自己和林浩与前后那两对相比挺适中的。林浩前几天还在苦苦哀求赫连原谅自己重新开始,如今也没了声音。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赫连看他的眼神中的蔑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了。

眼前有对的路,也有错的路,但他选择了更容易走的那条路。

就这样,两人沉默着办完了手续,在市民中心门口分道扬镳了。

走出几步,赫连停住脚步回过身,林浩没有回头,越走越远了。女生仰头望了望市民中心的大门。几个月前第一次踏进这里,连步履都一步一颠,那时她说“我还以为结婚要到民政局,凡是叫什么局的都是又破又旧的楼房里坐着懒洋洋的公务员”,没想到是这样宏伟宽阔的大厅,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的外资银行、市中心写字楼大厅都显得高端大气。

但是,对结婚场所的无知根本比不上对结婚的无知。

那时的赫连单纯地相信,一旦结婚,感情线就走到了尽头,人就可以就此停下脚步,把精力分散到事业上去了。

领证之后的这大半年不是没有收获,相反,收获太多了。她进入业内最好的公司,拿下一单又一单业务,和数不清的客户相处成“死党”,在跳槽时来了个釜底抽薪带走了所有优质客户。如今同学、朋友中没有谁比她年薪更高,没有谁比她事业更成功。她一直觉得,无论是家境还是个人,自己配林浩都绰绰有余。

为什么林浩会和自己越走越远?

为什么样样成功的自己会遭遇婚姻失败?

赫连不是不服输,只是想找个确切答案。

[四]

禾多遛狗时看见酒吧门口停着赫连的车,把狗狗放进包里,推门进去,赫连果然一个人在里面。她径自走过去,坐在赫连身边。

赫连早发现了她,但也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还是下午,酒吧刚刚开始营业,店里除了这一桌就没人了,服务生从禾多进店的第一秒就盯着她看,禾多招呼她过来,指着赫连的杯子说道:“我也要一杯一样的。”

服务生还在揣测这两人是否认识,满腹狐疑地离开了。

“我说你,喝了酒待会儿怎么开车回家啊?”

赫连明显有个愣住的表情。

禾多惊讶地扬了扬眉:“你不会没考虑过吧?”

被戳穿的赫连冷哼了一声,硬撑着说:“就算把车扔这儿明天再来拿,又是多大的事?”

禾多抬手支起下巴:“没多大的事,被拖走而已。”

“我今天离婚了,我会打人的哦。”赫连瞪着她。

禾多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啤酒杯,轻轻碰了碰赫连的杯子:“祝贺你脱离苦海。”

“别阴阳怪气的,想看笑话就直说好了。”

“谁阴阳怪气的,我是说真的。离婚有时候不是什么坏事,不离婚,你打算跟在林浩身后吃一辈子醋?出轨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道理是没错,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听着特别扭。你这人长期不安好心,动机可疑。”赫连嘟嘟囔囔着,大口喝了口啤酒,凉意刺激到胃里,又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嘴也瘪了起来,“还没结婚就离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哪里都没错啊。你想想,林浩是不是从我们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花心?”

赫连点点头。

“就这样你还打了鸡血往前冲,我以为你根本不介意他花心。现实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不能指望微波炉有洗衣功能,重点是你希望有个微波炉还是洗衣机。你和别的女人抢林浩抢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在想,大概林浩有别的什么优点是你们看中的,所以不在乎他的缺点。他的缺点很明显,从一开始就存在,倒是要问问你,为什么从前不在乎,现在又在乎了?”

赫连沉思许久,最后苦笑起来:“以为只要打败情敌,和他领了证,就获得了永恒的胜利,没想过还有守阵地的后续。过去的敌人是别的女人,不觉得他有缺点。但后来敌人成了他。”

“所以说,你也别老自我纠结了。说白了,是林浩的缺点你以前没重视,现在忍受不了了,你没什么错。一切向前看才对。”

禾多话音未落,小狗在包里叫了起来。赫连吓得从高脚凳上掉下来:“什么鬼东西?”

“我是出来遛狗的。”禾多怕小狗被憋坏了,忙拉开拉链,把它的脑袋露出来。

“你这是虐狗啊!你是什么主人!”赫连替小狗抗议道。

服务生急忙走过来,刚想义正词严地提出“宠物不得入内”,禾多掏出钱包往桌上一拍:“埋单。她的一起结。”

赫连又爬回凳子上:“我还没喝完呢。你真浪费。这家店是林浩喜欢的,我一定要经常来,这样他看到我觉得尴尬就不敢再来了。真后悔没分他一点财产,我至少要抢走他喜欢的店。”

禾多略无语:“瞧你那点心眼。”

赫连一边快马加鞭喝掉剩下的啤酒一边问:“你也喝酒了,车怎么办?”

禾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夏秋住得近,叫她打车来吧。”

“她好惨,我不想见她。”

“什么逻辑?”

“比我更惨的人在场就没人安慰我了。”

[五]

夏秋下了出租车,见赫连站在酒吧门口像弹簧一样发抖,不禁笑起来。

赫连指着禾多向她告状:“都怪李禾多,要不是她随身带着狗,我们也不会提前被赶出来。”

禾多反驳道:“要不是你贪小便宜把啤酒一口气喝光,哪会冷成这个样子?”

“什么叫贪小便宜?明明是节约!你是多豪门啊!点98元一杯的啤酒就扔那儿,简直是犯罪!”

禾多转过头笑着对夏秋说:“她把我那杯也喝掉了。”

“不行,你们先等我一下,”赫连蹦蹦跳跳地推开酒吧门,“我去上厕所。”

夏秋扯住她:“哎,你先把钥匙给我,我们去车上等你。”

赫连从包里掏出钥匙。禾多在旁拍着脑门:“欸,傻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去车上开着暖气等。”

夏秋打开暖气。赫连上完厕所爬到后座,感受到暖意才放松下来,从座椅背后抽出纸巾擦擦鼻涕:“冻死了。”

夏秋问:“今天办了手续?”

“嗯。”

“虽然林浩出轨是没什么借口好说的,可你以后也得吸取教训,别老不拿婚姻当回事,我们想嫁人还嫁不出去,这次你失去的是林浩,渣男还没什么值得惋惜,将来…哎哟喂!”

车子随着方向盘的晃动整体摆了一下,夏秋赶紧把方向盘扶正:“你掐我干吗?多危险啊!”

禾多这次改拍她的头:“给你使多少眼色都阻止不了你,不掐你掐谁?”

“开车得看路啊姐姐!谁知道你躲在一边放电了!”

后座的赫连伸手拦住禾多:“你干吗不让她说!让她说!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不对了。”

夏秋略委屈地瞄了一眼禾多,又瞄了一眼赫连:“我的意思是,林浩虽然是渣男,但你这么对丈夫是不对的。”

“我怎么了?”

“你看哪家不是丈夫有60分,做妻子的在人前吹他有90分?没见过你这样整天损自己丈夫的。”

“我哪儿损他了?”

“你那还没损他?当着林浩的面,你说没说‘我想嫁什么土豪不能嫁?和你在一起单纯就是看上你的人’?背着林浩,你说没说‘林浩家当那么点小官也叫官?他自己收入还抵不上我收入的十分之一’?”

“这就叫损了啊!这也有意见那也太玻璃心了!我说错了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没说你这都是假话,可实话也有能说不能说之分啊。你换位一下,你乐意听男人说‘我想娶什么美女不能娶?和你在一起单纯就是看你忠厚善良’?这不是明摆着把你划分到美女范围之外了吗?你喜欢?”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想象得那么拜金。”

“你要真不拜金就会淡化这个问题。反正你也没花过林浩的钱,自给自足,你买的东西再贵他也犯不着有意见。可你天天把‘我不花你的钱’挂在嘴上,你让他把自尊心往哪儿放?”

赫连不吱声了。

夏秋把车靠偏僻的路边停下,拉过禾多的手伸到赫连面前:“你看看禾多,她男友给她买个钻戒,她天天戴着,见人就夸,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不知道这是她男友送的,她男友多有面子?别说是两万,就是二十万的戒指,他这钱也花得高兴。禾多的男友也不是什么高富帅,可礼物就是礼物,钱多钱少都是心意。赫连你呢?求婚戒指1.5卡你嫌小,自己买了个7卡的戴着,你让林浩怎么想?”

“…我也没跟他说不要那个小的啊,”赫连不服气地翻着白眼,“别人问起来我不都说7卡那个是林浩买的嘛!”

“我的天!林浩买1.5卡的送你,你自己换成7卡的,还跟人说这是林浩买的!你怎么思路像尿路一样啊!”

赫连顺手拽过纸巾盒拍在夏秋脸上:“行了行了,赶紧开你的车,我又想上厕所了。”

车开出一段,一直围观她俩的禾多才发话:“说白了,赫连就像知府的女儿想嫁皇上的儿子,可现实是嫁了另一个知府的儿子,她就虐啊虐啊,想把知府的儿子虐成皇上的儿子,怎么可能呢?既然一开始看上皇子,那就奔着目标去,何苦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

夏秋补充道:“拜金不是问题,世界上有谁钱越多越不爽?关键是你不能一边拜金一边嫌贫,一边嫌贫还一边标榜自己不拜金。莫欺少年穷啊赫连!”

赫连彻底沉默了。她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向后掠过的行道树,不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冥冥之中居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失败了不要紧,失败了却没总结出经验才让人不踏实。

这下总算能向前看了。

[六]

从网上看来的信息果然与现实相差很大。

王旗在母亲的建议下真的把“养狗”这件事提上了日程,光是在网上搜索资料就用了两周时间,一点也不像王旗的作风。从小到大,她从来不知“慎重”为何物,可这次不同。

和谈了男友不合心意就果断分手不一样,养狗可是十年、二十年的事。万一挑错了,未来的十年、二十年都会陷入泥沼。

周末这天,她终于下定决心,带着选定的小狗照片,拉着陈萱一起前往机场附近的狗场。老板说狗场的位置难以形容,让她们把车停在地铁出口等着,他开车来给她们引路。大约十分钟后,两辆车停在景观公园一般的围墙外,老板下车打了声招呼:“你们等一会儿,我拿一下钥匙。”

王旗也下了车,让陈萱摇开车窗:“这里环境还挺好。”

陈萱扫视了一圈周边环境:“这里的狗比我们人还过得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老板找门卫拿了钥匙,并没有把车开进景观公园,而是掉了头,往一堆平房的方向去,陈萱和王旗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短短的车程之后,终于到了。

老板用刚才拿到的钥匙开了一个小四合院的院门,招呼她们把车停进去。陈萱一边倒车,一边感慨:“这落差好像有点大。”

王旗恋恋不舍地回望刚才的景观公园:“嗯,从庄园到村舍的差距。”

网上公开的狗场内景照片虽然没有景观公园那么奢华,但却十分温馨可爱。初生的小狗像婴儿般被放置在造型像小馒头一样的暖箱中,整个温室的色调是粉红与奶白相间。

然而王旗自始至终也没看到这样的处所。

老板只是领着她们进入一间毛坯房似的办公室,让她们稍等,片刻后用狗笼拎来了一只奶狗。老板把小狗从笼子里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

王旗一张口,声音中的失望不加掩饰:“就、就是这只?”

她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手中从网上打印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狗大眼睛、苹果脸,虎头虎脑,毛色油亮,霸气十足。而眼前的小狗毛发乱七八糟,眼睛被藏了起来,被放在桌上站稳后就开始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