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铄。”

这就是,她的恩人呢。

她并不感觉到疼,麻醉的效果让害怕和彷徨仿佛也一起麻醉了。只是混沌的思维还是理不清“我是谁”这个概念。

有的时候,她还做一些梦。梦中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问一个美丽的女人:“师父,这哥窑的瓷器怎么看?”

而那个女人笑着回答说:“哥窑要看金丝铁线。所谓的金丝铁线,是哥窑焙烧后,瓷器釉面上会出现的一种自然开裂的现象…判定真假的方法有许多:哥窑的施釉特点是里外披釉均匀光亮,釉层凝重,无光,失透。釉表均为失透的乳浊釉呈现酥油光泽…”

还有一次,许许多多人坐在下面观摩,而那个女人走上台子,从容冷静道:“这是高仿品!”

“陈师傅,这话不能乱说!这是故宫博物馆的旧藏!”

“诸位,我陈归宁从不拿古董开玩笑。这件宣德青花,青花釉料的重笔处呈银色蓝光,这个呈色是不对的。真正的宣德青花,青花釉料的重笔处呈青灰色银光…”

梦境的最后,许多人影在走动,似乎在扑灭一场大火。大火中,有谁跪在了女人的面前。

但是这些片段只是一闪而过,她又陷入了昏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在重症监护室的这些天里,她昏睡的居多。偶尔醒过来。只能听到医生护士的只字片语。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毒品走私的案子…这是什么案子?

这天,她的力气终于恢复了一点点。于是缓缓醒了过来。

医生喜上眉梢,护士个个都欢呼救过来了。还有警察,身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进来看了看,然后交头接耳了几句。她听到他们说“这小姑娘是重要证人”。“能不能让她跟我们警方交流一下?她是唯一的证人,案子现在很复杂。”

但她开了口,第一句话说的是:“我是谁?”

笑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正要询问的警察也停下了脚步。病房里陷入了一片安静。

不久之后,医生又做了一个判断:失忆症。

“颅内淤血,开放性骨裂…”医生的这些字眼,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警察听明白了。他们离开了这里,似乎放弃了把她作为证人的打算。

大概到了傍晚时分,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滴滴答答的心电图声伴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近。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白炽灯光下,站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他穿着黑色的风衣,下巴上有点青青的胡茬——正是那一天救了她的梅景铄。

陪着梅景铄的一个老人还问她:“小姑娘,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哼哼了几句:“我…我头疼…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梅景铄忽然对这老人道:“老傅,你先出去。”

然而等老傅走了,门关上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梅景铄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这些天里,他可吃了不少的苦头。香港那边,这件案子要瞒着哥哥和父亲。上海那边,福佑楼的秋拍本来是他主持召开的,现在也只能换其他人去了。还有这个小姑娘本身惹了大祸,他为了隐瞒她的信息,不惜把几个流氓弄成了三十年至无期。

罪名是捏造的“强女干幼女。”但是现在,他最想拷问的是这个孟小五。

“你为什么装作失忆?”

她吃了一惊:“你说什么…装失忆?”

梅景铄提醒她:“你那天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不是问我是不是跟姜焕一伙的?”

“…”

她居然忘了这茬了!

第5章 死罪

早就想说些什么,可小五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过去的事情,别人记得有多清楚,她就忘记的有多干净。

有的时候她也会纳闷:如果把小五的生活全部忘记了,那么她还会是小五吗?

“梅先生。”她辩解的声音很嘶哑:“或许你不相信…可除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以外,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梅景铄盯着她的脸庞,却是问道:“那天晚上的事情,你还是记得的?”

她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你口袋里的毒品从哪里来的?”

“毒…品?!”她着实傻了,毒品这个词儿还是认识的,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梅景铄提醒她:“你从姜家逃了出来,口袋里有50克锡纸包装的毒品。”

“我不知道这件事。”

梅景铄倒也不吃惊,他已经猜到了这小女孩不知情。但现在这50克毒品真正惹了大麻烦了——在中国内地,你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跟“毒”扯上关系。没想到那一天,他把这小女孩送到了医院来,而医生居然从她的口袋里发现了毒品!

之后,医院方面报了警,现在案子轰动了整个苏州。

之所以轰动不是因为这丫头被黑势力打成了重伤,而是姜焕这个富二代被警方带走了。

媒体大做文章,姜家旗下的所有股票全部大幅度下跌,一夜间蒸发了5个亿的市值。

父亲也正式跟姜家交恶,所有订单贸易全部取消。

其实案子倒也不难办,姜家大公子姜焕一向在苏州无法无天,销金窝里头带来的恶习——黄赌毒都沾染上。这一回杀人藏尸,没想到尸体在车后箱里“活”了过来。那一辆豪车是他运毒的工具,后备箱里藏了不少毒品的样本…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个孟小五爬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块50克的吗啡。然后就东窗事发。

内地法律明文规定,吗啡贩卖250克以上就是死刑。现在,他所掌握的消息是:姜焕的家中后来又被查出来500多克等待贩卖的吗啡,案子毫无周旋的余地,只有死罪一条。

而直到现在,小五才明白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她的案子居然牵涉到了毒品交易!

听完了梅景铄的讲述,小五有点呆——她是记得自己从车后箱摸到了一块什么东西,然后随手放进了口袋里。没想到…居然是毒品!而且,因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姜焕这么快就伏法了。定的还是死罪…报应这也来的太快了。

不过,听到姜焕已经伏法的消息,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爽。

她想先痛快笑一场,脸上的肌肉一抽动扯到了伤口,不禁“哎呦”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姜焕杀人越货,如今因为毒,品而被判了死刑,这就是他的报应。不过呢,姜焕把罪名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让姐姐姜娜逃过了一劫。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这姐弟两个都是同犯。如今的证据,只能判一个姜焕,不能判姜娜。

总之:“谢谢你,梅先生。”

梅景铄临走前,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对了,你爷爷他也在这家医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

…爷爷,什么爷爷?她…有一个爷爷吗?

很快,小五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天晚上,就是因为爷爷生病了,她才被二姐三哥他们推出去顶包了。而之后,孟爷爷被送到了医院来,全身检查下来,癫痫是小事,老人家已经癌症晚期了。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她并不记得什么“爷爷”,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还是好难受了一会儿。原来养育自己的就是这个孟爷爷吗?这个孟爷爷…快要死了吗?

生生死死,一股脑地聚集在这个月头了。她在一天天告别死亡,而孟爷爷一天天走向死亡。

围绕着姜焕贩,毒的事情,案子还在持续发酵。

不久之后,她就知道了姜焕一审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姜家的律师不服上诉,但是被法院驳回。

她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用大围巾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这女人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站在法院门口等候二审。听人说,这就是姜家大小姐姜娜。就在这天,二审的结果也出来了:维持死刑原判不变,没有缓期立即执行。

大势已去,姜焕的父亲姜钟天也发表了声明,表示尊重法院的判决。不进行第三次上诉。

姜娜从法院出来的时候,脚步踉跄,脸色白的跟鬼一样。

活该。

她一点都不同情姜家人,只觉得姜焕死的太容易了。

这天,她勉强可以下床坐了,说要去看看孟爷爷。护士姐姐就把她抱到了轮椅上推着她上了楼。肿瘤科的重症监护室里头,有几个陌生的少男少女隔着玻璃站着。她经过的时候,听到一个少女喊她“小五妹妹”。但是她一点都不记得这人是谁了。

进了病房,她才看到了这个“孟爷爷”。风烛残年的老人,头发花白一把,皮肤皱起很深的沟壑。呼吸像是破了的风箱。

轮椅靠近了病床边,她喊了一句:“爷爷。”

“是小五啊。”孟老八撑起一口气:“你过来了?让爷爷看看…身上的伤好了吧?”

“我好得差不多了,爷爷你别担心。”

“爷爷怎么能不担心你?五个娃娃,你跟老大最笨。爷爷没少骂你,也没少打你。现在…爷爷后悔啊。这些年来,正经的学问没教过你们,就让你们跟爷爷一样吃假冒古董这一碗饭…哎,以后有机会。你还是要好好读书…”

小五点了点头,虽然不记得爷爷了,不记得什么“假冒古董”了…可是现在听到这些话,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悲恸。

“答应爷爷,以后好好做人,不要碰…高仿古董…”

“我答应。”小五不禁握住了老人家的手,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脑海中晃过什么画面——背景是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面,站着几个年轻的男子。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裤腿子上都是厚厚的一层泥垢。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说什么话。

是什么话呢?是什么让底下站着的人纷纷点头称“是”呢?

她不禁脱口而出:“爷爷,高仿古董是暴利行业,历来以假充真蒙骗世人。重,则害人倾家荡产。轻,则害人血本无归。”

病榻上的孟老八愣了一愣,他的脸色很奇怪,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

“小五,谁教你这句话的?”

小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就冒出这句话来:“爷爷,以后我不造高仿。”

“好,不造高仿…告诉爷爷,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我自己想到就说了。爷爷,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孟老八眼神黯淡了下:“哦…没什么。”

他家小五,最蠢最傻的小五怎么会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呢?

况且,这话他听过…是师父陈归宁四十多年前教导他们的话语。回忆里,她穿着阴丹士林蓝色的衬衣,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远远一看看,却是个菩萨的样子。她的眼睛那么漂亮,灵动,人又安静又温柔。常常捧着一卷书,伴着一杯茶。

她常常告诫他们说:“去伪存真是鉴定师的本分。”而今,师父都走了三十多年了啊…

“师父啊…徒儿不孝。”孟老八喃喃自语道。

之后,一老一少隔着一层楼住院。

三个星期之后,小五的腿骨也复原的差不多了。而孟老八则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年轻时候的时候重体力活儿本来就伤了心肝脾肺,中年的时候又醺酒成癖。到了晚年了,就像一根熬透了的油烛,精魂灰败,眸子里的精光也一点点消逝散去。

小五坐在老八的身边,默默陪伴着爷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有的时候,老二,老三他们在门外窃窃私语:“爷爷到底有没有藏钱啊?”

孟老八作为苏州首屈一指的制假贩假高手。就算一年脱手一个仿造的古董,那几十年下来也该有几百万的存款了。但他生活清贫,银行卡上毫无余额。这倒是一件怪事,难怪这些早熟的小孩惦记着他“有没有藏钱”。

而且,随着爷爷的病情越发加重。这些孩子来的越来越少了。

这天输完了营养液,小五举着筷子喂爷爷吃饭。大哥过来看望爷爷了,她看到大哥是孤身一个人来的,于是问道:“二姐,三哥和四姐他们呢?”

“二,二妹…忙着搬东西,三弟弟帮她的忙。四妹跟他们吵架…他们今晚都不过来。”

老大说话结结巴巴的,他是小脑萎缩儿,智商永远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水平。

老大又问道:“爷爷,四妹让我问问你…南京订的那一批瓷板画碎了怎么办?”

“瓷板画…就放在那里,碎了就碎了。爷爷…画不好…珠山八友。”

“怎么会呢?爷爷你高仿的瓷板画人人都夸好…”

“傻小子。”孟老八叹息道:“那是…人家在夸珠山八友…他们不知道是爷爷做的。”

小五听了心下一酸:“爷爷累了,大哥,你改日再跟爷爷说这件事吧。”

门外。

刚刚来到医院的梅景铄离开了空无一人的走廊。

原本还想质问一下小五关于姜娜的事情,他觉得这丫头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木讷,说不定,她还藏了什么话没有说。可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他就不打算再跟这丫头计较了。人家只是一个小丫头,马上也要一个亲人都不存在了。

他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孩子?

老傅追了上来:“少爷,现在怎么办?姜家已经派人到苏州来查这件事了。这小孩估计要遭殃。”

“那几个混混已经蹲进号子,姜焕也死了。谅姜娜,姜钟天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少爷,我们还是赶紧回上海去吧。老爷和夫人都记挂着你呐!”

“那这丫头怎么办?”梅景铄反问道。

“这丫头…跟我们也没关系。少爷,你就…”

“我梅景铄救的人,难不成还放回去当别人砧板上的肉?!”梅景铄冷笑了笑,少年的心高气傲,让他容忍不了自己的失败。同样,也容忍不了什么事半途而废。于是道:“让她跟着我们去上海。老傅,你去安排一下。”

“少爷…这…”

梅景铄又想起一件事:“记住了,这件事别让我哥知道。”

第6章 宣德

也是这天晚上,孟老八开始发高烧。护士过来通知了小五,说是老爷子快不行了。

小五赶到的时候,孟老八又忽然来了精神,一声声叫着:“阿宁师父呀…阿宁师父…”

朦朦胧胧中,孟老八却是想到了自己的师父陈归宁。

四十多年前,他是个干盗墓勾当的小混混。刨人家祖坟的时候被部队抓了,后来劳改被送到了江西瓷厂。还以为要累死在瓷厂里头了,结果,老天爷给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的一次馈赠。让他遇到了一生挚爱的师父陈归宁。

那时候,江西瓷厂里流传着一句话:“天上有九仙女,地上有瓷菩萨。”瓷菩萨就是江西瓷厂的监工陈归宁。她的美貌真的如菩萨一般,才华和风情更是他平生仅见。

后来组织安排,他随着四个小年轻的一起拜入了她门下学手艺…哎呀,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好歹啊。只知道,师父那么美好,好多人喜欢她啊…

他喜欢,师兄师弟们…也喜欢。而这一喜欢,他就整整记挂了三十多年。

他还羡慕已经走了的大师兄陆修远。起码,陆修远可以在地下瞑目了。可是他呢?明明知道师父是被叛徒给害死的。却无法报仇!

三十多年了,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心仪自己的女子,可是,没有谁及得上师父的一分风采。

这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忘记那么美好的一个女人啊…

小五坐在了他的身侧,抓住了老人的手:“爷爷…”

“带爷爷回去。”孟老八终于清醒了过来,翻着白眼珠,手指伸向虚空似乎想要抓什么。

小五有些害怕,失去了视力的左眼也隐隐作痛:“爷爷?爷爷!”

“师父还在那里。”孟老八猛然咳嗽了一声:“师父还在那里啊!”

这一声呼唤那么洪亮,根本不像是一个濒危老人所能发出来的,尤其是“师父”两个字,喊得那么悲痛欲绝。整栋楼都能听得到。小五被吓了一跳,也不明白爷爷到底怎么了,什么师父?!那个师父…又在哪里?!

不过,孟爷爷是下了决心——要走也不能在医院走的。没办法,她只好跟四姐商量着送爷爷回家。现在,也只有四姐还顶事了。

孟爷爷离开医院的那一天,恰好梅景铄也过来了。姜焕的案子快要结束了,虽然她没能提供多少证据,但是警方已经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她是无罪的,现在也完全处于梅景铄和警方的保护之下。可是现在的安全,不代表以后还会安全。

结果梅景铄过来说了,等苏州的事情结束以后会安排她的去处。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谢谢你们。”

“不用谢。”安排一个小姑娘的工作,对梅景铄来说不是难事。不过安排什么工作就是问题了,老傅过来跟她道:“你不是做高仿古董的吗?上海那边有也不少古瓷作坊。要不然,你去那些庄子里头继续当手艺人?”

小五摇了摇头:“我不要做高仿古董。”

“不做高仿瓷器?”梅景铄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他原本料想孟小五是孟老八的养女,而孟老八就是因为高仿古董才牵扯下这一桩祸事。人活在世上讨生活本来就不易。对于这么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女孩子,他以为把她送到物尽其材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安排。

“我,我想做…”

其实,小五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但,隐隐约约的却有一些想法徘徊在脑海中。比如说——

“我想做古董鉴定师。”

话说出口,梅景铄就注视着她:“古董鉴定师?为什么想做这个?”

对啊,为什么想做古董鉴定师呢?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居然有这个念头。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

“因为假古董害人不浅。”小女孩正正经经地说出这句话来。

梅景铄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她当自己是谁?一个小女孩,能对横行于市的假古董有什么作为?鉴定?!她做做高仿还差不多。

于是带着笑意道:“好志气,不过小五,当古董鉴定师需要许多知识的。你有这个文凭吗?”

小五听出来这梅景铄的嘲笑,可她不在乎:“文凭也不代表知识多。”

“那你读过几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