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终前那无比后悔,那谆谆教诲的声音还在耳边。她也打从心底厌恶这些高仿的玩意,没由来的,觉得一定要把它们全部给销毁掉。

有自己的悲剧就够了。她点燃一根细细的秸秆枝,然后抛下。火苗就从这里慢慢升腾起来…

爷爷,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小五立志不会再让古董假货横行于世。

“小五妹妹。”老大懵懵懂懂地问她:“爷爷不见了,以后我们去哪里?”

她叹了一口气:“大哥,你就跟着我走吧。但凡小五有一口饭吃,也就不会让大哥你挨饿的。”

火光蔓延到了那些书籍,顿时腾起滚滚的热浪。她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却不知不觉想到了什么。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背景是一个装饰朴实的房间,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一个女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蔓延的火舌…

有一个浴血的年青男子慢慢走近了女尸,然后轻柔的抱起她,口中还振振有词:“师父,我总算明白了你到底有多恨我。但是你想让我下地狱,一句话告诉我就是了。何必把你自己的命都搭上呢?”

是谁在绝望的火光中流下了眼泪?!继而隔了生死告白。

是谁说:“师父,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我已经成全了你,可你却不愿意领我的情…那好,咱们来世继续纠缠。”

是谁抱着女人的尸体跳入了绝望的火光中?!

疼…努力一想脑袋就疼。

她捂住了左眼,不知道为何心脏忽然这么疼起来。

“小五!”忽然背后传来了呼喊声,回头一看,却是二姐,三哥,四姐他们追了上来。

更可怕的是三哥的手上还举着一把铁锹,三个白眼狼都气势汹汹。尤其是二姐,简直像是被气疯了一样地奔向了他们这里。小五立即意识到这算是反目成仇了——呵,反正东西已经销毁了。爷爷嘱咐的东西也带了出来,她可以安心走了。

“大哥,你跟我来。”她背起装着阴阳尺和骨灰盒的书包,二话不说拉着大哥下了山。

幸好大半夜的山路漆黑,往山岗里一钻别人就看不到了。他们两个相互扶持着,安全离开了这里。

到了苏州城里的时候,已经是大早上了。大哥问她:“小五妹妹…我们去哪里?我饿了。”

她拿出了口袋里的一张纸条,上面是梅景铄给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那么就去找梅先生吧!

第9章 行家

到了梅家别墅的时候,小五很尴尬。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杯茶,茶色浅碧。

四目相对,梅景铄的脸上带着一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她避开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

毕竟约好了今天跟他商量一下去上海的事情的…结果她把大哥给带来了。

“我,我会自己承担大哥的生活费用…上海那边租个房子多少钱?”

这小丫头倒是很有意思,梅景铄告诉她:“在上海租房子三千起步。”

“三千?!有没有一千多元的廉价租房?”

“小妹妹,你倒是很会讨便宜。”

“我…”

梅景铄打断了她的话:“到了上海住的方面你别管了,福佑楼那边会安排你的住宿。”

“谢谢。”

“谢倒不用谢。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对古董到底了解多少?”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的。有的时候见到了古董的实体,脑子里就有相应的知识出来。”

“那好,你跟我过来。”梅景铄站了起来,跟老傅吩咐了几句。

她拿起了背包,乖乖跟着梅景铄走,转过了好几个大厅,梅景铄带着她走入了内室。她看到入口处有个温度计,闪烁着红色的22数字。走过一段长长的红地毯之后,就来到了一道铁门面前。梅景铄按了几个密码,接着面前的铁门倏忽打开了。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豪华的地下收藏室。

分明只是一层的阁楼,却仿佛走入了一个摩天大厦一般。数个玻璃柜台闪烁着华彩,里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古董,按照玉器,青铜器,瓷器,家具…等项目一一排列开来。标签上写着唐,宋,元,明,清等年代标牌。

梅景铄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处,转过身看着她:“说说年代。”

顺着他的手,她看到了一件深蓝色的花卉罐。

说年代真的不难,这是法花器,多出于元明两代。所谓的法花器,就是带釉的陶器。面前这一件法花器,整体呈色为孔雀蓝,花卉为黄色。

“明代的法花器。”这是她的结论。

梅景铄没有回答可否,他身后跟着老傅却是笑了:“为什么说是明代法花器?”

小五隔着玻璃看着这一件法花器,脑海中慢慢浮现了关于古董的知识:“法花器初见于元代,盛行于明代。这一件法花器,制作工艺是在陶胎上撒上一层沥粉来勾勒凸线花纹,然后添以各色釉料。这是属于明代山西民窑中的法花器制作工艺。”

老傅的笑也收敛了,小姑娘的话听起来很天真,懂得古董的人就知道:这是行家眼色!

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判断它是真是假?”

小五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很有信心,但也不知道这信心从何而来。

“你看这件法花器的黄色釉料…一般真品法花器上的黄色釉料,只有两种颜色:一,金珀色,二,松香色。其中,松香釉色后代高仿可以制作,但是金珀釉色无法复制。而这一件法花器上的黄色釉料正是无法高仿的金珀色。”

当然,旁证不孤。古董鉴定向来讲究证据越多越好。

于是,她说了第二个证据:“其次再来看法花釉色:这个釉色如蓝宝石一般,呈现半透明状,可以通过釉面看到胎,也是属于明代中期山西法花器的特征。综合这两点来看,这一件法花器是货真价实的明代山西法花器真品。”

等到说完了,她才反应过来——似乎说的太多了。这两个人都听愣在了当场。

先开口的是梅景铄:“老傅,你说对不对?”

老傅这才反应过来,推了推老花眼镜架子…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这黄毛小丫头的鉴定水准…这,这一眼定了法花器的年代还不算什么,但是一眼定了窑口出处,这眼力劲起码算是个古陶瓷器研究员的水平啊!

或许是撞了运气?!老傅再试探道:“那这一件呢?”

小五看了一眼,也没什么难度:“这是北宋景德镇影青青釉笔洗…采用支烧工艺制作,露胎处有三个白色芝麻钉…真品,不过看冰裂纹的开片情况应该之前有所残缺,后世加以补缺…嗯,补缺的年代大概是解放以后。”

“…”

老傅觉得今天真见鬼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连补缺的年代都能看得出来!

忽然响起三声响亮的掌声。是梅景铄击掌赞叹:“精彩,真精彩!”

“少爷,啧啧啧,老朽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梅景铄想到什么,却是淡淡道:“想不到,孟老八除了会做高仿,鉴定高仿也这么在行。连教出来的一个小丫头也胜过公司里头那些吃干饭的鉴定师傅们。”

她立即道: “过奖了,小五不敢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梅景铄不以为然,戏谑的语气也是在责备自己的属下无能:“你已经挥舞了好几斧头,都快把老傅的名头给砸了,还说没有班门弄斧?”

老傅老脸一红:“少爷,这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梅景铄想到了什么:“小妹妹,以后有兴趣来我身边当古董鉴定师吗?”

到他身边?她却是想不明白:“我到你身边是给谁鉴定古董?”

“给我,因为我不会古董鉴定。”

小五有些傻了,怪不得刚才她说什么这个梅景铄都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还以为他故作深沉,其实只是一窍不通而已。

她似乎…嗯,误会了什么。

梅景铄倒也直接:“我父亲是个收藏大家,家里的珍品不计其数。我哥哥是个鉴定师,通晓所有古董的门道。别人都以为我也对古董很在行。偏偏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做古董生意的,身边没几个靠谱的古董顾问那是不成的。”

“…”

小五明白了:“那我怎么成为你的…鉴定师?”

梅景铄看了她一眼。现在小五年纪尚小,用人不方便。不过,等到她稍加锻炼,势必是自己打江山的一件利器。只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容易走歪路。是道:“今天你表现的不错,但能不能帮我,还要看你接下来自己够不够努力。”

她点了点头,梅景铄对自己恩重如山。如果能帮他,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好了,我们出去吧。”

梅景铄带着她原路返回,她提起了背包,然而经过刚才那一件北宋景德镇影青青釉笔洗的时候,太阳穴没由来的跳了跳。仿佛被什么电流击中,眼前飞过一点点黑色的斑驳,她情不自禁转过身,望向了身后的那个方向。

只见刚才她还“指点江山”的北宋景德镇影青青釉笔洗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烟。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闭上又睁开——

那一道黑烟清晰成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

小五呆呆盯住了那一张脸,只见这脸的眉眼越来越清晰起来,似乎要从玻璃柜中跃然而出。情不自禁的,她的脚步开始往回走。越是靠近,那个黑黢黢的鬼影子越是清晰起来。背后的包错觉似的沉重。靠近了,靠近了…那是谁的容颜?

好像繁花落尽的时候,站在画中的美人悄然回首。

她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但就是这一双眼睛,也足够美丽到令人心神荡漾。

小五不知不觉看傻了,她忘记了惊讶,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有的时候,美丽的容颜的确有摄魂夺魄的魅力。眼前这张脸就是如此。

前面走着的梅景铄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往回走:“怎么了?”

“没什么。”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这一张脸和那些声音全部不见了。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个梦。

小五闭上眼又睁开——奇怪,一定是我最近太累了…所以产生了幻觉?!

梅景铄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这影青笔洗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我,我觉得这影青釉笔洗的补缺部分…好像有火烧过的痕迹?”她随便糊弄过去。

“不错。这一件影青瓷是江西瓷厂的旧址上发现的。三十多年前,老瓷厂被大火毁于一旦。后来瓷厂搬迁,地底下挖出了不少东西。”

她点了点头:“那梅先生怎么得到这一件影青瓷的?”

“你觉得那个年代,人民的觉悟有那么高,路上拾到东西主动上交国家吗?”

她不再问了,尽量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抛在脑后。

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10章 梦靥

老傅安置好了小五跟孟大,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了。

梅景铄脱了西服坐在沙发上,看着刚刚送来的今年秋拍的杂志。老傅站在他身边。手中正在盘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他盘珠子的手法十分熟稔,清水皮壳的紫檀木上已经被盘出了一层乌黑油亮的包浆。像这种紫檀佛珠都是盘的越多越值钱。

“老傅,你说说这小丫头怎么懂这么多?”

老傅眯着眼:“少爷,俗话说高手在民间,那个孟老八做的高仿我查过几件,真正是相当不错的,想必这丫头师承名门。”

梅景铄来了兴趣:“这小丫头平时就是做个高仿,她真的靠别人教教就能学会鉴定?”

“我也觉得奇怪…还有今天她的表现,不疾不徐,沉稳耐心,着实有点鉴定大师的风范。”

梅景铄笑了:“鉴定大师?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你也太夸张了吧?”

“哎,老喽。现在的年轻人啊当真不得了。”

“她是个奇才,只可惜年纪还太小了…”

“…少爷,您若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不妨等到她考取了文物修复资格证书,然后再启用她也不迟。”老傅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上海怎么说都是您的地盘嘛!”

梅景铄放下了手中的图鉴:“哥哥上个月从香港到上海来了。”

“大少爷他也只是暂住,上海这边的生意,还不是少爷你在管。”老傅劝慰道:“少爷,您别担心,大少爷他在内地又没您的声望大。”

梅景铄摩挲了无名指上的白玉扳指,这是父亲给他和哥哥打造的成人礼物,用了一整块和田籽料。

成人之前。兄弟两个还算无忧无虑。大哥幼年丧母,性格内向,只对古董研究偏爱。其余的一切都入不得他的法眼。还记得,小时候他还常常去哥哥的收藏室里捣乱。那时候,哥哥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算得上不错的。

只是越长大,他越是明白——父亲的遗产越多,彼此之间反目的筹码就越多。哥哥不是等闲之人,他也不是。

但哥哥最大的筹码在于他有个声名在外的外公,那老头子霸占了内地古玩市场自1980-1990的这黄金十年,低买高卖,赚成了上海排名前十的大富翁。后来老头子死了,遗产全部留给了唯一的外孙。包括北京,澳门两地的古玩市场。

好在,哥哥的能力有限,幕僚也大多不顶事,几次拍卖会搞砸的居多。要不然,那老爷子早就偏心地把上海的地盘也给了哥哥!

但是凭什么呢?

家族中能做生意的那个儿子是他,去了新加坡攻读了经济学硕士的人也是他!哥哥是个文人,是个爱古成痴,沉迷于古玩的书呆子。就因为哥哥懂古董,哥哥可以一眼定出古董的唐宋元明清,所以,他就必须服从于哥哥?!

凭什么他就不能继承家产?!哥哥那样的人继承家产…真不晓得哪天就把家产全糟蹋了!

“老傅。”梅景铄闭上了眼睛:“你安排一下…让那个小姑娘到上海藏宝楼去…拜在何师傅手下。”

夜深了。

可是小五却睡不着。

今天住在了梅家,床很大,被子很软,可是心里却很忐忑不安。

远处,苏州夜市的灯光忽明忽暗的闪烁。她想到了早上看到的那个怪异的黑烟,那一个怪异的人脸…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不想了,她紧了紧被子。然后闭上了眼睛。然而半夜时分,却又梦靥惊醒。

梦中,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古老的院落里面。周围缠绕着白蒙雾状的烟,这烟无色无状,散发出刺骨的寒冷。她穿着旧式的旗袍,不禁紧了紧围巾,再往里面走一间,雕花的格子窗户一开一合的,将淡淡的月光一层又一层地投了进去。

“师父…”有人站在身后这么喊她。

一丝浅淡的笑容爬上了嘴角,她笑着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转过身,却看到一个嶙峋的古尸站在身后…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骷髅样的脸庞。

“啊!————”

她猛然惊醒,惊醒的时分左眼又隐隐作痛。明明这一只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奇怪,为何还会这么痛呢?她揉了揉,又揉了揉,揉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人们都说,梦由心生。可是这样的心中,到底贮藏着怎么样的回忆呢?

她再次躺下来,隐隐约约却觉得,今后的生活当中…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要收拾收拾东西出发去上海了。

她从苏州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爷爷交代的骨灰盒跟阴阳尺都带在了身边。骨灰盒自不用说,将来要交给那什么沈遇安的,还有这个阴阳尺。她也查了一些资料,得知这阴阳尺是古代用于建造坟墓或奉置祖先牌位及神位时定吉凶的工具。

不过,阴阳尺是由阴尺跟阳尺组合而成的。她这一把属于阴尺,也叫丁兰尺。也就是测量死人的工具。而相对应的阳尺,则是测量活人所住宅子的工具。

原本阴阳尺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不知道为何,孟爷爷会留下这一把古里古怪的阴尺。

而爷爷临终前说这个尺子是从坟里盗出来的,这又有什么含义呢?

别想太多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按照爷爷的吩咐,把尺子交给那什么“沈遇安”就是了。

剩下来的,就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苏州去上海的路程并不算遥远。其实两个城市挨得很近,所以苏州也有上海后花园的美誉。晌午时分启程,傍晚就到了上海城隍庙。老傅领着他们走进了藏宝楼老街,也不知道饶了多少个巷子,他们才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古玩店前面。

小五抬起头,刺目的霓虹灯反而眩了视线。

“福佑古玩楼…”她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大哥在一边仰着头:“小妹妹,你看,灯笼…”

老傅笑道:“小孟,这是梅家名下的一处资产。你看气派不气派?”

“好气派。”气派的有点被吓到了,一眼看过去,屋檐下吊着的红灯笼都望不到头。

“福佑楼是这条城隍庙老街上排名第一的古玩店,也是国家定的上海市文博鉴定下属单位。以后啊,小孟你就在这里学古董修复。”

“好的。”

这时候,福佑古玩城的人也过来了,老傅显然比他们的等级还要高。连经理都点头哈腰地称呼:“傅老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王经理,这是二少爷从苏州文物街调过来的人,以后就在何师傅手下工作。”

“没问题,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