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趴跪在软垫上,撩起车窗上的绵帘,默默地凝视着策马疾奔的澹台凤鸣身上。

他今日穿了一件菱白暗绣的锦袍,顶上束了个玉冠,乌黑的长发披泄下来,被阳光一照,亮得眩目。

腰上系了一条玉带,玉带上雕了些日月山河的图案,笔直地坐在马背上,从身后望去,只觉身姿挺拔,气势如虹。

这样一个姿容绝世的男子,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身边绕着三千佳丽,当真是人见人羡。

谁又看得到,在那无限风光的背后,他寂廖清冷,孑然独行的背影?

她想到那日与柳云曦的一席话。

澹台凤鸣五岁被册立为太子,同年先帝与北越交战兵败,为求西秦发兵相救,他随当时的德妃(太后)入西秦为质。

然,先帝好大喜功,获救后并不思迎他们母子回国之策,却一心致力于扩张国土,废澹台凤鸣太子位,改立三皇子为太子,将他们母子二人弃之不顾。

他们母子质留西秦十年,若非太后运帱帷幄,四处奔波,只怕永无归国之日。

到他十五岁归国时,边境战乱频仍,国内动荡,先帝脾气日益暴戾,身边臣子动辄得咎,太子之位几易其主。

全国上下,人心惶惶。

五年后,先帝驾崩,临死前复立澹台凤鸣为太子。

他于东晋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之时,承继大统。

七年来,他敛尽锋芒,勤于政躬,历精图治,平水云,收波罗,与北越交好,修南淮之邦交,占西秦之城池。

一步一步,把几近四分五裂的东晋带入繁华盛世。

其间,他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痛,受了多少伤,恐怕早已计算不清,更不足为外人道!

唐意有些不明白,对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为何还有女人忍心去伤害他?

然而,五年前华妃如此,五年后淑妃亦然。

他身边每一个女人,对他有的都是利用和算计。

是不是,当一个男人手里拥有了权力和地位时,围绕在他身边的众多女人,就注定要变质?

就连当年与他相依为命,共同走过最艰苦卑微的困境的太后,如今也与他渐行渐远。

这,让他情何以堪?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他在马背上忽地回眸,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花了眼睛,她隐隐看到他对她勾唇一笑。

那一笑,艳似红梅初绽,朗如月照清泉。

唐意不禁怦然心动,胸中涨满着一股热气,忽地泪盈于睫。

她想,在用温柔的面具将自己与外界隔开,独锁于冰冷的一隅的同时,他的内心不是不寂寞的吧?他不是没有惆怅的吧?

她想,不是他心机深,而是他这辈子被抛弃过太多次,被太多的人背叛过,经历过太多的磨难,才造就了今天的他!

是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假如这辈子不曾有人真心地爱过你,假如过去不曾有人呵护过你,那么她,愿意做这第一人!

从今天起,她会用她的真心,抚平他眉间的那一点愁,平息他心底的那一缕恨,圆他胸中的那一个梦……

“四嫂,四嫂~”璃月惊讶地摇晃着陷入冥想,唇边挂着怪异的微笑,双手握拳,仿若宣誓的唐意。

“呃,啊?”唐意从热血沸腾的冥想中回到现实,猛然抬头。

从撩开的车帘外,有数双眼睛盯着她瞧。

“怎么了?”她问。

“娘娘到地头了,该下车了,接下来的路该走着上了~”答话的是武德贵。

“你想什么呢?”璃月好奇地端详着她:“从刚才开始,就象老僧入定一样,喊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什么,”唐意脸一热,红云蹿上双颊,下意识地垂眸避开澹台凤鸣的注视,掩饰地拍了拍脸:“可能昨晚没睡好,悃了,就打了个盹。”

“怪了~”璃月偏头,困惑地问:“有人打盹,是睁着眼睛的吗?”

“怎么没有?”唐意嘿嘿干笑,抢先跳下马车,返过来牵她:“我不就是咯?”

正文 约定(一)

淞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素有晋阳第一山之称。

共分前,中,后三峰。淞山庵堂就位于地势最为险峻的后峰之上。

从山下仰头望向那稳居于悬崖峭壁之上,隐身于白云深处的庵堂,只觉它如一顶巨大的帽子戴在险峰之上。

瞥一眼身畔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璃月一眼,唐意真的很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命爬到山顶去?

爵显然,唐意的顾虑是多余的。

方到山脚下,武德贵已命人抬了几乘软兜过来。

不但她和璃月,就连澹台凤鸣都不必踩着石板往上走。

滕她不禁哑然失笑:皇上出行,临行前,一切都有人沿途打点妥当了,才不至事到临头慌了手脚,误了时辰。

哪能跟平头百姓一样,说走就走,没有章法?

一路上虽算不上戒备森严,却也是行人廖廖,与之前在宫中打听到的淞山庵堂的鼎鼎大名极不相衬。

想必上官雅风事先派了影卫过来清过场了。

果然,庵主静慧师太率阖众比丘尼在山门等候多时。

见驾参拜,一应例行事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等到了璃月的落发剃度仪式时,静慧师太却说:“景瑶公主尘缘未了,目前尚不能剃度,暂且带发修行,一年后再议。”

唐意一听这话,心中已是了然。

这必定也是澹台凤鸣授意,武德贵事先安排的。

事出突然,璃月初时确实有些懵了。

不过,一来她并非一心向佛这才想要出家;二来,在宫里闷了这许多年,首次出来外面,胸中烦闷之气已散了不少;三则,虽是带发修行,毕竟可以脱离那冰冷的牢笼,于她仍然是一种解脱。

有了这三点理由,她也便静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她是代天子出家,静慧不敢以师傅相称,赐她一个法号静慈,两人平辈论交。

如此一来,璃月年纪轻轻倒凭空多出几位佛门师姐和一众徒子徒孙了。

澹台凤鸣和静慧师太两人彼此恭恭敬敬,互相说些漫不着边际,恍如猜谜一样的对话。

唐意既不懂,也不感兴趣,拉了璃月兴冲冲地去参观她的禅房。

她既是庵主的师妹,又是天子替身,因此,静慧给她安排了个极僻静的禅房,独门独院,孤零零地矗在大殿的正后方的后山上。

出了庵堂的侧门,只有一条青石小径通往那座禅院。

孤寂是孤寂了点,但这淞山庵堂是名山古刹,平日里已是香客不断,游人不绝。

公主代天子出家的消息一旦泄漏出去,来此猎奇的必然更是络绎不绝。

把璃月隔绝开来,既不妨碍她的修行,又可挡去俗世的烦扰。

静慧做此安排,也算是煞费苦心。

进得禅院,却见里面陈设简单,素雅,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再加一盏青灯,剩下的就是整柜整柜的佛经。

想着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从此长伴青灯古佛,唐意不禁微微鼻酸,拉着她的手道:“璃月,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璃月微笑:“四嫂,我会每日念经为你和四哥祈福的。”

宫规森严,她身在后宫,哪是想出来便出来的?今日一别,再相见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别~”唐意冲她扮个鬼脸:“堂堂公主为我念经,我怕会折寿,你还是只帮他祈福就好了!”

一声清咳,引得二人回头。

武德贵恭敬地立在门边:“娘娘,公主,斋饭预备好了,请二位移驾。”

用过斋饭,他们就该起程离开了,到时就真的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璃月不禁神色黯然。

唐意瞧她的神色,心中下了一个决定,牵了她轻快地走出去:“走吧,尝尝这里的斋菜如何?”

果然,用过斋饭,稍事休息,品过清茶之后,武德贵就来催促唐意起程。

“皇上,”唐意巍然不动:“臣妾想留在这里,陪璃月二天,待皇上办完事回转时,再派人来接我回宫,不知可否?”

澹台凤鸣大感意外:“你要留在这里?”

“嗯~”唐意点头:“臣妾听说太后隐居淞山别院,就连淑德二妃,都不曾破例接待,臣妾又岂敢僭越?”

事实上,她倒不怕淑德二妃找她麻烦,只是不愿意澹台凤鸣夹在她和太后之间难做人。

他们母子既然曾经共过患难,如今虽不知因何事疏远,毕竟母子连心,如果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一定会打开心结。

她不想破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最重要的是,她想走进澹台凤鸣的内心世界,就必需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

这几个月的相处,唐意发现澹台凤鸣身上一定有过许多故事,而最重要的一件,都围绕在五年前。

可惜,对于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冷宫以及冷宫里的华妃,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璃月的几次哭泣和自责中不难听出,她在五年前的那个故事里,扮演了一个极重要的角色。

既使不是,也肯定是熟知那段过往的知情人。

她决定乘热打铁,从璃月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慢慢地了解他的过去。

只有充分地了解了他的过去,才有可能谈及未来。

“随便你了~”澹台凤鸣见她意志坚决,倒也并未勉强:“不过,别妄想朕会派人来接,二日后,午时在淞山镇的兴隆酒家碰面。过时不候,错过了,你就得自己想办法回宫。”

正文 约定(二)

“皇上~”唐意笑了:“不来接我倒没关系,不过既然都约了要见面,为何要来个过时不候?你若真一走了之,我人生地不熟的,又极少出门,万一遇上点事,岂不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

自认识她之后,她事事逞强,处处好胜,即便是深受毒药的荼毒,亦绝不肯示弱于人。

可这一番话,竟是小女儿情态十足,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虽未向他求助,但撒娇的意味却颇浓。

澹台凤鸣一时怔住:“依你,要如何?”

爵“依我啊,”唐意诡计得逞,嫣然一笑,百媚顿生:“你把过时不候,换成不见不散就成了。”

澹台凤鸣这才知道,她绕这么大个弯子,不过是不满他的语气,不禁失笑。

“就这么说定了,”唐意得意地冲他竖起二根手指比出v形:“明日午时,淞山镇兴隆酒家,不见不散!”

滕澹台凤鸣轻哼一声,未置可否,转身上了软兜。

“皇上起驾~”武德贵急急跟进。

澹台凤鸣走后,唐意跟璃月相携着回到了庵堂后的小禅院里。

这里清静,没有旁人打扰,是个谈话的极好去处。

为稳妥起见,唐意遣了闲云守在庵堂通往后山的小径上,自己拉了璃月边走边聊。

禅院门前有一块不大的前坪,约有十几个平米,栽了两株梅树,用青石砌了张桌子和两条凳,再往前一点,竟是一片断崖!

几株古松傲然挺立在崖边,有山岚云雾缭绕其上。

此刻,一轮红日挂在枝头,远山层层叠叠,群山苍茫,山风灌满了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唐意和璃月相对而坐,低头一瞧,桌面上纵横交错,竟是一张棋盘:“这人倒也有趣,选这种地方喝茶对奕,实在赛过神仙。”

她有一些紧张,不知要从哪里入手,既不伤害璃月,又能得到她想要的故事。

“山野之中每多雅士,”璃月淡淡地道:“似我等来自深宫,却是真真正正的俗人一个!”

“不错~”唐意鼓掌:“公主果然与我佛有缘,进门不过半日,就说起禅机来了~”

璃月红了脸:“我不过有感而发,哪懂什么参禅悟道,四嫂莫要取笑。”

唐意越过桌面,轻轻地捉住她的手:“璃月,你快乐吗?”

璃月没有说话,望着她的那双清丽的眼睛却亮得光彩照人。

“这就好~”唐意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管以后怎样,至少现在,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就够了。

“四嫂,”璃月抽回自己的手,在膝上交握着:“你留下来,是因为有话要问我,对吗?”

没想到会是由她先挑起话头,唐意怔了怔,爽快地承认:“是,我想帮你四哥,却不知从何下手。”

“帮四哥?”璃月没想到她用了这么奇怪的理由。

其实,关于冷宫和冷宫里的华妃,是东晋所有后宫女子心中的一个谜团,每一个人都想要打破它。

她们或是出于妒忌,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利益……却绝没有一个是为了要“帮四哥”。

“他不快乐~”唐意轻轻地瞥了她一眼,迅速移开目光。

颊上泛起一抹淡淡的晕红,而那双眼睛,漆黑明亮,晶莹剔透,带着点类似于孩童的天真,几乎有些羞涩地补了一句:“而我,想让他快乐。”

璃月深受撼动,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慢慢地起了雾:“四哥娶了你,真是他的福气。”

她想让他快乐!多么简单,多么直白,又是多么动听的理由!

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告白。

“嘿嘿~”唐意冲她扮了个鬼脸:“话别说得那么早,说不定在某人心中,我只是一件战利品,是敌人献上来的祭礼!”

好奇怪,这是新婚夜他对她所说的话,当时听了毫无所觉,现在复述,却隐隐开始心痛。

“别这么说~”璃月用力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对四哥是很特别的。”

“你四哥说的?”明知不可能,心里却开始有期待。

“他没有说,不过,我能感觉得到。”璃月的神色很认真。

感觉,女人的感觉是世上最没有道理,也最不靠谱的东西。可似乎不论古今中外,女人都离不开它。

唐意嘲弄地弯起唇:“知道了~”

“其实,四哥以前不是这样的~”璃月转过头,目光仿佛穿过崖畔的古松,穿越到遥远的地方:“那时的他,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脸上的表情永远冷冷清清,遗世孤立……”

###########明月的分割线##################

华清宫,淑妃寝宫。

“什么?”戚中舟霍然而起,仓惶间带翻了桌椅,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冷香丸竟是绝嗣之药?”

“嘘~”淑妃急得直跺脚:“爹,你小声点行不行?想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吗?”

“消息可靠吗?”戚中舟捋着短髭,厉声道。

“绝对可靠!”淑妃十分肯定地点头:“是云清歌那个贱人说的!而且,整个后宫只有她没有服冷香丸,这一点也可做为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