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吏目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话,见一伙人浑然不以为意,又吵吵嚷嚷继续赌戏,他立时快步出门,二话不说一把将徐勋拉到了外头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道:“徐老汉的事情朱指挥亲自发了话,我倒是帮过两句话,但哪里架得住徐家那位大少爷亲自前来。徐大少爷手面大,两个行刑的差役都给他打点了,这事情无可设法,而且下手应该不会轻。朱指挥放话了,这太平里失火是捅了天的大事,不狠狠打一顿板子杀一杀如今这习气不行,谁求情他也不听!”

此话一出,徐勋面色微沉,一旁的慧通却已经是冷笑了起来,凑近前来的金六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昨晚上在清平楼外那伙计说自家少爷见的是一位了不得的贵人,他便试探着说道:“少爷,要不您去求求那位……”

话还没说完,看到徐勋丢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他立时闭上了嘴。而徐勋止住了金六之后,又冲着明显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慧通使了个眼神,这才对蒋吏目拱了拱手。

“多谢蒋爷告知这些。”

“应该的应该的。”蒋吏目想起昨夜徐勋打点他的那点钱,后来吴守正又额外给的五两,原本是准备特意走一趟太平里的,此时能在门口撞上,也省得走这好些路。然而,徐勋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让他不觉犯起了踌躇。

“朱指挥既是不听人求情,那能否劳烦蒋爷把这行刑的时间拖延一二?如今是早上,只请蒋爷至少拖过中午,越久越好。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这要说求情,朱指挥的话已经绝了这条路子,可要说拖延,蒋吏目盘算片刻,回头看了看那声音越发嘈杂的院子,他想想自己那微薄的俸禄,越来越少的进项,最终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去设法就是。不过我可有言在先,顶多午后,再拖只怕是难,七少爷赶紧设法吧!”

眼见蒋吏目一阵风似的回了院子,徐勋伫立片刻就侧头对金六吩咐道:“去应天府衙。”

听明白的金六自是一溜烟回去赶车,而慧通却蹙眉说道:“徐七少,你莫非想去求你那位六叔?他虽说刚刚升官,但经历司经历只是七品官,而且在府衙里头得排在倒数。这南城兵马司的朱指挥却是正儿八经的六品掌印官,未必会买面子。与其你去碰钉子,还不如把这事交给我,趁着那蒋吏目拖延的工夫,我把徐八捞出来!”

“你难道想和徐大叔一块上海捕文书亡命天涯?”徐勋沉声反问了一句,见慧通一时无言,他就转身信步朝马车走去,却是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不想,那就听我的!”

一句听我的,慧通不禁愣在了那儿,眼见得徐勋就这么上了马车,他两手轻轻一合,一时咧嘴笑了起来:“也罢,我就看看你徐七少能出什么怪招!”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6章 借势(中)

昨夜太平里的一场火,震动的自然不仅仅是太平里街坊四邻,也不仅仅是南城兵马司,同样还有身居应天府衙官廨的徐迢。半夜三更得报之后,他就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一大清早去经历司处置了一会事务,小吏报说褚先生有事求见,他自然起身去了小议事厅。

然而,看到小议事厅中坐着等候的那两个人,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除却他引为知己的褚先生之外,下首的另一个赫然是长房的大少爷徐动!和其行事张扬的弟弟徐劲不同,徐动青色直裰,黑色儒鞋,通身上下半点金玉不用,行止之间自有一种儒雅温文的气息,就连行礼亦是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他也只得把那愠怒暂时按下。

“我还以为只褚兄一个,没想到贤侄你也来了。”

虽说徐迢口称贤侄,但徐动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生疏冷硬,忙欠了欠身道:“六叔见谅,是我正好在府东街遇上了褚先生,知道是六叔幕友,这才求他带挈我进府衙的。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六叔宽宥则个。”

“若不是公务时间,见一见贤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上宽宥。”徐迢淡淡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铜壶滴漏,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贤侄有话直说,我那边还有事情,离不开许久。”

“是。”徐动站起身来走到徐迢跟前,躬身一揖后低下头说,“爹已经邀了三叔四叔,后日便开宗族大会,遣我来给六叔送帖子。”

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帖子双手呈上,却是头也不抬地说:“爹忝为族长,这两年却因多有懈怠,以至于族中子弟顽劣不法,街坊四邻怨声载道。所以爹这次和三叔四叔商定了,务必要整顿族风,重振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声名。”

盯着满脸谦恭的徐动,徐迢却半晌没有伸手去接那帖子,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信手拿过帖子,却是看也不看只这么擎在手中:“看来,你爹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爹让我带话给六叔说,族中不靖,不肖子弟横行,也会连累了六叔的名声。六叔新近升官,名声自然是最要紧的,其他反倒在其次。再者,六叔跨过八品到七品的关坎,若是朝中有人肯引荐,正可谓前途无可限量。所以,这次的宗族大会,六叔身为尊长,本就是小辈们的表率,大家也想听听您的训诲。”

“好,好!”听着这番似劝说又似威胁的言语,徐迢不禁气极反笑,“你多年勤学苦读,如今这说话做事果然是另有一套。你就回去告诉你父亲,这帖子我收下了,届时是否能有空,却还得看衙门的事务安排。”

徐动答应着正要走,外间突然只听一声老爷,紧跟着,却是朱四海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见屋子里还有徐动和满脸不自在的褚先生,他忙先行了礼,旋即才快步走到徐迢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外头王公子来了。”

见徐迢眉头一挑,似乎还没意识到是谁,他急急忙忙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魏国公府上的那位……”他说着,就轻轻压低了最后三个字的声音。

闻听此言,徐迢立时把因徐动刚刚这一番话而生出的满腔恼怒丢到了九霄云外,二话不说跟着朱四海快步走出了小议事厅。他这一走,徐动温言对脸色不好的褚先生赔了不是,随即就不再理会这个极可能因此恶了徐迢的幕宾,快步出了门去,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六叔这经历司经历怎么谋来的,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若不是和魏国公攀上了亲,那八品和七品之间的沟坎岂是那么容易跨过的?既然连那边随随便便一个亲戚都会这般小心翼翼趋奉着,三日后的徐家宗族大会,一贯谨慎的徐迢投鼠忌器,又怎会轻举妄动?

后衙徐迢官廨的一间小花厅中,陶泓正在那陪着小心给王世坤上茶。见这位王公子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继而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他慌忙蹑手蹑脚地退下,才出了屋子尚未来得及舒一口气,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只王公子一个人在里头?”

回头一见是徐迢,陶泓慌忙束手行礼,讷讷点头称是。徐迢听了就不再理会他,打了个手势吩咐朱四海等在外面,他就收拾了一下衣冠,又端起了得体的笑容。一旁的朱四海伺机打起了门帘,眼见得自家老爷跨过门槛入内,这才摆摆手打发了陶泓走人,自己守在了门口。

“王公子怎得闲到我这儿来了?”

十七八岁的王世坤年纪不大,但在金陵城里却已经是颇有名气。要说他家世算不上第一流,王家也没多少财势,可他的长姊却嫁给了魏国公徐俌为继室。魏国公的原配夫人朱氏出自成国公府,身份自不是寻常的尊贵,徐俌身边却还免不了三妻四妾,可这位出身寻常的继室一进门,五十开外向来最是严正的徐俌竟是独宠她一人,前些日子又喜得一子,一时高兴便取名叫做天赐,自然更是把小妻子捧到了手心里,连带对小舅子亦是极其优容。

这些隐情久在官场,又和魏国公府辗转攀亲的徐迢自然了若指掌,因而他一进屋子看到头戴琥珀束发冠,身穿大红织锦绣牡丹锦袍的王世坤,立时笑着打了招呼。本以为这位小舅爷多半会和平常一样倨傲地爱理不理,亦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说出什么要他去办的事,谁知这王世坤一见着他就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继而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我问你,你可有个族侄叫徐勋的?”

徐迢刚刚才在徐动面前听了一通明里暗里的话,心中明白长房是希望他在徐勋的事情上撂开手。他虽是不情愿,但权衡利弊,已经有些犹豫了。所以,这会儿王世坤突然也在面前提到徐勋,他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出言试探道:“有是有这么一个族侄,只和我往来不多……莫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王公子?”

“真是你的族侄!”王世坤一点都没注意到徐迢那微妙的表情,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下子总算找着了正主,这样回头大姐总不至于再骂我了!那个吴守正总算还有点用场,这消息也能打探到……”

王世坤只顾着好一番自说自话,一旁的徐迢却已经是听得呆若木鸡。若不是几十年的阅历放在那里,他几乎就想抓着王世坤,仔细问问这位是不是弄错了人。好容易稳住了心神,他才满面笑容地把人再次请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主位坐了,这才再次问道:“王公子,我虽有个叫徐勋的族侄,可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许他并非你要找的……”

“他可是十五六岁,可是行七?”王世坤没等徐迢说完,就连珠炮似的问了两句,见徐迢愣愣点头,他就使劲拍了一记巴掌,“那就没错了,必然是他无疑!你废话少说,立时把人给我找来……不不不,是立刻告诉我他住在哪,我亲自去!”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7章 借势(下)

再次来到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再次看到那墙根处一溜满满的车轿,再次看到那犹如集市一般聊天闲磕牙的车夫轿夫亲随,徐勋竟是觉得有些亲切。远远看见东门上那四个门子依旧是从前见过的,下了车的他正打算过去,恰好看见徐动从东门出来,立时悄悄隐在了人群中,直到长房的那辆车离去,他才再次现身出来,继而就听到斜里传来了一个唤声。

“七公子!”

徐勋闻声转头,就只见吴守正一溜小跑奔了过来,那满身肥肉随着他那卖力的脚步上下抖动着,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等其到了跟前,徐勋就笑着问道:“吴员外什么时候到的,就一直等在这儿?”

“王公子已经去见经历司徐六爷了。”吴守正满脸堆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偷觑徐勋面色霁和,他知道自己这趟跑腿的成果很不错,本想再多提一提自己如何设计的说辞,费了多少口舌,可最终还是没那么露骨,只是少不得额外解释几句别的,“我这一趟跑得正及时,听王公子抱怨,说是魏国夫人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他去求见傅公公又被拒之于门外,所以他正四处找七公子,一听见您这下落,高兴得什么似的。只是,我瞧他那样子,万一他是想找回颜面……”

“这你不用担心。”

慧通也就是昨晚上见过吴守正一面,对其跟在徐勋身前身后简直是个移动钱箱似的做派怎么都看不懂,如今又见其如此奉承,话里话外还提到了魏国夫人,他的面色不禁越发古怪。而金六早看到了吴守正那个曾经衣着鲜亮盛气凌人的马车夫,见其冲自己扬手,他思忖片刻就驾着马车过去,待把车停好,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大哥地奉承着,他脸上心里甭提多舒坦了。

徐勋听吴守正解说完了见到王世坤之后打听到的消息,便知道那位魏国夫人如傅容所说是个极其谨慎聪明的女人,那王公子多半亦是如自己所料——若对方是纯粹的飞扬跋扈之辈,想来之前傅容应是另一番评价,而且若是如此,他亦另有一番计较。于是,谢过了吴守正之后,他就提起之前欠下的钱,吴守正就赶紧摇了摇手。

“才区区几贯钱,小事一桩,七公子就别寒碜我了。您尽管先去办事,我在这等您的好消息。”

“应天府衙东门就在你面前,你不是一直想求见吴大人么,如今打算过其门而不入?”

“不不不,那丁点小事何必惊动吴大人。”吴守正面色一僵,随即又露出了殷勤的笑容,“更何况,七公子的正事要紧,我这不打紧,不打紧。”

借着今天去见徐迢,顺带给吴守正引见引见徐迢也并无不可,可见其这般光景,徐勋心中一动,也就不提这一茬,点点头后就冲着慧通勾了勾手,带着他朝东门那边走去。吴守正站在原地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东门,不消一会儿就成功过了门子那一关,他不禁得意地一笑。

“好容易搭上关系,我干嘛还费心费力去求别人,之前砸下的钱不是都白费了?”

和上一次一样,出来迎接的仍然是陶泓。因为此前一趟跑腿得了三本书的关系,他得着门子传信时,想到老爷在见客,朱管家亲自在门口守着,索性也不去通报就自说自话来接了人。然而,走在路上,他这心里渐渐就有些七上八下了,对徐勋又是提醒老爷一大早就气性不好,又是提醒这会儿见的客人是魏国公府的小舅爷,末了过了一处月洞门远远看到那小花厅和门口守着的朱四海时,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七少爷,这接下来还是您自己进去吧,我怕朱管家见着说我自作主张……”

“好,多谢你了。”徐勋笑吟吟地冲着陶泓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那三本书看完了,要什么新的尽管去我那儿借!”

陶泓一时喜上眉梢,千恩万谢地冲着徐勋打躬作揖,最后才一溜烟走了。慧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扭头斜睨着徐勋,似笑非笑地说:“徐七少,你真行啊!这徐六爷身边的亲近小厮,居然就被你区区几本书收买了,担这么大干系把你带到这来了。”

徐勋微微一笑,就这么大步朝那小花厅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光是一些小恩小惠,那府东街外头也不会有那许多人等上十天半个月却一无所成,他们谁都比我有钱。只是这做事与其比有钱,还不如比谁更有心。”

小花厅门口守着的朱四海先是听到里头那王公子大呼小叫,继而就隐约听到了徐勋的名字,心头不由自主就是一紧。有心想要偷听一二,可这儿常有人进进出出,徐迢规矩又大,他生怕被人看见告密,只好强自按捺站得笔直,人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当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朱大哥的时候,他猛然警醒过来,一见徐勋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就呆住了。

“你……你……”

“怎么,才两天不见,朱大哥就不认识我了?”

朱四海回头看看小花厅,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竟是看着徐勋低声斥道:“连通报一声都没有,你是怎么进来的?老爷在见客,这会儿没工夫见你!”

“六叔在见客?什么贵客要朱大哥亲自守在外面?”

朱四海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徐勋却仍是平常说话的语调,这丝丝声线自然而然传到了里头。里头的徐迢正在一面劝阻王世坤一面试探之际,突然听到外间这说话声,他立时一下子恼了,当即喝道:“谁在外头喧哗!”

下一刻,外头瞬间寂静无声。紧跟着,便是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六叔,是侄儿徐勋。”

此话一出,屋子里刚刚已经满心不耐烦的王世坤一时眼睛大亮,撇下徐迢就三两步到了门边,一把掀开门帘就往外看去。认出果然是昨天晚上自己在清平楼上冲撞过的人,他立时上前拱了拱手道:“徐兄,可总算是又见到你了!昨日晚上都是我一时……”

不等王世坤这番话说完,徐勋就抢在前头干咳了一声,继而也拱了拱手还礼,因笑道:“不过是些许小事,何足王公子挂齿?话说昨晚上我喝得半醉不醒,那会儿究竟怎么回事,我如今还闹不明白。”

王世坤好面子,徐勋这般给自己台阶下,他想起昨晚上对方亦是爽快地喝了自己那赔罪酒,他一时更生好感,冲着徐勋就笑道:“好好,你这人够痛快!”

他一面说一面像对待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似的,本能地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可一巴掌下去了,他才猛然想起对面人不是常厮混的那一批,那手讪讪地才拿下来,却听徐勋开口说了一句话,他那一丝尴尬顿时无影无踪。

“王兄,今天既然有缘又见着了,赶明儿我回请你喝一杯,算是为昨晚上的事赔个不是。”

“赶明儿?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喝一杯!”王世坤这一趟跑来,本是因为自己姐姐的一顿好骂,再则是畏惧傅容,可三两句话下来只觉得徐勋这人上路爽利,此刻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徐迢,当即满口答应道,“这府东街南边就有一家百年老字号,咱们这就去!”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8章 臭味相投

不过片刻工夫,王世坤就从最初的赔礼到一时兴起拉着徐勋就要去喝酒。面对这位旁若无人的魏国公府小舅爷的架势,一旁的徐迢固然看得脸色晦暗不明,朱四海却是真正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徐迢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让王世坤回过神来。

“我今天来寻你就是为了这事,人既是找到了,那就没你的事了!”

见王世坤大大咧咧地朝徐迢摆了摆手,撂下这么一句话,徐勋少不得面带苦笑地看了看徐迢,有些为难似的说道:“六叔,我……”

“既是王公子这般说,你且去陪一陪,有事回头再过来说。”徐迢半辈子沉浮,在最初的惊愕莫名之后,终究是城府深沉,当即冲着王世坤微微笑道,“王公子回头见着魏国公,劳烦请代我致一声好。就说忙过这一阵子,我必然登门拜谒。”

“知道知道,小事一桩,我对姐夫提一声就得了!”

站在徐勋身后始终低眉顺眼做亲随状的慧通看着这一番情形,心底直咂舌。魏国公是何许人也,这满南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这般常常走街串巷的?虽不知道徐勋是如何和这位魏国公的小舅子扯上关系的,可看眼下这发展的情形,也许自己是真的不用带着徐八亡命天涯了。于是,当徐勋向徐迢告辞之后随王世坤离去,他自是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眼看着这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两拨人竟是一道走,站在小花厅门口的徐迢心中一动,突然沉声叫来陶泓,吩咐其追出去带他们从府衙后门出去,随即就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右手忍不住揪上了自己那素来纹丝不乱的胡子。良久,还是一旁伫立着的朱四海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挪上前一步挨着徐迢低声说道:“老爷,要不要小的跟出去看看,打探打探徐勋怎么和王公子搭上的关系?”

“这时候打听还有什么用,晚了!”徐迢硬邦邦地吐出这么一句话,随即又轻哼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冷笑了起来,“横竖我于此子素来无冤无仇,前晚的宴席上反而让他露了一回脸,他和王公子若是真的由此相交,对我有利无害。反倒是长房三房四房那些动机不良的……四海,今天的事情给我吩咐下去,谁也不许露出一个字,否则家法伺候!”

“是,小的谨遵老爷吩咐!”朱四海起初心惊肉跳,可听着徐迢这么说下来,他想起刚刚徐迢吩咐陶泓出去带人从后门走,立时恍然大悟,连忙重重点头道,“老爷放心,小的一定会让长房大老爷他们惊喜惊喜!”

这边厢主仆俩三两句话计议停当封锁这消息,那边厢徐勋和王世坤一路出去,虽只是三两句闲聊,但当徐勋隐晦地表示昨夜傅公公来了之后,萧娘子等人就退了下去,王世坤立时诧异了起来,追问了其中经过之后,竟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哎,你还真是时运不济,须知萧娘子这舞乃是金陵一绝,这一次你错过了,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是因为她背后有人撑腰,哪能每晚顶多不过三曲,又不肯轻易让人一亲芳泽?”王世坤说着说着就流露出了极其神往的表情,眼见前头就是府衙东门,他突然停步看着徐勋,“对了,你和傅公公……”

“不瞒王公子说,我昨晚还是第一次见傅公公。”

见徐勋满脸的老实诚恳,王世坤在最初的惊愕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竟是使劲又捶了捶他的肩膀,好半晌才止了笑声:“你这人也太老实了。说实话,我这么急找你,不过是因为挨了我大姐一顿骂,你就不怕我知道你和傅公公没什么关联,找你算总账?”

无论是傅容之前的评价,还是吴守正悄悄透的底,都足以让他对这位公子哥有个大略的认识。王世坤倘若这会儿浑然没事人似的不以为意,那便说明此人多数是城府深沉之辈,徐勋少不得要把怀中那张傅容的名刺拿出来亮亮。然而,对方此时哈哈大笑后这么问了一句,他自然心中笃定。于是,他只是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

“王公子若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怎会如此时这般待我?”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让王世坤异常得意。他在金陵也是有名的纨绔了,那些有志于仕途的根本不和他往来,同是纨绔的少不得有各式各样的明枪暗箭,至于低一等的更是一个个巴结趋奉的嘴脸。换言之,也只有在王家曾经声名不显的时候,才会遇到一两个这般说话爽直的,可这些年早已是绝迹了。于是,这明显有异于那些逢迎巴结的话,竟是对了他的胃口。

出了府衙东门,王世坤那十几个亲随就都簇拥了上来,听自家公子吩咐了之后,立时有人拔腿前去安排。而徐勋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和王世坤东拉西扯,等到了那家百年老字号庆丰楼门前,徐勋见王世坤在那些亲随的簇拥下进了里头,他便有意落后一步,轻声对一旁的慧通和尚说:“你在外头等上大约一刻钟,随即立马冲进来,至于怎么说你自己斟酌。”

慧通和尚本就是心有九窍的机灵人,这一路跟着徐勋从徐迢那儿出来已经明白了七分,此时立刻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目送着徐勋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等看不见人了,他才摸了摸颈后找了个舒服地方靠墙根看着往来行人晒太阳。

无愧于百年老字号的名声,徐勋和王世坤在二楼雅座一坐,庆丰楼的掌柜就亲自笑容可掬地上来打了招呼,不一会儿就攒珠似的上了一桌子的菜。而王世坤看着几个亲随脚不沾地似的围着自己又是烫酒又是摆碗筷,却见徐勋是一个人坐得悠然自得,他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下来,没好气地一拍桌子,把人全都轰了出去。

“这人一少,耳根子都清净了!”王世坤舒坦地嘿嘿一笑,在锅子里捞着两根笋干吃了,他便用筷子冲着徐勋点了点,“别一口一个王公子,听着寒碜,看你比我小,我就叫你一声徐老弟,你就叫我一声王大哥。嗯,就这么定了!”

徐勋见这位二话不说就要自居大哥,当即笑道:“那我可就老实不客气地叫一声王大哥了。王大哥,有件事你不知道,昨夜傅公公大约一直就在清平楼上。”

见王世坤拿着筷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便放缓了声调说:“傅公公入席之后对我说,王世坤可惜了。不知道的知道的都说一声纨绔,却不知道他原本根底极好,是个好料子。别人如今都只知道他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其实要说他的名声,还不是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传坏了?什么纨绔,本就是许多人以讹传讹抬起来的。”

能让傅容说一声可惜,徐勋隐约觉得王世坤不是表面看来那般跋扈肤浅,况且是纨绔的多半都希望别人赞自己一声有出息,于是把那话改头换面拿出来提了提。果然这番话一出口,他就只见王世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突然使劲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大声叫道:“这么多年,哪怕我爹和大姐都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只有傅公公说了一句实在话!”

瞧见一个亲随因为这动静而推门查看,他厉声喝了一声出去,旋即就站起身来在那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一阵,末了才在徐勋面前一坐,满脸愤愤然地说:“想当年我在学堂读书向来是数一数二,可没想到自从大姐嫁进魏国公府,学堂里那些同学不是说话阴阳怪气,就是整日里跟在后头巴结奉承。也是我昏了头,一次因为一个人说话过分,下死力把他狠揍了一顿,回家就挨了爹爹一顿打,我一气之下就在他家大门上泼了生漆,之后夫子就登门说是小庙容不了我这大菩萨。后来爹请了西席,我心中憋火,又气走了三四个先生……”

听王世坤在那神情激愤地说着当年旧事,随即又说自家看乞丐冻饿,逢年过节在中正街舍粥,被人说是沽名钓誉;自己对父亲说给佃户减免租子,被人说是不通世事,收买人心;自己偶尔灵机一动吟了两句好诗,当面被人逢迎奉承,背后无数人说这是他托人伪作……末了竟是在那义愤填膺地又狠狠拍了两记桌子,掌心赫然是通红一片,徐勋终于笑了笑。

“有一句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论你怎么做,可你和别人不是一个圈子。别人看你,便只有魏国公的小舅子这一个身份。”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9章 金陵第一少!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个圈子!

王世坤有些呆滞地看着徐勋,渐渐皱起了眉头,随即回身缓缓坐下。他又不是生来的纨绔,小时候的读书根底打得相当不错,这会儿一再琢磨着这话,不免觉得远胜于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打骂,远胜于长姊唉声叹气的数落。只是,真要他把这道理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却总觉得差口气,一时间干脆给自己斟满了,又给徐勋倒了一杯。

他举起那杯向徐勋遥遥一敬,随即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这才一抹嘴笑道:“不为别的,就因为你今天给了我一句公道话,我认了你这兄弟!”

“那就多谢王大哥抬爱了。”

徐勋也是一饮而尽,见王世坤二话不说又来斟满了,他少不得抢过酒壶,一面斟酒劝饮,一面有意挑起对方的话题,只问其从前在学堂读书时的事。听这位当即得意扬扬说着那会儿临帖优等背书优等,夫子甚至曾说他将来必定能少年得中秀才,他哪里不知道搔到了这人的痒处。果然,王世坤说着说着,竟是又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碗筷一阵乱动。

“我就只是糊涂了一次,结果人人都说我是纨绔。既如此,本公子就一路纨绔给他们瞧瞧!”

就在这时候,只听外间一阵喧哗,随着砰地一声,一个人就撞开门冲了进来。王世坤见状吓了一跳,正要喝骂时,一旁的徐勋就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

“徐七少,不好了,南城兵马司那边就要动手了!这要是真的四十小板下去,徐八不死也得赔上半条命!”

眼见徐勋霍然起身面上又惊又怒,王世坤不禁眉头一皱,冲着那青衣小帽的慧通喝道:“喂,说话别没头没脑的,究竟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话音刚落,王世坤就只见慧通二话不说撂下了手中那帽子,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和上头的五个戒疤。此时此刻,别说他傻眼了,就连徐勋也被慧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直到慧通添油加醋地解说起了昨日晚上的那一场火,义愤填膺地说徐良和他的屋子被人有意纵火烧毁,徐良还被人以失火之名拿去了南城兵马司,徐勋这一趟是在南城兵马司使了钱拖延,这才过来求见徐迢设法……林林总总说了一大通,徐勋才恍然大悟。

这贼精明的和尚,除却南城兵马司那边这会儿递来消息是假的,其余的都是实话!

“徐七少,我也知道和尚我莽撞,可这十万火急……”

“徐老弟,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

见慧通说完不露痕迹地冲自己使了个眼色,而王世坤则是沉下脸瞅了过来,徐勋便苦笑道:“我还以为使了那么多钱,总能够拖延一阵子。”

王世坤眉头一皱,随口问道:“南城兵马司算什么,你怎不把傅公公的名头搬出来?”

“王大哥,我刚刚都说了,我昨晚才是头一次见傅公公,怎能随随便便用他之名?今日我本打算和大哥吃过这顿酒,再去央求六叔出面的。”

“有我在,这种事哪里还用求别人!”王世坤随手一指一个亲随,从他手中接过那一袭大氅往身上一系,随即就高声喝道,“留两个人结账,其他的赶紧备马备车,去南城兵马司!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打人!”

王世坤做事甚是雷厉风行,留下两个小厮结账就立时拉着徐勋匆匆下了楼。出得庆丰楼门去,眼见自己那辆双马齐驱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面前,他二话不说就径直上车,随即突然又探出身子看着正吩咐慧通的徐勋说道:“徐老弟,我这车快,坐我的!”

徐勋略一思忖,先点了点头,随即不动声色地拉了慧通一把,低声问道:“我再问你一事,你那房子可是你赁的?主人是谁?”

慧通被徐勋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我那房子?我比徐八那穷光蛋强些,那房子是我早年买的,房契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应天府衙亦或是江宁县衙那里也许还有留底。”

“那笞刑的事,不都是归府衙县衙么?什么时候五城兵马司兼管了?”

“那还不是府衙县衙的差役偷懒,这犯事的人多半没油水,费时费力打一顿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五城兵马司愿意代劳,谁会多事!”

“那就成,你和金六回去,在家等我的消息!”

见徐勋说完话就径直去上了王世坤的车,慧通站在那儿眯了眯眼睛,老半晌才嘿然一笑摇了摇头,转身往不远处张头探脑的金六和吴守正走去,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互相捏着,不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骨节脆响。

徐勋坐了几趟金六的车,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坐马车的感觉。然而,当他上车在王世坤身边坐下,只听一声凌厉鞭响,那马车陡然起行,须臾就风驰电掣了起来之后,他立刻体会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颠簸。这年头的马车终究是没什么太多减震装置,再加上速度太快,当这一路到了地头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散了架子。

眼见得王世坤随手抓了一旁一根镶金嵌玉的马鞭就要下车,他突然一把伸手将其拉住,随即问道:“王大哥,你进去之后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那当然是把人赶紧的捞出来!”王世坤诧异地看了徐勋一眼,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你不会以为南城兵马司那劳什子的兵马指挥连这点面子都不买我的吧?”

“那当然不能。可若是你就这么大模大样进去要人,哪怕这朱指挥面上恭敬,背后焉知不会气急败坏胡说八道,越发败坏了你的名声?”徐勋见王世坤闻言一愣,便满脸恳切地说道,“须知三人成虎,有些话听多一次,便多信一分。魏国公和魏国夫人虽是你至亲,可那些话听多了都会当真,更何况别人?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纨绔一辈子?”

倘若说先前王世坤只觉得徐勋乃是少有的能懂自己心声的,那此时此刻,他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知己。换成他的其他狐朋狗友,谁管他的名声好坏,早就挑唆了他进去闹他娘的。于是,他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突然照着对方的肩膀擂了一拳,继而笑开了。

“好小子,我没看错人!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你只进去说,那被烧的两处房子有一处是你的,今天去见我六叔时才知道也在昨晚上被烧没了,这赔钱的事情就着落在失火的人身上。总而言之,没赔出那一百贯之前不许伤了人一根汗毛,否则你就把官司打到应天府衙去。须知失火是归五城兵马司管,但这杖责笞责等等刑名本不归五城兵马司,除非那朱指挥应了你的,否则你就把人要出来送应天府衙!”

“啊?”

王世坤愣愣地盯着徐勋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徐老弟,我真是服了你,连这由头你也想得出来!得,我再吩咐一声,钱没拿到手之前给我把人好吃好喝供着!少了一根毫毛,他就甭想再当这个兵马指挥!”

眼见王世坤下了马车,在几个亲随簇拥下大步进了南城兵马司那低矮的门头,里头在最初的一阵喧哗之后,旋即寂静了下来,徐勋少不得缓缓往后一靠,心中思忖了起来。

借着王世坤大闹一场把徐良捞出来容易,可他要的是彻底了结眼下这一连串麻烦事!与其让族中那几房别有用心的族人就此退缩,还不如让王世坤先把这事拖一拖,那些人就算疑神疑鬼,多半也只能疑到徐迢身上,疑不到他的身上。这多出的时间,他可以去好好打听打听句容赵家究竟什么名头什么打算,也好思量如何一并对付!

况且,王世坤这种真性情犹在的纨绔他前世里见过不少,这种人待之以诚,将来指不定就能多上一个真正的朋友!否则这一趟之后,王世坤自己不在乎,那位魏国夫人却未必是傻子,到头来这层关系指不定就断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就听到外间又是一阵喧哗,打起窗帘一瞧,就只见一个身穿补子官服的中年瘦高汉子带着好些人将王世坤一行送将出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不恭敬客气。眼看着王世坤往这边马车来,他就往后挪了挪,果然不多时,一个人就利落地钻上了车。

“可是大功告成?”

“那当然!”王世坤得意扬扬地一屁股坐下,随即随手拿起一旁蒲包里的紫砂壶,咕嘟咕嘟对着嘴痛喝了一气,随即才放下茶壶咧嘴笑道,“也不看看是谁出马,我这金陵第一少的名头可不是假的!”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0章 东风压倒西风?

尽管已经不复从前还是帝都时的盛况,但金陵名门众多,如今魏国公和成国公双双镇守南京,家眷都在身边,真要说金陵第一少,自然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王世坤。只魏国公和成国公府上的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各自有一份家业在,那种争风吃醋争强斗狠的勾当早就不做了,而更小的一代则是还未到足以出去纨绔的年龄。于是,有魏国公徐俌罩着的王世坤,要自称一声金陵第一少,等闲也不会有人出来和他打擂台。

而这位金陵第一少的举止动静,那些南京部院衙门的头头脑脑顶多只是当成笑话一般随便听听,但有的衙门却从不放过这种真正大佬们丢在犄角旮旯的小事。这天傍晚时分,三骑人就从南京锦衣卫衙门拐了出来,顺着西长安街过了大中桥,一阵疾驰便拐进了常府街。

由于常遇春的后人永乐年间就已经见罪,弘治五年,五世孙常复虽是得了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的世职,但这是不视事的虚衔,常家终究是已经几乎败落了,那座俗称开平王府的常府也早归了别人。自永乐开始派中官镇守南京开始,这座开平王府就一直都是历代镇守太监占据着。只镇守太监历来委任两人,住在这儿的往往位高资深,如今的主人傅容便是如此。

虽是中官,但傅容是正儿八经宫中内书房出来的,镇守南京之后闲暇极多,更喜欢没事就涂抹几笔山水。这会儿他站在书桌前,示意了旁边的小宦官扶着纸,就专心致志地给那三两枝桃花上颜色。眼见得那粉淡得宜的色彩遍布枝头,他不禁微微一笑,搁下笔才放下刚刚卷起的袖子,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公公,陈大人来了,还正好在门上遇着了郑公公。”

“哦?这两个人倒碰的巧。”傅容示意那小宦官先把画挪到一旁的案桌上去晾着,这才笑道,“既然来了就一块见吧,差个人领路带他们来书房。老郑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不至于盘桓多久,去把之前收着的那几两贡茶找出来待客!”

“好你个傅公公,那贡茶虽金贵,你这财主何至于才只有几两?”

说话间,就只听轻轻的咿呀一声,外间门仿佛是被人推开了。不多时,就有人打起了门帘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相貌端伟五十开外的老者,只见他一身淡青色的杭绸长袍,脚踏半旧不新的黑色布履,腰上系着一根已经有些发白的银带,看着竟是犹如寻常老儒。而一旁扶着门帘侧身让老者先通过,随后才放下手跟着走进来的,便是穿着锦衣官袍的陈禄。

傅容抬手吩咐小宦官下去倒茶来,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要说你到南京还比咱家早十年,咱家是财主,你可不得是金主?看中了那茶叶你带走就是,可保不准咱家明日就到你家去,看中什么就直接顺了回来!”

来的老者乃是南京守备兼南京内官监太监郑强。虽是比傅容年轻四岁,但他成化十六年就掌南京内官监事,成化二十年升南京守备,弘治元年督修南京内府诸库藏,真要比在南京的资历,却是比傅容更久远。因而,此时听傅容这调侃,他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那敢情好,但凡傅公公你能入眼的,看中就尽管拿去!”

两人彼此调侃了一阵子,陈禄又上来见礼,傅容只摇了摇手说免了。待到小宦官拿着丹漆小茶盘送上了三个成化窑的小瓷盅来,三人一人取了一个在手,说是来要茶的郑强却只微微抿了一口,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傅老哥,咱们也不是外人,咱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家那个儿子你是知道的,应天府学生,这已经好些年了,读书不上不下。咱家如今年纪一大把,想用这老脸最后帮他一把,给他谋个前程,想请你一块帮忙说项说项。”

“这事自然义不容辞。”傅容一口答应,随即犹疑地瞥了陈禄一眼,这才又看着郑强说道,“只是如今风头不妙,老郑你若是能等,最好再等等。”

“等?”郑强一下子皱紧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傅老哥你若是有难处就说清楚,咱俩也不是共事一两年了,这还用得着打官腔?”

“不是打官腔。”傅容情知郑强性子急躁,于是冲陈禄打了个手势,见其站起身到郑强身侧,低低言语了几句,他便捧起茶盅饮了一口。等到陈禄回身坐下,而郑强赫然是脸露激愤,他就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天风头不好,那些清流正在虎视眈眈挑着那些冗官冗员下手,连陈禄都不能幸免,你何苦在这时候把令郎提拉出来给人当靶子?”

“那些吃饱了的书生!”郑强死死捏住了扶手,好一阵子才使劲哼了一声,“郑节在府学里就是成天遭人白眼,前些天要不是咱家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几乎就要说不去了!想当年傅老哥你和咱家,为了一个内书堂的名头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他们这些孩子竟是为了别人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就能自暴自弃,真是远不如咱们当年!”

“你怎能拿孩子和我们那时候比?他们没吃过那许多苦,自然承受不得那些话。”

傅容哑然失笑,只郑强既是提到这一茬,他便渐渐生出了怀旧之意,与其聊起了从前宫中内书堂旧事,等好一阵子唠嗑完,眼见时辰不早便留郑强用饭,谁知对方执意不肯,可临走之际不但顺了他那三两贡茶,又把他新画的那桃花图带了走,还硬是让他在画上印上了那方“松庵”新印这才罢休。等到一路把人送到二门,眼见郑强上车远去,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就这么背着双手对旁边的陈禄说道:“你说,他是不是也因为那风声才来找咱家说话?”

“郑公公在南京经营了二三十年,自然消息灵通。”

“除了儿孙,他算得上无欲无求的,看刚刚那样子,是真的恼了。”傅容哂然一笑,随即回身朝里走去,直到眼角余光瞥见陈禄落后一步紧随其后,他才低声问道,“倒是你,今天这急急忙忙赶过来,是又听到什么消息?”

“不是什么大消息,毕竟那奏折应该才发走两天,京城都尚未到呢,哪有什么回文?”陈禄顿了一顿,转瞬就笑了起来,“是一件民间的小事。太平里那边昨晚上失了火,烧了两座院子,其中一座,便是昨晚那徐勋所说,救过大公子的徐良所住。”

“哦?失火?”傅容一下子停住步子,见陈禄面上的微笑有些异样,便又扭头继续往前走道,“既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想来这失火二字大可商榷?”

“虽没证据,可应该是徐氏长房放的。昨晚上徐勋赴了公公的约之后回家,搭了和王世坤同来的一个富商的便车,发现这火情,立时问那富商借了钱,用赏格鼓动了街坊四邻灭火。那徐良一回来就被人逼着赔钱,又被南城兵马司拿了回去,结果这徐勋一大早又去了南城兵马司,后来不知怎的竟是搭上了王世坤,王世坤亲自去南城兵马司说项。难得王世坤这金陵第一少没耍横,竟一通话说得南城兵马司的朱老三哑口无言,不得不把人先下了监了事。”

陈禄简简单单说了一通话,傅容不禁生出了几许兴致,停下步子细细又询问了一番其中缘由,当即笑了起来:“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居然还不把咱家那名刺拿出来开路,竟是另辟蹊径哄了王世坤心甘情愿出马,而且一贯拳头上耍横的王世坤居然嘴皮子也利索了?好,心计不错,很不错……且再看看他接下来如何!”

“是。”陈禄答应一声,但须臾就再次压低了声音说,“公公,徐家这事情当中,工科给事中赵钦的一个清客似乎在其中兴风作浪。”

“赵钦?”

傅容再次停住了脚步。足足沉吟了好一阵子,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先盯紧了,不要惊动,且先瞧瞧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还有这徐家子怎么应付。这赵家在句容根深蒂固,从前也有不少事情传到锦衣卫,可每每一动却一无所获,反而带累得上上下下全都落得不是。赵钦一个人不打紧,但他是清流,咱家又不在京城皇上身边,这种人一个扳不倒就是一身骚!东风压倒西风已经那许多年了,要让风水轮流转不是那么容易!咱家知道你气苦,但饭得一口口吃,事得一步步做,急不得。”

见傅容这般态度,陈禄自是躬身答应不迭,只是眼神却不免露出了一丝阴晦。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1章 灯下黑

春困秋乏夏打盹,这说的本是季节交接之际,人们常常犯的困倦毛病。午后时分,徐家那小院门口,一个搬着小板凳坐在那儿的少年郎一面眼巴巴张望着路口,一面时不时轻轻点着脑袋,好几次险些趴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只是每逢有车轿经过,他立时一个激灵惊觉过来,可每每一抬头便失望地再次耷拉下脑袋,这却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如此周而复始也不知道多少回,当他再次本能地抬起脑袋来时,恰是看见一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旧马车。一瞬间,他几乎是直接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径直冲了过去。可是,才拉起车帘,他就看见一个脑袋光溜溜的人蹿了下来,他也顾不得这家伙,再探头往车内张望,却只见里头空空一片,哪里还有人。

“少爷呢?”

金六一面吆喝着那匹拉车的老马,一面笑道:“放心,少爷一会儿就回来!”

听到这话,瑞生立时无精打采,轻轻哦了一声就垂头丧气地回到起初那位子上坐下,任凭谁说话都不理睬。金六见惯了他这般架势,见慧通瞅着小家伙这模样好笑,他就干咳一声道:“由他去,这小子才只跟少爷一个多月,偏就是死心眼,问他想家从来都是摇头。我从前还不相信,这天底下就是有天生的忠仆,如今是不信都不成了。”

慧通闻言啧啧称奇,见金六自到马厩里去收拾马车洗刷喂马,他思忖横竖无事,索性也就到门口倚着门框站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瑞生聊天。虽说小家伙根本不理睬他,十句话难得答一句,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只是问着问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瑞生,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仿佛自来熟似的拍拍打打和人开玩笑。过了许久,他才撇下瑞生转身朝里走,待到二门时却扭头又回看了一眼。

瑞生也记不清自己在门前见了多少车轿通过,甚至还看到了昨儿个见过两回的那胖员外,强打精神答了他少爷没回来,几乎又要再次睡着时,方才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惊醒。当睡眼惺忪的他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地揉了揉眼睛,这才跳起来撒腿奔了上去。

徐勋从南城兵马司出来,先是又坐王世坤的车转去了一趟应天府衙,在徐迢那儿盘桓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来,这一趟是徐迢吩咐人派的车,连带宗族大会的事也告诉了他。此时,下车的他打赏了那车夫十几文钱,见人高高兴兴地去了,这才转头看了看瑞生。见小家伙满脸的忧心忡忡,他习惯性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这才笑道:“放心,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瑞生这才咧嘴一笑,一面跟着徐勋往里走,一面说道:“少爷,上次你让我买的标布做衣裳,我都已经做好了。统共得了四件棉布衫子,才用了不到五分之一,还剩下好多,足够再做好几件秋衣,我都收在了箱子里,下次好用……”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徐勋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完全没有心得,因而此刻听小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待到瑞生说起吴员外又来过,他才突然停了停步子,心想吴守正这人虽说是典型的见风使舵,但用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想着想着,他又轻轻按了按揣在怀中的那张傅容名刺,脸上露出了一丝谨慎。

如傅容这等位高权重的人,哪怕他真的救了此人至亲,派人详查他的根底也许还有可能,但绝不至于因此而亲自与他相见,更何况送了这么一张名刺!所以,此物能不用就尽量不用,想来那边极有可能仍在盯着他的动向。要想摆脱如今的困境,要想借机搏一搏将来,他就得尽可能地把这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只是,那位大珰的心里,究竟盘算的是什么?

和王世坤的一顿午饭,徐勋不过是略用了几口就被慧通和尚搅和了,接下来又婉拒了王世坤的邀请,去府衙和徐迢虚与委蛇好一番,眼下他这一回来自然是饥肠辘辘。随便让金六嫂做了一碗面条充数,他三下五除二消灭了干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突然到了东屋里,磨了半砚台墨,拿出一张小笺纸,就这么左手拿笔蘸了蘸墨,略一思忖就奋笔疾书了起来。

“徐兄台鉴。”

落下这四个字,他稍稍停了一停,继而就专心致志地继续往下写,竟是以自己捏造出来的那位世伯的口气给徐迢写信。信上丝毫不提昨晚这桩诡异的失火,只是略提一笔徐边当年于自己的雪中送炭,赞了一番这位徐二爷的高义豪爽,旋即又说起徐二老爷当年临走时曾说起此行艰险,但若有所得,则足以光耀门楣,只可叹如今旧友多年未有音信云云。末了,他才添上了意味深长的几句话。

“吾闻知徐氏宗族事,句容赵钦多有利害。徐家事,徐氏治,何假外人之手?彼赵氏虽句容大族,安涉徐氏内务?边兄从前盛赞徐兄高才高义,奈何族中以嫡系旁系故,宗房老朽却终不肯放权,以致太平里徐氏一蹶不振。今兄仕途得意,宁愿以宗族为掣肘否?”

将这墨迹淋漓的小笺纸晾干,他拿出信封装了,又让瑞生去请了慧通来,先对他提了提南城兵马司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定然不会让徐良吃苦,他才将信递了过去:“这封信你设法送到应天府衙东门,指名给我六叔。你今天才去过,尽量别让人认出你。”

慧通何等油滑,只一听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来,当即嘿然笑道:“徐七少的意思是,只要别让人认出我来,至于是否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却不要紧?”

这精明的贼和尚!徐勋心底暗叹了一声,当即点了点头道:“没错,要张扬,却得有度,这其中的分寸想必大和尚必定把握得好。”

慧通哂然一笑,当即二话不说地揣上信就往外走。临到门边上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书桌前头的徐勋,这才没头没脑地说道:“徐七少,你们徐家那帮人要知道你真被逼急了是这么个模样,迟早会后悔的!只不过,你也别只顾着外头那些麻烦,自古而来都有灯下黑的道理,你自个多留心留心身边的人。”

灯下黑?这家伙是说谁?

眼见门帘落下,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徐勋有心想再多动动脑子,可从昨夜到今天,从见到傅容到回来遇着失火以及诸多善后应对,他就没好好睡过,此时不但脑袋有些转不动了,而且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抬。于是,他寻思着等慧通回来再问,索性去上了床,须臾竟是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耳边一阵唤声吵醒,睁眼一看,就只见慧通和尚正抱手站在床头,窗外日头赫然已经西移。一身短打扮的慧通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才似笑非笑地说:“徐七少,你交待的事情我办妥了。信稳稳当当送到了徐六爷手上,只此前东门上正好来了个新门子放刁,于是闹了好一阵子,想来徐家长房那边已经得知了。”

见徐勋只懒洋洋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偷窥的信中内容,终于忍不住啧啧称奇道:“看不出来徐七少你有这等本事,那徐八对坊间邻里津津乐道的世伯,竟是你杜撰出来的!”

打从托付慧通去做这事,徐勋就知道这和尚十有八九能办成事情,却也多半不会放过偷窥信中内容,因而此时对方一言戳穿,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竟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打了个呵欠道:“送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