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没收回名刺,原来竟是为了此意?”陈禄见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凑到傅容耳边低声问道,“让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拿着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

“不错,正是如此!能奋不顾身救人,又能捏造出了一位世伯,还能在咱家面前说实话,若是还能知道怎么用这东西,以后真的进了宫,自然也就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有的连内书堂都没进过大字不识一个,也难怪朝中那些文官会啰啰嗦嗦劝谏不停!”

笑过之后,见满桌子菜肴几乎还没动过,傅容就摆手吩咐陈禄坐了下来随意对付几口。见其不挑不捡地逐样取用,他就笑道:“那小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侍仆小厮,若他知道你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指不定吃惊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相干。”陈禄拨拉完了碗里的饭,当即就放下了筷子,随意一擦嘴又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还是我带人护送公公先回去吧?”

傅容正要答话,只听包厢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眼见陈禄前去应门,他顿时微微皱眉,隔了片刻索性转头去看,见陈禄和那门外一个亲随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脸色瞅着很不好看,他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咱家的面说?”

陈禄做了个手势吩咐那亲随出去,这才亲自关好房门回转了来。见傅容端坐在那儿满脸不悦,他到了嘴边的没事两个字顿时咽了回去,下一刻就坦然说道:“公公,是刑科给事中史后,工科给事中赵钦,还有另几个清流弹劾,请皇上革去我们陈家三个的官职。”

“呸,他们有完没完!”傅容一时大怒,竟是恶狠狠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看着皇上好气性,就左一个条陈右一个条陈的往上奏,真正的想头还不是想废了东厂,废了锦衣卫,想让皇上和宋时的那些皇帝一样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他们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德性!要是没有陈祖生,哪里还有当今皇上,你又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哪里就招惹他们了!”

哪怕刚刚说起自己的养子,傅容也是一脸的好气性,但这会儿陡然发怒,却是异常凌厉。陈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傅容按着桌子缓缓坐下,他才轻声说:“公公也不要太记挂了,横竖已经不是头一回,皇上必然会驳回的。”

“不能再这么下去,都说如今的朝堂上个个君子,可他们把李广斗了下去也就罢了,横竖那货是该死,可他们却还一个劲揪咱家这些人的尾巴,这等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

……

出了清平楼的徐勋自然不知道楼中那包厢内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已经是晚了,但这清平楼正在秦淮河边,自然不像其他那些一入夜就从喧哗变成寂静的大街小巷,此刻秦淮河上灯船处处,而四周车轿亦是川流不息,入眼的大多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的富贵人,靠边听着的车轿也多半鲜亮,因而他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金六的马车,却是不见金六其人。

大为诧异的他往四面八方张望了片刻,可就只见到处人山人海,一时半会哪里找得到人。他心下正踌躇,一辆样式熟悉的马车突然停在了跟前。驾车的车夫跳下车打开车门摆好车蹬子,里头就有人笑容可掬地下了车来,不是吴守正还能有谁?

“七公子这是要回去?”

和早上相见的时候相比,尽管同样是笑容满面,但这会儿吴守正的心态大为不同。早上不过是把人当作一个区区银钱就能买通的年轻小子,纵使事情不成也无所谓,可刚刚在楼上看到那番情形,听到那番话,再打听到了所谓傅公的身份,他的心里与其说充满了敬畏,不如说是惊惧。于是,他的脸上恨不得堆出十万分的讨好来,哪怕徐勋闻言只是随随便便一点头,他仍然殷勤地打开车门,又用袖子拂了拂下头的车蹬子。

“正好顺路,我送七公子一程?”

既然找不见金六,一路安步当车回去只怕是必然遇到夜禁,虽说怀中那张大红名刺还在,可这种东西逢人就拿出来开道,不啻是杀鸡用牛刀,因而,徐勋也没多想,谢了一声便先低头上了车。坐下之后,见吴守正上来之后关了车门,随即笑吟吟地送了一个捧盒过来,他就摆了摆手道:“不用忙活,刚刚已经承蒙傅公公款待,我已经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守正见徐勋说此话时提起那位傅公公,口气连个变化都没有,心中更是惊骇,又是暗自埋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是恼火那王公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于是,他少不得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巴结,可无论怎么说徐勋都只是或嗯或啊含糊过去,他只觉得对面这少年遍体滑溜无处着手,正懊恼之际,他突然察觉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继而马车竟是停了。

“怎么回事!”

吴守正才问了一句,就只见车门被人猛地拉开,紧跟着那马夫竟是突然探进了脑袋来,大声叫嚷道:“老爷,前头有房子着火了!”

此话一出,吴守正也就罢了,但徐勋一把撩起窗帘看了看四周环境,立时二话不说跳下了车眺首远望。待看清楚那着火的方向,他一时心头大跳,立时回身冲那呆若木鸡的马夫厉声喝道:“快,立时赶到那失火的地方!”

那马夫还在犹豫,回过神的吴守正就恼火地冲着他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七公子怎么说就怎么做,赶紧的!”

他一面说一面又讨好地冲徐勋伸出了手,一把拉了他上车后就拍胸脯保证道:“七公子,您就放心吧,我这车是县城里头的巧匠特制的,跑起来又稳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1章 火光内外众生相

随着太阳落山,白天热闹喧哗的太平里就渐渐恢复了宁静。沿街的店铺多数下了门板,路上的行人也日渐稀少,各家各户多半飘起了炊烟,隐约还能闻到各式各样的饭菜香味。因而,这会儿马车在那宽敞的道路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着,一阵阵风无孔不入地从窗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挟带着市井饭菜的香味和那种烧焦的味道,让车中的人更觉急躁。

“到了到了!”

听得这声音,徐勋不等车门开启,就立刻一把掀开车帘,撞开车门跳下了地。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片红通通的火光,但并不是他起初以为的自己家,而是徐良那破旧的小院。眼见得火苗一阵阵往上窜,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异常刺耳,而旁边虽也有三三两两救火的人,可更多的人却是在那看热闹观望,一时之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就在这时候,斜里人群中,一个人没头没脑地钻了出来,恰是和他撞了个满怀。

“少爷!”

徐勋闻言一愣,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了人来。只见这人脸上被熏黑了大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用一根破布条束着,身上的衣裳既有被火烧黑的痕迹,也有烧出的一处处破洞,脚上赫然还少了一只鞋子,不是瑞生还有谁?他几乎是一闪念便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

“你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瑞生看着徐勋,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哭出来,可总算是硬生生止住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手那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声音干涩地说:“不是,金六哥送少爷出去了,我和金六嫂一块守着家里,后来金六嫂突然风风火火跑进来说这良爷爷家着火了,我就跑出来看,见着了火就回去拿了一床棉被,浸透水之后就裹在身上冲了进去……”

“你……”徐勋有心想斥责瑞生莽撞,可是看着小家伙那清澈的眼神,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当即问道,“徐良大叔可是不在里头?”

“少爷你怎么知道?”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便讪讪地说道,“良爷爷确实不在里头,我找遍了几处屋子都没找着,要不是苏大娘看到我进了火场,叫了几个热心人帮忙,我也没那么容易出来……我是怕少爷您当初身上伤还没好就跳进河里救人,万一良爷爷有事,您回来后又做什么冲动的事,想着自个打探清楚,总好过您冒险……”

听到瑞生居然是为了这样的缘由冲进了火场,徐勋顿时为之气结,可想要训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突然屈指重重弹在了瑞生脑门上:“以后记着,再遇着这种危险的状况不要那么莽撞,今天没有苏大娘叫人帮忙,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说完这话,他就撇下瑞生快步朝苏大娘那边走去。见这位五十开外身材粗壮的妇人正在那扯起嗓门大叫大嚷招呼人灭火,可终究应和帮忙的人虽有,可更多的人不是指指点点看着,就是推诿自己年老,他不觉往后瞧去。本待是瞅瞅吴守正在哪儿,却不料这位衣着光鲜的大财主竟是就跟在自己身后。于是他心头一动,立时开口问道:“吴员外可带着现钱?”

吴守正原本还担心着火的是徐勋家里,可发觉是别人家,他顿时如释重负。只是跟在后头听到徐勋和瑞生那番对答,他发现这户人家仿佛是徐勋识得的,少不得就把那轻松的神情藏了起来,这会儿人一看过来,他就立时唉声叹气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火……”

话一出口,他就听清楚了徐勋后头那句话,微微一愣,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踌躇片刻就试探道:“七公子要用钱?现钱我没带太多,车上的钱箱里头还有几十两银子,七八贯青蚨,散钱还有三四百,宝钞如今太贱,我虽是带了一堆,可别人未必肯要,钱票倒是在这金陵不少地方都能兑的,只不过这大晚上……”

瞅着徐勋那脸色,他那后半截话立时打住,随即就赔笑道:“七公子倘若要用钱,我立时就去拿来!”

“不用那么多,把那几贯足吊和散钱先拿过来就好。”

徐勋撂下这话,旋即三两步来到了苏大娘身后叫了一声。见其回头,他也不等她说话就大声说道:“大娘,之前瑞生的事情多谢你了!”

苏大娘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听到这话就笑呵呵地捋了捋额边的乱发,却是嗔道:“七少爷有工夫说这般客气话,还不如赶紧帮着灭火!瑞生那孩子也是的,这么大火,冒冒失失冲进去不是找死?良老汉下午就跟着隔壁住着的和尚出去了,我之前正好过来敲过门让他帮着明天汲水,敲门却不见人,那早晚应该还没回来呢!”

徐勋心中一动,忙问道:“那时候什么时辰?”

“戌时不到吧,怎么了?”

眼见吴守正和那抱着个箱子的马夫气喘吁吁地过来了,徐勋也就只得暂时按下此事不提,只上前一步高声叫道:“各位街坊父老,这天干物燥许久没下雨了,得赶紧灭火,万一风大烧着其他房子,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苏大娘刚刚叫了老半天也就是十几个人帮忙,这会儿见徐勋也出了面,她顿时心中欢喜,忙大声嚷嚷道:“勋小哥说得没错,大伙别看着,赶紧帮忙,否则烧着自家房子就等着哭吧!”

此时此刻,人群中却有人嗤笑道:“是那良老汉失了火,关我们什么事!这太平里隔着一条护城河就是皇城和各大衙门,这十几年着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再说已经去报了官,南城兵马司的人转眼就到,还用咱们忙活什么!这又没风,火要真往四处烧,现在早顶不住了!”

尽管此时已经是大晚上,但徐良那院子里的大火正熊熊燃烧,哪怕不能映照得四周犹如白昼,却也足以让他看清四面八方的人。依稀认得那是一个徐氏族人,他眉头一皱,随即就高声叫道:“这大晚上的劳烦大家白白奔忙,确实也说不过去。这样,用水车装了水来的,一车二十文,提了水来的,一桶三文,救火的亦是有酬劳相谢!”

“别空口说白话,你哪来的这许多钱!”

这话一出,四面八方顿时一片哗然,刚刚发话的那徐氏族人少不得又跳将出来质疑这话的真实。徐勋二话不说,当即把吴守正那马夫拉了过来,一把掀开那钱箱上头的盖子,捧出了一贯重重的铜钱来。围观的众人见那铜钱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出幽暗的光,渐渐就骚动了起来。一旁的苏大娘虽不明白徐勋怎的突然这般阔绰了,可立时放开嗓门游说,不多时,刚刚还作壁上观的不少人立时动了起来。

这附近如徐良这般靠汲水为生的人很不少,水车就有好几辆,在这金钱攻势的诱惑下,不一会儿就有好几车水送了过来。苏大娘虽是女流,平日饶舌归饶舌,却颇有气势,又是分派人各种事情,又是在那指点瑞生仔仔细细记账,一个曾经经历过两次火灾的老头儿更是指点着众人拆了一座墙头,等到南城兵马司的人赶到时,火势堪堪得到了控制。

好在这一年的春天虽少雨,可终究是晚上风不大,再加上昨夜下过雨,徐良那小院和右侧的几户人家隔着一条夹道,众多街坊无论是为了钱也好,为了自己的房子不被殃及也罢,一个个都尽心竭力轮番上阵,再加上南城兵马司的人终究是这年头的专业人士,着火的地方距离皇城太近过于敏感,徐勋又许了他们两贯钱,几个人也卖力得很。

一直忙活到下半夜,一场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下去。除了紧挨着徐良家慧通和尚的小院也被连带着烧成了一片灰烬,附近其他几处院落总算受损有限,有的墙头熏得焦黑,有的屋瓦受损,终究是没什么大碍。

徐勋眼看瑞生灰头土脸嗓子都哑了,便打发了人先回去,自己就跟着南城兵马司领头的那个蒋吏目等几人进了一片狼藉的火场。在四处焦黑的地方转了老半天,发现确实不像是有人,他知道苏大娘起头并没有看错,可转了一大圈,他就注意到围墙的残垣断壁旁似乎有些可疑的痕迹。蹲下身来查看了片刻,他心中不觉一动,拈起那木炭似的黑灰到手心里搓了搓,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纵火!

眼看着南城兵马司的人依旧在查看火场,他悄悄退将出来。才一出门,他就只见人群中央空出了一块地方,两拨人恰是剑拔弩张似的对峙着,一方是徐良和慧通和尚,至于另一方,赫然是带着两个小厮的长房三少爷徐劲。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2章 熊心豹子胆

“你还敢抵赖?要不是人叫了我过来看,我还不知道这刚买下没两天的房子竟然给烧成了一片白地!你是赁房子的人,我不找你赔找谁去赔?”徐劲一眼就瞥见了从里头出来的徐勋,声音顿时更大了,“这么多房子,偏生你这儿走了水,焉知不是你有意使坏?”

徐良虽穷,但住在这儿和附近街坊邻里都相处得还好,见他气得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苏大娘看不过去,就在旁边劝说道:“三少爷,良老汉人又不在家,又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难道你的房子被人烧了还分有心没心?”徐劲恶狠狠地指着徐良,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少爷还留着买房子的契书,你给我如数赔了那一百二十贯,我就放你一马。要是你赔不出来……那就上衙门说话!”

说到这里,他瞥见徐勋走上前来,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然,听说你是七弟的救命恩人,七弟大约不会眼看着你去吃官司,要是他肯替你销了这笔账,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总而言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你还险些连累了这太平里的其他街坊!哦,对了,我记得按照律例,失火似乎还要笞刑的!”

听徐劲越说越得意,徐勋不紧不慢走上前去,漫不经心似的说:“欠债还钱确实是天经地义,但今夜这火实在是起得蹊跷。就要大热天了,也不知道是谁往那院子里堆了不计其数的柴禾,倒是生怕火着起来不够旺似的!失火要笞刑,就不知道这纵火该当何罪?”

见四面八方围观的人群闻声哗然,徐劲不禁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那只眼睛看到有人纵火!”

“我刚刚说过今夜这是有人纵火吗?”徐勋见徐良闻言突然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地斜跨一步拦在了他身前,“三哥难道是做贼心虚?”

“你……”

徐劲本待要破口大骂,可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想着之前自己买房子花了大钱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上了徐勋的当,而那买画更是如此,这一回他不得不硬生生按捺下了满腔怒气,只轻哼一声道:“别只顾着耍你那嘴皮子工夫,我们衙门见真章!”

撂下这话,他冲着两个小厮打了个手势,气势汹汹扭头就走。徐勋看见围观的人在他的推搡下,须臾就让出了一条道让其通过,索性趁着这时候四面作了个揖,随即高声说道:“今天晚上多亏大伙儿齐心灭火,我在这儿谢过了!”

哪怕徐家这位七少爷往日名声不好听,可这会儿刚刚使力的人都多多少少到手几十文钱,此刻大是有人哄然应和。走出去不远的徐劲闻声回头,眼看徐勋又在那拍胸脯说着要请今夜出力的街坊吃酒,顿时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了墙根。

“败家子,我看你能有多少钱挥霍!”

两个小厮你眼看我眼,其中一个少不得上前低声问道:“少爷,要不要去和那位南城兵马司的蒋吏目再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你们嫌今夜露脸还露得不够!”徐劲冲着那说话的小厮恶狠狠一瞪眼,随即骂骂咧咧地说,“都是你们两个办事不妥当,否则怎么会让那个败家子看出了破绽!哼,谅他也没能耐打动南城兵马司,徐良那四十小板别想跑!”

徐勋许愿请众人吃酒,忙活了半宿的街坊四邻自然渐渐散去。漆黑的大街上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只有吴守正手中那盏灯笼还照亮着。哪怕是没他的事了,他仍旧涎着脸一直随着徐勋身边,那模样犹如跟班似的。

知道南城兵马司那帮人还要打发,吴守正就是不留徐勋也得设法留人,此时自不会去管他,请了苏大娘去自家院子知会金六嫂现开火顿热茶做些点心,一扭头正要问徐良和慧通晚上上哪去了,这当口,刚刚在徐良那小院里转悠了一圈的蒋吏目也带着手下的兵卒出了来。

又是扑火又是查看,七八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这会儿出来少不得有些骂骂咧咧的。一看到徐良和慧通,为首的蒋吏目就气哼哼地上前冷笑道:“咱几个和街坊四邻忙活了大半宿,你们这正主儿居然才到,架子不小啊!这么晚上哪儿去了,犯了夜禁知不知道?”

徐良正要说话,却被徐勋一把拦住。瞅见那些个兵丁一个个灰头土脸,他便笑着说道:“蒋爷和各位大哥也辛苦了,我已经让家里人预备了热茶和点心,各位先洗把脸,届时喝口热茶吃点东西缓一缓,剩下的事情待会再说可好?”

蒋吏目想起今天多亏了徐勋仗义疏财,于是街坊踊跃出力,这一场大火也算扑灭得及时,自己省得落下大不是,再加上又拿了人的钱,他一时之间就露出了踌躇来。这时候,徐勋又靠近了他身边,不露痕迹地悄悄递了一样东西过去,他入手一掂量,发现竟是一块足有将近二两的银子,那脸上的神色立时舒展开了,却是看了看徐良,又瞅了瞅慧通。

“七少爷,那我就卖你个面子。”他顿了一顿,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这着火的情形看到的人太多,那和尚算是被牵连的,通融一二还容易,可那徐良老汉待会是一定得带回去不可。我这丑话不得不说在前头,律例比天大,我也没办法,七少爷多包涵。”

别人话说得客气,徐勋也就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不一会儿,从徐勋家出来的苏大娘就和瑞生一块吃力地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出来,蒋吏目少不得吆喝了一干手下过去吃喝。这时候,徐勋才看着徐良问道:“大叔,你院子里的柴禾,可是原本就有的?”

“眼看就要入夏了,老汉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怎会在家里堆这种东西!”

徐良看着自己那座几乎被烧成白地的屋子,忍不住一拳狠狠打在了一旁的围墙上。只听砰地一声,那低矮的围墙竟是仿佛微微颤动了起来。一旁提着灯笼的吴守正眼看两块砖掉落了下来,骇然之余,借着火光看见这老汉的拳头上似乎破皮见血,这才舒了一口气,忙在一旁劝道:“事情都出了,这些话多说无益。还是想想如何善后。”

“善后?”哪怕是平日嬉皮笑脸的慧通,这会儿脸色也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眉头一挑嘿然冷笑道,“我也不是没见过飞扬跋扈的,可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胆的。这再过去就是皇城和千步廊,虽说隔着一条护城河,可万一风大转向飘点火星过去,那就不是什么笞刑杖刑能混过去的!失火延烧宫阙者,那可是绞!”

“你不卖弄你的那些律例,没人把你当哑巴!”

徐良不耐烦地打断了慧通和尚的话,看着那焦黑的残垣断壁,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愤怒,继而便看着徐勋道:“麻烦勋小哥给和尚腾一间房子,让他今晚住一宿,他的房子是被我那院子连累得烧了,不关他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南城兵马司的那几位军爷回去一趟。我肉厚皮粗,不在乎区区四十小板,等完事了我就去皇城敲登闻鼓!皇上远在京城,这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总不至于全都是聋子哑子!”

“徐八,你可别发疯!”慧通和尚货真价实吓了一跳,慌忙一只手使劲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又没凭没据的,要告状也没有去敲登闻鼓的道理,再说事情真闹大了,未必就一定如你所愿……”苦口婆心劝了几句,见徐勋只是默然不语,他忍不住沉下了脸,“徐七少,你也给我劝劝徐八,真出了事你也兜不起!”

“还不到那地步,大叔且先去南城兵马司,接下来的事情有我。”

闻听此言,徐良虽是不信,但见徐勋面色诚恳,他终究是颓然点了点头。慧通虽对徐勋这大包大揽的态度有些讶异,可想了想还是没问。倒是吴守正这跟着忙活一晚上,此时听到这话,想起清平楼上的一幕,越发觉得自己跟着折腾这么大半宿总算是作对了,因而也不等徐勋开口,他就到了那边正在吃吃喝喝的蒋吏目等人身边,一一再次使钱打了招呼,这才再次和蒋吏目一同回转了来。

忙归忙,但这一晚上收获不菲,蒋吏目的态度自然是还算客气,冲着徐勋拱了拱手就笑道:“七公子,这火烧得附近人都瞧见了,人我不得不带回去。至于笞刑,回头我一定向指挥大人求个情,不过是否能真求下来,却还得看指挥大人定夺。”

“多谢蒋爷。若是万一上峰难说话,只请笞刑的时候能够往后拖延几天,我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

打点好了所有事情,当终于回到家中躺下的时候,徐勋若有所思地伸手搭在了脑门上,突然伸手摸出了怀中傅容那大红名刺。

徐良豁出去想敲登闻鼓也就罢了,毕竟是一时气话。可徐家长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样离谱的事都敢做,他们难道还另有凭恃?他原本只是想靠着编造那子虚乌有的世伯,再辅以后续手段,逐渐把自己在宗族中无依无靠的劣势扳回来,可如今阴差阳错拿到了傅容的名刺,而且和魏国公府的那位小舅爷照了一面,一回家更遇上了一场火……

这还真是千头万绪!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3章 万般皆下品

这边厢南城兵马司的蒋吏目带着人押了徐良回去,那边厢徐劲也带着两个小厮得意扬扬地进了自家大门。一路进了二门,他还没来得及吩咐身后守门的婆子赶紧把门锁好,就骤然觉得眼前一亮,待到眯起眼睛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明暗转换,他才发现那四盏灯笼中间簇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兄。见徐大老爷和徐动全都是脸色阴沉,他连忙拿背在身后的手冲着门外那两个小厮做了个手势,旋即端起笑脸迎了上去。

“爹,大哥,这半夜三更的,你们还没睡?”

“这么大动静,你以为我是聋子瞎子?”徐大老爷冷哼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你且进来,我有事问你!”

徐劲见徐大老爷说完扭头就走,一旁的大哥徐动急急忙忙上去搀扶人,竟是连和他打招呼的工夫都没有,他心头有些阴郁,轻哼一声就跟了进去。只是忙着在心里寻思如何应付父兄的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到,随着大门的关紧,就在一门之隔的外院里,刚刚殷殷勤勤送他进来的那两个贴身小厮才一转身,就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直到进了徐大老爷的书房,徐劲见自己的老子坐在书桌后头一声不吭,只是在那冷冷看着他,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当即没好气地说:“爹,这大半夜的您究竟要说什么?别这么死死瞪着我,我这人胆小!”

“胆小?胆小你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尽管满腔怒火,但徐大老爷双手按着书桌霍然起身,声音却是极其低沉,“你知不知道,这是金陵,这是南京!哪怕这儿不是京城了,也毕竟是太祖爷龙兴之地,一丁点的小事就能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咱们这太平里紧贴着皇城和那么多衙门!”

“我做什么了?”徐劲虽是心中一跳,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我就是约了几个朋友出去喝酒,结果一回来就发现才买的房子给人烧了。爹你不是觉得我花钱买这房子不值么?如今房子烧了,这赔钱的事情当然着落在那个徐良身上,他没有钱还有七弟,总不至于让爹你做赔本的生意!”

“你还敢说!”

徐大老爷低低咆哮了一句,见徐劲赫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顿时气得肺都炸了,劈手抄起一个砚台要砸,结果还是旁边的徐动慌忙上前阻拦,又扶着他坐了下来。待到他再次抬头看徐劲时,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愤怒。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上次还带着人去那边大张旗鼓地讨要房钱,今天人家那儿刚刚失火,你竟然就这么巧在那儿晃悠,这万一坊间传出点闲话来,闹到那些大佬的耳中,那是什么结局?做事情动动脑子,要是你只知道好强斗狠,和那个败家子有什么两样!”

徐大老爷突然提到徐勋,徐劲顿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激愤,一下子大光其火:“又是那个败家子,他算什么,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子,甚至连是不是徐氏血脉都说不准,怎么比得上我!爹你成天就知道念叨什么谨慎,什么小心,须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位罗先生让我干的!”

被幼子一再顶撞,徐大老爷原本气得发昏,可当罗先生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他那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扶着徐动的手,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镇定心神,随即才一字一句地问道:“真是罗先生?”

“要是不信,爹你就亲自去求证好了!”徐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扭头就往外走,到了门边上才又撂下了一句话,“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冒那么大风险去点人家的房子!”

“你……”徐大老爷眼看着门帘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一时气了个倒仰,竟是一下子剧烈咳嗽了起来。直到徐动伺候着喝了几口热茶,又宽慰了好一番,他才终于缓过神来,但那股气依旧是憋在心里。良久,他才使劲捶了一记扶手,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个臭小子,他简直是想把我气死,那种话也敢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

“爹,你放心,外头,除了老哑巴,没别人在。”徐动在徐大老爷身边弯下了腰,继而才低声说道,“今天跟着三弟出门的那两个小厮,您看……”

“先打发到庄子上去,就说是那儿缺人,等到事情平息了再说。”徐大老爷眼神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要是事情有变,那也顾不得他们了!”

“是。”

“对了,你觉得老三会不会是信口开河?万一只是他自作主张,却推在罗先生头上……”

“爹不是已经派人去联络了么?到时候总有信捎回来。若真是罗先生的主意,那也不得不照着三弟的路子继续下去。”说到这里,徐动心里很不以为然,暗想自己那草包弟弟愣是把一个大把柄直接塞到了别人手里,但嘴上说出来时却换了个说法,“不过我着实想不通,罗先生何必要动徐良那破院子,老七就算再滥好人,总不成倾家荡产去救一个外人。”

“天知道!”

徐大老爷也还窝着一肚子邪火,恨恨迸出这三个字就吩咐道:“不管了,加紧联络三房四房那几个管事的,看这桩案子进展如何,尽快把事情了结干净。他要是倾家荡产去救外人,那借口也不用找了,直接撵了他出去干净;要是他撒手不管,就照你娘的主意,只要证死了他不是徐氏血脉就行。老二横竖那么多年没露面,那败家子就是抱紧了老六的大腿,这一关也过不去!明日一早,你去见你六叔,把开宗族大会的帖子给他送去!”

正说到这儿,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徐动看了一眼父亲,少不得亲自去应门。大门才一拉开,他就看到前院一个管事正跟在佝偻着身子的老哑巴后头。一见着他,那管事慌忙三两步上前来行礼。

“大少爷,南城兵马司的人把徐良带回去了。”

“知道了。”

“还有……”那小厮见徐动脸上很有些不耐烦,犹豫了老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今晚救火的时候,七少爷许了街坊四邻不小的赏格,这才引得大家奋力灭火。九房的劭爷呼喝了几句,谁知他立刻真拿出了钱来,也就压下了议论。刚刚南城兵马司耽误了不少时间才把徐良押回去,极有可能也是他使了钱。”

“嗯,这一趟你打听得仔细,我回禀了老爷,少不得你的赏。”

徐动点了点头把人打发了走,继而就再次关上了书房大门。从外间打起门帘回到了里间,他把事情对徐大老爷一说,趁着徐大老爷斟酌之际,他就低声说道:“看徐勋的做派,决计是不会撂下徐良不管的。按律失火当笞四十,延烧官民房屋,则是笞五十。听说那边还烧了一座别人的屋子,那徐良五十小板逃不过去。虽说是小竹板不是大竹板,但只要打点了,保管想如何就如何。七弟那性子最是冲动,先头想来不过是一时隐忍,只要赶紧去一趟南城兵马司,快刀斩乱麻,再放出风声给他,想来他这人急躁,说不定会闹出什么……”

话还没说完,徐大老爷就二话不说地重重点头道:“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满口应下正要出去,徐动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后看着书桌后头攒眉沉思的徐大老爷,突然又走了回去弯下腰问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这明明是我们徐家自个的事务,赵家那边为何要横插一脚?若是没有他们,这事情也不会……”

“短视!”徐大老爷没好气地轻哼一声,继而才看着长子语重心长地说,“也就是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才一心一意就巴望着二房那点财产。你弟弟那是什么货色,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也能亏空了!我之所以把三房四房一块拉进来,又让别人以为我想把你弟弟塞给二房,还不都是为了你!”

这是徐动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看着自己一贯瞧不太起的父亲,他竟是只觉得心头一股热流涌动,情不自禁地张口叫道:“爹……”

“好了,赵家要的是二房在句容的那几块地,答应了乡试的时候给你关说关说走走路子,必然让你这一科中个举人回来。有了这名头,家里不但能宽免更多租税,而且族中其他人期冀免税,少不得拿田产依附在咱们门下,等你日后中了进士,投献地产的就更多了,岂不是比你娘区区谋算那一丁点财产的强?她真是糊涂了,好好的儿子送给别人去承继香火!”

“是,爹想得周到。只是,赵家在句容已经是豪富,那罗先生如今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是……”

听到徐动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这一茬,想到刚刚出去的幼子,志得意满的徐大老爷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老半晌才神色晦暗地说:“只希望那老东西也是和赵家一样贪得无厌……赵家这般行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人家偏生在士林当中名声好,从都察院那位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再到其他几位大佬,一个个都对其赏识得很……老大,你给我好好记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要有出息,也给我考个进士出来,日后咱家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4章 投石非问路

一场大火,把徐勋晚上赴清平楼邀约之后那种察觉到机遇的激荡心情烧得一干二净。

初来乍到就面对存身立命的危局,什么前程什么未来都得靠后,如何先应付眼下才是正经。他本想稳住宗族那一头,徐徐谋划脱身,可如今看来,有徐家长房这种成天算计不休的族人在,他即便将来抓住机遇,也会事事受到他们挟制。须知在时人的眼中,宗族血缘本就是最重的,那些又是尊长。昨夜事后,长房必然会借此再提宗族大会,他眼下要做的已经不是把这危机延后,而是如何借助这危机完全摆脱徐氏一族这块绊脚石!

另外,傅容的名刺固然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不是能够随随便便擎在手中在手中挥舞的。反倒是昨日在清平楼上那趟不怎么愉快的偶遇有些意思……傅容这样的地位,等闲不会轻易品评人,更不可能在他面前信口开河,若是能从这边打开突破口……另外,昨晚事了后,他对吴守正递过一两句话,此人极可能会抢先跑去南城兵马司帮忙打探消息……

后半宿他尽管睡在床上,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合眼,到最后天才蒙蒙亮就索性起了床。原本他不想惊动睡在隔壁的瑞生,可趿拉着鞋子在地上没走上两步,外间立时就有了动静。不过片刻,他就看到瑞生披着衣裳进了屋子来,一脸的睡眼惺忪。

“少爷,昨晚上折腾了半宿,今天这么早就起了?”

“我睡不着,你继续睡你的!”不等瑞生挺直腰杆,他就没好气地一手指弹在了小家伙的脑门上,“少逞强,快躺床上去!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像昨晚上那样冲动,没有第二次,我直接就赶你回乡下!”

这话本是吓唬,可瑞生哪里知道,忙不迭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徐勋来不及叫住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自己穿上了衣裳。好在这些天他渐渐习惯,不一会儿,一件长袍也穿的似模似样。等到他出了西屋,就只听对面东屋隔间里,小家伙那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也不知道是昨晚上真太累了,还是仿佛生怕自己听不到似的。

“这小子!”

走出正房,徐勋想起昨晚上一直到关门时分,金六依旧没回来。那会儿瑞生恼火得不得了,金六嫂则是满脸讪讪然地赔罪。这会儿他快步出了二门,见金六正拿着大笤帚在那背对着他扫地,他眉头一挑便张口唤了一声。下一刻,金六倏然转过头来,随即丢下笤帚快步上了前叉手行礼。

“少爷……”金六恭敬地唤了一声,偷瞟了一眼徐勋脸色,这才畏畏缩缩地说道,“昨晚上小的绝不是有意撇下您的,实是遇到了几个旧日相识,被他们提拉着不由自主……”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犹如抽搐似的抖动了两下,随即才哭丧着脸说,“小的不知道这么巧太平里居然着了火,半夜三更回来时吓了一大跳,是我家婆娘说少爷刚刚睡下……”

金六什么时候会自称小的,什么时候会讨好卖乖,什么时候得意起来会卖弄本事,这些天相处下来,徐勋已经摸清楚了七分,因而这会儿也懒得听他那一个劲地赔罪,直接打断了他道:“你只说你究竟驾了马车到哪去了!”

“小的……小的……”金六支支吾吾了一会,见徐勋那脸色逐渐严厉,他只得把心一横,索性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小的之前曾经在南京都察院当过一阵子差,后来因为出了岔子被开革了出去,昨日那几个旧日相识不是什么好意,是追问小的下处,小的慌乱之间就驾了车跑,等到后来回去再寻少爷时已经晚了,又要避着巡夜的兵马司人等,所以才半夜到家。”

徐勋早就猜测这家伙果然是在衙门里做过事的,此刻听到这番解释,倒是并不意外,但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略一思忖便似笑非笑地说:“你一个曾经应奉官府的人到我这低门头做事,还真是委屈你了。”

“不不不,小的对少爷感激涕零,若不是少爷收留,小的和婆娘就要流落街头了!”金六知道昨晚上关键时刻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徐勋眼中必定是地位一落千丈,于是赶紧结结实实磕了三四个响头,旋即才抬起磕出了乌青的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只要少爷饶过我这一遭,小的一定做牛做马……”

“好了,也不用你做牛做马!”徐勋如今人手有限,虽说金六并不是什么一心一意之辈,但就算没这么个把柄捏在手里,他也不想丢了这么个包打听,因而再次打断了他就开口说道,“以后做事尽心竭力就行了,若是再偷懒耍滑,你自己知道下场!”

“是是是……”

见金六又磕了两个头方才爬起身来,那模样较之从前简直是老实了七分,徐勋不觉心中一动,猜到这刁滑的家伙多半是在清平楼打听时又听说了什么。只对方既不说,他也就乐得装作不知道。让金六知会金六嫂把早饭送过来,他正要回身进内院去,突然只听门外仿佛有人在提高了嗓门嚷嚷。不等他吩咐,金六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满面殷勤地引着吴守正进来了。

“昨晚上折腾这么一宿,七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吴守正依旧是那身绸衫,只脸上看着比昨日更是笑容可掬,殷勤地打了招呼,见徐勋冲自己一点头,他忙笑道,“七公子,我刚刚去南城兵马司打探过消息,听说是徐大老爷家的大公子一大早才刚去过,那位朱指挥亲自送了他出来,两人相谈甚欢。”

“多谢吴员外费心了。”

吴守正说得轻松,但就为了这消息,不是金陵本地人的他在南城兵马司门上整整使了两贯钱,别人还爱理不理的,多亏了蒋吏目还认得他,出来言语了两句。然而,花钱虽肉痛,可昨日傍晚在清平楼上看到的那一幕实在是让他震动太大,因而别说昨天晚上救火加上刚刚打探消息,手上的银钱流水似的出去了十几二十贯,他还是认为值得得很。尤其是徐勋闻听此言冲着他谢了一声,他更是觉得整个人都熨帖了。

“怎么当得起七公子一个谢字……”

金六在旁边留意着,见吴守正今天那殷勤的模样,又和昨日白天来时的表面谦恭内中盛气大不相同,再想想家里婆娘说起昨夜吴守正爽快拿钱给徐勋散财时的惊叹,自己在清平楼打听消息时的震撼,他心里最后的那一丝犹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勋向吴守正又追问了几句,又好奇似的打听了一会那位王公子的情形。吴守正有意卖好,自是无所不言,当听说这位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称号,但偏偏魏国公夫人管束得却紧,一有动静便把人叫来训斥,他再一印证傅容对王世坤的评语,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立时对吴守正低低嘱咐了几句。等到吴守正二话不说答应着走了,他这才示意金六过来。

“去备车,待会我要出趟门。”

“少爷要去南城兵马司?”金六跟着徐勋出过两趟门,深知这位主儿的雷厉风行,当下自是直截了当问了出来。见徐勋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犹疑片刻,终究是诚恳地说,“少爷,不是我多嘴,这徐良老汉家里失火,摆明了没有这么简单。按照律例,他这板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至于这南城兵马司……这街坊四邻都知道,大老爷前几年和人合开了一家卖香料的铺子,进账很是不菲,因这些东西本就有朝廷禁例在,据说就有那位朱指挥的干股。”

金六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无非就是劝徐勋好好斟酌斟酌。然而,徐勋想想怀中那张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容的大红名刺,再加上自己彻夜不眠打定的主意,便摇了摇头。

“不用说了,快去备车。”

金六苦劝一番,也不过是展现一下自己忠仆的风范,此刻徐勋这么问了,他立时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他正要去马厩备车,可一转身就见着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时吓了一跳,刨除那一身打扮再次端详了片刻,他方才认出这就是婆娘提过的那个和尚。发觉金六的异样,徐勋也回转了头去,见是慧通少不得略一颔首。而金六则是一溜烟就先去马厩收拾了。

“徐七少,昨晚上的事多亏你了,要不是你,这麻烦就大了……”慧通的脸上没了平日的不正经,此时竟是异常的郑重,“只我实在不明白,虽说徐家长房前天晚上丢了不大不小的人,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徐八毕竟住着别人的房子,要赶他走天经地义,何至于用放火这种绝户计?一个不好事情闹大,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你说得没错。”徐勋昨晚上辗转反侧一夜,何尝没想到这些,只是既然想不通,他也懒得去钻牛角尖,当即问道,“想不明白就先做了再说,你有什么打算?”

慧通眯着眼睛端详了徐勋半晌,突然直接问道:“你有把握能进南城兵马司把徐八捞出来?”

“把握说不上。”徐勋摇了摇头,“但总得先去看一看情形如何。那蒋吏目看上去还能说话,先找他打听打听。”

“好!”慧通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咧嘴笑道,“徐七少,和尚我在金陵城走街串巷也已经好几年了,今天就跟着你走这一趟,万一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你?”金六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马车停在门外,这会儿一进来就听到这话,顿时嗤之以鼻。知道徐良好歹算是自家少爷的救命恩人,徐勋为其奔前走后也就算了,可对于这自个凑上来的和尚,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即轻哼一声道,“让人看着一个和尚跟在我家少爷后头,这不是招惹闲话么?”

“我要这般装扮了,谁知道我是和尚?”慧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顶帽子扣在头上,若没有那僧袍,乍一看去活脱脱一个魁梧的跟班打手。见金六一下子愣住了,他又看着徐勋说道,“徐七少,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带上我总不会是累赘。要是你没法子,我只能动动旁门左道的法子了。徐八和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不能眼看他被人整死!”

尽管仍然摸不清这和尚的路数,但如今这关口,徐勋只转念一想就点点头道:“也好,你就跟着我。不过我有言在先,到了南城兵马司,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听我的!”

“好!”

慧通答应得爽快,徐勋也就没说二话,当即带着他出了门。金六一扬鞭驾驶马车沿着西边走了一箭之地,就拐道南行。车厢中的徐勋琢磨着慧通此前提到旁门左道的那番话,正待问个仔细,那窗帘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来。眼见东西直冲自己面门,他本待拿手去挡,可心中一动,索性不闪不避。这关口,旁边却闪电似的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抄住了那飞来之物。

抄到了东西,慧通却立时伸头探出了车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金六这驾车的丝毫不知,依旧在前头吆喝赶车,而大街上虽有行人,可一个个都看上去行迹正常,看不出是谁丢了东西进来,他这才皱眉缩回了脑袋。

再次坐下,发觉手中是一个纸团,慧通征询似的看了徐勋一眼,见其微微点头,他就仔仔细细地把纸摊开铺平,见里头包着的不过是一粒寻常小石子,倒是纸上隐约有些字迹,他就看也不看递给了徐勋。

“反正不会是给我的,徐七少你看吧。”

徐勋也不多言语,接过来一瞧,他一下子怔住了。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迹仿佛是初学字者的杰作,但其中内容却和那涂鸦似的笔迹大相径庭。

“提防句容赵氏。赵氏若为徐氏后援,尔虽有徐六爷之助,绝非其敌。慎之慎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5章 借势(上)

这也是……左手写的?

徐勋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练就的左右开弓本领,再加上行文的方向以及墨迹晕染的痕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看似拙劣不堪的笔迹是左手书。然而,认出了这个,看清楚了内容,他心中的疑惑却更大了。且不论上头的提醒是真是假,这投石送信的人是谁?

只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张俏丽的脸。他最初还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是因为那小丫头给自己的印象太深,可转念一想小丫头几次三番的提醒,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不觉再次低下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笔迹。许是心有定见,从那横竖撇捺间,他总觉得藏有一丝娟秀狡黠之意,再想起小丫头那亦笑亦嗔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

慧通习惯性地想调侃一声可是老相好,可话到嘴边,发现徐勋那笑意依稀可见几分少见的温柔,他想起刚刚那动作,不觉心中一动,当即就嘿嘿笑道:“怎么,是熟人?”

想着消息也许是那小丫头送来的,徐勋也就没把纸条给慧通看,折叠好了就放进了怀里,随口答道:“也许吧。”

“若真是熟人,徐七少你赶明儿给我引见引见,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这等身手的人物隐在市井之中。”慧通一面说一面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不为所动,这才干笑道,“金六这厮驾车的本事不小,老马拉破车也能给他摆弄得又稳又快,再加上这窗帘贼厚,能用小小的石子撞开帘子扔到车里,还能不惊动人,这一手至少得几十年苦练。”

这和尚提起身手二字的时候,徐勋就已经暗暗留心,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而当听到这后半截分明另有所指似的解释时,他斜睨着身边这跟班打扮的和尚,不由笑了起来:“要不是知道你是和尚,听你这说话的口气,我还真当你是那些刀口上讨生活的练家子。”

慧通本意是打探徐勋根底,却不料却泄了自己的底,自悔失言之际,嘿然一笑也就不吭声了。然而,他不说话,徐勋却不会放过他,东拉西扯天南地北说了一大通,最后方才提到了原本世居句容的沈家,又仿佛好奇似的问起了南京附近那几个县城的风土人情。因见徐勋没继续追问之前那档子事,慧通也就浑然没在意,一问一答说了好些,当徐勋提到了句容时,他就撇了撇嘴。

“句容那边达官显贵的田庄不少。毕竟江南水土肥沃,谁占着了就是大便宜。只不过那儿多的是百年老田,主人轻易不肯转手,荒地更是早就没了,要说地价,每亩拿着百两白银去都未必有人肯卖,宝钞就更不用说了。前些年为了一块风水宝地,南京吏部和户部两位大佬底下的人和守备南京多年的郑公公还打了不少嘴皮官司,到最后也没个结果。”

尽管慧通不过是三言两语,但徐勋有了个大略的感知,便再没有深入下去。接下来这一路,他仍是和慧通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只觉得这和尚虽是时而鄙俗时而文雅,但所知所见极多,再加上起头显露出来的那身手眼力,显而易见绝非常人。正当他饶有兴致听着慧通说起一次跟着商队走私出塞却遇着马贼的情形时,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咚咚的轻叩声。

“少爷,南城兵马司衙门到了。”

去过应天府衙,此刻造访南城兵马司衙门,徐勋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倘若不是金六刚刚说是到了,下了车的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大门破旧墙头低矮,里头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喧哗声的院子,竟然就是管着金陵城南这上百条大街小巷治安火情缉盗等等的南城兵马司。

在门前站了一站,他也不见这小巷子里有人路过,而那敞开的大门口,更是连一个看门的也没有,反而里头掷骰子的声音越发嘈杂了。

“快快,买定离手,别误了我待会打板子的正事!”

“误不了!再说你什么时候那么勤勉了,不就是个糟老头,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呸!有银子什么大姑娘没有,柳巷里头那些婆娘一见银子,还不全都可劲儿巴结上来!”

“算你运气好,这么丁点小事居然就得了两贯钱,老子怎么没轮到这样的好事!”

站在门外的徐勋听到这里,当即大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人时,却正好只见一个身穿草绿色长袍的人脚下飞快地从居中正房迎面走了出来。两边一对眼认出了彼此,徐勋看见对方冲自己打了个手势,当即站住了。而院子里正在摇骰子的一个军汉往这瞅了一眼,就笑道:“怎么,是有熟人来寻蒋爷?”

“是我家大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