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路权匆匆离去,随着徐勋出来却一直不吭声的瑞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就低声问道:“少爷,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过来,你不是就在旁边听到了么?”徐勋扭头瞅了满脸别扭的瑞生一眼,不觉笑了笑,“怎么,你觉得不妥?”

瑞生赶紧摇了摇头:“少爷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爷的道理,我怎敢觉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爷退了这门亲事,以后怎么办?”偷瞟了徐勋一眼,见自家少爷并不生气,他仍然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金六哥早上还对我说了少爷昨晚露脸的事,又说沈老爷一定也会好好思量思量,毕竟退婚的名声不好听。少爷有了岳家帮忙,今后不但能守住家业,还能发扬光大……我还以为,少爷一定会改了先前的主意……”

见瑞生那眉头皱得死紧,说话虽有些磕磕巴巴,可脸上赫然一副忧心忡忡到几乎忧国忧民的架势,徐勋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家伙那皱成一个疙瘩的眉心,这才耸了耸肩说:“守住家业也好,发扬光大也罢,并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况且沈家何尝有回心转意?你不用想这许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许给你的媳妇不会少的!”

“少爷!”

见瑞生那脸上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徐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历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没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这潜力股,于是不但千肯万肯更赔本倒贴,可事到临头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经被那头嫌弃了,索性快刀斩乱麻还爽利些!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4章 心有千千结(上)

沈家大门口,站在那儿的严大迎着了管家路权的马车,一面扶路权下车,一面低声说起了早上来求见的几拨人还在花厅等候。路权在徐家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眼见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严大便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眼见路权进门,他张望了一下那背影就叹了一口气。

“大哥……”严二凑了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那事情您没有……”

“没有什么?没瞧见路爷那模样?这时候说出来,我得跟着你一块倒霉!”严大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严二肋部,见他那脸色顿时青了,他才冷哼一声道,“路爷要是问为何早不报,我们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就不该那会儿一时糊涂,开了个头就收不了尾,再这么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严二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严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过来,于是只得闭嘴,悻悻然挪到一边,嘴里却是轻哼道,“那会儿拿赏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话,这会儿倒后悔了!”

这边厢兄弟两个门房在那提心吊胆,那边厢路权直奔沈光的书房求见,一进屋子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原原本本将徐勋的那番话如实道来。见自家老爷眉头紧皱踌躇不决,他平日里少不得在旁边帮忙提着醒儿想法子,这会儿却不敢吭声,直到沈光叹了一口气,他才硬着头皮说道:“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之前那会儿不该逞一时之气……”

“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

沈光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台面上,径直站起身来:“要是他头一次上门退婚之后,你去了之后说话和软些,拿到了休书,哪还有如今的麻烦?”

见路权面露惭愧要跪,他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听了你回来的禀报犹豫不决,就连徐老六的高升宴都借故避开了,这才闹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谁能想到,徐二爷多年音讯全无,还给这小子留了这样的助力。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使了什么伎俩,竟然能哄骗了人给他写这样的一幅字。”

从句容寒门到在金陵挣出了一席之地,虽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当,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来的。这结交权贵笼络同侪交好乡里,他凭着这份眼力,就从来没看错过人,要说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约就是因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阔的徐二老爷,于是给女儿定下了亲事,结果如今就因为这门婚事,他竟是进退两难!

“老爷,不过是一幅书卷,兴许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爷的旧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凭恃。”说到这里,路权偷觑了沈光一眼,见似乎并没能说动自家老爷,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看他言行举止和从前的传闻大为不同,说不定是真的开窍了。老爷若是亲自去一趟,兴许他会爽快地奉上休书……”

“什么休书!”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书房里的主仆俩顿时一惊,双双转过头时,就只见门帘一把被人撩起,却是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的少女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妇走了进来。沈光见状一惊,暗怒外间守着的小童,慌忙对路权使了个眼色,见其赔笑告退,他才上前搀扶了老妇的另一边胳膊,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和老路说些市井闲话,没什么要紧。”

沈方氏虽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着儿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脚不便,沈光一再恳求,她想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方才终于松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养成的简朴习性仍旧没改,这会儿一身整整齐齐的青灰色半旧不新斜襟夹袄,银白色少见黑丝的头发只用一根荆钗挽起,看上去就犹如寒门老妇。坐下之后,她就似笑非笑斜睨着沈光。

“没什么要紧?”沈方氏觉察到一只手扶着自个的孙女微微一紧,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来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没什么要紧?”眼见得沈光面色倏然一变,张了张口要解释,她径直就摆了摆手。

“你是这家里当家的,该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声。你的名声,悦儿的名声,沈家的名声!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这也是为了悦儿的终身,可你又不愿意亲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里那些别有用心之辈,这不是与虎谋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诚诚恳恳,那徐家子从前是不好,可他让路权转告的这番话,听着却是诚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让他当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个敌人?你向来有主意,可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说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还是那句话,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断了沈光的话,沉默良久,这才低声叹道,“唉,说是退婚,可却得拿一张休书回来,岂不是晦气?”

“母亲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儿,因颔首说道,“悦儿,去你娘那儿,把句容老家刚刚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见女儿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他却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门边上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又严厉地吩咐门外小童尽心些,这才回转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声说道:“母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关节,实在是无法。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赵大人家里的一位清客罗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说是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见过悦儿,知道悦儿许了婚,可未婚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于是撂下话说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来知道赵家那名声……”

所谓的名声,可以是褒义词,但也可以是贬义词,所以,刚刚还面色沉肃的沈方氏听到赵钦这名字,一时面色大变。老半晌,她才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悦儿固然是生得不错,可性子终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门,那位赵二公子就算真见着她,何至于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马虎眼,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动怒,沈光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良久,他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母亲,所谓是树大招风,就因为沈家几代人没人出过仕,所以我虽挣得了这样的家业,却也招人惦记。只是您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位赵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并不辱没悦儿……”

这边厢书房里沈光正在对母亲详详细细地解说,那边厢沈悦去而复返,在外头却是略施小计,轻轻巧巧打发走了书房门口的小童。站在窗户外头听了一会,她渐渐满脸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头擂在墙上。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间回过神来。

扭头发现是另一个僮仆,她本待想走,却不料书房大门陡然之间被人拉开,随即满脸恼怒的沈光走了出来,面对那凌厉的目光,她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5章 心有千千结(下)

沈光在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内令行禁止一言九鼎,从前女儿脾气虽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贯循规蹈矩,因而当他这会儿把沈悦拉进了屋子里,劈头盖脸一阵怒斥,却发现女儿始终面无表情地昂着头站在那儿,既不回嘴也不表态,他顿时为之气结。

“你给我立刻回房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这一次,沈悦方才抬起了头。看着沈光那额头上突起的几根青筋,她突然开口说道:“爹,如果不是赵家人的缘故,你还会不会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个姑娘家,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问得的?”沈光恼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书桌,可是在碰触到台面之前,却仍是颓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时只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轻响,“就算没有赵家横插一脚,那个只知道和坊间浪荡子厮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纪轻轻只知道自暴自弃,这等没出息的人怎么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儿?”

眼见母亲沈方氏也露出了踌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脸色又缓和了些,少不得语重心长地说道:“悦儿,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虽是拼命苦读,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个举人谈何容易?赵家却不但是清贵之家,而且往上出过好几代官宦,你嫁过去之后,料想总比嫁给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惬意。”

“可爹你刚才还说,赵家看中了我,不过是因为沈家的家产!”

沈悦却仍是犟着脑袋,即便沈光面色大变,她也没有就此低头,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什么,能看中别人家产,甚至不管别人家姑娘已经定下了亲事,仍是执意要横插一脚的,算什么清贵之家?简直是卑鄙无耻!”

“你给我住口!”沈光终于是真的恼了,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严厉地训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么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别人也得敬上赵钦他三分,就因为他终究是正儿八经两榜出身的进士,别看如今窝在南京,指不定就会重回京城!再说,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这些家产是我一手一脚挣下来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给你们两个,你哥哥对此也没有二话,你啰嗦什么!”

“哥哥答应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应!他今天能因为沈家的家产娶我,明天就能因为我的嫁妆谋财害命!”

沈悦这一张口,眼见父亲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过来,顿时愣在了那里。然而,尽管气急败坏,沈光仍然在最后时刻收住了手,大喝一声道:“来人!”

随着这喝声,门外那个尚在总角的小童应声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赶紧上了前来。沈悦却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方氏屈膝行过礼,又冲父亲颔首为礼,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直到大门再次紧闭,外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沈光方才长叹一声颓然落座。

“这丫头在家里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为赵家妇,在舅姑面前又怎么办?”

“我问你,赵家除了撂下话说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门提过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见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紧了眉头。

“虽说悦儿年少不知世事,但这样大的事,不能因为轻易的一句话便做决定。更何况,赵家人在句容就因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强逼附近山民迁走祖坟,前后十二冢,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悦儿岂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这么快就能料理停当的。你刚刚说赵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业,那你且说说,他们到底看中了哪处?”

沈光何尝不知道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娘,赵家看中的应该是咱们家在句容的那几个田庄。”

“你说什么?”沈方氏又惊又怒,好半晌才撑着扶手想站起身,却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我们沈家的根本?”

“娘,你刚刚也说了,赵家势大。”沈光苦涩地摇了摇头,继而才低声说道,“而且,徐大老爷那些徐家尊长之所以会选在这时候出手,不但是因为徐二爷多年没音信铁定是遭了不测,而且据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赵家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缘故。我身边一个小幺儿前几天瞧见,赵大人身边那个有名的请客相公罗先生见过徐家长房的人。”

沈方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才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母子俩你眼看我眼,眼神中尽是深深的忧惧。

虽是沈光吩咐那书童送沈悦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门为止,至于大小姐进了二门之后要怎样,一介小小书童自然管不了。满心烦乱的沈悦既不想去见母亲,也不想回闺房,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四处闲逛,最后到小花园中的秋千下头停住了。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坐上了秋千,却是根本没有高高荡起的兴致,就这么托腮坐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阵叫嚷着小姐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如意从小道那边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如意扶着双膝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站直了身子,“我听说您早就进了二门,到处找不见,这才想起到这儿找找。小姐,这天还没真正暖和呢,您在风里坐着也不多加一件衣裳,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了更好!”沈悦赌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看到如意吓了一跳,她就轻哼一声站起身来,“你还当真了。呸,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还没昏头。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敏锐地察觉到沈悦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拣着各色笑话说,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显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难以为继,等回了房之后关上门,她沏了茶来送上,这才低声说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爷怄气,也别放在脸上,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训。还有,小姐您之前,终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悦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坐在那儿沉吟了一阵,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见这心腹丫头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洁的脑门上轻轻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紧的时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这时候可不会随意出门。对了,你让干娘给那边送个口信,让他小心些,就说……就说提防赵家。”

“小姐,没头没脑让我去哪儿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见沈悦一下子沉下了脸,她顿时不敢随便打趣了,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随即还是问了一句,“不过,小姐还请交待仔细一些,哪个赵家?为何要提防?”

“哪个赵家让他自己去打听!”沈悦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句话,可话一出口,想起昨儿个晚上魁元楼盛宴上徐勋上楼之际悄悄对自己做手势,后来又拿那番话阻了她一阻,终究这心眼还不错,她再次轻轻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声说道,“对他说,徐家人背后指不定就是那个句容赵家撑腰,真要出幺蛾子,徐六爷未必能帮得了他,让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应了,可人却没有立时挪动步子,而是站在沈悦身边又轻声劝道:“小姐,老爷既是已经下了决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离那徐家子还是远些好。”

“我知道,我这不是还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吗,哪有什么别的意思!算了,也别传什么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写个字条你明儿个带出去!”

沈悦恼将上来,霍然站起怒瞪着如意,见如意讪讪地告退,她才再次缓缓坐下身,一只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揉弄着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爷最初那支老参,别说是她,就连母亲也未必能挺过那生死关头。她儿时见过那位徐二爷几次,只觉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极好,各种小玩意小故事不断,到后来偷听母亲身边丫头的话,她这才知道那是她将来的公公,那会儿不懂事,还为此很是窃喜了一阵。可当徐二爷渐渐没了音讯,前段时日又终于得知其子徐勋很不成器,父亲想退婚,她在失望之余,打算最后提醒他一回还了徐二爷的情,可没想到那个传闻的败家子竟和想象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赵家真的对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说对沈家财产志在必得,那徐勋自然而然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连父亲那样的人尚且要屈于赵家权势,他没爹没娘没倚仗,又该怎么办?

就这么纠结了片刻,沈悦就狠狠擂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担心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干嘛,我让干娘送信给他就够意思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倒是我自己……要真是爹答应了赵家……”

想到自己在父亲面前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话,沈悦不禁狠狠咬紧了嘴唇。不过是设法罢了,要真是竭尽全力还脱不了这命数,她就是嫁过去,也不会让赵家人得逞的!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6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上)

傍晚的秦淮河沿岸渐渐点起了无数的灯笼。从东牌楼贡院街,再到内河河口的魁元楼,往西过珠宝廊下街口一带,全都驶出了一条条华丽的灯船。

白日里停在岸边显得很不起眼的这些画舫,这时候却是灯火璀璨,佐以船头上那一个个身影窈窕笑容妩媚的女郎,自然让往来路人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至于那些从车轿上下来的熟客们,不少熟门熟路地钻上了这些画舫,在笙歌曼舞中享受这销魂一夜。

就是那些觉得上灯船过于招摇的人,也有他们的去处。沿河一路本就是河房水阁林立,最最出名的就有十四座楼。这其中,位于升平桥和中正街街口的清平楼,曾经一度是达官显贵最爱来的地方。只如今附近住的达官显贵渐少,而通济门大街以东的那些衙门里,真正掌握大权的官员也少,于是这里不免也就成了附近那些富商大贾一掷千金的处所。

这会儿站在清平楼前,看着那里头的煌煌灯火,听着那不时传出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徐勋想起金六送自己到这儿来时那满脸殷羡,想起他给自己解说这地方时的暧昧表情,他哪里不知道,这从外间看上去仿佛是一座豪华酒楼的地方,只怕不如贡院街口的魁元楼那般单纯。

今夜这趟赴约来得蹊跷,金六虽是苦劝他打扮得光鲜些,但徐勋还是昨晚那一身青袍。他才刚刚到了门口,立时就有一个满脸精明的伙计迎了上来。这年纪轻轻的伙计显然训练有素,上下打量了徐勋一眼便躬了躬身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子是随意,还是见人?”

所谓随意,便是并未预先定好,他给人挑一副满意的座头便罢;所谓见人,自然是为了赴约而来,那就多半是需要小心翼翼奉承的主儿了。所以,伙计问完话后,见徐勋好奇地打量着这楼下的一片喧闹,态度反而更殷勤了些。

“见人。”

徐勋见一楼偌大的地方摆着十几二十张八仙桌,而居中的地方似乎是一老一少在弹唱,心中不禁想起了后世那些有乐团亦或是其他表演的大酒店。收回目光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就从怀里取出了那张大红名刺,果不其然,东西一出手,他就看到对方面色一变,旋即在凑近端详了片刻之后,立时近乎谄媚地深深躬下身去。

“请公子随小的来。”

从一楼上了二楼,四处就是用各式折叠屏风隔开,虽不像下头那样闹哄哄的,但终究是隔不了音,站在楼梯口就能听到觥筹交错和高声谈笑的声音。徐勋见那伙计脚下不停地往前头楼梯走去,少不得跟着拾级而上。刚登上三楼,前头便是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汉子侍立在两扇大门旁边,见了人上来,其中一个立时上前,轻声向那伙计问明根底就回身去开门。

等到徐勋随那伙计进去,两扇大门轻轻一关,下头的喧闹立时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耳边虽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但哪怕是细细听,也只能分辨出是三楼这一间间包厢中依稀有人弹唱,若是此间有人商议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听着的。他再次跟着那伙计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只见其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徐勋虽一直在揣测怀中那张大红名刺的来历,此刻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伙计直接推门而入而不是事先叩门。因而,当进入包厢,发现里头虽是桌椅摆设俱全,桌子上甚至事先摆好了四个装着各式点心的攒盒,但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自然是丝毫没感到奇怪。

“公子请坐。”那伙计满面笑容地请徐勋坐下,又到一边的蒲包里拎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紫砂壶沏上了茶,这才站在那垂手说道,“公子还请在这儿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下头知会一声,茶水点心只管随意取用。”

言罢见徐勋并无他话,伙计就立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随着包厢门再次掩上,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连此前走在外头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弹唱声也听不见了,人坐在那儿竟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感。情知这是因为对今晚的主人一无所知,小口品呷着茶水,徐勋随便取了两块点心垫饥,接下来就坐在那儿再也一动不动,心下却想着金六送他来时,看到那大红名刺时的话。

“少爷,这名刺可非同一般!那些大人老爷们互相拜望,若不是熟络,多半就是拿着名刺投一投,也就算是尽了礼数。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有逢年过节可以用大红名刺。可要是眼下这种又不是过年又不是元宵冬至的时节,能用大红名刺的就只有一类人,那就是点过翰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徐勋心里明白,那两句词固然是气魄十足的伟人之作,他的左手草书也是多年扎实苦练出来的,可糊弄不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徐迢容易,糊弄徐氏一族的人更容易,让那些应天府衙的官员赞一声好也还不难,可真要说一个翰林能因为这个用一张大红名刺邀他上这儿来,他绝不至于这般自大。毕竟,那位吴七公子不过是托他引见,刘府丞和方治中也不过好奇地问了一两句,谁也不曾因为这个而小题大做。

终明一朝,如唐寅徐文长等等文坛上大有声名的,在科举官场上都是撞得头碰血流,由此可见区区文名,放在那些当官的人面前,未必就真的有用。别人只是因词意而推测作词人,觉得那人踌躇满志正当得志而已。真要他去找时,他到哪找那位数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物?

沉思之中,他突然听到大门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立时回神抬头。下一刻,就只见那扇门被人轻轻推开,刚刚见过一次的伙计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从他身后,却是几个妙龄女郎鱼贯而入。就只见她们一色的大红罗抹额,大红罗销金群袄,青绿罗彩画云肩,靴子上还绣着描金的牡丹花,竟是显得异常妖艳。

五个人都是头梳飞仙髻,年纪最大的隐约能看出眉梢眼角的细纹,年纪小的却还有些稚气,但一模一样的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一见就心生愉悦。前头四人的手中都抱着不同的乐器,有琵琶,有古琴,有玉笛,有小鼓,最后一个只腰间束着一条彩带,却是什么都没拿。近前之后,她们也不待徐勋有所疑问,同时笑吟吟地屈膝行礼,叫了一声公子。

见徐勋愣了一愣就朝自己看了过来,门口的伙计立时笑着点头哈腰道:“这时辰还早,公子且慢慢欣赏一阵子歌舞。”

随着大门关上,徐勋眼见得那个束着彩带的女郎微笑着和其他诸女一块道了万福后,就将一本描金簿册捧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伸手接过,心中却是一瞬间冒出了无数念头。

因而,当那女郎有意无意地凑近了些许,胸口那大片雪白滑腻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之距时,他手中那簿册不自觉一松,紧跟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借着这声音,他慌忙俯身去捡,可才一伸手,那女郎的雪白柔荑又抢在了前头,甚至有意在他手背上一抹。尽管他犹如被蜜蜂蜇了似的收回了手,但对方却好似仍旧不罢休,趁着起身的时候若有若无靠了过来。

好容易那女郎嫣然一笑离开了些许,徐勋方才面色不自然地坐下身,翻开那簿册随便点了一支曲子,那女郎微微一笑娉娉婷婷地回到了原位。随着优美的丝竹管弦声在狭小的包厢中响起,徐勋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四周随眼瞥看了一下,脊背却有意离开了椅背好几寸,整个人的坐姿怎么看都是僵的。

徐勋前世里虽是富贵过,可那时候他已经是名草有主,后来落魄的那许多年,报仇才是根本,哪有精力去风月场里厮混?至于重生之后的那些记忆,好勇斗狠的固然不少,可还没涉足过这种地儿。更何况如今主人未到,主菜未上,却来这样的开胃小菜,兴许就是为了看他反应,他怎能不警惕?

提防归提防,但看着刚刚那女郎合着音乐节拍,在一丁点大的地方小巧腾挪舞了起来,他仍是渐渐定神欣赏了起来。那种好似柔若无骨却又仿佛极富力度的动作,再加上时不时靠近撩拨的小伎俩,仿佛让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升高了几分,就当那鼓声一下下攀升到了最高点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叫嚷。他原本已经眯缝起来的眼睛立刻睁开,却是朝大门那边看了过去。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7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中)

尽管清平楼三楼的一个个包厢都是能工巧匠精心设计,能够最大限度地隔绝声音,但终究不可能一丝声音都不露。更何况这会儿在外头的人提高了嗓门大吵大嚷,自然更是在外头传出了绝大的动静。哪怕是惊动了大掌柜亲自出来,那声音却丝毫没有低下来的意思。

“赔罪?你给我赔罪有什么用,我苦苦等了半个月,就是为了看萧娘子一曲舞,可明明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说今晚不行,你耍我不是!”那说话的年轻人戴着马尾罗的头巾,簇新的玄色绸缎直裰外头披着一件大红氅衣,面上尽是盛气,“小爷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你该当清楚,到你这破地方来是给你面子!”

年轻人身后一身光鲜的吴守正见那年轻人趾高气昂的样子,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来。他当然不至于完全在徐勋那一棵树上吊死,前几天试着走门路的时候听说了这位主儿,也就动心使了银子。据说这是魏国公徐俌的小舅子,如今看这言行举止的做派,料想在南京是肯定吃得开的,通过其出面,寻应天府尹吴雄说情又多了一重保障。

然而,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来,大掌柜眉头紧皱微微往后挪了半步,旋即谦卑地说:“王公子,实在是今天有贵客……”

“有什么贵客,难道我家姐夫亦或是成国公会到你这地方来!”

怒不可遏地打断了那大掌柜的言语,那王公子一时情急上来,竟是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一间包厢的门。见里头一个搂着歌女正在上下其手的肥胖中年人吓了一大跳,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竟是二话不说又去踹下一间的门。那大掌柜猝不及防,眼见他一脸踢开了三间包厢的门,面色不觉大变,慌忙追上前去阻拦。

“王公子且慢!”

然而,大掌柜年纪不小,再加上被那王公子身后众人阻了一阻,吴守正阴险地绊了他一脚,当他几乎够到王公子的时候,那扇包厢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眼见得这位算得上是魏国公府小舅子的公子哥面色大变,快步疾冲了进去,他只觉得喉头发苦,踉踉跄跄就追了上去。他的动作是缓慢了些,好在赶在对方一脚踢翻桌子之前,一旁窜出来的那小伙计动作敏捷,一把将人从后架住了。这时候,大掌柜终于大叫了一声。

“王公子,你别给自个惹祸!”

最初那吵吵嚷嚷的声音徐勋也许还能略过,但那踹门的动静却实在是太大,因而在自个这包厢的门被人踹开之前,早已有所准备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反倒是几个女郎眼看着有人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立时一片慌乱,尤其是刚刚那跳舞的女郎竟滑溜地躲到了徐勋身后。

“惹什么祸,我在魏国公府上什么人没见过,就凭这我都没见过的小子!”王公子手指徐勋,人却看着那大掌柜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老货贪婪,他顶多就是出得起钱罢了!我一句话撂在这儿,这南京城里当年最有钱的人沈万三,谁都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勋听这王公子语出狂妄,心中原是大为惊异,闻到那股浓烈到极点的酒气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位是撒酒疯,不禁哂然。果然,那大掌柜本是又惊又怒,此时见王公子竟是仿佛发疯了一般,连沈万三三个字都说出来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阴沉。

眼见自己那些伙计被王公子带来的从人挡在了外头,而架着人的那伙计已经是渐渐支持不住,他立刻快步走前去,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王公子,一字一句地说:“好教王公子得知,他是傅公的客人!”

“什么傅公,南京城哪有这号人……”王公子不耐烦地一甩手,竟是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个杯盏带落在地。然而,随着那清脆的咣当一声,他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紧跟着便犹如见了鬼似的看着那脸色铁青的大掌柜,声音中竟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迟疑,“哪个傅公?”

“王公子你说呢?”大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所有气焰都一下子消失了的王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王公子也不想想,萧娘子她们是什么身份?真正南京教坊司精心调教出来的,就是敝东也只能预先邀约而已,哪里能够请得动她们为随随便便的人演上一曲?”

徐勋见那王公子僵硬地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喉头微动,仿佛是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是又害怕又后悔,他哪里不知道这大掌柜口中的傅公,不但是王公子极其忌惮的人物,甚至可能是堂堂魏国公府也难以摆得平。思忖着这些,他不觉抬头往那王公子身后的一众人看了过去,当认出吴守正时,他顺便冲着对方微微一笑。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出来,吴守正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眼见得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王公子被那大掌柜一句话吓成了这样子,他只觉得这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王公子愣了老半晌,最后阴着脸上前随手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徐勋跟前,自己一骨碌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这才对徐勋拱了拱手道:“今晚是我莽撞,在这赔罪了!”

别人既是放低身段赔罪,徐勋自是不为已甚,笑着站起身满饮了,亮了杯底之后,却什么话都没说。

吴守正看着王公子挤出了一丝笑容上前和徐勋打招呼,甚至亲自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赔罪,徐勋又笑着喝了,他更是完全傻了眼,浑浑噩噩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出的这包厢。

直到这些不速之客和进来时候让人猝不及防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大掌柜这才松弛了脸色,含笑向徐勋打躬赔罪之后,却又立时转身出去。眼见王公子带着人站在楼梯口没有立时玩下走,他便快走几步追上,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傅公使人订下包厢的时候,还留了信物,不知道王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掌柜的话语轻柔而又缓慢,和之前的愠怒相比,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烟火气都没有,“当然,萧娘子那边明日应该能挪出空来,到时候王公子也可以向萧娘子求证。”

“够了,谅你也不敢糊弄我!”王公子终于再次变了脸色,看着那大掌柜,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别的客人你去安抚,若有开销挂在我账上,至于那些踢坏的门,赶明儿有人来修!至于傅公那儿,我自会去亲自磕头赔罪!”

这磕头赔罪四个字说出来,吴守正更是和傻了似的,那张脸几乎是和哭一样难看。一步步从三楼挪到了二楼,又从二楼下到了一楼,当出了清平楼呼吸了一口那清凉的空气时,他才拉着身边一个王公子的小厮,满脸堆笑地探问道:“小哥借问一声,那傅公是……”

“你问这些干嘛,没见少爷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

那小厮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直到手里被人塞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自个,他就压低了声音:“知不知道这南京城最大的是哪几个?”

“哪几个?”吴守正一下子被说得呆住了,老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总不外乎是那几位老尚书,还有应天府尹……”

“就知道你没见识!”那说话的小厮轻哼一声,鼻孔似乎翘上了天去,“这南京城里,那些老大人们是一门心思筹谋着回朝,哪里就真管事?说话管用的,自然便是南京守备!如今南京城里统共四位守备,勋贵里头是魏国公和成国公,至于剩下两位,便是……嘿嘿,所谓傅公,就是这四位里说话最顶用的,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8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下)

气势汹汹的一伙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眼看那大掌柜再次进来千赔礼万道歉,随即带着伙计笑容可掬地上来了一道道让人目不暇接的美味佳肴,徐勋心中飞快地转着一个个念头,最后抢在那大掌柜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掌柜,今日这设宴款待我的主人可是你提到的那位傅公?”

闻听此言,那大掌柜顿时满脸堆笑:“不错,都是我安排不当,让公子受惊了。”

尽管徐勋这些天一直在竭尽全力地了解大明朝的社会风情,这金陵城的人文地理,但金六对于应天府衙和上元江宁两县倒是如数家珍,朝堂上的首辅阁老也能说道几个,可终究不是官员,不可能对南京城的所有大佬都了若指掌。

所以,眼下他不知道傅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徐迢的高升宴中送给自己名刺,更不知道人这会儿不出现的缘由,于是见大掌柜一副拿他当做贵人敬的架势,他实在无法安之若素,正要设法再问,大掌柜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最要紧的话竟是忘了。”

大掌柜张望了一眼那一边的几个女郎,冲着徐勋露出了一个大有暧昧的笑容:“那几位姑娘都是南京教坊司赫赫有名的,除了逢迎几家贵人,顶多偶尔到咱们这些大地方支应个场面,全都是青葱似的人儿。傅公那边传话说了,公子若是喜欢,不妨春风一度,保管满意。尤其是那萧娘子,那舞乃是金陵一绝,这副身段也不知道自幼练了多少年,啧啧……”

大掌柜在生意场中厮混久了,再加上心中对徐勋的艳福也不乏殷羡,这言语中不知不觉竟是带出了灯船上那老鸨的口气。见徐勋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才意识到犯了自作聪明的毛病,嘿嘿一笑就再不说话,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大费周章邀了他来,主人不露面却安排了这么一堆女人,还暗示可以任他采撷,这是想干什么?

站在那儿的徐勋大为纳闷,想了许久仍然是毫无头绪,只得转身过来。这一转身,他就发现包厢中的那几个女郎正在窃窃私语,其中最放肆大胆的萧娘子却是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挑逗。面对这种始料不及的局面,他索性径直回到了桌前坐下,看也不看那本再次送到面前的描金簿册,漫不经心地说道:“按照顺序继续演吧。”

“公子的意思是全都演下来?”

徐勋虽是头也不抬,却察觉到萧娘子的意外,当下又说道:“不用全部,再演三四支曲子,也就差不多到夜禁时辰,我也该回去了。”

萧娘子起初还以为徐勋是开玩笑,于是半真半假问了一句,待到人答了这样的话,她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料错了今天晚上的节目。

她并不是第一次陪客的雏儿,教坊司虽不是富乐院,在籍册的是乐工不是官妓,可应奉的都是达官显贵,一来二去哪有不失身的?因而今晚上一两次试探下来,她就知道徐勋乃是初经此道的愣头青,倒乐得轻松,怎料对方竟能放掉到了嘴边的肥肉。一转念之后,她就笑着把手搭上了徐勋的肩膀。

“公子怎的这般不怜香惜玉?”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徐勋的脊背上,双手轻轻地箍住了他的头颈,却是紧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地说,“若让人知道了奴家没有伺候好您,奴家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徐勋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她一个立足不稳,手下顿时一松,见徐勋挣脱了自个挪到另一边坐了,她顿时露出了一丝尴尬。本想用若无其事的表情遮掩了过去,可这少年郎出乎她意料的地方太多,她心念一转,这脸上的泪珠立时如同金豆一般,簌簌掉了下来。

眼看这般情景,枯立在那儿的其他女郎一时间少不得都围了上来,有叫萧娘子的,有叫萧姐姐的,四周围全都是娇声软语劝个不停,还有不少则是嗔怪着徐勋的不解风情,等到萧娘子自以为得计,楚楚可怜抬起头时,却发现徐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到了包厢门口。

“对不住,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这些酒菜浪费了也是浪费,各位姑娘请慢用。”

尽管别人摆出了任君品尝的架势,但徐勋可不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给自己惹上大麻烦,此时略一点头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立时拉开了包厢大门。然而,这一步还没跨出去,他就看到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居中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鬓发斑白,身着一身蓝青色的家居便服,那种闲淡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自家串门子一般。他正愣神,那老者就笑了起来。

“是徐七公子吧?”

“正是在下,老先生是……”

徐勋慌忙躬身拱手行礼,但见那老者背后的其他人听得他这称呼,都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再加上对方那怎么听怎么奇怪的嗓音,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意外。可见老者笑眯眯的并不以为忤,他内心深处也不甚习惯跪拜,索性就装作一无所知。老者打量了他一阵子,下巴微微一扬,仿佛很是满意。

“年纪轻轻,美色当前而坐怀不乱,你这小娃儿还算不错。”

无论是前世今生,徐勋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是小娃儿。可哪怕按照他从前的岁数,眼前这位也算是长辈,于是愣了一愣后,他便坦然说道:“老先生过奖了。说实话,小子万万做不到柳下惠,只是不惯这种阵仗。”

“你这不领风情的小子。”老者身后一个中年人笑骂了一句,“多少人想都想不来,你竟是还说不惯这阵仗。”

“先生说的是,别人想不来,但小子从前荒唐过好几年,如今悔之莫及,所以万万不敢沾染声色。小子又不是那等有大毅力大决心的,若是在温柔乡里沉迷不返,家父留下来的那些家业,说不定就得都让小子都败光了。”说到这里,徐勋这才看着那老者说,“这位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夜承蒙款待,小子就此告辞。”

“哈哈哈哈!”那老者顿时大笑了起来,好一阵子止了笑声,见自己左右的这几个随从拦住了要走的徐勋,便轻叱一声道,“别拿出你们平时的做派来,没来由吓坏了后生!这年头的年轻人,小小年纪往往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话这般实诚的已经很少见了。”

说完这话,他就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到徐勋身后,因笑道:“你刚刚说你没有大毅力大决心,既如此,之前那会儿在大中桥上看到有人落水,你怎的什么都不想就跳下水救人?”

“啊?”

徐勋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邀约竟是由于这缘故,这才是真正有些懵了。须知那会儿乃是他初来乍到,半梦半醒之间,那时候不比现实中遇事反复琢磨,一切凭的都是本能,事后也就忘得干干净净。毕竟,与其说是他去救的人,还不如说是他自个连同那个人都是被徐良救的。

“老先生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其实救人的是邻居徐良徐大叔,我虽是第一个跳下去的,却没能把人救上来。”

“救了就是救了,要紧的是过程,又不是结果。”老者脸上的笑容愈发慈和,随即竟是上前亲自拉着徐勋进了包厢,见那边萧娘子等诸女慌忙一同上前行礼,他的笑容就敛去了几分,却是淡淡地摆了摆手道,“既然人家不惯这许多莺莺燕燕的,你们就不用在这伺候了,都退下吧!”

眼见萧娘子低眉顺眼地屈膝答应,带着其余女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徐勋只得在那老者的催促下跟着重新入座。此时此刻,只有那之前打趣过他的中年人跟进来,其余的人都守在了外头。那中年人手脚麻利地将桌子上原先那些瓷器碗盏全都收拾到了另一边的高几上,又从刚刚带进来的提盒里拿出另外一套家什来。

相比桌上原先的精致瓷器,这套家什瓷胎光洁,上头的牡丹纹样栩栩如生,但却是半旧不新,一看就知道是用了许多年的。东西刚摆好,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叩门声,那中年人立时前去应门,须臾就提着一个铜壶回来。

“可是现在沏茶?”

“沏吧。”那老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像极了一个慈厚的长者。紧跟着,他就看着徐勋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刚刚还向那掌柜打听傅公是谁?现在可以告诉你,这傅公便是咱家,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容。”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29章 诚言虚言,用心叵测

偌大的包厢中一片静寂。

徐勋原本已经大略猜测到眼前这老者多半是中贵一流,可竟然是这样一位大佬,他却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这南京的司礼监太监和京城的司礼监太监有什么区别,可只要看当时王公子听说傅公两个字就立时犹如见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这其中的分量。此时此刻,不管内心深处情愿不情愿,但他还是立时离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礼时,却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随侍在侧的那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勋之后,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将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这才笑道:“刚刚还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谈,这会儿就怯场了?你这少年郎,听说从前跟着一群坊间浪荡子胡作非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还实诚。”

听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徐勋深知自己的那些经历只怕都被对方详细摸透了,当下讪讪答应着,道谢一声捧起茶盏,趁着品茶的工夫,他自是少不得借着那茶碗盖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见这位在南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心中使劲回忆着那个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论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对方的样貌形状来。毕竟,那一刻是他记忆最混乱的时刻,哪里有多少印象?

“又冲动,又实诚,毕竟还是年轻人。”

傅容见徐勋一味喝茶连头都不敢抬,顿时笑了笑:“你孤零零一个孩子,总算还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边凑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认出了你来,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时之间起意就让人给了你一张咱家的名刺。说起来那两句词倒是真的绝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们虽多,可似乎还不见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时候,徐勋为的是让族中老少认为他还有靠山倚仗,并没有想到还会碰上傅容这样高位的大佬。所以,刚刚在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时,他就飞快地仔细斟酌了起来,于是这会儿面对这样一个陡然之间砸下来的问题,他总算心里还能沉得住气,但面上却露出了狼狈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实父亲远走多年没有音信,根本没有什么世伯故交。”

想到这年头名声赫赫的东厂和锦衣卫,徐勋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电光石火间就做出了抉择。果然,此话一出,见傅容丝毫没有诧异,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一遭是堵对了。徐家长房的人也许不会去查什么笔墨,但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因而,不等别人再追问下去,他就带着几许黯然说道:“小子早些年还刻苦发奋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先生,那字就是从他学的。这横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写的,确实是左手所书。至于词句,则是小子早年间一次机缘巧合……小子确实是误入歧途许久,但不想就这么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辈子积攒的家当落入人手。”

儿时练字的事情徐勋隐约有那记忆,但只记得那人穷困潦倒死了,自己还花了一点钱给人安葬。既然对面的人是那样的大佬,想来必定查证过,把起因归结于死人总是最稳妥的。至于词句,料想别人不可能连自己三四年前碰到个什么人都打探分明。

“原来如此。”傅容笑眯眯地看着徐勋,眼神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两句词不是久经沧桑难为水的人,确实写不出来。不过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写的。咱家没看错人,你是真实诚,不是那些满口假话的。”

说到这里,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连忙欠身说道:“公公自幼学于内书堂,又伺候成化爷和当今皇上多年,这看人的眼光谁人能比?徐勋买了纸笔新墨回去之后,并没有去过别家,那幅书卷确实是出于他之手。说起来他年少的时候亦是以书法见长,只可惜徐家族里那些人都是看他没有父母扶持,于是狗眼看人低,否则好好读书,必定大有出息。”

尽管中年人只有三言两语,但徐勋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对他的追查确实不是寻常的仔细。见傅容微一沉吟,仿佛有些惋惜似的,他虽是心中纳闷,却不好流露出来。直到外头再次送来了新鲜烹制的美味佳肴,傅容抬手示意动筷,他这才把精神放在了这些美味佳肴上。

刚刚只用了点心垫饥,接下来又是打叠精神应付傅容的盘问,他自然是早就饥肠辘辘。横竖得人赞了一声实诚,他索性就把不安之类的情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该吃该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饱了,他才顺势抬起头来,就只见傅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知道这位高权重的大珰刚刚几乎没动过筷子,应当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傅容随意摆了摆手,旋即和颜悦色地说道,“年纪轻轻,能吃得下是好事。对了,你之前不是对萧娘子说,要尽早回去么?家里还有什么事?”

族中那些阴谋算计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徐勋就按下了对这位刚刚结识的权阉言明,由此一劳永逸的念头,恭恭敬敬弯下了腰道:“傅公公,家里没事,只是戌时三点就是夜禁时分,虽说从这儿回去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可万一赶不上时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说要尽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颔首,旋即看着身边的中年人道,“陈禄,挑个人送他一程,这就已经是戌时二点了,万一没赶上,遇着兵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个说法。”

傅容既然发了话,徐勋便没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谢了一番,临到门口时,他突然又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紧跟着才走回来,又拿出了怀中那张大红名刺双手递了过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还请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习惯!”傅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继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这东西咱家有的是,可对你来说,想来用场却大得很。”

“是,多谢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对了傅容的心意,徐勋心中大为释然,正打算再次告辞,他突然记起一事,忙试探着问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经报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国公这小舅子可惜了,长姊嫁得早,周遭那许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小孩子带坏了。”

见徐勋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后离去,等到中年人关上包厢门回转了来,傅容才莞尔笑道:“这小子,亏得你打探的仔细,确实是个实诚人。能写的一笔好字,这也是一条可取的,只可惜你说他在族学里就启蒙念了三年,接下来都是断断续续读的书,家里虽说还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书,可终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纪实在是大了几岁。”

“公公说的是。”陈禄恭敬地低下了脑袋,旋即却笑道,“但读书不读书的,虽说要紧,却还没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紧的是性情人品。胡闹了这么多年,突然浪子回头,便能在族人暗谋将他逐出宗族的时候想出了虚引奥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却能认清时势说了真话,走可见一片赤子之心,却不乏聪颖,而且对人处事尚有敬畏。这样的人抬举一二,方才不会伤着自己。”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0章 星星之火

“你说的很是。”傅容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叹了一口气,“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干,无论文武,只要从头做起,到如今这位子都是应得的,可坏就坏在你沾了内臣两个字。陈老哥是咱家这一辈子最钦佩的人,他人虽去了,皇上忆着从前的情分,提拔了你们三个陈氏子弟,尤其是你这个继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儿,若无先父收于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赞我有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不是先父荫庇,我就是走科举正途,得一个秀才顶天了。”陈禄那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说我,看公公仿佛颇为赏识徐勋,可那事情还是得斟酌斟酌。毕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却是难能料准情势。”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声,“听他临走时的口气,想来总该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关。咱家就只有一个嗣子,下头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孙儿就这么一个,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进了护城河!他一个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学被那些自诩为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会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陈禄心领神会,当即低了低头说:“公公放心,这事情我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您一个交待。”

“你办事我放心,但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场。”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

陈禄见傅容面色不好,忙岔开话题道:“看徐勋初见公公时的样儿,想来是根本没料到您的身份。这世上能用大红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这些出自内书堂的俊杰?”

“什么俊杰,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声,继而懒洋洋说道,“这徐家子那头你也盯一盯,不过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会怎么用咱家的大红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