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安从未得过师长这般夸奖,此时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很快,另一股勇气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竟是再次对着章懋一揖,就这么低着头说:“请大司成明鉴,学生知道,此人为了这桩案子先闯国子监,又以身犯险相逼,其情可悯,其罪却不可恕。但大司成刚刚也说过愿意为他做主,学生恳请大司成实践诺言!”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4章 金陵第一案(五)

别说是章懋,就连傅容郑强以及后头上来的徐俌朱辅彭礼费铠,亦是齐齐愣住了。谁都没想到傅恒安郑重其事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番话。纵使傅容亦仿佛头一次认识自己这养子似的,目不转睛打量着他。

“你……”

不等章懋说话,傅恒安便再次深深一躬到地说:“他闹这么大虽是要请南京守备做主,可四位南京守备中,除了我爹和郑公公,便是魏国公成国公,并无一个文官。哪怕我请爹接下此案,传扬开去也会让人不服。大司成德高望重,深得士林上下敬重,刚刚又亲口答应替他做主,一同查问此案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众望所归。”

曾经是成化会元的章懋铁骨铮铮敢谏言能办事,但刚则易折,他当年廷杖落下隐疾,再加上对时政心灰意冷,于是归乡教书调理二十多年,平生最恨的就是奸佞和阉竖。有道是爱屋及乌,他讨厌那些权阉,顺带自然看傅恒安不顺眼。然而,今天傅恒安这般作为,他已经对其刮目相看,而眼下这番话更是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他忍不住瞥了傅容一眼。

这老奸巨猾的大珰,竟是养出了这么个实诚君子!

章懋心中期许,费铠就是郁闷欲死了。好端端的事情出了这样的变故,不但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盘翻,还让他背上了一个最大的麻烦。于是,眼见章懋意动,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继而才缓缓开口说道:“即便这刁民所告都是实情,案子也该交由所辖州县办理,句容县不职,那就交应天府,然后再按律治罪!若这点小事也要惊动这许多人,甚至劳动章翁,日后人人仿效又当如何?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轻易坏了!”

郑强却看不惯费铠自居钦差指手画脚的德行,出言讥刺道:“费右丞别忘了,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出一两日就能传遍金陵城!”

地上呆呆坐着的余浩听见这些贵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嘴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他怎么就这么傻,以为这世上真的能有人替他做主。老天爷都瞎了,官官相护,没活路了!

“傅公子的提议倒是不无道理。”

刚刚落在最后头的李逸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见众人齐齐扭头望着他,仿佛才想起他这么个来自北镇抚司的凶神,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当然,我很想这么说,只可惜这与朝廷法度不和。”

见费铠喜出望外,彭礼面上含笑,徐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朱辅满头雾水,傅容和郑强却显然大为意外,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今次奉旨和我家大人到南京出公差,就是为了查办这工科给事中赵钦的事。侵占民田,私占水利,毁宋叶学士碑,诬人盗财,放高利贷……对了,似乎还为了造妻子的坟茔擅发民夫,罪名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乍然从先头的没个正经变成了郑重其事,他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的惊骇欲绝,便径直扭头对面如白纸的费铠轻轻颔首道:“费大人,你这大理寺右丞既然在南京,正好和锦衣卫合办此事。当然,这是皇上口谕,正式的内阁文书和大理寺的公文得晚几天。”

说完这话,他又笑容可掬地冲着大为震惊的章懋一拱手道:“章大人,按理这南监重地,我自然不该搅扰,但事关重大,可否给我腾一个地方,让我给费大人转述一下口谕,然后让他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着?说起来,亏得我及时抵达,否则将来这赵钦的罪名上头,又得多出一桩他逼死人命于南京国子监,毁百年藏书楼一座。所以,今天真是多亏了傅公子,回头上奏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提一笔。”

尽管对锦衣卫同样没有任何好感,但章懋瞥了一眼那边巡抚南直隶的彭礼,见其脸色很不好,误以为其作为都察院的大佬之一,竟是被撇在了一边,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要查问案子,科道无人监察勘验,岂不是于理不合?”

“京城那边的科道言官都抽不出空来,只要锦衣卫辛苦一点。”李逸风答得滴水不漏,随即斜睨了一眼彭礼,又笑嘻嘻地说,“至于彭都宪,没有旨意,我当然不敢劳动!”

尽管李逸风说得轻巧随意,但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位北镇抚司的千户会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一时间都成了哑巴。因李逸风硬是要选在刚刚出了事的藏书楼对费铠说话,章懋也只得板着脸先答应了。紧跟着,就是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和上元县令邱芝才带人收拾残局,傅容自是拉着傅恒安连珠炮似的问了好一番话,一旁的郑强看了一会,不禁笑眯眯上了前去。

“傅老哥,孩子才受了一番惊吓,哪有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郑强一面说一面使劲拍了拍傅恒安的肩膀,因笑道,“好孩子,有胆气,要是咱家郑节有你一半,咱家就心满意足了!尤其是你那一句就凭我是南京守备傅容的儿子,大大给傅老哥长脸了!”

有人夸自己的养子,傅容竟是比人夸自己还高兴,表面还不得不板着脸数落了傅恒安两句。没过多久,远远就只见李逸风和费铠双双从藏书楼里头出来,前者满面春风,后者虽是勉强笑着,却看不出丝毫的高兴来,当下郑强就轻轻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容。

“对了,赵钦那一条条罪名那么清楚,你怎么能查得那么仔细!”

“不是咱家查的。”傅容面色一滞,见傅恒安满脸震惊,他想了想便没有避着养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道,“弹劾赵钦的折子是咱家通过司礼监递上去的,但这些细节想来是李逸风到了南京之后才开始查的。他绝不是今天刚到,至少也到了三五日甚至更久,说不定……费铠前脚到,他后脚就来了!”

两个在宫中多年的大珰对视了一眼,傅容突然看了一眼犹如门神一般守在那余浩身边,和这边众人隔着好一段距离的陈禄,他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今天陈禄有胆子直闯镇守太监府,这样的人才,要是在京城,可不也有希望成为李逸风这等掌权人物,何至于在南京锦衣卫管着那三五号人蹉跎度日?说起来,今天这余浩大闹国子监来得实在是突然,莫非……

“报——”

随着这一个提高嗓门的声音,一个差役一溜小跑近了前来,连头也不敢抬就直接跪下磕头道:“应天府衙那边传来讯息,百多号人云集正门击鼓状告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应天府尹吴大人已经接下了状纸。”

这回真是闹大了!

这是在场每一个人心里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傅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先头徐勋对他说过会闹得更大,请他担待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地上那瘫坐的余浩突然以手捶地大哭大笑了起来,那嘴里嚷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在耳中让人分外心悸。然而这时候,李逸风却径直走到陈禄面前,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陈指挥,我这次带的人手少得可怜,要查的案子又大,你既然正好来了,接下来就劳烦到南京锦衣卫调派上足够的人手,和我一块奔走奔走如何?比如说,赵家那个庄子,先过去看起来!”

这样的好事,陈禄哪里会拒绝,见李逸风甩手就丢了一块金牌过来,他知道南京锦衣卫那剩下几个头头脑脑必然不会违逆,当下连番答应。

至于其他人,哪怕再对这一茬有意见,也不得不保持了沉默。来不及料理完这边的残局,因为金陵已经好些年没出现过百余人联名告状这样的事,再加上国子监才闹过一场,众人都不敢怠慢,自然是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就这么分头赶了过去。傅容拉着傅恒安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记起什么,就这么转身看着章懋。

“章翁,咱家敬你是文章君子,刚刚恒安也对你大是推崇,别的话咱家就不想多说了。恒安这孩子咱家今天就带走了,他读书天赋确实寻常,可人是赤诚性子,可在国子监却是谁都不容,甚至连所谓作弊的事情都闹出来了。咱家一句话撂在这儿,咱家不在乎他是不是读书有成,而他自己既然能忍住在正义堂三年,就绝不会做出作弊的事情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要是这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咱家宁可他监生不要,这名声也得摘摘清楚!”

话一说完,他就一把拽起想要说话的傅恒安,就这么大步从正门出了国子监。待到自己的马车前,眼见陈禄尚未走,他先板着脸打发了仍不死心的养子上车,随后就招手把人叫了过来,两人就这么站在四牌楼南边的高墙底下,一应亲随散开在四周远远警戒着。

“今天国子监的事……”

不等傅容说完,陈禄就低头说道:“是徐勋设计的。”

果然如此!这胆大妄为的小子!

傅容扼腕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应天府衙的事呢?”

这一回,陈禄却轻轻摇了摇头:“他提起过会找三五个人,但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哦?”

思量片刻,眼见其他车轿都已经走了,傅容也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道:“也罢,先不想这些。李逸风既然点了你跟他,足可见要向咱家卖个好,你不要去应天府衙了,直接去南京锦衣卫,记着把能抹平的痕迹全部抹平,至于其他的,随李逸风怎么定!”

“那若是涉及到……”

“这徐小子虽是胆大妄为,但今天看恒安的样子,连精气神都和平常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傅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竭尽全力,一定要保着他,料想李逸风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拿下赵钦其次,拿下彭礼才是真的,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和咱家过不去!唉,就是不知道,他是跟着哪位大人下来的……”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5章 铮铮红颜(上)

作为太平里有名的富户,沈氏嫁女,男方又是句容名门赵氏,这门亲事自然人人殷羡,甚至于选择性遗忘了早先沈家大小姐曾经另外订过亲。打从迎亲的这一天一大早开始,纷至沓来的贺客就险些踏破了沈家的大门槛,连后门小巷里做小本生意的那些小贩们,也都挤到了前门去争抢了一回那大簸箕洒出来的喜钱,直到这会儿不少人还兴奋着。

因而,当徐勋在后门口跳下车的时候,还能听到人们在议论沈家的大手笔,赵家的清贵名头,甚至还有人大声说道着刚刚前门迎亲的光景。尽管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沈大小姐并没有太多的惦记,但听到喜轿已发,他仍然大吃一惊。

他分明打听到赵家那边是黄昏成婚,因而沈家是午时二刻发喜轿,这会儿中午还没到就突然发了,这实在是让他措手不及。眼下国子监和应天府衙都已经闹开了,沈家若是真的嫁了女儿出去,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那如意岂不是得为她家大小姐哭死?想到这里,他顾不上其他,随便抓了一个正在跳绳的小孩儿,一把铜钱就塞了过去。

“能不能帮忙叫一声沈大小姐身边的如意姑娘,我有要紧事寻她!”

“如意姐姐?”

见那跳绳的小孩儿扬起头瞅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徐勋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难道她也随着沈大小姐陪嫁过去了?”

“没有没有,大小姐出嫁,如意姐姐哭得泪人似的,这会儿大约还没好呢!”那小孩瞅了瞅捏着好几个铜钱的右拳,下一刻就冲着徐勋点点头道,“我去找找看,一定请她出来见你,你在这等着!”

眼见那小孩蹦蹦跳跳进去了,徐勋站在后门口来来回回走着,心里竟是越来越焦躁。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来了来了的嚷嚷声,一回头,他就看见一个头扎双鬟眼睛微微肿着的少女随着那小孩儿走了出来。尽管那少女生得俏丽可人,但他只看了一眼,神色就为之大变,不等人过来,竟是就这么冲进了后门去。

“你……你是如意?”

如意没料到门外那人竟是突然冲了进来的,不觉吓了一跳。然而,那一回徐勋上沈家投书,她在门房里头正好瞧见,此时很快认出人来。她一把抓住了徐勋的手,带着哭腔求恳道:“七少爷,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已经上了喜轿走了……”

徐勋第一反应是小丫头救主心切,于是做出代主出嫁之类的傻事,待到深思如意这称呼,他方才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那些从前没留心的关节一下子都豁然贯通。他顾不得再追问下去,转身疾步就往自个的马车冲了过去,正要上车,他就觉得衣摆被人紧紧揪住了。

“带我一块去,我知道喜轿走的是哪条路!”

闻听此言,已经上了车的徐勋毫不迟疑地伸手了如意一把,随即对满脸茫然的徐良说道:“大叔,快走,听她的!她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出了这条巷子,沿着太平里一直走,然后转贡院街东牌楼,一路沿着秦淮河往西南面,这是小姐对老爷死争之后喜轿走的路!”

“好!”

徐良丝毫不拖泥带水,答应一声便立时挥动了一记马鞭,马车立时动了起来。这时候,徐勋方才醒悟过来去关了车门,而一直在车上等的瑞生见如意眼睛肿的如同桃子似的,这会儿又噙满了泪水,忍不住便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

“这位姐姐,先擦擦眼泪吧。”

见如意接过手帕便伏在膝盖上泣不成声,徐勋只觉得心里更加焦躁懊恼。他只恨自己两眼只顾着那些大事,只想当然地觉着她性子咋咋呼呼却爽利自在,绝不像这年头大家闺秀应该有的光景,只想当然地觉着她对沈大小姐的婚事如此着紧是出自主仆之义,再加上她那双天足和常常往外跑的习惯,竟一点都没去思量小丫头的话里话外是不是隐瞒着什么,竟根本没想过让人打探一下她在沈家的情形!

如意之前在沈家不敢放声,只能偷偷哭,这会儿好容易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突然却听到一阵咚咚声。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她发现是徐勋拿着拳头一记一记擂着结实的车厢,不禁使劲用手绢揉了揉眼睛,这才黯然说道:“本来喜轿不是这时辰发的,可偏生那赵二公子来迎亲的时候竟是喝醉了酒,在正堂上撒起了酒疯硬说要这时候迎。老爷被气得倒仰,可他把话说得很难听,还说小姐配不上她……老爷终究是拗不过他,又怕在宾客面前丢脸,所以只能由了他,就连辞别尊长也都是草草了事……”

“该死,真该死!”

徐勋这才知道好端端的安排竟然是这样出了岔子,一时更是气怒难平,再次重重一捶身下座位,他才抬头问道:“喜轿走了多久,咱们追上去可来得及?”

“走了大约两刻钟,一路吹吹打打走得慢,那条路又人多,这会儿走不了多远,再过一阵子就一定能追上。”说到这里,如意一下子又神情凄惶了起来,“小姐什么都没吃就上了轿子,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她怎么不早对我说!”

见徐勋脸上怒气满盈,如意会错了意,顿时气恼了起来,张口就顶了回去:“七少爷你说得轻巧,小姐怎么对你说?沈家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名门,可也是有规矩的。要不是为了徐二老爷当年对太太小姐有救命之恩,小姐又从小最敬重徐二老爷,她怎会三番两次溜出去见你提醒你?要让你知道她是沈家小姐,焉知不会轻贱了她,觉得她行事随便?老爷一心要退婚,她却一而再再而三来提醒你,她不也是怕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心里不高兴吗!”

看着面前牙尖嘴利的如意,徐勋终于明白了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一丁点不假。他扭过头去伸手挑着窗帘往外看,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管她是丫头也好,是沈大小姐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如果早知道她是沈大小姐,总会再多留一条后路,也不至于……”

听到这儿,如意不禁抹了一把眼泪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晚了!追上了又怎么办?这六礼几乎全都行了,小姐差不多就已经是赵家的人……”

“什么赵家的人,只要我爹当年和沈家的婚书还在,我就还是她的未婚夫!”

徐勋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时候,旁边立时传来了瑞生脆生生的声音:“少爷说得对,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这几日瑞生跟在左右,说话做事再不似从前那样羞涩胆小,此时此刻这话就说得前所未有大胆露骨。然而,徐勋看着说完这话又缩回脑袋去有些胆怯的小家伙,突然冲着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探出头去对外头的徐良说道:“大叔,今天我只怕得荒唐一回了,您能不能帮我一把?”

“什么荒唐一回,不就是抢亲么?”徐良一面赶车,一面却没有遗漏车厢内的只言片语,此时顿时哈哈大笑,“老汉我半辈子荒唐,可还从来没这么大的胆子,今天就豁出去陪你闹他娘的!横竖赵家已经灰头土脸了,这次就好好整治那堆龟孙子一回,哈哈……”

然而,笑着笑着,徐良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随之突然停下的还有马车。徐勋还没开口问怎么回事,就一下子看到了那高高的文德桥上站着一抹鲜红的身影。那一瞬间,即便隔着那段长长的距离,但他仍是直觉地认出了人来。

……

沈家喜轿走的这条路紧挨着秦淮河,正是南京城最繁华喧闹的一条路之一。因而,这一路上吹吹打打,又要喝着行人摊贩让路,也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天气热,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赵二公子热出了一身油汗,再加上酒意,竟是在马上就已经骂骂咧咧了起来,几乎就闹着要下马坐轿,好容易才被人劝住了。于是,这闹哄哄的一行自然越走越慢。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一行人刚刚从贡院街上了东牌楼,眼看文德桥就在眼前时,那喜轿里头盖大红喜帕的新娘竟是就这么突然冲了出来。猝不及防再加上她身手敏捷,轿夫连带好几个壮汉都被她一把拨拉到了一边,这数十个人眼睁睁看着她提着下头那条大红撒花百褶裙,就这么跑上了那文德桥那高高的桥头。

每逢有哪家办喜事发喜轿,这沿路总少不了无数看热闹的人,更何况此次走的又是沿秦淮河这条最最热闹的道。因而,看见一个新娘子突然跑出轿子,蹬蹬蹬上了文德桥,随即三下五除二把两三个反应过来冲上去的大汉从桥头打入水中,一时间围观的人群顿时轰动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嚷嚷一嗓子,一群人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堵住了文德桥的两边,硬生生把正主儿们全都排挤在了外头,一个个全都仰头看那新娘。

桥头上的沈悦轻轻拨开喜帕一看,见四周少说也有上百人,而且各处涌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运足了中气便大声嚷嚷了起来。

“民女沈氏,自小早已定下婚约,怎奈句容赵氏自恃权势横加逼凌,逼我嫁入赵家门!家父迫于无奈不得不允,可怜我祖母年过六十,为此事缠绵病榻,一时竟是病重不起!”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6章 铮铮红颜(下)

无论何时,一位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站在这秦淮河上最高的一座石桥上,总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而当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一时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此时此刻,无论是赵家迎亲的人也好,沈家送亲的人也罢,面对她这番言行举止,大多数人都如同傻了一般。

“快,快架她下来!”

赵家陪着赵二公子一块来迎亲的那管家终究是反应得快些,不顾一切就身先士卒地挤进了人群。奈何这会儿群情激奋,谁也不肯让出路来,他在里头差点被那许多光膀汉子的汗臭脚臭熏了个半死,可人却仅仅往前挪动了数步。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又目眦俱裂地看到,那位沈家大小姐竟是攀着石头栏杆,突然整个人站在了上头。那大红的衣袂在夏日的风中轻轻飘浮,再加上那一袭盖在她头上不曾除去的大红盖头,竟是流露出一股凛然之意。

“赵家乃是宦门,我沈氏虽富,却也高攀不上,各位乡亲父老可知道赵家为何不嫌我一个已有婚约之女,硬要结成这门亲事?”沈悦说着一顿,听四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她一下子指着那边的赵二公子,骤然提高了声音,“因为他们指名了要沈家将祖上传来的三个田庄作为陪嫁!那赵钦身为堂堂科道言官,身为南京有名的清流,做逼婚这种不齿的事不算,想的竟然是谋夺我沈家的家产!”

此话一出,不但人群中奋力前行的那个管家脑际轰然巨震,赵家的其他人也一下子都醒悟了过来,就连那位醉意醺然的赵二公子也在小厮的拼命摇晃提醒下,一身的酒意醒了一大半。一时间,他们纷纷大声喝骂了起来,有的指斥沈悦胡说八道,有的在那恐吓围观百姓,赵二公子更是一把抓住了沈家送亲的大管家路权,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闹大了,你们沈家也别想讨着好!”

路权原本想要解释,可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顿时一下子摔倒在地。这时候,他猛然听见上头又传来了自家小姐那清亮的声音,不觉惊惶地再次抬起了头。

“各位父老乡亲去打听打听,赵家在句容是什么名声!赵钦身为朝廷命官,仗势横行乡里,为了几块山地迫山民迁祖坟十二处;把东青山下百姓赖以生存的山泉挖渠引到自家宅院,独占水利;擅发民夫为亡妻造墓,又毁了宋朝一位叶学士的碑石;大肆放高利贷,还不出钱的强取其田宅子女;官府因饥荒放赈,赵家这样的豪富,竟是以家人冒名领稻谷四十余石!”

一口气说到这儿,沈悦稍微一顿,就一下子高声说道:“今家父迫于赵氏威权不敢违逆,我却忍不得!各位父老乡亲想来很快就会听说,今天有句容百姓一百余人前到应天府衙击鼓状告赵钦,他们是哪来的……他们是我身边一个被撵出去的妈妈生怕我受苦,费尽千辛万苦方才找来的,赵家逼婚,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沈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不屑嫁到赵家这等丧尽天良斯文扫地的名门大户!”

这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让四周围观人群一阵又一阵的骚动,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好容易挤到了河边的徐勋终于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那一抹大红的身影劈手掀开喜帕和头上那顶凤冠,重重地将这些砸下水中,旋即决绝地从那高高的栏杆上一跃而下,那落水的瞬间,他只觉得她依稀往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瞧见还是没瞧见他,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漫天的水花中,无数晶莹的水珠四下飘落,其中一两滴竟是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本能地伸手抹了一下,怔了片刻,随即不假思索地跟着跃入了水中。

“少爷!”

“大小姐!”

瑞生和如意两个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几乎本能地跟着要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两人肩膀上各自搭上了一只手,紧跟着就被拨拉着往后头跌去。瑞生屁股才一着地,就看见徐良抢到了身前,二话不说蹬掉了鞋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少添乱,给我在岸上等着接人!”

沈悦的一跃而下让赵沈两家的人全都是呆若木鸡。赵二公子拽着路权的衣领一下子松开了,那吹吹打打的迎亲汉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路权瘫软在地作声不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大喝道:“还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大小姐!”

此话一出,沈家人在呆滞了片刻之后,发疯似的往河边冲去,倏忽间一片跳下水的声音。除了他们之外,两岸看热闹的人很快也有不少跳了下水救人。

秦淮河上每年投水而死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但今天这事情实在是太过劲爆,眼看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竟是毅然决然跳进了水中,四周围更是完全骚动了起来。这时候,趁乱扎到了人群中的瑞生突然变了声线开口嚷嚷了一声。

“打死赵家这帮狗日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打死他们!”

“为民除害!”

赵二公子还没反应过来,面门上就中了重重的一拳,紧跟着左边又是一记,顿时被打落在地,连牙都掉了两颗。被打懵了的他根本连爬起身的工夫都没有,又是一只只脚踹了上来踢了上来,至于赵家的其他人也一个个都被围观的民众打得抱头鼠窜。还是那几个身穿大红衣裳被雇来吹打的汉子见机得快,丢下唢呐锣鼓等等东西,剥下自己身上的红背心,就这么吆喝着也加入了揍人的行列,一时间,整条东牌楼街乱成一团。

钻出人群的瑞生见水面上没动静,原本心里还担心,可想起当初徐良就是从水里救的自家少爷和那位傅公子,顿时笃定了些。看见那边众人正在暴打赵家人,他就上去扶起了呆呆愣愣的如意,拍打了一下她身上的尘土就开口安慰道:“没事,良爷爷水性最好,一定能把人救上来的!”

如意使劲擦了擦更加红肿的眼睛,见那边厢混乱的光景,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厉声说道:“都是赵家做的好事,走,咱们上去好好教训教训那赵二公子!”

“啊?”

“怎么,你不敢?”

瑞生见如意面露讥刺,再一看那一锅粥似的秦淮河河面,最终挺起胸膛道:“有什么不敢……这打人也是我挑唆的……好好,咱们一块上去打!”

当两人加入战团的时候,赵二公子已经被四周的人群蹂躏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直哼哼。瑞生眼看如意上去使劲冲着人踹了两脚,不禁直咂舌,可当人转头怒瞪自己的时候,他也顾不得其他,冲着赵二公子来了一记狠的,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这一脚踢在了人家的大腿根上。直到低头发现赵二公子一下子弓起了身子呻吟了起来,他不禁心里发毛,一把拉起如意挤了出去,就这么径直到了水边。他本还怕如意骂自己,可见她低着头又开始抹眼泪,顿时傻了眼,结结巴巴劝了两句,水面上突然有人钻出了脑袋,手里还捧着一样光灿灿的东西。

“是沈小姐的凤冠!”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骤然轰动了起来,如意立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满是惊喜。仿佛是老天爷开眼了一般,不一会儿,就有好些人浮上了水面,手中或是拿着玉镯,或是举着金簪,林林总总的东西少说也有七八件,一时间四周更是哗然。然而,满心盼望的如意和瑞生在水边上站了许久,等到的却是水面上浮起的那件大红嫁衣。

眼看那一件彩绣大红嫁衣渐渐浮起,犹如一朵大红鲜花似的绽放在水面上,人却丝毫没有踪迹,看到的人无不沉默了下来。渐渐的,这种静默蔓延到了那边喝骂暴打的人群身上,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秦淮河边,呆呆地看着水中一个个脑袋钻出水面。

“就只有这么一件嫁衣,没见沈小姐!”

听到这嚷嚷声,瑞生死死拽着几乎失控的如意,一遍一遍木然安慰着她,自己的眼睛却在那儿来来回回搜索自家少爷的身影,可却什么都没找到。正当他自己也越来越惊惶越来越无助,手上几乎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时,他终于看见河岸边钻出了一个脑袋来。

“少爷!”

喜出望外的瑞生放开如意就冲上前去,双手并用将徐勋拉上了水来。见他浑身湿淋淋地瘫坐在地上只不做声,他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找安慰话,可那吉人自有天相几个字到了嘴边,却愣是怎么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话。

“没事的,徐大叔还没上来,沈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徐勋前世里游泳颇为拿手,这一世之初在大中桥下若不是带伤救人,也不会还要劳动徐良救命。然而,今天这一拨拨人跳进水中,把那秦淮河搅得如同混汤一般,他第一个抓住那件大红嫁衣,却空空荡荡不见人,随即旁边就有别个下水救人的抢了那空空的大红嫁衣过去。他也顾不得那许多,扎了不知道多少个猛子潜入水中探看,却始终没有收获,人却渐渐精疲力竭,这才不得不颓然上岸。此时此刻听到瑞生这句话,他陡然生出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就在这时候,如意突然如同疯了似的朝河边冲了过去,徐勋和瑞生齐齐大吃一惊,想要拦阻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河岸边突然再次伸出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来,见如意径直冲过来,那人毫不迟疑地一跃上岸,伸手一拦一带,就这么把如意带倒在地。

“还没个水落石出呢,寻死觅活做什么!”

徐良冲着坐倒在地的如意喝了一声,旋即就不顾身上湿透了,大步走到徐勋面前蹲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说:“勋小哥,事情有古怪。前次跑到你家里的那位沈大小姐我也见过,她这么大胆泼辣聪明的人,决不至于不管不顾投河。我和你下去的那么快,后头又是这么多人,找到这么多小东西却偏生没找到穿得如此显眼的她,只有这么件衣裳,这没道理!”

“而且,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下头淤泥上头散落的东西太多了!”

见徐勋若有所思答了一句,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徐良这才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灯船都泊在岸边,我刚刚在水下没收获,突然一时起意,就游到那几条船边上一条条接近逐个查看了过来。其中的一条船的船头上,赫然还留着水迹!”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7章 傻丫头!呆头鹅!

文德桥上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场迎亲演变成如此事件,赵二公子被打得昏厥过去人事不知,赵家派来迎亲的人基本上是人人带伤,再加上刚刚沈悦跳河之前的高呼,唯一还算完好的管家不敢造次,集合了剩下的人,甚至连对沈家撂下狠话都忘了,一应人等竟是仓皇退去。

而沈家剩下送亲的这一应人中,由于沈家大少爷仍然被禁闭家中,其余沈家长辈又因为赵二公子在沈家的大放狂言而一个都没到,那些下水之后一无所获的家丁随从只能听从管家路权的话。一拨回沈家报信,一拨去应天府衙查看究竟,还有一拨则是雇船沿河打捞。

至于围观的百姓却依旧不肯散去,刚刚跳下水救人的大多都被亲自过来道谢的路权三言两语打动了,拍着胸脯加入了再一次搜索救人的行列,更多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站在岸边,有的指指戳戳,有的浮想联翩,有的摇头晃脑赞叹好一个烈女,有的低头惋惜好一个痴儿。

而此时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衣裳的徐勋则是带着瑞生和如意来到了河边一艘两层楼的灯船前。河上正热闹,这些灯船上却都是静悄悄的,那些打捞的人知道这些夜晚璀璨夺目的灯船白天没人,自然都不会过来打搅。和左右的其他灯船比起来,这条两层楼画舫并不出奇,不但格局狭小,而且船身甚至有些修补过漆色的痕迹,里头亦是一片安静。站了一会的徐勋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马车上的徐良,见其点了点头,突然出其不意地纵身跳上了船去。

“有人吗!”

分明是大白天,但他这么开口一嚷嚷,底楼船舱的斑竹门帘立时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个尖脑袋,却是个。那汉子警惕地盯着徐勋看了好一阵子,这才赔笑道:“大白天的,姑娘们都还在楼里头歇息呢,公子还请晚上再来……”

“我是南京守备郑公公的侄儿,找你们这管事的说话!”话音刚落,徐勋就依稀听到了什么,一下子抬头往上头看去。

灯船二楼,才换上一身干衣裳,刚刚擦过头发的沈悦听到下头那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见李庆娘神色古怪,她不禁没好气地嘟囔道:“这死家伙,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什么时候又变成郑公公的侄儿了!”

李庆娘走到窗边,透过那棱窗的缝隙看见了岸边失魂落魄的如意,顿时想起之前那会儿的混乱场面,一时心有余悸,旋即就转头说道:“小姐,虽说不知道他们怎么找来的,可人都来了,如意也在下头,我下去看看吧。”

沈悦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点点头道:“嗯,让如意上来,千万别让他上来!”

船头的徐勋和那汉子扯皮了片刻,终于不耐烦了。正当他几乎想强闯时,那斑竹帘再次被人高高挑了起来。那张脸一映入眼帘,他立时又惊又喜,竟是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冲了进去。李庆娘本能伸手想拦,可看到徐勋头发乱糟糟的,仿佛才洗过一般,她顿时愣住了。刚刚在水下时乱哄哄的,她只顾着接应沈悦,根本没注意到其他,更没料到徐勋也在下水救人的人当中。这么一失神,她的手就拦了个空,竟眼睁睁地看着徐勋从身边一掠而过,撂下一句话就蹭蹭蹭上了楼。

“居然会在船头留下水渍,你们俩也太不小心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楼上,坐在那儿的沈悦一个个喷嚏打得止都止不住,正一张张抽着细纸抹鼻子的时候,突然就只听楼板一阵咚咚直响,紧跟着就看到一个人冲了上楼,除了徐勋还有谁?见徐勋突然站住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好半晌才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上来了!”

见从来都是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就这么披散着一头半干不湿的秀发,脸上的妆容都洗得干干净净,别有一种不施粉黛的匀净,徐勋不禁看住了,待听到她开口质问,他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禁大步走上前去,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小丫头被徐勋看得发毛,不禁色厉内荏地嗔道:“我问你话呢?”

“你怎么跳的河,我就是怎么上来的!”徐勋见小丫头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知道她在那入水一瞬间并没有真的看到自己,突然恼怒地冲着她吼道,“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下有多危险,尽逞能,就不知道善泳者溺于水?要是你早些告诉我出嫁的是你,我就是拼着事情难为,也不会听你的话选在赵家迎亲的日子……不论是迎亲还是跳河,万一你弄假成真怎么办?”

想到那种可能性,徐勋一时打了个寒噤,见小丫头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己,他不禁为之气结,竟是忍不住一个栗枣敲在她头上。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早对我说!”

“我才不傻!”沈悦抱着头站起身来,虽比徐勋矮小半个头,却仍是倔强地仰头直视着他,“我知道你都安排好了,可那个余浩万一出点岔子怎么办,那点书证就能打动应天府尹吴大人?所以我让干娘把那些受过赵家害的人全都召集了起来,拿着我所有的体己,去给他们安置了家人,买了足够半年的口粮,这才让他们出来告状。事情闹得这么大,今天我跳河前不揽下这事,难道还让我爹和沈家背黑锅?”

“那你之前尽可以让我去做这事……”

“要做就要把事情闹大,你一直不都是这么干的!”沈悦寸步不让地瞪着徐勋,随即才咬牙说道,“我跳了河,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了,赵家就背上了这条人命,再加上那么多人齐齐告状,还有你造的势,傅公公不会放过这机会的。沈家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若是赵钦死咬不放,就是他倒了,我爹也讨不得好,我祖母我娘我大哥也要受牵连。我这一跳,别人总不好意思去追究了,以后也不会有人指着沈家人说那是犯官赵钦的姻亲……”

“你口口声声沈家,还有你爹,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谋划要成功,你今天这一跳之后,你就回不去沈家了!”徐勋一下子重重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一旦再露面,无数的脏水也许就可能朝你泼过来,赵家更可能破罐子破摔坏了你的名声,沈家的那些罪名也会被人旧事重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沈悦渐渐低下了头,肩膀轻轻抽动了起来,“我既然在文德桥上说出那些话来,就没想着回去。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嫁到那种人家去,可也不能连累沈氏破家。只要我跳河明志,再揽下此事,那些清流总得掂量掂量烈女二字,想来也不会追着沈家那点小过失穷追猛打,以至于污了他们的名声,傅公公应当也会周全一二,我家就能保全了。至于我,只要我离开南京,只要我隐姓埋名……”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一个没家族倚靠的女人在这世上有多难立足?”

见徐勋又叫自己傻丫头,沈悦不禁嗔怒地抬起了头:“你别瞧不起人,没了家族倚靠,我也能做出事情来!我告诉你,我很早就让妈妈典当了我的首饰去开了一家米行,如今首饰都赎回来了不说,一家米行也变成了三家,现在还囤了不少米,抛出去就是老大一笔!”

徐勋没料到小丫头居然不是存私房钱,而是做私房生意,不禁挑了挑眉:“好,算你能干,但你想过没有,你这笔生意做成了,钱财更多了,保不准有掌柜帐房伙计等等生出不好的心思?以后会不会有那些对手觊觎你的生意,从中打主意?而且,以前你丢了这些也就是损失一点钱,还有沈家可倚靠,可现在你要是丢了这些,那还拿什么立足?”

见小丫头从不服气到脸上渐渐黯然,徐勋也不忍心再打击她,突然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真的打算瞒着你祖母爹娘大哥,让他们伤心欲绝?”

“我……”

“要是你不想瞒着他们,那我就上门去见他们。接下来说动了他们,我就以你未婚夫的名义,到应天府衙去告赵钦!居然害得我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跳了一趟秦淮河,我不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就不姓徐!”

“谁是你未婚妻!”小丫头被徐勋说得脸色通红,这么一句话脱口而出,旋即才想到徐勋手里还捏着婚书,不禁轻哼了一声,良久却摇了摇头说,“到时候让如意给我祖母送个信就行了。她卧病在床,兴许会受不住,至于爹娘大哥,他们若信以为真,也能让外人看不出破绽来。至于亲事……我这个沈大小姐以后是不可能活回来了,你认下此事对你一丁点好处都没有。徐二爷对爹爹有恩,爹爹终究亏欠了你,我这次就算是还清了。”

“好处不好处的,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至于什么还清了帐,你还好意思说,今天你还害得我跳了一趟秦淮河呢!”

小丫头一下子抬起了头,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跳才刚一会,徐勋就找到了这条船,又发现他的头发竟然是湿湿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鬓角,随即才一下子缩回了手去,眼圈渐渐红了,嘴里轻轻呢喃了一声。

“呆头鹅!”

尽管她事先和李庆娘商量筹划好了,尽管她小时候住在句容时,曾经在夏日里每天半夜跟着李庆娘偷偷溜出去在附近的小河里头游泳,水性很不错,尽管她那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尽管她已经做好了断绝亲人的准备,但真正纵身一跃的时候,她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一想到自己入水的刹那,徐勋竟然近在咫尺,还跟着跳了下来救她,她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他。

这突然温香软玉在怀,徐勋怔了片刻便任由她靠在身上轻轻抽泣,等过了许久,他才将小丫头推开少许,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擦了擦她那滚落下来的泪珠。

“所以,别再说什么欠账不欠账的。咱们俩的账纠缠不清,我还不清你的,你也别想着还清我的。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至于你,沈家和赵家指不定会立时搜索河道,这灯船上不可久留,先和李妈妈去找个妥当的地方住下,免得节外生枝。”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8章 丈人心灰,鼓声如雷

李庆娘拉着满脸焦急的如意在外头等了也不知道多久,这才终于看到徐勋下了楼来。脱手放了如意上去,她听上头须臾就传来了一阵哇哇哭声,免不了想上前对徐勋说些什么,却只见他冲自己摆了摆手。

“悦儿都对我说了。”

听到这个极其自然的称呼,李庆娘愣了一愣,心里再次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打起精神说道:“大小姐偏是要用这法子,我劝不住,也只能依了她。如今到了这地步,我能做的事已经都差不多了,只请七公子看在大小姐这烈性的份上,好好善后,别辜负了她这一片心意。除恶务尽,决不能让大小姐白白冒了这风险!”

“你放心!”

两人交谈了一阵,徐勋得知刚刚那汉子毛二是李庆娘在外头收的徒弟,为人机灵可靠,待会也会跟着她们一块离开,他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把人召了过来,若有若无地敲打了两句,又把傅容徐俌等人拿出来威慑,见此人噤若寒蝉,等了如意从楼上下来,他索性嘱咐瑞生留下帮衬,这才带着如意出了门。

上了车后,驾车的徐良听徐勋解说今日这事情的种种内情,即便是他阅尽世事,亦不禁啧啧称奇,当得知沈悦回不了沈家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隔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勋小哥,这沈姑娘实在是不容易,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人家!”

“大叔,我是那种人吗?”

徐勋脱口而出答了一句,随即心里才想起沈悦那小小年纪,免不了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不自然。可想想她看似爆炭脾气,可却能只靠李庆娘帮忙就做下这等奇事,将今天这场本就闹得极大的风波往上助推了一把,他更是生出了一种知心知意之外的钦佩和敬意。

一路上如意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了沈家大门口,她也没有第一时间下车,而是呆坐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毅然决然地看着徐勋说道:“七公子,待会见到我家老爷,你能否为我赎身?”

徐勋正在不甚熟练地束着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闻听此言不禁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家里人虽在句容,但从小就把我卖给了沈家做事,签的是死契,偶尔虽也有人来看我,可论情分根本及不上小姐!”如意轻轻一咬嘴唇,低着头说,“小姐今后不能回沈家,只有李妈妈一个人跟着,我实在是不放心,请七公子向老爷赎了我,送我去服侍小姐吧!”

“好!”

想着瑞生亦是这样一门心思的忠心耿耿,徐勋看着满脸决然的如意,须臾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如意下了车,他就发现沈家已经是乱成一团,大门里头进进出出都是人,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嚷嚷声,门口却连个正经看门的门房都没有。知道这会儿即使通报也是徒然,他就由得如意在前头带路,一路顺顺当当地闯了进去。

消息传回沈家的时候,沈太太吴氏就立时昏厥了过去,面若死灰的沈光瘫坐在椅子上足足一刻钟方才回过神来。他原本就因赵二公子迎亲时的大放厥词而满肚子郁气,当即厉声吩咐人去拆了外头的喜棚等等,随即又嘱咐不得惊动了母亲沈方氏,这才把剩下的家丁几乎都拨了出去沿秦淮河找人。哪怕宾客亲朋大多退场,他也全没放在心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傻丫头,怎么就会做出了那样不要命的事!

“沈老爷。”

也不知道呆坐了许久,乍听得这么一个称呼,太师椅上的沈光茫然抬头,好半晌才认出了面前的人来,瞳孔顿时猛地一缩,随即就惨笑了起来:“原来是徐七公子。怎么,你也是来嘲笑我沈光鼠目寸光,以至于赔了女儿又折兵?”

这还是徐勋第一次见到沈光。见其脸色灰败,身上分明是一袭簇新的青袍,可却显得黯淡了无生气,眼睛里头更是一丝光彩都没有,他原本对其的那些不满不觉渐渐烟消云散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沈小姐纵身跳河的时候,我正好在场。”

“你……”

沈光倏然抬头,眸子里一下子流露出了几许神采,见徐勋轻轻摇了摇头,他立时又神情黯淡了下来。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的生硬态度仍然缓和了几许,瞥了一眼一旁的如意,他心中了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是如意带你去追的喜轿吧?我早该知道,徐二爷的儿子又怎会是那样一无是处的败家子……早知道你有这份心,我当初就该早早让你们成婚,也就不会有这等人间惨事!都是我沈光自以为聪明一世,结果却糊涂一时,分明全都是我从前造下的罪过,却葬送了女儿!”

眼见沈光已经是泪流满面,徐勋几乎忍不住要说实话,可见如意死咬嘴唇只不做声,又想起沈悦千叮咛万嘱咐,他想想事情尚未了结,不能给人抓着把柄,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打断了沈光的话:“沈老爷,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倘若你不想让沈小姐的苦心白费,那你就不该在这儿枯坐着!你知不知道,今天除了那百多号人在应天府衙状告赵钦之外,还有人在国子监以自焚相逼几位南京守备出面,若是再加上沈小姐的跳河,结果会如何?”

方寸大乱的沈光一下子捏紧了扶手,老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赵家和沈家已经不共戴天。我打算以沈小姐未婚夫的身份去应天府衙击鼓鸣冤告状,沈老爷可敢认承赵家先前乃是恃强逼婚么?”

“你……”

沈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勋,好半晌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当初听说魁元楼上徐迢高升宴上徐勋露了脸,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得知徐勋在宗祠大会上力压徐大老爷等几位贪婪的亲长,最后虽是净身出宗,可却没让人占得一丝一毫的便宜,反而得了傅公公青眼,他只是微微意动;得知徐勋在镇守太监府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也不过是置之脑后,相反在赵钦让他远远看见了那位钦差大理寺右丞费铠后,他就下定了最后决心。这一步一步到现在这结局,还不是因为他觉得赵钦是清流言官,所以能稳若泰山,甚至忽略了此人在句容的恶名?

“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