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后,整个人却觉得轻松了几分,继而就抬头说道,“我会咬准沈家是为了赵家逼婚才毁了当年婚约,哪怕是因为悔婚挨板子我也认了!只不过,不管事成或是不成,都是沈家有错在先,我沈家绝不会误了你将来的婚姻!”

“多谢沈老爷,至于婚姻之事,我自有分寸!”

尽管已经对小丫头许了诺,尽管对沈光已经没了多少心结,但这会儿徐勋并不打算改口称一声岳父,于是长身一揖后就看着如意说道:“另有一事,我想为如意姑娘赎身。”

“求老爷成全!”

见如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沈光脸上表情变幻了一阵,最终颓然坐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也罢,是我当初先撵了悦儿身边的李氏,这才逼得她不得不走这条绝路,你要恨便恨罢。你去见老太太身边的月容,就说是我让你去取身契的。”

如意立时重重磕下头去:“奴婢多谢老爷!”

两刻钟后,徐勋和如意便一同出了沈家。见如意那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比先前更甚,徐勋也就没去问她是如何对沈方氏吐露的实情,那位老太太又情形如何,只让徐良先驾车回家,把如意暂时安置了在家,他回房取了婚书,就再次出门驱车前往应天府衙。

在西锦绣坊的应天府衙正门前停了下来,见这边除了差役之外,赫然已经有大批锦衣校尉站班,下了马车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步朝那高高的立鼓走了过去。

这大批锦衣校尉原本就是因为今天百多人蜂拥告状的事情而调过来的,一见徐勋又是冲着那告状的立鼓而去,两个为首的锦衣校尉交换了一个表情,却谁都没拦着。几个差役倒是本想去挡一挡,可见那些个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谁都没动作,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当即也都停住了。于是,不过倏忽间工夫,那震天如雷的状鼓声再次响彻了应天府衙和整条西锦绣坊。

应天府衙大堂上,除了抱病出来的府尹吴雄之外,赫然是高朋满座。应天府衙的一应属官此时除了刘府丞和方治中,其余的都只能暂时站着,而剩下的座位上除了四位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成国公朱辅、傅容和郑强之外,尚有巡抚南直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礼和大理寺右丞费铠。而那个看着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千户李逸风,此时则是完全不见踪影。

当这阵阵鼓声传了进来的时候,被今天这一桩桩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的费铠不禁眉头一挑,想要开口时却硬生生止住了。至于其他人亦是交换眼色居多,可愣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到最后还是吴雄吩咐了沈推官出去。不消一会儿,沈推官就去而复返,神色很有些古怪,说话前竟是先斜睨了一眼徐迢。

“门外有人状告赵钦倚仗权势逼婚沈家,以至于他的未婚妻沈氏在今日迎亲路上在秦淮河文德桥上投水明志,至今下落不明!”

沈氏女在文德桥上跳了秦淮河的事刚刚已经传进了应天府衙,这会儿苦主就告上了门来,一时间满座一片寂静。突然,傅容仿佛想起了什么,立时抬眼看了看右手边,随即才想起陈禄随李逸风带队直奔东青山下的赵家本宅去了。没了陈禄,他只能竭力自己回想,可还没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就听见沈推官说话了。

“徐经历,告状的就是之前在魁元楼上用那幅‘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贺你高升的那个族侄!”

真是徐勋!

徐迢初听沈推官陈述时就有些怀疑,此时自是确信无疑。他本能地抬头去看那边座上的傅容,见傅容正巧也瞧了过来,继而微微颔首,他立时心头大定。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99章 北镇抚司之主(上)

“哦,是徐经历的族侄?”

座上众人一时都把目光转向了徐迢。徐迢恰是刚刚和傅容交换过眼色,此时总算不慌不忙,当即站了出来,向几位上官行过礼后,便清了清嗓子将徐勋的来历大略讲了一遍,继而说到了清平楼上的那幅字,最后才把徐氏宗祠之变的缘故娓娓道来。见费铠的脸色起初还好,待听到赵钦竟然也在徐氏家事上掺和了一脚,费铠面色就有些不自然,徐迢不禁偷觑了傅容一眼,这才提高了声音。

“那时候我便觉得,我那族兄带着一众亲长欺凌一个没了父母的孤儿,实在是过分至极,谁料赵大人竟是出来质疑他的身世。那会儿一番激辩之后,徐勋这才道出实情,却是将一应田亩全都捐了出去,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整修贡院,这等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功德之心,原本是朝廷应该大加褒奖的,谁料赵大人竟抓着他身边一个小僮仆不放,若非傅公公派人出面,他便连这点善举也要驳回!”

刚刚在这公堂之上,锦衣卫协理北镇抚司的千户李逸风奉旨前来查办赵钦的事已经抖露了出来,此时人尽皆知,早早站队的徐迢索性痛打落水狗,把赵钦和徐家长房归为了一丘之貉。此时此刻,除却与赵钦有涉的费铠和彭礼,几个文官多半眉头大皱,嘉许徐勋崇学乐善之心的同时,不免要怜惜这孤儿境遇;如朱辅这等武人亦或是郑强这等阉宦,更不免欣赏这等舍得起放得下的血气方刚。于是乎,告状的徐勋人尚未进来,一时堂上竟是赞叹一片。

徐俌虽说在国子监小小帮了傅容一把,但没料到情势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会儿就甭提多后悔之前的袖手旁观了,此时自然不吝赞赏之词:“这少年郎我见过,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大手笔,管教那些腰缠万贯却一毛不拔的豪富之家羞死!”

“可不是么?”傅容笑吟吟地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有意在费铠和彭礼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说起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家恒安前些时候被人挤对,大清早的因喝闷酒,结果跌下了河去,若不是被这徐勋跳下水救了起来,这一条命就险些没了!那会儿这徐家子才被几个地痞之流打伤,伤还没好就能有此义举,所以咱家在清平楼上设宴谢了他一次。赵钦一个南科言官,竟然掺和徐氏家事,据咱家所知,为的似乎就是徐勋那几百亩地,可笑人家拱手捐了出去,他竟然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哪里还像个读书人,斯文扫地!”

“傅公公说的极是!”郑强这些天不得不闭门低调行事,早就憋得慌了,今天逮着这么个反击的机会,他哪里会轻轻放过,当即冷笑道,“赵钦的劣迹也不是一两天了,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交好的人,怎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要说成国公朱辅原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奈何他偏生受了费铠请托派了兵,这会儿眼看彭礼和费铠都是面色不好,他不得不干咳一声打圆场道:“既然有人认识徐勋,就让沈推官去接了状纸,来日一块审理就是。眼下还有要紧事呢,先放下他这一茬也不迟。”

“且慢。”

朱辅话音刚落,就传来了这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主位上坐着的应天府尹吴雄。尽管吴雄病恹恹的,在场众人比他官职更高的好几个,但应天府衙毕竟是以吴雄为主,一时哪怕彭礼大为不快,费铠亦是暗恨吴雄多事,但竟只能听其说下去。

尽管徐迢不是正经进士出身,荣升经历亦是走了魏国公府的路子,但吴雄为人更加重才,对徐迢的案牍功夫原本就很满意,再加上徐迢偶尔进言都能说到他的心坎里,今天这外头闹事正一锅粥的时候,别人都想着如何不惊动他这抱病的府尹,可徐迢一来就提请他接下案子,他自是对其更生爱重。此时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渐渐对徐勋生出了几许爱屋及乌。

“让那徐勋进来吧。今日所议之事,他原本就是苦主之一,何妨也听一听他怎么说!”不等有人反对,他就正色道,“刚刚那百十个人乱哄哄的,我本待要见,可为防出事,只能吩咐下去先安置了,如今只他一个,是傅公公魏国公都认识的,又和徐经历有亲,见一见不妨事!况且,今日秦淮河上文德桥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位之中大多数和我一样,可称为这大明南京城的父母,岂可当做区区小事?”

有了吴雄这句话,沈推官自是连忙行礼之后出了门去。待到正门口,见徐勋仍然一如他离开时那般身躯笔挺地站在那儿,他便换了一副远比刚刚亲切的笑容。

“徐勋,吴大尹和诸位大人要见你,进来吧!”

尽管徐勋猜到此时应天府衙兴许还有其他大佬在,但沈推官的说法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再加上对方这异常热络的态度,他立时弯腰拜谢,这才跟着沈推官入内。一路上,见沈推官并未公事公办,而是有意放慢了步子,只领先他半步许,言谈中将内中大堂上的一众大佬林林总总都数了一遍,他知道对方有意提醒,快到大堂时就轻轻说了一句话。

“多谢沈推官厚爱,来日若是能够,定当厚报!”

沈推官多年老刑名,办案手段犀利,但为人却油滑,这一路走来就是为了卖个人情,见对方听懂了,他心里很是满意,思量片刻就提醒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句:“正好朝廷有旨意,从京城派了协理北镇抚司的李逸风李千户来查办工科给事中赵钦的案子,你若有冤情尽可畅所欲言,不用藏着掖着。”

京城果然来了钦差,而且还是在这样节骨眼的一天!

这一整天中,徐勋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多的大起大落,听说此事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心中感慨。然而,当跟着沈推官跨进大堂门槛的时候,他立时收起了那些散乱的心思,依礼上前拜见。所幸和他想象中变成磕头虫相比,不过是一跪之后,主位上坐着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就颔首说道:“这不是在公堂上,起来说话。”

所谓观人,总脱不了观其形貌,观其言行举止,观其气度应对。吴雄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见徐勋行礼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闻言站起身后从从容容一站,却是不卑不亢,待到他随口问了几句,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郎不但应对得宜,而且言语流畅通达,他不禁更是点了点头,竟是看着徐迢道:“到底是你看中的后辈,不错。”

吴雄对徐勋的赞赏徐迢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这话里话外对自己的称许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时喜出望外。所幸他官场浸淫也有些年头了,深知这等高兴劲不可放在脸上的道理,当下连忙谦逊了两句。岂料就在这时候,彭礼仿佛无心似的开口说道:“若是照徐经历先头所说,这徐勋不是已经不属太平里徐氏一族了么?”

徐迢闻言一滞,魏国公徐俌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亲长不仁,况且那徐氏长房居然和外人勾结,不足以继宗祧,想来也该另选贤能了。至于先头出宗之事当然可以不算……”

当初不惜散尽家财,徐勋为的就是要摆脱徐氏一族,此时徐俌这一开口,徐勋生怕其好心办了坏事,正要开口,那边厢傅容就轻咳了一声。

“徐勋的身世确实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眼下正事要紧。”轻轻巧巧把话题岔了开来,他便反客为主似的冲着徐勋问道,“徐勋,你刚刚在应天府衙外击鼓,说是赵家逼婚,于是逼得你未婚妻投水明志。这事是你道听途说,还是怎的?”

“是我亲眼所见。”

徐勋见众人全都留神倾听,当即把自己怎么去的沈家,怎么得知消息从沈家一路沿贡院街,怎么看到沈小姐投河,怎么跟着别人一块跳下河救人,怎么看见那些人捞起凤冠和那一件件首饰,可不见人的踪影……他本就是一副好口才,说得绘声绘色,到动情处就连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更不要说此时听到沈悦那番话的其他人。

“好一个烈性的沈氏女……那赵钦真是混账东西!”

傅容张口就痛骂了一句,随即看也不看那边厢如坐针毡的彭礼和费铠,就这么环视众人道:“这应天府也好些年没有表彰过节烈了,沈氏女是不是该上报朝廷旌表褒扬?”

南直隶巡抚彭礼立时皱起了眉头:“傅公公此言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可是听说沈家当年暴发,做过种种不法之事……”

“哦,这么说,赵钦连沈家做过不法之事都不计较,一力要迎娶沈氏女当自己的儿媳妇……嘿,如此说来,他这谋夺他人家产岂不是不言而喻?”傅容逮着彭礼这话的破绽,立时抓着不放,“再者,要是他知道了却依旧逼婚沈氏女,那要挟逼婚也就能证实了!”

郑强亦是帮腔道:“不错,就算沈家有什么小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过,出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女儿,也就都能抵得过了!”

打从吴雄问过话之后,徐勋就一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堂上诸大佬一番唇枪舌剑,但此时此刻听到众人一口一个沈氏女,想起沈悦那会儿流泪痛诉再回不去沈家的情景,徐勋吸了一口气,随即突然高声开了口。

“诸位大人,我如今还有一事不明。赵给事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明知沈小姐已有婚约却行逼婚强娶,乃至于迫人自尽;明知小子已将那几百亩薄田捐了出去,却依旧唆使徐氏长房写了状纸到应天府告我。为来为去,就是为了徐家沈家在句容连成一片的几百亩水田。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就是单纯贪图这么些地?须知这些年来,他在句容放贷占地强买等等所得,就绝不止这些!”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赵钦自然不是单纯想要那些地,此人胸有山川之险,腹有城府之严,可谓胆大包天!”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100章 北镇抚司之主(下)

今日的应天府衙戒备不可谓不森严,因而,堂外突然冒出来的这声音着实让堂上众人大吃一惊。哪怕应天府尹吴雄今天是抱病出面,但仍然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刚开口要喝问何人,可发现徐勋回头一瞧就立时侧身让开,看清了那个从大太阳底下不疾不徐跨进门来的人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个六十出头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交领右襟阔袖束腰的长袍,那袍子上前胸后背两府通袖及腰澜处都彩织飞鱼流云海浪江崖,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让人一见便凛然生寒。看这一身衣着,应天府衙的其他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多数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而彭礼和费铠却立时离座而起,紧跟着傅容也拉了郑强一把。

“怪不得之前李千户自陈说是随着他那位大人来的,咱家就犯了嘀咕,没想到竟然真是叶大人亲自下了金陵!”

傅容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些天的郁气一时尽去。他本以为京城那边出了岔子,宫中那几个大珰竟放弃了他这一头,于是免不了做了最坏的打算,谁知道转眼间李逸风神兵天降,继而上场的竟是这京城厂卫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叶广。

相比厂卫横行的成化朝,弘治一朝的厂卫要低调得多。如今京城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王铭,却只是挂名并不管卫事,眼下这阵子甚至被调去了领神威营管操,真正管锦衣卫事的乃是都指挥同知叶广。和那些世袭军职的世家子弟不同,叶广在成化年间以侦缉有功从一个小小总旗升到副千户,又在无数人因附逆汪直落马的时候被兵部推为北镇抚司理刑千户,弘治初年升指挥佥事,又以奉敕提督官校巡捕有功累次升迁到都指挥同知,管锦衣卫事,至今还牢牢把控着北镇抚司,可称得上是锦衣卫手握实权的第一人了。

面对傅容的恭维,叶广少不得谦逊了两句,见座上众人认识自己的不认识自己的都有些面色不太自然,他就看着费恺淡淡地说道:“费右丞大约在这一两日之间就会收到内阁和大理寺合署的公文,与本司一道侦办此案。皇上得悉赵钦之案深为震怒,本司觐见拜辞时只撂下了四个字,速断速决。”

乍闻天子口谕,众人自是慌忙低头肃听,一直还心存侥幸的费铠立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才能弥补先前的过失,当即连连应是。这时候,作为主人的吴雄少不得吩咐人重新安座,而叶广却摇了摇手,倏然转身端详着徐勋,许久才再次转了回来。

“听说吴大人已经接下了百姓的鸣冤,既如此,这些侵占田土追索利钱之类的官司,就还是应天府衙来办,只到时候案牍还请照样给我誊抄一份。费右丞不妨看是否方便,方便的话不妨和我同行,不方便就先等着公文,横竖也不差这么两天。至于魏国公成国公傅公公郑公公,今天一日之内发生了这许多事,南京城内还要各位安抚弹压,亦是要多多辛劳了。”

这一番看似八面玲珑,但却单单遗漏了一个巡抚南直隶的彭礼,一时间,众人答应不迭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竟是露出了少见的恍然。而叶广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一茬,最后又开口说道:“那么多百姓我一个个见来也费事耗时,刚刚在外头听这徐勋口齿伶俐,人又机敏,还曾经在徐氏宗祠把赵钦治得灰头土脸,若是吴大人允准,让他跟我几天如何?”

此话一出,吴雄不禁有些踌躇。倒是傅容抢在前头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大人既是挑中了他,那也是他的福气。只不过他可是恒安的救命恩人,叶大人还请瞧在咱家的薄面上多多提点照应。须知那赵钦必然恨他入骨,若他有什么闪失,咱家那呆儿子就要寻来闹了!”

叶广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傅容这话语中不外乎是请他卖其一个面子,当下哂然笑道:“傅公公这话说的,事成之后,我叶广保准把人齐齐整整给你还回来,不会伤了他一根毫毛。”

傅容也这么说了,吴雄环视一眼其他众人,见徐迢这个长辈都是微微点头,他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既如此,叶大人就把徐勋带着吧,他是南京本地人,也能做个向导。”

向导?他到现在连南京城那些大街小巷都尚未完全记熟,哪来的本事当向导?还有,他分明觉得,这位叶大人应该是他进了大堂后才进来的,他又不曾提起当初徐氏宗祠中的一幕,这一位锦衣卫的头面人物又怎会知道他曾经把赵钦治得灰头土脸?除非此人根本不是初到金陵,而是早就来了!若是如此,傅容刚刚那番话,无疑是怕叶广知道他那些胆大包天的安排,于是向叶广保他的意思!

徐勋心里瞬息间就转过了众多念头,面上却毫不迟疑地应承了下来。然而他却没想到,叶广指名要了他之后,却丝毫没有多留的意思,就这么带着他告辞离开。临走之际,他用眼角余光瞅见那个大理寺右丞费铠站起身来,似乎是想要开口同行,但最终还是站着没动,他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都这个时候了,这费铠竟然还端着矜持的架子!

出了应天府衙大门,就只见门外赫然是十几个牵着马匹的精悍汉子侍立在那儿,一见叶广出来就齐齐低下头去叫了声都帅。见一个汉子给叶广牵过马来,徐勋突然醒悟到自己根本不会骑马,就在这时候,叶广却冲那牵马的汉子摇了摇头,扭头冲他招了招手。

“你让你的那辆马车驶过来,我们上车说话!”

徐勋没想到连自己怎么来的应天府衙,这叶广竟也摸得清清楚楚,虽是立即依言招手叫徐良赶车过来,但心里不免忐忑。他不怕这叶广知道自己此前的那些谋划布置,却生怕沈悦投河的内情为此人侦知。毕竟,只听傅容之前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这叶广位高权重,哪怕傅容是南京守备太监,充其量对其也只能请托,若此人就此翻脸,那就万分糟糕了。

因而,等到徐良马车过来,他就亲自打开车门掀开车帘请叶广先上。叶广却摆手示意不用车蹬子,撩开衣裳下摆利索地跳上了车。这时候,徐勋方才对车辕上的徐良说道:“大叔,车中是锦衣卫的叶大人,点了我跟他几天。我又不会骑马,这几天得劳烦你了。”

话音刚落,车厢中的叶广刚刚转身坐好,恰好徐良转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眼。叶广见徐良慌忙低头叫了一声大人,也没太在意,直到徐勋上车后关上车门放下车帘,马车渐渐起行,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徐勋,知道本司是谁么?”

徐勋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小子只知道叶大人出自锦衣卫。”

叶广哂然笑道:“本司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兼领北镇抚司。”

居然是北镇抚司之主!

见徐勋满脸紧张,叶广又笑道:“那你知道本司缘何点你同行么?”

“回禀叶大人,恕小子愚钝,不知道。”

“愚钝?你要是算愚钝,天底下就没人精明了!”叶广微微眯起的眼睛倏然睁开,那眼角犹如刀刻一般的皱纹一时显得更深了,眼神更是犀利如刀:“本司在锦衣卫执事四十年,大小案子侦破无数,比此次赵钦之案闹得更大的也不是没见过,可如同今天一般,一桩接一桩所有事情都叠在一块,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却是少见得很。更何况这后头那个暗中推动的人,居然是你这么一个年不到弱冠的大胆小子!你可知道构陷朝廷大臣,该当何罪?”

徐勋不知道叶广究竟已经到了南京多久,究竟探知了多少,此刻叶广一揭,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叶大人,小子只知道赵钦恶贯满盈,若不是这样推波助澜,那他就能逍遥一世,我就没活路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小子索性豁了出去,至于罪名如何,实在顾不得了!只不过,这构陷二字,小子断然不敢当,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字字属实,绝无一丝胡诌!”

“好一个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傅公公果真没看错人!”叶广收起刚刚刻意扮黑脸的威势,这才闲适地微微一笑,“我要是那些重规矩高过重结果的文官清流,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下了你拷问再说;不过在锦衣卫,能漂漂亮亮办成事情,那就是一等一的能员!这一次皇上说的是速断速决,若不是你这么把事情一举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明察暗访耗时耗力,我正好没那许多工夫。哪怕没有傅公公保你,就冲着这个,你也有功无罪!”

有功无罪和恕你无罪,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含义。徐勋心中才一动,就只觉有东西冲面门飞来,慌忙抬头探手一接。入手一看,他发现是一面沉甸甸的牛角腰牌,上头刻着一个总字,他不禁有些茫然。

“这些年东厂和锦衣卫被那些大人们死死看着,北镇抚司但凡补人,谁都想塞进自己人来,只想着皇上一旦下人诏狱,自己人在其中能照拂一二。我掌着北镇抚司,谁的人情都推却不得,索性来者不拒有一个补一个,不过补进来的都只让他们吃钱粮不干活。这真正干活的,都只用自己挑上来的人。你若跟了我,我可立时与你总旗之职。”

……

PS:叶广的履历很漂亮吧?这可是历史上的真人,真正从总旗一步一个坑爬上去的……从明实录里调查研究锦衣卫和西厂,揪出这么个人来,我容易嘛我……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101章 你也有今天!

总旗听似位卑职小,但徐勋好歹是文史爱好者,深知自己身在民籍,要真正授予军职,绝对不是叶广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更何况他从前又不是锦衣亲军,这一答应下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更何况,放着徐良那边的事不去设法谋求,却要去他两眼一抹黑的北镇抚司做事,这绝不符合他对将来的打算。

于是,他立时诚惶诚恐地双手托了那牛角腰牌递还了回去:“多谢叶大人抬爱,可小子早就答应了傅公公上京替他办一件事,所以……”

尽管锦衣卫不复从前的威势,但北镇抚司四个字仍然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有进了北镇抚司的人,才有侦缉大权,而不是如一般的锦衣校尉那般管着几条街面,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刮刮地皮。因而,叶广听到徐勋竟婉拒了自己的好意,呆了一呆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小子,重信义!傅公公既然抢先一步,我也不便和他抢人。不过,这腰牌你收下吧,到了京城有什么事,尽管来北镇抚司寻我。傅公公在南京固然是说一不二,但他离开京城已经这许多年,他的牌子不比从前好用了!”

见徐勋这一次方才拜谢收了,叶广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又仔仔细细问了今天这几桩事当初是如何安排的。听徐勋事无巨细解说了,和李逸风留下等自己的人所说差不多都能对上,唯有那位沈小姐投河的经过有些含糊,料想是少年郎还放不下,他暗自点了点头,心里倒有些好奇。

徐勋不是那些世袭军职的世家子弟,就连他许出去的总旗亦是要好一番打点,而且又没有功名在身,傅容根本许不出什么前程,究竟用什么让其死心塌地?

“那位沈小姐求仁得仁,可据我所知,沈家对你却是多有亏欠,难得你还为她鸣冤。想来她在泉下,亦是会承你的情分。”叶广没注意到低头做洗耳恭听状的徐勋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又自顾自地说道,“冲着你的有情有义,我少不得从其他的地方补偿了你。不过,今天这事既大多是你的手笔,这几天跟着我好好料理干净,免得事后有人察觉端倪闹将出来。”

“是,大人。”

叶广在京城能为一众最恨厂卫的大佬们所容,自然不是贪得无厌的无能之辈,但也绝不是好相与之人。之所以对徐勋另眼看待,一则是为了他所说的省却大笔时间,以免他离京期间被人有机可乘,而且决计能把案子办成铁案;二则是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那些清流的炮火这下子全都该哑了,他的压力就小得多;三则是他此行之际,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让他多多看顾傅容的面子,又让他设法把彭礼一并拉下马,如今这目标因徐勋这一闹,看来也并不难。所以,从赵钦身上榨些油水补偿本就是苦主的徐勋,再提点一二,在他看来竟是再划算不过,又能卖大珰一个天大的情面。

傍晚时分,原本该是一片喜庆气氛下的东青山下赵宅,这会儿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去迎亲的赵二公子被人打得如同猪头一般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而新娘不但跳了秦淮河,而且还在临死前坑了赵家一把。仅仅这些就已经够让人跳脚了,谁能想到,数百锦衣卫竟是犹如神兵天降,将庄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口口声声的奉旨办事。

被几个锦衣校尉看守在书房中的赵钦枯耗了两个时辰,想尽无数办法,最后用了古今中外屡试不爽的一招,打碎一个瓷杯用自尽相逼,这才终于见到了主事者。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见陈禄,他就立时咆哮了起来。

“陈禄,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夫要……老夫要弹劾你!”

“悉听尊便,横竖赵大人你也弹劾我很多回了!”倏忽间攻守强弱完全逆转,赵钦的张牙舞爪在赵钦看来,不过是垂死挣扎,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几许嘲笑,“只不过,口口声声以忠臣自居的赵大人却是做下逼死无辜人命私占民田水利等等丑事,你还有什么脸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最应该弹劾的是你自己这个丧尽天良之辈!”

陈禄平素说话从不高声,这会儿突然一声暴喝,把一旁懒懒散散的李逸风也吓了一大跳。见赵钦吃陈禄这一喝,竟是噔噔噔连退三步,满脸苍白地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禁笑出了声来。见赵钦回过神来突然看着自己,他这才轻咳了一声。

“赵大人少安毋躁,陈大人是我找来帮忙的,至于我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卒,你要是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不满,尽管对我家大人哭诉好了。我家大人断事公允,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赵钦也顾不上对方竟用上了哭诉二字,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家大人是谁?竟然用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构陷于我,他就不怕犯了众怒?”

“众怒?”

赵钦就只见李逸风倏然转身,下一刻眼前一花,他只觉得喉头一紧,竟是被人抓着衣领从椅子上就这么提了起来。一大把年纪的他见面前那张始终和善微笑的脸一瞬间变得无比狰狞,视线更是阴恻恻的,他不禁竭力挣扎了两下,老半晌才等到对方松手。

“卑劣无耻这四个字,你自己领受就好,至于我家大人,就连当朝元辅西崖先生,也是向来赞他公平,你怎么叫嚣也甭想抹黑了他。就为了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工科给事中,居然惊动了奉敕提督官校巡捕的都指挥同知叶广叶大人亲自下来督办,算你祖坟冒青烟了!”

“叶……叶广!”

赵钦毕竟熟知朝廷人事,这么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怎会不知,此时此刻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惊得木了。偏生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二公子,二公子就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去请个大夫!”

这时分,徐勋正好跟着叶广进了院子,见那显然是赵府家奴的汉子被两个锦衣校尉死死架着,只在那声音嘶哑地叫嚷着,说是赵二公子脸色青紫下体流血不止,眼看就快不行了,恳求能去请个大夫,他在怔了片刻之后,就见叶广看了过来。

“徐勋,你说本司是该准了他,还是不准?”

“自然是准了。”尽管徐勋并不知道自家瑞生踹了那要命的一脚,也巴不得那个胡作非为的赵二公子死了算数,但此时却笑容可掬地说,“准了他的请求,别人一定会觉得叶大人办事公允秋毫无犯,就连犯官家属亦是得以周全。所以不但应该去请大夫,而且应该多请几个大夫,让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赵二公子是迎亲的时候被当时愤怒的百姓们打得奄奄一息的,是叶大人心怀体恤,这才哪怕是在查问赵家之际破例允准的,如此官场民间全没话说。”

“好你个小子!”

叶广本以为徐勋不是要趁机报了私仇,就是故意做大义凛然状说什么公是公,私是私,请他答应请大夫替赵二公子治伤,岂料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觉得深对脾胃。当即他便扭头看着身后一个亲随喝道:“听见没有,就按照这话去办,请上十个八个大夫,就直接上句容县城去请,免得人背地里说什么锦衣卫耽误时间!快!”

那亲随何等机灵人物,哪里会听不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当下连声答应,一溜烟就转身去了。这时候,正门口得了讯息的李逸风和陈禄已经都迎了出来。李逸风却不认识徐勋,上前参礼之后就少不得上上下下把徐勋看了个够,继而才问道:“大人,您又慧眼识珠挑中谁了?这么一丁点年纪,回京之后咱北镇抚司报上去时,兵部那儿能通融?”

“我是想,还许了他一个总旗,可惜早被傅公公先下手为强了!”

这一番对答迎上前行礼的陈禄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惊诧地瞅了徐勋一眼。要知道,锦衣亲军从大汉将军到下头的锦衣校尉,林林总总超过万人,其中像他这种世袭军职的不在少数,但多半只是拿一份俸禄不管事,他下头能有那十几个心腹供驱使,还是托了陈祖生当年守备南京的福。然而,叶广掌管的北镇抚司却不一样,那里头就是区区一个校尉,外头锦衣卫一个千户都得恭恭敬敬奉承。如今没有圣旨,北镇抚司就连锦衣卫都指挥使王铭都插不进手!

“哦,这世上还有不想进北镇抚司的人?”李逸风这才货真价实诧异了,但转瞬间就又恢复了那笑容可掬的光景,也不再纠缠这话题,而是回头指了指房门道,“赵钦就在里头,人还寻死觅活死硬得很。”

“嗯,我知道了。你和陈指挥在外等着,徐勋,随我进来!”

一进屋子,徐勋就看见了正中椅子上那个脸色灰败的人。他和赵钦统共只面对面打过一次交道,可为了对抗这么一个人,他这一介草民暗地里也不知道做了无数功课。此时此刻眼看此人要倒了,他的心中却没有太多酣畅淋漓的快意。

为了这个人的倒台,小丫头却付出了那样的代价!

听到有人进门来的声音,赵钦僵硬地抬起了脑袋。然而,他不认识叶广——毕竟,从前他中了进士馆选和散馆之后,还没到见过这等人物的层级——但徐勋于他却是记忆深刻。此时此刻,他几乎脱口而出质问道:“徐勋,你来这儿做什么!”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徐勋几乎忘了一旁还站着叶广,大步走上前去,倏然伸手一捞抓紧了赵钦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赵钦,你步步紧逼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可想到也有今天!”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102章 锦衣必备之攻心术

“你给我滚……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

见赵钦手忙脚乱想要挣脱,叶广这才徐徐走上前去,带着几分怜悯居高临下地说:“赵钦,本司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兼掌北镇抚司叶广,奉旨查办你的案子。物证人证已经都齐了,开口或是不开口悉听尊便。只若是不开口,希望你能让北镇抚司那几个用刑好手多些乐子。”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手中提着的赵钦一下子丧失了所有气力,就连眼神也仿佛涣散了起来。他用眼角余光偷觑了一眼叶广,见这老者背着手神情冷然,心中一动的他就顺势放开了手,任由赵钦就这么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倒在椅子上。

然而,赵钦终究是赵钦,在瘫软了不过片刻工夫之后,他就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死硬地冷笑道:“叶广,就算你执掌北镇抚司,可休想用这种吓唬的手段对付我赵钦,我不是吓大的!人证物证,这些全都可以伪造,只要我坚持不认,你敢如何?如今不是西厂横行擅用刑讯的那会儿了,当今皇上最是仁善,绝不会许你滥用刑讯!”

“滥用刑讯?啧啧,赵给事果然不愧是动嘴皮子的高手,这帽子本司实在领受不起。若是一般的案子,本司自然不便动用这些硬手段,可赵给事你么……你自己的事想来你清楚,若只是私占民田水利,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甚至于让家人冒领赈灾钱粮等等,都还不是真正惊动天听的大案子,可是,谋逆不轨这四个字就不一样了!”

谋逆不轨!

四字一出,不要说赵钦面如土色,就连徐勋亦是倒吸一口凉气。见赵钦抬着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叶广,心中一动的他便顺势开口问道:“叶大人,这谋逆不轨又怎么说?”

叶广暗赞徐勋知情识趣,当即淡淡地说道:“你那会儿不是在应天府衙大堂上问,这赵钦缘何会因为你和沈家的那连在一块的一片田地如此大动干戈吗?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建文朝的藏宝图,于是贪心大动想要占为己有!那一朝就算真有什么藏宝留下,也该是朝廷所有皇上所有,他竟然敢伸手染指,不是想谋逆不轨,那还是什么!”

“原来如此!”徐勋面上做恍然大悟状,心中却异常警醒。要知道,赵钦真有藏宝图的事还是慧通那晚上夜谈时无意中发现的,这理当是只有赵钦和那个罗先生方才知道的隐秘事,叶广这锦衣卫的头子又怎会知情?然而,眼见赵钦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他立时把这些疑问暂且按下,眼珠子一转就开口问道,“若是赵给事真的谋逆不轨,不知其家人子女如何?”

“家人子女么……”

叶广带徐勋一块进来,原本不过是想给赵钦一个大刺激,如今他简直觉得自己这一招是神来之笔。这小子不但一露面就给赵钦带来了大刺激,而且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刺激这位曾经清流的神经,一言一语都落在了最关键的点子上。

“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若女许嫁已定,归其夫,子孙过房与人,及聘妻未成者,俱不追坐。”

叶广作为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主官,常常和刑部大理寺断刑狱,因而这大明律可谓是倒背如流,侃侃而谈背了这一通之后,他却看也不看赵钦,只对徐勋颔首说道:“赵钦害你丢了你父亲传给你的四百亩地,又害的你未婚妻投河自尽,可谓是和你不共戴天。赵家人籍没为奴,总少不得要给魏国公成国公,你看中哪几个尽管说,本官大可与那两位说说,作价都给了你。”

“叶大人此话当真?”

见叶广颔首微笑,徐勋赫然又惊又喜,赵钦只觉得喉头一阵一阵涌动,那种又咸又甜的感觉,仿佛一口血随时随地会喷出来。他几乎是死死按着胸口,勉强控制自己不在两人面前失态,然而,当叶广漫不经心似的说起他如今还剩下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他终于狂躁了起来。

“叶……叶广,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人太甚了?许你逼婚别人的未婚妻致人于死,难道就不许别人淫你的妻女?”叶广久在锦衣卫,当然绝不可能是什么谦谦君子,那话语自是犀利得无以复加,“辱人者,人恒辱之,是你自取其果。当然,这些你都看不到了……来人!”

叶广那一个人字还卡在口中尚未说出,就只觉得一道寒光迎面而来,他眼疾手快,劈手打落了那块碎瓷片,见赵钦竟是扑了上来,他一个利落地扭臂就将人牢牢钳制了住,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如今看来,赵给事你的罪名还得加上一条刺杀钦差!既然你真的打算尝一尝锦衣卫北镇抚司名闻天下的十八般武艺,我就成全了你!到那时候你自个记住,你的妻儿老小,全都是你牵累的!”

“不……”

尽管胳膊被人扭得一阵接一阵的剧痛,但赵钦一想到那些传说中的刑具,一想到异日家人老小就会沦为他人的玩物,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大声嚷嚷之后就剧烈喘了好一阵子气,最终才颓然说道:“你说什么我都认,那张藏宝图我也一并交给你,只求叶大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老小!”

叶广随手从怀中取出写满了供言的纸,让赵钦看过之后画押,随即就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图呢?”

见赵钦挣扎了老半晌却没爬起来,他便出手拽了一把,眼见他跌跌撞撞到了书架旁边,在上头摸索了许久,到最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立时皱起眉头,快步上前一把扳住了赵钦的肩膀。

“你想耍什么花招!”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赵钦看着那原本该放着已经裱好了外头一层赝品《游春图》的画轴,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匣子,几乎是急得眼睛都红了,“怎么会不见,怎么会不见……不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见赵钦已经完全狂乱了,叶广眉头大皱,当即叫了李逸风进来。当得知,这赵宅上下一应人等外加幕僚清客,唯独少了一个罗先生,他大为震怒,正要吩咐颁下海捕文书,他突然扭头看了看赵钦,继而就吩咐道:“找三个好手来,给我把这间书房上下先搜一搜!派人去应天府衙,让各处城门留神那个姓罗的!”

此时此刻,见赵钦瘫坐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光景,徐勋抬头看了看书架上那一排盛放书画盒子唯一空空如也的一个,脑海中闪过了一个铮亮的光头。不言而喻,这和尚定然是见财起意,趁着赵家人办喜事顾不得其他的光景溜了进来窃走了那副真藏宝图。之前听和尚提起时他不过是微微起意,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只希望这和尚不要傻到拿着东西远走高飞。

那个所谓罗先生,极有可能就是叶广会得知藏宝图的关键所在,所以藏宝图绝对有猫腻,十有八九就是糊弄人的!

叶广又盯着赵钦问了许久,听赵钦翻来覆去说那风水先生说什么徐家和沈家连在那里的一片地风水好,足以旺三代人;说罗先生谈吐风趣学识广博,从一幅赝品《游春图》下揭出了一副藏宝图;说自己给亡妻大造坟墓,是为了自家在阴间积攒阴功……他终于不耐烦了,一招手就示意徐勋跟着他一块出了屋子。在外头站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中一声惊呼,不一会儿,一个校尉就捧着一张纸如同珍宝似的捧了出来。

叶广接过只瞧了一眼,就完全没当回事地递给了一旁的李逸风:“存档密封,快马送回京城。”

见一旁的徐勋满脸吃惊,这位锦衣卫大佬就哂然一笑道:“这藏宝图我在锦衣卫少说也见过百八十张,早就没兴趣了。只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在赵钦书房里头搜出来的,管它是真是假,送上去自有京城的内阁大佬和宫中中贵去扯皮,不管我的事。倒是你小子,今天还得给你记上一功,三言两语说得赵钦几乎吐血,省了我老大工夫。北镇抚司讯问官员的诀窍你竟然能无师自通,孺子可教。你是天生的锦衣卫,不干这一行真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他才志得意满地说:“用刑者,攻心为上。当初来俊臣用请君入瓮来对付周兴,便是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例子。那些只满足那一套血淋淋老法子的家伙,成不了大器!我叶广领北镇抚司那么多年,用大刑的次数屈指可数!”

尽管对前头叶广称赞自己是天生锦衣卫的话郁闷得很,但听到后面这一茬,徐勋少不得心悦诚服地赞了一声叶大人高明,浑然没看见陈禄那古怪的脸色,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殚精竭虑筹划这么久,这件事眼看就快给他做成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103章 声名扫地,美名远扬

一连数日,不论是上层的朝官贵人们,还是那些读书经商的中等人家,亦或是底层的贩夫走卒,全都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闹得应接不暇。只不过民间在意的是那几场风波,而官场上则是不一样了。

对于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都指挥同知叶广突然奉旨来到南京办案,从南京六部的大佬到科道言官全都大为不满,再加上赵钦平日人缘极好,出手又大方,也不是没人想到要替他说两句话。可是,当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在南都四君子的一次文会上公开放话说看错了赵钦,悔不该早弹劾这样的斯文败类之后,清流之中一时为之失声,就连常常和赵钦同气连枝上书的史后几人都保持了沉默。

和别人的事有不偕划清界限相比,章懋是真真正正的痛恨自个当初瞎了眼睛,居然觉得赵钦言行如一,是个可交的人。因这趟风波也殃及到了国子监,他索性关上大门狠狠整顿了三天,这一日好容易偷了个闲,却不料一个监生突然踉踉跄跄冲了进来,一头撞倒在地连连磕头。诧异的他开口一问,险些被此人说出的话气了个倒仰。

那所谓的傅恒安作弊一事,竟是此人受了赵家一个清客百两纹银馈赠,于是这才举发的!

章懋万万没想到自己教了几十年的书,向来只看到贫寒学子人品高洁,结果却愣是被人狠狠糊弄了一茬。这回多长了个心眼的他不敢尽信,当即换了官服直奔南京锦衣卫去见叶广。兜兜转转见到那个也因事下在狱中的赵家清客狠狠质问了一番,那人唯恐自己背黑锅,立时把赵钦反手卖了。满心懊恼悔恨的章老先生出了大狱后,逢着人竟都是这么一句念叨。

“老夫一辈子以诚待人,竟是被这么一个斯文败类糊弄了!”

凭着章懋在士林之中的威望,这么一桩奇闻须臾之间就传开了来,再加上章懋也放得下架子,竟是亲自到镇守太监府走了一趟,他也不见傅容,只是叫了傅恒安出来相见,石破天惊地赔了礼,一时更让士林上下为之大震,而赵钦的罪状上少不得又添了一笔。

这林林总总于别人来说不过多了几许谈资,可作为当事人之一,傅容的感受自然就不一样了。这一日徐勋登门,他立时吩咐厨下在园子里头的水榭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宴,竟是执手拉了徐勋在自家那偌大的后花园里转了一圈,待到落座之后,又亲自执壶给徐勋斟了一杯。

“公公,这怎敢当!”

“当得起!”人逢喜事精神爽,傅容自是春风满面,将那满满一杯酒双手捧起塞到徐勋手里,他这才举起了自己面前的一杯,一饮而尽后尽兴地笑道,“这第一杯咱家敬你的大胆谋划!若没有叶广带人从京城下来,咱家不能拨云见日;但若没有你的胆大包天闹一闹,没有你对恒安的点拨,那章懋什么时候向人服过软!单单这一条,恒安从此之后就能挺起胸膛做人了!你可别说那个到章懋面前痛哭流涕说出实情的监生和你没关系,咱家可不会给你糊弄了!”

“傅公公这可就高看我了,国子监之前闹了这么一场,再加上赵钦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那监生做了亏心事,一天到晚被别人有意无意地说道,他哪里还能撑得下去?至于赵府的那个清客,他不过是收了赵钦的幕资,这会儿陪着蹲了大牢就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要替人背这样的黑锅,自然少不得对那位大司成原原本本吐露实情。”

“好小子,好小子!”

傅容这辈子少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这会儿竟是连其他的话都找不出来,连着说了这两回,这才再次执壶给徐勋斟满了。不等徐勋推却,他就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对方的手。

“这第二杯,咱家敬你的言出必行!陈禄说,叶广延揽过你,你却没答应?”

“啊,陈大人怎么知道的……”徐勋脱口而出,见傅容笑眯眯看着他,以目示意面前的酒杯,他这才举杯先饮了,随即才无可奈何地说,“公公明鉴,北镇抚司的名头我自然是心动的,但我如今才多大,又并非军户出身,下头那些校尉哪个能服我?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点小聪明也多亏了公公肯信我用我,叶大人却只是道听途说,万一真的用了我,异日指不定会后悔莫及,我到时候岂不是更加狼狈?”

傅容见徐勋并没有趁机向自己大表忠心,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口蜜腹剑的人他见着多了,可有自知之明的人却是向来稀罕,毕竟,人在世上看得清别人,却最难看得清自己。于是,他点点头之后,便收起笑容往那张藤椅上一靠。

“很好,你很好。咱家不妨实话告诉你,想当初咱家被那个费铠软禁在府里的时候,那会儿听说国子监章懋又要出幺蛾子,心里最恨的就是你。要知道不是你的大话,咱家早就把恒安接了回来!如今时过境迁,看咱家那呆儿子不但开朗了,而且在咱家面前也不再是那沉默寡言的样子,我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我自个就算眼下再显赫,一撒手就是一堆黄土,所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能懂事出息,我竟比立时荣升司礼监掌印都高兴!”

傅容只有对家人才会自称我,眼下说着说着竟是不由自主换了自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徐勋哪里会听不出来。于是,他赶紧喝了自己面前那杯酒,抢过酒壶给傅容满斟了一杯,又双手捧了过去,这才笑道:“其实傅公子只是心地过分纯良,总有几分自卑,如今心地一如从前,只人却自信了许多,日后必然能撑起傅家!”

“说得好!”

傅容接了徐勋的酒后,见其自斟满饮,少不得又是一仰脖子喝干了。一连三杯下肚,他的额头上便渐渐见汗,说笑了几句正打算上正题,却只见外头守着的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磕了个头:“老爷,大少爷和大小姐来了!”

“恒安竟是又回来了?”

傅容一愣扭头,见傅恒安和傅瑾一前一后进了水榭来,他登时笑开了。徐勋连忙起身,待那兄妹俩上前,他正要厮见,却不妨两人竟同时对他深深施礼。一愣之下,他自是赶紧伸手去扶,又还礼不迭。

“徐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之前听方墨说你今天要来,我特意向大司成请了假赶回来。”

徐勋不料想傅恒安竟是特地为了见自己赶回来的,顿时愣住了。一旁的傅瑾便笑着插话道:“我今天不但是向徐公子道谢,也是向你赔礼。我大哥这个呆子,也不嫌说出去丢人,对着那位章老先生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他说什么为了怕丢人险些想自尽,结果被徐公子打了一巴掌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徐公子又几次三番偷进国子监和他谈天说地,要不是老先生如今总算没那么固执了,光是徐公子潜入国子监,大哥你就给别人惹了老大的麻烦!”

傅恒安却不以为然:“就算有些犯规矩,但都是坦坦荡荡的事,大司成并不是拘泥成规一成不变的人,不但没怪罪,还很有兴趣,说是来日要见见徐兄呢!”

老天爷,这傅恒安也太老实了吧,那些事竟然都对章懋说了?

此时此刻,徐勋只庆幸自己后来几趟偷入国子监时,没有对傅恒安透露过自己那些胆大包天的计划,否则就凭这书呆子的德行,说不定转手就把自己都卖了。而傅容见徐勋神色讪讪的,不禁也是放声大笑,良久才吩咐添两副碗筷让一双儿女陪着入席。只傅瑾毕竟是女子,坐了片刻就笑着告退了,临走前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

傅恒安毕竟是多年的闷葫芦个性,如今话多了却也有限,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勋在说话。碍于这位傅公子,他自然不敢说什么正事,只在那儿拣一些坊间趣事之类的闲话侃侃而谈,直到一个小太监进来笑说夫人得知大少爷回来正惦记着,傅恒安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拉着徐勋让他试一试读书考个功名,一时让徐勋万分狼狈。

“恒安就是这个性,你当他那些话没说就是!都是咱家惯坏的他,想着别个太监都是三四个养子收在膝下,结果到后来为了家业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只专心养了他和瑾儿。”傅容也是被养子闹得哭笑不得,笑着解说了一句,他突然漫不经心地说,“徐勋,咱家的女儿你也见过几次了,你觉得她如何?”

傅容突然提起养女傅瑾,徐勋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但仍是竭力用最自然的语调说道:“傅小姐?傅小姐是公公掌上明珠,自然聪明机敏大方得体……”

“哈哈哈,你倒是会拣好听的说!只女大不中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有幸娶了她去。”

如果说刚刚只是不好的预感,那这会儿徐勋便着实有些如坐针毡了。正当他寻思是婉转把这话岔过去,还是索性拿着自己和沈悦的婚约拿出来挡一挡,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对此时的他来说如同仙乐一般的声音。

“公公,徐家有人在外头传话说,家里出事了,请徐公子速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