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上已经衣衫不整,可是,那大好的消息却让赵钦满心狂喜,此时二话不说举杯满饮,继而就一拍桌子道:“斟酒!”

他也没注意另一个狱卒是怎样的表情,当即自顾自地挟菜大吃大嚼,又一个劲地叫嚷添酒。随着桌上杯盘狼藉,醉意渐浓的他渐渐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无不是气咻咻地说道出去之后要如何如何云云,两个狱卒只不接话茬,一味殷勤地劝饮。直到确定赵钦身上已经没了气力,那个老成些的方才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狱卒连忙出去唤了人来,先将方桌酒菜都撤了下去,继而两人便架着赵钦出了牢房。

这一路兜来兜去拐了不少弯子,赵钦渐渐就被颠得恢复了些知觉,却满心以为接下来便能得脱囹圄,自是又笑了起来。直到被提进了一间小屋子,看到里头赫然是两个满脸横肉身穿红对襟背心,前头完全袒露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的彪形大汉,他这才心慌了起来,满腔酒意竟是醒了大半。

“这……这是哪儿!你们不是说要放了我吗!”

那两个狱卒等有人上来换手,这才放开了赵钦的胳膊,那老成些的便干笑道:“赵大人,这是大理寺的老规矩,咱兄弟俩也都是奉命行事。今儿个送您上路,您到了九泉底下要寻阎罗王告状,也记得找那些个大人们,和咱这些小人物无关!”

“你……你们!”

那行刑的刽子手本就不耐烦,见赵钦还要多话,两人立时大步上前,提拉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拖到了正中的一根柱子旁边,二话不说就按了他跪下,又利索地解下柱子上的绳子开始捆绑。直到这时候,赵钦才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张嘴正要叫嚷的时候,嘴里却又被人塞进了一团破布。下一刻,外头就有人走了进来。

“孙公公,这儿气味大,您忍着些。”

陪同的陈禄给孙彬挑了个位置站好,见赵钦已经跪着被绑好了,嘴也堵得严严实实,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对这地方浑身不得劲的孙彬也不想浪费时间,拿出昨日在东青山下赵家本宅颁过的圣旨照本宣科这么一念,见刽子手和狱卒都跪下谢了恩,他也不管赵钦整个人已经完全呆滞了,究竟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就这么立时转身离去。等到他走了出去,不曾一块离开的陈禄方才上了前去,一把掏出了赵钦口中那团堵嘴的破布。

赵钦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向陈禄啐了一口,见他敏捷地躲开了,他方才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道:“陈禄,你……你不得好死!”

“事到如今,还逞嘴上之能?”陈禄阴恻恻地拍了拍赵钦那原本丰满,如今却明显瘦了一圈下去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专程来送你上路的。如今是你不得好死,要咒别人,等你下了黄泉再说吧!刚刚的圣旨你应该都听见了,你几个儿子除却最小的,其他的都要流辽东,那苦寒地方,估计他们也熬不了两年。你家给抄光了,什么都没留下,那宅子也归了徐勋……”

“那个为虎作伥的小畜生,小野种……”

见赵钦气急败坏地又骂了起来,陈禄却突然一个巴掌甩了出去,见赵钦被自己这一下打懵了,他才吹着手一笑道:“我早就想这么来一下子了,今天终于逮到了这个机会。赵钦,要弹劾别人,先把自己首尾收拾干净再说,否则那些清流被你害的丢了脸面,一个个比我还恨你!你那几个儿子为什么会被流放?还不是京城有你当年的盟友落井下石!”

“你……你胡说八道!”

“你一个将死的人,我用得着骗你?还有,那徐勋小子却也是光棍的人,你那座少说也值上万贯的大宅子,他竟是拱手借给了章懋他们那几个老学究,冠冕堂皇说那座违制的朱楼已经推倒,日后这地方一来可以让国子监的学生们参观参观,好让他们引以为戒;二来可在每三年乡试的时候供贫寒士子居住,三来可以让章懋他们开文会,总之他不收一分一毫的赁钱,也绝不会搬进去住。因为恒安贤弟帮他说话的缘故,章懋原本就对他就很有几分好感,经此一事,更是大力替其在南京士林里头作了一番宣传,你说这小子聪明不聪明?怪不得傅公公赏识,魏国公赏识,叶大人赏识……大伙一个个都觉得他将来有出息,连我也这么想。”

噗——

眼见赵钦急怒攻心,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陈禄终于疏解了心头多年的一口闷气,就这么弹弹衣角站起身来,看着那两个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刽子手说道:“时候差不多了。”

“是,大人!”

面色白得如同纸一般的赵钦眼睁睁地看着脖子上被人套上了一个绳套,看着左右那两个刽子手熟练地将手中木棍插在绳套中,旋即各自反方向转动了起来。当感到脖子上那股勒得越来越紧的触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了一声。

“黄泉道上,我等着你们!”

知道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陈禄撂下话就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此时正好到了门口。听那声息几乎戛然而止,他便停下步子冷冷地笑道:“赵钦,黄泉道上,你一个人独行吧!”

一路出了牢房,等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底下,那股热浪扑面而来,他方才感到早先在牢房沾染上的阴寒气息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见赵家那些正等着收尸的家人在外头一面抹眼泪一面张望,他嗤笑一声便从另一边门大步出去,上了马之后用力地一鞭抽向马股。那坐骑吃痛,一下子撒丫子往前冲了出去,恰是风驰电掣。

那徐勋还真是福将,他这些年被那许多言官弹劾,熬了这么久都一直未能真正出头,如今经此一事,竟是得了叶广保举,轻轻巧巧一个协理南京锦衣卫事的名头到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完)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0章 贵人相助好出身

从五月到六月,南京城上下的百姓都在津津乐道那次应天府衙的公审是如何的大快人心,而各部院的大佬,南科言官南监学官,连带着四位各有山头的南京守备,更加关注的却是如今南京城这格局。巡抚南直隶的彭礼虽上表致仕,但赵钦之案依旧牵连到了他,甚至还有一路往上清算的态势。最后还是皇帝怜彭礼成化老臣,一句已去任宥之,这才算是把这件原本无限追究下去的案子画上了句号。然而,傅容和郑强两位守备太监水涨船高却是难免。

这一日,一身簇新衣袍的应天府衙经历司经历徐迢站在那座富丽堂皇的昔日开平王府外,颇有些忐忑不安。直到徐勋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将他往里头引,他这才稍稍安心了几分。此番这一场震天风波最后能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他最初始料未及,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犹若梦中,因而心不在焉的他乍一听到徐勋的一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一下子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京城一趟,我在太平里的那座房子,想托给六叔照看照看。”

赵家大宅归了徐勋,徐勋转手却将房子送给了章懋使用,这事情徐迢当然不会不知道,心里咂舌于这大手笔的同时,也不由得赞叹自个这侄儿聪明成精了。此时此刻,听得徐勋竟是把自己那座房子交托给他照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可不料徐勋却摇了摇头。

“六叔,我不是让你拨人手过去照看,而是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不如让六婶他们搬过去住着,免得那偌大的房子空在那儿。”见徐迢要开口推辞,徐勋便诚恳地说,“我这一去短时间应该也回不来,空着也是空着,六叔在应天府衙的官廨也不宽裕,当初虽是族里把祖屋归还了你,可您儿女多,六哥他们也快要成亲了,那一丁点地方未必够住。”

“这怎么好意思……”要是换成从前,徐迢一准就推辞片刻答应了下来,但如今这情形却大不相同。徐勋眼看是投了不少贵人的眼缘,指不定转瞬间就会飞黄腾达,他哪里会去占这种没意思的便宜?所以,在心里盘算了片刻,他就说道,“要这样,每年的赁钱我另算……”

“六叔要这样说,我可另找别人了。”徐勋假作不满似的皱了皱眉,旋即才笑呵呵地说,“再说了,难道我另找人看房子不要钱?六叔要真的想补偿我,听说过两日徐氏宗族便要重开大会,六叔和几位族老要罢了大伯父的族长之位,我倒是想请六叔给徐大叔讨个公道。”

徐迢思量老半天才想明白徐大叔是谁,立时知道徐勋这是要算总账了。想当初太平里的那场火闹得沸沸扬扬,长房那边分明是放火的主谋,可因赵钦撑腰有恃无恐,还几乎把徐良陷在南城兵马司里,如今赵钦被处了绞刑,长房没了靠山,又因徐动好死不死正巧在那天到应天府衙告状,一时墙倒众人推,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了众人的意思,这事情大可做得。

“原来是这小事,小七你放心,这笔账我会和他们算算清楚!”

“那就多谢六叔了!”

徐勋既然出宗,不好名正言顺地插手宗族事务,因而此时把事情轻轻巧巧推给了徐迢,他自然心中大定。之前傅容支给他办事的钱,他手头还剩将近四百两,他倒是对傅容提过归还,结果被那位镇守太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了一番,于是顺理成章收在囊中。至于别的,他的田捐了,刚刚到手的赵家大宅借了,自己在太平里的宅子决不能卖,可总得给一无所有的徐良讨个公道,于是少不得打起了从长房身上刮一层油水的打算。

然而,他向傅容引见了徐迢后,魏国公府就打发人来请,说是今天王世坤过生日,魏国夫人王氏亲自为之操持,请徐勋一块去坐坐。于是,见傅容也笑着打发了他去,又让他带上了今天正好休月假的傅恒安,他也只得告了罪后起身离去。等到徐勋一走,傅容就收起了之前的笑意,端详徐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挑剔。

“徐经历。”

“不敢,公公请直呼徐某名讳就是。”

徐迢摸不清楚傅容这言下之意,一时心中惴惴,慌忙欠了欠身。好在他这话出口之后,傅容脸上似乎就缓和了几分,可继而听对方问起徐边当年的事,他却着实吃惊不小。字斟句酌地回答了一番,见傅容似乎还不满意,他不禁心中叫苦。

“公公,实在是徐勋的父亲,也就是我二哥徐边多年未归下落不明,而就是之前他时而回来的时候,在家停留也是屈指可数,听说他和发妻不睦,徐勋便是外室养的。”

“是养父,不是父亲,这一条你牢牢记着。”傅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见徐迢立时连声应是,他这才淡淡地说,“既然太平里徐氏已经将其出宗,你接下来不管是不是接任族长,都把这一条给咱家做好抹平,免得节外生枝。你也该知道,之前朝廷褒奖他的时候,颁下的旨意当中,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养父二字。”

“公公的意思是……”

徐迢素来自负机敏,可这会儿实在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直到傅容沉下了脸,他方才赶紧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好好琢磨琢磨。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傅容须臾便轻描淡写地解说了两句,他几乎没当场站起身来。

“公公是说,我二哥……我二哥居然……”

“没错。总而言之,这事京城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大为嗟叹,之后报了皇上,所以皇上那时候才会首肯内阁下了这样的褒奖。”

“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这傅容就已经是徐迢从前根本高攀不起的人物,此刻傅容再一提京城那位中贵中最顶尖的大佬,徐迢自是连声答应。等到他一面擦汗一面告退离开之后没多久,收拾一新的徐良就被人领着出现在了傅容跟前。虽不像从前第一次相见时那般局促,但在傅容面前坐下之后,徐良仍是觉得浑身不得劲。然而,当傅容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之后,他就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徐良,你可想要徐勋这样一个儿子?”

饶是徐良已经把那些天的礼仪教导都刻进了脑海里,但近三十年的窘迫日子仍是把某些东西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因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座而起,退后两步才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公公这是何意?”

“咱家就是问你,如果咱家说徐勋就是你的儿子,你可愿意认他?”

“啊?”

完全懵了的徐良站在那儿动弹不得。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徐俌把自己那个小小的儿子抱出去的一幕,闪过了自己在坟前痛哭流涕的一幕,闪过了多年浑浑噩噩的那些日日夜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声音艰涩地说:“公公是说……是说徐二爷当年把我儿抱出去的时候,我儿并没有死,之后过了大半年,他又把人抱回去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活?”

“没错,咱家就是这意思!”

傅容没想到自己还没暗示这一茬,徐良竟是自个先想到了,一时倒是觉得这糟老头似的老汉还有些眼力劲儿。见徐良一下子木然呆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画蛇添足地说自己已经备好了所有的证据,若是不信自有人证物证,而是就这么站起身来。

“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愿意认了他回来,剩下的事自有咱家去办!只不过,事情未成之前,在徐勋那小子面前不要露出一个字来。他太聪明,知道早了要坏事!”

等到傅容缓步出了屋子,徐良才一下子瘫软在了靠背上,心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从最初那一个激灵之间生出的希望,到之后的无数遐想,他从兴奋到茫然,从茫然到猜疑,再从猜疑到无奈,最后那些念头都化作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他本以为这下半辈子就要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了,到头来无声无息地死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既还有风风光光乃至于轰轰烈烈去搏一次的机会,还想那么多作甚?想当初他在大中桥下汲水的时候,何尝想过再去续弦生子给自己留个后?再说,若徐勋真是他的儿子……

想起这些天经历的那许多跌宕起伏,徐良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他是直肠子,可他并不傻。他除了出身和这身蛮力功夫,其余的没有什么能让大人物看重的,而徐勋却不同。那小家伙缺的就只是一个好出身,一个好机缘……

……

魏国公府西花园。

水榭里,素来和王世坤交好的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正在那和应邀而来的其他几个公子哥高谈阔论。而临水一面的荫凉处,徐勋却正在和王世坤一块坐着钓鱼。只两人的注意力全都不在钓竿上,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块去。

“之前那么大好的机会,偏生就是因为我姐夫拘着我不让出去,于是竟错过了那样的热闹,这一回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一定让我大姐答应我跟你去京城!借口我都早就想好了,这定国公不是离死就只差一口气了吗?这魏国公府去个人看看再合适也没有了,要是大姐不让我去,我就拖着徐叙一块去,横竖他得叫我一声舅舅!”

“你真要去?”今天一来就被王世坤逮着抱怨了老半天的徐勋看着满脸执拗的王世坤,想起这位是帮忙闹事的一把好手,想了想就把那劝诫的话吞进了肚子里,“那好,我只有一个条件,到了京城,一切听我的!”

“成交!”

见王世坤眉开眼笑地伸过手来,徐勋也就笑吟吟地伸手握了上去。两个巴掌响亮地拍在了一块,随即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2章 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三山街福生米行和周围那些老字号比起来,不过才开张了两三年,但因价钱公道斤两最足,生意反而比周遭其他两家米行更兴旺些,掌柜伙计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同行自然嫉妒,奈何这米行的东主很少露面,据说后头也有很硬的道上背景,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这口气一天天憋下来难免内伤,终究免不了有人往官面上烧了一把火。

这天一大早,福生米行才移开了门板做生意,一伙人就打上了门来。福生米行的几个小伙计都是身手了得的健壮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捣乱的打翻在地。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队南城兵马司的差役偏生从街角转了出来,那几个捣乱的立时上去哭诉,竟是从打砸的地痞摇身一变成了买米的客人,一时间闹得轩然大波,不多时福生米行外头便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有帮米行打抱不平的,也有在那起哄的,场面一团乱。

徐勋坐车在门前下来的时候,就正好看到这乱哄哄的一幕,顿时眉头一挑,当即对驾车的徐良说道:“大叔,你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若是要厮打尽管叫我一声!”徐良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数日前傅容那一番话有什么影响,爽朗地笑了一声,“如今上头有人罩着,看我打那些捣乱的一个满脸花!”

徐勋答应一声就排开人群挤了进去,等到了最前头,他就看见一个仿佛有些眼熟的年轻人正在那儿对一个差役唾沫星子乱飞地说话,什么短斤缺两,什么以次充好,什么到米行理论却被里头的伙计打了。他听着听着面色一沉,在那几个差役身上扫了一眼,他认出有两个跟着蒋吏目到太平里救过火,当即走上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

那差役正和那年轻人一搭一档地向米行掌柜问话,乍然听见这话,他顿时转过头来。打量徐勋那一身半旧不新的衣着,他冷哼一声正要答话,旁边一个差役就滋溜窜了过来,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随即就抢上前来满脸堆笑地打躬道:“七公子,您老怎有空到这儿逛?”

“怎么,这南京城里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我不能去?”徐勋盯着那差役看了一会,见其表情有些发虚,这才冷冷问道,“这儿的东主是我一个友人,看这架势,是他惹上官司了?”

“没有没有,决计没有!”

人在兵马司本就是消息最灵通的,更何况这差役还见过徐勋一次,如今兵马司里蒋吏目春风得意,就连朱指挥也要相让三分,而他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好好和徐勋拉过关系,这会儿既然遇上了,他哪里会认是被人重金请来这儿压一压福生米行的?不但如此,他还立时眼珠子一转说道:“这不是朱指挥和蒋吏目听说福生米行做生意公道童叟无欺,所以听说这儿有人捣乱,立时派咱们来维持吗?”

“哦?”

徐勋随眼一瞥,见刚刚那个盯着掌柜问话的差役原本还摸不着头脑,可被同伴拉了过去才说了两句话,立时就换了另一副面孔,先是盯着那几个闹事的汉子厉声呵斥,不一会儿竟对着人拳打脚踢。眼见这般光景,他也就没再追究之前的事,只是沉声说道:“既如此,从今往后,这福生米行的生意还请各位照看照看,若再有人捣乱……”

“绝不敢再有人在这儿捣乱!”那差役把胸口拍得震天响,就恨不得指天赌咒发誓了,“以后咱兄弟几个每天都会到这儿巡查巡查,捣乱的有一个抓一个,抓一个打一个!眼下这些咱们就立时押回衙门去,按寻衅的罪名每人十小板!”

此话一出,其余几个已经都知道徐勋身份的差役立时上前把那三四个地痞拿了,那先前嘴皮子最利索的年轻人也被人扭住了胳膊。眼见这情势陡然倒转,发现徐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福生米行,他一时情急,忍不住扯开喉咙叫道:“徐小七,你别发达了就忘了从前,好歹看在我们一块喝酒打架的份上……”

才抬脚预备跨过门槛进去的徐勋一下子停住了。他徐徐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个龇牙咧嘴的年轻人,那已经完全淡忘的记忆终于再次浮上了心头。难怪他之前觉得眼熟,眼前这厮竟是从前“他”交好过的那几个街头混混之一!想到他初来乍到时的伤痕累累,他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丝冷笑,随即看着一旁的掌柜说道:“能否劳烦腾一间屋子给我说话?”

眼看这一场不小的风波在徐勋一露面之后就消弭无形,不但如此,自家店里日后还得了南城兵马司这张护身符,那掌柜自然深信不疑徐勋是自家东主的朋友。当下他连声答应,又立时亲自去安排。这时候,徐勋方才招手叫了刚刚那头一个认出自己的差役,示意他带着那年轻人进来。

跟着掌柜进了一间屋子,徐勋在当中的椅子上坐下,那掌柜就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门。徐勋见那年轻人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显然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要不是那差役死死揪着他的胳膊,只怕人就能立时扑上来称兄道弟,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当初是谁让你挑唆我学坏的?”

“啊?”那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立时赔笑道,“徐小七,这是哪里的话,你忘了当时你在大街上受人欺负,是我出的头……”

不等他说完,徐勋便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当即对那差役说道:“你回去见朱指挥和蒋吏目,就说此人作恶多端罪行累累,请两位好好审一审,敲上几十小板给他长长记性!”

“七公子放心,这事包在小的身上!”那差役闻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立时眉开眼笑地说,“蒋吏目一直都想去拜见七公子,只您这些天太忙,若是哪天抽得出空来……”

“我今晚就有空。”

“是是,小的回了兵马司一定报上蒋吏目。至于这贼小子,您尽管放心,小的保管收拾得他连爹娘都不认识!”

那年轻人原本就是居无定所在南京城里四处流窜,因而只以为徐勋如今混出了点名堂就在面前拿大,此刻听到徐勋竟是用这种口气对南城兵马司的人说话,他顿时慌了。待到那差役揪着他的领子往外头拖,他赶紧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徐小七,你别那么绝情,好歹看在我们一块偷过狗肉吃的情分……”

“和你有情份的徐小七已经死了!”徐勋冷冷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脑海中又闪过了柜子里那一堆堆工工整整的字纸,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早就被你们几个害死了!”

“喂,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眼看自己只剩下了最后一只脚还在门槛里头,这年轻人终于不敢再有侥幸,慌忙高声说道:“我说,我说!是你们徐家长房的吴管家,是他让我们和你交好,是他让我们带你出去干架,是他们另找的人给你下黑手,不是我们……他还,他还给了咱们几个兄弟十贯钱……”

见徐勋仍然一声不吭,任由那差役拖着他往外头,原本还想藏着最后一点秘密也好换好处的他终于完全扛不住了:“后来你重伤在床,咱们兄弟几个生怕出事想远走高飞,小丁子就自告奋勇去你们徐家长房另外要一笔钱,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把人给我拖回来!”

徐勋一声厉喝,那差役慌忙提溜着人快步回来,一进门就点头哈腰地赔笑道:“七公子可是打算立时去查徐家长房暗算您的事?若是如此,小的回头立时禀告蒋吏目,一定把这首尾查得水落石出……”

“不,你告诉蒋吏目,立时去查那个小丁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小丁子是何许人也,只问这个人……”徐勋指了指地上那个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他的那些同伙,他们总会知道些消息!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办好,我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好容易能逮到攀上这位主儿的机会,那差役喜出望外,此时点头如捣蒜一般:“七公子您尽管放心!别说是蒋吏目,就是朱指挥,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去办,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

“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说完这话,徐勋看着那呆若木鸡的年轻人,淡淡地说,“不管你从前和我是真交情还是假交情,总算是打过一番交道,我便让人把小丁子的事查得水落石出,算是结了我们的香火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你若是再犯在我手里,那时候便没有这么容易了!”

撂下这话,他就对那差役吩咐道:“押回去,按照律例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七公子您放心好嘞!”

那年轻人在南京城厮混了这许久,也曾经远远看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此刻听徐勋说话竟是带出了那样的做派,原本还要死乞白赖的他顿时噤若寒蝉,当下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这么乖乖地被那差役押了出去。

等到人都走了,徐勋缓缓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徐徐吐出。没想到能这么巧,居然在他快忘记先前那档子事的时候又碰到了这伙人,了结了这段过去的因果,就算是他送给从前那个“徐勋”的最后一份礼物吧!说他斩草除根也好,斩尽杀绝也罢,若长房当初真的对那个失踪的小混混下了毒手,他毫不介意顺带把徐家长房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3章 执子之手,共许今生

前头米行闹得沸沸扬扬,后头院子里,听着瑞生两头奔走送回来的消息,沈悦也不禁心急火燎。到最后,眼看瑞生好一会儿没回来,如意也索性出去打探了,坐在桌子上心不在焉打着算盘的她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霍然站起身来。

“南城兵马司不是早就喂饱了银子吗,怎么还来找我们的麻烦?妈妈,给我换男装,我出去会会他们,真是没王法了!”

“大小姐!”李庆娘几乎是二话不说拦在了沈悦跟前,随即语重心长地劝道,“民不与官斗,哪怕来的不过是差役,可后头就是南城兵马司,咱们要开门做生意,就不能得罪了这些人!哪怕是今次为难,开出价码来总能说和,可你若是出去了给人识破身份,那就不是这一丁点的小事了,怕是满城都会起了轩然大波!”

“我……”

被李庆娘说得脸色一连数变,沈悦终究不得不打消了这心思,双手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生闷气。正想着徐勋若是在这儿会如何,外头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就只见如意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满脸都是喜出望外的笑容。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沈悦立时眉头一挑:“什么没事了?”

“我家少爷来了!”落后一步的瑞生跟着进了屋子,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少爷一来就震住了南城兵马司那几个人,如今闹事的都被拿了,还有一个少爷叫到了屋子里在问话。”

李庆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而沈悦见如意和瑞生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心里虽然也喜滋滋的,可嘴上去忍不住轻哼道:“就这家伙鼻子灵,哪儿有事就必然出现在哪,和显摆能耐似的……”嘟囔到这儿,见李庆娘不禁莞尔,如意和瑞生正在那咬耳朵,她不禁脸上一红,没好气地巴掌在那桌子上一拍,扭头就进了里屋去,却是扑在床上眼睛亮闪闪地想着心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外头一直没动静,她不禁渐渐焦躁了起来。思来想去,她索性就在房里换了一身男子行头,从里屋出来就不管不顾地径直往外走去。看到她这幅打扮,如意原本要追上去阻止,却被李庆娘拦了下来。

“外头人都走了,徐七公子那儿听起来应当是动了心事,让大小姐去看看也好,正好劝一劝。”李庆娘剩下的半截话却没说出来。只看今天的光景,就知道沈悦再住在这儿,极可能会惹上更多的麻烦,如今有能耐真正周全她的,也只有外间那个年轻却缜密的少年郎了。

偏厅之中,在门外张头探脑地观察了许久,确定徐勋确实是正在发呆,而不是有意吊她的胃口,沈悦这才闪进了屋子。轻手轻脚关上了门走上前去,见徐勋仍是毫无所觉地坐在那儿,她不禁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直持续了好几下,她才看到他一下子回过了神,旋即抬起头来看着她。

“呆头鹅,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见小丫头好奇地看着他,徐勋突然下意识地一把将她拥在了怀中。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顿时让沈悦手忙脚乱,虽说之前她自己当初还在那艘灯船上主动抱过徐勋一回,可眼下的情形却大不相同,且不说她还一身男装,就是这地方万一被人闯了进来,那也是非同小可。脑海中转着这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有心想要把人推开,这胳膊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最后索性如同鸵鸟似的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龇牙咧嘴地恨不得咬上他一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见徐勋迟迟没有松开的意思,她不禁恼将上来,在徐勋的腿上使劲跺了一脚,轻嗔道:“喂,你还有完没完了?”

尽管最初只是一时冲动,但软玉温香在怀,那种清新宜人的气味却渐渐让徐勋平静了下来。此时此刻见小丫头微嗔薄怒,他便松开了胳膊少许,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好香,是用了桂花油?”

沈悦哪里会答这戏谑,红着脸再次踢了一脚徐勋的小腿胫,见他一下子松开了,立时趁势溜出去老远,等到见徐勋使劲皱起眉头蹲下身去捂着腿,她方才吓了一大跳,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上前几步,却是离着徐勋还有好几步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嘴里没好气地嘟囔道:“整天就知道耍阴谋诡计,什么时候这么不顶用了,连踢一下都禁不得……”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徐勋一下子抬起头来。犹如受惊小兔似的她还来不及躲开,就被那只大手一捞抓了个正着。脸色通红的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摆脱不了那铁钳似的手,只能在那没好气地低声嗔骂道:“登徒子,快放开我!”

“你上次抱了这么久,我这才一小会呢!”

徐勋知道沈悦虽说大胆泼辣,但若是再进一步,指不定小丫头以后见着自己会有多远躲多远,因而终于依言放开了手。见沈悦站在那儿手忙脚乱地整理身上衣裳,他就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那些埋怨嗔怒。

“悦儿,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沈悦正在那使劲抚平皱巴巴的前襟,听到这话一下子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徐勋,原本就因刚刚那番折腾而发红的脸上顿时更红了,随即竟是脱口而出道:“我……我凭什么跟你去!”

“就凭你是我未婚妻!你可别忘了,在应天府衙外头,我当着多少人的面说自己是你的未婚夫?”

“那……”沈悦被徐勋一句话噎得喉头发痒,赶紧转过头去遮掩那激荡的心情,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就算我是你未婚妻,这按照规矩,未婚夫妻没成婚之前也不能相见。我要跟着你去京城,干娘会念叨死我的!”

“你之前女扮男装从家里溜出来见我的时候,怎么没讲过规矩?再说了,刚刚外头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你一个人只有你干娘和如意两个陪着呆在外面,我实在是不放心,万一再有人打主意怎么办?米行我还能让南城兵马司照应一二,可我总不能明言托人照顾你。”徐勋上前两步,见小丫头虽然仍背对自己,却仿佛已经有些意动,他这才抛出了杀手锏。

“听说京城虽说在北边,可比南京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佳丽也是不逊江南,你就不怕你家相公到了京城,沉浸于温柔乡乐不思蜀……”

“你敢!”

见小丫头旋风似的转过身来,眼睛圆瞪气鼓鼓地看着他,徐勋不禁笑开了。这时候,沈悦才知道自个是受骗上当,不禁恶狠狠地上去抓着徐勋使劲掐了一记,见他哎哟一声叫得大声,她唯恐惊动了外头掌柜和伙计,一时恨得牙痒痒的。

“什么我家相公,大言不惭,死不要脸……也不看看你这样儿,谁会要你……”

打从最初第一次见面开始,徐勋就总喜欢有事没事撩拨小丫头,时至今日仍改不了这习惯。见小丫头那嗤之以鼻的光景,他忍不住嘴角一挑笑道:“哦?可前些天傅公公还在我面前说傅小姐老大不小了,又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徐……勋!”

见小丫头终于货真价实地怒了,徐勋方才上前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入了怀中,这才轻声说道:“虽说你小了些,人还没长成,脾气也暴,甚至还曾经骗我说自己是沈大小姐的丫头……但既是为了你跳过一回秦淮河,我就不会轻易再放手。要想将来你能风风光光重新出现在人前,要想你将来能重回沈家,就只能去京城想想法子。”

沈悦起初听徐勋说自己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那一团窝火就别提了,可听着听着,她原本死死掐着徐勋肩膀的手就渐渐放松了,心里除了感动就是熨帖,竟是少有顺服地依偎在他怀中。想起他们联手真的做成了一件万难做成的事,她忍不住闷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怎么,还要我对你赌咒发誓?”

松开手的徐勋见沈悦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索性伸出右手一本正经地要说话,下一刻,一只手就堵在了他的嘴上。小丫头一按旋即就挪开了手,却是皱了皱鼻子轻哼道:“发誓就不用了,我姑且信你这大骗子一回!我去对干娘说,要是她不答应,那谁的主意谁自个去劝!”

“这小妮子!”

见沈悦拉开门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徐勋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因为见了那一伙人而生出的郁气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就是他,这第二次的生命给了他新生,他自然要活出自己的光彩,活出自己的滋味来。至于小丫头这小小年纪,他有的是时间,难道等不起?

与其撂下她在南京这种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顾不得的地方,万一有什么事却得后悔一辈子,还不如拉着她在身边一起去京城!他若是在京城打拼出一个天地来,自然有能耐护着她;他若是在京城落拓失势,她就算人在南京,也会沦落成无根的浮萍。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庸碌一生,哪怕是为了她,他也会竭力握住自己的将来!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4章 树倒猢狲散

太平里东北面那座四进的徐家族长主屋,一直都是徐氏一族屹立不倒的一面牌子。仿佛是祖宗庇佑,长房也有好几次遇到几乎倾颓的大祸,可每次都顽强挺了过来,过后反而更加兴旺,因而很长一段时间,人人都说是因为这座老房子的风水好。然而这一回,谁都不敢再奢望那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了。

先是徐迢暗示了见风使舵的三房四房以及众多其他族人发难,道是徐大老爷当初在二房的事情上趋附赵钦,如今赵钦已经按律处绞刑,徐大老爷也应当把族长的位子让出来;旋即徐迢使人出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长房那两个送到庄子上的小厮又弄了回来,一个纵火罪让徐大老爷更加焦头烂额;再跟着,一直跟着长房做生意的南城兵马司朱指挥不仅二话没说退了股,而且还揪出了一桩数月前某个街头混混的失踪案子。一时间,整个长房鸡飞狗跳,身上是活契的下人们都开始钻营是不是换个主家,死契的更是惶惶不安。

此时此刻,上房外头守着两个主人家最信得过的仆妇,明间之中坐着的徐大老爷夫妇和徐动徐劲却已经是好半晌没有吭一声。这难言的寂静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到最后徐劲终于忍耐不住,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都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我就不信那徐勋能够一手遮天!大不了我到衙门把放火的罪名领了,总不成他还能杀了我泄私愤不成!”

“你给我坐下!”徐大太太砰的一声使劲捶了一记身下的软榻,随即厉声喝道,“要顶罪也还轮不到你,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哪里寻不出一个顶罪的人来?”她一面说一面看向了丈夫和长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强硬来,“老爷,动儿,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在家生子里头挑个好的,许他几百两银子,让他到衙门自个认下那事情也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徐大老爷这些年在妻子面前唯唯诺诺,这次却破天荒地大光其火,“你以为纵火是个什么罪名,那一条律例动儿打听得清清楚楚,若放火故烧了官民房屋及公廨仓库的,那都是要杀头的。虽说那两个被老六拿住的小厮没在放火处捕获,可在衙门里头指不定就全都供了出来,这种罪名,谁敢去顶,谁敢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

徐大太太从来没被丈夫这样呵斥过,顿时恼了:“我就不信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也买不了一个肯顶死罪的!”

“娘,眼下不是别人肯不肯顶的事,而是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断然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的!”徐动隐忍母亲偏心多年,这会儿终于也忍不住了,“赵大人已经死了,徐勋这几天却是傅公公和魏国公府上的座上嘉宾,此前又说什么得了锦衣卫叶大人的垂青,他正风光着呢,连六叔都不得不和他赔笑,这时候人人躲着我们还来不及……”

“老爷,不好了!”

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管事惊惶的声音。徐大老爷正气不打一处来,闻言立时遽然起身上前一把拉开了门,见院子里一个外院的管事正哭丧着脸,他当即厉声喝问了一句。紧跟着,那管事说出来的一番话就险些没让他闭过气去。

“那几个从前和七少爷厮混过的混混指认了西郊化人场的一具尸体是丁顺才,也不知道怎么留下了当初送去的人写的字条,南城兵马司的人说……说是太太的陪房武安……”

徐大老爷几乎是靠着徐动的搀扶,这才堪堪站稳了。老半晌,他才嘶哑着嗓子问道:“那人呢?”

“武安正好灌多了酒醉在门房里,南城兵马司的蒋爷把人押走了……”

此时此刻,徐大老爷几乎连一丝一毫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无力地摆了摆手打发了人,他就二话不说地转身进了屋子。见居中软榻上坐着的徐大太太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心中愤怒已极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贱人,你做的好事!”

徐大太太原本因为事发,已经有些愧意,但此时徐大老爷这一喝,她不禁恼羞成怒,竟是不顾自己已经五十开外,上前照着徐大老爷的脸上就是狠狠的一下:“贱人?这么多年要不是我替你操持家务,要不是我替你开源节流,徐家长房早就垮了!我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儿子,为了你,如今出了岔子你就来怪我,当初你坐享其成的时候你都忘了?还不是你利欲熏心巴结上了赵钦,结果好处没捞到却惹上了一身骚,你还有脸怪我,我和你拼了!”

见母亲竟是不顾体面地和父亲厮打了起来,徐动顿时慌了神,不得不赶紧上前帮忙拉扯分开,就连徐劲也加入了进来。好容易才把徐大太太扭开按在软榻上,徐大老爷的脸上却已经是好几道深深的抓痕。狼狈不堪的徐大老爷恶狠狠地瞪着依旧有些歇斯底里的妻子,良久却突然二话不说拂袖而去。他这一出门,徐大太太顿时拉着徐劲放声大哭了起来,徐动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索性出了门去追父亲,这一追就追到了书房。

不等他劝什么,徐大老爷就随手在书架上摆弄了两下,打开一个暗格捧出一个匣子来,一把塞在了徐动手中,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瞒着你娘多年攒下来的东西,一共是一百亩地,一两千的银钱,但都是干干净净的东西。你那个六叔在族中被我压制多年,如今一旦得意,又借了徐勋那阵东风,不把我赶下族长之位绝不会罢休,偏生你娘和你弟弟又做下了那样的蠢事。为今之计,你去京城吧!”

徐动这些天也不是没有暗地埋怨过父亲把赌注全都下在赵钦身上,但此时此刻听着这番话,他的心里却仿佛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一时生出了深深的悲戚来,脱口叫了一声爹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大老爷体谅地冲着长子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叹了口气说:“你是生员,不比你弟弟的胡闹名声,身家清白,靠着这些东西到了京城设法投一位大人,应当是能够的。至于你的媳妇孩子,留在家里就是,再怎么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咱们长房能不能有翻身之日,就看你的了!收拾了东西今天就走,不要耽搁!”

“可是……”

“没有可是,难道你也要气死我不成!”

见父亲如此决意,徐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红着眼睛答应了下来。眼见他走了,徐大老爷方才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灰败眼睛无神,哪里还有刚刚在儿子面前强打精神的光景。他在京城又没有路子,徐动虽还聪敏,可只凭这些哪里就真那么容易出头?他只不过是想给长房留一脉香火,以防那种最坏的情况。须知赵钦一倒,长房的名声也随着徐勋在应天府衙前头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而完全败坏了。

“徐小七,你果然不是老二的儿子!老二那样乐善好施,哪会像你这般狠毒绝情!”

赵钦一死,徐勋的日子虽不能说是神仙似的,却也差不了多少。盛夏的日子不宜出行,他启程的日子也就定在了六月末。于是,他隔三岔五偷偷摸摸由徐良载着去三山街的福生米行转一转,逗逗小丫头散散心;和王世坤会了会金陵城里赫赫有名的那些纨绔们,以他的悟性再加上某种从前的本性,一时间种种玩乐勾当渐渐精熟;偶尔陪着傅容去城外的山庄避暑,顺带应付太过热情却迂腐不改的傅恒安;再加上因为摊派问题终于解决,甚至还在傅容的点头下拿到一笔大生意的吴守正对他亦是千恩万谢,他又把长房的事对陈禄请托了一回,随即没再理会,直到这一日徐迢登门。

“这是……”

桌子上那一个小匣子一开,徐勋就看到了里头几张卷在一块的纸和五锭黄澄澄的黄金。这时候,徐迢便笑吟吟地说道:“这是长房给徐良被烧了房子的补偿。五锭金子一共五十两,差不多折银子五百两,剩下的这是百亩田契。”

尽管徐勋授意徐迢去讹诈长房一笔,但万万没料想竟然有这么多,此时瞥见一旁的徐良亦是大吃一惊,他不禁暗叹狐假虎威果然好用,心里并没有丝毫的过意不去。

陈禄把自个的升官大半归功于跟了叶广好些天的他说好话,那个小丁子的下落完全都是锦衣卫在查,知道长房那位徐大太太因为怕人讹诈不休,竟然灌醉了之后毒杀了人,又派心腹送去了化人场,陈禄让锦衣卫弄到了证据,自是暗示让南城兵马司一查到底。

除恶务尽也好,斩草除根也好,总之那是那一家人应得的!

徐迢见徐勋合上了盖子,就这么捧着走到了徐良跟前,一股脑儿都塞到了徐良手中,心中不禁大为诧异,但脸上却分毫没露出来,只是笑道:“我如今在府衙事务繁忙,所以这次是四哥当上了族长,他对长房的事情很震怒,说是要让大哥休了行事狠毒的大嫂,但大嫂在衙门里头通了不少路子砸进去无数的钱,都是那个武安顶了。徐劲毕竟年少无知,况且纵火的是他下头的两个僮仆,所以判了杖责八十。如今长房元气大伤,你看……”

“本就是官府做主的事,与我何干?”

见徐勋答得漫不经心,徐迢知道这火候应当差不多了,也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道:“徐家居然出了这种事,真是家门不幸,所幸之前朝廷才褒奖了你的善举,总算是还找回了脸面来。这两天长房的家仆几乎都跑光了,都是他们平日里门风不严的祸……”

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是!

徐良拿着那沉甸甸的匣子,想着长房昔日风光时,他去打短工却也被人不屑地拒之门外,如今却不得不赔出这许多东西,不禁为之哂然。等到徐迢告辞离去,听徐勋打趣笑说让他把这些东西妥当收好,哪怕上京之后事情不成,这些钱也大可用来讨个媳妇生个小子云云,他顿时咧嘴一笑,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就抱着匣子回了房。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5章 富贵险中求(上)

尽管徐劲不过是杖责八十,徒三年,徐大太太也只被叫到衙门过了一回堂,就因为花费巨大代价把死了的那个丁顺才的家人给打点妥当,既逃脱了被休离的厄运,也没有真正进牢里吃官司,但随着族长之位的旁落,随着这两桩官司而散尽大半家财,风光一时的徐家长房一下子便成了空壳子,这前因后果更是在整个太平里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消息灵通人士,金六自然就连那些小细节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别人都说是徐迢连同三房四房一块发难,他却深信不疑是自家少爷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时在徐勋面前更是殷勤周到。眼看徐勋对自己的态度渐渐恢复了从前,出门用车也多半是他而不再是徐良,他心里高悬了也不知道多少天的巨石方才一点点放了下来,只却不敢有半点怠慢。

然而,这天当徐勋叫了他和婆娘两个一起到了正房,看到角落里那几个收拾好的藤箱,还有几个扎得整整齐齐的包袱时,他却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偏生这时候一旁的婆娘却还不识趣,竟是大惊小怪地问道:“少爷,您收拾这许多东西出来,是要搬家么?”

“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金六恶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见其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他这才慌忙冲着徐勋赔笑道,“少爷,千万别和她这不懂事的婆娘一般计较。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立时照办。”

“今天叫你们来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件事要知会你俩一声。我过些天要启程赴京,这房子会暂且借给六婶他们使用。这一去也指不定多久回来,你们俩若是想留下,我对六叔说道一声,六婶应当还会照原样用着你们,一应工钱给你们涨两成。若是想另寻人家,我也不强求,我与你们二十两银子,就当谢了你们俩在前头这兢兢业业的几年。”

金六嫂一听徐勋要进京着实大吃一惊,待听说徐迢一家会搬过来,照样会用他们,她就松了一口气;可徐勋一说还可以给他们二十两银子,任凭他们另寻活计,她的心思不免更活络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开口选任一条出路,金六竟是抢在前头开了口。

“少爷,您大老远去京城,身边就只瑞生和陶泓两个,这怎么行!况且瑞生也不知道还能跟您几天,陶泓又是初来乍到,好些事情不熟悉,没两个妥当的人随行照应,万一有事不好处置。小的在外头跑了这许多年,人情世故等等都是精熟,跟您去京城是最好的。我家婆娘手脚麻利,去京城当个厨娘也成,这屋子里的事情也能搭一把手,决计比新请人可靠得多。”

“当家的,你疯了……”

金六嫂情急之下就叫了出来,然而,那疯了两个字才刚出口,就被金六一下子捂住了嘴。金六也顾不得失态,点头哈腰地对徐勋笑道:“少爷,您看,这婆娘都欢喜得疯了。小的早就想去看看京城是怎样的光景,如今有这机会,您千万要带挈带挈咱们夫妇。小的赶车看门样样拿手,至于工钱,少爷您只要照从前的给……哎哟!”

冷不防虎口上被金六嫂咬了一口,金六顿时叫出声来,旋即赶紧咬牙忍痛,不等徐勋开口就把金六嫂拖了出去,临到门口却又叫道:“少爷明鉴,小的一字一句都是心里话!”

直到这一对活宝夫妇出了房门,外头先是一阵吵闹,继而就又是呵斥又是巴掌,隐约传来一句富贵险中求,最后随着一阵咿咿呜呜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徐勋忍不住笑了。见瑞生和陶泓好一阵不解,他也不开口解释,只吩咐两人再去屋子里查看查看可有遗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