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六这厮是油滑饶舌了些,那些机密事情他不放心让其参与,但毕竟是用惯了的,与其到了京城再另外寻觅仆人,还不如带上这一对夫妇。须知他们俩到了京城就是两眼一抹黑,不得不紧密依附着他。而且,瑞生是要进宫的;慧通和尚得紧赶着留头发,又不可能留在家里当下人使唤;徐良是此行的正主儿;他身边竟只有一个陶泓,人手捉襟见肘。尽管王世坤说是要送他两个小厮使唤,傅容也提过要拨几个护卫,可还不比知根知底的金六可靠些。

“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

按照徐迢的想法,本待是徐勋离京之后,他再请人重新修缮粉刷一下房子再慢慢搬进去,却不料徐勋雷厉风行,没几日就让人知会了他,说是屋子已经腾出来了。吃了一惊的他匆匆带着朱四海亲自过去了一回,这才知道是徐勋打点好了行李,这就要搬到常府街的镇守太监府去住几天,到时候直接从那儿出发,他放下一桩心思的同时免不了又多了另外一层隐忧。

果然,才只两三天,傅容就派人召了他过去。他火速换下官服穿上便袍,紧赶慢赶地到了那座豪宅门口,迎候的不是别人,竟是如今掌管南京锦衣卫的陈禄。甫一照面,陈禄就盯着他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徐迢本就是玲珑剔透的人,一听这话,那猜测就变成了确信,立时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道:“陈大人放心,下官已经都准备了齐全。如是小七还有不信,就是三房四房那边也都是能作证的。亏得长房当初闹了一闹,朝廷褒奖的时候也坐实了养父那两字,如今太平里人人都知道此事,若有需要,人人都是人证。”

“那就好。”陈禄素来板着脸,此时不禁面色稍霁,“此事成了,傅公公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能为公公效力,那是下官的福分。”

见徐迢知情识趣,陈禄不再啰嗦,略一点头就转身走在了前头。跟在后头的徐迢尽管不是第一次造访这座一等一的豪宅,但仍然规行矩步不敢斜视,等到迈进了那间宽敞的书房,他向傅容行过礼后,瞥见一旁的徐勋赫然一副呆滞的表情,竟仿佛没瞧见他进来,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虽说徐勋机敏干练,折腾了这许多事情出来,还能得了这好几位贵人的青眼相加,可终究还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完全意料之外的事,这就终于接受不了了!

傅容抬了抬手示意徐迢起身,就冲着徐勋努了努嘴道:“你来了就好,这小子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咱家对他说的是真话。徐良又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的,你且把你知道的对他解说解说,要是他还不信,咱家也只能把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亲长统统叫过来,看看他这突然就变傻的脑袋能不能再开窍!”

“小七。”尽管徐勋前次就撂话出了宗,但徐迢为了表示亲切,总喜欢用这个称呼,此时自然也不例外,“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没法相信此事,毕竟你爹抱了你回来养了这许多年,就算聚多离少,可也终究是父子一场。但这事情早些年咱们徐氏族人当中就是有议论的,你爹把你抱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有人说你和你爹不像……”

徐迢在那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说着,徐勋看似心不在焉地听着,但其实却一句话都没有遗漏过去。恰恰相反,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他都在有意留心,尤其是徐良的表情。发现徐良虽然低着头,可不时用眼角余光瞥着他,眼神中仿佛很有些焦急关切,他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又是警惕,五味杂陈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又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半大少年,当然知道这世界上出现如此巧合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就算他真不是徐边的亲生儿子,哪里就能有这许多人证物证都说明他是徐良当年那个死了的儿子?这分明是傅容出面,陈禄和徐迢奔走,硬生生地把这么一件事圆了起来!可这件事非同小可,单靠傅容这已经是金陵地面上数一数二人物的大珰似乎是办不成的!

他从骨子里就没想认可徐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对徐良倒有几分敬重亲切,不论是从人情还是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要认徐良为父也就是这么回事。可他既然因孝行被朝廷褒奖过,傅容等人既赏识他显露出来的胆色才智,更放心他的情义心性,他这会儿从徐边的儿子变成了徐良的儿子,要是再不陷入惶然,那就不是妖孽,而是显得完全没人性了!

因而,直到徐迢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随即就站起身来冲着众人团团一揖道:“傅公公,陈大人,徐大叔,六叔,我这会儿心乱如麻,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请恕我无状,先告退了。”

眼见徐勋行过礼后竟是不管不顾地离去,徐迢本待要拦,可见陈禄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只得赔笑道:“终究还是个孩子,万望傅公公和陈大人恕他失仪之罪。”

“这么大的事,要是还能像从前那样应变机敏,那才是真不对劲!”傅容哂然一笑,随即斜睨了徐良一眼,却是沉声说道,“徐良,好容易才失而复得,你远远跟着,别让这孩子出了事。这样的好儿子,咱家可是巴望也巴望不到!”

见徐良一言不发地起身行礼,继而匆匆离开了书房,傅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轻轻捶了捶脑门。他那会儿不过是出于谨慎,让陈禄把徐良的身世等等都查了个仔细,发现徐边抱了徐勋回去的这时间和徐良死了儿子的时间正好隔着大半年,不过一时起意对京城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提了一笔,可几封书信往来之后,竟是萧敬又提出了这一茬。

徐勋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又帮他一举扳倒了赵钦,他当然想送徐勋一个如锦前程,但没想到京城里头几度沉浮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也会一力促成。那一位可没这么好心,谁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么想的,须知他傅容只是南京城内的顶尖人物,那位却是在朝堂上翻手云覆手雨的狠角色。可富贵险中求,要想为人上人,本来就是要奋力一搏,就看徐勋是否能想明白了。毕竟这也是一桩好机缘,别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6章 富贵险中求(下)

从常府街东头出来,漫无目的的徐勋便沿着护城河徐徐往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觉一抬头,就发现前头赫然横着一座熟悉的桥,一时就加快步子上了前去。待到桥上一站,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数月之前一头扎进水里救人的那一幕,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竟双手扒着栏杆俯瞰水下,渐渐浮想联翩。

一晃居然就好几个月了,遥想初来乍到时的不可置信,竟恍若隔世一般。如今的他从外表看去,已经瞧不出还有从前那个世界的痕迹了,再不会有那种梦幻现实的茫然。

“勋小哥!”

随着这个声音,徐勋一愣回头,下一刻,他就只觉得一只铁钳似的手一下子把他从桥栏杆旁拖开了,继而更是被人二话不说地拽下了桥去。直到站稳了,见眼前赫然是满脸气急败坏的徐良,他这才真正有些茫然地问道:“大叔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难道你不是打算跳……”徐良见徐勋的脸色更古怪了,不禁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才醒悟到自己是关心则乱,赶紧尴尬地别过头去,“啊,那是我会错了意。我远远看你趴在栏杆那儿不动,还老是把头探到底下张望,还以为你一时半会想不通,要做什么傻事……咳,我早该知道你这孩子不是那么死心眼的,都是我瞎操心……”

见徐良说着说着,竟有些语无伦次,徐勋不禁觉得心中一暖。眼看老人转身要走,他伸手搭住了徐良的肩膀,思量片刻就诚恳地说道:“大叔,你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还撑得住,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这大热天的,你大概远远跟着我在太阳底下走了不少的路,咱们找个荫凉地方喝杯茶吧!”

“好,好!”

徐良嘴上说瞎操心,但心里着实是有些担心徐勋,听到这话自然是连声答应。等到和徐勋绕到当初徐家小宅旁边的一条小巷,就在从前和李庆娘沈悦喝过茶的小茶摊坐了下来,他这才突然醒悟到徐勋刚刚那话语中分明是猜到自己一路跟了过来,顿时又高兴又惘然。眼见摆茶摊那有些耳背的老汉提着大茶壶每人倒了一大碗茶,这就笑着退到一边去看着火去了,他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就抢在徐勋前头说话了。

“勋小哥,我知道你当了徐二爷十几年的儿子,今天这事儿确实难以接受。实话对你说,前些天傅公公对我提起这一茬的时候,我和你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年纪一大把了,本在儿女上头就没什么奢求,心里自然再乐意不过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要知道,那些权贵人家尚且常常养出一窝败家子来,我要是老夫少妻再得一子,天知道会不会宠出一个混账来?我可以对你担保,日后不论如何,承继家业的都只有你一个。”

见徐勋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徐良叹了口气,又把那剩下的大半碗茶一饮而尽,旋即一抹嘴说:“说一句掏心窝的话,我知道你未必就真的相信傅公公陈大人和徐六爷。但这既是傅公公的安排,咱们违逆不得,你要是坚持不认,那就是不识抬举,到时候别说先前的功劳一概抹杀不说,日后还会有不计其数的艰难险阻。你暂且认下来,只消在人前做个样子,人后老汉我绝不会摆出父亲的架子对你指手画脚……”

“大叔!”

见徐良说得这般诚恳,徐勋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伸出手去按住了徐良的手背。虽说这些天来徐良不再如从前那般任事都是自己干,可多年的劳作仍是让他的巴掌摸上去犹如老树皮一般粗糙。从最初在大中桥下徐良的救命之恩,到之后那许多天赶车跟他四处奔走,然后沈悦跳河的那一次亦是其最先发现蛛丝马迹,如今又是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对于骨子里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他来说,要说不感动,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大叔,谢谢你这一番好意。”

不等徐良说话,徐勋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当然知道只要认了,也许便能得一个好出身。只是,大叔你想过没有,就算傅公公对我是好意,但这种事情牵涉到多少人,要花多少力气,事情万一败露又会造成多少麻烦?我敢断定,若不是京城有人指使,傅公公绝不可能安排到这地步。而且,这样天大的事做下来,咱们的把柄就算是捏在别人手中了,傅公公也许会因为此番我帮了他大忙就此揭过不提,但京师那一头的人呢?而且,别人如此安排是何用意?将来用过了咱们这两颗过河的棋子,会不会用过就扔?”

“啊?”

徐良万万没想到,徐勋已经想得这样深远。瞠目结舌的他看着徐勋,简直觉得脑袋有些打结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这么说你刚刚……刚刚在傅公公面前……”

“那是装出来的。”

要说如今真能让徐勋吐露一两句心里话的人,除却小丫头,还有六亲不认只认他这少爷的瑞生,就只有徐良了。此时,他松开了按着徐良的手,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傅公公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就像徐大叔你刚刚说的,难道我还能死扛到底?我如今看似还风光,可这风光是哪里来的,我还有自知之明。大叔,爹离开这么多年,我最初给他写过很多信,可日久天长没人知道他人在哪,信无处寄,时至今日,说句无奈的话,我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就算真有血缘,那也淡了,反倒是你救过我帮过我。说句心里话,我一直把你当成长辈,要说改口叫一声爹,总比你接受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容易些。”

“你……”徐良原以为徐勋最大的心结在于认己作父,没想到徐勋在剖析利害之后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竟是颇有些感动。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岔过这话题,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道,“早在当初傅公公寻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我这人一直都是做事鲁莽冲动,今后要怎么做,勋小哥你尽管明说,我全都听你的。”

“大叔,都这时候了,你还一口一个勋小哥?”和徐勋倒出了一番心里话,徐勋已经完全调整了心情,少不得和徐良开玩笑道,“哪怕我回头见傅公公的时候叫你不改口,大叔你也应该把我叫得亲切些,否则回去之后,傅公公兴许还会原谅我的少不更事,对今天一路跟到这儿,结果却毫无进展的你可是要大加责难了。你现如今最应该的是私底下多练习几遍,怎样把我叫得更亲近更肉麻……”

“呸呸呸,你这臭小子,竟是打趣起老汉我来了!”

徐良冷不丁被徐勋一番话给逗乐了,竟是本能地一巴掌伸出去拍了一记徐勋的脑袋,随即才一下子醒悟到自己这动作,当即竟是愣在了那儿。好半晌,他才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却是再没了之前相处说话时的那种不自然,长叹一声苦笑道:“成,我听你的,勋……勋儿!”

听徐良这磕磕绊绊的称呼,徐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好一阵子,他才在徐良那恼羞成怒的目光下停住了,旋即就侧过头去看了看这条少人经过的小巷,又压低了声音。

“大叔,事关重大,咱们俩不能硬抗,但不代表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傅公公和京城那边应该都安排妥当了,但他们能让官面上过得去,可总不能一手遮天让朝堂上的清流和民间全都失声。不是我自卖自夸,我这次在应天府衙吴大人主审赵钦的案子上那么一露面,再加上褒奖和赏赐,官场上的人物应该有不少都注意到了我。大叔你的身世是少人得知,可咱们一旦去京城,如果你真的成功了,那时候无数人都会去挖背后的隐情。与其到了那时候让人揭开底牌让咱们万劫不复,还不如眼下豁出去做点什么。而且,万一我爹真的还在人间……”

尽管徐勋没有把话说完,徐良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毕竟,傅容的话他是将信将疑,心里不免存有那种万中无一的希望,而这一切事实的真相,原本就要着落在徐边的身上。因而,沉默了许久,他终究轻轻点了点头。

“好,究竟怎么做,我听你的!”

“这件事咱们都不能出面……”

……

太平里西北角徐家长房。

当两个健妇抬着门板进了正房的时候,徐大太太顿时一下子捂住手绢,脸上也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好一会儿,她才扑向了股间鲜血淋漓看不出一块好肉的徐劲,一下子放声大哭了起来,无数恶毒的诅咒骂声从她口中迸了出来,直到儿子悠悠醒转,她才息了声。

“劲儿……”

尽管重重打点过那些行刑的差役,但人家只是因徐勋不曾开口说要人命稍微留手一些,教训的意味却不敢忘记,因而这八十大板结结实实挨下来着实去了徐劲半条命。此时此刻盯着母亲看了老半晌,他才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干嚎了一声,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怒火。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吃这样的苦头,凭什么他居然斗不过那个没出息的败家子!富贵险中求,他做了那么多,凭什么还是大败亏输!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7章 绝户计!

徐勋将房子借给了徐迢,此前一直借住在这儿的慧通自然得一块搬家走人。只如今徐勋手头银钱不少,直接就撂给了他二百两,于是慧通就在马府街和里仁街的转角处租下了一个小院子,把当年那些流落到南京的手下,还有后来陆陆续续培养的几个年轻后生都召了过来,对老一辈的人许之以咸鱼翻身,对年轻一辈的则是许之以光明前途,一时间自是把这些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撩拨得浑身是劲,清一色的愿意去京城闯荡。

这十几二十个人召拢了来,慧通终于有了几分当年在西厂先后跟着韦瑛吴绶时候当着总旗的风光,一时间那座小院子成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天,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把两个徒弟训得灰头土脸,外头就有人探头探脑说:“总爷,外头有人找您。”

慧通这些天渐渐留头,可光溜溜了二十几年的脑袋如今只长出了如同茸毛似的一层,看上去僧不僧俗不俗极其滑稽。此时此刻,他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耐烦地问道:“不是早说过了,不要紧的你们就应付过去,要紧的再领进来!”

“总爷,那人说自个是您的老朋友徐八……”

“怎不早说!”

慧通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到门边上一把扯开门帘,没好气地喝道:“人呢?记住,以后若是这人再找过来,立时领进门,耽搁了若是误事,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见慧通撂下这话就匆匆往外走,那年轻汉子追赶不及,慌忙提高声音叫道:“总爷,人没进来,说是在清平桥那边等你。”

尽管闹不明白徐良怎会突然这等神神鬼鬼,但慧通还是依言赶了过去。一到清平桥,见是一老一少正站在桥头栏杆处,背对着他指指点点谈笑风生,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之后就嚷嚷道:“好啊,我这忙得正脚不沾地的时候匆匆赶了过来,你们两个倒是逍遥!”

“逍遥个鬼,叫你来当然是有要紧事!”徐良和这和尚从不客气,头也不回就一横肘挡住了后头袭来的那铁扇似的巴掌,旋即看着徐勋道,“勋儿,我和他说不上两三句就得吵起来,你对他说。”

乍闻这个诡异的称呼,慧通险些没把眼珠子瞪了出来,见徐勋竟是甘之如饴,他就更诧异了。当徐勋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之后,他反而倒释然了,盯着徐良面色古怪地看了一阵,他突然嘿嘿笑道:“徐八,这样一个儿子居然能给你轻轻巧巧捞到手,你好福气!”

“那是,我的福分一向比你好!”徐良却仿佛听不出这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眉头一挑道,“再说,眼下咱们什么身份,人家什么身份,硬扛是自寻死路,横竖我早就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废话少说,你究竟是什么章程?”

慧通虽在京城和南京有过几个相好,但一直没动过成家的念头,就这么孑然一身晃荡着,因而徐良这么说,他只哼了一声,心里却赞同得很。见徐勋正看着他,他心中一动,索性笑呵呵地上前说道:“徐七少,和尚我这条命是卖给你了,接下来要怎么做,你只管说话!”

徐勋见慧通和徐良斗嘴归斗嘴,在自己面前却一副摆正角色的样儿,知道之前藏宝图事败后的那番敲打奏效了,当下便微微一笑,随即言简意赅地说:“很简单,和之前赵钦的案子一样,还是一个字,闹!可以让人把咱们当成面团捏,可自己不能真认是面团,把此事闹开了之后,为了一个预热也好,但最要紧的是,将来别人就不能轻易拿此事当把柄!”

而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真的很希望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徐边能出现!

“就是一个闹字么?”

慧通一直都觉得之前对付赵钦时,他除了一张假藏宝图,就没做什么其他的贡献,这会儿一听这话,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想到一条一举两得的绝户计,当即竟是大包大揽道:“成,徐七少你只要顾着傅公公那一头就得了,剩下的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满意!”

……

对于徐迢来说,要是搁在从前,能够见到傅容这种层级上的大佬,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恨不得打叠浑身本事让人深刻地记住他。然而,此时他只嫌时间过得慢,在书房里头竟是如坐针毡。他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在傅容那种不耐烦的目光下缩了回去,至于素来阴沉的陈禄,他就更不敢去挑起对方什么话茬了。

在这闷热的屋子里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就当他小心翼翼地打算提议不如让徐勋见一见几个徐家亲长时,外头终于来人报说,徐勋和徐良一块回来了。眼见傅容的表情从阴转多云,又在那“父子俩”进屋之后,听到徐良无意中露出的那亲切称呼而多云转晴,徐迢总算真正松了一口大气,趁势就提出了告退。

他一出镇守太监府上了马车,就觉得浑身衣裳仿佛都湿透了,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一时轻叹了一声。

“和这等大人物打交道,还真是提心吊胆!”

可叹过之后,想起此番这事情的突如其来,想起傅容几次见他时的吩咐,想起傅容提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他心底的疑惑一时更深了。徐勋那小子本事是不小,得了几位贵人青眼相加,可如今这些个人都要硬指其不是二哥徐边的儿子,难道是二哥徐边这些年在外头犯过什么事?亦或是,那个看似糟老头的徐良身份有什么古怪……好在他对三房四房只是说如今事情闹大,他们两房当初也都说过绝情话,覆水难收,还不如就把养父二字坐实。看刚刚徐良徐勋的情形,应当是想通了,他这事情也算办得周全,傅容必然会记这桩功劳。

“总算是没白费这许多水磨功夫……”

……

在衙门里头进进出出这一遭,徐家长房自是元气大伤。徐大太太没了脸面,可总算是把族中休妻那二字挡了回去,于是在家里更是变本加厉地刻薄。一概活契的奴仆都在她吃官司的时候设法赎了契约另投别家,她一回来就索性把剩下死契的仆役都远远卖了,只留下几个陪嫁过来的,又买了几个新人进来,成日里非打即骂,徐大老爷索性搬到了外院去住,只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而原本脾气暴躁的徐劲就更不消说了。要不是徐大老爷用了不少钱下去,那八十大板绝对能把他打死。可即便熬了过来,那痛苦却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熬住的。请来的大夫把那大腿上的烂肉一丝一丝都刮去的时候,他痛昏了整整好几回,现如今大热天的在床上连翻身都不能,这一口气不免都撒在了服侍的人身上,才没几天就泼茶烫伤了一个打伤了一个,也就是奶兄大周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免不了劝一两声。

这天傍晚,满心怨愤的他正在那使劲捶打着身下床板嚷嚷泄愤,门外一个人影就闪了进来,正是他的奶兄大周。把那个服侍的小幺儿赶了走,大周就在床前踏板上就势一坐,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少爷,你知道小的打听到了什么好消息?”

徐劲气急败坏地支撑着挺起了身子,厉声叫道:“好消息?还能有什么好消息,难不成我那个大哥突然就中了进士回来,能给我报仇雪恨不成?”

“三少爷,您息息怒,小的这消息虽说比不上那样头一等喜讯,可也差不多!”大周站起身凑近了徐劲的耳边,轻声说道,“小的听到一个传闻,说是那个害少爷吃了这样大苦头的徐勋,确确实实不是徐二老爷亲生,据说就是那个穷鬼徐良的儿子!那徐良自个穷困潦倒,就打算用这样的手段让儿子享福!”

“此话当真?”徐劲眼睛一亮,可下一刻就黯淡了下来,突然劈手给了大周一个巴掌,“现在再说这话又有什么用!要是早有这消息,想当初就能让那狗东西讨不了好,如今他巴结上了傅公公那些贵人,这族长又换成了三叔那老东西,我还能拿他怎么样?”

无缘无故挨了这重重一巴掌,大周顿时捂着脸低下头去,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恨,但随即又满脸堆笑地抬起了头来:“话不是这么说,少爷,你想想,赵钦的案子怎会闹得这么大?还不是因为一个个苦主不要命似的闹,还不是因为沈小姐跳了秦淮河!咱们虽不能学这个,可却能让人四处散布消息,只要把徐勋的名声闹得臭了大街,少爷不是也能出了这口气?”

“坏了他的名声?这远远不够,我要他跪在我面前,我要他不得好死!”

徐劲扯开喉咙大声嚷嚷了两句,但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点了点头道,“好,这事交给你去做!不管花多少钱,我要他在南京城里声名狼藉!”

他摸索着在枕头下头找出了一个荷包和一块玉,一股脑儿塞进了大周手中,“这里头是三百两钱票,不够只管说。但你若是敢糊弄我……”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大周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我家世仆,若出了岔子,那时候你一家都休想好过!”

“三少爷尽管放心就是,出了这绝户计,要是万一徐勋知道,难道小的还能讨得了好?”

大周连声答应,可等到出了屋子,他的脸色就立时阴沉了下来,捂着还留有一个巴掌印的脸在那儿站了许久。虽说早就知道徐劲不是什么讲情义的主子,可这一巴掌打下来,把他那最后一丁点忠心也都给打没了。如今银子到手,他只消按照那个人的吩咐把相应的事做起来,大闹特闹一番,然后带上家儿老小远走高飞就行了。

他就不相信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长房,能够扛得住那位徐七少事后的报复,还能够有闲工夫来追查他!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8章 不离不弃

答应了徐勋和他一块上京城,沈悦仿佛放下了心头最不能放下的一桩大事,就连晚上睡觉也香甜了起来,白天教如意认字也比平常耐心得多,只发呆的次数也日渐多了起来。

李庆娘看在眼里叹在心里,暗想自己幸亏答应了,否则这位大小姐还指不定寻自个怎么闹。至于如意,则是暗地里没少悄悄地念叨瑞生,话里话外都是徐勋若是辜负了我家小姐,看我不教训你,浑没想到瑞生已走,自己日后都没什么机会和那愣头愣脑的小厮打交道。

虽说不敢直接跑到外头去,但沈悦从来就是关不住的性子。即便徐勋不时有洋洋洒洒一大篇的信捎带过来,可她隔三岔五就要换上男装坐车到外头兜一圈,每次都犹如鸵鸟似的远远避开沈家。憋在闷热的车厢中感觉并不好受,而且顶多只能拨开帘子看看外头,可在她看来却比在院子里坐井观天舒心。

此时此刻,她深深地庆幸自己不喜欢闷在家里的习惯。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竹制窗帘,隔着那一层厚实的车厢板壁,应天府衙外头的喧哗声犹如潮水一般冲着她的耳朵冲了进来。要不是她性子烈,人却并不是一味冲动,几乎就想要下车寻人理论。

“原来徐七公子生父还在,就只一街之隔,兜兜转转把人送给了徐二老爷,还真舍得!”

“谁说的?你没听这传言说么,是那徐良当初穷困潦倒儿子重病,于是徐二老爷说是‘好心’帮人救治,结果却把孩子掉了包,不久之后就抱回去当自己儿子养活了!”

“要真是这样,朝廷当初褒奖的时候还真是没错,徐二老爷是养父!”

“朝廷还会有错?那些老大人们肯定都打探分明了,否则锦衣卫是干什么使的!”

“徐七公子贪图荣华名声不肯认生父,哪里还能称得上是孝子!”

各式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车上的沈悦把一块手绢攥得死紧,老半晌才沉声说道:“走!”

李庆娘正暗自后悔不该在今天带沈悦出来,结果正好撞上了这么一件事,可到了如今这份上,她又免不了担心这小丫头素来敬重徐二老爷,心里咯得慌。因而吩咐了外头的徒儿毛二驾车掉头,她就开口劝解道:“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不知道是谁存心不良放出了这样的消息,一心要坏了七公子的名声。横竖他如今有的是人撑腰,不比从前势单力孤了。”

“如今这会儿,谁还会编排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来诋毁他?”

沈悦却摇了摇头,随即竟是很不淑女地咬起了手绢,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而且这几次他给我写的信里头,就仿佛是有意安我的心似的,一个劲只说怎么安排我进京,只说京城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只说京城里有些什么美味小吃。我老觉得不对,可就不知道不对在哪,原来是因为他都不对我说正事了。上次那个彭礼想要泼沈家的脏水,他还没瞒着我呢……”

听沈悦这声音越来越低,李庆娘生怕小丫头钻牛角尖,只能在旁边想方设法地打岔。奈何这位大小姐从来都是执拗性子,她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人的思绪拉回来。因而一回到福生米行,进屋之后沈悦让她去设法找徐勋打探时,她也只能认命地答应了。可才一出门,她就和正巧在门前下车的徐勋撞了个正着,顿时又惊又喜,慌忙把人往里头迎。

“小姐,你看谁来了?”

趴在床上正想心事的沈悦头也不回地轻哼道:“谁来了?总不成说曹操曹操就到吧?他也就会写信饶舌,平时一天到晚就生怕我被人发现,哪里会轻易过来看我?干娘你就别蒙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一丁点事情就受不起……”

“还说不是小孩子,那怎么你干娘说一句,你就能顶个十几句?”

“啊?”

沈悦扭过头一瞧,随即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前襟,这才嗔怪道:“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居然随随便便闯我闺阁!外头都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了,你怎么还有空到我这儿来?对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你想了什么办法……”

见小丫头一见面就是连珠炮似的这么一堆,徐勋顿时无可奈何。眼角余光瞥见李庆娘悄悄退出了屋子去,他不禁嘴角一挑,暗想自个还真被人当成了光风霁月的君子。

于是,等小丫头啰啰嗦嗦唠叨了好一会儿,他就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拥了她在怀。眼见人先是手忙脚乱,旋即就立时浑身僵硬地不动了,他正暗叹这一招用来对付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果然是屡试不爽,可下一刻腰眼里就被人使劲扭了一下,这次比从前的脚踢狠多了。

“你别想打马虎眼!”

见沈悦使劲把身子往后让,旋即抬起头凶巴巴地瞪着他,徐勋只得无奈地松开了手,却是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最后径直在她那张挂着水墨鱼虫绫帐子的床上坐了下来。感觉到小丫头人就在距离自己身前一步远处站着,他思忖片刻,索性把傅容怎么对他说他是徐良的儿子,徐良又是怎么表明心迹,他自己则是怎样的思量和顾虑,又如何让慧通设法造势……林林总总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最后才叹了一声。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那会儿一而再再而三帮我通风报信是为了报答我爹的恩情。可是,对我来说,十几年不见,我几乎已经不太记得他了。前次我几乎被人置之于死地的时候,他也没有神兵天降,所以现如今我想豁出去这么闹一闹,要是他能及时出现就罢了,要是他不能……”

“要是徐二爷不能出现,你就打算认下这件事了?”

低头正说话的徐勋被小丫头打断,旋即就突然感到身前的气势有些不对。果然,才一抬头,看见小丫头咬着嘴唇瞪着他,他心里就明白了过来,可思来想去,他终究没有随口扯上一两句好听的来糊弄这绝顶聪明的小丫头,而是不闪不避地点了点头。

“没错。”

“你……你也太……”

见沈悦呆呆站在那儿,徐勋便索性站起身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事到如今,除非是我爹真的出现,否则这事情就没有其他余地。此事是傅公公在背后推动的,六叔又显然已经把徐氏亲长那边都说通了,再加上京城那边必然还有其他大佬暗中策应,前一次褒奖上头才会用了养父二字。如今和从前一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这个当儿子的已经仁至义尽。”

徐勋刻意加重了儿子两个字,毕竟,他对于徐边是半分感情也没有。见小丫头咬紧了嘴唇,他伸出手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右颊,旋即就转身往外走去。

小丫头虽说对朝堂大事只是一知半解,但此前赵钦的案子是怎样一番角力,聪明的她却曾经央着徐勋解说过一二,这会儿哪有不明白的。可即便如此,她总觉得心里搁着无数碍难,因而当徐勋转身往外走时,她也始终没吭声,直到门帘落下,她才突然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徐勋!”

正要出堂屋的徐勋听到背后这声音,才要回头,他就觉得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顿时怔在了那儿。觉察到背后那起伏的身子,他站在那儿默立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说道:“悦儿,无论是你上次跳河明志,还是我这次的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咱们纵使再有能耐,可却少了力量,没法子去真正掌控大局,而不是任人摆布。所以,这次的事情,哪怕你觉得我卑鄙无耻也好,觉得我软弱无能也罢……”

“别说了!”

沈悦一下子箍紧了徐勋,仿佛是用尽全身气力似的,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迸出了一番话来:“我怎么可能那么说你,我还不是为了不嫁给赵钦的儿子,就丢下了我爹娘,丢下了我祖母大哥,甚至连眼下回去看他们一眼都不能,连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活着都不敢……你不是说我的事日后也有办法吗?那你也一样,将来总能找到办法……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信你,我都陪着你!”

纵使是前世里一度对仇人卑躬屈膝的时候,纵使是前世里殚精竭虑把仇人诱入死局的时候,纵使是前世里举杯遥敬父母庆贺大仇得报的时候,徐勋的身边都一直是空空荡荡,因而这样不离不弃的话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仅仅七个字,却让他生出了一种前世里便相识的宿命感。

“悦儿……”

徐勋使劲掰开了那紧箍着自己的手,旋即转过身来,先是拥了她入怀,随即便低下头去重重吻住了小丫头的红唇。感觉到怀里的人那一瞬间完全僵硬了,等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极其笨拙地回应着他的热情,他的心里更是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愉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轻移开了脑袋,不出意外的是看到了一张红扑扑比苹果更诱人的脸。

“还看……人家的名节都给你败光了!”沈悦红着脸瞪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一跺脚旋风似的冲进了里屋。又过了一会儿,那兀自晃动不休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揭开了一条缝,“这几天你别来了,专心办你的大事,免得被那位精明的傅公公察觉到了端倪!”

“是是是,多谢娘子提醒!”

隔着门帘的那一条缝,见徐勋唱做俱佳地对着这边深深一揖,随即潇潇洒洒转身离去,沈悦到了嘴边的那句“谁是你娘子”终究没能说出去。直到过了许久,她才拉开门帘走了出去,却是来来回回在空荡荡的外屋里转了好几圈,最后突然冲出了屋子,在大太阳底下的院子里认认真真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徐二爷,不管你是徐勋的生父还是养父,不管你是在世还好不在世也罢,日后要是我和他有了……有了那个儿子,一定让他……嗯,给你承嗣。你别怪他,他也是不得已的……”

尽管说得有些断断续续,脸上也越发红扑扑的,但沈悦那认认真真的表情,在阳光下却显得格外耀眼迷人。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19章 轩然大波

“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心腹大患赵钦这一死,清流们也一时间消停了一会,因而傅容这日子可谓是过得舒心惬意,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筹划得妥妥当当的事情,竟是突然之间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流言从太平里蔓延到奇望街三山街,整个南城西城已经都传遍了。单单那些百姓也就罢了,可要知道那些真正做事的官员,不少都住在这附近,哪里还会不知道?

“公公,我去查过,是徐家长房的人首先散布消息。他们应该不是真的知情,而是存心坏徐勋的名声泄愤。”

书房里,一贯冷面的陈禄说出这话时,脸上有些不自在,一面说一面请罪道:“都是我的疏忽,想当初只想给太平里徐氏留些脸面,免得徐勋落下睚眦必报的名声,所以徐家长房那一对母子一个杀人一个放火,其实都判轻了,只是让他们破了财挨了板子,早知道这样,就应当让他们彻底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傅容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刚刚暴怒的神情却已经不见了。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桌子上那一对温润的玉球在掌心中缓缓转动着,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算了,闹一闹也不是全没有好处,万一徐边还活着,这时候总不至于还能藏得住。徐勋本来不是还不太相信吗?如此一来,各式各样的证人冒出来那就一丁点都不突兀了。徐家长房要蹦跶正好,咱家还愁找不到替死鬼,他们竟是现成的!到时候咱家出面把徐勋重认生父的事情办了,把魏国公成国公老郑,还有章懋那几个清流也一并都请过来,如此比之前更少些隐患。”

“公公英明,这一条我怎不曾想到!”

“少拍马屁哄咱家开心,你想不到才怪!咱家只是气不过被这种阿猫阿狗的家伙算计了一把,心里不痛快!”傅容素来把陈禄当成子侄辈看待,在其面前往往毫不掩饰地露出本来性情,这时笑骂了一句后,见陈禄讪讪然,他又嫌恶地撇了撇嘴,“咱家不想再看到那一家人在金陵地面上蹦跶,等这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你给咱家把他们这蛇鼠一窝料理干净!”

“是,公公放心!”

那天因慧通主动请缨,徐勋也想看看这位旧日西厂行家的真本事,索性撂开手任凭其折腾。此番轩然大波一起,他只觉得这和尚办事简直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唯恐事情不够大似的,一套套流言有自相矛盾的,也有彼此契合的,有替他说话的,也有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各式各样的版本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再加上坊间好事者以讹传讹,如今在南城西城这一块随手逮个人问一问,十个有九个都会说道一段太平里徐家这父子风波。就连傅容那规矩最严的镇守太监府里,下人看到他也多半神情古怪目光闪烁。

傅容前一次把徐良徐勋接到家里,只说是报答儿子的救命恩人,一面让心腹教导两人礼仪的时候,还给徐良安排了一个园丁的差事混淆视听,而徐勋则是安排在那座藏书楼里。于是,眼下这风波一起,少不得有人在少主人的耳边嘀咕。

这会儿大丫头潞儿一面给傅瑾梳头,一面就在嘴里说道:“小姐,要说世事真是无常,徐七公子长得丰神俊朗,老爷又爱重,怎么可能是徐良那老园丁的儿子?”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傅瑾不悦地皱了皱眉,见潞儿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她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而且,没根没据的事情以后不许瞎传,否则爹爹若是怪罪下来,有的是你的苦头吃。”

潞儿一直都是傅瑾身边最受宠的丫头,虽是受了责备,这会儿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是没一会儿就又绕到另一边低声说道:“不过小姐,如此也好。老爷对徐七公子赏识的有些过头了,竟是把人一直留在家里,之前下人们都说老爷是把人当成乘龙快婿看的。如今这事情一闹出来,老爷总不至于拿您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叮当一声,竟是傅瑾劈手砸了手中的珠钗,那上头大大小小圆滚滚的珍珠滚得满地都是。吓呆了的潞儿见傅瑾霍然起身怒瞪着她,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慌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然而,一贯待人和颜悦色的傅瑾竟是压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叫来了一个管事妈妈,二话不说就吩咐把人拖下去。

虽说是养女,但傅瑾自打被抱进镇守太监府就是黄氏养育,上头养父宠爱兄长疼爱,面上天真烂漫,可却是聪明剔透,骨子里更是自视极高。从潞儿口中得知家中下人竟是在私底下嚼这样的舌头,她吩咐妈妈把人拖走后,就立时去了养母身前,屏退了人抱着黄氏的膝盖就是好一番哭诉,一时黄氏亦是为之大怒,当即吩咐把潞儿远远卖了,又传令上下不得再议论徐勋的事,违者潞儿就是下场。这一番整治下来,府里固然是一时鸦雀无声,可等傅容辗转听说了此事,虽说震怒于那些刁奴竟然敢传这等话,可最后却不免嗟叹。

“刚则易折,听到这些闲话就这样大动干戈,这丫头……太傲了。”

徐勋虽不知道这样一场小风波,可傅家下人们见他从最初的趋奉到如今的如避蛇蝎,他自然不会觉察不出来。傅容那儿倒是一如既往,隔三岔五召了他去讲京城的风土地理,人情世故,各家大佬世家等等,可从前还会偶尔拿女儿傅瑾出来打趣打趣,接连这几天却是根本不提。面对这样的变化,徐勋反而如释重负,整个人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这街头流言转眼就传了大半个月,渐渐有鼻子有眼越发像模像样。于是,早先还对此不屑一顾的魏国公徐俌第一个沉不住气,亲自登门寻傅容长谈了一次,紧跟着就是郑强不请自来。而国子监祭酒章懋让傅恒安给徐勋捎来了口信,道是空穴来风必有因,让他闭门谢客好好读书;抱病在床的应天府尹吴雄则是让徐迢带着徐勋去见了一回,教诲说追查谣言源头固然要紧,但谣言止于智者诸如此类云云。

当这么一件事眼见得就快要满城皆知的当口,太平里徐氏长房那边,因为挨了那一顿板子而心生怨毒的徐劲,竟是又支使人做出了一件让南京上下人等都瞠目结舌的事。这天一大早,棒疮还没养好的他就让人抬着到应天府衙门口,咚咚咚又擂响了那告状的立鼓。不消一个时辰,金陵地面上的各家大佬就全都得了消息。

“这丧心病狂的狗东西,他居然敢挖了徐良儿子的坟!”

别说傅容大吃一惊,就连徐勋闻讯亦是始料未及。见徐良得知徐劲在衙门控诉说,自己儿子坟中那一口薄棺材是空的,足可见当年是把儿子送给了徐边,有意混淆徐氏血脉,立时从呆滞到暴怒,旋即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徐勋顾不上别的,慌忙拔腿追在了后头。奈何徐良冲到马厩直接解开一匹马,竟是连鞍辔全都不用,割了条绳子就这么骑了出去,才刚学会策马慢骑的他唯有望尘兴叹的份,只能等着马厩里的马夫给他另备了一匹马。

然而,他却没有直冲应天府衙,而是出了常府街绕了个圈子先去了里仁街直接找到了慧通。见和尚同样先是大吃一惊,紧跟着就怒形于色地表示这一茬决计不是他挑唆的,他明白和尚终究和徐良老交情,断然不会为了把事情坐实,而暗中指使徐劲去做这勾当,于是也来不及多说就调转马头直奔应天府衙。结果在门口刚一下马,他就得知徐良刚刚冲进理刑厅,一巴掌就把徐劲给扇昏厥了过去。

“这徐大叔……”

口中喃喃念叨着这四个字,徐勋心里却能理解徐良的冲动。要是当年谁敢挖了他父母的坟,他也决计会二话不说先把人打成猪头再说。于是,在那差役的指引下到了理刑厅,见那公案后头的沈推官死板着一张脸,而徐良则是被三四个差役死死摁住,至于一旁担架上的徐劲赫然是人事不知,他赶紧上前赔笑说了几句好话。好在沈推官只是恼徐良擅闯公堂,却更痛恨徐劲这不择手段,因而不过是呵斥了徐良几句便不再追究,却吩咐把昏迷的徐劲以发冢的罪名下了监牢,又将抬着徐劲过来的几个小厮仆役全都赶出了应天府衙。

事情闹到这份上,各方哗然,太平里徐氏长房更是一团糟。跟着徐劲去了应天府衙的小厮里头,只有一个回家报信,其余的都跑了,徐大老爷得知之后就很干脆地一头栽倒晕了过去,在下人们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折腾了许久之后,他方才悠悠醒转,得知徐大太太竟是去衙门吵闹,他苦笑一声便艰难迸出了一句话来:“派人把族长三老爷请来,我要休妻,我要把那个逆子逐出家门!”

长房休妻也好弃子也罢,扶着徐良出了应天府衙的徐勋根本无暇理会。此番这事情虽是慧通的手笔,但由头是他挑起来的,眼下他见徐良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自责来。

“大叔,都是我……”

“什么都别说了。”徐良干涩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旋即僵硬地扭动脖子看着徐勋,“陪我去喝酒。”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0章 刀锋箭镞的杀机

徐良说的去喝酒,当然不是魁元楼清平楼这些达官显贵赏酒赏月赏美人的风雅地方,而是真正放开心怀只求酩酊大醉的去处。一间统共只能摆下四张桌子的小酒肆中,此时此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桌子上两个粗瓷大碗,底下一个空酒瓮翻倒在一边,徐良正提着另一个沉甸甸的酒瓮站在那儿倒酒,底下还有另一个泥封都未除去的酒瓮。

作为陪喝酒的,徐勋自忖酒量也还不差,可是面对徐良这种喝酒如喝水的架势,他仍然是完全扛不住,两次茅房一去就只能浅尝辄止,变着法子在旁边相劝。然而,他的那些话却都被徐良当成了耳旁风,就只见这五十不到的老汉这次一口气又是一大碗灌下去,旋即一抹嘴脸上通红地打了个酒嗝,嘴里终于迸出了两个字。

“痛快!”

“大叔!”

徐良见徐勋这一声叫得已经有些焦躁,顿时呵呵一笑,使劲晃了晃脑袋,刚刚因为大量烈酒下肚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神又露出了几分清明:“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许多年什么苦什么难都熬过来了,没这么不济事!你也不用说什么赔不是的话,大方向是你拿的主意,但事情是和尚去做的,他都没料到这一遭,和你有什么相干?我只是没想到,那坟里竟是空的……”

听到徐良声音逐渐低沉,徐勋见这小酒肆的店主刚刚拿足了酒钱,这会儿不知道上哪里钻沙去了,就索性挪动凳子靠近了一些,这才劝道:“大叔别想这么多,回头我就请托陈大人去查,若是徐劲丧心病狂,为了把事情闹大而亵渎了骸骨,或者有野兽……”

“若不是呢?”

话没说完就被徐良这么打断了,徐勋顿时哑口无言。从骨子里来说,尽管没见过父亲徐边,但他就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所以此刻哪怕听到徐良儿子的坟墓是空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徐劲捣鬼,然后便是郊外出没的野兽所为,竟本能避过了另一种可能性。然而,在徐良的目光直视下,老半晌,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那也许我爹真的……”

徐良见徐勋话没说完就捧起好久没动的酒碗,一气就喝了大半碗下去,他不禁笑了,缓缓地说道:“如果那空空如也的坟不是徐劲所为,也不是什么野兽肆虐,我还是会感激徐二爷。当年要不是他,孩子就算活了回来,也许接下来的穷苦困窘仍是会害死他,我甚至连让他读书认字都做不到。他虽是常年在外,害的那孩子在徐家被人冷落排挤,可终究是让他衣食无忧过了好些年安逸的日子。所以,徐二爷给我养了这许多年的儿子,欠他的人其实是我……”

一口一个儿子,一口一个他,说得徐勋苦笑连连,却不想去驳斥已经半醉的徐良。见人虽是不喝酒了,嘴里却念念叨叨地说着这许多年一个人的挣扎,一个人的孤苦,一个人的无奈,他索性也不去劝了,只在旁边静静听着,一直浮想联翩的思绪也仿佛在这些话语中静滞了下来。

三瓮酒喝得一干二净,两个人前前后后到后头去放松了好几回,这才彼此互相架着从小酒肆中出来,可待牵出马之后,却是谁也没有骑马上去的力气,只能就这么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回慢慢挪。这儿是北城玄武湖畔安仁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比起百姓聚居的南城而言,这里附近不但空着好些百多年前富户迁去京城时空置的宅子,而且还有不少荒地,哪怕是大白天都不见有什么人。

“真要是这么一路走回去,怕是至少一两个时辰。”徐良喝得比徐勋多,但酒量颇豪的他却反而说话还挺利索,“上一次这么喝还是跟和尚一块过除夕。”

“都说舍命陪君子……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喝过。”徐勋使劲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在那旋转,“要是再有下次,下次你喝酒,我喝水!”

“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算什么好汉!”

两个人歪歪斜斜地正要走出巷口,徐良却陡然听见了外头传来了一声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呼哨,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某些久远的记忆,继而脸色大变。他突然一把拽住了徐勋,竟一把扯下自己那匹光背马的缰绳,疾退两步在其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见那匹马嘶鸣一声就狂奔了出去,他立时俯身下来抄了一块青砖在手,听到外间传来了一记机簧声响,旋即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嘶,他就甩开徐勋,由得其靠在墙上,随即冲了出去。

才一出巷子,果不其然,他一眼就看到自己那匹光身子马中了一箭横躺在地。见一个提着弩弓的人倏然转头,他二话不说劈手砸出了手中青砖,旋即怒喝一声,整个人也跟着冲了过去,竟是不管不顾一拳直捣那人面门。那提着弩弓的汉子一个措手不及,虽是让开了前一块青砖,但后一拳却终究没能躲过,整个人竟是被这蓄力一拳打飞了出去。见此情景,徐良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具弩弓,又到那汉子身上搜出了三支箭来,四下里一看,甚至来不及去验看那汉子的死活就转身冲回小巷。

“大叔,怎么回事……”

“有刺客,你快走!”

徐良不由分说就把徐勋往另一匹马上推,奈何徐勋本就骑术不甚高明,如今更是怎么都踩不上马镫,他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把人托上马背。此时此刻,见一具仿佛是弩弓模样的东西被徐良搁着斜靠在墙边,徐勋的醉意已经被吓醒了一半,突然一把拽住了徐良。

“大叔,你先走,不然要走就一块走……”

“都这时候了,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