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你难道想死在一块?你冲出去还能叫了人来,可要是我……我连马都上不去,厮杀打架也是半吊子,这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不熟悉,万一再遇到人怎么逃!”

徐良闻言一愣,随即脸庞一片赤红,竟是突然拿着头往一旁的墙上使劲撞了两下,额角一时甚至撞出了鲜血来,但人却借着这股刺痛感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徐勋看着一时大愕,才想说些什么,就只见徐良抄起那弩弓装上一支箭,随即就一拉缰绳二话不说上了马背,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明白了其中意思的他索性把心一横,使劲抓住了之后,他又竭尽全力抬起了脚,几次三番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够着了马镫,终于在徐良的拉拽下跨上了马背。

他心里清楚,那马虽是镇守太监府的好马,鞍却只容一人,更何况他那糟糕的骑术,这一路决计坚持不住。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徐良竟是拿出一根之前那匹光身子马充作缰绳用的绳子,严严实实把两个人连腰绑在了一块,又喝令他双脚夹紧马腹抱紧自己。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就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前冲力,紧跟着竟就这么疾驰了出去。

初学骑马没几天的徐勋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风驰电掣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那道绳子勒得腰上一阵一阵地剧痛,整个人更是根本来不及去看周遭的情形。在路过前一个街口时,他注意到徐良策马一跃跳过了一处障碍,可紧跟着就有两个汉子持刀冲了出来。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破空的利响,看到迎面一人应声而倒的同时,就只见徐良抄起刚刚用过的弩弓冲另一个人砸了过去,趁着对方躲闪之际,身下坐骑竟是丝毫不减速地直冲了过去。

对于只看过警匪枪战片的他来说,这种真刀真枪的厮杀乃是平生第一次。因而,当脱离此时的险境时,哪怕这场厮杀他根本没有出过半点力气,可仍然是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回过神,他才发现徐良的手臂上大约在和那刺客错身的时候被搪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正汩汩直流。还不等他思量如何紧急处理伤口,背后就传来了又一声厉响,几乎是在同时,他一下子觉得左肩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前冲,几乎狠狠撞在了徐良身上。

“勋儿!”

徐良往后一看,见是一支箭深深扎在徐勋左肩,顿时惊怒交加。然而这种时候,他只能按捺心头焦急,竭尽全力策马前冲,待到拐弯进了前头的大石桥,他知道再不远就是南京国子监,对方决计不会冒险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马速却越发快了。

直到在四牌楼国子监大门口停了下来,他也不下马,就这么对那个迎上前来的门房嚷嚷道:“快去禀报祭酒章大人,就说徐七公子受了重伤,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快请他来救人!”

眼见那门房呆愣片刻就一溜烟冲了进去,徐良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已经人事不知的徐勋下来,却唯恐那几个刺客仍不罢休,竟是径直闯进了国子监大门,发现安全了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匆匆赶来的章懋等人,他也不知道从哪生出了一个大胆念头,竟是把人往旁边一放就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章大人,这孩子为了救我中了一箭,恳请您千万设法救救他!”

“什么?”

章懋正在率性堂给人讲课,原本被人打扰很是恼怒,可听说徐勋身受重伤跑到了国子监,这才少不得出来看看。此时听见这么一番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但仍是立时喝了旁边一个皂隶去请最好的外伤大夫,又吩咐把人抬回自己的官廨,紧跟着还打发了人去北城兵马司上元县和应天府各处报案。料理完这些,他才记起一旁的徐良,见其臂膀亦是鲜血直流,当即二话不说拿出随身一块白布绢递了过去示意包扎,脸却沉了下来。

“跟我先进来,回头原原本本告诉我怎么回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1章 因祸得福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应天府,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刺客横行!

要说这话不但章懋不信,应天府尹吴雄不信,就连徐俌傅容郑强等人也是压根没法相信的。此时此刻,当一应人等在章懋送信之后云集南京国子监,看到床上面如白纸的徐勋时,一时全都面面相觑了起来。尤其当得知一旁臂膀受伤的人正是这些天流言蜚语的主角徐良,这几个大佬在彼此交换了眼色过后,脸上表情就更阴沉了。

作为东道主,章懋已经先向徐良把事情原委打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把众人请到前头明间里头落座,他就清了清嗓子把事情原委都解说了一遍,末了又问徐良有什么好补充的。见喝过醒酒汤的徐良显然仍未完全回过神,他方才沉声说道:“刚刚那大夫说了,若是偏了一寸,那便是心脏,决计毫无幸理;若是再深半寸,那条胳膊就废了,如今好在没有伤到经络,只休养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可这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这孩子虽说没进学,但素来人品高洁古道热肠,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对他不利?还有之前的流言,究竟怎么回事?”

人品高洁?古道热肠?傅容听着这八字评语,哪怕他一直都颇为器重徐勋,此刻更多的却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能够得章懋的这样一句评语,士林学子谁都会削尖了脑袋争取,可徐勋竟是轻轻巧巧就得了,再加上今天逃过了一劫,还真是一等一的运气。然而,一想到今天这一番差点坏了他的安排,坏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大事,他一下子又沉了脸。

见在座众人全都看着自己,带病赶了过来的应天府尹吴雄虽是满身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自当立时彻查,就由北城兵马司和上元县一同去办吧。先头那徐劲到应天府举发的事,沈推官刚刚已经说了,以发冢定罪,绞。至于他家里那个闹上门来不要脸面的母亲,一并以咆哮公堂论罪。至于流言……”

“流言也不全是无根之木。”

随着这句话,陈禄挑起门帘进了屋子。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只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名头,而是奉旨协理南京锦衣卫事,因而虽不足以和在座众人并列,但已经有了足够的话语权。此时向众人团团一揖后,他就清了清嗓子说道:“徐劲派去挖坟的那几个狗东西我都逮住了,一顿鞭子就说了实情。徐良,他几个去挖的时候,发现你儿子的棺材里确实是空的,千真万确,并不是胡诌。人我都押在锦衣卫,各位大人可以随时提审,也可以让徐劲指认。”

都到了这个份上,在座没有一个傻子,自然都明白了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事竟很可能是事实。见众人一个一个都沉默着,章懋就皱起了眉头说:“这些都是旁证。”

“也不尽然。”

吴雄插了一句,见众人又都看着他,他便冲着站在旁边的沈推官示意,见沈推官拿着几份书证上前,有当年给徐良儿子接生过的产婆,有伺候过儿时徐勋的老仆人,有当初雇了做过坟头的帮闲,也有给徐良儿子看过病的大夫……林林总总七八份证言。见众人一一传看了,吴雄才再次开口说道:“这都是那徐劲找来的,当然,少不得会有人说他是蓄谋已久。说实话,我也是不太相信,但徐勋这身世久拖更不是办法,不如陈大人你好好查一查。”

傅容不料想吴雄竟是轻轻巧巧把这件事推了过来,一时心中大喜,当即冲着陈禄颔首道:“吴大人这么说,你就去查查。横竖咱家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只知道这孩子忠孝仁善,又是我家那呆儿子的救命恩人。对了,今天这案子你也一并清查。这样天大的事不动用锦衣卫缇骑,还得什么时候用?”

哪怕最反感锦衣卫三个字的章懋,闻听此言竟是也默认了。一直没开腔的魏国公徐俌却是在这时候看着徐良问道:“今天这刺客固然来得蹊跷,可你喝醉了酒,又怎会察觉到的?”

“我……”徐良见在座众人都瞧着自己,他一想到那会儿的危险,本想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兜出来,但话到嘴边想起从前那些往事,他最终不得不选择了含糊其辞,“不瞒诸位大人,我出身军中世家,但不是嫡长子,所以没能承袭军职,但早年之间却练习过弓马,还跟着长辈去追剿过一次盗匪。盗匪之间常用呼哨联系,我在巷子里听到这声音,所以我提防了些,没料到后来就是弓箭……”

怎么可能是弓箭?他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发现的分明遗留有碎裂的弩弓部件!更要紧的是,徐良就算追剿过盗匪,也不可能熟悉到这程度,除非是儿时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

陈禄面色倏然一变,见其他众人纷纷蹙眉,他一时倒觉得徐良这糟老头子比想象中更聪明。眼见别人都还在沉吟,傅容当即一锤定音地说:“此事让陈禄细查,我看如徐良所言,多半是盗匪作祟。毕竟如今应天府大旱,饥民为盗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盗匪不会平白无故光天化日下暴起伤人,必然有人勾结盗匪。徐良,你且随咱家回去。”

闻听此言,几个一等一的大佬彼此对视了一阵,都点了点头。不多时,众人便纷纷告辞。

应天府一共来了吴雄徐迢和沈推官三个,自是一路;傅容倒是想把徐勋带回去,但如今人还没醒过来,章懋又开口说留下人在他的官廨养伤,他也就不强求了,只却把徐良带了走;至于徐俌,则是在出了门之后二话不说追上了傅容,硬是要一路同行;不过一会儿,偌大的屋子里就已经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了章懋一个人。

“真是无妄之灾……唉,江南风气若此,这样的少年郎多几个就好了!”

徐勋时昏时醒,直到第三天晚上方才完全清醒过来。当章懋赶了过来,他得知自己竟是在这位国子监祭酒章老先生的官廨里养伤,而且是整整三天,他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了,怎么都闹不清楚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听章懋给自己解说这一场无妄之灾,他这才得知南京街面上的舆论已经是在一夕之间出现了一边倒的迹象。

这些天,他是徐良儿子的事仿佛成了铁板钉钉。可人人都在那使劲吹捧他大孝无边,什么在不明身世的情况下仍旧毅然为生父徐良挡箭,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见一般!天知道他只是中箭,什么时候挡过箭?

徐勋带伤下水救过傅恒安的事章懋听说过,但远不及冒险偷入国子监对人当头棒喝来的让章懋欣赏。而前次皇帝将赵钦豪宅赏给了徐勋以嘉奖其孝行,补偿其未婚妻沈氏跳河,而徐勋拜受之后就转手借给了他,却是分文不取,指名给贫寒学子应乡试以及文会等等,他对这深明大义的少年郎免不了更赏识了。如今这挡箭的说法是他亲耳从徐良那听说的,也是他这个饱学大儒亲口说出去的,因而哪怕徐勋脸色还带着茫然,他却自然地将其当成了受伤昏迷太久所致。

“好样的,老夫果然没看错你!你好好养伤,傅公公已经把你家两个小厮都派了过来,你就安安心心在老夫这儿住着。”

“多谢章大人。”

“谢什么,老夫不过是腾一间房子,举手之劳而已。要不是朝廷刚褒奖了一次你的孝行,此番你大义之举还该再好好褒奖褒奖,以为民间楷模才是!”

尽管脑袋还迷糊着,但徐勋仍是立时欠身谦逊,等到看着章懋出了屋子,瑞生一下子冲上前来扑到床上,那鼻子抽动一阵眼见得要哭,他赶紧屈指重重一下弹在了小家伙的脑门上。

“好了好了,先别忙着哭。我脑子正乱着,快把外头究竟什么情形说给我听,要详细。陶泓,瑞生说不明白的,你记得补充补充。”

事实证明,徐勋这未雨绸缪的话绝对必要。瑞生虽是使劲吸着鼻子想止住眼泪,可终究是从小爱哭,抽抽搭搭话语一丁点连贯性都没有,最后大多数时候都是陶泓在那解说。

不愧素来好学上进,陶泓的口齿极其伶俐。从当年徐良孤苦伶仃孩子病重不忍去埋,于是托付给徐边;从徐边发现孩子还有气带到外地医治好了,到返回之后却恰逢徐良因故离家,因为膝下无子一时心动就把孩子自个抱了回去视若己出,不多时就又外出,从此杳无音信;从徐大老爷本就隐约知情,于是宗祠中借此发难,到赵钦事败后徐劲受杖怀恨在心,于是准备齐全的各色书证,到派去发冢的那几个狗腿子被锦衣卫拿了扭送应天府衙……小家伙说得绘声绘色,若不是徐勋是当事者,简直觉得这就是一部狗血八点档家庭伦理剧。

“好吧,这些就算了,那我给徐……大叔挡箭是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徐勋仍然是没法改过口来,只能就这么先叫着。然而这时候,瑞生和陶泓却齐齐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瑞生才伸手上来探了探徐勋的额头,又一本正经摸了自己的,末了才奇怪地说道:“少爷没发烧啊,难道是因为昏睡太久把这么要紧的事都忘记了?”

陶泓总算是比瑞生要机灵,见徐勋脸色有些发黑,赶紧说道:“少爷,是良爷爷亲口对章祭酒说的,章祭酒又这么对魏国公傅公公郑公公吴大人等等转述,所以大伙都这么说。”

是徐良说的!可那时候要不是徐良勇不可挡带着他逃了出来,他这一条命早就送了,徐良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等等,那是为了让别人将来难以质疑,是为了他在造势!

想通了这一条,徐勋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一下子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徐良怕是真的断定自己是他当年以为病死的儿子,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情分和信赖,于是不遗余力把声势往上再推了一把,可这样的情意实在是太重了,对于素来凡事秉持阴谋论的他来说,他直到现在,仍然不能完全相信这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疲惫地开口把瑞生和陶泓打发了出去,自己则靠着厚实的靠垫在那儿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响动,紧跟着,一个黑衣人影就突然敏捷地窜进了房里。才刚遭遇过刺客的他本能地想要开口叫人,可一看清楚那张脸就怔住了。

是沈悦!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2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小丫头,知不知道眼下这是别人最是严防刺客的时候,这里又是堂堂南京国子监的祭酒官廨,她自己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身份,竟然敢跑到这来!

那一瞬间,徐勋的脸色精彩极了,可当小丫头快步冲上前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触动了他刚刚愈合的伤口时,他到了嘴边的那一连串质问责备提醒却都吞了回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拥美在怀,尽管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可屋子里还是荡漾着一种温情宁静。

“你怎么来的?”

听到徐勋这声音,沈悦松开手往后头挪了挪,又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了头来:“是我让干娘带我攀墙进来的,没费多大劲,你这屋子后头有窗户,翻进来就是了,而且干娘正在外头看着呢。瑞生和陶泓都已经趴着睡着了,不会惊动他们,要不然我早就让干娘在灯芯里头下蒙汗药……”

面对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徐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只听说过有穷书生爬墙相会小姐的戏码,可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小姐爬墙翻窗偷见公子的?看着沈悦那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举止,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喜欢的,不就是这小妮子的不走寻常路么?

“笑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沈悦本能地使劲瞪了徐勋一眼,目光这才落到了他肩头那裹得厚厚的纱布上,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这天气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布背心,于是慌忙侧过头去,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什么你已经死了。虽然徐大叔说你已经没事了,可我不放心,好容易才瞅着国子监这边守着的人少些了,所以就央干娘带我过来看看你。”

“我真没事,让你担心了。”

尽管嘴上说得轻巧,但沈悦的功夫翻墙还容易,但三山街到这儿本就远,她得事先在外头客栈定下房间,然后在半夜北城兵马司巡防人手增加一倍的情况下绕到国子监,然后又要在这等防守下潜入进来,即便有李庆娘,却仍然是难如登天,因而听到徐勋这短短的几个字,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趟都是完全值得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然而,徐勋端详着她这笑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那身黑色夜行衣上。见上头尘土处处,他不禁心头一动,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一翻一看,见她右手掌心果然磨破了好几处,他立时抬起头来,却不防沈悦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别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我从小就和干娘练功夫,这点小伤回去涂点药酒就行了!倒是你,怎么这么倒霉,好端端的又中了箭,我给你带了金创药!”

徐勋这几日时昏时醒,但对换药隐约还有那么一点印象,甚至还记得别人提过是什么御药局的药方云云,根本不缺什么金创药。然而,见小丫头说着就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瓷瓶递了过来,他还是伸手接了。摩挲着那还带着体温的光润小瓷瓶,他见沈悦靠近自己仔仔细细地介绍着这东西如何用酒化开如何涂抹,他冷不丁探头在那红唇上轻啄了一口。

“啊!”沈悦不料这时候居然会遭到突袭,等徐勋一击得逞,她这才慌忙让开,旋即恼羞成怒地骂道,“受了伤也不老实,早知道我就不这么好心了……”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猫叫声,剩下半截话顿时都堵在了嘴边,一下子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看。徐勋也醒悟到外头必然是有了人来,看看床上那床薄薄的袷纱被,他就绝了把人拉上来大被同眠遮掩一二的主意,再看看床下,偏生这罗汉床的下头是一连排的抽屉。于是最终,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大柜子。一瞬间,小丫头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动作敏捷地闪进了柜子里。

几乎是在她躲进柜子的同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不满的呵斥声,旋即就是瑞生和陶泓惊醒过来那迷迷糊糊的赔罪声,不一会儿,一个人就挑起帘子让了另一个人进了门来,却是傅容和陈禄。看到傅容还好,可一看到出身锦衣卫的陈禄,徐勋几乎是紧张到头皮发麻,所幸陈禄只是四下里一看就收回了目光,又搬了一把椅子让傅容坐下。

“这么晚了,还劳动傅公公您来看我……”

傅容不等徐勋说完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章懋大晚上的送信给咱家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再说了,咱家又不是两条腿来的,是坐车来的,有什么劳动的。要不是之前这老先生说到了他这就不准挪动,咱家老早就把你带回去了。你呀,跟着徐良瞎胡闹,要喝酒也节制些,好端端的遭了无妄之灾!”

“傅公公,徐大叔也是一时想不开,再说那时候要不是我这个累赘连累了他……”

想到徐良那会儿随了他回去便满心悔恨连连请罪,这会儿又见徐勋一个劲地维护徐良,再联想到这些天的风头和各色证据,傅容此时此刻不禁稍稍恍惚了片刻。他当初只是单纯的调查后产生怀疑,真正存着这念头还是因为欣赏徐勋为人果断大胆,又重情义,要不是萧敬一锤定音,他也不会去设计这样一场识破了就铁定惊天动地的事。然而,看这眼前的光景,就连他这始作俑者,也几乎要相信那两人真是骨肉相连的父子。

因此,他完全没把徐勋这一番解说放在心上,只笑着摆摆手说:“你说是徐良奋不顾身救了你也好,徐良说是你给他挡了必死的一箭也罢,总而言之经此一事,你们爷俩应该都想通了,至于谁救了谁,不必非得要有个结果。至于咱家今天来,是要告诉你,咱们几个南京守备和应天府尹吴雄,连带章懋这老学究,已经联名写了奏疏上去。这一趟刺杀的事,满城大索之后就发现刺客都死了,三个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只能归在徐氏长房勾结盗匪。徐劲原本是因发冢论绞,如今论斩,其母同谋,论绞,至于其父,因病重不论。”

哪怕因这场刺杀险些丧命,徐勋也不认为徐氏长房能雇到这等拿着弩弓的刺客,因而闻听长房几乎相当于连根拔起,他在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看了一眼陈禄,就沉声问道:“敢问公公,实情究竟如何?我不打算追究到底,可也不想再有下一次。”

“实情么……”傅容斟酌片刻,就摇了摇头说,“实情就是刺客来自军中,十有八九和徐良的那个侄儿脱不开关系。但如果是那样,就是因争袭爵位动用刺客,还用上了弩弓,兹事体大,这种消息报上去,必然是轩然大波,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咱家已经用密信知会了司礼监掌印萧公公,他自然会在京城那边令东厂死盯着。

要知道,萧公公之前虽说因赵钦的案子扭转败势,可刘健李东阳那几个老家伙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他如今只能隐忍些。至于南京这边,这么快结案是咱家的主意。须知魏国公不希望京城再下来人查军中事务,应天府尹吴雄希望一心对付过去这场大旱,章懋虽老学究,可也知道稳定为重,回头一定会让你息事宁人。如今的南京,经不起折腾了。”

“多谢公公,我明白了。”

站在傅容身后的陈禄见徐勋问归问,得知原委后答应得更爽快,顿时心生赞赏。赵钦之所以论绞,而且是决不待时,完全是因为京城中被那些清流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萧敬等人联手抓住了那张藏宝图的机会,挑唆震怒的皇帝派了叶广,旋即借着沸沸扬扬的赵钦案子直接掀翻了彭礼,继而又在京城打落了几个最咄咄逼人的清流,最后因皇帝的息事宁人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而若是再闹出一桩因争袭而行刺的案子,届时这风波一起,极可能就和前头好几位勋贵因争袭而停袭爵位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爵位谁也捞不着,而且还会牵连广大。

听傅容又和徐勋说了一阵子话,他正打算提醒时候不早,突然注意到徐勋枕边还有一个小瓷瓶,见傅容不再说那些正事,他便好奇地伸手过去拿了起来把玩,又笑道:“看来章大人对你很不错,他那官廨统共就没几间,竟是腾了这间屋子给你,又是好饭好菜,又是好医好药地供着你。这瓶金创药似乎不是公公送的,是外头难买到的上品,章大人哪儿寻来的?”

徐勋怎么也没想到陈禄居然会对那个瓷瓶产生了兴趣,瞧见人拿起一瞬间,他几乎恨不得伸手去抢回来,好容易才总算是按捺住了焦躁的心绪,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章大人厚爱,我实在是受之有愧。这几天听说他常常来看我,就连厨房也都是连轴转……如今想想,从前我在国子监挑起的那些事,先是门前闹事,又是余浩大闹藏书楼,实在对他不起……”

傅容压根不想提那些见鬼的从前,咳嗽一声就没好气地伸出手去,见陈禄讪讪地把瓷瓶递了回来,他就还给了徐勋,又站起身道:“没什么好受之有愧的,国子监那几个学官的龌龊勾当又不是假的,余浩那边章懋更是亲自去求了情,于是二十大板就了结了他闯国子监的事。说起来,赵钦倒台,章懋非但没牵连到一星半点,反而得了大义的名声。好了,咱家改日再来看你,你先休息吧。”

坐在床上的向这两人欠身道别,直到确定人已经出了屋子,徐勋才长出了一口气,可发现柜子里没动静,他想起陶泓瑞生这会儿应该都醒了,赶紧把两人叫了进来,措辞严厉地打发了他们去休息,只说有事再叫人,旋即就二话不说熄了灯。果然,随着外间窸窸窣窣了一阵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就听到自己房里传来一阵动静,不多时,一个人影就蹑手蹑脚走到了床前。

“差点没吓死我。”沈悦在柜子里闷了这许久,此时已经汗湿重衣,站在床前用几乎堪比蚊子的声音轻哼道,“好啊,原来最初国子监门口的闹事也是你做的,你真不是好人。”

“你才知道你家相公不是好人?”徐勋拉着沈悦的手,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快回去,不要再冒险到这里来了,李妈妈也尽量不要让他来。最近我这身边不比从前,应该总不会断了人。忍耐一时,等我们上京就好了。”

“谁忍不住了……”嘴里虽这么嘟囔着,但沈悦并没有什么进一步动作,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那位徐大叔让我给你捎个话,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虽说很想来看你,但如今外头物议多多,他又怕章大人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每次只是章家官廨门外瞧瞧就走了……徐大叔也是好人来着,你就当是多了个爹,我听干娘说,他在外头也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嗯,我知道……”

见徐勋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沈悦双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旋即才缓缓抽出手:“那我真走了,大骗子,你自个保重!”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3章 名流云集,天子旨意

徐勋在国子监祭酒章懋官廨养伤的日子很是舒心惬意。

章懋俸禄不高,平日生活也极其节俭清苦,而且南京大居不易,他虽有二子一孙,但全都没接到身边,而是由老妻郭氏带着在兰溪务农,官廨虽是有四五间之多,但只用着老仆一人小厮一人,老仆兼厨子,小厮还兼着书童,几间屋子也往往是书房兼做起居室,厨房兼做杂物间,可谓是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徐勋这么一住进来,还外加了两个小厮,地方自然显得拥挤了,然而,各方送来的药材补品菜蔬肉食等等,却让章家这一个月如同过年。

浑然不知徐勋便是前两次国子监轩然大波的主使,出于对这少年郎的爱惜,或者说出于一个多年为人师者的习惯,每日晚间回来探伤的时候,章懋总会没事给徐勋讲讲课。徐勋最初还只是硬着头皮听,但渐渐就品出了不同的滋味来,于是索性让瑞生陶泓跟在旁边。

两个小家伙虽悟性不同,可在这文坛大儒的熏陶下,说话这字里行间常常能迸出几个典故成语来,认字写字就更不消说了。至于徐勋则更是收获巨大,能够做到国子监祭酒的多数都不是等闲人,更何况章懋教书育人几十年,这经史的底子岂可是扎实丰富可以形容的。偶尔探知章懋在福建时就支持和番国贸易解百姓困苦,他渐渐对这个最初只以为有学问却固执的老先生观感大改,有时候竟是不知不觉拿出了后世的某些历史精粹论观点与其探讨争辩。

但凡章懋对他的论调穷究根底,他就一概归之于那个写下“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先生。随着他的出名,当初送给徐迢的这副长卷已经流传了开来,只除了傅容陈禄之外,其他人都以为此人已经离开南京赴任去了,徐勋绝口不提,章懋也没有办法。和徐勋一番交往下来,他觉得徐勋的经史底子虽是不足,可种种新鲜论调却闻所未闻,于是一方面归根于那位先生的教导,一方面又生出了惜才之心。

徐勋虽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可眼看章懋生活清苦却甘之如饴,学问精深却能够放下架子和自己这小字辈辩难说道,钦敬之余,也不免深幸当初自己那前后两次大闹并没有伤到这位大儒的名声。因章懋准他随意翻阅那些藏书,一日他翻到架子上一本墨迹还算新鲜的诗集和文集,心中一动便寻章懋说是想誊抄下来。他本是姑且试一试,却不料章懋竟二话不说就其送给了他,甚至还开口说出了一句让徐勋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的话。

“你儿时虽说耽误了不少时光,但若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读,十年之内举业必定有成。”

只徐勋实在没办法接受这好意。十年光阴说短则短,说长则长,他这身体若是小孩子,若没有碰到之前那许多事,那他必然会一心一意设法拜这位士林大儒为师,如今却只能放弃。转眼间已是过去了一个月,一老一小竟不知不觉成了忘年交,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也不知道是体质使然,还是从前在街头厮混受伤受得多了,亦或是傅容请来的那几个大夫都是疗伤圣手,徐勋尽管不能剧烈运动,但手臂已经活动无碍,伤口的第一层疤更是已经落了。这一天他正在和章懋争论海运漕运的优点缺点,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章翁学识世间少有,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随着这笑声,却是魏国公徐俌走了进来。他不像傅容,这些天已经亲自来了三四回,这还是第一次登门。见章懋行礼,他连忙还礼不迭,见床上的徐勋在一旁两个小厮的搀扶下亦是要上前相见,他就摆摆手道:“不用多礼了,你大伤尚未痊愈,少动为妙。我今天来,是因为你的身世已经查清楚了,傅公公托了我来相请章翁,让我俩一道给你和徐良主持一下,也免得民间这议论没个消停。”

“哦,都已经查清楚了?”

章懋是国子监的掌印官,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不计其数,因而此事还是刚刚听说。见徐俌详详细细解说了这诸多缘故和证据,他就看着徐勋叹道:“没想到转瞬间竟是有这样的变故。只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你这般忠孝仁善,将来必有善报。魏国公回去但请告知傅公公,这事我答应了,定了日子早些通知我一声,我把亨大、待用还有张公实一并请来!”

徐勋这些天和章懋相处时间长了,对南京城那些清流已经颇有些了解,此时自然明白章懋所说的那三个人再加上章老先生自个儿,便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和赵钦这种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不同,这四位虽说各有各的执拗毛病,但人品上头却是绝难让人挑出瑕疵,章懋这给他的面子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于是,曾经算计过章懋整整两回的他这次是真的有些诚惶诚恐了:“章大人,劳动这许多大人,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忠孝仁善,本就应该好好表彰,以正风气,再兴师动众也是应该的!”

魏国公徐俌素来交好文官,对章懋这等士林领袖更是执礼甚恭,因而最知道这些人是多难打交道。此时此刻见徐勋的谦逊之词被章懋不由分说一句话给打了回来,心中又是纳罕又是好笑,暗想若是自己说出之前徐勋和王世坤联手做下的那档子好事,那章懋鼻子会不会气歪了。然而,向来秉持做事需得锦上添花的他自然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只笑着赞叹章翁长者风范师者仁心云云,让章老先生更加高兴了一把。

文武都有了这样顶尖人物的出面,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张敷华等人对徐勋此前捐田让宅的两桩义举都是赞不绝口,章懋一请,他们便满口答应;至于成国公朱辅要说真心倒是不想来的,可他没两天前才被言官弹劾失职,这次生怕不露面再被人逮着做文章,索性也就答应了。反倒是傅容中了暑气在家休养,只让养子傅恒安去凑了一回热闹。

这一日,魏国公徐俌作为同姓,自是当仁不让地在自家魏国公府的正堂领衔主持了这父子相认。眼见徐勋在徐良面前四拜行礼,他忍不住捋着胡子笑开了怀,冲着一旁的章懋笑道:“这徐良真是好福气!”

“说得不错,如今哪怕是读书仕宦的人家,也难能调教出如此好子弟来!”章懋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突然又想起另一桩,脸上便露出了叹息之色,“只这徐勋着实是时运不济,之前未婚妻投了秦淮河,他却上沈家认下了这门亲事,日后再娶亲便是续弦,那些有女儿的好人家大多数都会心生嫌弃。唉,老夫若不是没有女儿,这个女婿却不会便宜了人!”

章懋的直言不讳顿时引来了四周围的一片笑声。只张敷华等人就没有这么直率了,哪怕家中真有待嫁千金的,也终究觉得徐勋只是白身,不过是一笑罢了。倒是傅恒安想起自己的妹子,眼神颇有些闪烁,暗想英雄不问出处,回头可以对父亲提一提。一大帮子人各自感慨不提的时候,这魏国公府正堂外头突然传来了总管万全的声音。

“老爷,诸位大人,外头有京城的天使到了!是上回的孙公公,说是有旨意给徐公子!”

此话一出,刚刚父子相认一团和气的徐良和徐勋大吃一惊不说,高朋满座的正堂上亦是一片寂静。好一会儿,作为主人的徐俌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却是立时站起身干咳一声道:“既是孙公公有旨意给徐公子,赶紧去预备香案等物!徐勋,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谁都没料到,所以见徐勋匆匆出门,徐良哪放得下心,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他慌忙也溜了出去。眼见得满座宾客议论纷纷,章懋就笑道:“之前销结那桩盗匪案的时候,我就和魏国公吴大人几个联名奏过徐勋的事迹,想必是皇上也打算再次褒奖他的忠孝,必然是好事无疑!”

尽管还有不少人心里犯嘀咕,但章懋都这么说了,魏国公徐俌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忧惧的表情,众人自然是有的打哈哈附和,有的悄悄交头接耳。直到外间万全再次来报,说是万事俱备,一应人等方才在魏国公徐俌的领衔下出门相迎。对于才经历过赵钦之案的南京官场来说,此来的司礼监写字孙彬已经是老相识了。可越是如此,对于这人大热天的接连在京城南京之间跑了两次,人们就越是叹为观止。然而,当旨意展开朗读过之后,众人就全呆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应天府江宁县太平里人氏徐勋,忠孝仁善,敏而好学。前有捐田修水利贡院,只为寻养父下落之举;后有让赏于士林清贫学子,一心为正风气之行。恰昔日亲族不肖勾结盗匪,勋又挺身护其生父,孝行可嘉。朝廷用人选才,贤良品德为上,兹授徐勋勋卫散骑舍人,奉诏后与父徐良即刻进京,钦此。”

勋卫散骑舍人?就算是褒奖,怎会封的这么一个头衔?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4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见徐勋叩头接旨,周围的官员们却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尤其是徐俌惊愕更甚,他是大明朝顶尖的勋贵之一,当然知道这勋卫散骑舍人的官职起于太祖年间,封的素来是公侯伯的嫡次子,但之后授官渐滥,只要勋贵为子弟请封,十有八九都能得到,而这也是为嫡长子之外的其他诸子请封军职之前的一道必须程序。然而,这和徐勋有什么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徐勋领旨起身,却是同样惶惑地对笑容可掬的孙彬问道:“孙公公,恕小子愚昧,这旨意……”

仿佛是有意想让众人都听到,孙彬的声音很不小:“哎呀,说起来也是巧得很,南京城魏国公等诸位大人的奏折送到京城,司礼监萧公公转呈皇上的时候,恰逢太子亲手给皇上进了一碗羹汤,皇上正称赞太子仁孝呢,结果就听到了徐公子的孝行,自然为之大悦。”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好些人点了点头,暗道原来如此。只有章懋皱着眉头问道:“朝廷褒奖忠孝仁善,素来有选优拔廪生,亦或是国子监生,怎会突然授勋卫散骑舍人?”

“咱家那会儿不在,这就不知道了。”孙彬为难地皱了皱眉,随即就语带猜测地说,“不过,既然那会儿太子殿下正在旁边,兴许是……太子随口一提?”

这时候,哪怕就连魏国公徐俌也释然了。当今弘治皇帝最宠张皇后,于是张家一门二侯贵不可言,更不要说视若珍宝的太子了。据说太子奇思怪想极多,要真是这位主儿一时起意随口说说,这道旨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即便如此,因为这么一道旨意,原本今日与会不过是凑个热闹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叹为观止,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徐勋的好运气。

直到众人渐渐散去,孙彬方才辞了魏国公出来,出门上车之际,见徐勋和徐良都在一旁等候,他就索性叫了两人一同上车。一关上车门,见徐勋熟门熟路奉上了一封银子,他一愕之后就笑眯眯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揣在怀里。他只是司礼监写字,还远远算不上很有品级的太监,当然不能借着这趟宣旨刮地皮,但略有收获也算没白跑这一趟。

“徐勋,你可真是好福气,萧公公为了你这桩事情,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工夫,你可不要让萧公公失望!”

尽管孙彬半道上放了徐勋和徐良下来就马不停蹄赶回京,可单单是那一句“不要让萧公公失望”,就足够意味深长了。徐勋毕竟在傅容的那幢藏书楼里囫囵吞枣翻完了《大明会典》中最关键的那些卷目,所以当然确定勋卫散骑舍人这个衔头决计不是皇帝凭空赏下来的,京城里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至少婉转对皇帝提了徐良的出身,或者用了其他隐蔽小手段。

而当他见到因过了暑气,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的傅容时,傅容甚至都没问孙彬是怎么说的,就斜倚在那靠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萧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几度沉浮却能不离中枢,自然和咱家这等急流勇退的不同,他要的应该不单单是自个,而且还有子辈孙辈的荣华,记住,是荣华而不是富贵。他的家族大,下头侄儿再加上侄孙等等就有不下十个,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举人一个秀才,据说两人课业不错,指不定将来就能中进士。至于宫里记在他名下的那些子辈孙辈,怕不得好几十个,在太子身边也有两个,但没有一个真正得太子喜爱的。”

见徐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傅容随手拿起额头上敷的那条凉毛巾,示意陈禄给自己去换一换,又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太子出阁读书已经多年了,但东宫的师傅一年到头就见不了太子几次。据咱家所知,太子无心读书,对舞刀弄枪感兴趣,对游乐嬉闹也感兴趣,对出宫更感兴趣,可对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大臣们却最反感。他身边随侍的那几个太监里头,正经从内书堂出来的没几个,所以他对萧公公虽还敬重,可亲近就远远提不上了。”

“咱家觉得,萧公公看中的应该是你这大胆却缜密的性子,还有曾经在市井厮混多年的经历,再加上那么个出身,所以指望你能把太子的心拉回来,若是再能让太子有些长进,那时候皇上自然会把功劳记在他头上。另外,这旨意还没到之前,咱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萧公公把你昔日胡闹的勾当和险些丧命之后痛改前非的事都对皇上言明了,于是皇上才会下了这匪夷所思的旨意,这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皇上心许的一点。你爹徐良的爵位能不能拿到手,都是着落在你的身上!”

这一重一重的关节说得徐勋瞠目结舌。毕竟,他只能根据那一条一条的线索去臆测判断,哪及得上傅容根本就是熟知萧敬的经历秉性。斜睨了一旁容色更震惊的徐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过陈禄递来的凉毛巾给傅容敷在了头上。

“傅公公缘何对我说得这么透彻?”

傅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反问道:“徐勋,咱家对你可是不错?”

见徐勋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他便莞尔笑道:“萧公公把你召入京城去,成就成了,他少不了功劳,但若是不成也无伤大雅,甚至可以推在咱家所荐非人身上。但咱家不同。咱家虽说比他年纪还小些,可这身子已经老迈了,也不会知道能挣命几年,而恒安那性子虽说比从前好多了,可要迎门当户却仍有不足,这傅家需要人扶持。陈禄倒是可以照应,但他也没有别的奥援,所以咱家会帮你,但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他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两眼直视看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真的得势坐稳了,有你一日,照应恒安和瑾儿一日,保证陈禄依旧能管着南京锦衣卫,你可能做到?”

徐勋原本想说几句谦逊之类的话,可是,对着傅容那赤裸裸的目光,他最终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公公但请放心。”

“好!”

傅容冲着陈禄使了个眼色,见陈禄上前把徐勋搀扶了起来,他这才又靠了回去,懒懒地说:“你就这么去京城,那是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上次在藏书楼里引你看《大明会典》的那个老仆你可还记得?他叫木怀恩,因为仰慕成化年间的怀公公,于是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咱家对此人有大恩,所以他虽学识相当渊博,所以仍屈身为仆。另外,教引瑞生礼仪的京不乐是咱家的徒弟,他对朝堂宫里的人事等等精熟得很,曾经替咱家整理来往京城文牍。这两个人都给你。然后,咱家再给你八个精壮护卫,从此之后,他们都是你的人。至于瑞生,咱家已经和萧公公说定了,到时候他会直接把瑞生收下,不虞这小家伙在宫里受欺负……”

这一交待就是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徐勋和徐勋告退,傅容一气喝了半盏热茶,随即歇息了好一阵子,才看着陈禄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过厚爱了?”

“公公做事,必有深意。”

“少拍马屁了!”傅容嗤笑一声,见陈禄又亲手取下毛巾去一旁的铜盆中重新拧了一遍来敷上,他这才叹道,“我知道你要问,既是把这许多一并都赌上去了,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刚刚恒安说的,把瑾儿许配给他。说实话,我曾经这么想过,但后来他和徐良的这层关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瑾儿因为有人嚼舌头一气就撵走了一个伺候了她六年的丫头,我就绝了这主意。这丫头太傲,和徐勋这等聪明人搭不到一块去,与其日后怨偶,还不如就此作罢。就比如咱家当初差点想把他送进宫里内书堂……咳,这些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少做为妙。”

“可公公对瑾儿好好说说利害,她应该会……”

“她?她看着风风火火,主意大着呢,还不如挑个能够顺她心意的,平平淡淡过完那一辈子算完。”

傅容摆了摆手示意陈禄不用再说,旋即就正色说道:“要不是徐勋这小子骨子里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不会一口气赌上去。你手掌锦衣卫,可不要告诉我说,这一次他和徐良的这风波闹得这么大,就只是徐家长房的那母子俩在发疯?他既然能舍弃那些田地去找他爹的下落,这次就不会这么任人摆布,这一场风波何尝不是希望他老子徐边出现。只可惜,徐边看来是真的死了,而他们兴许是真的父子,再加上徐良又是豁出去救人,又是死命给他造势,这才真正打动了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付出多少收获多少!

傅容这一句话没说出来,但陈禄当然能想到。而外头离开傅容房间的徐勋,心里亦是转着这念头。在走到傅府僻静处的时候,趁着四面无人,他竟突然停住脚步,不等徐良反应就大力抱了抱他,好一会儿才松开。即便如此,徐良仍旧给吓得不轻,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爹,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对你说……谢谢!”

徐良这才反应过来,见徐勋含笑看着他,周遭又没有外人,他方才不自然地说道:“谢什么……要说都是我连累了你。那呼哨声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我继祖母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曾经有定襄伯府陪嫁过来的四个家将,我年少时还偷学过他们的战阵武艺。他们常用这样的呼哨彼此知会对敌,这次来的少说也是徒子徒孙了。所以……”

“哪有当爹的对儿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徐勋笑呵呵地打断了徐良的话,旋即才自然地搀扶着徐良的胳膊说,“总而言之,这笔账我们先记着,等到了京城再算!”

听着徐勋这一席话中深深的自信,徐良忍不住又愣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被徐勋搀扶着走了许久,他才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不觉往徐勋的身上靠了靠,心里又是温暖又是熨帖。

有儿子的感觉……真好!

……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徐勋启程赴京的日子。徐迢倒是想送两个人再表示表示亲近,可看到傅容一口气给徐勋拨了八个护卫,要和徐勋等人同行赴京城看望定国公徐永宁的王世坤也送了徐勋一对小厮,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改而忍痛送了一百两程仪。至于傅容除了事先说好的人之外,又让徐勋捎带了许多打点京城诸位大珰的礼物之外,额外还赠了一千两盘缠。而章懋则仍是师长本色,馈赠了徐勋整整一箱子的书,此外则是亲手写的君子十诫,还让徐勋捎带了一封给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的私信。

因妻子的缘故对小舅子颇为眷顾的魏国公徐俌这一天也亲自送到了码头。对于自个的庶出四子徐叙,他倒并不在意,对王世坤却严严实实嘱咐了一番,反而对徐勋好不热络亲近。不但是说话客气,他甚至一出手就送了徐勋六百两程仪,让王世坤也吃了一惊。还不等启程,他就拉着徐勋悄悄嘀咕开了。

“徐勋,你可是好本事,能让我那只进不出的姐夫这样大出血。我这次去京城,我老爹给了我三百两银子,我大姐另外贴补了我七百两,总共就是一千。虽不能阔绰,可也总算是差不多够了。可你知不知道,我那姐夫给了我那便宜外甥徐叙多少?三百两!”

王世坤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手势,随即挤眉弄眼地说,“他让徐叙特意去京城看望那位定国公,买的那些药材礼物,统共加在一块也不超过二百两,可送你一个人的程仪就六百两了!也不知道我那外甥这会儿是不是恨得牙痒痒想吐血,他的待遇还不如船上的那批货呢!”

徐勋当然知道徐俌这大手笔是出于提早的伏笔,笑着应付过了王世坤,便走到自个那条大船前,对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的吴守正好一番感谢,让这仁和的大财主眉开眼笑。

虽说雇下这一条大船送徐勋进京破费不少,但作为攀上了南京守备傅容的代价,这点小钱算得了什么!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5章 运河上的买路钱

为了在途中捎带上沈悦,徐勋先是对王世坤说这么多人一条船不便,魏国公府包了一条大船下来,而他则是让吴守正另找了一条船,除了几个要紧的船工水手,其他都换上了慧通手下那些人,因而沈悦一行三人在慧通护送下夜晚从高邮悄悄上船时,自然毫无惊动。李庆娘和如意充作了前来投奔徐良的慧通找来的仆妇丫头,小丫头却一身男装打扮,没两天满船人就都知道了徐良这外甥从小被家里充作女儿养,竟落下了一个娘娘腔的名声。

这会儿已经是夏末,贯穿南北的运河自然是分外繁忙。大太阳底下,就只见河面上漕船客船往来不绝。尽管如今这时节不是开春运河刚刚解冻的时候,但个别淤塞亦或是逆风逆水的地方,仍不免要纤夫拉船方才能够前行,再加上沿路各处钞关等等,若是没有门路的商户,把南货贩到北边这一路的买路费,简直比一船货的货值要高出好几倍。

自从江都一路往北,不过一个月的工夫,徐勋屈指数数,过的关卡就有六七处。要不是前头那艘船挂着魏国公府旗子,没人敢上船盘查,这一路还要更慢。可看着岸上那一队光着膀子下头只穿一条缅裆裤的十几个赤脚纤夫,徐勋就什么抱怨都没了。

沈悦起初还有兴致趴在舷窗上看两岸风光,但十几天下来也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了。尤其是那些从后头看去几乎是一丝不挂的纤夫,她更是连瞧一眼都不敢。这会儿见徐勋专心致志只往那边瞧,她忍不住嗔道:“喂,你都看老半天了,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没看什么,我只是想,这大热的天,着实辛苦了他们。”

“也是,咱们走了这一个月,少说雇过三趟纤夫了,真难为了他们大太阳底下光脚拉纤。回头给钱的时候,你不妨多给他们两个。”小丫头看归不敢看,但自个在这船上就已经热得火烧火燎,绿豆百合汤等等就没断过,想想人家在下头拉纤挣命,立时连连点头,随即又蹙紧了眉头道,“听说从天津卫到通州的那一程更不好走,逆风逆水,一个不好就要五天。”

“若单单是咱们这些人,不会走得这么慢,但好容易走一趟北京,这底舱里头不压上满满的货,那也就太亏了。那会儿在南京码头上装船的时候,魏国公府那条船上正经备办的各色礼物也就是几箱子,但丝绸杂货等等少说也有几十箱,说起来重量不下于那些五百石的漕船,怎么可能走得快?”

沈悦小小年纪就知道把私房钱拿出去给李庆娘开米行,这一趟去京城方才按着徐勋的嘱咐把米行转给了徐迢照应,可见骨子里是多精明的人。虽说算盘不在手边,可她伸手往虚空里这么一拨,眼睛就一时大亮,立刻死死盯着徐勋不放。

“大骗子,你别单单说魏国公,你这一船难道就没夹带什么东西?”

“当然带了。”徐勋狡黠地嘿然一笑,却是故作高深就这么打住,见小丫头恨得牙痒痒的,死缠烂打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没有带布匹绢帛之类的物事,而是一批不怎么显眼的小玩意,吃水没那么深,所以要不是魏国公府那条船实在是太慢,我们这一路原该要快一些的。”

“那你究竟带了什么?”

见沈悦瞪着自己满脸不可思议,徐勋这才解说道:“我一共只带了好些做工奇巧的竹木玩意儿,加在一块也不值几个钱。值钱的东西是有,但都是傅公公送人的,我都存在魏国公府那条船了,那边护卫多,再加上傅公公的人还有两个护卫在那儿,不怕有人惦记。但这些上头,是南京士林名流,例如章大司成,还有张敷华他们几个新作的诗词名句,按照原本刻好的,当初我提前了一个月,还多付了银子方才定制妥当,带到京城送人正相得宜。”

“人家送礼送丝绸,你却送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沈悦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可下一刻就陡然醒悟了过来,当即指着徐勋叫嚷道,“你这个大骗子,你这是给南京城那些老先生们造势,也是用他们给你造势!你真滑头!”

“多谢娘子夸奖!”

徐勋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丝毫不在意沈悦又是叫自己大骗子,又是说自己滑头:“那些喜爱钱物的公公大人们,傅公公把礼物都给我备办了齐全,至于有些文官,落下了不送实在不大好。既然如此,礼轻情意重,我送上一个刻着章翁诗词的笔筒,可不是最合适的?”

上层靠近船头的舱房中,这一双小儿女正在斗嘴;同一层靠近船尾的舱房中,两个多年的老友亦是在那儿唇枪舌剑。徐良和慧通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因而即便慧通对徐勋已经近乎于心悦诚服,仍然免不了掏心掏肺地劝解徐良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云云,结果这么一说,徐良免不了就想起了那一座被挖了的坟,当即脸上就黑了,一时竟翻起了旧账。

“我怎么知道徐劲竟是个疯子,居然能把事情做到这份上!”慧通被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下来,当即一拍桌子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俩好,长房那几个人留着,有朝一日铁定会成了祸害,还不如用这个绝户计一块除了,傅公公一怒,他们没一个能有好下场。这是意外,意外你知不知道?再说了,要不是这么个意外,你能像眼下这么心里舒坦?”

“我怎么舒坦了,我儿子的……”徐勋的半截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口,一时恼羞成怒地冷笑道,“要不是出现这样的巧合,看我不找你算账!”

“这就是了,坏事办好事,要不是发现那具棺材空空如也,你们就算是父子相认了,彼此心里头也会都留下芥蒂。如今可好,全都结了,要说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得理不饶人的慧通见徐良强自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冷不丁又重重一拍桌子道,“要说吃亏的是我才对!按辈分那小子怎么也该叫我一声伯父的,结果倒好,老子上次好心办坏事,还给他低三下四地赔罪,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

“谁让你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徐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这才扭过了头来,“我可告诉你,到了京城也和从前的规矩一样,你给我让手底下的那些小喽啰老实些,别以为到了京城就能抖起来。以前认识你的人还不少,哪怕风声早就过去,哪怕西厂日后真的要重开,你也不是那么轻轻巧巧就能洗干净案底的。”

“这话不用你说,要不是为了这个,想当初我早就选了那小子给我的另一条路,跟着叶广去跑腿干事算完!”慧通没好气地抄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这才咧嘴一笑道,“就算真的要翻身复出,不捞一个比总旗大的官,老子还真不屑去干!”

两头说得正热闹的时候,船上各处的人突然只觉得船身一震,继而竟是缓缓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人就都出了舱房。倚着栏杆的徐勋探头一看,却只见前方又是一处税关,十几个税丁不由分说拦了好些船下来,其中不少甚至是官船。眼见暂时动不得,徐勋正暗自思量怎么回事,等了许久,前头那艘船便搭了长长的船板过来,说是王公子请他去叙话。

这一路上徐勋原本还担心王世坤耐不住性子要过来,岂料这位魏国公的小舅子竟是在这最是平稳的漕河上犯了晕船,头几天吐得昏天黑地,现如今才逐渐好些,可还是不能随便挪动。此时此刻,被人放在躺椅上抬到船头的王世坤见徐勋稳稳当当走在那晃晃悠悠的船板上,不一会儿就跳到了船尾快步走来,他一时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你生龙活虎什么事没有,我就得在舱房里直哼哼?”

恶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后,见徐勋笑吟吟地递过了一袋腌渍梅,他方才不情不愿接过嚼了一颗,继而就沉下脸说道:“我刚刚使人去问过了,前头临清关的税监杜公公据说和建宁侯张鹤龄有些交情,因此得了皇后娘娘青眼,这才谋到了这个位子。他新官初来乍到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卖,船料和货税都是随他一口断定,没一个夹带的能逃过去。前头已经被挡了好几艘官船了,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船料和货税应该是多少?”

“真按照规矩,顶多几十两足够了,怕就怕那死太监狮子大开口!”王世坤这一趟京师之行是好不容易才和大姐争取来的,这会儿往日的纨绔派头竟是都收了起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又说道,“要紧的是这临清地面上魏国公府影响有限,还不能闹大。”

徐勋沉吟了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你先让人去打探打探前方几艘官船都有些什么人。等过关的时候,你和四公子不要出面,我去应付。”

同行的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这会儿也跟了出来,听徐勋竟是这么说,他眉头一挑便上前说道:“若是徐兄应付不下来,那又如何?”

“应付不下来就应付不下来,到时候说不得把姐夫的名头亮出去再说了。”王世坤二话不说挡在了前头,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叙道,“要不,叙哥你去走一趟?”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徐叙仿佛是毫不在意地一笑,就这么转身出了舱房。他一个公府庶子前程有限,若不是刻意和王世坤交好,只怕这一趟上京的差事根本轮不到他,只看父亲给的开销就已经很明白了。既如此,且由得徐勋去折腾,事有不成,看这小子还怎么说嘴!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6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上)

舱房之中,徐勋把玩着手里那个虽不是出自于巧匠,但也颇用了些手艺的笔筒,好半晌才等到了舱门开合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要见的人来了,他就转过身来看着京不乐,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问道:“京公公,对这临清钞关的税监杜锦杜公公,你知道多少?”

自从宣德年间设钞关开始,这些关卡就在大明朝的土地上落地开花一般繁衍生息了起来,虽说屡有增减,但总体来说是减了数量增了税额,尤其是这税收任务都是上头定下来的额度,而征税多少全凭货值,货值多少全凭税监的一张利口,因而哪怕是达官显贵的船,在过钞关时也得看各方面关系能否打点周全。

按照如今的规矩,各家钞关都只是征收船料,而临清钞关却还征收货税,这一等一的肥缺自然向来就是无数人削尖脑袋也想谋到的。在这钞关上,户部派主事,都察院派御史,宫中则是委派中官,三方制衡,有的时候东风连同南风压倒了西风,有的时候南风连同西风压倒了东风。而在如今弘治朝这中官素来得小心谨慎做人的时候,新来三个月的钞关太监杜锦却和自己的两个旧同僚相处融洽得仿佛水乳交融,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让人纳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