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如今这最热的天气,他带着几个亲信坐镇运河之上,一船一船亲自查看,若有夹带的立时重罚不殆。偏生他这数字都定得并不离谱,堪堪在人的心理承受底线之上,一时商旅也只得自认倒霉。至于那任主事和刘御史已经见惯了他的死要钱架势,可功绩是大家的,错处是杜锦一个的,而且人家手里提早就扣着他们的把柄,又是官民贫富一视同仁,两人跟着晒了大半个月的太阳,现如今已经连痱子都捂了出来,今天竟是谁也不肯出来吃这苦头。

从京不乐口中打探得知了最要紧的讯息,比如杜锦出自何人名下,徐勋又让瑞生用了一串铜钱,轻轻巧巧从一个皂隶的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其他边角消息。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若不是他这两艘船,前头一艘挂着魏国公府的旗子,那皂隶哪里会这么容易开口。此刻详详细细解说了这些,得了赏钱的那皂隶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了徐勋一些。

“还有一件事知会公子一声,杜公公当初在宫里时是御用监奉御,据说在银钱上头很有一手,所以此番才下了临清钞关来。这初来乍到才三个月,那些账簿就理得一干二净,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钦服的。这前些天也有几趟贵人的船经过,硬是不肯明白交税的,碰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吃他一个本子递到了御前弹劾,所以能不犯拧,还是不犯拧的好。刚刚有一位巡按江西的御史老爷,一位浙江都司的军爷,结果那位号称两袖清风的却在船上搭了十五六个人,个个另收了船钱两千文,却还叫嚣要弹劾杜公公,杜公公直接把船都扣了。另一位夹带了不少违禁的器物,可说话软和,公公也才眼开眼闭扣了他一百五十两意思意思。”

前后的消息加在一块判断,徐勋就知道杜锦是吃软不吃硬的嘴脸,而且在宫中有些理财的名头,并不是单纯刮地皮,心里就有了数目,暗想之前对慧通的那些布置应当差不离。当他由于又额外花出去那一二百铜钱,因而带着瑞生插队进入了那搭起来的棚子里时,原以为必然会看到一个高居主位神情倨傲的中贵大珰,谁知道却只有一个坐在简易杉木书桌前把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的魁梧汉子。

“公公,这位是徐公子……”

带路的那皂隶轻唤了一声,坐在那儿的杜锦方才头也不抬地说道:“是魏国公府的人来了?想不到这暑气还没过去,魏国公府居然还会有贵人上京。既是勋贵公府,咱家也不想无故上船查看。船上所带何物,价值几何,你先直说。”

“船上只是些不值钱的竹木玩意。”

听到这一句话,伏案疾书的杜锦一下子抬起了头,顿时露出了那高高的鹰钩鼻和炯炯目光。他皱眉看了徐勋好半晌,本待要发火的表情却须臾就缓和了下来:“尊驾就是魏国公府的徐四公子?”

“公公认错人了,我这条船不过是正巧和魏国公府的四公子和舅爷王公子那条船同行,可巧王公子犯了晕船,所以才把这过税关的事交给了我办理。”见杜锦虽是脸色不变,但神情立时就冷了下来,徐勋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拱了拱手道,“还请公公看在魏国公府的面上……”

徐勋说话虽客气,但在杜锦听来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魏国公府的那两个主子摆架子不下来就罢了,至少总得打发一个总管或管事来和他打交道,随便差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算怎么回事?因而,瞅着眼前这自陈和魏国公府那条船同行的年轻人,他眼珠子一转便打定了主意。

“左一个情面右一个情面,若这天底下都是看情面做事,万岁爷的钞关设着还有什么用!来人呐!”杜锦高喝一声就站起身来,见两个年轻的小宦官立时赶了进来,他便一把扯过的一旁椅子上搭着的那件青色大氅往身上一系,沉声说道,“随咱家上船验看!”

一旁跟着徐勋过来的瑞生见着这一幕,已经是惊呆了。直到这一应人等竟是丝毫不理会他主仆二人,径直就往外头走,他方才极度不安地拉扯了一下徐勋的袖子道:“少爷,这下怎么好,他们要上船……”

“怕什么!”徐勋笑吟吟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就是要他去!”

杜锦办事自是雷厉风行,等徐勋赶回自己那船停泊地点的时候,却只见杜锦已经带着三四个人上去。眼见船上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架势,他却根本不急,足足在船下又等了片刻,直到船上那凌乱的声音倏忽间消失了,随即就是静寂一片,他这才招呼了瑞生不紧不慢上船。

果然,才进头里那间舱房,他就看到徐良正满面怒色地瞪着杜锦,地上一个箱子已经打翻了,几个竹木笔筒滚落在地,而一旁一张供桌上,那盛放着一个黄绫卷轴的架子也已经有些歪斜。角落里,李庆娘和如意的背后,不是低头做规规矩矩状的沈悦还有谁?

“杜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杜锦怎么都没想到,本以为拿着后一艘船做法震慑一下前头那艘魏国公府的船,也好向这临清钞关再次显摆显摆自己的铁面无私,没想到竟然一脚踢在了铁板上。要不是他注意到了那供桌上不同寻常的黄绫卷轴,怕是今次就要招惹大官司了。即便如此,眼见得徐勋主仆俩进来,他仍是最快时间打点好了脸上表情,非但没有赔个笑脸,反而脸色更阴沉了。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皇上的圣旨,尔等竟然敢这样怠慢,就大剌剌地放在这儿?”

“皇上的圣旨我自然不敢怠慢,放在外头的乃是封皮,真正的自然早就收在箱底珍藏了。只是,给杜公公这么带人一折腾,是不是真的损伤到了,那就说不好了。”见杜锦的脸一下子僵了,徐勋又抢在其开口之前似笑非笑地说,“至于把这卷黄绫供在这儿,原是此番在南京接旨的时候,司礼监写字孙公公告诫的,说是运河过钞关验看的时候,有这个就不虞有人乱翻乱动。我还以为孙公公杞人忧天,不想却是真的。”

司礼监写字?孙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干孙子孙彬!

杜锦倒吸一口凉气,可今次把人得罪狠了,他知道自己万不能就这么退缩,当即哂然笑道:“原来是孙公公去传的旨。既如此,倒是咱家孟浪了。但临清钞关查验往来货船商船客船,职责所在,咱家不得不尽忠职守,历来奉诏上京的老大人们,在这儿也是要盘查的。来啊,把东西收拾好了,一间一间舱房好好验看!”

“公公请便。”

见徐勋笑容可掬地轻轻颔首,竟是有恃无恐,杜锦只觉得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环视一眼这间屋子,知道刚刚一到就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断然查不出更多的东西,索性带着人扭头就走,打算到其他屋子里去仔仔细细查一遍,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也足够他过了这一关。

杜锦前脚一走,徐良顿时忍不住了,三两步走到徐勋身边,正要询问什么,他就发觉有人在拽他的袖子,扭头一看却是如意。见如意指了指李庆娘背后的沈悦,而小丫头正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就更奇怪了,但还是依言走了回去。

“徐大叔,别为这大骗子担心了,他刚刚才告诉我,咱们的船什么好货都没带,只带了几箱子各色竹木制品,一箱扇子一箱笔筒,还有两箱子竹木摆件,那死太监肯定白跑一趟!”

徐良分明记得上船的时候,金六还对他抱怨说那几个箱子死沉死沉,本以为是什么珍玩,可结果竟然这么出乎人意料。看看眼睛闪亮的小丫头,他又回头瞅了一眼徐勋,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番火简直是白发了,顿时没好气地走回徐勋旁边,二话不说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以后有安排早说,我都快给你吓死了!”

“爹,骗着自己人才是演戏不是么?”徐勋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但随即便加了一句让徐良脸色完全黑下来的话,“你要怪也该去怪和尚,他可是知情者,再说了,那些箱子里头的东西还是我提早两个月托了他去置办下来的。至于其他要紧东西,也是早先他挪到前头魏国公府那条船上去的。”

船舱中,正笑眯眯看着杜锦带人翻检的慧通突然使劲打了个喷嚏,随即方才得意地嘟囔道:“徐八,跟着你这宝贝儿子干活,真痛快!”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7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下)

当杜锦一无所获地回到船头舱房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这条船是吴守正特意挑的新船,木香尚未完全散去,更不要说有什么可暗藏玄机的暗格等等,四处都是整整齐齐一览无余的房间,杜锦甚至让人打开了其中一个装着仆妇衣裳的衣箱,又让人掂量了其他几个衣箱的重量,可仍然是一无所获。到了这份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被人阴了,因而当再次见到笑容可掬的徐勋时,他竟是满腹郁气发不出来。

“徐公子年纪轻轻,果然不同凡响。咱家错就错在不该只注意到魏国公府,而只以为你是小角色。嘿,能够让孙公公传旨上京的人,怎么会是小角色?”

“杜公公过奖了。”徐勋拱了拱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和魏国公府相比,小子实在是不值一提。和那些奉诏上京的老大人们相比,我这趟上京也不过是封了个勋卫的闲职,所以真的是没有能力置办那些值钱的货物,就只能办了那么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预备送人。”

拿那些一两银子能拉上一大车的破烂玩意上京送人!这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杜锦听着这话,几乎有一种吐血的冲动。可下一刻,他就一下子捕捉到了之前差点遗漏的一个字眼。勋卫?他没听错吧,这历来只有勋贵子弟在封军职前会得到的名义职衔,怎么会给眼前的小子,而且还是萧敬的干孙子孙彬亲自跑了一趟?若是这趟事情后头真是萧敬……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几起几落,始终是老辣独到,曾经连寿宁侯张鹤龄也敢在陪审时毫不宽贷,更何况只是他这么个小角色?

想到这里,杜锦那倨傲渐渐全都丢到爪哇国了。形势比人强,他刚刚这雷厉风行要是真抓到什么把柄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大败亏输,就不能再这么硬扛着。于是,他一直死板着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要说咱家在这运河上头查验虽说才几个月,可上京的官员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几十个,但凡能雇得起船的,少说也会夹带无数财货,如徐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咱家还是头一次瞧见,刚刚若是有失礼的地方……”

杜锦这话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信,可他偏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说。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人接上了。

“杜公公尽忠职守,哪里谈得上失礼二字?至于翻检乱了的东西,回头我让人好好收拾就是。谁都知道,这大明朝最难当的就是钞关上头,严了人家要弹劾你严苛敛财,松了却完不成这一年定下的额度。大热天顶着烈日忙碌,杜公公也着实是辛苦了。”

刚刚一下子沉到谷底,这会儿又突然被人一下子捧到了天上,纵使杜锦聪明绝顶,这会儿也已经有些糊涂了。然而,如今的他要的就只是对方放下此事不追究,至少是此时不要在面子上闹开来,否则这三个月一直不得不“配合”他的任主事和刘御史必定会打蛇随棍上,反咬他一口。因而他哪怕像喉咙口吞了个苍蝇似的,还是不得不顺势应和了几句,直到徐勋送他出仓房的时候,他陡然想起船料和货税钱,他才陡然之间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刚刚前头那些官船他全都一五一十地收税扣船,这一趟却硬生生栽了,回头那任主事和刘御史不能拿人家奉旨进京却被他为难这借口,却能找到他私纵的借口,届时这临清钞关上下他日后还能镇得住?而且,他这一趟好容易谋到了这个职司,是为了让皇帝知道他这不但能敛财而且还清廉,如此方才能得重用,要真是就这么知难而退……

当此时,他不得不硬生生扭转身子,竭力端着最和善的笑容说道:“徐公子,这船料和货税的钱,按照规矩,咱家实在是不得不收……”

“按照规矩是多少?”

杜锦被徐勋这突然一打断,不觉又迟疑了片刻,随即才赔笑道:“这货税嘛,既然徐公子就带了那么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几贯钞意思意思也就罢了,至于这船料钱,却是有定额的。从南京到京师,全额是五百贯钞。所以……”

面对脸上没了盛气,甚至陪着小心的杜锦,徐勋却没有回答,而是站在那儿沉默了。直到杜锦站得越来越不自在了,舱门一开,却是瑞生捧了个小匣子过来。这时候,徐勋方才伸手接过,看也不看就双手捧了过去:“杜公公,这是你说的船料和货税。行前魏国公托我照应四公子和王公子,所以魏国公府那条船也是我这儿支应。我这条船是没什么东西,但那条船上还载着一些南货,这是货税四十两,船料新钞一千贯,还请你点点数目。”

杜锦看到那个递到面前来的匣子,脑袋不觉一片混乱,可终究没忘了赶紧亲自伸手接过。他甚至忘了什么矜持架子,竟是当面打开看了一眼。见那一沓整齐的宝钞上头搁着两个银锭子,他方才如梦初醒,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犹如刚刚认识一般看着徐勋。

“徐公子年纪轻轻,想不到行事这等老到!”

“哪里哪里。杜公公才是善于理财,做事又清廉,怪不得能将这临清钞关打理得井井有条。说实话,我这一路经过好几个钞关,还没有一个像杜公公这样亲力亲为而又公正的。说起来我临行之前,南京守备傅公公和郑公公也托我给宫中诸位公公捎带了不少东西,其中便有司礼监秉笔李公公。料想李公公知道临清钞关眼下这般景象,一定会觉得自个名下又出了个能人。”

人都爱听好话,更何况杜锦劳心劳力就是为了求名,有了名声回京之后才能得到重用。然而,他的笑容在徐勋点出了他的来历之后,就渐渐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当徐勋提起司礼监李公公六个字,他的心情就复杂了。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他这次是真的有眼不识泰山,起初只以为是个小人物,接着觉得顶多是个机缘不错投了圣心,兴许是萧敬这种中官大佬有些关系的,谁知道竟是和这许多要命的人物有关联。而且,人人都以为他是走了寿宁侯张鹤龄的路子,通过张皇后得了这税监的位子,可张皇后哪里记得他这牌名的人,只是他拿出全副身家贿赂了张皇后身边一个女官,让张皇后以为他是寿宁侯的人而已。他干爹虽是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名下,可却死得早,就连李荣自己都已经贵人多忘事,完全忘了还有他这么个徒孙!

因而,杜锦忍不住试探道:“徐公子和傅公公郑公公是……”

“惭愧惭愧,只是傅公公和郑公公信赖,所以因我进京,所以差我跑一趟腿罢了。”

要是换成刚刚,杜锦必然听着什么就是什么,此时却万不敢相信徐勋这等谦逊之语了。于是他选择性略过了这些跑腿的话,又字斟句酌地问道:“不是我给徐公子泼冷水,司礼监那几位老祖宗全都是住在宫里,徐公子就算要见,也不是那么方便的。”

“多谢杜公公好意提醒。我这童儿是傅公公挑选出来的伶俐人,如今萧公公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伺候,因而这趟进京也是打算送了他去服侍司礼监萧公公。萧公公早就从司礼监开了手书往南京要人,我这趟进京捎了他一块,到时候在皇城玄武门外递信进去就行了。”

杜锦一直都没留心徐勋身边的瑞生,此时定睛仔仔细细一看,身为内官的他立时就瞧出了端倪来,此时再无丝毫不信。毕竟,要是假的,单单使用阉人就是天大的罪名,而要是真的,这萧敬点名要去的人儿,这得是多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原本的怨气也好郁气也好,全都无影无踪了,竟是就这么笑容可掬地站在船头和徐勋套起了近乎。当徐勋临到末了开口问异日见到李荣,杜公公可有什么要自己捎带的东西时,他陡然心里一跳,思忖再三终究觉得不妨试一试,当即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又低声对徐勋言语了好一通。

临走时,杜锦早已不再一口一个咱家,言语中说不出的客气,最后甚至还笑容满面深深一揖大步才下了船,之前大热天白忙一场的那些小情绪全都抛在了九霄云外。见此情景,刚刚被赶得远远的,完全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的那几个随从慌忙一个个上来作揖赔罪不迭,不多时就全数夹起了尾巴下船去。

直到目送这些人离开,徐勋这才舒了一口气,当即带着瑞生亲自下船去了前头船上。一进王世坤的舱房,见这位贵公子正在那皱眉喝冰镇酸梅汤,他便笑吟吟地说:“了结了,一千贯宝钞外加四十两银子。”

听了这话,王世坤险些一口酸梅汤从鼻子里喷出来,手忙脚乱抢过一旁丫头手中的手绢擦了头脸,他方才不可置信地说:“什么,就这么一丁点?如今一千贯宝钞才值几个钱……刚刚我姐夫那管事下去打听到的行情,说是上次英国公的船都给讹了二百两,而且是实打实的银子,我们这可是两条船!这个杜锦软硬不吃,可因为有张鹤龄在背后撑着,再加上月月税银准时解回京城,内阁几个大佬还赞过他清廉,你怎么糊弄过去的?”

徐勋笑着摇了摇扇子,满脸狡黠地说:“有一句话你没听说过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说只是个临清钞关的太监,但今天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关联就算建起来了,异日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8章 纤夫和皇亲

过了临清,又数日船到了德州,紧跟着就是沧州、静海、天津。过了天津,便是民间俗称的北运河,由于这一段河床平坦宽阔,但却很浅,而如今夏秋时节却偏生少雨,因而徐勋的这一条船吃水不深也就罢了,前头魏国公府的船却都卸了货装上小驳船,原本的两条船一下子就变成了四条,索性一道雇了不少纤夫。非但是他们这一行,其余货船商船几乎都是如此,就只听岸边船工号子此起彼伏,在河道拐弯的地方亦或是陡然风大的地方,甚至不时有纤夫摔倒抑或摔落水面。

河道难走再加上这一段路船来船往拥挤不堪,短短一段路竟是足足走了五天才到。当船终于抵达了通州张家湾码头卸完货之后,领号的那个少说也有五十出头的老汉陈老爹从魏国公府一个家仆的手上接过了三吊足吊的铜钱,立时欢天喜地跪下磕过了头,正打算到后头徐勋那一条船去,却被那家仆喝住了。

“这一路过来,按行情都是两吊半,都给了你们三吊了,还不知足是不是?”

“爷,之前不是说好,您这一船货另装了两船,是三吊,后头那一条船是一吊……”

这话还没说完,那家仆就一口啐了上去:“老家伙,甭以为咱们没出过门,尽在这瞎糊弄,我早就打听过行情了。这还是看在大热天的份上多给你们几个,咱几个也没克扣,否则你以为能落这么多下腰包?识相的就快滚,否则上头两位公子发起火来,有你们好看的!”

那陈老爹原本还想争辩一二,可见那家仆满脸的蛮横,也只能唉声叹气地拿着钱回去。才到几个纤夫中间,他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一扭头就见是后头那条船上一个见过的小僮仆。这小僮仆大约十三四的光景,气喘吁吁地过来之后,就拿出一个银角子递了过去:“这是少爷赏你们的!”

领号的陈老爹知道那几艘船里头有魏国公府的贵人,本不敢相争,打算自认倒霉就完了,不意想这次竟然遇着了一个公道的主。那银角子一过手,平日收多了这些散碎银钱的他就掂出分量少说也有一两三四钱,这欢喜就别提了。如今这些制钱各朝不一,而银子已经不像从前只能暗地流通,明面上也尽可使用,因而是银贵钱贱,这一小锭银子接下来,这一趟算是几个月来跑下来最丰厚的一次了。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瑞生见这老汉千恩万谢,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可想起少爷刚刚的吩咐,他就定了定神,又张嘴问道:“谢就不用了,少爷有件事着我问你。”

“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了这厚赏,陈老爹自是满口答应。见此情景,瑞生方才开口说道:“少爷让我问你,看你们不但是专管拉纤,这小驳船也是常常运货的,这平日里想来接触到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官商都常有。少爷是头一回从南京到京城来,好奇得很,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趁着京城那边来接的还没到,找个口齿伶俐的说来听听。”

陈老爹一听为了这个,顿时笑了起来。这些世家公子哥出门少,这种要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肯赏这么多的却是少见。因而,他立时挑了平日应付这种场面最多的亲孙子阿宝跟了瑞生过去,背转身就把几拨纤夫都叫了过来,把三吊钱都分干净了之后,他就说后头船上的一吊回去再分,众人一时无话,浑然不知老汉一转手银子兑钱就能小赚数百文。

瑞生领来的少年名叫阿宝,不过十三四的光景,到了徐勋歇息的茶棚里,他把徐勋当做往日见过的那些公子哥,一张嘴就是种种神怪玄奇,奈何徐勋根本就不好这一口,问的往往是些往来人等商货的事,他虽不明所以,但只能有一句答一句。直到发现徐勋为人随和,并没有那些公子哥的架子,他才渐渐收起了早先的畏惧之心,唾沫星子乱飞地说道了起来。只不过,这纤夫和码头上的苦力一样,是运河这行当上最低等的,除却那些贩夫走卒商旅伙计之类的小人物,也说不上太多的风情来。瑞生倒听得津津有味,徐勋却不免暗叹了一声。

这个层面上人能得到的消息,终究还是少了些。

就在徐勋有些意兴阑珊,预备打发了阿宝时,阿宝仿佛是见徐勋兴致不高,绞尽脑汁想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说:“我差点忘了,还有另一桩奇事!就在一个月之前,齐驸马家里的大总管亲自送了一行人去天津卫办货,正好爷爷带着咱们回去,就兜揽了这一笔生意,说好了这么一趟来回,一共是五吊钱。那个大总管是公主府出来的,好大的气派,对那个叫什么郑旺的粗汉子一口一个皇亲,还反反复复嘱咐爷爷好生伺候,说人家是什么贵人。那粗汉子可不是东西,说好的价钱到地头竟是分文不给,咱见过的贵人多了,也有克扣的,可像这样吝啬的混账却从来没见过……”

见这阿宝气急败坏还打算抱怨下去,徐勋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他,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齐驸马家里的人竟然说此人是皇亲?要说皇亲,齐驸马尚的是公主,天下皇亲莫有过之,怎会对你这口中的粗汉如此厚待?”

“少爷您不知道,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阿宝一想起那个粗鄙到极点的汉子,一时就更加愤愤不平了起来,见瑞生倒了一碗茶过来,他竟是忘记了客气,接过来一股脑儿全都喝了,这才气咻咻地说,“那粗汉长得丑八怪似的,偏生说自己的女儿在乾清宫当差,因为生得漂亮,万岁爷就把人……咳咳,反正他自称就是皇亲。这次在天津跑一趟,各色商旅送他礼的不计其数,回来整整装了三条船,他娘的真是没天理!”

阿宝终究忍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随即才醒悟到这不是和自己那些叔伯辈在一块,慌忙讪讪地站起身来。然而,徐勋哪里会计较他这一丁点失礼,笑呵呵地摆摆手说不碍事,又示意阿宝坐下。虽说他对这条匪夷所思的新闻很有兴趣,但刚刚小家伙说到半截就立马打住,足可见总归是长辈告诫过的,因而他也不好就这么盘根究底,只由得人继续说。等到小家伙喝掉三大碗茶,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扯完了,他才瞅了一眼瑞生。

除却之前在沈悦身边伺候照应了三五日,瑞生几乎一直都跟着徐勋左右,如今总算练就了几分眼力神,见状当即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银角子递了过去。阿宝还只是刚出道的雏儿,虽说领号的是他爷爷,可平日里每月也就是一二百钱的零用,哪曾见过这银子,此时盯着东西差点没眼睛绿了。好一会儿,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伸手接过,用手擦了擦,竟是本能地放到嘴里咬了一记,随即才讪讪地把东西收好了。

“少爷,您别笑我没见识,我还真是头一次见银子……”

“谁都有头一次见识的时候。”徐勋笑着冲阿宝点了点头,突然饶有兴致地说,“我看你有几分机灵劲,我这次进京,身边正好还缺个人,你愿不愿到我跟前当几天差?”

“啊?”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阿宝一下子问懵了,就连瑞生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少爷。好一会儿,阿宝才自己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待发现不是做梦或是听岔了,他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少爷……少爷您是要我……要我给您当差?”

“没错。”徐勋笑着举起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三年活契,你愿意不愿意?”

“我……我……我得问问爷爷。”

见阿宝好容易才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徐勋顿时笑了。若是闻听此言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应了,这等后生机灵则机灵了,但只怕满身消息,万一有事则靠不住。而眼前这阿宝面对这样的诱惑却还能想起去问问爷爷,至少孝心可嘉。

于是,他当即打发了瑞生去那边把领号的老汉叫来,自己则是仔仔细细问了阿宝的姓氏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当阿宝说爹之前因为在漕船搁浅时下去推船,结果一个不留神被压断了腿,后来缺医少药就这么死了,徐勋心头一悸,见阿宝眼睛红了,他便递过了一块帕子,阿宝接过来就胡乱擦了一气,就在这时候,外头便传来了瑞生的嚷嚷。

“少爷,人来了!”

尽管瑞生在路上已经说了徐勋想要阿宝,但领号老汉陈老爹却怎么都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来这等好事。此时进了茶棚,见阿宝正拿着一块绢帕擦脸,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东西,他生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上前一声呵斥就给了孙子一巴掌,随即立时诚惶诚恐地冲着徐勋打躬作揖道:“少爷,这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要说他人是机灵,虽是才十三岁大,可六岁就上了船……”

徐勋并不打算听陈老爹唠叨这些,直截了当地打断道:“不用说这些,三年活契,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陈老爹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旋即按着阿宝就给徐勋磕头,自己也则是在旁边赔笑道,“别说是三年的活契,他能得一份好差事,只要少爷能不时放他回家看看,就是死契也使得。这运河上的差事没日没夜,一个不好就像他爹似的……”

“这你尽管放心,每两个月我给他三天的假,回家一趟满够使的。”见阿宝爬起身的时候,额头上沾了好些泥灰,但那高兴劲却根本掩饰不住,徐勋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吩咐瑞生去写了契书来。见小家伙瞠目结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便没好气地说,“学读书认字也已经好几个月了,要是有什么地方不会,去找你……找你沈少爷!”

一旁拉着孙儿正反反复复教导的陈老爹听到这话,原本尚存的那一丁点不放心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能让小厮学读书写字的,这等人家可是打了灯笼都寻不着,自家阿宝真是天大的运气!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29章 初进京师,大佬召见

通州进京城的这一路由于是漕运转为陆路,因而一路官道黄土垫道异常平整。只不过这官道上长年累月都有粮车通行,尘土最大。这会儿哪怕天气还闷热,车中却只能在低垂着斑竹帘之外,用轻纱在上头又糊了一层。才走了没多少路程,徐勋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轻纱上沾满了一层黄灰色,而车厢中原本摆着的一大盆冰块早已化成了水。

下了船的王世坤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生龙活虎,这会儿一面使劲扇着扇子,一面没好气地对徐勋说道:“你这人,说风就是雨,这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要找可靠的人哪里不能找去,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拉了个船上卖苦力的纤夫回来,你就不怕让人笑话!”

见徐勋但笑不语,他忍不住折扇一合在徐勋的膝盖上使劲敲了一下:“还笑!你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头,达官显贵纵使是仆人,也都是仔仔细细择选过的,就连这些豪奴还要比拼出身,像你这样随便捡来的,没三五年哪里能调教好?这要是带出去,丢得可是你的脸!”

“我说王大公子,你难道忘了,你还送了我两个小厮?”见王世坤一下子哑口无言,徐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有道是人尽其才,瑞生是要跟着萧公公的;你那两个想来是礼仪娴熟的,跟着我出门;我家陶泓肯读书爱上进,打理书房;至于这个阿宝,跑腿决计利索。咱们都是第一次进京城,寻个本地人难道不好?”

“得了吧,要找本地人进了京大把,这运河船上讨生活的小家伙,能进过几次京城?看他连鞋都似乎从来没穿过,能有多少见识?”真正说起来,王世坤和徐勋认识统共也没几个月,但相比他那些相交多年的纨绔朋友,他却死皮赖脸硬是跟着上了京来,信赖之外,自忖也颇为了解这朋友,此时忍不住就揶揄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小子把人叫到茶棚里一问就是老半天,铁定是有什么收获。就说我这话,没错吧?”

之所以和王世坤这纨绔子弟处得好,徐勋便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此时见对方一言戳穿了自个,他也就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张望了一眼窗外说道:“我身边缺人是没错,但之所以收了他,一是因为之前看着他们这一趟天津到通州的光景,心里颇有些触动;二是因为这小子才十三岁,人机灵,我一时兴起想给他一个机会;三是因为,他之前对我讲的一件事,我很感兴趣。”

“这最后一条应该才是最要紧的一条!”

王世坤这才打开扇子又使劲扇了扇,随即才懒洋洋地说道,“得了,我才懒得刨根问底,反正到时候你要用得着我,自个会说。对了,临行之前我姐夫虽说了,之前几代魏国公都是在京城住着,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和你爹先借住在那儿,可我知道你有钱,所以你先给我撂下百八十两银子的赁钱来,要没钱我可不让你住啊!”

京城大居不易,一直住客栈毕竟不像样,但短时间内要找合适的房子更难,因此,徐勋听王世坤这么打趣,立时就顺势和王世坤讨价还价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打了好几个来回,徐勋才突然话锋一转道:“不知道魏国公在这儿的宅子和定国公府相隔可远?”

“天知道,我是第一次进京,徐叙倒是生在京城,可也好些年没回来过了。横竖只是个借口,明日让人去定国公府投个帖子定个日子去拜访,完事之后咱们就自由了。本来这一趟就是借口,我那外甥孙儿就在京城国子监呢。还有,你这职司是要去兵部还是去吏部,回头等到了地方把管事招来问问。在京城咱们都是外乡人,小心为上。”

尽管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但徐勋和王世坤两人能够搭个伴说话,日子倒也不难熬。而后头一辆车上,沈悦则是陪着徐良。按理说怎么也没有准媳妇陪着准公公的道理,奈何沈悦是打着徐良外甥的名头混上船的,如此自然最不容易穿帮。两人虽在船上也见过,可这么对坐仍然颇为尴尬,最初连从不认生的小丫头都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用说徐良了。一直到进宣武门的时候,外头冷不丁有人掀起帘子,徐良见沈悦打了个激灵,当即喝了一声。

“无礼!”

随着他这一声呵斥,外头发现情形不对的护卫也立时围了上前,一时间外头就传来了好一阵喧哗。徐良生怕沈悦吓着了,赶紧让沈悦往里坐,旋即才说道:“都是些不通礼数的军汉,大约是摸不着路数胡来,别放在心上。”

“徐……舅舅。”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称呼改了,沈悦这才低声问道,“咱们进京,真的要住在魏国公在京城的产业里头?会不会不太方便?”

“我之前也和勋儿说过,但他的意思是,住客栈倒是方便,也不缺那几个钱,但就怕别人得了我们进京的消息,于是有意使坏,而住在魏国公府,终究可以免去这些麻烦。只是寄人篱下,对咱们来说确实不方便,回头我和勋儿再好好商量商量,绝不会委屈了你。”

“舅舅,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沈悦这次的舅舅总算是说得顺溜了些,觉察到外间一阵军官呵斥的声音后,马车就顺顺当当起行了,她心头一松,脸上就笑着露出了一个可爱的酒窝,“要不是有您,我哪里能在高邮上船?”

由于驾车的是自告奋勇的金六,两人在车里不好说太多话,只气氛既是融洽了,沈悦给徐良端茶递水送点心,十足十一个孝顺公公的好媳妇,看得徐良老怀大慰,一路颠簸的辛苦也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了金六的声音。

“到了,到了,魏国公芳园已经到了。”

一个多月的坐船,再加上通州到京师这四十里地,一行人紧赶慢赶才总算是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赶到。因而这会儿抵达魏国公芳园的时候,哪怕夏日天色黑的晚,甫一下车也已经是满天星斗了。之前留守芳园的钱管事已经亲自到了码头迎接,把那些南货都就地租了仓库存放,只押着一些要紧的礼物回来,这时候他自是又鞍前马后忙忙碌碌地打点,须臾就把众人安排到了各处早就收拾好的院子里。

兴许是魏国公徐俌的预先吩咐,徐勋父子分到的这一个院子并不逊色于给正经少主人徐叙和舅爷王世坤安排的院子。上房三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前头穿堂外还有一处三间倒座房,把侧门一关,就好似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还有一扇东门直接通到外头小巷,最是方便不过。内中从铺盖被子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众人才刚安顿好,就有厨娘提着食盒送了饭菜,继而又有几个仆妇送了热水来。

满身疲累的徐勋用过饭后强打精神去看了一回同样恹恹的小丫头,又和徐良言语了几句,随即回房之后泡过脚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直到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这才陡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发现是一脸焦急的瑞生。

“少爷,之前给您传旨的那位孙公公来了!”

闻听是孙彬,徐勋原本犹存的几分睡意立时化作了乌有。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在瑞生的伺候下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裳,随即胡乱漱洗过后就匆匆出了门。等到进了正厅,他就只见一身簇新衣袍的徐良正在待客,见着他来就笑着点了点头。

“哟,徐公子这一觉可还真是睡到日上三竿了。”孙彬刚刚和徐良说话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这会儿看见徐勋,面上笑容就真切多了,打趣一句后就点点头道,“也难怪,这重伤尚未痊愈就一路从运河北上,想来也是困倦极了。怎样,你可能打起精神来?萧公公今天请假回私宅,正好有空见你。”

尽管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但徐勋还是不假思索地拱拱手道:“自然有空,但凭孙公公吩咐。”

“好好好!”孙彬见徐勋丝毫不拖泥带水,并没有因为要见的是那样一个和皇帝朝夕相处,掌握批红大权的人物而生出多少畏缩,一时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既是才起来,先随便用些什么充充饥再说,可别饿着肚子去见萧公公。”

眼见徐勋拱手之后就匆匆出了屋子,孙彬这才看着徐良问道:“之前你和徐勋在南京遇袭的事,你再原原本本对咱家说一遍!”

尽管不明白为何孙彬之前在南京不问,眼下时隔两个多月,却又旧事重提,但徐良还是字斟句酌地复述了一遍事发当日的情景。而孙彬听到事发之时,徐良放马冲出伤人夺弓,继而又上马带着徐勋从另两人的埋伏之下脱出,眼神不禁颇有些闪动,之前心里的轻视渐渐就消失了。临到最后,他就看着徐良道:“此事咱家会原原本本禀告萧公公。待会徐勋跟着咱家去见萧公公,你挑个妥当人去兴安伯府投帖,定个探望的日子!”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0章 掌印秉笔,司礼监的老祖宗(上)

大明朝的太监并不都是住在宫里,但使多年熬出来有头有脸的,往往都会在宫外有一两座私宅,更有的是皇帝御赐住宅,赐下一二宫女为夫人,若是自个再置婢买奴,在宫外的日子简直是比那些当朝一二品的官员还逍遥。

尽管京不乐说过萧敬简朴,但在徐勋的想象中,萧敬既然历事三朝,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宫外的私宅不说是三进四进,也一定是齐齐整整。因而,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低矮的门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门前有一身簇新袢袄的锦衣力士在看门,他甚至要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按他想来,进了这小门之后必然别有洞天,却不料那偌大的院子诸如大照壁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只靠墙摆着好些各式各样的花盆,大约因为天气的缘故,里头各色花朵还凋谢了好些。

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正背对着他,提着水壶给那些花浇水,一面浇,一面还哼着曲子。徐勋本以为是园丁之流,可发现孙彬在身旁站住了,垂手低头满脸恭谨,他哪里还会不明白那老者多半就是自己此行要见的正主儿,一时忍不住盯着那背影仔细端详了起来。

好一会儿,那老者才转过身来瞅了两人一眼,随即弯腰搁下水壶。这时候,孙彬方才上前几步去,到老者身边行礼道:“老祖宗,人已经带来了。”

“嗯。”

萧敬这一年已经六十有五,算起来比傅容年纪还长,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温丝不乱,但只戴着一顶朴素的纶巾,身上的袍子既不是纻丝也不是细葛,而是寻常的松江标布,脚下蹬着一双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色布鞋,连那鞋底的白边上亦是一片雪白。此时,他背手走上前来,因见徐勋长揖行礼却不跪拜,他眯起眼睛瞧看了一会就淡淡笑了。

“孙彬,你在外头看着,咱家带了他屋里说话。徐勋,随咱家进来。”

徐勋直起腰,方才发现萧敬已经背着手走在前头,连忙快步赶了上去。进了二门,他就只见这座院子里里外外不过两进,这内院的规制一看就是和他借住的魏国公芳园那一处小院子一样的,顶多不过是三正两耳四厢房的光景。此时此刻,院子里就只一个仆妇正在弯腰扫地,见了他们进来慌忙深深弯腰施礼,待人过去就再次低头干起了自己的活。

随萧敬进了东厢房,徐勋快速打量了一下这儿的光景。这三间屋子并未隔开,偌大的空间里整整是七八排书架,竟是有些图书馆的意味,而靠窗的地方则是摆着一具琴,旁边是一张宽大的杉木书案。一桌一椅一几一凳,都只是普普通通,什么精巧的小摆设都看不见。

萧敬一眼就看出了徐勋脸色有异,坐下之后就笑问道:“怎么,可是觉得咱家这儿和傅松庵那儿大不相同?”

知道自己两世加在一块,尚不及萧敬在宫中资历年限的一半,徐勋当然不会在这乍一见面时便耍花腔,当即如实说道:“是,小子还以为公公必然是华衣美室,没想到会这般简朴。”

“南京是有名金粉之地富贵之乡,傅松庵是老了打算当个富家翁,这才从司礼监太监任上转去了南京守备,当然要好好享享福。至于咱家,身在京城无数人眼睛盯着,要是还只顾着自己享乐,弹劾的折子至少得多上三四倍。至于那些晚辈们,都是另有住处,住在这儿整日里无数人钻营见面奉承,他们怎么成器得起来!”

萧敬哂然一笑,继而就直视着徐勋说道:“所以,你在南京尽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在这京城那一套最好收起来。要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哪怕一件小事闹大了,上上下下牵动下来,就是皇上也未必保得住你。”

“是,小子记下了的。”

嘴里这么答应,徐勋心里却知道,萧敬位高权重,这许多年什么人调教不出来?这一趟不远万里把他弄进了京城,甚至还支使傅容把他的身世圆了起来,看中的还不是他的胆大妄为不拘章法?因而,当萧敬几句教导之后,他就开口说道:“小子此次从南京来京城,傅公公还让小子给萧公公捎带了些东西……”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声:“哟,萧公公好福气啊,傅松庵居然专门让人给你从南京带好东西来了?见者有份,咱家既然来了,你可一定得分匀一些!”

闻听此言,萧敬顿时脸色一变,慌忙站起身来,竟是亲自迎了出去。见这光景,徐勋清楚来的人非同小可,自是紧随其后。一出屋子,见是孙彬正诚惶诚恐地跟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不料那老者倏忽间就把目光投向了他。

这时候,萧敬连忙提醒道:“还不赶紧见过李公公?李公公是司礼监资格最老的老人了!”

这就是成化末年就曾经任过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后来从孝陵司香的怀恩被召回,这才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一丢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都说此人比萧敬资格更老,如今已经七十出头,今天一见却是精神矍铄,除却须发皆白,哪里有多少老态?

徐勋心中一跳,正要上前行礼,却不料李荣却大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就突然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竟是声若洪钟地说:“你就是傅松庵保举的那个小子?”

“正是小子徐勋。”

见徐勋长揖行礼,李荣就微微颔首道:“之前京城这边风头不好,咱家和萧公公一时都顾不上傅松庵那边,想不到最后还是南京揪出了一个赵钦来,总算是把那些穷追猛打的言官撂倒了,此役傅松庵居功至伟。”

徐勋早就听同行的京不乐说过,李荣论资格更老,之所以怀恩去世之后没得到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就是因为这一位什么都放在脸上嘴上,因而和不少文官都有些恩怨,此时见萧敬闻言果然是暗皱眉头,他就立时谦逊地说道:“傅公公说,此次能顺利过关,多亏了京中二位公公运筹帷幄。要说风浪,南京不过是死水微澜,京城却是惊涛骇浪,多亏了两位公公掌舵,这才能顺利避险。”

“哈哈哈,傅松庵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李荣爽朗地一笑,再次上下一打量徐勋,刚刚的话题就一时想了起来,“对了,傅松庵都让你捎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萧敬向来以朴素示人,这私宅之中总共也只用了三四个仆役,可这会儿他头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这幅做派。要是多那么几个人,怎会让李荣就这么大剌剌闯上了门,甚至险些给其听到了那些要命的话?于是,他冷冷剜了孙彬一眼,正要出言给徐勋打个圆场,却不料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笑容可掬地又打了一躬。

“东西就在外头马车上,李公公请稍候,小子这就去拿来。”

眼见徐勋匆匆出去,李荣瞥了一眼那背影,不禁对萧敬笑道:“这傅松庵,这回倒是看对了人,打发了一个懂事明理的小子来。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叫徐勋。”

萧敬知道李荣如今记性大不比从前,便笑着解说了一句,又抬手请李荣屋里坐,又用眼神示意孙彬到外头看着,别再犯这等错。待到请了李荣入座,他就到旁边亲自沏了茶来,这才试探道:“李老哥今天怎的有空到这来?”

“还不是你请假回私宅,结果几份折子转到了咱家这来,咱家委实决断不下,就索性借了个由头出来寻你说说。要咱家说,吏部都察院奉命考察京官,这是好的,但吏部尚书马文升实在是老糊涂了,而且你听说了没有,他那个儿子自己就不干净……”

李荣唠唠叨叨数落了马文升好些乱七八糟的话,萧敬只是静坐一旁不插话。他知道李荣和马文升素来就有旧怨,而吏部侍郎焦芳却与其曲意交好,因而这一番话的用意他自然清清楚楚。只这等层面上的事,他素来不轻易发表意见,这会儿就始终是打着太极顾左右而言他,眼看李荣渐渐有些倚老卖老的势头,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响动。下一刻,就只见徐勋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抬着大箱子进了屋来。

“哎哟,居然是这么一口大箱子?傅松庵这回可是大手笔,都送了些什么好货色?”

见李荣一惊一乍,继而竟是站起身亲自去开那箱子,萧敬心中越发不快。可见徐勋只是笑呵呵地任其作为,他心中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当箱盖打开,李荣从中拿出了一封檀香来,他就愣了一愣,再见徐勋拿出了一本一本的书,他就着实愣住了。紧跟着就只听徐勋开口说道:“傅公公知道两位公公笃信佛,这里头除了他这些年搜罗的珍本佛经,就是栖霞寺特制檀香,南京城善男信女最爱此物,可每月只有二三十封面世,还是傅公公的面子才得了这些。”

“哎呀,真是好东西!”

李荣一手一封檀香,一手一本佛经,竟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宫中宦官几乎没一个不信佛,往往人到五十就开始为自己预先找风水上佳的地方造坟寺,请僧官度家奴为僧人,最体面的则是请一块御笔牌匾。而李荣又是这其中最最迷信的一个,每日睡觉念个二三十遍佛经才行。见李荣这等兴高采烈的光景,徐勋方才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个锦囊双手递了过去。

“李公公,小子从运河过来经过临清钞关的时候,见着税监杜锦杜公公时打了一番交道。他得知小子这趟进京会见到李公公,所以着意托付小子捎来了这张护身符。他说这护身符是他前些年去一座古寺的时候,遇到一位圣僧坐化的时候得来的。按照那圣僧的吩咐,每日临睡前念经百遍,历经五年方才供养好了此物。他请小子转送李公公,说是愿老祖宗长命百岁福运昌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1章 掌印秉笔,司礼监的老祖宗(下)

“杜锦,杜锦……”

李荣打开那锦囊,见里头那片黄金护身符光泽温润,确实不是全新,显见是摩挲了多年的老东西,于是深为心动,禁不住念叨了好几遍这个名字。只他名下的徒子徒孙实在是太多,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但又不好在徐勋和萧敬面前表露出来,当即便干咳了一声。

“难为了他这片孝心!”

萧敬情知李荣是根本想不起来了,当下凑趣地说道:“还是李老哥好,徒子徒孙把你的事情都惦记在心里。这杜锦出任临清税监不过才几个月,银子转运比前几任及时得多,而且和他共事的户部主事和都察院御史愣是一份弹劾都没有,着实不易。对了,还有这傅松庵的一片心意,李老哥是长者,但请先挑。”

“哈哈哈,萧公公你着实夸奖了。既是你这么大方,咱家可就委实不客气了!”

自己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被萧敬这样夸奖,李荣自是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当下他完全忘记了之前关于马文升的话题,仔仔细细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挑拣了一遍,这才笑眯眯地把随行的小宦官叫了进来,最后真的是没有半分客气把大半箱的东西都搬了走。

等到亲自把人送到了二门口,目送着李荣上车离去,萧敬方才松了一口大气,看着徐勋赞许地说:“多亏你机灵,否则李公公还指不定要寻咱家唠叨盘桓多久。”

孙彬刚刚被李荣拖住,连报信都没能做到,虽说萧敬没明言责备,可这话里头就已经带出了几分意思,不免有些讪讪的。而徐勋最不喜欢的就是无故得罪人,当即谦逊道:“萧公公过奖,要不是孙公公提醒说李公公最信佛,我也不会独独搬了这一箱子东西下来。而且,也多亏了傅公公东西预备得齐全。”

萧敬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孙彬,这才颔首道:“傅松庵向来细心,在南京这许多年,仍是不改昔日秉性。对了,照你这么说,车上还有别的?”

“是,外头马车上还有傅公公特意让江南织染局那边特制的十双暑袜,十双春秋袜,十双冬袜,这都是专门按照公公的尺寸定制的,暑袜用的是松江尤墩布,春秋袜则是加厚的双料,至于冬袜,内中特意加了一层羊绒衬里。此外,还有一匣子折扇,一匣子扇套,一匣子荷包,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公公赏着底下人玩。”

萧敬如今位高权重,削尖脑袋往这私宅送什么的人都有,哪怕傅容是昔日司礼监同僚,他也不得不存着几分小心。此时听到傅容送的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银珠宝,都是这么些不贵重却费心思的东西,他自是面色霁和,心中却熨帖。

“傅松庵这份心意着实是少有,来日咱家一定具信谢他。”

有了这一出题外话,萧敬待徐勋的态度一时就亲切了许多。等到箱子搬了进来,见徐勋留下那小厮并未遣出去,他细细一打量,立时就明白这是傅容在信上对自己提过的那个小童。招手把人唤上前盘问了几句,见其虽是有些紧张,但眉眼间却流露出一股憨意,显见是个老实的,待得知徐勋还教他认了些字,如今会写的不过二三百个,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妨事,跟着咱家,不会让你做个睁眼瞎的!”

“若是有公公栽培,着实是他的福气。”徐勋见瑞生瞧着自己,那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舍和难过,而这一幕显见全都落在萧敬眼里,他就忍不住长身一揖道,“公公,那会儿小子重伤将死的时候,都是他在身边,一直不离不弃,而且他有些痴意,若是万一有些举止失当,万望公公念在他年少无知,宽宥则个。”

“不就是你怕他一心念着旧主,咱家看着不惯不满么?”萧敬嘿然一笑,打量瑞生的眼神就柔和了下来,“这有了后主就忘了前主的,良心坏了,才能再好也没用。就好比吕布虽勇,可这三姓家奴的名声却跟了他一辈子。要他真是这样的性子,咱家还瞧不上呢!人就留在咱家这儿,咱家回头进宫的时候捎带上。他年纪太小,在宫里又是一抹黑,且让他跟着咱家学个一两年。”

徐勋对瑞生是真心的爱护喜爱,奈何这阉人的身份一旦戳穿,就万万没有留在自己身边的道理,所以哪怕傅容说了瑞生入宫萧敬定然会照拂,他仍是心中忐忑。此时听到这话,他只觉长出了一口气,立时屈膝拜谢。

尽管把小家伙带在身边学了这一两个月,可就凭瑞生这懵懂的性子,要是真派什么职司,铁定被人吃的苦头也不剩,远不如随侍萧敬历练个一两年!

“多谢公公!”

“瑞生,搀了你家少爷吧。”

萧敬见瑞生立时上前去一把扶起了徐勋,便欣然笑道:“傅松庵上次在信上说,你那会儿在徐氏宗祠那几个关口都熬过来了,偏生在这小家伙身上被人钻了空子,一时情急竟是把他拖下了水。咱家原本还不信,今天一见却是信了。很好,一个身边伺候的小厮尚且能这样爱护周全,更不要说至亲和恩人。”

但凡居于上位的人,都喜欢底下人有那么些多多少少的缺点,尤其是至情至性重情重义诸如此类的,如此一来提拔笼络不容易被反噬,二来有了弱点就容易控制。此时徐勋知道萧敬也并不例外,自是诚惶诚恐谦逊了一番,却没说什么表忠心的话。毕竟,想投效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铁定是多了去了。

……

兴安伯府位于西城南大桥边上的武安侯胡同,紧挨着武安侯府。想当初两座府邸是一块赐给武安侯兴安伯这两位勋贵的,因此两户人家就成了邻居,只胡同的名字却在民间流传中,自然而然按着爵位。现如今这两家都不复成祖年间靖难勋贵的风光了,日子虽还过得去,可单靠每年的禄米却难以在这偌大的京城过得风光。武安侯府是子嗣多开销大,而兴安伯府却恰恰相反,妻妾也不是没有人生过儿子,可夭折的夭折,病故的病故,现如今兴安伯一病,这病榻前竟是连个侍疾的儿孙都没有。

兴安伯徐盛前后娶过两位夫人,元配继室都已经亡故,眼下也就是一个跟了他多年,年已五十出头的戴老姨娘因生过一个女儿,因而主持着偌大伯府的家务。她又不是正经的夫人,如今徐盛这一病,下人们都是蠢蠢欲动。她虽有些手段,可名不正言不顺,平日待下又苛严刻薄,再加上自己都有些慌神,根本辖制不住。徐盛那个堂弟徐毅不过是殷殷勤勤地跑了三五趟,满嘴的迷汤给她一灌,她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有了偏向。

这会儿她亲自服侍着徐盛喝了药,又给他掖好了袷纱被,就坐在旁边一面垂泪一面说道:“老爷,昨天毅哥又来过了,说是徐良父子已经进了京城。您如今病着,那个小的却封了勋卫,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我一个没儿子的,也说不上有什么偏向,可那徐良是什么人?文不成武不就,据说在南京甚至要靠给人汲水打短工为生,那个小的更是身世可疑!相形之下,毅哥至少是恩封了府军前卫的千户,正儿八经的军职,又是您看着长大的……”

“好了!”

徐盛老来无子,如今这一病更加凄惶,听到这些心里只觉一阵阵堵得慌,当下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见戴姨娘虽是住了口,可仍在那儿抹眼泪,他不禁冷哼一声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就算要选人来承袭爵位,朝廷也不能越过了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