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说到这儿,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老爷,门外有人投帖,说是打南京来的您的堂弟徐良徐老爷打发来……”

“老爷,您看看,昨儿个刚到,今天就来了,这分明是欺负您病了,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夫人!”戴姨娘一想到徐毅的承诺,再想到若是陌生人入主,自己这个老妾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被人直接送到家庙,顿时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光景,竟是扑在了徐盛身上,“老爷,若真有这一天,我还不如随着您……”

“别说了!”一口喝住了戴姨娘,徐盛就恼火地用力捶了捶床板,继而沉声吩咐道,“什么徐良徐老爷,什么堂弟,他一个多年破落户,竟敢到我这儿抖威风来了,把人给我赶出去,就说我没这种见鬼的亲戚,以后若是再来直接打走,不用通报了!”

听到徐盛竟是这样强硬,戴姨娘心中登时大喜,可仍然是用手绢捂着脸抽噎不止。直到徐盛疲惫地转身朝里假寐了起来,她才在旁边坐了,一面温言宽慰说徐毅的好,一面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派人上门送药等等的各色官员同僚,直到确定徐盛已经完全睡着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嘱咐丫头好好看守之后,就蹑手蹑脚出了门。

才一出上房,早有她的心腹妈妈迎了上来,行过礼后四下一看就凑到她耳根子边上说道:“姨娘,毅老爷来了,我已经把人引到后头一间偏厅,眼下您可要去见?”

“当然要去见!”戴姨娘一把攥紧了手帕,没好气地说道,“我费了这许多工夫替他给老爷吹枕头风,他光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顶个屁用!”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2章 上头有人!

小小的偏厅中,二十出头的徐毅坐在左手第一张交椅上,却压根没有心思去品茶,频频探头往外张望。

他父亲当年是个花街柳巷的老手,不到三十就直接撒手去了,留下了一个世袭军职和一份少得可怜的家产。好在祖母早早把陪嫁和出自定襄伯府的老家丁都留给了他,再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钻营着娶了一家无子富户的独女,如今虽说算不上豪富,可日子过得却也舒坦。然而,自打徐盛告病在家,膝下又无子,指不定哪时候死了就要留一个空头爵位,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京城这种地方,若无权无势,哪怕再有钱也会被人踩在脚下,可只要他有了爵位,日后妻子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嫁妆要挟他不得纳妾蓄婢,他下半辈子有的是荣华富贵可享。

正因为如此,他不止在兴安伯府这边动脑筋,还花了不少钱让人去打听自己还剩下什么亲戚,这一来就发现了自己还剩一个堂兄徐良。尽管那只是个帮人打短工的穷老汉,可他还是一再设法。然而,买通了赵钦身边一个幕僚,没想到转眼间赵钦竟然就这么倒了;他又昏了头听人蛊惑,孤注一掷用钱喂饱了祖母那几个老家生子,行刺的结果仍是失败。做到这份上,人家就是不疑心他也不可能,已经没了回头路的他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好容易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往这边过来,徐毅慌忙站起身来迎了出去,行过礼后就殷殷勤勤地去搀扶戴姨娘的胳膊。见此情景,那几个老妈子固然退得默契,戴姨娘却不耐烦地缩了缩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和老爷是堂兄弟,难道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我这不是想着姨奶奶是我的嫂子吗?”徐毅素来嘴甜,闻言不但不恼,反而更小意地把戴姨娘搀扶了屋子,又把人在主位上安置好,这才反客为主地前去斟茶伺候。待到把一盏热茶送到了戴姨娘手里,他才故意问道,“我刚刚打后门来,听说徐良的人到前门投帖了?”

“你的消息倒灵通!”戴姨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担心,老爷已经吩咐把人赶出去了,而且以后都不许人登门,连通报都禁了!”

戴姨娘原本是想表表功,可看徐毅丝毫喜色都没有,反而愈发紧锁了眉头,她不禁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嫌不够?要让老爷偏向你,你知道我得费多大的工夫!”

“我当然知道姨奶奶的心意。”徐毅想想刚刚探知的消息,也顾不得其他,就在戴姨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可姨奶奶知不知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司礼监的孙公公就去了魏国公府芳园接走了那个徐勋,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在私宅直接见了他!”

“什么!”

戴姨娘终究是女流,一听这消息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惊惶地问道:“那怎么是好?若是萧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一两句,咱们这不是……”

“所以,咱们得把事情做在前头!”

徐毅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话,旋即就用手肘支着茶几,把头冲着戴姨娘挪近了些:“姨奶奶该知道,要是让徐良父子入主了这儿,咱们谁都讨不了好去!”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乱了方寸的戴姨娘使劲绞着手指头,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来,“你有什么主意,我都听你的!”

“当今皇上最敬重几位阁老,这袭封的事情虽是恩出于上,但还得看部阁的决议。这阁老那儿咱们使不上劲,但管着袭封的吏部,我却去打探过了,好容易见着了一个要紧人。那人说,我祖母是正经继室,我又有军职,这便是我最大的优势,但坏就坏在徐勋是皇上褒奖过的人,除非我坏了他的名声,否则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见戴姨娘眼睛一亮,仿佛被自己说动了,徐毅这才轻声说道:“他初来乍到京城,今天大哥既然把他爹的人都赶回去了,他十有八九沉不住这口气。我让人紧紧盯着他的行踪,候着他什么时候外出,挑起些争端把他搅和进去,到时候再知会了兵马司,那一个寻衅斗殴的罪名他逃都逃不掉。他从前的名声原本很不好,也不知怎的在南京那儿扳了过来,这一闹,当初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给他挣了褒奖的萧公公也躲不过去!”

没想到徐毅竟然妄想牵连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戴姨娘不觉又惊又怕,好半晌才迟疑地问道:“你这是不是……是不是闹太大了?”

“姨奶奶,我上头也是有人的!”徐毅笑吟吟地拍了拍戴姨娘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萧敬霸占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这些年,别人早就看不惯了。所以,你在大哥面前多吹吹风,让他赶紧把决心定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兴安伯,那折子上了去,事情就定了!我也不说什么孝顺你之类的话,这儿是五百亩地,签的是兴安伯徐毅的名字,只要事成,这名头就铁板钉钉,地契就是你的!”

……

在萧敬私宅这一盘桓就是一上午,眼见日上中天,徐勋本是要告辞的,却不料萧敬硬是留了客,他也就陪着这位顶尖的大珰用了一餐午饭,不过是寻寻常常的四菜一汤,虽肉食菜蔬都不是什么顶尖材料,可却别有一番家常风味,足可见萧家的厨子颇有水准,绝不是金六嫂那样的半吊子可比。而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萧敬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魏国公芳园毕竟是好些年没主人了,下头奴仆难免没个管束,人多嘴杂。丰城胡同紧挨着丰城侯府东边,有一座空着的宅院,不大不小刚刚好,你找个日子尽快搬过去吧。还有,这几天若有空少出去,以备召见。”

尽管萧敬没说那房子的主人是谁,也没说这房子是借给他的还是送给他的,但徐勋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下来,随即躬身告退,孙彬自是一路送了出来。

一出门辞了孙彬,他就看到今天跟车出来的金六正在和芳园钱管事借给他的那个车夫闲侃,他就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停了说笑,金六更是一溜烟迎了上来。及至放下车蹬子搀扶徐勋上车,发现瑞生果然没跟出来,他就冲着那车夫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金六这一趟来京城是下了决心的。徐勋这一趟京城要是灰头土脸,回去之后傅容等人必然还有照拂,他这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白费;可要是徐勋万一发达了,他可是铁杆子的老家人,就算给那死和尚后来居上,但后来人岂不是都得尊他的资历?就因为这一点,他从在南京开始就死命巴结徐良,完全忘了自个从前对那穷老汉是什么光景。刚刚他对那来自魏国公府的车夫着力吹嘘,也正是为了自家少爷求个方便,毕竟这京城的路他如今还是睁眼瞎。

坐在车辕前头,他还在那对车夫夸夸其谈,什么南京守备傅公公对少爷提携有加,什么国子监祭酒章懋差点没收了少爷当关门弟子,什么魏国公把自家公子和小舅子都托给了少爷,足可见信赖……临到最后他又嘿然一笑。

“你要是不信,瞧见刚刚跟着少爷的那小厮没有?人没跟出来,竟是被这司礼监掌印的萧公公要去了!嘿,咱家少爷上头有人!”

萧敬的私宅到魏国公芳园并不远,毕竟,这权贵择宅大多数都是一致的,但求一个清雅。徐勋听金六在外头唠叨,也不以为忤,毕竟,哪怕寄人篱下,他也不想被人小觑了。这回程一路不过是才两刻钟工夫,马车就停在了芳园的西角门。正要进去时,徐勋却听到里头传来了两个抱怨的声音,立时打起窗帘来。

“我以前跟着少爷何尝这么丢过脸,好端端的竟是被人赶了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不就是个伯爵吗?居然敢把帖子丢出来,还叫嚣赶人,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都是咱们倒霉,跟错了主子,我真想回去求求少爷收了我回去……”

“门房里头说话的,给我出来!”

随着徐勋这一声喝,门房里头很快就闪出了两个人来,正是王世坤送给徐勋的两个小厮了,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相似,一个叫做永安,一个叫做常福。见徐勋在车窗处看着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脸色不觉都有些发白,永安更是伶俐地拉了一把常福,两个人一块跪下了。

“少爷,小的知罪,不该在这嚼舌头……”

见永安跪下之后还磕了个头,徐勋冷冷看了一眼两人,随即摔下窗帘道:“不要在门口杵着丢人现眼,跟我进来!”

等到踏进自己那小院,一回头见永安和常福耷拉着脑袋跟了进来,徐勋方才喝令后头探头探脑的金六关了院门。这时候,徐良也从上房里头出来,见早上自己打发去兴安伯府投帖子的两个小厮哭丧着脸跪下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徐勋身侧。

“勋儿,我派了他们去兴安伯府投帖子,怎么正好和你一块回来了?”

“爹,我回来时路过门房正好听到他们两个抱怨,所以把他们叫进来问一问。”

对徐良解释了一句之后,徐勋立时看着两人,语气冰冷地质问道:“事情办砸了,也不复命就在门房那边抱怨,王家当初就是这么教给你们的规矩?”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3章 又出大事了!

别人送来的人不可靠,徐勋自始至终就有这样一个观点。因而,宁可相信鬼心眼多多的慧通和尚,宁可让金六自告奋勇跟来了京师,宁可从运河上一时心动就带来了阿宝,他也不太愿意任用傅容和王世坤给他的人。事实上,若不是陶泓是他在六叔徐迢那里早就打过交道的,又有赠书之缘,他也不会放心留在身边。

若永安和常福两人是向徐良复了命,然后在门房抱怨的,他还可以宽宥一二;可两人竟连复命都不顾,就呆在门房嚼舌头,他自然不能容忍。因而,哪怕生性伶俐的永安可怜巴巴地磕头求饶,他依旧不为所动。

“不要磕头了!去兴安伯府投帖究竟是怎么回事,如实说来!”

永安见抬起额头满是尘土的脑袋来,见常福依旧犟着脑袋不做声,顿时暗自叫苦,慌忙垂头说道:“回禀少爷,小的和常福到了兴安伯府送上帖子,先是门房不搭理,之后好容易答应去通报一声,不多时人就出来,还把帖子丢到了咱两个的脸上。常福气不过和他们理论,结果里头就冲出了人追打咱们,还恐吓说要放狗……不是小的不及时回来复命,实在是因为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四少爷出门,说是去定国公府,东西太多人手不够,正好瞧见咱们回来,就叫两个门房出去帮他送东西,小的和常福就被四少爷吩咐在门上看着。”

听到这些,徐勋方才看向了常福:“永安都说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的没什么可说的。”常福这才磕了一个头,竟是黑着脸说,“打骂随少爷心意就是。”

尽管对兴安伯府的敌意举动大为恼怒,但徐勋更容不下常福这样一个犟头倔脑的角色。记得就是常福在外头抱怨说跟错主子的,他当即冷冷说道:“既然是遇到了别人家混账,那今天的事情办砸了,也不能全怪你们。永安你既是解释清楚了,你留下。陶泓!”

跟着徐良出来的陶泓没瞧见跟着徐勋出门的瑞生,心里正胡思乱想着,乍听得叫自个儿,他立时吃了一惊,慌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你带常福去见王公子,就说是我的话。我如今身边人够用了,把他完璧归赵。”

陶泓自己被徐迢送给徐勋的时候也是深为不安,因此对这两个新来的也是一直多有照拂。奈何人家自忖王家是魏国公府的姻亲,哪里瞧得起他,平日对他都爱理不理,直肠子的他也并不在意。这会儿听到徐勋要把人送还给王世坤,又看到常福一下子呆住了,永安则是脸色苍白,他本能地觉着这样后果不妙,忙上前去使劲推了常福一把。

“还不快向少爷求求情,要是你就这么回去,王公子肯定不会覆水重收!”

尽管小家伙这成语用在此处不太应景,但常福还是听懂了这低声提醒。可他是王家的家生子,一下子转送了别人本就想不开,此时把心一横,竟仍是一声不吭。见他这般光景,徐勋就冲着陶泓喝道:“人家既然不领你的情,你还啰嗦什么?带他去见王公子!”

见徐良张了张口仿佛要帮忙求情,徐勋突然转身一把搀扶住了他的胳膊,温言说道:“爹,咱们进屋说话。今天我这一去还真是巧极了,不但见着了掌印萧公公,还见着了秉笔李公公……”

陶泓眼看着老少主人都进了屋子,再回头瞧瞧常福,见人已经主动走到了院门处,正在那拉门,本想再劝两句的他只能追了上去,只剩下永安一个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东厢房的门帘后头,一直在偷偷瞧看这边情形的沈悦放下了拨着门帘的手,转身就往里走。陪着瞧了好一会的如意追上她之后,免不了轻声说道:“小姐,不过是一个不识抬举的小厮,不值什么,您……”

“何止不识抬举,简直是天底下第一蠢人。看看永安还机灵,这个笨蛋,陶泓都已经提醒他了,居然还一心想回去,也不想想王公子和徐勋这么好,一顿板子打得他半死是轻的,把人直接卖了都有可能!我是在想,早知道如此,从伙计里头挑几个妥当人,把干娘调教出来的那两个徒弟带上,兴许还可靠些,免得徐勋还要受这种傻瓜的闲气!”

“小姐又说这话了。”如意扑哧一笑,随即挤了挤眼睛说道,“李妈妈不是早就说了,你们一天不是一家人,就没道理让他用你的人,否则现在好便好,将来不好的时候,还以为你的人在悄悄监视他……”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胡说八道了,干娘已经出去打听京城什么产业好经营了。他虽是带了不少钱,可总不能坐吃山空,找一门稳妥的生意做做也好。”

“他?哪个他?”

“小丫头,你居然敢打趣我,反了你了!”

这边厢主仆俩轻声斗嘴的时候,那边厢徐勋把徐良搀扶进了屋子,又把今日去见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时候又见着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的情形一一道来。见徐良听到送礼的细节,紧蹙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他便笑道:“幸好我今天多长了个心眼,心想万一萧公公私宅还有别人,未免不够分的,谁知道这么巧竟撞见了李公公。这下倒好,杜锦的那礼物我轻轻巧巧就送出去了,若是李公公觉着人给他长脸了提拔提拔,这份善缘就算结下了。”

“敢情你那会儿在临清钞关的时候就已经打点下了这伏笔?”

徐良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勋,见他微笑点头,他顿时忍不住使劲拍了拍脑袋,却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觉得这儿子简直是成精了。因而,当徐勋又说萧敬言说让他们搬到丰城胡同去,还让徐勋少出门以备召见,他立时眼皮一跳。

“萧公公的意思是……”

“就是爹你猜测的那个意思,十有八九皇上是要召见的。只不过,萧公公毕竟也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咱们也只能碰碰运气。至于今天兴安伯府这般轻慢……和尚不是带着自个那些人先去找地方安顿了吗?回头让他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这笔账先记着!”

“少爷,王公子来了!”

父子俩商量了好一会,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声音。徐勋连忙走到门边打起帘子,见王世坤大步进了院门,后头两个健仆正架着常福进了门,刚刚在他面前犟头犟脑的小厮这会儿赫然双颊肿的老高,显然是才吃了一顿嘴巴,嘴被堵得严严实实,他眼神一动就迎了上去。

“徐勋,我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像话,才让人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你若是不要,我就立时让人找人牙子过来,卖了干净!”

被人提溜着的常福一下子打了个寒噤,奈何口中塞着一团破布想要求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一阵阵嗯嗯啊啊的含糊哀鸣。一旁的永安见此情景顿时噤若寒蝉,哪怕是常福一再看过来,他也丝毫不敢上去求情,只是垂手低头站在那儿。

徐勋本意是把人送回去,王世坤打也好骂也好卖了也好,眼不见为净,横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滥好人。然而,王世坤把人掌了一顿嘴又送了回来,他就有些头疼了。当下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说道:“也罢,留下就留下吧,我正有事要对你说。”

他看也不看一眼被那两个健仆放下的常福,虚手引了王世坤进正房,随即先说了今天常福和永安出门去兴安伯府碰了个硬钉子,再道了两人被徐叙一句话支使到了门房上,最后才说道:“所以,我这一行人加在一块也有一二十个,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萧公公说在丰城胡同有一座宅子,让我搬过去,所以我打算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这个老四!”

王世坤闻言脸色很不好看。毕竟,从前在魏国公府,徐叙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可眼下到了这儿却是正经主人,难免流露出几分在南京时收敛了许多的傲气来。他倒是有心想挽留徐勋,可人家萧公公开了口,在这儿又确实寄人篱下,他也就找不出什么话来,只突然起身大步出门去,却没走远,就在院子里对一个仆人喝问了两句,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

“我问过了,这儿离丰城胡同近的很,只要穿过宣武门里街,然后在往北两三条胡同就是。总而言之,你要有什么事帮忙你尽管开口,否则我这趟京师白跑,回头可和你算账啊!”

这一路上和王世坤虽不是一条船,可每每运河“堵船”停航的时候,徐勋经常搭起船板过去探看,再加上在南京城有一阵子厮混的时光,因而徐勋和王世坤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哥们了。此刻面对王世坤这调侃,他立时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

“你放心,我在这京师两眼一抹黑,不找你还能去找谁?”

“少爷,北镇抚司的李千户来了!”

几乎是徐勋话音刚落的同时,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大嗓门。此时此刻,王世坤立时恶狠狠地冷哼道:“两眼一抹黑?昨天才刚到京师,今天一大早就是司礼监派人叫了你过去,却是掌印太监萧公公召见,这会儿北镇抚司的人又来了,你要是两眼一抹黑,我就干脆是瞎子算了!好你个小子,赶紧出去见你的大人物,耽搁了小心到北镇抚司诏狱里头吃官司!”

然而,仿佛是有心和王世坤作对,他这话才一出口,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次却是跟着王世坤的一个小厮。相比陶泓那大嗓门,他这声音怎么都带着几分惶然。

“少爷,不好了,四少爷从定国公府回来,不知怎的冲撞了寿宁侯府张家家眷的车轿,里头据说是寿宁侯府的张大小姐和小侯爷。人家咬定了四少爷调戏张大小姐,一个不好要打御前官司……”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4章 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上)

京城这座魏国公芳园已经破败了。

这是李逸风拒绝了进屋喝茶,站在院子里随处一扫就得出的结论。尽管宅院房屋一直都得到了良好的修缮,尽管这些花草树木仍然得到了精心打理,尽管下人们乍一看去都是殷勤而又周到,但这些都掩盖不去这一切背后的那种暮气。迁都燕京已经有百多年了,两三代魏国公也曾定居京城,可徐家人终究更怀念妩媚秀丽的江南,看徐俌每每上表的意思,看自家头儿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只怕就算徐俌没了,下一代的国公也还会镇守南京。

也是,爵位都已经到了顶,还不如富贵平安一生,徐家人算是念头通达!

他正这么乱转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边有两人并肩出来。左边那个他认得是徐勋,右边那个却陌生得很。尽管不认识,可联想这次和徐勋同行进京的人,他立时就明白了过来,当下笑眯眯地迎了上前。

“徐公子,这就是魏国夫人的胞弟王公子?”

“见过李千户。”

见王世坤正儿八经要行礼,李逸风却笑容可掬地把人扶住了,随即竟大力捏了捏王世坤的臂膀,见这纨绔多年的贵公子险些哎哟叫出声来,他就笑开了。

“王公子这身体看着结实,可事实上还太虚了些。京城的烟花之地可是不比南京那些青楼楚馆逊色,要试一试桃花运,你这身体还得再好好练练。”

要是换成正经人,此刻就是不翻脸也会尴尬十分,但大约是吊儿郎当人的天性,王世坤乍一听这话,却觉得这位锦衣卫军官颇对脾胃,于是鬼使神差地拱了拱手说:“没想到李千户竟是个中老手,花丛前辈,日后小弟一定多多请教请教!”

徐勋很是确定,要是这会儿自己在喝水,铁定一大口喷了出来。见李逸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和王世坤相对会心一笑了,很有些立时三刻就带人去见识的意思,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李千户,难得你来,本应该好好招待,只刚刚外头出了点事……”

“啊,没错!”王世坤这才记起了要紧事,不觉使劲拍了拍脑袋,随即赔笑道,“刚得到消息,我那外甥不知道怎的竟是在外头招惹了寿宁侯府的张大小姐,听说已经闹到顺天府衙去了。咳,我这回出来,我姐夫三令五申让我好好照应这外甥,我得立马去瞧瞧。”

不等王世坤说完,徐勋就看着李逸风满脸诚恳地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京城,两眼一抹黑,李千户若是能抽出空子,这一趟引领引领咱们两个可好?真不知道究竟是倒了什么霉,一大早我爹打发人去兴安伯府送信,结果也是碰了一鼻子灰,这回又轮到了徐四公子。”

徐勋不说两眼一抹黑还好,一说此话,李逸风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古怪。作为大明朝历史最悠久的侦缉部门,北镇抚司尽管说是要受到东厂辖制,但下头的眼线却是都归到他手底下的。今儿个一早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在私宅召见了徐勋,旋即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不请自来,搬了个箱子兴高采烈地回去了,而萧敬甚至还留人吃了午饭……除却萧敬和人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其他的他都了若指掌。至于什么徐良派人去兴安伯府投帖,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去定国公府探望,这些也都逃不过北镇抚司的耳目。

怪不得头儿当初招揽不到人来,敢情这徐勋竟根本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寒门子弟!

在叶广的主持下,锦衣卫和北镇抚司只是纯粹的鹰犬,素来不掺和这些政争,可并不代表这些小事也不能出面。此刻眼珠子一转,李逸风就欣然点了点头。

“也罢,我就送你们去顺天府衙一趟。只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们,要真是闹大了,别说我,就是叶大人的面子也未必管用。至于萧公公……萧公公从前还落过寿宁侯的面子,两边这仇还不小呢!这京城上下谁都知道,哪怕是天皇老子能惹,见着寿宁侯府张家的人也还是绕道走为妙。至于那位张大小姐……嘿,那却是张家的异数,太子爷和张家人向来不对付,可偏生对她这表妹不错,每每进宫两人总会比赛似的弄上一堆好玩的玩意。”

……

都说京城里头遍地权贵,兴许随便在大街上冲撞一个衣着不甚体面的,都可能是一个放在外头足可为一县父母官的六部主事,就更不消说往上数的大佬了。哪怕礼仪摆着,小民百姓尽量靠边走,可每日里各色冲撞仍然不少。有些小的一顿呵斥抑或是一顿打骂也就过去了,可若是两边都是官员,有时候就不免要闹大了。而今儿个这官司虽还没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可已经让顺天府衙上下焦头烂额。

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自然不可能来管这种从争道到冲撞,继而又演变成所谓调戏的事;正四品的顺天府府丞也“正巧”到通州那边公干去了;治中和好几个通判有的告病有的抽不出空,到最后只有推官朱勤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奈何寿宁侯府的人素来是整个京城最难惹的,而魏国公府又是老牌的勋贵,这一争险些没把他的理刑厅给掀翻了。

尽管最初相持不下,但几个回合下来,徐叙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下风。原因很简单,他只是魏国公府的庶子,今天跟出来的除了自个从南京带来的几个仆人之外,都是京城这儿留守的。这些家仆平日里没主子挟制,可踩低逢高的势利眼却厉害,最初以为对方是寿宁侯府那些没名没分的侍妾美人之流,还能抖些威风,待一听说被自家少爷说了几句露骨话的竟然是寿宁侯的千金大小姐,他们就立时醒悟到麻烦,一个个都蔫了。

不但蔫了,其中一个谨慎的还凑近徐叙身边,低声说道:“四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可不是南京,闹到御前皇上还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到时候须不好看。您不如拉下脸过去赔个不是,把事情圆过去就完了。”

“滚!我还轮不到你教!”

徐叙在家里就不是什么得宠的,一直跟着王世坤厮混,也是为了让继母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此番进了京,上头没了人挟制,他方才真正有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午后从定国公府出来,他有意逛一逛京城,又在一个小厮的殷勤相劝下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教坊司三大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本司胡同转了一圈,最后因见这么一队人过来,冲昏了头脑的他只以为是什么有名的艳妓,策马过去就搭讪,谁知道竟踢了这样的铁板!

要不是吃那张家的仆从一阵奚落,他也不会这么冲动。可眼下祸已经闯了,又知道了人是寿宁侯府的千金,他怎么可能不惶然无措?可就这么上去赔情,他又拉不下那张脸,于是也只有把气撒在了下人头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赶走了人,他看着里间低垂的门帘,想起被人请进去好茶好水供着的寿宁侯大小姐和小侯爷,他的嘴角不禁又抽搐了起来。

朱勤见两边僵持不下正懊恼,一个皂隶突然跑进来说是芳园来人了,是魏国公府的舅爷。得知有徐叙的长辈来了。这位顺天府推官喜上眉梢,赶紧撂下两边悄悄溜了出去,可等到甫一见面,发现这位舅爷竟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他的满腔希望顿时化作了乌有,好半晌才提起精神,死马当做活马医地转身走在前头把王世坤等人领了进去,却是没认出一身便服的李逸风来,更没注意到王世坤正在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交头接耳。

“真要这么干?是不是太狠了,回头老四非得恨死我不可!”

“你没听李千户说寿宁侯府的霸道?皇后娘娘据说是极其护短的人,要是事情闹大了,兴许连魏国公也一块陷进去。芳园那些下人是什么嘴脸你应该清楚,徐叙若是真被人陷了进去,你这半个主人甭想制得住他们,那会麻烦更大!而且你想想清楚,这回上京城,要是你挟制不住徐叙,到时候他隔三岔五给你这么闯一次祸,你跟在后头擦屁股就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其他?干不干随你,横竖我回头就搬出去了!”

王世坤被徐勋一番话说得心里一阵挣扎,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道:“好,我听你的,谁都知道我这爆炭脾气!他娘的,横竖再刺激也比不上前一次,老四能知道我这一番苦心就算了,要不知道,大不了从今往后他和我断交!”

眼见得王世坤突然加快了脚步,竟是拎着马鞭超过前头的顺天府推官朱勤,大步冲进了理刑厅,后头把两人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李逸风忍不住嘴角一挑,倏忽间上前一手搭住了徐勋的肩膀,因笑道:“我说徐大公子,看不出来,这魏国公府的小舅爷对你是言听计从啊!”

“李千户言重了,只是我和王公子交情好,给他出出主意罢了。”

李逸风也不在乎徐勋这打哈哈,嘿嘿一笑就慢条斯理地背手走在后头。果然,一到理刑厅门口,他就只听里头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却是王世坤正挥着鞭子勃然大怒地站在那儿,几个仆役脸上还带着鞭痕东倒西歪,而徐叙脸上赫然一个红红的巴掌印,面色铁青站在那儿。

看到这一幕,他盯着王世坤看了半晌,突然又扭头瞅了瞅徐勋。

这两个小子,一个是出主意大胆,一个做起来大胆,倒是一对好搭档!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5章 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下)

徐叙万万没料到,一向和自己交好的王世坤甫一进大堂,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斥了他一顿,随即就厉声呵斥起了跟着自己的那几个下人。而当有人顶罪的时候,这位王大公子甚至提起马鞭就打,一时竟是满大堂的鸡飞狗跳。

提着马鞭一个个下人地教训了过来,这理刑厅里自然是鸡飞狗跳。这还不算,王世坤还一面打一面大声嚷嚷道:“我打死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魏国公让你们跟着小四,是让你们规劝他学好的,不是让你们挑唆了他去和人相争!这才刚来京城,你们就惹出了这样的麻烦,魏国公府的脸面都给你们丢尽了!”

看到这情景,徐叙脸上顿时挂不下来:“又不都是他们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是,还有你!”王世坤一下子转过身来,指着徐叙的鼻子就怒声喝道,“你忘了行前姐夫魏国公是怎么教导的?到了京城谨言慎行,别仗着家里的名头,眼睛长在头顶上,传扬出去别人都要说魏国公府的人不懂规矩!”

兴许是在南京被父亲压制得太狠,兴许是这一趟出远门,父亲竟然只给了他三百两零用,兴许是才刚住进芳园,觉着这些仆役对他这个四公子比想象中更热络殷勤……徐叙此时被骂得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还不如我呢,凭什么教训我!不就是仗着你姐姐是我爹的填房,摆什么舅老爷的架子!”

一直以来,王世坤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冲动暴脾气,此时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大怒,竟是啪的一个巴掌甩了上去。众目睽睽之下,他拿着马鞭指着徐叙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口!怪不得你刚刚居然这样张狂,敢情是连长幼尊卑都忘了!要是姐夫魏国公在这儿,看他不一个窝心脚踹死你,我大姐真是白教导了你这几年!”

听王世坤气急败坏,说话渐渐没了条理,正进大厅的徐勋终于忍不住了,不得不开口喝道:“徐四公子,你不但和人争道,语出不逊,到了顺天府又还纠缠不休,王公子这当舅舅的管教你这外甥天经地义,你却恶言相向,徐四公子你算一算,犯了多少魏国公府的规矩?身为世家子弟,又是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遇着公侯伯府的女眷,只要是知道礼节的,都应该礼让一二,这不是规矩礼法,这是男人立身处世都应该懂的道理!”

“说得好!”

说话间,徐勋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孩子气,话语却有些老气横秋的嚷嚷。眼见旁边屋子门帘一掀,却是个十二三的少年溜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不是说徐叙得罪的是寿宁侯府的大小姐吗,怎生又钻出了这么个少年,莫非就是那小侯爷?见这少年一身半旧不新的天青色福纹衫子,腰间挂着一枚白玉坠,打扮得就好似寻常富家子弟,他正寻思,这胸膛挺得老高的少年就神气活现地走了过来,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也是魏国公府的人?”

这种居高临下却自然而然的语气让徐勋心下猜疑更甚,但面上却一丝一毫都没露出来,想了想就拱拱手道:“在下徐勋,并非魏国公府的人,只是和王公子徐四公子一道进的京。请问公子是寿宁侯府……”

“我不是……咳,我姓朱……嗯,你就叫我小侯爷好了!”少年一甩袖子,看了看满堂乱七八糟的情形,顿时眉头大皱,当即看着一旁陪站着的顺天府推官朱勤道,“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桩案子,你这推官居然这么久还决断不下,未免也太草包了吧!这徐叙身为魏国公的儿子,见着女眷车轿就不管不顾上去搭讪,遭了呵斥就吩咐手下动粗,最后知道对方是寿宁侯府女眷也丝毫不相让,狂妄大胆无礼,着立刻发到……嗯,发到……”

见少年先自称小侯爷,又是训斥朱勤,又是自顾自给徐叙定罪,徐勋心中一动——就算是哪家小侯爷,哪有这般自说自话的?这时候他灵机一动,当即插话道:“发到国子监,让国子监祭酒谢大人好好教导教导礼仪!”

正在绞尽脑汁回想那些律例的少年陡然之间听到徐勋的这话,一时间喜上眉梢,竟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廷杖二十,然后发到国子监去让谢老学究好好管一管,杀一杀威风,背个十年八年的圣贤书再放出来,看他还是不是这么狂妄!哎,你小子果然聪明!”

他也不管堂上其他人是如何的瞠目结舌,自顾自向徐勋招了招手,见其上前了两步,他才笑眯眯地说:“你给本小侯爷出了个好主意,不错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你要什么尽管说,本小侯爷从来都是最大方的!”

听这朱姓少年一口一个本小侯爷,徐勋若不是苦苦忍着,简直要笑出声来。只不过他面上看来也就是比这少年大两三岁,可心理年龄却着实成熟太多了,这会儿硬生生挺着,竟是一本正经地站在那儿思量了起来。好一阵子,他才稍稍低下身子对人拱了拱手。

“小侯爷,我要的赏赐很简单……”

话还没说完,里头突然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继而就是一个少女悦耳的声音:“厚哥哥,你又胡闹了!人家徐公子又不是你的属下,又不是咱们寿宁侯府的人,而是正经魏国公府的客人,你凭什么赏赐人家!快回来,否则我回头可得告状了!”

少年一时满脸的懊恼,见徐勋笑容可掬,仿佛也不相信他能给什么赏赐,他突然一咬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要什么,尽管说!”

理刑厅门外的李逸风早就认出了这位主儿是谁,又是瞠目结舌又是懊恼为难。按理说他应该立时进去,好好劝说人赶紧回宫,可他更知道这样肯定是自讨苦吃。这时候,听到这位主儿真要给徐勋什么赏赐,他就更头痛了。万一徐勋不明就里胆大妄为胡说八道一通,这接下来的麻烦就远远比小小的冲撞来得大!

正当他踌躇的时候,徐勋却已经开了口:“小侯爷,我要的赏赐很简单,这徐四公子已经给他舅舅教训过了,这廷杖能不能免了?为了补偿您二位的受惊,王公子自会上寿宁侯府给大小姐和您赔罪,外加赔偿……啊,对了,我们这趟正好从江南带来了不少特产,可以带去让小侯爷和大小姐尽管挑!”

“这……”

此时此刻,少年正有些迟疑,徐叙却忍不住了。他先是遭了一番训斥,然后又挨了一巴掌,紧跟着徐勋这个他根本瞧不上的甚至也奚落了他这一番,甚至随随便便跑出来一个小孩子就大剌剌定下了如何发落自己,他哪里咽得下这么一口气?他霍然踏前一步,正要冷言冷语反唇相讥,突然颈后就中了重重一下,不免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一记手刀让这个不领行情的徐四公子好好去和地面做伴去了,李逸风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对着那少年深深行礼唱了个大喏,这才说道:“小侯爷,徐叙这小子是不像话,不如这廷杖就暂且寄着。人送到国子监给谢大司成调教,要是犯了规矩,国子监可是有绳愆厅的,小板子饶不了他!您要是不放心,卑职立时把人押去国子监,如何?”

李逸风那可是北镇抚司的二号人物,哪怕寿宁侯府张家尊贵,也未必能让他这般百依百顺,更何况这位小侯爷还说自个姓朱,莫非是……

看李逸风这种态度,徐勋终于觉得一颗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来。他怎么都没想到,今天被王世坤拖出来解决这么一桩突发事件,竟然会真的撞见这么一位主儿。好在他见机得快给出了这样一个深对其脾胃的馊主意,这一来便轻轻巧巧扯上了关系。

那少年斜睨了李逸风一眼,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卑职协理北镇抚司理刑千户李逸风。”

“啊,都说叶广下头有一头最狡猾的狐狸,原来你就是李逸风!”少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东张西望要找徐叙时,却发现人已经躺在了地上。大为愕然的他上前去没好气地踢了一脚,发现人真的晕了,他这才大为失望地轻哼道,“真没用,听到挨板子就昏过去了,我宫里……我家里那些下人们挨上三五十都还硬气得很!算了算了,你把人拉走,送到国子监去,让谢老学究给我好好管教管教!”

一旁的王世坤见李逸风点头如小鸡啄米,顿时完全看呆了。徐勋的建议就已经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这少年当真了,北镇抚司的这个锦衣卫高官也当真了,可这算是什么惩罚?徐叙是庶子,不比那些一定要进国子监镀金的公侯伯世子,此番要真的进去了国子监,自己回去姐夫非但不会怪罪,必然还会高兴得很!

“是是是,小侯爷您尽管放心,卑职一定知会谢大司成,他要是每天背不出一百篇书,就不给他吃饭!”为了打发这位小祖宗,李逸风已经顾不上自个是不是胡说八道了,接下来他瞥见徐勋,眼珠子一转就又说道,“对了,小侯爷金口玉言,徐公子说的另一条,您是不是也考虑考虑?徐公子和王公子刚从南京过来,江南的各色小玩意儿铁定带了不少,让他们送到寿宁侯府给您和大小姐慢慢赏玩,这不是正好?”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6章 小太子的大脾气

北城发祥坊德胜门内大街中段路东,有一条不长的和定府大街平行的东西向横街,俗称张皇亲街。之所以得了此名,就是因为这儿住着大明朝的第一号皇亲寿宁侯张鹤龄。从古到今,当皇帝的从来都是三宫六院,只有弘治皇帝把那些宫苑全都荒着,整个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而且对皇后娘家极其礼遇。已故皇后之父张峦先封了寿宁侯,故去后追封为昌国公,两个兄弟也一个封了寿宁侯,一个由建昌伯进封建昌侯,两人一并赐第建宅,恰是好不风光。

这坐落在张皇亲街上的寿宁侯府虽是一等一的富丽堂皇,但徐勋去过南京赫赫有名的两大豪宅中山王府和前中山王府,如今置身这儿,本能地就从那雕梁画栋中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暴发户气息。他尚且如此,就不用说每年都常常会在中山王府住个把月的王世坤了。而且不单单是他俩,自称小侯爷的朱厚照在这大宅院之内也浑身不得劲,一进门他就脸色不好,若非张大小姐张婧璇拿话语堵着拦着,他几乎扭头就走。

王世坤虽纨绔,可也不傻。之前李逸风一力亲自提溜着还昏迷不醒的徐叙走了,一时那些魏国公府跟来的奴仆和芳园的家仆都跟了过去,这会儿跟两人来寿宁侯府的竟只剩下了徐勋的阿宝和他王家带出来的两个家仆。此刻进了仪门,眼看戴着面纱的张婧璇和那小侯爷走在前头,刚刚一路骑马又不方便交谈,他冷不丁拿胳膊肘往徐勋一撞,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喂,你老实告诉我,究竟什么情况?”

徐勋侧头见王世坤那黑着脸的样子,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四下里一打量,见最近的人也在七八尺开外,他方才用几乎如蚊子一般的声音说:“十有八九是太子殿下。你自个有点数,别说错话出了丑,那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啊?”王世坤竭尽全力方才没有惊呼出声来,好一会儿,他才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徐勋手中提着那个小巧玲珑的三层盒子,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难道你小子真的是未卜先知,连东西都备好了在车上?”

“你以为我是神仙啊!”徐勋看着前头那位主儿的背影,暗自苦笑一声,这才摇摇头说,“我只是因为今早去见萧公公的时候做足准备,这才勉强应付了那位突如其来的李公公,所以就多了个心眼,坐骑上加了个行李褡裢,带了些江南特产,谁知道真有用得上的时候。”

“你还真是成精了!”

王世坤终于从徐勋那句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却压根没有去质疑徐勋怎会有这样的确信。之前只觉得古怪,可眼下知道前头那少年可能就是当朝太子,那么缘何如此大剌剌地断罪裁决,缘何赏赐大方说一不二,缘何那个锦衣卫高官这样恭谨巴结,那解释全都有了。颇有一种天上掉馅饼感觉的他晃了晃眩晕的脑袋,直到进了一座小小的三间厅,这才醒悟到他完全忘记了去问徐勋准备的都是些什么特产。

这样的好机会要是浪费了,那可是要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的!

徐勋和王世坤打足了精神,一旁年纪小心计却不少的张婧璇同样是打足了精神。尽管朱厚照是中宫所出的太子,可偏偏和张皇后不太亲近,和张家更疏远,而她之所以能和这位储君交好,是姑姑张皇后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打听朱厚照所好,又从小着意把她往宫里带,再加上她古灵精怪,在玩乐上头有一手,这才总算是维系住了那一层兄妹情分。

然而这远远不够,今天她好容易在皇帝的默许下把朱厚照带出了宫,即便如此,要不是发生这突发事件,要不是徐勋说要请他们赏玩江南特产,要不是那个锦衣卫高官撺掇,要不是她有些小聪明,朱厚照仍然大有可能半道折返。所以,对于两个意外的访客,她相当客气,不但吩咐下人拿出了珍藏的贡品龙井待客,又假作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勋打开了那个盒子。

当那个盒子的第一层缓缓转开的时候,眼见那几盏灯台下闪烁着各色异彩的石头,她仍然美眸泛波,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拈了一块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南京特产,相传乃是女娲补天余下的雨花石。”

尽管如今尚未到雨花石风靡一时的万历年间,但坊间市井仍然有不少人收集,傅容就是对此大为热衷者。这一趟上京让徐勋一口气带了三大盒,眼下这一层便是罗列着好些珍品。虽说张婧璇和朱厚照都见惯了黄金美玉等等珍品,可这会儿见徐勋一块块拿出,展示其中那些天然图案,张婧璇固然觉得野趣天成,就连朱厚照也不禁多了几分兴趣。

“第二层呢,第二层有什么好东西?”

徐勋正要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人就突然冲了进来。来人是个四十出头锦衣华服的胖子,一进屋发现还有徐勋和王世坤两个外人,他顿时脸色一沉,当即喝道:“大胆,你们是谁,竟敢擅入寿宁侯府!”

“爹!”

“好啊璇妹,说什么你爹不在,让我来看那杂耍班子,原来你和人串通起来骗我!”

寿宁侯张鹤龄这话一出口,就被张婧璇一声娇斥和朱厚照的一声冷哼给打断了。眼见朱厚照霍然起身就往外走,张鹤龄顿时慌了手脚,想要上前阻拦又有些畏惧,可不阻拦吧,这好容易的机会送到了门口,他又不甘心,竟是站在那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发火都不知道冲谁发去。而张婧璇小脸气得通红,旋即想起什么,目光一下子就看向了徐勋。

眼见此情此景,徐勋当机立断,当即站起身冲着张婧璇拱了拱手:“张大小姐,这些东西便算是给你赔礼的。王兄,走!”

王世坤就是再傻,也知道这区区礼物和那位太子殿下孰轻孰重,二话不说就行过礼跟着徐勋匆匆出门。直到他们俩这一走,张鹤龄才回过神来,当即发火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寿宁侯府岂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爹,好好的事情,都怪你!”人小鬼大的张婧璇气急败坏地掀下帷帽,冲着张鹤龄气咻咻地说道,“我和皇后娘娘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说你不在府里,又说府里新得了一个杂耍班子,这才总算是哄了太子殿下出宫到咱们府里来,刚刚那两个人是留下太子殿下最好的由头,你……你知不知道你坏了多好的机会!”

“我……”张鹤龄瞠目结舌地看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女儿,渐渐有些明白了过来,当即扭头大喝道,“来人,快去追……”

“还追什么,难道你能拦着太子殿下不让人走?”张婧璇恼怒地喝住了人,随即才一咬嘴唇说道,“您凡事就不会多想想吗,明知道太子殿下来了,您就算急匆匆赶过来,看见有外人也不该就这么嚷嚷开,非得把人气走了才高兴!”

见女儿一跺脚就气恼地出了屋子,连徐勋撂下的那匣子都忘了,张鹤龄站在那儿愣了好一阵子,这才气急败坏地一捶门框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算盘设计,我哪来的这许多心眼!嫡亲外甥偏生和我这个娘舅不亲,偏生当我仇人似的,我有什么办法!”

且不说张鹤龄是怎样气急败坏,追在朱厚照后头的徐勋见这位太子殿下脸色赤红,显见是气得不轻,顿时纳罕得很。京不乐也提过朱厚照和母亲张皇后还有两个舅舅都不甚亲近,但闹到这样仇人似的,却着实有些过头了。于是,他几乎是脑筋一转,就紧追两步赶上了朱厚照,冷不丁开口说道:“小侯爷,我和王兄初来京师,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你可知道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游玩游玩?”

“啊?”

朱厚照一下子停下了步子,这才想起今儿个自己竟是好容易出了宫来,而且因为随着张婧璇的关系,身边不再是前呼后拥,就只有几个心腹亲信,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当下眼睛大亮。扭头看着徐勋和已经赶了上来的王世坤,他见两人都空着手,想起东西都落在这寿宁侯府了,顿时有些不甘心,眼见外头几个人迎了上来,他当即努了努嘴。

“张永,你去和表姐说,那些东西分她一半,剩下的收拾收拾好给我带回去。”

闻听此言,一个三十出头的随从立时快步上来答应了,二话不说就一溜小跑往寿宁侯府里头跑去。他前脚刚一走,朱厚照就看着剩下的人,下巴一抬吩咐道:“你们其他几个,去把车马收拾好了,咱们去……咱们去演乐胡同看教坊司哪里有什么新鲜乐舞!”

老天爷……要真是被皇帝知道太子竟是去了那种地方,别人不说,他别说前程,脑袋都甭想要了!

还不等徐勋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劝,那边厢最初已经完全听傻了的亲随也反应了过来。一个老太监就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竟是极其夸张地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膝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太……太了不得了,小侯爷,您今儿个是光明正大出来的,老侯爷和夫人全都知道。要是让他们晓得您去了那等地方,回头必定是大光其火,小的几个就是九条命也不够用!小侯爷,您可千万千万体恤咱们几个苦命的……”

他一面劝说,一面用眼睛斜睨徐勋和王世坤,那眼神里头满是警告之意。哪怕不知道这家伙是哪个赫赫有名的角色,可见其他几个人都围着死活劝说不停,一时竟是人人惶急,他用最快的速度计较了一番,终于生出了一个主意。

“小侯爷,咱们上国子监那边去看看怎样?”见原本很不耐烦的朱厚照闻言一愣,他又笑眯眯地挑唆道,“这徐四公子刚刚送过去,也不知道国子监那边会不会不收人……”

此话一出,几个太监立时如释重负,一个个点头如捣蒜似的:“去国子监好,去国子监好!那里还有文庙,正好可以逛逛书市……”

“书市有什么好逛的,家里头的书房还不够大,书还不够多,一看就头晕!”

见朱厚照不高兴,徐勋猛然想起之前京不乐提过太子对当今的弘治皇帝极其孝顺,而弘治皇帝则是爱书爱佛,立时急中生智地说:“小侯爷家学渊源,那种地方本是没什么好去的。可国子监旁边的文庙旧书市据说珍品极多,兴许能淘出些好东西送给令尊老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