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自己这些亲信太监全都附和不停,朱厚照虽恼怒不能去演乐胡同,可转念一想,上次下头不知道哪个大官给父皇送了一本旧书,父皇又高兴又赏了人东西,这次自己出来要是也依样画葫芦弄上一本,兴许也能让父皇乐一乐。于是,他思来想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寿宁侯府,眼见那边厢几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辆马车过来,他眉头大大一挑,又冲着徐勋招手道:“你,跟本小侯爷上车,本小侯爷有话问你!”

“是是是……”

徐勋一边连声答应,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王世坤,低声说道:“你骑我的马回去一趟,叫木怀恩立马在傅公公捎带的那些佛经和章大司成送我的那几箱子书里头好好挑挑。对了,让京公公帮忙一块挑,挑好了火速送到文庙书市上去。”

“你是想……”

王世坤一刹那就明白了过来。等到见徐勋点点头转身上了车去,那几个太监顾不得他就簇拥了马车走人,他想了想,立时吩咐几个随从好好跟着车,什么都听徐勋的,自己上马之后拨转马头就飞一般地离去。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7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原本还不知道太监们打哪儿拉来的马车,但真正上了车,徐勋心里就有了数目。

车厢四壁的金属部件都是鎏金嵌银,板壁仿佛都是取的整片大木,偶尔有衔接的地方,也几乎很难瞧出来。两边车窗挂着斑竹帘,斑竹帘上糊着轻纱,正中一个小几子摆着一个固定死了的丹漆雕牡丹花攒盒,一旁两个架子上,一面是银壶和四个酒杯,一面是软巾漱盂,靠后板壁的地方是至少可容纳两个人同坐的宽大座位,上头铺着荫凉的藤席,而前头的空地却根本没人坐的余地,只两个软垫子摆着,看情形只容人跪着或盘腿坐着伺候。

这哪里是什么随便找来的马车,只怕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座车!否则就算是寻常公侯,也未必有这样的奢华。

朱厚照懒洋洋斜倚在那宽大的座位上,见徐勋一上车东张西望一阵子就愣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就没好气地一拍旁边的空地方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陪我说话!”

要是别人,既然掂量出了朱厚照的身份,怎么也会诚惶诚恐说如此太不恭敬诸如此类云云,然而,没找到其他地方可坐的徐勋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这一路跪着过去,当下便笑着拱拱手道:“既是小侯爷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见徐勋就这么过来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朱厚照顿时大为高兴,靠着软垫笑眯眯地打量了他好一阵,这才突然歪着脑袋说:“不错,你不错……对了,你之前说你叫什么来着……对,是徐勋!咦,奇怪了,我怎么似乎听人说起过你,是谁说的来着……”

朱厚照说着就苦恼地拿着拳头轻轻捶了捶小脑门,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却什么都没想起来。此时此刻,徐勋哪里还不知道萧敬恐怕是已经下过工夫的,于是便干咳一声提醒道:“我才刚打南京来,小侯爷怎会听说过我的名字?”

“南京……对了,就是南京,啊,你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孝子!”

朱厚照一下子忘了这是在马车里,倏然站起身来,结果这一站不打紧,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的他一头砰地一声撞在了顶上的厢板,紧跟着就哎哟一声跌坐了下来。这时候,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车门不多时就被人一把拉开,一个满脸紧张的脑袋探了进来。

“小侯爷您没……”

这最后一个事字还没说出口,那驾车的老太监就满脸呆滞地停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弯腰站着手忙脚乱给朱厚照揉脑袋的徐勋。见朱厚照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向他挥手做了个赶人的姿势,他这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再次向徐勋使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缩回身子去先小心翼翼地放下竹帘,继而关上了车门。

随着马车再次起行,撞着脑袋的朱厚照总算是恢复了过来。他龇牙咧嘴地吸了一口气,可随即就顾不上这点小事故了,两眼圆瞪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这才神色古怪地问道:“徐勋,我问你,我听说你从前那个爹爹是南京有名的善人,有钱有势,而且怎么说也是名门大家出身,可你后来那个爹爹却是穷光蛋一个,你怎么想到要认他?”

徐勋本以为萧敬想方设法打通的是弘治皇帝那儿的关节,可万万没想到起初连自己的名字都并没完全记住的朱厚照,竟然会知道自己先后两个父亲的来历。此时此刻,哪怕是机敏如他,也有些不知道从何回答,脑海里瞬间转了无数念头。直到发现朱厚照神情专注眼神凝聚,并不似之前那样随心所欲或是自说自话,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只怕对朱厚照极其重要,他才终于打定了主意。

“小侯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么?”

这个反问顿时让朱厚照呆了一呆,旋即才疑惑地问道:“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要说假话,那当然是血浓于水,骨肉情深。纵使养父养了我这许多年,总比不得生父的血缘。”徐勋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见朱厚照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才苦笑道,“要说真话,那便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养父丢下我这儿子多年不闻不问,纵使是我遭遇大难,眼看什么都要没有了,他却依旧影踪全无。而我爹先是奋力下水救了我一命,紧跟着又因我的缘故被人陷害,再然后又在人刺杀的时候奋力救了我脱出重围……”

“等等,你等等!”

朱厚照猛然打断了徐勋,旋即惊愕地问道:“不是说是你为了救他挡了一箭吗,怎么又变成了他奋力救你脱出重围?”

“小侯爷,那是我爹在我昏迷之际对外头说的,等我醒过来,木已成舟,据说都已经报上朝廷了,我那时候说出真相,谁能信我?每每想到因这欺君之罪受到褒奖,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徐勋知道这又是一次赌博,可当看到朱厚照恍然大悟,竟是冲他欣然点头,一副大为赞赏的模样,他不觉舒了一口大气,旋即才接着说道:“若没有这些情分,纵使人证物证证据确凿,我真的因血缘认了爹,这心里免不了会存着疙瘩。可即便如此,我前头的养父毕竟供了我这许多年的花销,所以我和爹商量过了,将来若有子息,会过继一个给我养父,让他不至于绝后。”

这一番话在后世自然毫无问题,但在如今的大明朝,可说是惊世骇俗。儒家的礼法极其严格,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却比不上血缘,所以,戏文中为了生身父母的仇而抛弃养父母,甚至为了报仇而陷养父母于危难,乃至于认贼作父多年后却暴起杀父,这都是有的。

听了徐勋的情分说,朱厚照坐在那儿沉吟良久,接下来竟是良久一直没说话,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直到僵坐着的徐勋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就只听身边的这位小太子突然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话。

“那我问你,要是一个大户人家,当家主母没有儿子,于是就借腹生子,把一个婢女生的孩子抱在了膝下,这儿子长大之后偶尔知道了自个的身世,他该怎么办?”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天爷!

如果说之前偶遇朱厚照,徐勋已经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砸中脑袋的眩晕感;那么这会儿朱厚照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几乎恨不得天上打雷直接把他劈晕,于是就可以避过这样一个决计能坑死人的麻烦。他心里不住埋怨自己从前没能博览群书,只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游龙戏凤,只知道那几个顶尖奸臣的名字,却根本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茬狗血家庭伦理剧。

然而,这会儿再后悔再思量已经来不及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厢板壁,他无法确定这话外头驾车那个老太监是否能听见,听见了又是否会呈报上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硬着头皮说道:“小侯爷,您说的事情,那是要看情况的。”

见朱厚照看着自己只不做声,徐勋便故作客观地分析道:“首先,这么一说是真是假。须知世家大院之中常常有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捏造事实,让这位公子对母亲产生怀疑,于是趁机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

这带着几分劝诫提醒的话听在朱厚照耳里,不免有几分不中听,当下就皱起了眉头。而察言观色的徐勋哪里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却不得不趁热打铁地说道:“小侯爷不要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这是有前例的。当年大唐则天皇后亲生四子,其中第二子,也就是先封雍王,后来成了太子的李贤,就因为信了太监宫人的荒唐流言,把自己当成了韩国夫人所生的儿子,于是母子反目,最终的结果,我不说小侯爷您也应该知道。”

朱厚照身在宫中,那些老师成天讲史,他听归听,可总不以为然。这时候听徐勋把这一段掰出来,不喜读书但却记性不错的他立时仔细回忆了一遍,依稀记得李东阳讲过的《新唐书》里头确实有这么一段,立时脸色就霁和了下来,满意地小手一挥。

“嗯,不错,你继续说。”

“其次,如果是真的……”深知弘治帝后感情深厚的徐勋虽说压根不想去提这假的可能,但朱厚照想听,他不得不把心一横继续讲下去,“这家的父亲对儿子如何?这家的母亲又对儿子如何?这是不是真心的疼爱,明眼人都是能看得出来的。就好比我之前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这位公子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形,总该有个判断才是。”

见朱厚照终于有些动容,徐勋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凑在朱厚照耳边,几乎用蚊子一般的声音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而且,那位公子若真的想印证一下那些流言蜚语,何妨装一装病?这当亲生父母的,无不最着紧孩子,这位公子若是病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身下的马车戛然而止,旋即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小侯爷,国子监街已经到了。”

下一刻,车门就被人打开,旋即那一层斑竹车帘又被人一点一点拉起,旋即露出了那驾车老太监恭谨的笑脸。发现朱厚照在那儿沉思不动,这笑脸迎人的老太监斜睨了一眼徐勋,突然笑吟吟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去殷勤地扶徐勋先下车。

老太监使劲捏了捏徐勋的手臂,声音却比蚊子声还低,“徐公子,刚刚您在车里和小侯爷说的话,俺刘瑾可是一句都没听见!”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8章 撞到铁板的跳梁小丑

区区一番话,当然不可能立时三刻轻轻巧巧解开朱厚照的心结,但至少这位“朱小侯爷”下车的时候,老气横秋地在徐勋的肩膀上搭了一搭,继而笑眯眯地说道:“徐勋,你记着,刚刚那些话是咱们俩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哭笑不得的徐勋斜睨一眼满脸茫然,眼神却异常狡黠的刘瑾,暗想这儿至少还另有一个知情者。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去反驳朱厚照,点了点头就赶紧岔开了话题:“小侯爷,虽说南京国子监我去过好几次,可这京城国子监我却还是头一次来,今日一见,果然是金陵妩媚,帝京雄浑,风情大不相同。”

“雄浑?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我早就看腻了,赶明儿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到南京去好好逛逛!对了,徐勋你既是南京人,到时候你带路,什么玄武湖秦淮河鸡鸣寺,那些好地方我一定要玩个遍!”说到这儿,朱厚照也不管其他人是怎样的脸色,东张西望一阵就没好气地抱怨道,“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我父……都是皇上的,当皇上的却只能憋在那么一座小小宫殿里,也未免太委屈了!”

那些太监一个个都赔笑附和着,徐勋却暗自想道,这换成他一天到晚闷在那么一座紫禁城里整整十几年,也会如同朱厚照这样一心想往外走。想归这么想,此时他却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等到眼见国子监大门紧闭,也不知道李逸风是否真的把人送了来,朱厚照就眉头一挑,随手指了个跟从的太监喝道:“你,去问一声,那个徐四谢铎可收下了!”

那个摊上这么一桩倒霉差事的太监指了指自个的鼻子,见朱厚照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哭丧着脸应下,转身去了。这时候,徐勋已经远远看见了自家的陶泓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知道约摸安排停当,就笑容可掬地看着朱厚照说:“小侯爷,在这儿干等未免没趣,咱们去文庙书市先逛一逛?”

许是在车里听到了一种新鲜论调,许是从紫禁城那座大牢房里解脱了出来,朱厚照心情很不错,当即满口答应道:“好,就去那儿逛!”

大明朝立国之后,便和历朝历代一样兴建太学。朱元璋仿夏商周制度,把国子监设在了远离闹市十里的鸡鸣山,而朱棣和他老子朱元璋一样,迁都北京也把国子监选在了当初比较荒凉的北城,为的就是让士子安心读书,不惦记俗世繁华。然而,士子也是人,学官也是人,总得有各式各样的需要,于是在文庙周围,渐渐也就有了些三三两两的铺子,但这终究是和体例不合,因而最多的就是各色书店书斋书铺,从旧书到新书乃至于春宫图,只要你肯花银子花心思,什么都能淘到。

就好比这会儿朱厚照在前呼后拥下逛了三家书铺,就已经淘到了好几张他自个最喜欢的美人画,原本对此行有些意兴阑珊的他渐渐真正生出了兴致。一旁陪逛的徐勋一面要打叠精神应付朱厚照突然灵光一线冒出来的问题,一面还要一心两用地注意不远处陶泓的手势,不动声色地把人往他预备好的地头引,自然劳心劳力。当他终于把朱厚照引到了陶泓手指的那家书铺,终于能到门口透口气的时候,突然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少爷。”

扭头见是阿宝,徐勋顿时愣了愣。阿宝毕竟是他从运河的船上直接拎下来的,见识有限,昨日跟着进了京城后就如同进了大观园似的,小心翼翼不敢多行一步,原本的机灵劲也瞧不大出来了,但把人收下本就另有缘故的他并不太在意。所以,这会儿他误以为阿宝徒步在马后车后跟了大半天累了,便微微点头道:“眼下没你的事了,一旁歇歇吧。”

“不是……”阿宝赶紧摇了摇头,又凑近了些说道,“少爷,那边几个人老是看着您这儿,看样子像不怀好意……我瞅着他们的眼神,很像咱们船帮两伙人打架拼命之前先来摸底的光景。”

“你说什么?”

徐勋本以为阿宝把陶泓等人错认了,可当假装漫不经心地顺着阿宝的指示悄悄观察的时候,他立刻发现了两三个戴着斗笠鬼鬼祟祟的汉子。一想到南京那场突如其来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刺杀,他只觉得心里一根弦陡然之间绷紧了,当下丢下阿宝在原地盯着就反身进了店。

见朱厚照拿着他预先预备好的一本佛经,正在和店主讨价还价,他也顾不得掺和进去吹捧吹捧,直奔一旁笑呵呵的刘瑾,一把将人拽到了一边。

“刘……刘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

徐勋险些直接迸出了公公两字,好在终于堪堪改了。这临时改掉的两个字让刘瑾眉开眼笑,一下子丢开了对徐勋莽撞举动的不悦,却是笑吟吟地问道:“徐公子有什么要紧事?”

“今天小侯爷出来,除了你们几位,可还有人跟着?”

“呃……这个嘛……”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刘瑾很有些犹疑,可想到自己在车厢外头听见的话,他又觉得徐勋这人能让太子掏出那种要命的心里话,日后必定是要得用的,值得下些工夫笼络示好,于是眼珠子一转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小侯爷是咱们侯爷和夫人的命根子,出来才只咱们几个人跟着哪行?这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当不起!”

果然如此!

徐勋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寻思怎么开口让刘瑾未雨绸缪找人先把外头那几个汉子收拾了,他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吓了一跳的他赶紧回头,却发现来的不是想象中随心所欲的朱厚照,而是一脸笑容的李逸风。

“徐公子,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怎么,这是跟着小侯爷在逛书店?”

这一句真巧说得徐勋简直想翻白眼。头一次在顺天府衙撞见朱厚照,那是真巧,可眼下这李逸风说出这言语来,明显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可是,眼下他正好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当下也顾不得这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对刘瑾告罪一声就把李逸风拖到了临近书铺大门处。

“李大人,你看对面的那几个汉子,是不是正在窥伺咱们这儿?”

“嗯?”

李逸风是在国子监撞见朱厚照支使过去的那个太监,这才急急忙忙赶到了此处。他倒不想着什么升迁,但作为北镇抚司的二把手,太子出宫的时候在边上多转转混个脸熟,异日太子登基保着自己的位子总不成问题。然而,当听到徐勋的这句话时,多年侦缉的敏感立时盖过了一切,他几乎是眯起眼睛往那边书斋屋檐下的几个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眼,最后拍了拍徐勋的肩膀。

“好小子,东厂大约是因为怕太子觉得人太少冷清没趣,所以没事先净街,竟然留下了这么几个碴子,倒便宜了我!”

徐勋还没回过神,就只见李逸风大步走出了店门,手指放在嘴边一声响亮的唿哨,就只见四面八方抢出了十几条大汉来,把四周围堵得严严实实。等他又是一个手势,这些大汉二话不说就冲着对面屋檐下那几个头戴斗笠的汉子逼了过去。看到这情形,压根没想到对方如此雷厉风行的徐勋不觉瞠目结舌。

“走!”

那包围圈中的几个汉子见此情景,彼此对视一眼,当即有人厉喝了一声。可这话才刚出口,站在门口的李逸风便慢条斯理地说道:“北镇抚司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话音刚落,这一条大街上便立时骚动了起来。对面几家书铺刚刚还张头探脑的伙计们立时鸡飞狗跳了起来,有的忙着下门板,有的来不及的便直接弃了书店往后溜,至于大街上原本还在闲逛的人们则更不用说了,一个个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刚刚正和朱厚照讨价还价极为起劲的掌柜,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脸色变得苍白一片。而那几个太监见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大步走到门口瞧看,几乎是齐齐挺身挡在了主子前头,那模样要多忠心有多忠心。

“放心,做好今儿个这单买卖,再怎么闹也不关你这儿的事!”徐勋却已经退了回来,安慰似的对那战战兢兢的掌柜说,“只要你的嘴紧一些,那就一点事没有!”

集贤街和国子监街交叉路口,一辆马车正停着,一只手打起窗帘张望着里头的情形。看到好些人连滚带爬地从国子监街旁边那条名闻遐迩的书市巷子狂奔出来,那关注的目光为之一凝,良久方才放下了窗帘。随着一声轻喝,马车立时徐徐往南行去。

车厢中,罗先生放下手中的香茗,盯着对面的同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我说大掌柜的,即便是咱们那位太子爷好动又出了宫,而且难能跑到这文庙这种地方来,可也不值得大掌柜你亲自出面,带我到这儿看这么一出猴子戏吧?”

罗先生的对面,一个脸戴铁面具的人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太子虽要紧,但如今又不掌权柄,盯着他还不如盯着别人!李荣他们几个都收了咱们的重礼,唯有萧敬油盐不入,我是想看看萧敬看中的那个小子究竟如何。看来他运气不错,一进京城尚未多久,居然就搭上了太子。”

“太子身边的人,有几个没收过我们的好处?就连司礼监秉笔李荣,还不是过不了钱财这一关!他这初来乍到的算什么。”罗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老半晌才嘿然笑道,“您可不要告诉我,从不离家的您上了京城来,居然是为了这么一桩小事?”

铁面人一下子抬起了头,精铁所铸的面具随着光线反射显得鬼气森森:“听说,皇上前几天在南宫训诫过寿宁侯张鹤龄了。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太子一进寿宁侯府,他就立马现身讨好,却不想坏了他女儿的一番苦心。张家人除了那丫头,就几乎没聪明的,要不是皇上护着,从皇后到他们兄弟,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张家人既蠢,那消息自然更容易让太子相信。”

“原来大掌柜是为了这个,都已经是暗中布置好些年的事了,自然不虞有失……对了,我倒忘了问,这群偷偷摸摸在外头窥伺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铁面人虽是戴着面具,但这会儿罗先生却依稀能看出他仿佛是笑了:“罗先生你号称无所不知克敌制胜,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那是何方神圣?反正是跳梁小丑,既是撞到了铁板,给北镇抚司收拾却是正好。”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39章 太子审案

倏忽间,书市一条巷子就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变得干干净净。动作快的店铺已经下了门板完完全全关得严严实实,动作慢的店铺也已经空空荡荡,东主掌柜伙计几乎都躲到后头去了,小巷两头空空荡荡,就只有中间这十几个人围着几个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圈子中央的几个人你眼看我眼,却齐齐跪了下来,领头的一个更是慌慌张张地连连磕头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民只是路过,路过!”

“路过?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尔等窥伺贵人图谋不轨!”

李逸风哂然一笑,随即沉下脸来大手一挥,就只见他手下的那些大汉立时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前,不过片刻工夫就把这三四个汉子被捆得如同麻花似的,嘴里都塞上了麻胡桃。眼见大局轻轻松松就定了下来,李逸风正想一个手势让自己那些手下把人押走,却不料一个人影突然越过了他,一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人,一面摩挲着下巴,好半晌才扭头看着李逸风。

“你叫李逸风是吧?”

“是是是,小侯爷有何吩咐?”

“李逸风,本小侯爷还从没见过北镇抚司审案,今儿个你在这审给我看看如何?”

朱厚照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着实惊人,哪怕李逸风平日善于临场应变,可这会儿答应吧,回头大臣弹劾,决计能送他一个蛊惑太子的罪名;要不答应吧,谁都知道太子我行我素惯了,这一惦记他就甭想讨得了好。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一咬牙做出了选择,却是笑容满面地说道:“小侯爷有命,卑职自当听从,但这大庭广众不是地方……”

见朱厚照面露不悦,徐勋便适时从旁边一个空挡凑了上去,轻声说道:“小侯爷,光天化日之下审,要是传到那些大臣言官耳中,只怕又要念叨好一阵子。”

一想到东宫那几个啰啰嗦嗦的师傅,朱厚照就不再坚持,侧头一想就一锤定音地说:“把人带上马车,咱们马车里头审!这样既不兴师动众,也不虞被那些老大人们念叨。嗯,横竖本小侯爷那辆马车宽敞得很,把领头那个先带上来,你来审。徐勋,你也跟本小侯爷上车!”

尽管这样一个提议仍然相当荒谬,但总算还有些可操作性,于是,李逸风不得不面露难色地答应了下来。而徐勋则是退后一步对刘瑾轻声提醒了一个书字,刘瑾立时心领神会,也不对朱厚照提及,只回过身来和那掌柜言语了两句。不一会儿,当朱厚照出门上车时,那一箱子书也被刘瑾支使两个小太监搬了出来驮在马背上,只象征性给掌柜撂下了一块银子。

等到这一行人离开好一会儿,刚刚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一条巷子方才渐渐有了些活气。那卖书的掌柜瞅着手里那锭银子正担心,王世坤就带着陶泓从外头进了店来,没好气地用折扇拍了拍手说道:“别看了,这银子是你的了,自己收好就是了。”

“那怎么好意思,公子您已经给了二十两……”话虽如此说,那掌柜却死死攥住那锭银子,根本舍不得放手。

“给你的就是你的!你只消记着今天的事情别随处说嘴就罢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公子放心!”

王世坤二话不说转身出了店,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疑惑地摩挲了一下脑门。那几十卷佛经还有那十册书都是珍本,决计是价值不菲,佛经应该都是傅容辛辛苦苦搜罗来的,书亦是章懋珍藏,这徐勋竟然自作主张就这么送给了太子!即便太子也是送给皇帝,可这么兜兜转转一趟,傅容也好徐勋也好都捞不着半点功劳,这又是何苦?

“算了算了,我是没他那么多心眼……从南京到京师,这么多趟听他的我都得了好处,且看看他这一次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宽敞的车厢里,四肢关节全都给李逸风亲自卸掉,又用北镇抚司的独门手法捆得结结实实的先头那斗笠大汉面色苍白地跪在朱厚照面前,别说挣脱,就连挪动一步也难能。相比满脸兴致盎然的“朱小侯爷”,一左一右的李逸风和徐勋就不那么舒坦了。若不是徐勋未雨绸缪寻了两个小板凳带上来,他们此时除了盘腿坐着就是屈膝跪着,决计找不到第三个姿势。即便如此,北镇抚司这位理刑千户仍然很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这才开始问话。

听李逸风从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年龄几何一路问下来,徐勋几乎有一种时光交错的错觉。然而,当李逸风问那大汉做何营生时,他却本能地感觉到对方犹豫了一会。而这时候,李逸风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去,迅疾无伦地接上了那大汉的肘关节,旋即又一下子将其卸掉,继而就卡住了他的下巴,将那人的哀嚎呼痛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要是你还想多来几次,就尽管编瞎话!”

尽管平日对付这种小角色有的是从肉体到精神的各种手段,但此时此刻在朱厚照面前,李逸风只用了最简单直接而又不血腥的一种。果然,当他松开那大汉的下颌时,那满头冷汗的大汉立时张口说道:“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是有人给了我们几个二十两银子,让我们跟着这位公子,然后狠狠教训他一顿!”

李逸风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语病,立时皱眉问道:“哪位公子?”

“是这位。”

那汉子浑身都动不得,只能用硕果仅存还能活动的下巴冲着徐勋努了努嘴。本就有所预感的徐勋几乎是和之前朱厚照一样不管不顾地站起身,脑袋重重碰到了上头车厢的顶板,旋即才慌忙低头弯腰,却是满脸愧疚地说:“小侯爷,我……我真没想到竟是我这个才刚到京师的惹了这样的祸事,都是我的罪过……”

朱厚照看着徐勋也和先前自己一样撞着了脑袋,不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听着这解释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对啊,你才刚到京城,哪里来的仇人?李逸风,继续问!”

见李逸风那鹰爪似的手又伸了过来,那大汉既畏惧北镇抚司的凶名,又生怕再吃一回苦头,慌忙大声叫道:“要是小的说一句假话,管教天打五雷……不,管教小的在北镇抚司里吃十八遍不重样的刑罚!”及至李逸风的手停了,他方才一口气说道,“小的那会儿拿着钱也不放心,所以有意跟了跟,发现人从兴安伯府后门进去了。”

“兴安伯府?”

大明朝勋贵不少,但对朱厚照来说,真正需要记的除了那几个国公之外,就是自己的那两个舅舅。所以,他搜肠刮肚也只记得听过这么个名头,似乎是在京营带兵的,当下就看着李逸风打算听他解释。果然,李逸风斜睨了徐勋一眼,就垂下头说道:“小侯爷,这兴安伯……和徐公子是亲戚……”

“什么?”

父亲弘治皇帝那儿的亲戚众多,但那些藩王朱厚照几乎一个没见过,至于母亲张皇后那边的亲戚,朱厚照除了一个表妹全都不待见,此刻听到算计徐勋的居然是他的亲戚,他顿时一下子炸了,当即一捶身下的座位,怒声骂道:“混账东西,真是混账东西!”

“小侯爷息怒……”

徐勋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朱厚照跳将起来,劈手给了那汉子啪啪两个耳光,旋即还不解气,又猛地一脚把人踹在地上,死命在其身上踩了好几脚,这才气咻咻地坐下。之前和朱厚照在马车里说了那么一番话,这会儿他大约能体会到,这位太子的雷霆之怒与其说因为自己,不如说因为之前在寿宁侯府憋着的气,抑或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听到的流言。于是,等到朱厚照坐下身来,他就递了一块帕子给这位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太子。

李逸风冷眼旁观,见原本还在生闷气的朱厚照不假思索接过帕子就胡乱擦了擦脸,心里顿时暗自纳罕。他本觉得今天这几个人竟是和徐勋有关,太子就算不怪罪,也总会心里存下疙瘩,可没想到太子竟是比徐勋更生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要不是他亲眼见证今儿个徐勋第一次见到太子,几乎就要认为这两个人非但认识,而且必然有深切的关联。

徐勋瞥见李逸风若有所思地将一团麻胡桃塞进了那汉子的口中,旋即手起斩落一下子敲晕了人,他这才开口说道:“小侯爷,这几个人就交给北镇抚司处置吧,随便寻个罪名足够他们喝一壶了。至于他说的什么指使,小侯爷不如当成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那几个人可是要对付你,你居然能当成没这回事?好啊,你就这么胆小怕事,我看错你了!”

面对朱厚照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则是怒气冲冲的目光,徐勋便微微笑道:“小侯爷,对于那些想要你死想要你倒霉的人,你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活着,就是最好的报复了。别人算计越多做得越多,就犯错越多破绽越多,否则怎么会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再说了,如今的兴安伯毕竟算我的长辈,和长辈置气理论,别人总免不了要算到我这晚辈头上,我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听到这番话,朱厚照本能地想起自个那两个讨厌却摆脱不了的舅舅,而且为了这个还老被父皇训斥,一时竟有些心有戚戚然,当下竟同病相怜地重重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当成没这么一回事我可不干,回头我一定告诉我……爹,让他评评这个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40章 父子君臣

“小侯爷不可!”

徐勋和李逸风几乎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旋即不免彼此对视了一眼。朱厚照大为奇怪,盯着两个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气鼓鼓地往后一靠问道:“为什么不可?”

李逸风脱口而出叫了这么一声,还真是全心全意为徐勋着想。这要是朱厚照真的去禀告了皇帝,那事后追究下来,兴安伯府那边固然讨不了好,可徐勋一个教唆太子的罪名却怎么都跑不掉,指不定闹开了还会有言官在那啰啰嗦嗦地说什么以下犯上,欺凌病重长辈诸如此类云云。只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在才十二三的小太子面前剖析明白,他不免有些犯了难。

就在他斟酌话语之际,徐勋却开口说道:“小侯爷,若是在一个大家族里,底下人中间发生了小纷争,一个被另一个欺负了,可结果却只能跑去老太爷那儿告状,别人会不会觉得这个人没本事?”

“呃?”朱厚照闻言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说得对,被人欺负了就是要回头再把人教训回来,只会告状算什么本事!那我就不告诉我爹了,赶明儿你要是撑不住,就来找本小侯爷,我给你做主!”

听朱厚照又把自己这小侯爷的身份搬了出来,李逸风再也忍不住笑,旋即却赶紧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道:“小侯爷说得极是,徐勋是您护着的人,天底下还有谁敢欺负了他?至于这几个人,进了北镇抚司就别想好过,您尽管放心就是。倒是小侯爷今天淘到了不少好书,回去献给老侯爷,老侯爷一定会欣喜于您这一片孝心。”

“嗯,只要爹高兴就好!”朱厚照嘿嘿一笑,继而洋洋得意地说,“我当然要给爹瞧瞧,我也是会挑好东西的!别人是献好东西讨他的欢心升官发财,我是只想让他高兴高兴。爹太劳累了,而且还老是因为人家告我的状生闷气……唉,他还老不说,我宁可他骂我两句。”

朱厚照说着说着,就皱着苦瓜脸唉声叹气了起来。要不是李逸风在旁边,徐勋简直想伸手去按一按那小脑瓜上硬挤出来的皱纹。发现李逸风不敢接话茬,他就故作好奇地问道:“别人家的孩子都怕打骂,小侯爷怎么居然会希望老侯爷责备?”

“爹骂我两句就能出出气嘛!”这不是在宫里,徐勋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至于整天诚惶诚恐,因而朱厚照竟自然而然把憋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一时大倒苦水,“爹的脾气是太好了,对底下那些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惯得他们整日里没事就啰啰嗦嗦的,这个不对那个不好,我看他白头发和皱纹都多出来好些!唉,别人骂不得,那当然只好骂我了!”

尽管徐勋很想笑,可是,品味着朱厚照这番话中的那股稚子孺思,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斜睨了李逸风一眼,他赫然发现,这位北镇抚司凶名远扬的二把手竟也是一副深受触动的样子,于是想了想就轻咳一声说:“皇上曾经褒奖我仁孝,要说我实在是比不上小侯爷。小侯爷的这份心意若是明明白白告诉老侯爷,老侯爷必定高兴得很。”

“这个……这个也能说?”朱厚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李逸风也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他不免仍然有些犹豫,“可爹老是说,我只要好好读书,他就最高兴了。”

“小侯爷,话不是这么说,就比如您刚刚那些话,那是不但要做,而且也要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这时候李逸风终于把握住了机会,循循善诱地说,“就比如卑职对我家大人一片敬爱之心,那平日做事不但要随时听候他的吩咐,必要的时候还得在面前出谋划策,但最要紧的是,卑职在我家大人面前一定要表白这心意。光说不做不行,光做不说也不行!”

外头驾车的刘瑾听到里头这七嘴八舌劝解的声音,想笑又不敢,最后嘴角顿时咧得高高的。虽说有些不忿朱厚照竟然会听这两个外人的话,但一想到回头弘治皇帝手捧这些书,又听到朱厚照那些心里话的表情,他就忍不住得意地想哼小曲。

这些外人又不能进宫,况且今儿个那几个暗中窥伺的王八蛋还是那个徐勋招惹的,回头皇帝龙颜大悦,功劳还不是得落在他们头上?

……

从国子监街到东安门是顺路,可去锦衣卫和魏国公府芳园却不顺路,因而,心知肚明的李逸风半道上就拉着徐勋告退下了马车,连同北镇抚司的那十几个校尉把几个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人押了回去。而剩下的一行人则是沿着崇文门里街徐徐前行,拐进金鱼胡同后一路往西直行,在东安门前停了下来。随行的一个太监上前一亮身份,守卫自然立时放行。

一行人从东安门进东安里门东上中门,却不进东华门,而是折向北,沿着河边直房过了东上北门,一路绕着护城河到了北边玄武门,马车这才停了下来。见朱厚照下车,早就备在这儿的一乘凉轿立时迎了上前,众人簇拥了这位主儿上轿正要走,朱厚照却突然在凉轿上东张西望了一阵,手指遥遥一点刘瑾道:“别忘了本小侯爷……咳咳,别忘了我的书!”

见朱厚照当了大半天的小侯爷,这会儿还改不过口来,一众内侍不禁都是暗自偷笑,而刘瑾却一本正经地答应着,竟是不辞辛苦亲自安排人把东西重新分拣装箱,如此一来就落在了后头。而前头众人一路簇拥着朱厚照到了乾清门外头,就立时服侍这位太子下了轿,又上上下下替他理了理衣裳,这才送了人进去。

“父皇,父皇!”

正在乾清宫西暖阁书房里看书的弘治皇帝听到这一阵嚷嚷,立时知道是朱厚照回来了。一想到之前下头来报朱厚照到了寿宁侯府,没盘桓上一刻钟就气匆匆地拂袖而去,他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儿子必然知道自己和张皇后张婧璇串通了一块骗他,这会儿十有八九要来兴师问罪。于是,未雨绸缪的弘治皇帝预先端起了一张肃然面孔,却不料朱厚照兴冲冲地进了大殿,随随便便磕过头后就一溜烟跑到了他的身边,哪里有半点不高兴的模样?

“父皇,看我给您找来什么好东西了!”

朱厚照浑然没注意到弘治皇帝那惊奇的表情,连声吆喝招手。见刘瑾领头抱着一个大箱子进了来,他立时飞跑过去,一把掀掉箱盖,从里头拿了一本书后就跑到了弘治皇帝跟前,献宝似的说:“您看,这是大方广佛华严经,说是什么……嗯,唐版的八十华严。还有什么苏东坡的手卷,都是我从文庙书市给您淘回来的!”

面对兴高采烈的朱厚照,弘治皇帝只觉得有些糊涂了,见这孩子一本一本书在他那案头上摞得老高,最后竟是把整个台面全都给铺满了,他不禁干咳了一声,扳住朱厚照的肩头把人拉了回来,这才问道:“你今儿个出了寿宁侯府,是到文庙去了?”

“是啊,去文庙淘书去了!”朱厚照使劲点了点头,随即得意扬扬地一指那还未搬空的箱子,笑着说道,“这里头还有呢,都是我的收获,都是我带回来孝敬父皇的!”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先前那些担心也好忧虑也罢,一瞬间都扔到九霄云外了。他根本没顾得上去翻看那些书,当即慈爱地摩挲着独子的脑门,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儿果然是有心,没辜负朕的期望!”

“父皇……”虽说父子相得,但弘治皇帝这样的真情流露,朱厚照仍然是鲜少遇到,此时嘟囔了一声之后,他一咬牙,就抬起头说道,“父皇您政务劳累,日后若是有不高兴的时候,就训斥儿臣出出气吧!儿臣一定乖乖听着,绝不回嘴!”

这突如其来的两句话让弘治皇帝一下子呆住了。他终究是天子,一挥手便把近侍全都屏退了去,继而才看着朱厚照沉声问道:“我儿怎会突然说这话?”

外人没了,朱厚照立时更加胆大了,当即振振有词地把在徐勋李逸风面前说道过一遍的歪理又拿了出来。听到这话,原本还以为是谁教唆了太子的弘治皇帝顿时释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欣慰,竟忍不住把人揽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松开。

“我儿果然是懂事了!不过,朕又不是那等在外头受了气只会冲着妻儿出气的庸人,拿你出气怎么使得?你有这份心很好,只要你好好读书上进,明白如何知人用人,朕才最高兴!”说到这里,弘治皇帝这才想起了大案上的那些书,随便挑起一本翻了翻,原打算不论是什么摹本伪本都先称赞朱厚照两句,可翻到那些注疏,他就不知不觉面色一凝,又翻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朱厚照问道,“这都是你从文庙书市买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银子?银子是刘瑾给的!我这就叫他进来!”

见朱厚照扯开嗓门叫了刘瑾,合上书的弘治皇帝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只有这唯一的一个儿子,一向最是着紧,而朱厚照虽聪明,记性也好,可一直不喜欢读书,而且年纪毕竟还小,怎么会有这样挑选珍本的眼光?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41章 天子召见

对于魏国公府芳园上下来说,这一连两日发生的事实在是跌宕起伏。

昨儿个四少爷徐叙和舅爷王世坤才刚到,今儿个那本以为是在这儿寄人篱下的徐家父子,却先有司礼监派了一位公公来接去,紧跟着又是北镇抚司的千户来拜访,继而舅爷王世坤从外头风尘仆仆回来就吩咐钱管事,说徐勋房子已经找好,不日就要搬走,让他这几天绝对不可怠慢。

反倒是身为正经少主人的徐叙,今天一出门就冲撞了寿宁侯府的大小姐,而且从顺天府衙垂头丧气回来的下人竟说,四少爷给人一个条子送进京城国子监去了!连钱管事这样在京城这大染缸中混迹了多年的,面对这种消息也难以推断是真是假,是福是祸。而等到傍晚时分李逸风亲自送了徐勋回来,验证了这个消息丝毫无误,从上到下一时都是一片失语。

这叫什么事!

李逸风送了徐勋进门,见钱管事失魂落魄,他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笑吟吟地使劲拍了拍徐勋的肩膀:“你小子一贯聪明,今儿个那位主儿的身份你应该瞧出来了。不是所有人当着那位主儿都能把握好分寸的,你今天不错,好样的,怪不得大人当初打算把你收进北镇抚司。不过你也预备着些,皇上对于太子的事情最是着紧,那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保不准这几日就要召见,你心里得有个数。是福是祸虽说都在皇上一念之间,可也得看你自己的。”

“多谢李大人!”

“嘿,大人就免了,我才区区五品,可当不得这两字!好了好了,我还得回去善后,今儿个这么一趟抓人惊动不小,要是不能把事情撸平了,明儿个无数言官就要冲我捅刀子了!”

见李逸风哈哈一笑转身就走,一面走还一面头也不回地冲着自己扬了扬手,徐勋想起这位主儿在朱厚照车厢中卸人关节时的那份狠辣不动声色,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感慨。

这厂卫中的佼佼者,着实练就了阴阳两副面孔,兼具嬉皮笑脸与心狠手辣两种性格!

甫一到京师才睡了一个安稳觉,这才第二天就是东奔西跑,徐勋刚刚在外头还不觉得,此时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自己那个小院,他就不免有些扛不住了。一旁跟着跑了一趟顺天府衙,一整天见识了一辈子都没见过大人物的阿宝终于不懵了,眼疾手快从旁搀扶了徐勋一把。

此时此刻本就是晚饭时分,院子里空荡荡的,正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前头倒座房里住着的那些护卫都已经开饭了,可大约是傅容严令,还是他们习惯使然,这会儿听不到那里有半分喧哗。倒是这边正房厢房里人声不断,中间还夹着金六嫂李庆娘的拌嘴。

“少爷回来了!”

然而,这些声音都比不上阿宝的大嗓门。话音刚落,正房和东厢房就有人打起了门帘探看,下一刻,陶泓就一溜烟跑了出来,如意也跟着跨过门槛走出来两步,可发现陶泓殷殷勤勤地问了两声,又搀扶了徐勋的另一面胳膊,她想想人多嘴杂不好探问,也只能站在了原地。却不想徐勋竟是吩咐阿宝和瑞生先回房,随即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到了面前就轻声撂下了一句话,这才往正房去了。

如意在原地愣了片刻,立时反身进了屋子,见沈悦坐在饭桌前,虽是筷子在那几盘菜里头乱挑,可眼睛一动不动正对着门口自己进来的方向,她就笑着快步上前,低声说道:“小姐,七公子让我对您说,今儿个出门遇贵人,万事都很顺利。”

“阿弥陀佛,三清道尊……还好还好!”沈悦双掌合十,一下子把道佛的神全都溜了出来,旋即还压根没感觉自己这口误,如释重负地开始挟菜吃饭,嘴里又嘟囔道,“我就说呢,干娘都已经打听到了京城什么生意好做什么生意不好做,他那么狡猾,徐叙那点小麻烦还不是手到擒来?什么冲撞什么赔罪,人都送到京城国子监去了,这根本是徐叙走大运了!”

徐良原本是要出门看看情形的,却被身边服侍吃饭的永安一口一个您如今是当家老爷,该有的规矩总不可废说得重新坐下,这会儿眼见阿宝和陶泓一块进屋,徐勋却落后了片刻进来,他更是焦心万分。不等徐勋行礼,他就站起身来大步上前,抱着徐勋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好一会,确定真的没少一块肉,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吃饭吧。”

由于这正房后头没有后罩房,徐勋就把陶泓阿宝永安常福连同金六夫妇,暂时全都安排在西厢房里。这会儿阿宝不懂那么多,爽快行礼答应了下来,一时扭头就走;永安倒还有些犹豫,陶泓却上来把人拽下去了。这三个小厮一一退下,徐勋方才挨着徐良坐了下来。

“爹,一出去又是一下午,让你操心了。”

“没事,就是这消息都是半截,眼见王公子都回来了,你还没个音信,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徐良一面说一面亲自给徐勋盛了一碗饭,这才面带愧疚地说,“刚到京城就这么连轴转跑了一趟又一趟,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爹,你这是什么话,这本来就是咱们家的事,我当然得多跑跑腿。”徐勋含笑接过那一大碗,见徐良面前的碗里只用筷子拨拉过,桌子上的几盘子菜也显见是几乎没动过,他少不得伸出筷子去给徐良挟了些鱼肉,又挟了些菜蔬,“以后若再像今天这样,你先吃别等我。在外头不定什么事情就耽搁了,爹你这年纪,错过饭时对身体不好。”

“好,好。”

徐良连声答应,但仍是看着徐勋低头吃饭,这才慢慢吃了起来。小院里头并不单独开伙,这饭菜都是芳园大伙房里头做出来的,因得了王世坤吩咐,下人不敢怠慢,这肉食菜蔬倒是一应俱全,虽比不上萧敬私宅那种家常饭菜的手艺,却也还过得去。徐勋中午那顿不敢过于放开,只吃得八分饱,下午这一趟跑下来又劳心又劳力,原本就已经饿极了,这会儿免不了吃相难看了些,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扫光了所有饭菜。

徐勋拿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嘴上油腻,这才对徐良说起了今日在顺天府衙的情形。徐良尽管从王世坤那儿得知了一些,可终究不及自己儿子所说的详细。此刻他仔仔细细听着,当徐勋说到那位姓朱的小侯爷,他就疑惑地皱了皱眉,待听到李逸风满口答应把徐叙送到京城国子监,他终于为之变色。

“那小侯爷莫非是……”

“是太子殿下,李千户刚刚已经对我证实了。”

“老天爷,徐四少爷这祸事闯的……要不是勋儿你应变快,他这苦头就吃得大了!”

“要不是看魏国公待我不错,王兄也是我的朋友,我才懒得管这个别扭的家伙!”

徐勋对徐叙知错不改硬挺犟嘴的做派很看不惯,此时少不得抱怨了一句,随即才渐渐说起了陪朱厚照去文庙,门外又遇到那帮被人收买的市井混混等等,却唯独略过了之前在马车上和小太子的那番话。在他看来,那番要命的话还是死死埋藏在心里最为妥当。

徐良没想到兴安伯府白天才赶出去了自己派去投帖的小厮,紧跟着竟然又闹腾了这么一出,一时气得面色铁青,听到徐勋竟然让朱厚照不要去向皇帝禀告,他就愣住了。习惯一切听徐勋的他本能地没去质疑儿子的做法,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父子俩这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到外头传来陶泓的声音说热水已经送来了,徐勋才扬声让他把浴桶搬进房。

痛痛快快泡了个澡,洗去了奔波一日的尘土和疲惫,徐勋便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二话不说地上了床。这一觉却不如昨晚睡得沉,迷迷糊糊之间,他依稀感觉到自己跌跌撞撞被人推搡着进了一座大殿,紧跟着就看见朱厚照正站在对一个面目朦胧的人旁边,一见他进来就手指着他嚷嚷了起来。

“父皇,就是他!”

他猛地感觉到肩膀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他才醒悟到自己是做梦,但旋即就看到了一脸担忧的徐良。

“勋儿,外头来人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公公,说是……说是宫里来的!”

怎么连着两天都是一大早突然袭击?这还有完没完了!

原本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徐勋一下子完全醒了,继而心里苦笑连连。等到快速洗漱换好衣服之后随着徐良出去,他就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一个太监。还不等他上前问过对方名姓,此人便冷冰冰地手往旁边一伸,接过一个校尉双手递过来的一个包袱后就直接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