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徐勋呆若木鸡,就连王世坤也张大了嘴巴。到最后,还是徐勋稍微反应快些,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刘瑾就低声问道:“刘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俺奉了太子殿下令旨,赏赐东西贺喜徐勋卫乔迁了!”刘瑾见徐勋盯着朱厚照那边瞅,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徐公子不用担心,这令旨是皇上首肯的,而殿下这趟出宫是悄悄儿的。俺只说殿下是俺名下的人,那几个小内使都是才调过来的新人,没一个认识殿下的。外头还有张永带着几个御马监勇士跟着,出不了事!”

刘瑾这太子身边的人都如此大胆,徐勋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瞅着朱厚照那一身装扮,他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毕竟,别个小内使的帽子都是戴的端端正正,朱厚照那帽子却不知道怎的歪了,圆领衫最上头的扣子也有一个散开来了,看着好不滑稽。要是别人不知道他是太子,眼下见他这惫懒模样,不知道心里怎么腹谤呢!

说完这些,刘瑾见那边显见是徐勋父亲的老者被人簇拥出来了,等人到齐,他当即干咳一声道:“皇太子令旨,勋卫徐勋,忠厚老实,人品甚好,今闻乔迁,特赐白金百两!”

这虽说不是正式的圣旨,不用摆香案开中门,但既是东宫令旨,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子,自然是一股脑儿全都跪了下去,这下子顿时有些乱糟糟的。而刘瑾斜睨了朱厚照一眼,见其在那大摇其头,他立时笑容可掬地上前亲自把徐良搀扶了起来,继而又上去把徐勋和王世坤一手一个捞了起来,亲手把那两个大元宝用红绸包好送给了徐良,他这才左右看了一眼。

“都免礼吧,这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搬家了?”

有了这句话,刚刚中断了的搬家进程自是立时加速。而徐勋见朱厚照东张西望,仿佛对芳园很感兴趣的光景,索性对王世坤使了个眼色让他陪着,自己则最后清理了一遍东西。然而,当他开始清点人数时,这才发现沈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往东厢房那边又去找了一回却一无所获,立时又找到了正在支使阿宝往箱子上捆绳子的徐良。

“爹!”徐勋一把将徐良拉到一边,随即低声问道,“悦儿不见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

东宫骤然赐下了一百两白金,徐良又得知刘瑾身边一个小宦官模样的便是当朝太子,立时知机地避远了些,免得这东宫问什么自己却答不上来。此刻听到徐勋问这个,他眉头一挑,左右看了两眼便叹了一声:“她一大早就带着李妈妈如意走了,让我给你捎个信。”

“啊?”

见徐勋大为震惊,徐良赶紧解释道:“你放心,她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你现如今身份不同,又行走过宫中,难免招人惦记,被人发现她这么个软肋不好。她让李妈妈盘下了一家别人做不下去的小店,就在羊肉胡同,距离丰城胡同不过隔着两三条巷子,便利得很,我先头已经给她拉去瞧过了。虽然是闹市,但距离西城兵马司近的很。那位李妈妈不知道用了手段打点了一个兵马副指挥,昨日就开张了,只你与和尚忙忙碌碌的,就没知会你。”

“爹……她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什么时候已经这么串通一气了?”徐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徐良闻言有些讪讪的,他才叹了口气说,“也好,我就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她爱做这个就让她去吧。只是爹你若是有空,记得多派人去看看,免得这小妮子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上次秦淮河上发生的事,我可没本事承受第二回了!”

“放心放心,外头的事情你忙,家里的事情有我,你这小媳妇我喜爱得很,真要动拳头见真章,料想还没多少人及得上我徐八!”

见老爹转眼间就露出了几分匪气来,徐勋更是哭笑不得,当下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眼看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钱管事跑来问是否发车,徐勋自然点了点头。再一扭头去看朱厚照,只见小太子正一面和王世坤说话,一面两只眼睛东瞟西瞟,和他的目光一对上,这位主儿就突然撇下王世坤一溜烟跑了过来。徐勋见王世坤冲自己做了个如释重负的手势,少不得接力棒似的接过了这应付太子的差事。

“殿下,您不是还病着……”

“没事,今儿个父皇带着母后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去西苑琼华岛!”朱厚照咧嘴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得意,随即对徐勋竖起了大拇指,“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这些天我这鸽子羹吃饱了!不过嘛吃多了也就这么回事,总算是比那些药汁子好。那个院判的热灸也就是做个样子,亏父皇还赏了他一百两白金,我气不过,就索性也赏你这么些,主意是你出的,他算什么!”

徐勋不得不干咳一声打断了洋洋得意的朱厚照,这才把话题拐到了正路子上:“殿下可别忘了您这装病的真正目的。”

“忘不了,按着你之前说的,我还让母后给我喂汤呢……你这真是馊主意,我都老大不小了,真不好意思!”说着不好意思,但朱厚照想起张皇后瞧自己时那种如假包换的慈爱关切眼神,不免有些后悔从前的道听途说,随即就凑近了徐勋说,“倒是我让你去打探的事,你做得怎样了?”

“略有眉目。”

“真的?”朱厚照顿时又惊又喜,那高兴劲就甭提了,“看来你还真是本太子的福将,刘瑾他们折腾老半天还没多大消息,你居然就有眉目了!啊,我也有消息带给你,兴安伯之前派人暗害你的事情父皇气坏了,这会萧大伴应该已经派人去见兴安伯了。父皇还说,你这人不错,打算封你一个官儿。唔,张永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仿永乐朝旧制,重整府军前卫为太子幼军,让你当个指挥使什么的……咳,反正你等着就是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48章 人死如灯灭,砧板鱼肉忙

兴安伯府最北面的梅苑,一直都是历代兴安伯正室的居处,现如今也就成了兴安伯徐盛养病的所在。只如今虽说入秋,距离红梅盛开的时节自然还早,因此那些梅树虽是绿叶犹在,可也就是给这儿添了几分绿意而已。然而,孙彬这一路走来却不时驻足观赏,甚至还不时就品种品评几句,让那两位从二门一路引人进来的年长妈妈提心吊胆,偏生还不能去催促。

好容易把人带到那五间大上房前头,两个妈妈眼见戴姨娘亲自站在门前,殷殷勤勤地说着话把人领进去了,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慌忙走得要多快有多快。毕竟,人在京师虽说常常见这些阉人,可谁都不乐意和这等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多打交道。

因没有说是传旨,孙彬又只是司礼监写字,再加上这几日徐盛见了咳血的症状,便没有轻易出门迎接,可这会儿孙彬进门,他仍是由两个丫头搀扶着站起身来叙了一会话,等到孙彬笑着让他床上躺着将养,他这才重新上了床,背后被戴姨娘垫了两三个大枕头,勉强坐直了身子,脸色却由于这区区一会儿的折腾而很不好看。

“今日咱家来,说是老祖宗吩咐,其实却是皇上问了一句。”

见徐盛一下子身子一僵,按着床板仿佛想要滚落下来行礼,孙彬就伸手虚扶了扶,随即才说道:“北镇抚司前几天拿了几个人,敢问兴安伯晓不晓得?”

此话一出,兴安伯徐盛顿时大为惶恐。他如今病得七死八活,外头的事情早已经不理会了,哪里会知道北镇抚司拿了几个人?而一旁侍立的戴姨娘则是已经从徐动那里得到了消息,虽是已经连替罪羊都寻好了,但脸上还是不免带出了深深的惊惧来,好半晌才发现自家老爷这情形不好,上前搀扶了一把就冲着孙彬赔笑道:“孙公公,我家老爷在家养病,哪里有工夫去管什么北镇抚司的事?”

“哦?可那几个人里头为首的却说,亲眼看见那个挑唆了他们去闹事的人走的兴安伯府后门。”孙彬是萧敬最宠爱的几个干孙子之一,再加上又听说太子仿佛对徐勋很有些好感,他自然不会把一个过了气的勋贵放在眼里,当下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然,兴安伯既是卧床养病,兴许是下头人自作主张,连南京过来的亲戚要上门探病,他们都敢拦着。”

徐盛本就病弱,听了这么一番不阴不阳的话,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下意识地斜睨了一眼戴姨娘。见这老妾佯装镇定,他轻轻用右手掐了掐左手虎口,这才定了定神说:“孙公公说的是,我这一病家里难免有些乱套,兴许是哪个混账借了我的名义胡作非为。待会我一定让人彻查,杖毙了这等刁滑小人!”

见徐盛竟是不接自己的话茬,孙彬顿时心中大为不满,当下就站起身来冷笑道:“伯爷既这么说,那咱家倒想提醒一二。这爵位承嗣朝廷是有规矩的,当年定襄伯以从子为嗣子,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一样给夺了?承嗣的事情是朝廷的事,伯爷若是有主意自然可以上本,但一味自作主张,可是大忌讳。咱家该说的都说完了,这就回去向老祖宗复命,老祖宗也得向皇上复命,这就不多留了。”

见孙彬拱了拱手就扬长而去,徐盛坐在那儿气得脸色发白,突然劈手把枕头边上的那些零零碎碎全都拂落在地。送走了孙彬慌慌张张又转回屋里来的戴姨娘见这幅情景,连忙上前帮忙收拾,却不料脸上突然中了重重一下。

“你干的好事!”

戴姨娘吃这一下险些摔倒,好半晌才捂着脸抬起头来,却是带着哭腔道:“老爷,您这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毅哥眉来眼去,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听听今天孙彬过来说的话,不止是萧公公,事情都闹到皇上那儿去了!要是皇上以为我存心使绊子陷害那徐良父子,我就是死,那也不得一个善终!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眼见徐盛胸口剧烈起伏,显见是真气得狠了,戴姨娘捂脸坐在地上,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这关我什么事,我还不是一心为了老爷您着想,都是外头人承袭家产,怎么也得找一个亲近的,否则日后还有谁给您上供祭祀……我苦命的儿子啊,要不是挨了那一顿打耽搁了医治,怎会就这么好端端的死了……”

气急败坏的徐盛原本抬起巴掌还想再打,可吃这干嚎声一嚷嚷,他的手渐渐又放下了,眼前依稀浮现出自己那一个个夭折的子孙来。他这一生说不上什么成就,不过是庸庸碌碌的一个人,可到头来竟是连一丁点血脉都没留下,自然更让他满腔不甘心。此时此刻,盯着豁了出去哭闹不止的戴姨娘,撑着床板的他突然噗地吐出了一口血,随即竟一头栽倒了下来。

一抬头看到这情景,戴姨娘顿时慌了,也顾不上被眼泪冲得一塌糊涂的脸,一骨碌起身就把徐盛重新扶着在床上躺好,又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脉搏。待发现鼻息微弱脉搏紊乱,她更着了慌,厉声吩咐房里一个丫头去请大夫,旋即又快步出门去,叫了自己的心腹妈妈过来。

“快,快去毅哥那边通知一声,就说老爷晕过去了,情形很不好!”

……

小半个时辰之后,徐毅就匆匆赶了过来,然而得到的却是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兴安伯徐盛死了!他站在偏厅里头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看见戴姨娘在那捂着手绢一个劲地淌眼泪,他才终于不耐烦了,突然砰的一声砸在了扶手上。

“好了!”

见戴姨娘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徐毅这才冷冷地说:“都这时候了,你再嚎丧又有什么用?再不想想办法,那就真的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了!”

“你说得容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有什么办法!”戴姨娘放下了帕子,眼睛却仍然是红红的。这不是洒了什么胡椒面之类的东西假装,也不是因为她对徐盛真的有多少男女情分,而是因为她着实惶恐于自己的将来。因而,她瞪着徐盛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司礼监的孙公公把话说得那样严重,老爷为了这个甚至拿我撒气。都是你做事情连首尾都没收拾干净,找了那等没用的人,要真是皇上过问……”

“皇上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徐毅脱口而出低吼了一句,见戴姨娘将信将疑,他不得不自己给自己狠狠打了一番气,随即才低声说道,“我前两天让你请他写的遗折,他可是已经写好了?”

“写是写了,可那个孙公公都说了,让谁承袭是朝廷说了算,不是老爷说了算……”

“是朝廷说了算不错,但也轮不到那几个死太监说了算!”徐毅把心一横撂下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就看着戴姨娘一字一句地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我徐毅从来就不是手软的!姨奶奶,你要是还想搏一搏,那就豁出去和我一块把这事情闹大了,到那时候就算真是皇上过问,也决计斗不过朝堂上那些老大人们的反对。事成之后,我徐毅承袭了爵位,不管皇上看我如何,你自然可以拿着那些田地去逍遥,怎么样?”

“这……”

徐盛一死,现如今兴安伯府的天已经塌了,戴姨娘虽说对徐毅的狰狞脸色有些害怕,但想想自己不争就是一无所有,顿时咬了咬牙,嘴里迸出了几个字来。

“好,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把大哥的遗折给我拿来,咱们撒上点血上去,然后立马送到礼部报丧。然后你再弄一份抄本给我,我去走一走吏部马尚书的门路。只要把徐良徐勋父子打到阉党里头,他决计会头一个反对。再加上我是嫡,他们是庶,这官司我赢定了,就是皇上也不能把这一条扳过来。至于什么北镇抚司关着的人,只要你一口咬准是大哥自个让人做的这件事,这怎么也牵连不到我们身上,闹大了他们就不敢屈打成招!”

“好!”

戴姨娘此前能为徐毅牵线搭桥,也自然不是那等犹犹豫豫的人。最初的惊惶疑惧一过,她也就露出了平日里的精明刻薄本色来,一口答应之后又眼神闪烁地说:“趁着如今大夫还让我扣在房里,传老爷的吩咐打死两三个下人,到时候顶多就是老爷见过司礼监那孙公公之后,心怀忧惧杀人灭口。再然后,咱们就把事情推在那位孙公公身上,把事情可劲儿闹大了!”

“姨奶奶果然聪明!”

徐毅看着半老徐娘的戴姨娘,嘴上称赞,心里却不免多出了几分提防之意。这曾经同床共枕了好些年的良人撒手西归,这女人竟然能够转眼间就从凄凄惨惨戚戚变成了这样阴狠毒辣的谋算,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虽说他不至于不舍得那几百亩地,可真要留了这么个祸害,异日指不定会成了心腹大患!因而,他只转念一想便计上心头。

“对了,大哥从前的那些侍妾通房,断然不能留着。她们兴许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过两日寻个法子让她们给大哥殉葬!”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49章 小太子贪嘴,天子赏玉佩

萧敬给徐勋父子选定的那座宅子并不算大,里外两进,二门进去就是三正两耳四厢房的格局,而二门外头的外院则是东西两边的书房偏厅以及正堂,倒座房一溜有五六间,足可以容纳此次从南京跟出来的护卫小厮。内中家具陈设原本就是都有的,算不上簇新,但摸上去光润得很,足可见前主人也是极其爱惜的,所以徐勋统共添置的不过是些小玩意。

而对于住惯了皇宫大内的朱厚照来说,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子他却仿佛怎么也看不够,这间转转那间看看,甚至就连下人的大通铺也去溜达了一圈,让今天跟着出来的刘瑾和张永全都热出了一身的油汗。最后终于参观完了,他一进正房就自来熟似的对徐良嚷嚷道:“都说乔迁是要好好摆几桌庆贺庆贺的,不如去西四牌楼那边找个好饭庄订几桌席面来!”

这会儿房间里就是徐良和王世坤,并没有外人,因而徐勋也不虞外人知道朱厚照的身份,自然笑吟吟地说:“殿下要吃席面还不容易,不管是山珍海味,我立时就让人去订!”

徐良眼看这么一位地位尊贵的太子对自己父子恩宠有加,外加一丁点架子都没有,竟是连带那几个护卫都去拉了一会家常,起初的敬畏之心就淡了。见徐勋说着要往外走,他突然一把将其拉住,又笑道:“不用上外头。这外头的酒菜看着颜色好,但从那边送过来,却也要和宫中的膳食一样凉了。太子殿下要是高兴,老汉我亲自下厨露一手如何?”

“你还会做菜?那敢情好,只要有新鲜的吃,外头的家里的都行!”

徐勋还来不及开口,最爱新奇的朱厚照就已经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了下来。眼看徐良捋起袖管就兴冲冲地出去了,他略一思忖,就冲王世坤道:“王兄,你在这陪着太子殿下,我去厨房给我爹打打下手!”

话音刚落,一旁的朱厚照就立时兴致勃勃地插话道:“我不用人陪,我跟你一块去!”

平日只容纳一两人的厨房一下子涌进来五六个人,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徐良得知堂堂太子爷竟然要看自己的手艺,顿时更起劲了,随手拿起一块从芳园带来,早已拔毛洗净的五花肉往砧板上一放,抄起菜刀就开动了起来,那刀工竟是颇为娴熟,徐勋少不得也上去帮着打下手条预备些葱姜和油盐酱醋。

刘瑾和张永都是自幼入宫,虽说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内书房出身,可也从来没见识过厨房里的勾当,因而见徐良徐勋两个大男人,竟然在那儿有模有样地切配准备,不禁都瞪大了眼睛。至于朱厚照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被人死死拽住,他恨不得去抄着菜刀自己试一试。

待到下油锅的时候,眼看油花四溅,刘瑾和张永犹如护犊子一般把朱厚照往后拉,可偏是禁不住太子殿下的好奇心,就连一直轻声嘟囔着君子远庖厨的王世坤也不得不上前一块帮忙看人,唯恐朱厚照一个不好溜到火炉旁边去。

这一顿饭做得无比热闹,整个厨房里头就没一刻停过各式各样的吆喝。到最后还是油烟味越来越大,徐勋不得不提醒朱厚照,小心回宫露馅,再加上刘瑾苦苦相劝,这位小太子方才不情不愿地出了厨房,到了正房擦过脸后就意犹未尽地坐下了。

“平常都是看那些菜装了盆送上来,今天还是头一次看这些是怎么做出来的!赶明儿有空,我一定要亲自试一试。”

“我的小祖宗,刚刚王公子不是说了,君子远庖厨……”

“什么君子,难道你们是君子?上次我记得刘大胡子还在父皇面前痛心疾首说太子身边都是小人呢,你们是小人,我是什么?哼,那些君子说的话我最烦了……”

这边厢朱厚照和刘瑾斗嘴不停,听得王世坤暗笑不止,少不得也时而插上两句。那边厢厨房里的菜送出来,张永无不是站在门口尽忠职守地用银针试过,随即亲口品尝。等到头一个菜,也就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端到朱厚照面前,这位小太子已经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一筷子伸过去,夹起一块就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吃惯了御膳房那些没多少热乎气的膳食,他已经忘了前一次在外头吃饭的教训,立时烫得哇哇乱叫,可却愣是不肯放下筷子,甚至也不理会刘瑾递来的凉水。好容易一块肉三下五除二下肚,他才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凉水,一边喝一边吸气,脸上尽是满足。不多时,四菜一汤上齐了,满身油烟的徐良和徐勋全都上了桌来,见风卷残云已经去了一多半,父子俩顿时全都笑开了。而徐勋在好笑之余,却不免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位想什么做什么的小太子不会想着把老爹挖到御膳房去天天给他做好吃的吧?

“好,果然是好!”朱厚照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靠在躺椅上,一连赞了两个好字,却没有如徐勋所担心的说什么把人请到御膳房去,而是笑嘻嘻地说,“日后我要是出了宫,就一定到这来。徐良,徐勋,到时候你们可别忘了再这么好好露一手!”

“殿下的这要求容易得很。”徐勋微微一笑,随即就瞅了徐良一眼,“要说今天还是托了殿下的福,您要是不来,我还真不知道,爹竟然有这样的手艺。”

“嘿,那我以后常常来,你就有口福了!”

吃饱喝足,朱厚照却依旧不想就这么回宫去,而是在正房里缠着徐勋三人讲南京的风土人情。这其中,徐良说市井,徐勋说人情,但精通吃喝玩乐的王世坤无疑最让他满意。然而,就在他紧抓住王世坤无意中说漏了嘴的语病,一个劲追问秦淮河上灯船里的情形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下一刻,张永就领着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进来了,正是谷大用。

“殿下,刚得到的消息。”谷大用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徐勋父子,这才垂下头说,“兴安伯府往礼部报丧,兴安伯徐盛……殁了。”

“死了?”朱厚照疑惑地皱了皱眉,旋即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说,“死了就死了,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功劳,死了还能腾出个位子。这种没事儿陷害自己亲戚的人……”

不等朱厚照说完,一旁的徐勋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小太子诧异地看了过来,他这才沉声说道:“殿下,时候不早,您还是尽早回宫,您总不想偷溜出宫被皇上皇后娘娘抓个现行吧?”

虽说立时苦了个脸,但在徐勋诚恳地一再劝说下,朱厚照不得不极其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临走之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双玉佩塞到了徐勋手里,又冲着王世坤努了努嘴:“对了,这是父皇赐给你们两个的,说是赏你们那一趟陪我挑书。嘿,总而言之,跟着本小侯爷做事,亏待不了你们!”

说着说着,朱厚照嘴里竟是不自觉地又溜出了那个异常古怪的自称。

……

兴安伯徐盛死了。就在司礼监写字孙彬奉命前去诘问,人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死了。就在徐良和徐勋父子搬进新居,皇太子朱厚照赐金之外还微服亲自前来庆贺的这一天死了。

这原本虽然不算小事,但在几乎每日都会接到王公宗室勋贵文官报丧的礼部来说,也决计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兴安伯府送上了兴安伯徐盛的遗折,上头竟是还有几个触目惊心的血点子,祈请朝廷立徐毅为嗣,承袭爵位。这也就算了,前来送遗折的家人在礼部大堂上连连磕头,竟是言道同宗族亲自恃有中贵为援,以中官登门威逼,以致徐盛病故云云,矛头直指司礼监太监萧敬。这样一份奏折送上来,礼部尚书张升自然不敢怠慢,立时三刻就命人抄送吏部和内阁。等到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知道内情,也不过是兴安伯府报丧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被召来的孙彬站在萧敬面前,却是惴惴然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去的时候徐良虽说精神算不得太好,可也绝不是立时三刻就能撒手人寰的光景,可偏生自己前脚走,后脚人就死了,他竟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因此,当萧敬看过来的时候,他双腿一软,竟是本能地跪了下来。

“老祖宗,孙儿真没有……”

“这些话不用说了,你究竟是怎么对徐盛说的,一五一十给咱家如实道来!”

听孙彬原原本本把说出去的那番话又复述了一遍,萧敬坐在那里沉吟着,不时用手轻轻敲打着扶手,却并没有雷霆大怒。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好了,咱家都知道了。这几日你不要随便出门,好好呆在房里自己反省反省!虽说是咱家让你去的,也是皇上的意思,但你太得意忘形了。身为中官,最忌讳的就是得意忘形这四个字!”

“是是是,孙儿知罪!”

见孙彬使劲磕了个头,这才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萧敬刚刚那淡然若定的表情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

他可不信,徐盛这个从来就中庸不显眼的勋贵临死居然会来上这么一出,而没有人撑腰,徐盛的家人敢把这样的折子送到礼部!尤其是那什么中贵威逼,不但是冲着他萧敬来的,而且连皇帝也扫了进去,简直是胆大包天!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0章 会揖吵架,小徐摊牌

和大明门之外千步廊左右五府六部等气势恢宏的衙门不同,宫城右顺门东南的文渊阁内阁直房始终都并不起眼。随着内阁的重要,使用的文书人等越来越多,但贵如首辅,也不过是小小的直房一间,更不要说次辅三辅等等。几次修缮之后,这片地方便分作了三片院落,中间是俗称的内阁,也就是文渊阁,东边是诰敕房,西边是制敕房。

终弘治一朝,内阁中人除非致仕抑或去世,否则基本一个不动,反倒是十几个文书承旨已经换了好几茬,不少都高升到六部抑或放了外任,正可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这一日乃是八月十五,民间百姓可以热热闹闹过个中秋节,可对于宫中来说,中秋算不上正节,望日大朝之后固然赐了月饼和御酒给部阁高官,正事儿却是不能耽搁的。因为十五这一天除却大朝之外,还是六科给事中前来内阁和辅臣会揖的日子。

此时此刻的会揖直房中,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辅臣居左而坐,六科给事中则是坐在右边,虽是人员相比悬殊,可谁都知道这三位阁老多年秉政威权极重,天子甚至称之为先生而不明,更何况六科中人多数不过七品。往常的会揖虽偶尔也有一些争争吵吵,但多数时候,就如同这会揖二字的意思,不过是辅臣一锤定音,其余人一揖行礼而已。

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几桩要紧事情一过,吏科给事中吴蕣就把这兴安伯徐盛的死提上了台面,紧跟着,户科给事中王盖又质疑起了礼部转呈徐盛遗折提出来的承袭人选,又说徐盛另有一弟徐良。不消一会儿工夫,狭小的直房中就争吵了起来。

“徐毅毕竟是世袭的千户,总比那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徐良强!”

“话也不能这么说!”第一个揭开盖子的吏科给事中吴蕣却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这才环视了其他人一眼,“徐盛病重之前,皇上就已经褒奖过徐良之子徐勋,而他父子尚未上京的时候,那个徐盛保举的堂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没兴安伯府,而且此人在军中素来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著称,让他袭爵岂不是笑话!”

“你这才是道听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什么,不就是因为据传那徐勋和中贵交往密切,你打算走司礼监几个太监的门路吗!”

“你血口喷人!要我说徐毅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才让你在这种地方给他说话!爵位承袭朝廷向来是有制度的,贤与不肖,是非自有公论!”

在这一片喧哗声中的,一个脾气暴的给事中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时竟忘乎所以拍着桌子愤愤然地喝道:“我辈读书几十载这才位列朝堂,如今一个南京来的身份不明的小子,还有一个军营中拿着一份俸禄不干活的闲军汉,就因为有人撑腰,居然就敢窥伺爵位?按照规矩,无嗣就该除爵,没什么好说的!”

“好了!”

面对这样乱糟糟的情况,首辅刘健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喝了一声。他从弘治皇帝即位之后便入了阁,这首揆从弘治十二年当到现在,这一声自然是威势十足,不过片刻工夫,会揖直房中就已经是一片寂静。他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见一众言官大多数避开了自己的眼神,他这才淡淡地说:“区区小事就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刘健一言震慑了众人,谢迁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此事礼部先得定下治丧仪程,接下来才是吏部下书访徐盛后人,至于承袭与否,出自上裁,如今就议这个还太早了。今天既然大事已毕,诸位就回六科廊吧,除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还有的是要紧大事做!”

尽管下头众人还有不少想就此事继续辩论辩论,但谢迁善言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身份摆在那儿,谁都不想无缘无故触了这位的霉头给教训一顿,于是你眼看我眼之后,终究是在吏科都给事中的带领下,齐齐揖礼退出。等到他们一走,刚刚没吭声的李东阳便微微一笑。

“区区小事,却惹得一大堆人大动肝火,这还真是奇怪得很。”

“西涯,他们那点小心思,还能瞒过你我三人的眼睛?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是吏部都察院考察得紧,都想从这上头找点文章?这几日弹劾老马和老戴的折子渐渐多了,看来这两位碍了很多人的事啊!”谢迁素来直爽,当下便一言道破了其中玄机,等坐下身来又叹道,“要是让他们知道,皇上命司礼监文书官过来咨议我们三个,打算让兵部重整府军前卫,还打算授这徐勋指挥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府军前卫此事你可打算附议?”

刘健挑了挑眉,见谢迁摇了摇头,他又看向了李东阳。然而,李东阳踌躇片刻,却说出了一句不同的话来:“元辅,木斋,此前司礼监诸公派来的那个文书官和我相熟些,临走时还多说了一句话,太子殿下与那徐勋应该是见过,皇上因此故召见了他一次,印象不错。联想此前封其勋卫,圣意如何就呼之欲出了。”

“什么!”

无论是太子见过徐勋,还是弘治皇帝召见,刘健和谢迁都并未听说过,此时不禁双双色变。弘治皇帝虽说如今勤政,但不过是日日上朝,朝会之外召见阁臣却极少,满打满算这几年不过一年两三次,更不要说其他外臣了。然而,皇帝却居然会召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八品勋卫,随后又让司礼监派人这般暗示,这摆明了就是幸进。

“此人学识如何,人品如何,出身如何?”谢迁一口气问出了这三个问题,见李东阳脸色古怪地冲着自己笑了笑,他哪里不知道李东阳也一无所知,顿时叹了一口气,“太子八岁出阁,可之后好几年都始终未至文华殿讲学,就是读书也多半断断续续。若再被一个别有用心之人所迷,日后实在是……”

尽管谢迁没说完,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首辅刘健沉吟了许久,这才突然开口说道:“之前南京守备等人的折子送上之际,我在拟票的时候曾经用心多看了几眼,记得其中有南监祭酒章懋的名字。德懋这人铮铮铁骨,定然不会人云亦云,我倒是倾向于此人品格应该信得过。至于学识……光有学识如果有用,太子就不会这般难以教导了。此次徐盛既然举了徐毅上来,圣意却另有其人,少不得又是一场争袭官司。既如此,何妨先看看?”

“元翁此议,可实在是狡猾啊!那司礼监所询府军前卫之事呢?”

“当然是一并拖延,等此事有个结果再说。”李东阳抢在刘健前头插话道。

见刘健亦是微微颔首,谢迁抚掌大笑,三个辅臣倏忽间便定下了有关此事的基调,竟是谁也不再言道,话锋随即就转到了宣府大同的军备。哪怕是司礼监旋即派了人来咨议,刘健亦是推托为吏部礼部先议,轻轻巧巧就把人推托了下去。

……

尽管根本不曾有人前来丰城胡同的徐家报丧,但徐良和徐勋商量过之后,并没有因为中秋节在即就假装不知道,此时尚未到成服之日,父子就换了素色行头,于中秋节这一日双双前去吊祭。由于兴安伯府已经往各处报了丧,这一日吊客很不少,有的是徐盛从前的同僚友人,有些是奉家中之命前来的勋贵子弟,还有些远房亲戚之流。然而,当徐良报上名字的时候,门口的两个门房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伸出手去阻拦。

“对不住,老爷临终有命,说是不认你们这门亲戚!”

平心而论,徐勋对于这个兴安伯爵位看重,其实是为了有了出身才有机会见到那位太子,如今人都见着了拉上关系了,他就没有从前的热衷了。然而,面对这两个拦路的刁奴,他却只觉得心头火起,当下一把拦住了要发怒的徐良,又踏上前了一步。

“通报进去,就说要是兴安伯府还是这般蛮横不懂礼数,那么,我不介意把事情真正闹大了!这大明朝从洪武爷开始封爵,因为争袭闹得爵位被朝廷收回去,谁也没好处的情形多了,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那两个门房原本连正眼都不瞧徐勋一下,闻听此言,其中一个还想反唇相讥,另一个老成些的却一把拉住了同伴,见徐勋年纪虽少,但那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意来,再加上此时吊客云集,闹大了的后果至少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门房能承受得起的。于是,在斟酌了老半天之后,他终于把同伴叫到一边低声言语了两句,随即二话不说就扭头往里头跑了。

站在徐勋身后的徐良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触动之余不禁更生内疚,忍不住拉着徐勋往后退了两步,又低声说道:“勋儿,若是他们真的还要拦着,不若算了……你既是有缘让太子这般信赖,我这爵位不要也不打紧……”

“爹,我们要不要是一回事,可我看不得的是别人摆出这么一副欠揍的样子!”徐勋搀扶住了徐良的胳膊,斩钉截铁地说,“就冲着他们的张狂,我偏要给你争定了,大不了谁都得不着!”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1章 谈笑定名分,空手套大权

如今才刚刚小殓,尸体入堂安设了灵座,因为徐盛无子,徐毅又着意前前后后地张罗,再加上戴姨娘帮衬,上下家人当中虽说也有不满的嘀咕的,可大多数人却是不敢有丝毫异议。因而,此时此刻徐毅在灵堂迎来送往,时不时哀哀痛哭一阵,等到外头那门房一溜烟跑进来,在他耳边低低言语了一阵,他才顿时勃然色变。

那个小野种,竟然敢用这样的话来威胁他!

然而,尽管咬牙切齿,他却不敢像先前那样把人拒之于门外,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好一会,他才僵硬着脖子轻轻点了点头道:“把人放进来!横竖这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还有那许多其他吊客,谅他玩不出什么鬼花样来。还有,差个人去看看戴姨娘,那边女眷也马虎不得。”

当那门房飞快地跑将出来,神色很不自然地躬身请他们入内的时候,徐勋便冲着徐良露出了一丝计谋得逞的微笑。可他却没有就这么直接进去,而是在那里又站了一站,直到一阵马蹄声后,几骑人在兴安伯府大门口停下,其中第一个滚鞍下马跑了过来的赫然是王世坤,他这才扶着徐良迎上前去。王世坤和徐家父子是最熟络不过的人,一拱手就完了,随即却用大拇指隐晦地朝后头点了点。

“人被我请来了!”

“王兄好本事!”

徐勋和王世坤相对会心一笑,这王世坤立即后退两步把正主儿给让了过来。刚从里头出来的老成门房眼见呼啦啦又来了这么一批人,自是警惕十分,可当后头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大步到他跟前,抬着下巴神情倨傲地说出了几个字时,他一时陷入了深深的呆滞,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大声叫道:“定国公长孙前来吊丧!”

定国公徐永宁闲住多年,因而定国公府也远不如当年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还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此刻一通报进去,兴安伯府的上下仆役谁都不敢怠慢,可眼见着三十七八的定长孙徐光祚竟犹如晚辈一般和徐勋一起搀扶着徐良的胳膊一路入内,知道那对父子俩身份的下人们一时全都呆若木鸡。而跟在后头的王世坤作为始作俑者,面上不得不装作肃重,心里却是万分得意。

从前他在南京城当纨绔的时候,一直都是仰仗姐夫的势,听着风光,可实际上没人瞧得起,可现如今到了京城,他竟是轻轻巧巧可以借势和定长孙平起平坐了!

灵堂之中,徐毅见着那边缓缓进来的徐良一行,眼睛不用装就已经通红一片。他从昨夜熬到今天,光是哭就至少十几场,若不是暗地里一直有偷偷进食,早就完全熬不住了。可是,徐盛的遗折送上去了,该去打点的人他都打点了,银子撒出去无数,这会儿偏生却还不得不放徐良父子进来。更可气的是,对方竟还把将来必然会袭国公爵的定国公长孙请了来造势!

定国公世子徐世英早年就故去了,因而作为长孙的徐光祚铁板钉钉会承袭定国公爵位。可爵位这东西固然不可或缺,但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厮混,光有脸面而没有实际,却依旧一文不值,就好比他那发了狂在家养病闲住多年,几乎是只能靠那些禄米过日子的祖父。

正因为如此,哪怕魏定二府也算是多年恩怨,但徐光祚对此番南京过来的这一行人万分客气,尤其是当听说徐叙冒犯了寿宁侯府的大小姐却被发落到了国子监,又在王世坤给他看了那玩意之后,他想都不想就决定来跑这一趟。

此时此刻,他上前恭恭敬敬地上香拜祭之后,却是看也不看一旁的徐毅,转身直奔徐良,面带悲切地拱拱手道:“逝者已矣,还望徐伯父多多节哀。朝廷素来公道,总不会让您白受了多年苦楚。”

尽管着意忍耐,但听到徐光祚最后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徐毅终于忍不住了,当即用嘶哑的声音厉声说道:“定长孙,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光祚冷淡地看了徐毅一眼,正要说话,一旁搀扶着徐良的徐勋便开口说道:“爹,咱们先去拜祭大伯父吧。”

见徐勋这么说,徐光祚自然也就趁势收住了话头,仿佛压根没看到徐毅那喷火似的目光。这边厢父子俩双双哭拜过后,徐良看着那灵牌上的字迹,想到徐盛早年间的目无余子,想到长房早年间的奢侈无度,想到自己痛改前非却终究挽不回那段糊涂岁月的过失,一时哪怕不用徐勋递过来那些沾满了胡椒面的帕子,也已经是泪流满面。见他这般潸然泪下,一旁见惯了丧礼上那些虚伪嚎哭的不少人都互相交换着眼色。

“八哥你够了没有!大哥人都不在了,你做这样子给谁看呢!”

徐毅终究年轻气盛,刚刚一而再再而三吃瘪,此刻终于忍不住了,竟是突然出口刺了这么一句。话才出口,他猛然间就看到徐勋侧头看了过来,目光交击之间,他竟不由自主为人所慑,一时忍不住避开,随即又因为自己这一瞬间的退缩而恼羞成怒。

“今天当着这许多吊客的面,我就和你剖白剖白清楚!这大哥临终之前就已经写好了遗折,说是你自幼不服管教,成年之后远避南京,原就不该算我徐家的人……”

“我的老爷,你死得好冤枉啊!”

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眼见得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踉踉跄跄冲进了灵堂,一时间无论是徐毅也好徐良也好徐光祚王世坤也好,甚至是一众前来吊祭的宾客,全都为之呆若木鸡,竟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一头撞在了供桌上头破血流。那女子却还清醒,又使劲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下,随即就顶着那鲜血淋漓的脑袋大声嚷嚷了起来。

“老爷,你死得好冤枉……你怎会知道,你这么信任那个贱人,那个贱人竟然会串通你的弟弟,想要谋你的爵位家产,被你知道之后,竟是伙同人把你给害了……老爷,你死得好冤枉啊!”

如果说刚刚灵堂上瞩目的焦点便是徐毅对徐良的这些指斥,那么,在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后,几乎每个人地目光都看向了徐毅。这徐毅刚刚自己都说了徐良一直在南京,人家初来乍到,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情来?既不是徐良,除了徐毅难道还会有别人?

突如其来这一闹,再加上那女人又是口口声声的老爷死得冤枉,灵堂中自是弥漫在了一股极其惨切的氛围之中。徐毅几乎是呆愣了老半天方才如梦初醒地大喝道:“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拉下去!”

“且慢!”几乎是在徐毅话音刚落的同时,徐勋开口喝了这两个字,旋即就冷冷说道:“朝廷尚未有诏旨,这兴安伯府什么时候就换主人了?”

“不错,这兴安伯府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了一个外人做主!”

既是被人请来造势的,定国公长孙徐光祚对自己的定位自然是万分准确,徐勋才一说完,他就跟着冷笑了一声。由于兴安伯徐盛并不是什么顶尖勋贵,这些年也就是神机营管过操练,往来的同僚虽不少,可要说真正混得好的,那也都是在外任上,就是来的那些勋贵子弟,也多半是家中闲人,哪及得上名分最正的徐光祚?而且,这一位一声喝下之后还不算完,紧跟着又冲着四周围的人拱了拱手。

“诸位,兴安伯故去,膝下无儿女,家中又无主妇,礼部一时半会大约还派不出治丧的人,在下虽年轻,但看在同姓之谊,眼下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勉力帮衬一二。免得兴安伯生前一世英名,如今却被这些家务事闹得乱了!”

“定长孙说的是,这兴安伯府是该有个主持的人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定长孙真是宅心仁厚。”

“有定长孙操持,兴安伯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让徐毅目眦俱裂的是,这灵堂中的一众人等,竟是大多数都出口附和。少有那么两三个和他还算相识的,都有意躲避了他的目光,而更多的人则是盯着那个仿佛叫嚷累了趴在青砖地上只是哭泣不止的不知名侍妾。就在这时候,戴姨娘终于闻讯赶来。她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小贱人捆了送到柴房去……”

然而,说完话的她却发现平日使唤得得心应手的下人们竟没有一个抬起头看她的,不但如此,甚至那些宾客还都用一种诡异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顿时有些着慌。强笑着正要说话,她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既不是继室,又没有诰封,这灵堂重地,岂是你一个侍妾之流可以踏足的?传扬出去,都道是兴安伯府没了规矩体统!来人,扶着她去后头好好歇着,还有,连此女一块搀扶下去!”徐光祚话音刚落,见地上那个女人犹如受惊的猫儿一般弹跳起来,仿佛要嚷嚷什么,他立时疾言厉色地呵斥道,“胡言乱语也要有个分寸,兴安伯尸骨未寒,还要闹笑话么?”

那女子虽说满脸的血迹异常可怖,可仔细看去不过二十许人,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却写满了深深的绝望,竟是不管不顾地叫道:“定长孙,不是我要闹笑话,是这老虔婆和徐毅合谋,要活殉了我们其他姐妹给伯爷陪葬!”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2章 权阉相忌,皇帝教太子

乾清宫西暖阁,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和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正带着几个小太监把一大摞奏折呈送到了御前。按照规矩,只有在皇帝御览之后,这些的通政司送上来的和右顺门收上来的奏折方才会转到内阁,然后由内阁辅臣做出票拟,旋即送上来朱批。过程虽是如此,但这头一道御览的工序,哪怕是如同眼前的中兴之主弘治皇帝,也多半只是听司礼监几个大太监的口头汇报,偶尔一时兴起再翻看两本。

司礼监掌印太监号称内相,而秉笔第一人便相当于内阁的次辅,口头汇报的事情,原本都是该李荣亲自领衔。然而,皇帝怜他年纪大了,再加上萧敬自谦年轻,因此自早年间开始,这些节略汇报就一直都是萧敬亲自在做。这会儿他一桩桩报了几件司空见惯的弹劾案子,随即话锋一转道:“另外,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马文升九年秩满乞致仕。”

“马文升?”

“是,正是五朝元老马尚书。”萧敬笑容可掬地说,“要老奴说,马尚书虽说年纪不小,但老当益壮,况且吏部从来便是最繁难的衙门,也多亏有他掌总。”

“嗯,也是。”弘治皇帝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看了一眼一旁恭谨侍立的李荣,“就好比李伴伴,同样是五朝元老,如今年过七旬,还不是一样挑着司礼监的担子?”

“万岁爷言重了,老奴怎敢和马尚书相提并论?”李荣笑眯眯地欠了欠身,随即方才说道,“不过,马尚书年纪大了,未免有些精力不济。老奴记得前几天吏科给事中吴蕣还弹劾马尚书昏耄健忘。说起来其实简单得很,不过是吏部考功司定了训导薛登致仕,结果文选司不知情,竟是以薛登无功绩,令转河泊所官。致仕在十三日而改官之奏在十四日,纵使马尚书出于无意,但如此何以辨别天下之贤?而若是出于有意,何以为天下之具?吴蕣说是马上书欺君罔上,很用了一些夸大的言辞,听说今天内阁会揖,也不知道三位阁老可训诫过他。”

“言官就事论事,也不要干涉过多。至于马文升,让刘先生拟票留任就好。”

弘治皇帝仿佛没看见李荣微微一僵的表情,随即颔首示意萧敬继续。等念到兴安伯报丧的折子,他突然脸色一凝,继而就吩咐把折子挑拣出来看。等一个小太监找出了折子匆匆上前跪下呈上,他随手接过来,才看了两眼就眉头大皱,最后随手撂下一声不吭。一旁司礼监的两位大佬都知道这位至尊的心思,却都假作不知,萧敬继续一一汇报,大约一刻钟后才停了下来,皇帝一如既往赏了一碗茶,随即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开口问了一句。

“这兴安伯府里又没个儿孙,又没个夫人,治丧的事情礼部可派了人?”

这时候,一旁的司礼监太监陈宽连忙应道:“回禀皇上,兴安伯府昨日报丧,礼部应该尚未来得及。”

“尚未来得及?若是别家府邸也就罢了,这兴安伯府里里外外就没个人了,礼部不派人,这丧事怎么办得!礼部那些人都是经历多多的老人了,此次怎么这般糊涂!”

皇帝这一句话把礼部一堆人都扫了进去,一众司礼监大佬面面相觑,萧敬便斜睨了一眼下首的东厂提督太监王岳。果然,王岳见其他人也都看着自己,便轻咳一声道:“回禀皇上,礼部虽未来得及派人治丧,但已经有人出面了,是定国公长孙徐光祚。下头番子来报,说是幸亏定长孙出面,否则今日兴安伯府只怕就要闹出了大笑话。”

“哦?”

弘治皇帝才问了这么一句,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兴安伯府闹了什么笑话,快说来我听听!”

随着这清亮的声音,一个人影冲了进来,不是太子朱厚照还有谁?瞧见面前一大堆人忙不迭地行礼,朱厚照一面不耐烦地摆手叫道免了免了,一面快步到了弘治皇帝身前,膝盖一弯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一把扶了起来。他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父皇,旋即就蹭到弘治皇帝身边站直了,眼睛往几个大太监身上直瞟。

眼见小太子这般模样,再加上皇帝也以目示意,王岳就清了清嗓子,把兴安伯府当时的状况如实说来。倘若徐勋人在这儿,必然会惊叹王岳说得仿若亲见一般,显然,那会儿不是兴安伯府里有东厂探子,就是来客当中有人给东厂当了探子。临到末了,王岳又说道:“定长孙平日出门少,但今次代为操持丧事,竟是面面俱到,并未因为此前那哭闹灵堂的侍妾而让事情惊动官府,于徐毅徐良两方虽最初稍有偏向,但之后便一直公正主事。因而傍晚时分几位公侯伯亲自前来吊祭时,亦是纹丝不乱。”

“不错不错,这个徐光祚不错!”

朱厚照使劲夸奖了徐光祚两句,继而就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看父皇,发现弘治皇帝并未接话茬,他立时老老实实地坐好,接下来竟是一句话都没说。一直等到萧敬和其他人一块磕头告退,他这才长舒一口气,立时使劲蹦了上去和父皇坐在了一块。

刚刚当着外人,弘治皇帝只能板着一张脸,此刻见儿子仰头看着自己,他顿时有些心软了,思量片刻就意味深长地说道:“厚照,你前次偷偷出宫到徐勋那新居去贺乔迁之喜,以为朕不知道?”

见朱厚照瞪大眼睛瞧着自己,旋即就又露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轻喝道:“父皇知道你想些什么,但身为天子,当不偏不倚,不可因一时喜好就做出判断。好在这个徐勋看来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否则那时候便铁定求了你在朕面前说话,以你的个性,可是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他本以为儿子大约会耍个滑头,岂料朱厚照竟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他顿时为之气结,当即脸就板得更严肃了:“这就对了!你已经因为私下的那点喜好,忘了你这太子应该做的事!你看看他,在兴安伯府灵堂发生了那样的闹腾,定长孙分明是他请过去的,却没有借着这由头把事情闹大,而是竭尽全力压了下去,只是把治丧大权从那徐毅手中夺了回来,这叫做什么?这就叫名正言顺。你是太子,日后治国也需得记着这妙用无方的四个字。”

“名正言顺……”朱厚照眨巴了一下眼睛,旋即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吗!”

“哈哈哈哈,我儿,你这次是说对了!”

弘治皇帝宠溺地摩挲着朱厚照的头,随即方才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这世上做什么事,都少不了借口和理由,只要让别人哑口无言,这事情做起来就能少了三分掣肘。为人君者,也同样如此,不能为所欲为,而且,一举一动还要让人捉摸不透。就拿那个徐勋来说,你即便喜爱他,也不能都挂在脸上,否则便不能让他打从心底里敬畏你!”

听着这些复杂到极点的帝王心术,朱厚照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心里却转着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念头。要是让父皇知道,他居然让徐勋去调查他是不是母后亲生,父皇会不会一气之下砍了徐勋的脑袋?话说回来,内阁的那三位阁老动作也太慢了,他都已经对徐勋把愿许出去了,那什么府军前卫的事怎么到现在连个下文都没有?

……

事实证明,请了定长孙徐光祚去兴安伯府帮忙治丧是一步绝妙的棋。哪怕徐勋不知道这消息传到御前得到了怎样的评判,但他自己对这位未来的定国公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