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世家的徐光祚早年丧父,祖父又是个不管事的,素来就在掌管定国公府,料理事情自然井井有条,别人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挑不出来。兼且徐勋又暗示皇帝应该在关注这边的情形,徐光祚越发不偏不倚公正公平,就连兴安伯府原本有些骚动的下人都心悦诚服。

一直忙碌到大晚上,徐勋方才搀扶着徐良从兴安伯府出来。眼见徐毅狠狠剜了自己一眼方才气咻咻地径直上车,他只哂然一笑,把徐良推上马车后,他又笑眯眯地请了王世坤一块上车,待到金六一甩鞭子起行,他才说道:“王兄,这次可是多亏了你!”

“什么多亏不多亏的,你别看徐光祚按照辈分比我矮一辈,那可是真正的人精。要不是你把老四弄去了国子监,要不是你我才从太子手上顺到了这么一对玉佩,他会出面那就是见鬼了!”当着徐勋父子的面,王世坤直截了当地现开销了,这才竖起大拇指晃了晃,“我算是服你了,居然端出同姓这一条让徐光祚去帮忙治丧!不过我实在闹不明白,今儿个灵堂上那样好的借口,你竟然不用!”

“那样反而落了下乘。你以为今儿个这情景的不闹到官府去,就不会有人流传?”徐勋看了一眼满脸疲惫的徐良,连忙从一旁的蒲包中拿出一直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了老爹,随即看着王世坤说道,“这一次对定长孙也是莫大的机会,让朝廷看到了能耐,他将来就不会是一个闲置的国公。对了,你可让人对国子监的徐叙提过太子的身份?”

“我本来是懒得理他,可他让人带了一封长信来赔礼道歉。我想想怕他心怀怨望,就亲自去看了他一趟,也是为了震一震他,省得他不老实。不过这家伙我不抱多大希望,我大姐对他已经很不错了,他居然还说出那种话来。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章老大人让我带给北监谢祭酒一封信,我一直没空送过去。我身上有孝,而且接下来打算闭门在家看看书,若是你那外甥真长了记性,倒可以请他代劳。不过听你这么说,还不如你亲自去跑一趟了。你虽不走文科,可和那位顶尖的大儒打打交道,也是历练不是吗?”

面对满脸狡黠的徐勋,王世坤顿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比他年纪还小,居然老气横秋对他说什么历练?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3章 张永说告密,请阁老旁听

在定长孙徐光祚的操持下,再加上礼部那位姗姗来迟的主事是办老了那些宗室丧事的,接下来兴安伯徐盛的丧事自然办得四平八稳,再没有先头灵堂上那大闹一场的风波。即便如此,徐毅借助徐盛遗折上书好容易扳回来的一丁点优势,又就此消耗殆尽,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光祚有条不紊地清理着兴安伯府的那些“刁滑”小人,其中十个里头竟有九个是戴姨娘的心腹,亦或是与他有勾结的。

在这种沉重的压力下,再加上徐毅自忖打通了马文升的门路,头七一过,急不可耐的他便上书吏部,以自己继室嫡孙的名义请求袭封兴安伯爵位。他特意找了一位坊间出了名文采华丽的秀才,那妙笔生花洋洋洒洒一大篇好文章送上去,旋即又走了一趟马府,虽没再见到马公子,得到了马公子底下一个得力小厮真真切切的保证之后,他犹嫌不够,又是投书礼部,甚至还想方设法买通了人从右顺门送了一份直达天听的奏章上去,除却指斥徐良昔日不肖之外,还少不得直言其子身份可疑云云,另外又往李荣那干儿子那里送了一份厚礼。

即便他有钱,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也是已经用掉了整整三千两银子,伤筋动骨自不必说。相较之下,徐良和徐勋就安静多了。父子俩除却按照日子前去兴安伯府参与种种丧仪,其余日子就按照服丧的规矩,在家里闭门不出,除去吏部的投书之外,哪都没去。傅容派来的几个护卫对拘在家里颇有微词,但他重赏过一次之后,一众人就都老实了。

这一日父子俩在西屋整理东西,东屋里头,正在整理架子上书籍的木怀恩见京不乐走了进来,瞅了瞅没别人,就笑着调侃道:“这主人家闭门不出,京公公可是觉着闲得发慌了?”

“发慌倒不至于,咱家毕竟打着的旗号是傅公公派来送礼的,还能出门走一走。咱家就是觉得傅公公这一趟派错了人,那徐勋小小年纪,竟是人家四十多的还老成些,简直是成精了。”萧敬和李荣是徐勋亲自去送的礼,而陈宽王岳以及其他各监的管事大太监那儿却是京不乐去的,自然听到了司礼监诸公对徐勋的评价,小眼睛眯了眯,嘴角那颗痦子竟是也轻轻抖动了两下,“他这以静制动,比起那边上蹿下跳,那简直是强太多了。幸好徐良有他这儿子相助,否则非得被恶心人给恶心死。”

“想不到难得服人的京公公,也会这样评判徐公子。”木怀恩哂然一笑,擦拭了最后一个书架,这才放下抹布转身过来说,“那京公公觉得,此番希望有多大?”

“虽说他做得很好,但朝中风向近来不算好。”京不乐走动的都是那些消息灵通的大太监,但他不是徐勋的私人,对方不问,他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皱了皱眉就说道,“内阁那三位老先生不哼不哈,仿佛不在意这种小事。六部尚书那儿,马文升是主张嫡庶有别的,应当主张徐毅承袭,其他大佬也还没有表态,至于皇上,就算有偏向,这些年也没驳过部议廷议的结果。唉,要说太子毕竟不管事……”

“老爷,少爷,朱小侯爷差人来了!”

这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大声嚷嚷。这一声朱小侯爷,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木怀恩立时撂下了手边还没干完的活,迅速上前推开了支摘窗,看到院子里一个快步走进来的人,他便朝一旁的京不乐努了努嘴。而京不乐仔细端详了片刻,当即眼睛一亮:“是太子东宫的张永,虽只是奉御,但说是很得宠。”

两人眼瞅着徐勋亲自出来把张永迎了进去,便索性站在窗前低声商议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又看见徐勋和张永一块出来,竟是把人送出了门。正在他们琢磨张永这特地跑一趟,究竟是太子让其捎带了什么消息,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声音。

“京公公,京公公可在?少爷请您去一趟。”

“这下京公公不会闲着了。”木怀恩笑眯眯地冲着的京不乐虚手一引,见此人冲自己一点头,就立时打起门帘出去了,他不觉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又拿了浮尘去各处掸灰,嘴里却喃喃自语道,“傅公公急流勇退享清福,可你不同,若有机会重新在宫里谋一个位子,你只怕求之不得,否则宫中朝堂人事何必摸那么清楚?傅公公心知肚明,这才把你派了出来。”

要比耐心,徐勋前世里能蛰伏上十年,现如今闷在家里不能四处走动,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唯一的烦恼就是小丫头那儿只有李庆娘往来两边传递书信,竟是没法去偷溜出去见人。因此,张永此番送来的讯息,他自然不会等闲视之,这会儿京不乐一来,他和人厮见过后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京公公,刚刚张公公来访说,有人向他告密,吏部尚书马文升之子收了徐毅的钱财,因而使其父为徐毅言。你觉得此事真有可能?”

告密?

京不乐原本以为今天张永来,必定是太子朱厚照有什么话要对徐勋嘱咐,却不料事实更令人震惊。他几乎只是心里一合计就反问道:“太子可知道?”

“张公公心下犯难,特地来找我提醒一声。我对张公公说了,这样的道听途说,不用在太子面前提起。”徐勋顿了一顿,这才诚恳地说道,“马尚书为人我不清楚,这告密的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我也不清楚,所以有请京公公教我。”

徐勋因缘巧合际遇太子,又因此而得天子召见,哪怕这次爵位失手,决计也另有一番别的机缘,因而京不乐哪怕为了自己的将来,也打定主意要为这位多盘算盘算。可是,面对徐勋这样的谦和态度,他仍然受用十分,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更亲切了。

“教是不敢当,只能说为徐公子分说一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情形相当复杂,如今马尚书已经年近八十,屡次请致仕却不准,自然碍着了别人的路……”

一大通长篇大论分析完,徐勋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看似不太重要的一件小事,却是成了大佬角力的舞台。既如此,他还是拿着之前的宗旨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好!给人当成了枪使,那又何必!

……

勋贵大臣身后无嗣,这爵位该怎么承袭,朝廷是向来有成例的。若是此人生前有恶名被人提出来,抑或是天子心里本就有疙瘩,那么爵位多半是到此为止;而除此之外的大多数都是等到丧事办好了之后,再慢慢寻访直系亲属,一个爵位空个三五年不奇怪,空个十几年司空见惯,空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君不见信国公汤和连胡惟庸案和蓝玉案都安然逃过,可就是因为汤和死后诸子争袭,分明后人无数,可这信国公爵位愣是就再没个说法了?

所以,爵位世袭素来有下头急上头不急的惯例,尤其是稳坐钓鱼台的吏部,更是没事也要挑出承袭人的错处,更不要说有事的时候了。然而,这一次却恰恰相反,一边徐毅是上蹿下跳使尽浑身解数,一边徐良父子是闭门家中服孝守丧,简直是忘了此事似的;老迈的吏部尚书马文升上过一次表后,吏部侍郎焦芳也坐不住了。

他已经悄悄让人给东宫的内宦捎了个信,怎会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太子朱厚照真的不在乎这件争袭官司?亦或是徐家父子真的不在乎?

往这件事上下了不少工夫,焦芳自然不愿意等个三五年,在等了三四天没消息之后,他终于破釜沉舟直接一份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折子送了上去,直言不讳地说如今兴安伯骤去,街头巷尾流言物议极多,应及早定下承袭之人,以安民心云云。

折子送到司礼监,无论萧敬还是李荣,心里不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即在御前汇报的时候提了出来,于是弘治皇帝一点头,在把折子送到内阁票拟时,司礼监写字孙彬少不得对三位阁老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万岁爷说,这事情久拖未决不好,还是让吏部把两拨人召来好好评议评议,有个结果,也省得民间议论不休。万岁爷还说,三位先生若有空,不妨去旁听旁听。”

孙彬这一说,刘健李东阳谢迁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可是日理万机的阁老,这一天十二个时辰还愁不够用,去旁听这种无聊的争袭官司,他们吃饱撑着了?然而,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孙彬紧跟着又说了一句更是石破天惊的话。

“太子殿下也说,想去瞧一瞧热闹,三位先生都兼着太子的东宫官,名正言顺的师傅,陪着太子一块走一趟,也好让太子了解了解世情。”

看这种官司能了解世情?这不是笑话么?

性子冲动的刘健当即便想要站起身说话,但手一按上扶手,就被李东阳按了下去。而刘健踌躇了老半晌,见孙彬垂头束手异常恭谨,他最终沉声说道:“你回去报萧公公李公公,烦请禀上皇上,就说我等三人遵旨。”

等孙彬一走,李东阳便对一旁皱眉的谢迁微微颔首道:“木斋,不过是忙里偷闲,走一趟又何妨?太子已经许久没到文华殿听讲了,这难得的机会不抓紧,下一次再见太子,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刘健也点了点头:“西涯说的是,再说,咱们也不妨看一看那个徐勋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本事,在南京能让文武和中官齐齐交口称赞,到了京城既能让太子喜爱,又能打动皇上。”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4章 太子助阵,焦芳建功

吏部俗称天官,因而尽管周礼早已不行,吏部尚书也往往被人尊称一声冢宰。如今的冢宰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他当过御史,巡按过山西湖广,又任过福建按察使,当过右副都御史,历任兵部侍郎辽东巡抚右都御史总督漕运,弘治年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这一任就是九年。可以说,作为五朝元老的他简直是一本活的大明官场教科书。

然而,马文升这一年毕竟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耋耄老人了。此前他因为老眼昏花精神不济,自请致仕多次,可每次都被弘治皇帝驳回挽留。现如今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大堂主位坐下,就连下首的徐勋也忍不住觉得,这样的老人早就应该在家里颐养天年,而不是在这吏部和无数文牍案卷打交道,也不该在早朝上颤颤巍巍地三呼万岁又跪又拜。

“已故兴安伯留下的爵位一事,因上书言其后的有两人,今日本部堂会同两位侍郎召见尔等验看。所问之事,尔等据实回答,若有隐瞒,便是欺君之罪!”

马文升一开口,徐勋起初那点因其老迈而生出的感慨立时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刚刚那位走路都要人搀扶一把的老者,此时此刻却是一字一句口齿清楚,哪里有丝毫的昏聩?于是,他定了定神,和一旁的徐良一块躬身应是。然而,就在这时候,徐毅却抢先开了口。

“马部堂!卑职和徐良二人乃是已故兴安伯从弟,这徐勋何人,竟敢站在这大堂上?”

大堂一旁的偏厅平日乃是供一众大佬议事之前暂作休息的地方,但此时却摆了几张椅子。居中的那张椅子上搭着熊皮垫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由四五个随从簇拥着坐在那里,当听到这么一句质疑的时候,他忍不住脱口低声骂了一句无耻,待看见刘健李东阳谢迁齐齐看了过来,他更是悻悻然地嘟囔道:“在这种小节上挑毛病,这徐毅一看就不是好人!要是他自个立身正,只要理直气壮地回答质询就好,偏要玩这种花样,显见是心虚!”

刘健原本想劝谏朱厚照勿要以第一印象取人,却不料朱厚照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有些惊喜。而一旁的李东阳更是捋着胡子笑道:“太子殿下英明!”

“什么英明!要我真是英明,根本就不会让他有到这儿来撒野放狂言的机会!”气鼓鼓的朱厚照没好气地往那扶手上一拍,在刘瑾的低声提醒下,这才不得不把声音又放低了几分,“再说了,公堂之上,哪有他说话的份!”

听太子口口声声都有偏帮徐勋之意,谢迁和刘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露出了几分忧虑。而李东阳则是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太子那瞬息万变的表情,目光从那几个内宦身上一一掠过,耳朵却一丝一毫都没放过外头的动静。

偏厅里的说话声并不大,但在寂静的公堂上,依稀能听到那边有动静。无论是徐毅还是徐良徐勋,都不知道那边厢有人在旁听,只以为闲杂人等在窃窃私语,因而俱是专心致志。眼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徐勋便长身一揖道:“诸位大人,家父操劳多年,身体不好,再加上大老远送小子来京城,路途劳累,前些日子一直在休养,偏生又因为服丧而曾经多日不眠不休。因此,小子身为人子,陪同家父来大堂备诸位大人问话,论理并无不妥。而且,小子乃是已故兴安伯再从子,亦是五服之内的血亲,何来不能上堂之说?”

焦芳素来不待见南人,此时见徐勋不慌不忙牙尖嘴利,他嘴角一挑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右手轻轻伸进左手袖子里,摸了摸那封信。见马文升微微颔首,那徐毅虽咬牙切齿,但也只能暂且罢休,他这才轻咳一声道:“既如此,那就不说闲话了。你们都说是已故兴安伯至亲,那便先自行把来历身世都说说清楚。”

徐毅斜睨了一眼徐良,见这糟老汉仿佛还在斟酌怎么开口,他便抢先上前一步向堂上马文升焦芳等人深深行礼,随即朗声说道:“马部堂,诸位大人。卑职徐毅,祖母郭氏乃已故追赠忠武定襄侯之女,已故追赠武襄兴安侯继室。已故兴安伯徐盛乃是我的大哥。这徐良祖母是当年武襄兴安侯的小妻,身份卑微。所以,嫡庶有别,他要争袭实无依据……”

“他争袭有没有依据,这是朝廷论断的事,不是你说了算的!”焦芳对徐毅亦是一丝好感也没有,再加上太子朱厚照就在后头听着,他不等徐毅长篇大论就喝止了他,随即看着马文升说道,“部堂,这徐毅所说,您可是已经听清楚了?”

此话听着仿佛是尊重,但其意自是指斥自己老眼昏花思虑不济,和焦芳共事多年的马文升又怎会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然而,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本部堂年纪虽大,但还不至于分辨不了这些。徐良,你有什么可说的?”

徐良行前就已经和徐勋商量好了。他一直都不是能言善辩的性子,再加上公堂之上必然不能事事由徐勋代劳,因而定下的宗旨便是扮老实。此时听了马文升的问话,他竟规规矩矩地一躬身道:“回禀马部堂,徐毅所言属实,小民无话可说。”

这怎么可能!

焦芳见马文升满意地捋了捋雪白的胡子,一时又惊又怒,那目光一下子冲着徐勋扫了过去。见徐勋只顾搀扶着徐良,仿佛丝毫不在意就此落在下风,挑动言官这一连几天在朝堂上大打嘴仗的他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甭提多火大了。

难不成这徐勋攀上太子,竟真的大度到明明可能到手的爵位也不要了?

不但焦芳着急,偏厅之中,朱厚照也急得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张口就嚷嚷道:“什么没什么可说的!这徐毅和兴安伯的老妾勾结,图谋家产爵位,还打算殉葬了兴安伯的其他姬妾,我都听说了,他们亲眼看见,怎么会没话可说!”

这位太子殿下的声音此时此刻很不小,刘瑾张永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时异常尴尬。而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却没理会外头因这声音可能有什么样的反应,而是彼此对视了一眼,李东阳头一个点了点头,轻声对刘健谢迁吐出了一句话。

“这父子二人确实是厚道人,公堂之上哪怕为了争袭,不揭已故兴安伯的短,殊为难得。”

三位阁老作此评价,外间虽说朱厚照那清亮的嗓音已经传了出来,但马文升焦芳既然装作没听见,在场的另一位侍郎和文选司郎中自然也都充耳不闻。徐毅紫涨了面皮,可忖度这时候在后头的人必然非同小可,只能硬生生压住心头惊怒,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又行了一礼。

“马部堂,诸位大人,徐良既然已经认承,那这爵位该由谁承袭就显而易见了!恳请马部堂禀奏皇上,以正名分……”

焦芳原本还想再看看徐勋等人可有后手,但徐毅一口一个马部堂,把他直接归到了诸位大人当中,仿佛顷刻之间就想把此事敲定,而后头的朱厚照分明已经极其不满,他终于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趁着马文升正在踌躇,他当即冷笑道:“正什么名分!你口口声声说尔祖母乃是继室填房,那我问你,尔祖母在当年那位兴安侯娶她作续弦之前,她在何处?”

这种几十年前的旧事,徐毅本想着定襄伯郭家的爵位已经由朝廷收回了,再加上郭登当年是立了兄长之子为嗣子,那位丢了爵位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剩下的郭家人对当年的事情兴许也只是一知半解。而若是徐良说出来,他只要给其扣上血口喷人不敬祖母八个字,然后扮一扮可怜,轻轻巧巧就能把事情圆回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徐良徐勋父子在公堂上老老实实,偏生却是吏部侍郎焦芳突然掀开了盖子。

可争都争了这么久,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我家祖母……我家祖母在嫁兴安侯之前,自然是在定襄伯府待字闺中。”

“待字闺中?”焦芳冷笑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本部院怎会听说,尔祖母在嫁入徐氏之前,先已适人?须知按照本朝律例,已适人者再醮,法不当为正嫡!”

“好!”

听到偏厅后头那一个响亮的好字,听出朱厚照声音的徐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暗笑开了。他刚刚听到声音就知道是朱厚照这太子不知道怎的又溜出了宫,甚至还跑到这吏部衙门来了,想不到如今这位更是大大咧咧,竟脱口叫起了好来。郭氏乃是再醮之妇的消息徐良早就告诉了他,他却让老爹在公堂之上三缄其口,以免沾上不敬长辈的名声。他是想着赌一赌,大不了他在今日之事后再让慧通设法大造声势,想不到焦芳竟真的跳了出来。

京不乐还真不愧是熟知朝堂宫中人事,料准了上次告密之事后的玄机。若不是焦芳捣鬼,这位日理万机的吏部侍郎怎会知道这样陈谷子烂芝麻的隐秘?

而上首的公案后头,听得后头太子那一声毫不掩饰的叫好,又见徐毅如遭雷击,老辣的马文升哪里还不明白这事情只怕十有八九属实。他斜睨了一眼满脸得意的焦芳,眉头渐渐皱紧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要压不住这个人品低劣的家伙了么?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5章 灵济宫中遇贵人(上)

皇城西安富坊宣城伯后墙街的灵济宫,素来是北京城寺庙道观中香火最旺盛的一个。在两位真君曾经治愈永乐皇帝朱棣的名声之下,朝官但有病痛,无不前来祭拜,而到了成化年间,这两位真君更是被封做了上帝。民间也渐渐相传,若有病痛到这儿来祈求最是灵验,香火一时更盛。到了如今,内阁五府六部的老大人们若稍有不适,哪怕主人并不信奉这些,女眷亦或是下人也都会到这里来祭拜,亦或是托道观之中的道官打醮祈福。

这一日乃是九月十五,既是望日,这灵济宫中亦是人来人往,中间不时有三五随从簇拥的女眷。而这里因为临近皇城,倒不像其他寺院道观那样门口常有乞丐在那儿徘徊,更让香客自在了不少。这会儿供奉着二徐的雕像前,无数善男信女虔诚地行礼祷告,供奉的种种莲花灯明晃晃地摆满了好几张供桌。

夹杂在人群中的沈悦行礼如仪,拜过之后又亲自去舍了一盏莲花灯,但退出大殿之后,她却不像别家女眷那样从这儿往外一路拜将出去,而是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别有目的的模样。虽说她戴着帷帽,但随行的李庆娘仍是大为不放心,到最后不得不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

“大小姐,不过就是道听途说一句话,您就连来了两天。这都是撞运气的事,况且咱们根本不认识人,怎就认出那位夫人来?而且,那样尊贵的人物,焉知不会事先净寺?”

“你既然说了是碰碰运气,横竖生意一时半会难以打开局面,当然是碰运气更为要紧。”沈悦哂然一笑,随即斩钉截铁地说,“就算碰不上人,每日到这儿供奉一盏莲花灯给祖母爹娘大哥,祈求他们无病无痛,也不算我白来。至于净寺,真要是那样大张旗鼓,我自然没办法,可我听说李阁老为人谦和,料想那位夫人也不会是那样兴师动众的人。徐勋的事终究是要过内阁那一关的,不管怎样,我也想试一试。他今天一进吏部还不知道怎样个结果,我不求别的,只求尽力罢了。毕竟,要说别的,我什么都帮他不上。”

眼见说不过沈悦,情知她又犯了执拗的李庆娘只得暗中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左右留意避免遇到登徒子而已。主仆俩在这大殿前的广场兜兜转转好一圈,虽也偶尔看到几个官眷模样的,但远远瞅着不是年岁不对就是光景不对,便都没有贸贸然上去搭讪,这一耗就须臾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正当李庆娘又想劝谏沈悦回家去,偏殿注生堂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沈悦连忙抬头一瞧,却见那边厢一个汉子正拽着一个妇人的头发往外拖,那妇人正在死命挣扎叫骂,四周好些人驻足围观。

“贼婆娘,偷了我的钱到这儿来白给这些道士,反了你了!”

“你这个杀千刀的,那是我好容易积攒下来供奉二位上帝的银子,是为了保佑牛哥儿的病能赶紧好,你休想再拿去赌!”

“什么上帝,就是几尊泥胎木塑没用神灵,这就值得你花钱?把钱给我,小四要平安有我这个爹就够了,翻了本我有的是钱给他看病!你这个贱人要是再敢浪费银钱,我休了你!”

听清楚这一番吵闹的缘由,沈悦顿时勃然色变,当下推开人群走上前去,眼见那汉子对着妇人拳打脚踢,她几乎硬生生忍住了冲上去动手揍人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喝道:“妈妈!”

李庆娘自己就是被婆家不容赶出来的,最恨的就是这等下三滥男人,闻听此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搭那汉子的肩膀,一按一反手再一折,轻轻巧巧就把人按倒在地,随即用另一只手扶了那妇人一把。眼见这般少见的情形,围观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紧跟着就只听那汉子杀猪似的惨叫了起来,显见是李庆娘心中存怒,那两下竟是有意卸下了他的关节。

“来人呐,这刁妇勾结外人谋杀亲夫了……”

他这话才刚嚷嚷出口,下颌就中了重重一下,一时吃痛,顿时叫不出一个字来。而那被扶起的妇人见他这般光景,却是含羞忍怒地对着李庆娘盈盈行礼道:“多谢嫂子仗义,都是我命苦……”

“仗义只能一时,你这汉子这般无耻,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沈悦虽不能动手,但这会儿要她忍住不说话却是怎么都不可能。一句质问之后,见那妇人面色颓败,四周围更是一片叹息之声,她当即冷笑道,“没有这等人,你那孩子兴许还有救,要是任由他变本加厉,你们一家人迟早都给他害死!这种滥赌成性的狗东西,就应该把人送官府去!”

那汉子好容易恢复过来,一听说这旁边的小姑娘竟说要送他去官府,顿时为之大怒。然而刚刚吃李庆娘那两下,他终于学了乖,趁人不备溜出去两步,随即就一骨碌爬起身喝道:“臭丫头,我赌我的,关你何事!官府又不是你开的,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些!”

“官府是朝廷的官府,但只你刚刚那两句话,就足够官府治你的罪!”沈悦根本没注意到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没注意到人们都看着自己,当即冷笑一声喝道,“就凭这灵济宫是永乐爷下令敕建的,就凭这二位上帝是成化爷进封的,就凭朝廷官员到这儿尚且要下马,朝廷四季尚且要派人祭拜,你说什么泥雕木塑没用神灵,就足可治你诽谤的罪过!”

“好!”

人群中也不是没有看妇人遭遇心怀激愤的人,但大多数百姓都是自扫门前雪,可眼看有人给那妇人出头,终究有忍不住的喝了一声彩。有了这个好字,那些来上香的妇人们自然忍不住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地盯着那汉子一阵痛骂。那汉子吃这一顿骂,恼羞成怒正要反身走人,却不料背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又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是偏殿注生堂的二位徐夫人显灵!”

面对这情景,也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当下竟是无数人跪倒在地虔诚礼拜,就连那妇人亦是如此,谁都再顾不得那丑态毕露的汉子。眼见这光景,反倒是沈悦有些始料不及。她毕竟不是真的笃信神佛的人,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到了一个香炉边上,随即使劲摇了摇头。

命苦……要是她当初嫁给赵钦的儿子,是不是也会像这妇人一般命苦?

注生堂对面的偏殿永安宫门口,一个头戴帷帽的老妇被三四个妈妈簇拥着站在那儿,却是已经看了好一会儿这一出闹剧。见沈悦在香炉边落寞地站着,突然低着头仿佛颇为黯然,老妇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对身边一个妈妈说道:“你去,把那位姑娘请过来,记得有礼些。”

别人以为是徐夫人显灵,暗中出手的李庆娘却趁机使劲踢了那汉子两脚,待到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她方才慌忙左顾右盼,结果一扭头就发现一位看似大户人家管事妈妈的妇人走到沈悦身边,低头正询问什么,她连忙撇下这一头快步走上前去。

“你家夫人请我过去叙话?”

沈悦顺着那妈妈的手指抬起头往永安宫门口一看,立时发现了那一行人。见居中的老妇一袭青色衣裙,看上去丝毫不显奢华,但几个人的举手投足却流露出几分雍容贵气来,她不禁眼神一凝,冲着匆匆过来的李庆娘使了个眼色,就点点头随那妈妈缓步过去。到了近前,她大大方方裣衽一礼,称了一声夫人。老妇连忙搀扶了她起来,又含笑微微颔首。

“姑娘刚刚那一番话我都听见了,虽说义正词严,亦是打抱不平,兼且抓着了那人的把柄,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一介女子出这样的风头,传扬出去不好。就算真的把人扭送到官府,终究是夫妻一场,难道那妇人能看着自家丈夫徒刑流戍?”

“夫人教诲的是,我爹娘也常教训我这爆炭脾气,只多年来就是改不了。”

沈悦原本还在琢磨对方的身份,可听到这温和的教导,顿时想起了常常嗟叹她为何不是男儿身的祖母沈方氏,竟是落下泪来,声音里头也不知不觉带出了几分哽咽。老妇见沈悦这般坦诚,心中倒也喜爱,待见她仿佛是动了心事,更觉得自己所料不差。她虽身份尊贵,向来却有些古道热肠,想了想就说道:“不想却是说到了姑娘的辛酸处,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位妈妈,灵济宫的客舍很是整洁,带你家小姐到那儿坐坐可好?”

李庆娘看见沈悦落泪,本就有些心慌,此时闻言自是无所不从。待扶着沈悦的肩膀跟着老妇一行往后头,不多时就有小道士上前行礼带路,口口声声都是夫人不提,原本就有些怀疑的她顿时喜出望外,走着走着趁人不备,她就在沈悦的耳畔低声呢喃道:“大小姐,十有八九真的是那位夫人!”

眼睛已经给眼泪糊住的沈悦乍然听见此话,那些软弱无助立时被她狠狠压回了心底。她一把接过李庆娘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眼睛和脸,这才定了定神把之前的预备又过了一遍。

眼看客舍在望时,斜里一个身穿玄色纻丝道衣的老道带着两个小童匆匆走了过来,近前之后笑吟吟地打了个稽首:“朱夫人,未料今儿个您竟是大驾光临,老道还是刚刚才得了讯息,实在是怠慢了。今日还是为李阁老请灯么?”

……

PS:竞猜一个明代官场八卦问题,谁知道李东阳这位夫人出自何家,是李东阳的几婚了。猜中有奖,哈哈……另外,资料显示,明代称呼官宦人家的夫人,确实不一定随夫姓的……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6章 灵济宫中遇贵人(下)

“是,外子这些天又犯了老毛病,有劳叶真人了。”

朱夫人温和地颔首示意,随即笑道:“请灯之外,也是要借灵济宫这吉祥宝地躲一躲清净,我家那条人称李阁老胡同的巷子整日里都是车马往来不绝,实在是看着也烦了。”

叶真人和朱夫人是极其熟络的人了,听到这句玩笑话顿时更是哈哈大笑,当即在前头亲自引路,将朱夫人引到了后头一座极其雅静的客舍之外,又站着说了几句话便知机地告退离去。这时候,朱夫人方才向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悦颔首示意。等到进了客舍,她四下里一看,一旁一个妈妈就笑着开了口。

“夫人,这叶真人也真有心,这座客舍仿佛是一直都为您预留着。”

“别看我没多少香火钱给他,光是我常常上这儿请灯,这老牛鼻子往外头一说,也不知道能引来多少信道的官眷。男人在官场,女人帮不上什么,也就是给求个身体康健罢了。”

沈悦这一路一直在悄悄留心观察这位朱夫人,可此刻听到这一句和下头妈妈的打趣,她不禁觉得对方更加亲切了一些,原本的惴惴然也稍稍宽解了一二。而朱夫人和那妈妈说笑过后,见李庆娘上来帮沈悦除去了外头帷帽,她少不得仔细端详了起来。见这少女年方十四五,面上不施粉黛十分匀净,虽只是耳眼上戴了一对玉塞儿,别的钗环首饰都无,可却怎么看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别有一种落落大方的姿态,她当下就越发好奇了起来。

“民女方悦,方才不知夫人乃是李阁老夫人,还请恕罪。”

见沈悦盈盈下拜,朱夫人立时伸出手去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等到沈悦依言坐了,她方才笑道:“这有什么罪。我只是见方姑娘适才风采,一时欣悦,让人请你过来说说话,原是我唐突才对。对了,听你这口音,仿佛不是京师本地人?”

“是,民女是金陵人士。”

朱夫人原本只是怀疑,闻听此言顿时又惊又喜,因笑道:“居然这么巧?想当年我也是自小在南京长大,现如今也还有弟弟和几个侄儿侄女在南京。几十年没听见乡音了,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沈悦自打那次听人提过李阁老夫人常到灵济宫上香,便让李庆娘费大力气打探过一番,自然知道朱夫人和自己一样是南京人,刚刚说话便有意带出了些乡音来。此刻见朱夫人这高兴的光景,她便展颜笑道:“夫人竟也是南京人么?这些年三山街一带比从前更繁华了,百货云集商旅林立,秦淮河边上还造了几座新楼呢!曲水那边也疏通过了,如今文人雅士多了好些……啊,成国公府前两年门楼还翻新过了,比从前气派多了呢!”

好些年没回过南京的朱夫人听沈悦说着这些变化,一时眼眸闪动,却是想起了往事。

朱夫人出身公侯,父亲便是天顺七年守备南京的成国公朱仪。如今别人都道李东阳和她夫妻俩乃是天作之合匹配相当,可想当初李东阳即使有神童的名声,又是翰林院侍讲,可年不到三十就已经是连丧元配和继室,连着当了两次鳏夫,可以说这门婚事是高攀了。按照诰命封赠的规矩,这封妻只是一嫡一继,她嫁过去名分很吃亏,若不是父亲看好李东阳,她又远远见过这个年长自己十六岁的男人一面,于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就此远嫁京城,兴许就此错过了一段最好的姻缘。如今夫婿在阁多年,顺顺利利就为她请了诰封。

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长女嫁给了如今的衍圣公孔闻韶,次女则是嫁了少卿崔杰初,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的儿子李兆同年少夭折,而她前头那位继室岳夫人的儿子李兆先亦是两年前去世,如今不得不过继了李东阳兄长李东溟的儿子李兆蕃为嗣。所以,对于弟弟朱辅的儿女满堂,她想着想着,不觉颇有些殷羡。

旁边一个妈妈觑着自家夫人走神,便笑着打断了沈悦说:“方姑娘,这成国公便是我家夫人的弟弟。”

“啊……民女不知,夫人恕罪。”

见沈悦有些惶恐,回过神来的朱夫人连忙摇了摇手,又嗔怪地看了那两个妈妈一眼。虽说她也曾经差过人去南京,可听自己人说的,总不过是表面那些,因而她略一思忖,就索性屏退了几个妈妈,单留着沈悦闲话些家常。李庆娘起初还有些不放心,但见朱夫人确实和气亲切,她也就忖度着悄悄退出了屋子。

朱夫人嫁了李东阳多年,尽管恪守本分不问政务,但毕竟出身公侯,丈夫又位高权重,所问自然不全是那些家长里短,反而涉及极杂,时而刚刚还在问三山寺寺后的桃花,一瞬间却又转到了鸡鸣寺的钟鼓,继而又转到一些市井之人少有接触的官场人事。沈悦打叠了精神应对,虽也有好些只能摇摇头,可大多数却都能答得上来。如此一来二去,最初朱夫人还只是他乡闻乡音的亲切,继而就真正生出了几许惊叹来。

就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也多半只是吟诗作赋爱好风雅,少有这般真真正正大方而又知道世情的!

朱夫人在考较沈悦,沈悦何尝不是在揣摩这位顶尖的贵妇。因而哪怕极其艰难,她也在试图一点一滴地把话头绕往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终于,当朱夫人说到秦淮河上的文德桥时,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面带叹息地说道:“夫人说起文德桥,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数月前,文德桥上才发生了一起轰动整个南京城的大案子。”

“哦?”

见朱夫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沈悦便竭力用最平稳的声调说起了那一场从喜事演变成悲剧的变故。当她说到投水那一刹那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把持得住,可身躯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就连声线也有些变调。好在朱夫人只以为她是情绪激动,并没有在意,只是面色怅然地叹道:“这样的奇女子,真是可惜了。此事的后续我倒是听外子说起过,只没想到那时候竟如此惨烈,那赵钦实在是死有余辜。”

“只可怜沈家一下子没了女儿,那位徐公子一下子失了未婚妻。可终究沈氏有错在先,难得这位徐公子还亲至沈家认下了这门亲事,继而便上了应天府衙击鼓告状。据说应天府衙审案的时候,他的一番诘问气得赵钦当场吐血,一时轰动全城。后来他为亲生父亲挡了盗匪的一箭,又是满城风雨。再加上他先前把养父留下来的田地一股脑儿都捐了出去,算一算已经是好几桩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别人都羡慕他得了朝廷褒奖,又封了勋卫,要我说,宁可就这么平平安安过日子,不要发生这许多变故。”

“你说得不错,平安是福!”

沈悦所说,朱夫人也听李东阳说过一二,但毕竟是遥远的南京发生的事,李东阳日理万机,哪里会有这般仔细,至于京城中人就更不可能议论这种南京发生的大案了。因而,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后,先是饶有兴致地问了应天府衙审案的全过程,突然想起沈悦提到勋卫二字,不觉就诧异地挑了挑眉。

“等等,你说他封了勋卫?这怎么可能?”

“可真的是封了呀。”沈悦原待点出徐勋便是眼下吏部那一场争袭风波的主角之一,话到嘴边却又生怕画蛇添足,立时吞了回去,却是假作好奇地问道,“夫人怎说此事不可能?”

朱夫人仔仔细细想了想,终究是想起了最近兴安伯府的争袭官司,略一思忖就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惊讶于皇上褒奖之隆罢了……对了,你一个姑娘家,怎生今日独自来灵济宫?我瞅着你呵斥了那对愚夫愚妇,退到香炉旁有些黯然,可是有什么难处?”

尽管是带了些心机来见朱夫人,但这位夫人的慈和没架子,却也打动了沈悦。她几乎就想和盘托出自己的事,可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敢说出来,良久才垂下头忍住了眼眶中直打转的眼泪。

“多谢夫人垂询,也说不上什么难处,只是……只是我家里有些变故,此番几个家人护送我到京城来投亲,不巧那位亲戚竟是早两年就病故了,所以我今日到灵济宫来替她祷祝一二,一时有感而发,所以才有些伤心。”

“这已经够难了,还说不上什么难处?”朱夫人嗔怪地摇了摇头,打量着面前这颇讨人喜爱的少女,再想想李东阳一个月几乎天天泡在宫里内阁直房中,待李兆蕃也只是礼法多于亲近,她身边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若是方姑娘还要在京城逗留,我家里空房还有几间……”

“虽是亲戚故去,但京城还有其他亲友,万万不敢再烦难夫人!”沈悦没想到朱夫人竟是这般古道热肠,不禁心中有愧,慌忙站起身来深深万福道谢,末了又诚恳地说道,“李阁老乃是当朝重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若是因为我让哪个御史有了误会,小女子就万死莫赎了。今日得见夫人,小女三生有幸!”

见沈悦深深行礼,态度却是大为坚决,朱夫人不觉大为意外。要是换成别人,得知她这阁老夫人愿意收留,必然求之不得,可这小丫头竟是不假思索推辞了,而且理由正大光明,确实想得周到。也不知道是何等家里教导出了这样的女儿,倒是有些意思。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7章 挟恩求报,东阳意决

焦芳用一句法不当为正嫡把徐毅打得失魂落魄,接下来吏部尚书马文升便再没有多问什么,直接站起身道是将具折禀告皇帝,宣布了今日之事的终了。徐毅哪怕再不甘心,却也不敢在这吏部大堂上争吵,只能愤恨地横了徐勋一眼,继而气咻咻地拂袖而去。而徐勋扶起了徐良,却并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往旁边那一间偏厅看了看。果然,下一刻,里头就有人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却不是他以为的朱厚照,而是满脸堆笑的刘瑾。

“三位阁老都在里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俺和张永死命相劝,所以太子殿下这才总算没出来。你不知道,殿下刚刚听得急死了,正在那使劲地埋怨你不好好做个准备。”刘瑾低声言语了几句,又斜睨了今日建下大功的焦芳一眼,随即稍稍提高了声音,“好在有焦大人这一句一锤定音的话,这才定了大局。”

这会儿另一位侍郎和文选司的那个郎中都已经走了,焦芳却有意留下,正竖起耳朵听这刘瑾对徐勋说了些什么,却只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虽是喜不自胜,但他亦是多年的老官油子,面上只不动声色,直到刘瑾回了偏厅,他才不紧不慢走上前来,经过徐勋身侧时随手塞了一封信过去,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出了吏部衙门,今儿个上堂之后就没说过几句话的徐勋终于有些憋不住了,还不等上车就低声问道:“勋儿,这焦大人为什么要帮我们说话?他塞给你的是什么?”

“爹,焦芳和马文升向来不对付,这一趟帮我们,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徐勋扶着徐良上了马车,有意在金六面前说出了这句话,见其一脸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他便轻轻在其肩膀上一搭,什么也没说就上了马车。待到外头车门关上,他又放下了车帘,这才低头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拿出信笺之后就递到了徐良面前,竟是示意他先看。徐良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见徐勋满脸的坦然,心中熨帖的他忙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只片刻工夫,他的脸色就变了,竟是一把将信笺揉成了一团。

“欺人太甚!”

“爹,信上写了什么?”

见徐勋弯腰就要去捡拾那个纸团,徐良却一把扳住了儿子的肩膀,老半晌才声音艰涩地说道:“别去捡,都是些没意思的混账话……”

觉察到那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异常使劲,徐勋心下一动,哪里相信这牵强的解释,脚下一勾就把那纸团拨拉到了跟前,随即低头将其捡了起来,又一点点展开铺平了。只从头到尾略扫了一眼,他就明白了老爹这失态由来,遂随手将这一张纸一捏,这才侧头看向了徐良。

“爹,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且不说焦芳为人如何朝野皆知,就说他一个在京城为官十几年的能和我从前的爹爹有交情,你不觉得奇怪?”

更何况,这计谋我已经用过一次,焦芳你如今在小爷面前再使一次,那不是东施效颦?徐勋一面说一面暗暗腹谤,面上却若无其事似的继续说道:“他今天帮咱们,除了和马文升不对付,也就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留下这封信无非是打算点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他能够把咱们捧上去,让爹顺顺当当袭封兴安伯,但也能够对外头宣扬说我不是爹你的亲生儿子,让咱们摔下来。”

徐良多少年不在这等层面上厮混,此时听徐勋一解说,他的脸色不禁又难看了几分,竟浑然没在意徐勋对马文升焦芳这等朝廷大佬殊无尊敬,一路说来都是直呼其名。良久,他才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握紧了徐勋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外间驾车的金六听着车厢中那一番虽云里雾里,可好歹也能摸到几分端倪的对话,脸上却是一本正经,那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像赶车,反倒是像即将上刑场,但拐弯和穿过巷子时他那越来越大的吆喝声却将他心中那高兴劲显露无遗。因而,哪怕徐勋在丰城胡同的街口就先下了车,吩咐他先把徐良送回去,他也知机地一个字都没多问。

从前他不过是一个破落败家子的门房,再过一阵子,他可就是堂堂伯爵府的人了!

……

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名字得自于赐第此处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尽管祖籍茶陵,但李东阳却是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四岁便以神童之名名动京城,十八岁中进士,二十出头入翰林,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如今虽还只是次辅,可谁都知道,比刘健年轻了十几岁的他继任首辅只是时间问题。

自从入阁开始,李东阳每个月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刘健谢迁在宫中内阁直房轮值,再加上不时还有各式各样亟待处置的急务,他回家过夜的日子屈指可数。因而,这一日哪怕是李东阳应该休沐的日子,家人上下也并未抱有什么期望,反倒是门前李阁老胡同等待的车轿不死心,直到傍晚才渐渐散去。就在几个老家人照例出来到门前挂灯的时候,一个眼尖的远远看见一辆骡车慢慢吞吞驶了过来,再一细看就发现是自家老爷的车。

倏忽间消息就传了进去,本以为丈夫十有八九回不来的朱夫人自然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吩咐厨下多做几个拿手的家常好菜,旋即就出了正房,叫上李兆蕃一块迎了出去。母子还没到二门,她就看见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的李东阳已经进了来,少不得快走了几步上前。

“老爷回来了。”

“见过爹爹。”

“都深秋了,这早晚天气凉,夫人何必亲自迎出来?”李东阳搀扶了朱夫人,这才对李兆蕃温和地点了点头,问了几句家事和功课之后,得知李兆蕃已经用过晚饭,他就沉声说道,“回去把你最近读的书温一温,回头我要考你。”

直到李兆蕃依言行礼退下,李东阳方才和朱夫人并肩往正房行去,一路上只漫不经心问了问这些天的访客。得知大多数都是求见办事送礼的,朱夫人一概没见,只有几个他的门生故交留了帖子,他就微微点了点头。

“有劳夫人了。明日我还有假,让人去各处送一送帖子,家里也好久没有文会了。”

“老爷在外头就想着政务,在家里就想着文会,这也太忙了!倒是兆蕃的事,你除了功课之外,这文会见客等等也别忘了多带他出面。”

李东阳被朱夫人这一说,面色顿时一凝,竟是想起了和自己一样年少多才,可却英年早逝的亲生儿子李兆先,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回了正房,厨房里的饭菜还没送上来,他便趁此和妻子闲话了两句,得知妻子今天又去了灵济宫,他哂然一笑,正要打趣一二,朱夫人就说起了在灵济宫遇上了一位有趣的姑娘,从起头相识的那一刻说起,突然话锋一转道:“她是刚从南京来的,我就多留她说了一会话,结果不知不觉就提到了此前那桩轰动金陵的案子。”

“就是赵钦案?”

李东阳当然知道那场言官和阉宦的较量。身为内阁辅臣,他自然不会像那些个科道言官似的,一个劲就只想着参倒一个是一个,可赵钦之事乃是之前的胜负转折点,他当然心里有数。此刻,听朱夫人说着今天道听途说的那些经过,他起初还漫不经心,但终究因为细节远比南京的奏疏来得丰富而渐渐聚精会神了起来,到最后虽说饭菜已经都摆好了,他却根本无心去用。好在朱夫人记性极好,竟连沈悦复述的那一番徐勋诘问赵钦的言辞都几乎一字不差。而李东阳则是等到朱夫人都说完了,他才心不在焉地坐到了桌子前。

今日吏部公堂之上的情景,他和刘健谢迁虽是旁听,看不见那些人是如何表情,但只听那些言语,大略就能分辨出一个大概来。焦芳撂下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接下来徐毅虽是争辩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拿不出其他决定性的证据来,因而这嫡庶之争就变成了长幼之争,胜负如何已经很清楚了。

若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可刘健和谢迁对于焦芳这突然抽冷子的突袭却都警惕得很,一回到内阁,谢迁就说焦芳此举旨在邀宠太子,性子耿直的刘健差点直接把恳请除兴安伯爵位的密揭送了上去,谢迁则是打算密奏焦芳阿谀太子意在不测,还是他好容易才暂时劝下了。

把一件小事变成一件大事,没有必要。更何况,徐家父子的人品如今看来应当不错,尤其是那能够在应天府衙以那样凌厉的言辞把赵钦诘问得吐血的徐勋,在今日公堂之上却不出一句恶言,倒是一片厚道之心,殊为难得。

“老爷,老爷?”

听到耳畔这两声,李东阳这才恍然回神,低头一看就发现他已经在空空的饭碗中那筷子拨拉了老半天,当即尴尬地笑了笑。放下碗站起身又和妻子言语了两句,这就出门去了书房。在书桌前匆匆手书一文,他用信封封了,就取出了皇帝钦赐自己的一枚银章,钤记封口,赫然竟是一封直递御前的密揭。然而,就在他搁下笔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一事,继而眉头越锁越紧,竟是将密揭拢在袖中起身出了门。

见李兆蕃正好进了院子,他对这嗣子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高声说道:“来人,备车,去北镇抚司!”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8章 御札密揭定乾坤

锦衣卫衙门在江米巷和锦衣卫后街的街口,然而,衙门和北镇抚司却有两个独立的门。历来文官武将除非必要,都会有意离这儿远远的,李东阳身为内阁辅臣自然也不例外。此刻马车在北镇抚司门口一停,别说车夫打了个寒噤,就连他撩开窗帘张望这座看似不起眼的衙门,也总觉得心里异常不舒服,顿时绝了原本进去说话的意思。

于是,不过须臾工夫,闻听讯息的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就匆匆走了出来。脸色平静的他心里却诧异极了,要知道,这些文官无不是把厂卫忌惮到了骨子里,哪怕他总算是被这些文官誉之为刑狱公平,可也没人乐意和他多打交道,更不消说李东阳这内阁次辅了。

他走到马车旁,李东阳却没下车,只吩咐车夫暂时避开,旋即招手示意叶广上车说话。然而,这一番攀谈却统共不过一炷香工夫,叶广就下了车来,拱拱手后就目送了马车离去。直到马车驶离了江米巷,他才转身往回走,可到了门口就只见李逸风没个正形地迎了出来。

“大人,李阁老这尊大神来找您做什么?这几天咱们北镇抚司没抓过什么要紧人物,他就算是说情也说不通啊?”

“要是关说人情,用得着李阁老亲自来?他是来打听人的。”叶广这会儿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一面往前走一面淡淡地说道,“今天吏部的那桩争袭官司你应该听说了吧?听说内阁里头那三位陪着太子去听了一听,想来是李阁老心里有什么关碍,所以竟是来打听应天府衙审理赵钦案子的时候,那徐勋是怎么质问的赵钦。好在我记性不错,而且说了若要详查,当日也有建档可以调阅,他这才满意地去了。”

李逸风听得直咂舌:“不就是一个兴安伯爵位吗,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

头发花白的叶广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一轮满月,微微一笑道:“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你看着吧,今天晚上宫里热闹了!”

叶广在锦衣卫几十年,对于中枢的体制自然是了若指掌。仿佛是他一语成谶,这一晚哪怕是深夜时分,大多数人都已经早早入睡了,也可见平日里最讲风度的司礼监中人脚步飞快地穿梭于内阁和乾清宫之间,御札和密揭往来不断。

和小说话本的臆测截然不同,自宣德以后,皇帝在朝参讲读之外并不轻易召见阁臣,如同弘治皇帝这样号称中兴之主的,一年之中也顶多只是召见阁臣两三次而已。平素若有咨议,多半是传之于司礼监掌印或秉笔,再由掌印秉笔传之于司礼监文书写字,由他们到内阁传达,而内阁若有事,也是这般上达天听。除却这样繁琐的意见往来之外,还有一种稍稍简便的方法,那就是天子批出圣意,由司礼监把密封的御札送到内阁咨议阁臣,内阁再以密揭呈上,反之亦可。可这种往往顶多一个来回,哪里像是今夜的情景?

已经是三更天了,乾清宫东暖阁中依旧灯火通明。眼看通报之后,一个中年太监气喘吁吁地进来,跪下之后双手呈进了又一份密揭,弘治皇帝不禁眉头一挑,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一回是哪位先生进呈的?”

“回禀万岁爷,是李先生。”

“哦,李先生今明休沐,居然又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