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眉头一挑,当即颔首示意呈上来。待到密揭入手,他亲自用裁纸刀裁开了用御赐银章封口的信封,从里头取出了两张信笺来。起初因有刘健和谢迁的密揭在前,他难免还带着先前的不悦,但看着看着,他紧锁多时的眉头就渐渐舒展了开来,最后竟是欣然一笑。

“不愧是李先生。”

几个平日弘治皇帝异常亲近的乾清宫答应随侍在侧,司礼监四个头面人物萧敬李荣陈宽王岳亦是全都在场,但却没有一人试图探看亦或是打听。平日内阁比不上他们亲近圣驾,但这种密揭一上,却是亲近如他们,也谁都甭想打听内中隐情。果然,弘治皇帝看完之后,就如同前两次一样,将两张信笺丢入了脚下的炭盆中,亲自俯下身用小竹棍拨拉了两下,直到那两张纸化作了灰烬,他这才直起了腰来。

“磨墨,伺候纸笔!”

虽然几个乾清宫答应立时上去磨墨的磨墨,铺纸的铺纸,取笔的取笔,但当弘治皇帝执笔蘸墨坐在那里时,他们却都知机地退开了去,眼看着这位皇帝在那奋笔疾书,时而停顿片刻,时而攒眉苦思,但终究是不到一刻钟工夫就完成了。见皇帝亲自用御前之宝封口之后拿在手中,刚刚送进密揭来的那个司礼监文书立时低头上了前去,跪下之后高高双手接过。

“送文渊阁三位先生。”

宫城东北的文渊阁内阁直房,此时此刻也一样是灯火通明。李东阳去而复返之后,三位辅臣之间就很是争执了一通,最后刘健无奈地眼看着李东阳把密揭送了出去。此时此刻,这位首辅大人见谢迁还在那瞪着李东阳,他终于咳嗽了一声。

“木斋,别和西涯怄气了,今日会揖的时候,那几个六科廊的给事中几乎是紧抓着老马最近几次的失误不放,再加上他这一次看错了人,若是任由这般情况发展下去,就算兴安伯爵位除了,这接下来的麻烦也完不了。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焦芳几次的折子条陈都很对圣意,再加上他是比老马年轻,真闹僵了,老马就留不住了。”

“可马三峰已经这一大把年纪,今天不去位明天也得去,那么还不如干脆把焦芳拉下来,免得日后他就这么轻轻巧巧递补了上去,岂不是比我们费尽心思用这么个爵位迎合了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意思,然后留下马三峰来得强?”

“问题是,焦芳被人压了这许多年,如今既得圣意,你又怎能再压住他?”李东阳慢悠悠地开口问了一句,见谢迁被自己噎得面色难看,他这才缓缓说道,“当然,你尽可指他身为吏部侍郎,竟然打听别家阴私,但他大可说因为马尚书已经老迈昏聩,为免他此番断错,这才去仔细访查的。毕竟兴安伯丧事已经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原本就足够。”

眼见谢迁大为恼火地重重一捶桌子,李东阳这才站起身冲着刘健拱了拱手:“元辅,我还是那句话,就算徐良袭封兴安伯爵,徐勋得以名正言顺亲近太子,但是忠是奸,还得慢慢看。至不济,他也不会比现如今太子身边的内宦更坏。我刚刚进宫之前去过一次北镇抚司,听叶广说了他在应天府衙前头诘问赵钦的话,言辞犀利自不必说。他们父子纵使是初来乍到京师,但有司礼监为援,徐良当年离家也不小,焦芳说的那件事,他们真会不知道?所以,今日在吏部公堂之上,徐勋起初对徐毅亦是寸步不让,足可见后头沉默不过是心存厚道。”

“三位先生,万岁爷批出圣意!”

李东阳话才说到这儿,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刘健连忙亲自上前开门,见是那个满头大汗的司礼监文书站在门外,他连忙把人让了进来,旋即正色深深一揖接过了那道御札,这才走到书桌旁亲自裁开了。取出信笺只扫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李东阳,继而深深叹了一口气,颔首示意李东阳谢迁上了前来。李东阳到刘健左面站定,不过片刻工夫就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圣意若此,元辅还是票拟吧。”李东阳叹了一声,见谢迁面色颇为阴晦,他就劝说道,“马三峰的奏折你们也看到了,他以吏部尚书的身份上书,直言前次之谬,请以徐良袭封兴安伯,再以老迈昏聩请致仕。皇上留了他,令其继续和都察院戴松厓考察京官,六科廊监察,正好免得这些给事中逮着老马弹劾个没完。既如此,元辅票拟准了兴安伯袭封的人选,这事就算完了。横竖不到徐盛的七七之后,这旨意也不会发下去。”

“那焦芳呢?”

见谢迁依旧逮着焦芳没完,李东阳不禁腹中暗叹,随即淡淡地说:“木斋,焦芳之子焦黄中,应该就快要乡试了,皇上赐御制新书四部给他,这就已经很清楚了。荫大臣子入监常见,荫大臣子为官也常见,唯有这等赐书少有。皇上对焦芳,显然是当做马尚书的继任来看的。与其想把他怎么摁下去,木斋你还不如想想,怎么将来不让他入阁。”

李东阳并没有说这赐书是自己在密揭上出的主意,最后一句话不过是随口说说开解开解谢迁,当看到年纪一大把的这位同僚真的皱眉冥思苦想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其不是只顾着私仇的人,却更明白这人的执拗性子,不禁为之苦笑。

而刘健拿着轻飘飘的御札,沉默地回到自己的书桌旁,执笔在那儿踌躇了许久,终究还是落下了第一笔。只望马文升长命百岁,最好能把焦芳熬死!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9章 徐良封爵,徐勋升官

乾清宫折腾了大半宿,而内阁却折腾了整整一宿,因此第二天一大早照例早朝时,弘治皇帝的精神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而比他年龄要大一倍的刘健李东阳谢迁就更不用说了。五桩听着重要实质上却无足轻重的大事一奏完,接下来那些陛辞引见等等官样文章一做,皇帝便立时颔首示意退朝,连一刻都没有多留,三位阁臣也急着回直房补觉。

而对于年少的朱厚照来说,他却不知道昨夜还有这样的变故。昨日去吏部旁听,结果因为一个好字,他被弘治皇帝耳提面命教训了整整半个时辰,这一日再不敢触霉头,便打发了刘瑾去司礼监打听,然而,四个虽没看见密揭和御札之中写着什么,可却心知肚明其中关节的司礼监大佬个个守口如瓶,以至于刘瑾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怏怏回去复命。

朱厚照倒是有心再次溜出宫打探打探消息,顺便问问自个让徐勋办的事,奈何承乾宫比从前看得紧多了,而且弘治皇帝竟是派人押了他去文华殿听讲书,哪怕他再不情愿,可金口玉言一下,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听命。

至于宫外的徐勋,除了必要的日子跟着徐良去兴安伯府去完成必要的丧仪,接下来的大多数日子仍然继续闭门不出,闲来没事就读着之前王世坤走了一趟北京国子监后,从国子监祭酒谢铎那里捎带回来的书——他完全没想到,章懋托他给谢铎送的信,不是为了别的,竟是为了让谢铎收了他当学生!尽管谢铎尚未明说是答应还是拒绝,可却让王世坤带了四箱子的书回来,让他对那位远在南京的老先生深深感怀的同时,肚子里的愧疚就别提了。

他从来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类型,他曾经算计得章懋丢了大脸,结果章懋却对他这般厚待,这怎让他过意得去?

倏忽间就又是一二十天过去了,兴安伯徐盛的七七已经做完,只等择日下葬。这一日徐勋一面看书,一面盘算着慧通那儿究竟查到了多少线索,另一面又想着这些天偶尔晚上在李庆娘的引路下溜去羊肉胡同和小丫头私会,李庆娘竟说小丫头为了他冒险去“巧遇”李东阳夫人,他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自己的事定下,也该想个法子让小丫头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正分心三用的当口,外间骤然一阵大声喧哗。不一会儿,随着一阵脚步声,陶泓竟是一阵风似的直接撞开厚厚的门帘冲了进来。

“少爷……少爷,天使来了!”

初到京城没几日,陶泓就已经学会了京城官宦人家的那套称呼。当然,这也得益于常常上这儿串门的王大公子言传身教。而如今的徐勋已经过了会把天使当成鸟人的时节,他几乎下意识地把书往桌子上一搁,随即站起身问道:“来的是谁?是我爹接旨还是我?”

“来的是……咳,总而言之是好事不是坏事,少爷您赶紧先换身衣服!”

见陶泓话说半截,二话不说就打开了藤箱去翻找他之前面圣时的那一身冠服,徐勋顿时异常奇怪。然而,既然是好事,他就懒得想太多了,由得陶泓扒拉下了他身上那一件家常夹袄,把整套冠服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待到出了二门,他看见徐良已经站在了院子里,而接旨的香案前头,那手捧黄绫诰旨的司礼监写字孙彬身后,赫然正站着许久不见的瑞生!

一别就是近两个月,瑞生显得比从前更沉稳了一些,至少往那儿一站,十足十宫里出来的人,不像从前那般总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然而,此时此刻瞧见徐勋匆匆从二门出来,他的脸上仍然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可还是硬生生忍住没挪动步子,只一个劲盯着那个大步过来的人,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尽管他也就服侍了徐勋半年光景,可这半年却是他一生当中最快活最舒心的日子!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兴安伯徐盛故去无子,依律有夺爵之法,然昔兴安伯徐祥勤慎功高,谥武襄兴安侯徐亨征兀良哈有功,朕不忍功臣绝后,因命吏部访求,得徐盛从弟徐良徐毅。以长幼,兹令徐良袭封兴安伯爵位,禄千石。徐毅仍旗手卫千户。钦此。”

这短短一道圣旨宣读完毕,徐勋见徐良跪伏于地,手指竟是紧紧抠着地面,哪里不知道半辈子蹉跎的老爹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忙轻轻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直到徐良终于迸出了那一声谢恩来,他方才跟着附和了一声叩下头去。然而,他正打算去搀扶徐良时,却只见上首又传来了孙彬的声音。

“徐公子……不对,日后该改称一声兴安伯世子了。这接下来还有一道兵部下给你的任命公文,只不过不是旨意,你就不用跪拜了。”

抬起头的徐勋见孙彬笑眯眯的,立时搀扶着徐良起身,等徐良接过了那黄绫封皮的圣旨,他才伸出手去,接过了那份兵部任命公文。待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不觉再次抬起头和孙彬对视了一眼,却因满院子下人,没贸贸然开口相问。一直等到徐良先回正房供奉圣旨,他把孙彬请到正厅奉茶,这才拿着那文书问道:“孙公公,这是……”

“咱家可是要恭喜世子了,虽说按照永乐朝的制度,这府军前卫总共有五个指挥使,但现如今除了你之外,其余四个都是食禄不管事的,至于千户百户之类的军官也都是如此。萧公公说了,皇上不是指望你整军,也不是指望你带兵,是因为太子殿下所求。所以你只要挑五百个人,不管是正军还是军余里头挑五百人,都随你,至于军官,你不是和定长孙熟识吗,可以通过他去调几个过来。总而言之,三五个月之内,你至少得让这些人能够让太子殿下看一看。算算日子,这几天你和兴安伯又要搬家,十日之后,你去兵部正式关领上任。”

说到这里,孙彬见徐勋瞠目结舌,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若是搁在从前,你年纪轻轻自然难以服众。可如今你是兴安伯之子,先进指挥使就不唐突了。虽说是张永给太子殿下出的主意,但若不是萧公公,又岂会有人想到府军前卫去?萧公公还说,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被拘在文华殿读书,已经叫苦连天,东宫那边少不得变着法子以玩乐替太子解乏。你既是有缘和太子相识,今后又管带幼军,有无数机会和太子相处,大可好好想想主意,怎么把太子殿下的心从那些玩乐上头抓过来。皇上只有太子殿下这一根独苗,让其身体壮健才是真好。”

徐勋本就只是服小功五月,若非徐良要袭爵,头七过了就能出来见人,只要丧服穿在里头就好。再加上他和徐盛并没有多少感情,自然不在乎这丧期之内就任职司。知道自己这职司一半是朱厚照的意思,一半是萧敬在背后使力撺掇,他自然拎得清,少不得请孙彬转告萧敬道谢云云。而孙彬斜睨了一眼瑞生,见他看着徐勋仿佛有话要说,当即就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竟是径直先出去了。

“少爷……”

见瑞生瞅着自己的眼睛竟是渐渐有些红了,徐勋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油然而生——还是那个动不动就爱哭的小家伙!站起身走到瑞生跟前,他一如从前那般笑着按了按他的脑袋,这才问道:“在宫里可好?”

“嗯,好!”瑞生使劲点了点头,仿佛是生怕徐勋不信似的,他又补充道,“萧公公待我很好,除了去乾清宫和司礼监议事之外,到哪儿都是我跟着。大伙儿都对我很客气,孙公公还教我写字和各种规矩,如今我已经会认五六百个字了!”

见瑞生满脸自豪的样子,徐勋忍不住又弹了一下小家伙的额头,见他眼睛亮晶晶的,他这才笑着点点头道:“很好,你果然是长大了!只在宫里要记住缄默是金,别逞强乱说话,尤其要听萧公公孙公公的话。还有记着一点,别因为宫里有人说我的是非就忍不住,也不要想着往我这儿通风报信,你如今是宫里的人,以后记着不要再叫我少爷了……”

徐勋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眼角余光却少不得往门帘那边撇去。虽不清楚出了门去的孙彬会不会偷听什么,虽不清楚瑞生是不是有听到过什么司礼监的机密,但他还是不打算去赌这种可能性,只在一边说时一边抓住了瑞生的双臂,右手食指却轻轻地在小家伙胳膊上划了几下,却是小心二字。见瑞生看着自己,突然咬起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他这才露出了笑容。

皇城北司礼监的第一道门不像外头衙门一概面北朝南,而是朝西而立,进门之后朝南种有十几棵松柏树的后头,便是一排低矮的房子。这便是宦官之中赫赫有名的内书堂了。

四间屋子里的小宦官统共加在一块,也不过是二三十人,六岁到八岁的一拨,八岁到十岁的一拨,十岁到十三岁的一拨,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又是一拨。最大的那些个眼看就要出来分派职司各处做事,而在这里给他们讲课的,全都是真真正正的翰林。可以说,外头那些为了科举勤学苦读的书生,也少有能享受这般待遇。

这会儿萧敬和李荣正站在内书堂的窗外,看着那些小孩子们在声音清亮地朗声读着圣贤书。突然,李荣便笑了一声道:“看着这些孩子们,倒是想起了咱家刚入乾清宫当答应的时候。只可惜咱家入宫晚,错过了在内书堂读书,不如萧公公学识渊博。”

“李老哥何出此言?这满宫里,谁不知道你的字乃是一绝,就连皇上也赞不绝口?”

“过奖了过奖了……”李荣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突然话锋一转道,“这些天跟着你的那个小家伙看上去伶俐得很,叫什么来着……咳,我这记性真是不济事了。瞅着是个挺机灵的小家伙,乾清宫如今正缺个答应,不知道萧公公你可肯割爱么?”

看着倚老卖老的李荣,萧敬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随即才淡淡地说:“他规矩都还没学全呢,在咱家身边再留几个月不迟。”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0章 太子逃学,狗头军师(上)

既然是朝廷已经定下了兴安伯爵位的承袭,自然不单单是往徐良这边传旨。兴安伯府和徐毅那儿也一样有人去,只这就用不着如孙彬这样正当红的司礼监中人了。和徐良徐勋父子这儿的皆大欢喜不同,另两边却是有人凄凄惨惨戚戚,有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然而这已经和徐勋无关。

这天送走了孙彬和瑞生,徐勋就吩咐关上大门,让金六嫂把之前采办足够用十天的菜蔬肉食全都下了厨,整治了几桌丰盛的饭菜犒劳一众人等,随即又发了赏钱,一时人人高兴。

徐良虽只是和徐盛同堂兄弟,按例只服大功九月,但如今既然袭爵,便不想被人抓着居丧饮酒的把柄,坚决吩咐把金六早就备好的几坛子酒撤了下去,只是以茶代酒喝了三杯,但脸上却少不得露出了犹如醉意一般的酡红。耳听得外头的热闹,他突然站起身来,端起一盏茶踉踉跄跄走到门边,却是就这么慢慢地倾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话。

“爹,娘,五娘,一定是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找到了孩儿,又让我得了这爵位。我徐良糊涂了半辈子,浪费了半辈子,从没想到能有今天……”

见徐良说着说着,整个人竟是渐渐蹲了下去,徐勋深知这种悲戚最是伤人,赶紧上去搀扶而来一把,又在旁边低声说道:“爹,别伤心了,祖父祖母的坟茔不是还在京城么?等过几日,我陪你一块去看看他们。等以后回了南京,再把娘一块迁过来。你都说了是他们在天之灵保佑,那他们眼下就一定是高兴的,若是看到你这模样,他们难道不会伤心难过?”

“是,你说得对。”徐良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拿袖子擦了擦脸,这才伸手搭着徐勋站直了身子,却是犹如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看着面前的儿子,良久才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不过,我刚刚还漏说了一句,多亏了有你,多亏了有你聪明能干,我这糟老汉才有今天!”

“爹,都是自家人,还说这话干嘛?”

徐勋笑着扶了徐良重新回到桌前坐下,少不得又拿自己升官的事逗老爹开心,直到徐良渐渐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才相信,饱经磨难波折的老爹是真正打开了从前的心结,因而一时又舌灿莲花似的哄了无数好话,直到把犹如醉了似的徐良哄上床睡觉,他给人拉上了被子,这才站起身来,看着那沉沉睡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老爹蹉跎半辈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出了西屋,正要出正房,就只见陶泓挑帘子进来了。发现是自家少爷,陶泓连忙要垂手行礼,见徐勋摆手,这才止了,上前两步低声说道:“少爷,外头有人来,是之前咱们搬家那天来赐过银子的刘公公,说是特意来道喜的。”

“哦?快领我出去!”

徐勋出门的时候,就只见一个老太监正负手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正端详着居中的那棵柳树,瞧上去仿佛在有意摆派头。只不过,和萧敬李荣这样几十年中枢沉浮的大珰相比,这做派就显得刻意了些,更谈不上什么气势。等到他上前打了个招呼,对方就立时转过身来,原本的矜持也化作了满脸笑容。

“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了!”刘瑾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额头上那深刻的皱纹仿佛都舒展了几分,“兴安伯袭爵,世子爷封官,这可真是万千之喜!俺今儿个是特意溜出来的,就为了讨世子爷一杯水酒喝,您不会说没有吧?”

“刘先生你还和我说这种话?什么世子爷,放到外头还不得被人笑死,别人肯定把我爹当成暴发户,把我当成乡下小子罢了。”徐勋上次那一声刘先生把刘瑾说得眉开眼笑,这次也就有意改去了公公二字。果然,就只见刘瑾那眼睛笑得完全眯缝了起来,甭提多高兴了。于是,他又趁势问道,“这么说,今次是刘先生你自个来的?”

“哈,今儿个一大早太子就去文华殿听讲了,张永谷大用他们几个跟着,俺偷个闲,就索性到你这坐坐讨杯酒喝。”刘瑾一面说一面四下一看,就凑近前埋怨道,“可俺实在是没想到,你做事谨慎成这样儿。大门紧闭看不出有喜事不说,那边几个下人竟是连酒都没有。俺人都来了,你说怎么着吧?”

“你刘先生来了,我这儿就是没有酒菜,也得给你变出来。这样吧,我爹大悲大喜,吃过饭已经睡下了,这边厢他们也憋了几十天,也由得他们松乏松乏,不用他们伺候,我们上外头去。眼下日子渐凉,羊肉胡同不但有羊肉,野鸡崽子也不错,我们上那儿去,我做东!”徐勋直觉地感到刘瑾仿佛有话要说,眼珠子一转就出了这主意,见其立时满口答应,他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是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这一刻不在,太子不会派人找你?”

“放心放心,咱家都已经料理好了,保管不会让太子爷四处找人!”

既是打定了主意,徐勋便叫来陶泓吩咐他在家看着,若徐良醒过来就言语一声,随即却叫了阿宝跟着。他带着刘瑾也不走正门,直接从侧门的小巷子里溜了出去。绕过西城兵马司沿西院勾阑胡同走了一箭之地,见刘瑾目不斜视看也不看那些偶尔出没的流莺,他倒是佩服这老太监的性子。可走着走着,刘瑾就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阿宝,又轻咳了一声。

“俺说世子爷……”

“刘先生又开玩笑了不是,这三个字如今还没个准呢!”

“那好那好,俺就索性托个大叫你一声徐老弟,你也别一口一个先生的,俺老刘爱听是爱听,可回味着总有些寒碜,横竖俺痴长你几十岁,你就索性叫俺一声老刘得了!”

虽说这史书留名的一代权阉早在之前就已经流露出了狡诈的那一面,但人家既然来拉关系套交情,徐勋自然不会拒之于门外,当下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果然,刘瑾对徐勋的上路很满意,又走了几步就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俺要说的是,你和你爹搬到兴安伯府,原本那批人该清理的清理,可之后家里也要立起规矩来。比方说,让小厮打理日常起居就决计不行,怎么也得买几个丫头使唤。不然,你们这爵位得来本就是好一番明争暗斗,到时候谁放出点你徐大公子爱男风的话出来,那可就恶心死你了!”

对于蓄婢纳妾这种权贵最爱的一套,前世里曾经纨绔过的徐勋着实没多大兴趣,再加上哪怕是得了兴安伯爵位,每年一千石禄米还得折色支取,到手有没有几百两银子都说不好,徐盛就算留有庄田,怎么核实田亩另外派人还是问题,他哪有这等心思?然而,刘瑾所说的问题确实恶心人,因而他皱了皱眉后,最终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多亏老刘你提醒。”

“俺就知道你是聪明人。”

刘瑾一面说一面再次回头去看了一眼阿宝,发现这少年虽显然不合最爱美少年的那些达官显贵的口味,但却健朗挺拔,说不得徐勋真好这一口。然而,他今天出来,立刻不是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于是很快岔开了话题,接下来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朝官轶事,一直到拐进羊肉胡同,徐勋把他领进一间小店里,他方才住了嘴,四下一打量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说徐勋如今也升格成了兴安伯世子,请客吃饭就带他到这种破地方?

“老规矩,包间。”

说是包间,实则上不过是小店侧面一扇可以拉开的门,里头不过六尺见方的小屋子,只能容下一张桌子四张凳子。刘瑾满腹牢骚地坐下,见徐勋熟门熟路地对那伙计点了几样东西,而那伙计也是一口一个公子爷,他等人出去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俺说徐老弟,这地方你常来?”

“是,我爹的娘家外甥在这儿经营一家铺子,所以我也偶尔和他到这儿坐坐。你别看这地方不怎么样,吃食却远远比那些大酒楼饭庄强。如今就快入冬了,与其图那些虚名,还是来些暖胃的更好。我不和老刘你夸口,你今天来过一次,保准想来第二次第三次!”

“那么神?要这样俺老刘可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刘瑾虽还有些不信,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也就不再纠结地方小的问题。站起身三面一看,发现都是厚实的砖墙,只外头那隔扇门有些可虑,于是就冲阿宝打了个手势。见这小家伙立时溜到外头去守着了,他便凑近了徐勋说道,“前次太子爷让你去外头查的事,宫里一直是俺和张永在盯着,不想竟是有了些眉目,那个传闻中的人,说是在太皇太后的仁寿宫里。只太子爷脾气急躁,俺和张永不敢说,所以打算寻你来商量商量……”

话音刚落,就只听隔扇门突然被人一把拉开,随即竟是阿宝溜了进来。他仿佛没看到刘瑾一下子拉长了的脸,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才说道:“少爷,朱……朱小侯爷过……过来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1章 太子逃学,狗头军师(中)

朱小侯爷过来了?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徐勋呆了,刘瑾傻了。好一会儿,刘瑾使劲摇了摇脑袋,脱口而出道:“不可能,今儿个太……他在家里读书呢,哪会到这里来!”

就连回过神的徐勋也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见阿宝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又用手指了指外头,徐勋略一思忖,就做了个手势让刘瑾少安毋躁,自己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把隔扇门拉开了一条缝,又把眼睛凑了上去。然而,才看了第一眼,他就已经确认无误,那个一身青衣小帽在店堂里东张西望的小家伙,不是当今太子朱厚照还有谁?而且,和往日出行总是前呼后拥的情景相比,眼下朱厚照竟单身一人!

“姐,店里没什么人,你进来吧!”

听到这话,徐勋正目瞪口呆之际,就只见后头又进来了一个人。尽管这不是他见过的张永谷大用等宫中太监,但人却是他不但见过而且也最熟悉的——因为那竟然是沈悦!小丫头少有的没穿和平日随他出来时的男装打扮,三丫髻,墨绿色的比甲下头是石青色的衣裙。如果说朱厚照此时打扮的像个小厮,那么沈悦就是活脱脱一个小丫鬟!

这时候,刘瑾也已经听到了朱厚照如假包换的声音,立时坐不住了,一下子冲到徐勋身后扒着他的肩膀瞧看,当发现朱厚照殷勤地给沈悦移开一张凳子请人坐下,自己则是在对面坐了,他那心情已经决计不能用惊骇欲绝四个字来形容了。须知这宫中是有一位公主,可那也是太子的妹妹,至于外头藩王确实有不少和太子平辈又年长的郡主,可这些人太子一个都没瞧见过,眼下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姐姐来?

外头的沈悦却根本不知道一旁的包间里竟然有三个先到的人在那儿偷窥。面对这个死皮赖脸非得叫自个姐姐的人,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疼。此时此刻,她随口对笑脸上前的伙计报了几个菜名,继而就没好气地瞪着面前的少年。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之前说起。

尽管已经盘下羊肉胡同里头那家成衣铺快两个月了,但毕竟不是熟悉的生意,一时半会沈悦也做不出太大的起色来。因怕身份泄露,原本的裁缝都被辞了,李庆娘亲自在前头张罗,晚间就和如意两个做些裁剪针线,她原本也想要帮忙,却被两个人死活劝住,只得闷在家里。

这一日李庆娘正好是出去有事,便让如意暂时看一看店,结果,沈悦灵机一动,就找来了这一身要扮成大户人家的丫鬟,打算和如意演一出双簧来试试兜揽生意。谁知道在店门外头一争吵,她正好就看到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一头顶翻一个汉子,又冲这边跑了过来。

作为前资深翻墙逃家人士,沈悦一眼就看出少年打扮得虽寒酸,但束发的那颗珠子却是名贵得很。因而,见那汉子犹自不死心地追了过来,她假作仍然和如意在那侃着价钱,一只脚却不动声色地伸了出去。果然,急于捕获猎物的那汉子一个不留神就被绊了个狗啃泥,一下子给摔懵了。好容易他用手撑着地爬起身,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不防刚刚那跑了的少年竟是躲到了这成衣店前侃价的两个少女身后。

“姐,这混蛋打我!”

尽管沈悦仗义出“脚”替人解围,可是这一声姐着实让她几乎呆若木鸡。眼看那汉子一骨碌爬起身恶狠狠地冲着自己扑了过来,她也顾不得后头这少年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一脚踢起了旁边一把晾着的拖把,手上一抄就劈头盖脸地就冲着那汉子打了过去。

那汉子虽是街头混迹的老油子了,可不料想一个娇滴滴的小丫鬟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为凶悍母老虎,猝不及防就重重着了两下,等回过神来时,迎面又是重重一拳,竟是一下子往后一倒摔了个四仰八叉。这还不算,打出了兴头的小丫头上前提着拖把又是好几下,最后使劲又踹了几脚,眼见得人爬不起来了,她这才出了一口气似的转了回来,却发现刚刚那少年居然还躲在如意后头没走。

“这家伙已经被我打趴下了,你怎么还不走?”

“这位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少年这才从如意身后闪了出来,却是眼睛亮闪闪的,突然像模像样拱手一揖,可怜巴巴地说道,“你能不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身有要务,正要去一个地方,可连这么一个混蛋我都应付不了,要是再有人心怀叵测,没有姐姐这样的好人仗义出手,那我就遭殃了!”

沈悦性子暴,但心却最软,听少年这般一哀求,她顿时头痛了起来。可再一看那少年异常白皙的脸色,还有束发的明珠头带,腰间的玉坠儿,还有那内里的丝绢衣裳,她便沉下脸来突然给了少年一个栗枣,没好气地叉腰训斥了起来。

“什么身负要务?以为你穿了这么身衣裳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连这南海大明珠都居然敢戴在头上,连这羊脂玉坠儿都敢垂在腰里,你这不是哭着喊着告诉别个来偷我来抢我?看你这年纪,家里肯定是父母祖父母兄姐都有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偷偷跑出来,你家里爹娘会担心成什么样?你知不知道这年纪大的人是急不得的,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后悔都来不及?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跑,你家里下人都得跟着倒霉?”

沈悦曾经远远在应天府衙旁观过那次南京城上下流传不止的审案,于是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竟是带上了几许徐勋质问人时那种连珠炮一问高过一问的口吻神情。见那少年起初脸涨红了,仿佛颇为恼怒,但渐渐就耷拉下了脑袋,似乎已经知道错了,从没有弟弟妹妹的她不免又心软了,竟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弹了一下小家伙的脑门。

“所以,赶紧回去吧,否则你家爹娘长辈都该着急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去办!”

此时此刻,身处小店之中,沈悦看着面前这少年,不禁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子的死缠烂打下,一时心软答应下来是不是昏头了。要知道,看这小家伙不谙世事的模样,显见绝对是贵胄子弟,这可和自个当年逃家截然不同。于是,她踌躇了老半天,最后轻咳了一声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相信一封来历不明的信?而且,你就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亲友?”

“因为这事对我很重要!”朱厚照突然使劲捏紧了小拳头,一字一句地说,“至于信得过的人,当然是有的。可我好容易才甩开了那些跟着我的随从,他们肯定会找到他那儿去,我不能冒这个险!”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放软了语气,讨好似的说,“姐姐,你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帮我这个忙吧,赶明儿我一定好好谢你!”

包间里头,徐勋和刘瑾面面相觑。见刘瑾呆成什么似的,徐勋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才用蚊子似的声音低声问道:“老刘,这些话太子殿下是从哪儿学来的?”

“俺怎么知道……”

刘瑾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心里却知道,自己和张永谷大用马永成等人常常悄悄带太子出宫,这戏园子没少去,朱厚照铁定是戏文说书听多了。可这样的话,他就算正在和徐勋拉交情,又怎么能说出来给人送把柄?当然,今天这事要是一个不好,那以后他也不怕什么把柄了,弘治皇帝一怒之下,一顿板子就能直接把他打死!

……

羊肉胡同外不远的西四牌楼,眼看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踉踉跄跄逃也似地从里头出来,一辆停着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了起行的吩咐声。很快,刚刚还仿佛睡着了似的车夫立时一甩马鞭,马车便顺着南北向的新开道大街徐徐南行。

车厢里,一个戴着铁面具的男子抱手而坐,脸上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微微眯着,仿佛在思量什么。良久,他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原状,旋即就突然笑了起来。

本只想给那小丫头一个机会,谁知道竟然偏生这么巧,人都到齐了,看来真是天助他也!这事情一闹开,以当今那位的性子,必然不是能忍住气的,此事的收官想来也会轰轰烈烈!

接下来的这一程路上,他便始终是闭目养神不吭一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终于传来了车夫的轻唤:“大掌柜,仁和长公主府后门已经到了。”

“嗯,知道了。”铁面人打起窗帘一角往内一看,就只见后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个站在那里的婆子甚至还在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快点,别耽搁了时间,这郑皇亲可说不准在咱们府里逗留多长时间,酒菜等等尽管挑好的上!”

这时候,一个正抱着一筐菜的仆妇路过那婆子身侧,却是停了一停,嘴里就问道:“王嫂子,我怎么瞧着那老儿看上去村夫一个,他真是皇亲?”

“如假包换,那可是乾清宫的公公亲口说的!你也不想想,咱家少爷可是堂堂公主之子,要不是真皇亲,犯得着巴结他?真不知道这老天爷怎么长的眼睛,这种好事居然落到他头上,多少名门千金求都求不得!”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2章 太子逃学,狗头军师(下)

出去,还是不出去?

徐勋和刘瑾已经没有凑在隔扇门那边偷窥了,而是坐在方桌两旁面面相觑。至于并不很明白朱厚照身份,只知道这位朱小侯爷很了不得的阿宝,则是杵在角落里发呆。良久,徐勋轻咳了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

话还没说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扇隔扇门竟是一下子被完全拉开,继而就只见那个伙计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笑容满面地进来,口中还嚷嚷道:“公子爷,您要的野鸡崽子火锅,还有羊肉片半斤哪!”

此时此刻,无论是徐勋还是刘瑾,无不头皮发麻地看到,那边厢店堂中唯一一桌的两位男女客人,正随着这伙计的声音齐齐看了过来,脸上从好奇到诧异,从诧异到惊喜。几乎是一瞬间,朱厚照和沈悦就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们!”

话音刚落,两个人就全都扭头回来,你眼看着我眼发起愣来。朱厚照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先一步回过神,却是好奇地问道:“姐姐你认识他们里头的哪一个?”

沈悦叫出声的时候听见面前这少年也嚷嚷了这么一句,立时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此时吃这一问,电光石火之间,她的脑海里转过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指着徐勋的一声冷哼:“还能是谁,还不是这个大骗子!你问问他骗我多少次了,可恶!”

徐勋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赶紧打断道:“喂喂,话不能这么说吧,怎么算也是你骗我次数多些!是谁乍一见面就骗我说是丫头来着?”

沈悦前头的话虽然含糊,日后追究却不能说是假的,但这一声似嗔实喜的可恶则是若隐若现道明了两人关系,而徐勋的回答亦是不无巧妙。朱厚照却不知道这些关节,歪头一想,顿时恍然大悟。想起沈悦刚刚暴打那汉子时的身手利落,教训自己时的气势十足,但其实不过和自个一样都是逃家的,他不禁笑嘻嘻冲着徐勋跷起大拇指晃了晃,随即起身上前挡在了正慌忙出来的刘瑾跟前。

“到时候万一她问起来,只说我是朱小侯爷,不许戳穿我的身份!”

刘瑾是偷偷摸摸带着朱厚照出宫过好几回的,虽说这种事还从来没安排过,但他还是知情识趣地笑道:“是是,小的遵命……只这位姑娘怎么个称呼,您将来打算怎么个安排?”

“安排?安排什么?刘瑾,你可别打歪主意,那是我刚认的姐姐!”

此时此刻,原本还在那提心吊胆的徐勋险些没一头栽倒过去,想笑又不敢,想叹气又觉得不着调,到最后只能无奈地挠了挠头。而朱厚照警告过刘瑾后,又饶有兴致地端详了徐勋好一会儿,突然一胳膊肘往徐勋撞了过去,继而就嘿嘿笑了起来。

“好啊徐勋,看不出你瞧着老实,其实那么滑头!我姐那么厉害的人,你居然也敢招惹!不过,你还真有本事,好样的!”

“喂,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悦见那边三个人嘀嘀咕咕,因自己刚刚一着不慎居然泄露了自己和徐勋认识的事,也不知道这说法算圆回来没有,正在那后悔莫及呢,骤然听见朱厚照这调侃,她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绕过座位走上去,正想要拍打朱厚照的脑袋,她突然想起徐勋才刚来京城,这小家伙又显见非富即贵,她才总算硬生生收回了手,却仍是恶狠狠地横了朱厚照一眼。

“既然你碰到了认识的人,那护送你去办什么急事的勾当就一笔勾销了吧!我回去之后还有的是事情要做呢,不奉陪了!”

沈悦说完看也不看徐勋一眼,竟是扭头就走,可还没到门口就吃人一把抓住了袖子。她起初吓了一跳,见是徐勋,这才稍稍心安了些,但那只脚仍是泄愤似的地踢了过去,在他的小腿胫上来了一记狠的。要你这家伙起初只躲在里头偷听,全把难题丢给我!

“徐勋,干得好!”朱厚照对徐勋的眼疾手快大为满意,溜上前去就赔笑道,“这位姐姐,都已经说好了,你就陪我去一趟吧!你看看徐勋的身板,岂是能打的?至于老刘,你看他都一把年纪了,这要是碰到什么事见风就倒,哪里能保护我……姐姐,就算我求你了……”

从来没听过朱厚照叫人姐姐的刘瑾完完全全傻了眼,而徐勋看看朱厚照,再看看沈悦,也已经是完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把沈悦留下是存了私心的,这要是朱厚照真的是后世传言中的那个人妻控,那他自然巴不得小丫头赶紧走了正经,但如今的小太子虽说不着调,可终究只是随心所欲的淳朴,哪怕刚刚见着他和小丫头打情骂俏甚至还兴致勃勃,那事情自然大有可为。

要知道,沈悦如今在大明的户籍黄册上已经完完全全是个死人了,要把死人复活,那全天下唯有一条门路最好走,那就是如今的太子,日后的皇帝!

沈悦偷瞧了徐勋一眼,见其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她虽说总觉得这事情不对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但嘴上少不得气鼓鼓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哪怕是刘瑾,这会儿也已经瞧出了徐勋和这小丫鬟装扮的少女关系不同寻常,不禁又是咂舌又是羡慕。咂舌的是徐勋当初能撞见太子,又奇怪地赢得了太子信任,这已经是异数;羡慕的是这小丫头更是不知道怎的能被太子口口声声称一声姐姐,甚至尊贵的东宫不惜放下身段苦苦相求,这全天下恐怕就连皇帝也很少有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别人。

事情说定,一旁杵着的那个伙计终于瞅准了机会,可怜巴巴地问道:“四位客官,你们刚刚点的这些饭菜……”

“继续上,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

心情大好的朱厚照一挥手就定下了基调。于是,徐勋和刘瑾不得不回到了他们那个狭小的包间里头,却只能敞开了门。眼看着那边朱厚照和沈悦一桌也由伙计送上了火锅和各式菜肴,耳听着朱厚照在那一个劲地夸奖着沈悦之前的英姿飒爽,两个人终于明白了此前是怎么一回事,刘瑾恨不能表现得怒发冲冠,徐勋却渐渐皱了皱眉。

自己两个人跑来这儿乃是他一时起意,可朱厚照甩脱了那些心腹,结果被人盯上了险些遭难,沈悦则是恰好在场解救……这一连串事情怎么瞧着偏生这么巧?

朱厚照午饭没吃就偷溜出来,沈悦倒是吃过,因而就只见朱厚照一面满嘴流油大快朵颐,一面还含含糊糊地在和她说话;而刘瑾也是真心饿了,可这会儿就是山珍海味他也无心品尝,只在那低声探问徐勋那小丫头的根底,可对方避而不谈,他也徒呼奈何。只有阿宝是吃过了仍然埋头苦吃,到最后便被徐勋差遣上前把两桌的账一块结了。

出了小店,朱厚照抬起手做了个遮阳棚看了看天色,随即转头冲众人招了招手。待到了显庆宫和这羊肉胡同的转角处,他才摆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我刚和姐已经提过了,今儿个我偷偷摸摸出来,是因为有人给我捎了一封信,说是什么我外公正在仁和长公主府做客。”

外公?昌国公张峦已经死了啊……等等,朱厚照说的莫不是……

一个是车厢中听到那一番话的当事者,一个是车厢外偷听得清清楚楚的驾车人,徐勋几乎和刘瑾同时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全都难掩那种惊骇。而沈悦已经察觉到朱厚照恐怕不是普通人,这会儿虽心下存疑,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是要去仁和长公主府?”

“对!那信上言之凿凿,虽然我不信,但一定要去看个究竟!而且,我不能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得想个法子混进去。”朱厚照一摊手,随即就眼睛发亮地看着沈悦说道,“姐,你功夫那么好,能不能带着我翻墙?”

“咳咳!”徐勋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朱厚照这奇思异想,“翻墙就别提了,法子我有,但只请您听我说三条。只要您答应了这三条,保管您能顺利进仁和长公主府。”

“什么?好,你果然是我的军师!我听,你赶紧说!”

徐勋竖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一,您的随从想来正在外头满大街找人,须臾说不定就要惊动了官府,我打发阿宝回家去,他们兴许会找上我家,如此可以暂且安一安他们的心。”

见朱厚照犹豫片刻,老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徐勋便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因为一封信就这么冲动,万一是陷阱怎么办?所以,事关重大,我们先得找辆车,然后还得有几个得力的人接应……我虽说初来乍到京师,但正好有几个南京老乡来投奔我爹,他们都是伶俐人,让他们在外头望个风接应接应,那还是没问题的。”

徐勋不叫自己小侯爷,而是口口声声的您,聪明绝顶的朱厚照哪里不知道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心里还是很满意的。尽管对于前头的教训有些不以为然,可瞥见沈悦也在那点头,他想想也有些道理,便大手一挥道:“好,这第二条也准了。”

眼见朱厚照总算还听得进自己的话,徐勋这才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条,进了仁和长公主府,您千万不可冲动,凡事听我安排,行不行?”

刘瑾没想到徐勋竟是这般大胆,一时慌忙凑到朱厚照身边想要劝说一二,却不想朱厚照在脸色数变之后,最终点点头道:“好,就依你!”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3章 鸡飞狗跳,帝京第一案(上)

尽管和当今弘治皇帝并非一母同胞,但仁和长公主作为皇妹之中最年长的,自弘治二年出嫁以来,天子一直都是恩宠有加——弘治三年赐三河县庄地两百一十五顷,弘治九年赐安州田十四顷,赐直隶清苑安肃二县田五十七顷,弘治十七年又赐武清县庄地二百九十四顷,这全部加在一块,齐家竟是因尚公主而得地近六万亩,可谓是一时暴富。

然而,驸马都尉齐世美虽出身官宦之家,父亲是鸿胪寺少卿齐祐,可不但不好学,而且还骄奢淫逸纵情声色,早朝是经常一整年都不见人影,还不到三十就已经早早去世了。由于公主求恳,其子齐济良年方十岁就封了锦衣卫百户,现如今虽只十三四,却不像父亲那样一味只知道酒色,小小年纪就已经颇有心眼。仁和长公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几乎是撒手把家事都交给了儿子去处置,平日里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上头的长公主都是如此,下头的仆役自然变着法子的奉承少主人。去年还有当年带着齐驸马去那些花街柳巷的想要引诱这位主儿,可齐济良在这种事情上却不含糊,一顿板子几乎把人打死,旋即又把人光身子撵了出去,于是下头再不敢玩弄这种把戏。倒是有聪明的渐渐摸到了齐济良的脉门,知道这位小爷自恃尊贵,嫌弃堂堂公主子只得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太过寒酸,因而常常挑唆了人结交三教九流炫耀富贵。

齐济良也不是没磨过母亲为自己再求个高一点的世官,奈何弘治皇帝对一众皇妹长公主们的宗旨是赐田尽量满足,赐官一概限制,因而仁和长公主也没有办法。就如今日这位郑皇亲,便是一个前往武清县收庄田租子的管事回来之后报上的。既是如此,齐济良闻听讯息自然如获至宝,竟打起了走内宫路子的主意。

此时此刻厅堂之中,尽管看不上这个说话粗俗的老汉郑旺,但齐济良还是尽量赔着笑脸劝酒。几个被请来陪客的也都端起了十足笑脸,笑意盈盈地一口一个郑皇亲,把那郑旺说得眉开眼笑。酒酣之际,得意忘形的郑旺便嘿然笑了起来。

“小公子找我,那就是找对人了!昨儿个是我那闺女的生日,我和我家婆娘准备了她平日最爱的酒菜和肉干,托了乾清宫的刘公公捎带进宫,没多久的刘公公就亲自出来说是送到了,还给我带出了我家闺女捎带给我的东西。看,其中便有这个!”

见郑旺醉醺醺地伸手往怀里一掏,继而竟是摸出了一支宝气湛然的珠钗来,炫耀似的冲着众人晃了一晃。齐济良见状目光闪烁,随即便假作孩子气似的瞪大了眼睛:“好珠钗,这珠子看着似乎比我娘头上那支还圆!郑皇亲可能给我见识见识?”

“那还不容易!”郑旺见堂堂公主之子竟是露出了这样殷羡的表情,自是更加得意,笑眯眯地就把手伸了过去,却是紧捏着那珠钗不肯放,口中又絮絮叨叨地说,“小公子看这做工,看上头这两颗珠子,还有这嵌宝点翠……啧啧,听说内造的东西也分上中下好几等,这应该是头一等的好东西了……”

齐济良很不习惯有人这样满嘴酒臭地冲着自己说话,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心头那股厌恶和轻蔑,只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这珠钗。仁和长公主作为当今天子的长妹,陪嫁除了定例的银子和赏赐之外,还有不少陪嫁的金银首饰,而先头长公主生母王顺妃薨逝的时候,也把所有财物一股脑儿都留给了她。平日齐济良跟在旁边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颇为识货的他一眼就看出,这珠钗确实是御用监所贡首饰中的上品。

既然仔仔细细看过了,他便看了一眼左右,用亲近的语气笑道:“郑皇亲,虽是宫中贵人孝顺,可这样的东西除非是赏出来,否则却是犯禁的。你在我这里展示给大伙看不要紧,但在别处还是千万藏好了,被人瞧见,那可是有的是嘴舌官司可打。”

已经喝多了的郑旺此刻渐渐有些大舌头,闻听此言哪里听得进去,竟是又呵呵笑了一声:“不打紧,不打紧……刘公公告诉我,我那闺女在乾清宫得宠不是一两日,而是好多年了,这区区一支珠钗算什么,我先前不知道,竟是连太子殿下……”

这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他猛地惊醒过来,见满屋子竟是鸦雀无声,他也知道自己失言,赶紧举起酒杯使劲灌了几口,又借着醉意说起了醉话:“宫里头谁不敬她几分,刘公公堂堂乾清宫御前伺候的红人,这还甘愿跑腿,更何况其他?我这次到天津,各家商旅的孝敬装满了几条船,嘿,都是我闺女命好,命好……”

齐济良见气氛渐渐缓和,一拍手叫了两个美貌丫头上来服侍郑旺继续劝饮,随即就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四周几个陪客,见接下来这些人都巧妙地岔开了先头那要命的话题,只顾着一个个起身向郑旺敬酒,他这才心头稍安,借着更衣之故悄然站起身来。到后房里头放松了一把,他想起自己行走宫中时偶尔也听到的那些传言,一颗心顿时不争气地猛跳了起来。

他也听说过张皇后当年生下太子的时候有些古怪,莫非这古怪竟是印证在此处?

“大少爷,长公主那宣您去一趟!”

齐济良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想起自己吩咐过不得告诉母亲,立时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前来传信的小厮。见其使劲摇了摇头,赌咒发誓说不曾泄露风声,他这才整了整衣衫,故作威严地说道:“这样,把那几个陪客都遣开了,就留那两个丫头陪那郑旺喝酒。你们看着一些,我没出来之前不许把他放走了!”

那边厢齐济良被仁和长公主叫了进去,这边厢几个陪客得了信儿,自然也乐得不用陪着个粗俗汉子奉承逢迎,一个个都借故退了席。而郑旺哪里在乎这些,旁边两个千娇百媚的年轻丫头一口一个爷的陪着喝酒,他要不是还记得这里是驸马府,几乎就恨不得立时成就好事,手上便宜却一丁点都没少占,自家那粗鲁婆娘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了。除却揩油之外,他还在那颐指气使地又是要菜又是要酒,除却被自家少爷吩咐陪酒的那两个丫头,其他的本就不耐烦应奉这种人,见人醉了就索性溜之大吉,这厅堂周围渐渐地竟是一个下人都没有。

当其他人都去钻沙的时候,厅堂之外,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和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便露出了身形,不是朱厚照徐勋和沈悦还有谁?徐勋把阿宝打发了去家里等那些兴许会去碰运气的东宫内侍,然后雇了车之后就去了板桥胡同,指使慧通亲自带着几个人跟着他出来,又对门口假称是郑家派来接家主的小厮,总算是混了进来。只刚刚厅堂上明显高朋满座,徐勋死活拦着朱厚照,这才总算是没让这位冲动的太子径直闯进去。

“喂,徐勋,咱们还要等多久!”

见朱厚照一把一把拔着墙头上爬着的藤蔓,别提多焦躁了,徐勋不得不斜睨了沈悦一眼。果然,下一刻沈悦就脸色一板道:“你还说什么出来做大事,怎的一点耐心都没有?里头还有丫头在,万一贸贸然闯进去,别人大声叫嚷怎么办?在这等着,看我的!”

徐勋本是想让小丫头拦一拦朱厚照,可没想到小丫头撇下他们两个人径直进去了,不禁目瞪口呆。一旁的朱厚照这会儿总算没有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了,但却张头探脑的在那窥看,突然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勋一眼:“徐勋,回头可千万别把我身份告诉她啊!嘿,我没有什么兄姐,而且我长这么大,就算是父皇也没训过我,母后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她敢点着我的脑袋说我的不是……还有她之前打跑那个混账的时候,简直是……”

朱厚照一下子找不出形容词,竟是卡了壳,好一会儿横了徐勋一眼道:“好容易认了一个姐姐,可惜你小子竟然捷足先登了!我可告诉你,你回头得好好给我说说,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们不止认识一两天了,一路上就是眉来眼去的……”

徐勋被朱厚照又是捷足先登又是眉来眼去这接连两个成语说得着实晕了,眼见得那厅堂中两个丫头先后飞跑似的出来,他立时用胳膊肘一撞朱厚照,把这位小太子接下来的话给噎回了喉咙口。

“殿下,你看,那两个丫头被撵出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快进去!”

朱厚照这才发现两个顶顶碍眼的人已经被赶跑了,这一下登时又惊又喜,可嘴里还没放下刚刚那一茬,竟是一面跟着徐勋往里头走,一面在那喜滋滋地念叨道:“戏文里头那些女侠也就这般了,又能打又机灵,这一会儿工夫就把她们撵出来了!不像我那皇妹和表妹,整天就只会跟在我屁股后头……”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4章 鸡飞狗跳,帝京第一案(中)

沈悦踏进厅堂的时候,就只见居中而坐的那个老汉竟是把手探进了一个丫头的衣襟里,而那丫头虽说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抵挡,可却扛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力,竟是被人紧紧揽着腰根本动弹不得,而另一个丫头已经仿佛吓得傻了,蜷缩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她素来就是火爆性子,虽说朱厚照不曾言明身份,只说自己是小侯爷,这郑旺四处散布消息说自己有个女儿是宫中贵人,另一个女儿给了自己父亲朱老侯爷,这郑旺还说自己这小侯爷不是正夫人生的,而是郑旺女儿所出。尽管朱厚照的说辞编的漏洞百出,但此时此刻看到这老汉身为客人,却对主人家的丫头动手动脚,她就顾不上狐疑了,此时一下子忘记了其他,竟是气冲冲地快步上前,飞起一脚就直接踹翻了老汉面前的高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