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砰的一声,那张高几应声而倒,紧跟着就是乒呤哐啷的声音,竟是上头那些什么成化窑宣德窑的官制瓷器翻落在地,砸成了各式碎片。趁着郑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当场的机会,刚刚那丫头终于死命挣扎开了他的钳制,惊慌失措地跳将起来跑到一边,一面在那整理着衣襟,一面在那偷看这闯进来的陌生丫头,脸上尽是惊惧。

“老爷你在这儿好快活,就不知道夫人在家里等得怎样焦急!”

沈悦在踢翻那张高几的时候已经想出了主意,这当口见郑旺又惊又怒,她反而一叉腰怒气冲冲地喝道,“这可是驸马府,你泻火也得先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否则就算宫里贵人在,这脸也要丢尽了!”说完这话,她就斜睨着那两个丫头大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两个丫头虽说不是驸马府那些顶尖的大丫头,可毕竟是豪门里头长大的,被一个粗俗汉子这样占便宜,自然是说不出的含羞忍辱。此时有人给她们解围,两个人对视一眼就立时双双飞也似的往外奔逃。见这情景,郑旺顿时大为恼怒,下意识地伸手一拍,可面前的高几也没了,这椅子也是没扶手的,他竟是一下子重重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一时痛得哎哟一声。

“臭丫头,竟敢教训我!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在家里见过你!”

“我是什么人……哼,是宫里贵人派我出来见你的!”沈悦眼珠子一转就信口开河说了一句,见郑旺一下子为之哑然,刚刚那气势就仿佛泄了气似的无影无踪,她情知这狐假虎威有效,当即更端起了架子,居高临下地说,“看你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就你刚刚那做派,传扬出去要被人说成什么?暴发户,还是乡下暴发户!”

郑旺起初还有些惊骇,但一想起这女子顶多是自己女儿的身边人,一时恼羞成怒,竟是霍然站起身来:“就算你是宫里人,可你别忘了我将来便是铁板钉钉的皇亲,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教训我!就连宫里太子殿下,说是皇后娘娘养的,其实也是借了我闺女的肚子……”

此时此刻,才进了厅堂的徐勋和朱厚照都听见了这话,顿时双双变了脸色。而这当口,沈悦也是目瞪口呆,而郑旺却借着酒意说得更起劲了起来。

“不过是两个丫头,只要我开口,就算是这齐公子,也决计是肯的,哪用得着你这小丫头指手画脚!”他说着响亮地打了个酒嗝,斜眼睛看着沈悦,突然觉得她娇俏秀丽,竟是比那两个丫头的姿色更甚,顿时暧昧地笑了起来,“我看你的颜色便不错,只要肯跟了我,将来你便是皇亲府的人,总比在宫里当个使唤丫头强百倍……”

这话还没说完,又羞又怒的沈悦再也忍不住了,一脚踢起地上跌落的一个瓷碗就冲着郑旺砸了过去,竟是正中他的脑门,打得他脚下一踉跄。趁此机会,大怒的徐勋亦是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拎起郑旺的领子把人揪起来便是五六个大耳刮子。这猝不及防的突袭顿时让郑旺头昏眼花,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见是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他扯开喉咙就要叫,冷不防后头跟过来的朱厚照随手抄起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竟是把他的叫嚷堵得严严实实。

“这该死的家伙……这该死的家伙……”

倘若说接到那封信的时候,朱厚照心里还有千分之一的怀疑,那么此时此刻,拎了个鸡腿把郑旺的话堵了回去,他连那一丁点怀疑也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就算他没见过外公昌国公张峦,就算他那两个舅舅寿宁侯和建昌侯不着调,可总比眼前这个醉气熏天满嘴喷粪的粗鲁老汉要好得多。

朱厚照的动作和言语让徐勋松了一口大气,见这郑旺使劲挣扎,他便看着朱厚照低声说道:“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把人押回去好好审,看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样胡说八道!”朱厚照恶狠狠地在郑旺身上踹了一脚,又打开了其挣扎着伸过来的那只手,旋即气急败坏地说,“要是让我查出来,我杀他的头,抄他的家,让他全家……让他全家都到辽东喝西北风去!”

徐勋见沈悦面色古怪地往自己两个身上看了过来,他哪里有工夫解释,忙努了努嘴说:“悦儿,找一样能捆人的东西来,先绑了他的手再说!”

“哦……好!”

沈悦此时越看朱厚照越不对,心里虽有那么几分怀疑,可终究还没有怀疑到东宫太子身上去,毕竟,她实在没法相信堂堂太子竟然会这样胡闹法。于是四下里一看,她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就发现了自己腰间的汗巾,于是便叠了双层,一把扭了郑旺的手反剪过来,三下五除二把人死死绑了起来。做完了这些,她就拍拍双手看着两人说道:“接下来咱们怎么出去?”

“你们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陡然传来了一个叫嚷。徐勋转头一瞧,见是一个锦衣华服唇红齿白的少年,他立时醒觉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朱厚照。

“徐勋,挡着他,他可认识我!我不想让人知道是我跑到这儿来抓这个郑旺!”

见朱厚照原本侧着脸,这会儿竟是背过身去,又索性把帽子斜扣了脸上,说话和蚊子叫似的,徐勋立时明白了事情轻重,当下一把将郑旺推给了沈悦,随即快步走上前去,口中冷冰冰地说道:“齐公子,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徐永,奉了我家叶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嫌犯!”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家贵客,哪来的嫌犯!”

说话间,徐勋已经走到了齐济良面前,见其满脸惊怒赫然不相信,他便从怀中掏出了那面进京以后还不曾示人过的北镇抚司总旗腰牌。见齐济良眉头大皱,他便用极其冷肃的语气道:“此人假冒皇亲,居然敢胆大包天蒙骗齐公子,实在是罪大恶极……”

齐济良虽说是公主之子,可弘治朝的厂卫远远不如成化朝的赫赫凶名,他竟从来没和北镇抚司的人打过交道。此时此刻,他听徐勋说着这些话,脸色数变,可一想到自己在母亲面前夸下了海口,顿时把那些惊惶顾忌都抛在了脑后,竟是恶狠狠地打断说:“我管你什么北镇抚司的总旗,要到我这公主府来拿人,让叶广亲自来还差不多!赶紧把我的客人给我放了,否则我们到御前去打官司!快,放人,否则我就叫人了!”

朱厚照一手扶着帽子,一面悄悄回头瞥看徐勋,见其掏出了一块仿佛是北镇抚司的腰牌,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见齐济良竟是油盐不如,他又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眼见得沈悦手下的郑旺使劲挣扎了起来,而齐济良仿佛真的要叫人,他暗自大叫不好,却不防徐勋骤然出手,竟是一把扭住了齐济良的胳膊,随即胳膊横在了他的颈项上把人拖了过来。

“你……你想干什么!”

养尊处优的齐济良何尝见过这种场面,此时骇得魂也没了,挣扎着踢了两下腿,他终究生怕对方对自己不利,只能声音嘶哑地叫道:“快放开我!否则就算你是北镇抚司的人,我娘也不会放过你的!”

徐勋前世里就是胆大包天,今生今世从在南京城里睁开眼睛醒过来开始,就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此时此刻和胁迫齐济良的后果比起来,倘若齐济良叫了人来,堂堂太子殿下居然跑到仁和公主府,和一个很可能是招摇撞骗的假冒皇亲见了一面,这接下来的事情就说不清了。因而,他没有理会齐济良这番话,而是手上稍微加重了几分力道。

“齐公子,你窝藏钦犯,北镇抚司上门不但不交出来,而且还拦着北镇抚司拿人,你与其拿长公主殿下来压我,还不如想想这是什么罪名!”

“你……”

“送我们出去!”

徐勋开口一喝,随即阴恻恻地在齐济良的耳边又嘟囔了一句。见其面色大变,他才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藏在齐济良身后的手却用那腰牌顶住了人,又转头冲朱厚照和沈悦使了个眼神。见朱厚照自作聪明地随便拿了一块帕子递给沈悦,示意其捂着脸,他便哑然失笑,却冲沈悦点了点头,旋即拎着齐济良走在了前头。

好在他们起头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好了,这厅堂到前门距离很近,才一出门他就看到了慧通和尚那几个人,以及门口停着的那辆马车。以目示意朱厚照和沈悦押着郑旺上了马车,他拉着齐济良渐渐退到马车边上,突然把人一松就跳了上去。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齐济良立刻大声叫道:“来人,抓强盗,抓强盗!”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门口埋伏的慧通扬手一个纸包就冲着齐济良扔了过去。而随着马车迅速起行,公主府内七八个人冲出来的时候,四周同样十几个纸包飞了出去,扬起了无数黄褐色的粉末。粉末之中,无数喷嚏声此起彼伏,还带着众多咳嗽呜咽,却是蔚为壮观。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5章 鸡飞狗跳,帝京第一案(下)

“刺激,痛快,真是又刺激又痛快,我这辈子就没像今天这样刺激痛快过!”

飞奔的马车上,郑旺已经被徐勋示意沈悦直接打晕了,而前头驾车的又是刘瑾,因而朱厚照自然丝毫没有顾忌,在那儿又是笑又是叫,连说话都已经语无伦次了。眼看这位小太子已经激动得么没个正形了,徐勋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沉声说道:“事情到这份上,接下来沈姑娘插不上手,您看是不是半道上先把她放下去?”

“啊?”

朱厚照这才惊醒过来,瞅了一眼沈悦,犹豫了再犹豫,老半晌才看向了徐勋。这当口,徐勋顾不上聪明剔透的小丫头是不是会品出了什么滋味来,凑上前去就低声说道:“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万一让人知道沈姑娘插手其中,她可没那么硬的靠山,到时候恐怕得脱层皮。”

“那好吧。”朱厚照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沈悦就笑嘻嘻地说,“姐姐,那我先送你回去……”

“别送了,路口放下我就好,我自己会雇车!”沈悦自忖自己之前在南京时候的胆子已经够大了,可想到今儿个竟然在仁和长公主府大闹了一场,她此时不觉一阵阵后怕,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对面这年纪相差不多,胆大却如出一辙的两个人,轻哼一声道,“算我倒霉,今儿个被你们两个差得团团转!”

“当然不是白让姐姐帮了这么大的忙!”朱厚照在身上摸来摸去,到最后还是摸到了腰间那羊脂玉坠儿上头,一把扯下了就双手捧到了沈悦跟前,满脸诚意地说,“姐姐,这谢礼你收下……”见沈悦脸色不好,他立马改口道,“不不不,不是谢礼,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留下做个纪念嘛,又不值几个钱!”

“不值几个钱?就这么一个玉坠子,平民百姓够过一辈子了!”嘴上这么说,沈悦终究还是伸手拿了,随即忍不住又如同最初见面时那样教训了起来,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而言之,回家之后好生对你爹娘长辈认个错,别犟着,他们都是一片爱护关切你的心。别嫌啰嗦,哪天你听不到你就明白难受了。你这一逃家,上上下下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看你家是富贵的,那些下人为了这个挨打,万一生出怨气来,日后对你也是不好的。”

“哦,我知道了……”

听沈悦话语柔和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见朱厚照面色一变,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就连徐勋也能听出小丫头心中的愧疚和思念之意,忍不住伸出手去和她轻轻一握,旋即就点了点头,又对外头叫道:“老刘,街口停车。”

“好嘞!”

刘瑾在宫里熬了多年,几乎每一个职司都干过,最得心应手的除了奉承人就是赶车。前者让他逃过了必死的一关,由当时的权阉李广推荐去服侍太子朱厚照;后者让朱厚照每次偷溜出宫几乎都会带上他,就好比此次这般惊险的当口,也少不了他的参与。而且身处这个位子,车厢中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会儿他答应得爽快,心里却是再次确定,里头那一对男女决计是日后很长一段时间要笼络交好的对象。

太子爷还从来没有这样信任过一个外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厚待过一个女人——那一声声姐姐叫得真是让人呆滞,显然都是他和张永几个带着太子戏园子逛多了!

路口放下了沈悦,眼看着那身影敏捷地消失在人群中,徐勋长吁了一口气之后,当即便看着朱厚照道:“殿下,接下来,咱们去北镇抚司。”

“什么?”朱厚照立时大叫了起来,“好容易把这么个家伙抓住了,为什么不咱们自己审,而是要交给北镇抚司?不行,本小侯爷不要他们掺和!”

“殿下,您要知道,刚刚我在仁和长公主府是把北镇抚司的牌子拿出来过,他们肯定会找上北镇抚司,况且这人审过之后,殿下您打算怎么办?就算要杀要剐,那也总得北镇抚司出马上奏,总不能殿下您在朝会上把事情捅出来吧?不是北镇抚司,难道咱们去找东厂?”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刘瑾急躁的声音:“绝对不可!殿下,东厂王岳那个老家伙最是不好对付,到时候他肯定会上奏皇上把咱们这些人统统赶出东宫,指不定还会扫进徐世子!”

“这……”

刘瑾素来深得喜爱,徐勋如今又深得他信任,朱厚照顿时踌躇了起来。这时候,徐勋不得不趁热打铁地说道:“若是殿下一心想要亲自审,也未尝不可。咱们到锦衣卫后街停一停,我去请那位之前您打过交道的李逸风李千户出面,把叶大人叫上,然后让他们寻几个心腹,咱们不在北镇抚司里头,而是另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审他,如何?”

“好,就这么办!”

朱厚照思来想去,觉得这法子虽折衷,可也不枉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花费了这么多工夫甩开亲信出了宫来,立时使劲点了点头。此时此刻,车内的徐勋和车外的刘瑾齐齐松了一口气,一个靠在板壁上恢复这半日动脑动力损耗的精气神,一个提起精神高高挥了两记马鞭。于是大街上,就只见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从东江米巷拐进锦衣卫后街,挑开窗帘的徐勋敏锐地感觉到这里仿佛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心中不禁一动。果然,车在北镇抚司门前才一停,他就只见李逸风带着几个锦衣校尉气急败坏地从里头急匆匆出来。他立时撩开车帘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开口叫了一声李千户。下一刻,他就瞧见李逸风仿佛眼睛大亮,竟是三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

李逸风没认出斗笠压得低低的刘瑾,不由分说把徐勋拖到了一边,这才低声问道:“听说你和太子殿下最好,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上哪去了?那几个常跟着太子出宫的太监据说是把太子殿下给弄丢了,还有人跑到你家里去找,却扑了个空,如今只有一个还留在那儿守株待兔,剩下的有的满街找人,还有的跑到咱们锦衣卫求助来了,大人也吓了一跳!”

得知果然是朱厚照的事情惊动到了这儿,徐勋沉吟了片刻,就挣脱开李逸风的手,反拉着他到了马车边上,二话不说把人推了进去。见李逸风一入内便是一声讶异的轻呼,他就跟着上了车,待刘瑾关上了车门,他也就顺势放下了车帘。

李逸风一上车看到朱厚照,那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立刻放下了,可一看到车厢地上那个蜷缩着被绑成一团的老汉,立时又糊涂了,怎么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正要向朱厚照行礼,可这位太子却没好气地冲着他摆了摆手,随即就向徐勋努了努嘴说:“徐勋,你对他说。”

知道李逸风是北镇抚司的老手,徐勋凑了过去,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今日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其中最关键的地方却语焉不详地跳了过去。即便如此,李逸风仍然从冒认皇亲这四个字中品出了阴谋的成分,一时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抬起头就冲朱厚照拱了拱手。

“殿下,事关重大,我得先去见见我家大人。”

“可以,不过得让徐勋跟着你去!”朱厚照最怕的就是李逸风这边厢答应,那边厢却让人去给他父皇通风报信,那他这好些天的苦心就全都白搭了,说出这么一句话后还不忘又补充道,“你要是敢泄露一丁点消息,日后我饶不了你!”

“是是是,殿下放心。”

李逸风苦笑着连连点头,等拉着徐勋下了车,吩咐几个锦衣校尉就地守护好马车,他就和徐勋一块进了北镇抚司大门。一路上虽也有人投来惊奇的目光,但他在北镇抚司亦是威权甚重,并没有一个人敢质疑。等他站在叶广办事的签押房门口时,他突然侧头看了徐勋一眼。

“徐世子,刚刚你在仁和长公主府报的是北镇抚司的名字?”

“是,事急从权,我也是没办法……”

“解释的话就别说了,我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李逸风摆了摆手,随即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这才叹了口气说,“只怕待会儿叶大人也会对你感激不尽,这次的事情要不是你,咱们北镇抚司的脸就真的丢大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要闹到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咱们才知情,这简直不是丢面子……连里子都丢了!”

当见到叶广陈述了这一番经过,眼看着这位北镇抚司之主从惊愕到愤怒,又从愤怒到沉静冷然之后,徐勋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李逸风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果然,就只见叶广二话不说就出了门,沉声召了十几个人后,只吩咐说是去办一件机密要务,随即就看向了他。

“北镇抚司在王恭厂西边有一座院子,专用来办理急案,就往那儿去吧。”见徐勋点了点头,叶广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当日送给你那腰牌,不过是我的一丁点爱才之心,谁知道竟然真是派到了这样的妙用,总算我还走对了一步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6章 护犊爱妻,天子之怒(上)

乾清宫东暖阁。

过了十月初一,宫中就烧起了地龙和火盆,这乾清宫东暖阁又是皇帝起居的地方,自然更不例外。此时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尽管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可是谁都不敢抬起脑袋来,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跪在这儿只是膝盖发麻肩背酸痛,可至少比被打发到外头那冻死人的地方跪着强。于是,哪怕人人脑门都油光可鉴,人人背心都渐渐湿了,可不得不都在那死死硬撑着。

良久,一直没开口的弘治皇帝方才冷笑了一声:“平日里一个个都说自己如何尽心,如何谨慎,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尽心谨慎的。朕好端端的把太子交给了你们,可你们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居然挑唆太子废了讲学溜出宫去,你们好大的胆子!”

跪在前头的几个平日最得力的太监虽不敢抬头,却免不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哭丧着脸的同时全都在那暗自大骂今日护着朱厚照出去的张永谷大用和马永成。可这会儿要说辩解,他们却是全然不敢的,索性都脑门贴着地上的金砖只不做声。可这一次弘治皇帝骂完之后,就厉声喝道:“来人,把他们架出去,朕看着他们就烦心!”

“皇上,奴婢李荣求见!”

话音刚落,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弘治皇帝厌恶地瞧了一眼这些酒囊饭袋,不耐烦地开口宣进。下一刻,就只见李荣快步走了进来,往地上众人斜睨了一眼,就势便要行礼。见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弘治皇帝顿时皱眉说道:“免了吧!”

“谢皇上!”李荣终究还是跪了一跪方才起身,旋即就低下头恭谨地说道,“奴婢已经去宫门四处都问过了,太子爷带着几个人走的是西苑,随行的张永还给了西安门守卫一锭银子,那边又因为他们是东宫的人,所以没敢查验。”

“朕就知道!”

眼见弘治皇帝越发烦躁恼怒,李荣的态度便越发恭顺,一贯挂在嘴边的老奴二字也因为颇显倚老卖老而摒弃不用:“奴婢为了以防万一,已经让王岳把东厂番子都派出去了,必然很快就会有好消息。太子殿下不过是年少心性不定,就是真的逃了文华殿讲学,也必然是有人挑唆,绝非出自本心,还请皇上息怒。”

这一番话说得地上众人一时都惨白了脸。原想着这位司礼监大佬过来,能稍稍打岔缓和一下皇帝对他们的处置,没想到李荣倒是为太子朱厚照开脱了,可反手把他们全都扫了进去,一时自是人人怨恨。李荣冷眼旁观自然心里有数,却是丝毫不担心这些人翻出什么风浪来。

平日朱厚照偷偷出宫虽也是有的,可毕竟都是不读书的时候,今次却是逃了文渊阁的下午讲课,这文官们从前就已经是满腹怨气了,如今逮着空子哪里还会不闹腾?

于是,头也不抬的他见弘治皇帝只沉着脸不言语,就又轻声说道:“依奴婢想来,太子殿下不是颇为赏识兴安伯徐世子吗?兴许人会到了那儿去,所以奴婢已经让王岳亲自带人过去瞧看了,想必十有八九就在那儿。”

此时此刻,正走到门外的萧敬刚巧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面色一沉。他扭头瞅了一眼背后满脸惴惴然的张永,低声嘱咐了一句,这才若无其事地反身通报道:“皇上,奴婢萧敬求见。”

随着内中传来了宣进声,萧敬就带着张永进了屋子。他仿佛没看见这跪了一地的人,径直上前行过礼后,见弘治皇帝果然是面色赤红,显见气得不轻,他就缓缓开口说道:“皇上不用焦心,奴婢已经得了准信,太子殿下的下落有消息了。”

闻听此言,不止是弘治皇帝眼睛大亮,就连李荣和地上跪着的那些东宫内侍,也一个个偷偷抬起头来,赫然如释重负。然而,萧敬却没有径直说,而是又躬了躬身低声说道:“兹事体大,还请皇上屏退了人。”

虽然心中满是不耐烦,但弘治皇帝毕竟对萧敬极其信任,当下喝退了地上这一干人等。等屋子里就只几个乾清宫内侍,站在皇帝身侧的李荣便淡淡地说道:“萧公公带来的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张永吧?这太子殿下没回来,他怎么竟然一个人回来了?”

张永刚刚随着萧敬行礼,弘治皇帝一时没看清楚,此时认出了人来,原只是因为太子逃课而心中恼怒的他顿时又惊又怒,想要喝骂,可一时半会竟想不出更凌厉的词来。这时候,萧敬已经顾不上李荣的煽风点火了,慌忙开口说道:“皇上,太子殿下今次出宫,似乎并不因为厌弃读书,想要出宫散散心,而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所以一出宫之后没多久,就寻了各种由头把人一个个遣开,最后竟是趁着逛一家金银铺的时候甩脱了他们这些人。”

“什么!”

见弘治皇帝死命按着扶手,竟是坐不住了,萧敬忙轻声说道:“皇上,容奴婢说完。据张永说,这些天宫里有些古古怪怪的谣言,所以他怀疑是不是太子也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讯息,这才一时起意微服出去。”

“萧公公,咱们说的是太子爷的下落,你这话题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张永早就顺势跪下了。他对萧敬说了自己到徐勋家里守株待兔,旋即得到阿宝回来报信说,太子正好撞见了徐勋和刘瑾,三个人这会儿去办事去了,心里就松了一口大气,因而这会儿见李荣这般说,他连忙磕了两个头,旋即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这几天有人在宫中诋毁寿宁侯和建昌侯,不巧给太子殿下听到了,所以……”

朱厚照统共只派了他和刘瑾谷大用三个人去查这桩无头公案,加上刘瑾,也就四个人知道,所以张永自然不会愚蠢到自个把这么一件大事揭开,轻轻巧巧就把事情兜到了那两位皇亲身上。果然,弘治皇帝虽仍是眉头紧锁,面色就好看多了。

“太子和寿宁侯建昌侯虽则是至亲,就算有人诋毁,他也该来告诉朕,偷偷跑出宫去做什么!”

“回禀皇上,奴婢也不知内情,只太子殿下今儿个从文华殿出来的时候还愤愤然地说……说什么两个舅舅也就罢了,可决计不容有人泼皇后娘娘的脏水。”

这话尽管含含糊糊,但弘治皇帝那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了几分。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能瞧得出来,这些天朱厚照对张皇后似乎亲近了很多,对寿宁侯建昌侯那两个舅舅尽管仍是话少,可终究不再横眉冷对。倘若朱厚照今天真的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出了宫去,那这小子顽劣归顽劣,但总算渐渐开窍了,知道护着自家人。

一旁的李荣见张永三言两语竟是说动了皇帝,自然嗤之以鼻。可他本就不打算直接和萧敬撕破了脸,当下也就没再火上浇油,只轻咳一声道:“那眼下太子殿下人呢?”

张永一直想的就是拖延这个问题,见皇帝果然回神看了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奴婢那会儿被太子殿下支开后,就想着太子殿下会不会去寻兴安伯世子,于是就径直找去了徐家,不想徐世子正好不在,便打算在那儿等一等。谁知道大约半个时辰后其他几个人也都找了过来,得知太子殿下没来,他们就四下里去找了人,只奴婢抱着万一的期望还在那儿等着。后来果然有徐世子的小厮赶了回来,道是正巧太子殿下在羊肉胡同撞见了徐世子,徐世子就被太子殿下拉着一块去办事了……”

话还没说完,弘治皇帝就被气乐了,一下子打断了张永的话头:“正巧撞见?哪有这么巧的事,必然是早就串通好的!”说到这里,他想起朱厚照居然连太监都一并遣开,却偏生和徐勋暗自有约,心中越发狐疑,可想想直到今天为止,朱厚照都一直被他拘在承乾宫,日日押去文华殿听讲,而东厂报说徐家父子闭门不出,哪来的串通机会?

就在萧敬打算开口缓和气氛时,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皇上,仁和长公主求见。”

“皇妹?”要搁在平日,弘治皇帝必然不会轻待了自己长妹,可这会儿实在没兴致,当即皱眉道,“就说朕如今正忙,有事让她去见皇后吧!”

门外那通报的太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实话实说道:“回皇上,就是皇后娘娘陪着仁和长公主一块来的。”

糟糕!这真是大大的糟糕!皇后怎么来了!

尽管弘治皇帝正在这质问东宫内侍,可这消息已经事先吩咐绝对封锁,不得令坤宁宫知道,因而这会儿得知张皇后亲来,他哪怕身为天子,一时之间也有些头大了。还不等他想出什么应对之策,就只见门帘俶尔高挑,竟是张皇后亲自打帘气咻咻地冲了进来。

“皇上,究竟怎么回事,承乾宫的那些内侍怎会齐齐跪在外头,厚照又怎么了?”说到这里,她陡然看见了地上跪着的张永,一时眉头蹙得更紧了,旋即就以目瞪视萧敬李荣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说!”

“回禀皇后娘娘,真没什么大事……”

“是是,没什么大事……”

几乎是在萧敬和李荣同时矢口否认的时候,外间又一个人脚下匆匆地冲了进来,竟是梨花带雨地伏跪在地:“皇兄,北镇抚司欺人太甚,竟是抓钦犯抓到臣妹府上来了,还胁迫了良儿!皇兄您一定要为臣妹做主,还臣妹一个公道!”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7章 护犊爱妻,天子之怒(中)

北镇抚司跑到仁和长公主府去抓人?

此时此刻,别说弘治皇帝大吃一惊,就连萧敬李荣亦是吃惊不小。张皇后刚刚还打算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想起刚刚仁和长公主凄凄惨惨戚戚地跪在面前磕头求恳的样子,她这怜悯之心立刻上来了,连忙也帮腔道:“皇上,我刚刚听元娘说起此事,也气得不轻!就算锦衣卫那帮人有侦缉大权,可谁许他们这样胡来,竟敢闯长公主府,实在是胆大包天!”

“叶广居然会这样大胆!”

见仁和长公主跪在地上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弘治皇帝想起她还不到三十就守了寡,如今又遇到这种事,自然心生怜惜,当下就站起身,竟是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又头也不回地吩咐人去搬椅子。这会儿张永还跪在地上,腿脚更方便的萧敬自然赶紧抢在了前头。而仁和长公主虽然抽抽搭搭,坐下的时候却还不忘冲着萧敬谢了一声,随即才抓着张皇后的手。

“皇嫂,我那男人活着的时候就不争气,死了我也只当没他这个人,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小年纪倒还懂事。我也知道朝廷加官都是有定例的,不求皇兄为他破例,可如今他都被人欺负了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仁和长公主说着又伏下身子掩面痛哭,弘治皇帝见张皇后在那劝着,顿时沉下脸吩咐道:“去个人到北镇抚司,问叶广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不请旨就私自去长公主府抓人,简直狂妄!”

李荣斜睨了一眼萧敬,知道对方在北镇抚司上下素来兜得转,便轻咳一声说:“皇上,北镇抚司终究不比别的地方,让那些小孩子去不好。既是兹事体大,又事涉长公主,还是奴婢亲自去一趟,事情也办得隐秘些。”

“也好,你去吧!”

仁和长公主听到是李荣亲自出马,连忙用帕子擦了擦脸,竟是红着眼睛站起身冲李荣裣衽施礼,慌得这位老太监赶紧避开,连连说使不得。正闹腾的时候,仿佛老天爷也不想让这里的几个人消停似的,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皇上,司礼监陈公公来了,说是转来了北镇抚司叶大人的要紧密函!”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让他进来!”弘治皇帝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宣进了陈宽。等到陈宽捧着一封信匆匆进屋,他不等其跪下行礼就摆摆手道,“不用这些虚文了,叶广呈进了什么,拿来朕看!”

接过那封密函一看,见外头竟还费心地裹了一层油纸,弘治皇帝不禁呆了一呆。好容易费心劳神地拆开了,却发现里头居然有一层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这下子,他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随手抄起一把裁纸刀开了信封,取出来的竟还不是他预想中的信笺,居然还套着一个小小的信封。这下子,他终于不耐烦了,劈手撂下裁纸刀就怒道:“这叶广竟然敢消遣朕!”

萧敬本能地觉着这一套有些蹊跷,不像是叶广那个谨慎人能做得出来的。他也不在旁边帮忙说情,而是上前弯腰帮着拆那个小信封,好容易又裁开了,却只见里头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形小纸片。他斜睨了一眼弘治皇帝,见天子看也不看一眼,他索性就帮忙展开了,可才瞅了一眼那字迹,他就又惊又喜地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上,是太子,是太子殿下!”

“什么!”

弘治皇帝一把夺过了那纸片,一扫那不甚端正的字迹就认出确实是朱厚照的。字条上头统共不过二三十个字,全都是大白话——“父皇,儿臣逮着了一条大鱼,现在和叶广一块去审了,详情回来禀上,儿厚照。”

逮着一条大鱼?和叶广一块去审了?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弘治皇帝当了十几年的天子,于诗词文章上头不说很有心得,可至少也是中上水平,平日有些奏折上头那些辞采华茂的骈文他也决计看得懂,可这会儿面对这简简单单的二三十个字,他却怎么都看不明白了。在横看竖看足足看了好几遍之后,他终于品出了一丁点滋味来,突然看着站在那儿满脸茫然的仁和长公主问道:“元娘,先头你说北镇抚司的人去你府上抓人,那抓到了人没有?”

仁和长公主也只是听齐济良的一面之词,并不知道具体情形,此时呆了一呆之后就犹犹豫豫地说:“听良儿说,似乎是抓了一个人,还是他的贵客。”

“那北镇抚司去了几个人?”

“这……”

仁和长公主不知道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真真切切确实不知道,这会儿顿时犯了难。见此情景,弘治皇帝顿时当机立断对李荣吩咐道:“你也不用去北镇抚司了,先去长公主府把事情打听打听清楚,北镇抚司究竟是去了几个人,都是谁,抓走了什么人,怎么抓走的,又是怎么胁迫的长公主之子,全都给我先问个清楚!”

“皇兄!”

见李荣遵令而去,仁和长公主顿时急了。这当口,弘治皇帝便摆了摆手说:“皇妹,朕不是不信你,而是事关重大,朕得问个清楚明白!若是真的他们擅闯你的长公主府,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好了,看你哭成什么似的,来人,扶长公主下去好好洗个脸,带去坤宁宫歇息歇息!”

当外头两个小太监进来,把仁和长公主搀扶了出去之后,刚刚始终硬生生憋着的张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帝身侧,一把抓起了弘治皇帝撂在桌案上的字条,从头到尾一读就立时面色大变,当即扬起头道:“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不防皇后竟是这般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弘治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已经打点了好一阵子的那些话顿时派不上用场了,只能打了个哈哈道:“皇后别想这么多,这只是厚照和咱们开开玩笑。这孩子生性贪玩,你又不是不知道……”

“皇上别和臣妾打马虎眼,要不是大事,你会把东宫那许多内侍全都撵到了外头罚跪?”张皇后越想越觉得自己起头进来的时候太马虎了,一时间又急又气,竟是一把拉住了弘治皇帝的袖子,“厚照怎么了?臣妾的儿子究竟怎么了?他今天不是去文华殿听讲了吗,怎么会去什么北镇抚司审案?还有这一条大鱼是什么意思?”

朕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会在这发愁么?

弘治皇帝已经是愁肠百结,却还不得不打叠了精神安慰道:“皇后你想哪里去了!厚照当然是好端端的,否则他怎么能够送进这么一封信来?至于他偷偷出宫,横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不了咱们到时候狠狠罚他,这样也能收了他的心……”

“罚罚罚,只用罚怎么行,他还小呢!”

见张皇后果然被自己岔开了注意力,弘治皇帝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赶紧在旁边连声附和,又趁机和张皇后讨论起了教子经。被他这么一引,张皇后自是又说起了朱厚照前段时间的病,当即又埋怨道:“那些大臣就知道讲课,何尝真的为他这个太子着想!大冷天的一大早起来去文华殿,中午才休息一两个时辰,下午就要又继续讲,他这么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

站在一旁的萧敬见皇帝一面敷衍皇后,一面冲自己不露痕迹地做了个手势,自然是悄悄退下。然而,出了宫门,他就先吩咐给还在外头跪着的东宫众人暂且找个地方安置,一个乾清宫答应迟疑地说怕是皇帝问起,他当即就不耐烦地说道:“没见皇后娘娘在里头么?万一娘娘退了出来,见着这情景岂不是又好一顿质问?就是皇上面上也不好看。”

一言替众人解了困厄,他也不多停留,径直带着随从出了乾清门,见两个小太监抬了凳杌过来,早年就赐了内城乘凳杌的他却摆摆手道:“不回司礼监,径直出午门,去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皇后当年嫁给弘治皇帝时,这位还是太子,宫中还有个压在所有人脑袋上的万贵妃,因而两人可以说是患难夫妻。可苦尽甘来之后,弘治皇帝依旧再没添过一个后宫,这就几乎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了,夫妻两人的感情自不必说。这会儿为了让妻子不再追究儿子的事,弘治皇帝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哄人的手段,甚至不惜大费周章回忆了一遍往昔的甘苦。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屋子里光线渐渐暗去,张皇后终于察觉到天黑了。

“你别再和我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快告诉我,厚照他究竟到哪去了!”

张皇后这一急,立时连你我这等称呼都出来了。眼看再瞒不住,弘治皇帝长长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厚照长大了,听说是前几天在宫里听人说你哥哥弟弟的坏话,也不知道查到了点什么蛛丝马迹,竟是亲自跑出了宫去。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张皇后在最初的惊怒过后,心里却不觉欢喜了过来,眼睛竟是也有几分红了。为了儿子不和两个舅舅亲近,甚至和自己都渐渐疏远,她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可从就没有奏效的,可今儿个丈夫竟说,朱厚照为了两个舅舅跑出了宫,这简直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皇上这是……这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就在弘治皇帝满脸坦然点头的时候,外头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一个乾清宫答应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皇上,皇上,太子殿下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进了玄武门!”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8章 护犊爱妻,天子之怒(下)

“父皇,父皇!”

尽管弘治皇帝打定了主意若是朱厚照回来,他一定板起面孔好一通教训。然而,当真正看到儿子兴冲冲地进了东暖阁,又看到那一身惨不忍睹的打扮,他立时就心软了。可他这个当父亲的终究还挺得住,可张皇后就不一样了,瞧见朱厚照那歪了的帽子,青色的布衫,她几乎是险些掉下眼泪来,几乎是一下子离座而起,上前一把就把儿子揽进了怀里。

“我儿,你究竟是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父皇母后有多担心!”

朱厚照才一进门就发现母后也在,正打算一并行礼的,可这会儿被张皇后死命一抱一箍,他顿时有些透不过气来。龇牙咧嘴了一阵子,想起刚刚在外头审案子时的情景,他忍不住渐渐抬起手来,有些笨拙地回应着张皇后的热情,好一阵子才拍打了两下母后的脊背,随即嗫嚅道:“母后,我都老大不小了,父皇看着呢……”

弘治皇帝瞧着这母子情深,不觉也是老怀大慰——尽管他算不上老,但从岌岌可危的皇太子到垂拱天下平衡朝堂的天子,他的心自然早就不再年轻了——直到朱厚照最后说了一句父皇看着呢,他方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随即淡淡地问道:“厚照,今天你不去文华殿听讲,却偷偷摸摸溜出了宫去,你可知罪?”

“皇上!”

张皇后眼见丈夫一开口便是问罪,顿时急了。可还不等她开口要求情,就只觉得袖子被人拉了拉,一回头就看见朱厚照正冲她使劲眨眼睛,又在那儿摇头。她微微一愕,想想等弘治皇帝要处罚朱厚照时再求情也不迟,便犹犹豫豫站起身来。这时候,朱厚照立时就势跪了下来,砰的一声就磕了一个响头,立时把坐着的弘治皇帝和还未坐下的张皇后给吓得不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认错有的是法子,你这是干什么!”弘治皇帝从前愁的是儿子贪玩不听教训,可这会儿朱厚照人也跪了,头也磕了,他却生怕这小子硬顶,说着又沉下了脸,“别想耍赖,快说,今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回禀父皇,母后。”朱厚照一面说一面有意看了一眼张皇后,这才昂起头说,“儿臣今天和徐勋一块逮到了一个冒认皇亲的混蛋,已经和北镇抚司叶广一块审过了。儿臣恳请父皇将这个混蛋斩首示众,把他家里的人统统流放辽东,以儆效尤!”

这是什么意思?

见弘治皇帝满脸迷糊,张皇后亦是茫然不知所云,跪得直直的朱厚照突然大声喝道:“刘瑾,还不把人拖进来!”

随着他这一声喝,外头立时进来了一个人,却是老刘瑾揪着一个乾清宫内侍的领子把人拖了进来。那人原本还使劲挣扎,可一看到了御前,他顿时大惊失色,慌忙跪伏于地不敢吭声。可偏生在这时候,朱厚照竟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指着他就喝道:“刘山,你还不知罪?”

刘山莫名其妙地被刘瑾拖了进来,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到太子的这一声大喝,险些没吓得趴下。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稍稍抬起了一丁点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子殿下,您别……别吓奴婢啊,这……这如何说起?”

“你还不承认?”朱厚照刚刚在王恭厂西边审问那郑旺时,就已经气得火冒三丈拳打脚踢,此刻本能地又一脚踹了过去,随即怒声说道,“我问你,那郑旺是怎么回事,王女儿是怎么回事?你告诉那郑旺老儿,他就要做皇亲是怎么回事?”

弘治皇帝起初还想喝住朱厚照,可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立时惊得站起身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而张皇后虽没有完全听明白,可皇亲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还是懂的——要知道,她哥哥寿宁侯张鹤龄府邸前的巷子,便是被称作张皇亲街。要不是弘治皇帝这么多年如一日,她几乎就以为丈夫在背地里金屋藏娇。

刘山怎么也没料到,朱厚照竟是直截了当说出了郑旺和王女儿这两个名字,一时惊得魂都没了,及至朱厚照再问,他竟是突然眼睛一翻,就这么昏厥了过去。眼见这光景,朱厚照满心的愠怒恼火无处发泄,一时恨恨地在刘山身上又踢了几脚。直到一只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他才暂时止住,一回头却见是自己的父皇。

“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的事情,你们谁敢露出去半个字,本小侯爷……本太子一定砍了他的脑袋!现在都给我出去,不许离开门口,但也不许偷听……刘瑾!”朱厚照冲着四周围的其他乾清宫答应喝了一番,见几个人忙不迭地退出,他又对刘瑾努了努嘴,见刘瑾知机地跟着一块出去,显见是监视去了,他这才扭过头来看着弘治皇帝和张皇后道,“父皇,母后,恕儿臣僭越,因为有些话不好让外人听去!”

儿子竟会拿出太子的身份做正经事了!

弘治皇帝心里又是一阵喜欢,旋即方才把这情绪压了下去,把朱厚照拉到软榻前就问道:“厚照,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原原本本说给朕和你母后听!”

朱厚照首先回忆了一下从那边出来之后和徐勋刘瑾商量之后定下的统一口径,随即才清了清嗓子说:“父皇,事情是这样的……”

尽管儿子的讲述里头,不时会拐到某些丝毫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但总体来说却是脉络清楚,尤其是当讲到在仁和长公主府里头那一番作为时,从怎么混进的门,怎么找了个丫头支开服侍的丫头,怎么打的郑旺,怎么对齐济良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怎么胁迫的齐济良,又是怎么用胡椒面的纸包制止了追兵,怎么到北镇抚司找的叶广,怎么审的犯人——唯独略过的除了郑旺醉酒时说自己是他女儿生的,此外沈悦的事也含糊混了过去。

从头到尾,弘治皇帝听得心情跌宕起伏,时而怒容满面,时而击节赞叹,看着儿子的表情早就不像最初那么严肃了。

他这个见惯了大事的皇帝尚且如此,就不要说在后宫只要应付两宫皇太后,不用像从前任何一位皇后那样应付嫔妃和庶出皇子皇女的张皇后了。张皇后根本没想到,宫中竟然有什么册妃的流言传到了儿子耳朵里,更没想到有人冒认皇亲,还直接找上了仁和长公主府招摇撞骗,甚至连长公主的儿子都把人当成了座上嘉宾。要不是朱厚照直接闹了一场,只怕整个京城都要传得沸沸扬扬,她这面子里子全都会一并丢光!

“父皇,就是这么回事。那个郑旺说,就是这个刘山对他说,是仁寿宫宫人郑金莲帮他找到了郑旺的女儿,也就是乾清宫宫女王女儿,还说王女儿……嗯,那个就要封妃,所以他日后就是皇亲了!”

“皇上!”

见张皇后气得脸色通红,弘治皇帝顾不上自己也是气得胃疼肝疼哪都疼,慌忙按着妻子的肩膀让其坐了下来,又是安慰又是陈情,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是不信,这会儿大可径直带人去看看那王女儿,宫里有的是人验看女子是否完璧,这一眼就能瞧出来!至于那郑金莲,那是仁寿宫太皇太后的身边人,请皇后代传朕意,把人拿过来一并对质!”

张皇后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丈夫这坦然的态度应该能说明问题,可终究忍不下这一口冤枉气,当即说道:“好,那郑金莲殊为可恶,这等人断然不能继续留在太皇太后身边!那郑旺还押着,刘山人事不知,这宫里的事臣妾就先管起来。臣妾这就去拿下王女儿,再去仁寿宫见太皇太后!”

弘治皇帝最明白妻子那急躁护短的性子,见人气冲冲就出门去了,他不禁看着一旁的儿子,突然意味深长地问道:“厚照,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比方说,这流言你是怎么听到的,又是怎么知道今儿个那郑旺会去仁和长公主府,还有,怎么撞上的徐勋和刘瑾?朕记得承乾宫那些个内侍都说,刘瑾今日告假,可没有陪着你去文华殿。”

“父皇,我去仁和长公主府是因为这个。”朱厚照因为徐勋千叮咛万嘱咐,哪里会说自己听到流言已经有一两年了,刚刚回来之前还和徐勋刘瑾一块计议过,说是北镇抚司归北镇抚司,外头不能就这么断了追查。于是,这会儿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塞到了弘治皇帝的手里,不等父皇瞧看就满脸无辜地说道,“至于儿臣碰到刘瑾和徐勋,这确实不是碰运气,儿臣早就让刘瑾去和徐勋说好了,他们早就在一个地方等着儿臣。”

徐勋的思量是,有些事情与其说成是巧合,还不如说成是设计,这样反而能去人疑心。至少此刻弘治皇帝听到这话,心里倒是还算满意。不管怎么说,太子是小君,他们本就该唯命是从。况且,徐良这个兴安伯,他本来就是看着其子徐勋的份上让其袭封的。然而,当他皱着眉头看了纸条,又听到朱厚照的下一番话时,那脸上就再也挂不住了,竟是勃然大怒。

“另外,儿臣确实有一句话刚刚没说。那个郑旺……那个郑旺竟然胡说八道,说儿臣不是母后生的,是他女儿生的,还说他才是儿臣的外公!”

“狗东西,混账东西!”

弘治皇帝霍然跳了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几次三番险些撞着了墙和桌案等等各种摆设。良久,他才陡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朱厚照说道:“厚照,你既是亲自去审了此人,那依你,郑旺刘山等人,是该审了处决,还是押着?”

“当然是秘密处决!”刚刚瞅见张皇后这么恼怒,因此小太子立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这宫中已经有流言,他又在民间招摇撞骗许久,不赶紧杀了,难道让外头人胡说八道么?而且,母后要是知道人居然说我不是他生的,肯定要伤心的!”

孩子长大了!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心中简直是说不出的欣慰,伸出手去摸了摸朱厚照的脑袋,这才淡淡地说:“你母后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少,那光是瞒决计不行。你记住,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与其压下去,还不如索性办得大一些。只要你将来江山坐稳,何愁有人胡言乱语!”

见朱厚照似懂非懂,弘治皇帝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可知道,你今天这突然一逃课,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会说什么?另外,这样的大事,你这太子居然让徐勋一个外人参与其中,亏得是个可靠的人,但若是别有用心,那又该如何?还有,你说此次朕是该赏他当时急中生智搬出北镇抚司的名头,替你这个太子遮掩,还是该罚他大闹长公主府的胆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