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哪曾想过这些,瞪大眼睛想了老半天,他才突然自作聪明地笑道:“当然是赏了!父皇不能赏他,让母后赏……不不不,干脆这样,让儿臣那两个舅舅好好犒劳犒劳他,这样朝堂上的官儿就不会吵吵闹闹了!”

“你呀你呀!”

弘治皇帝不禁哑然失笑,看着儿子的目光里一时满是宠溺。朱厚照却没觉察到,拉着父皇的手又絮絮叨叨说起了那郑旺的可恶,末了甚至恼怒地说:“还有民间那些人,一个个把他当成皇亲供着不说,听说送他各种东西的商旅就有六百余人!还有,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宫中器物就有好几件,对了对了,我还带回来一样!”

朱厚照一拍脑袋,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支珠钗递给了弘治皇帝,嘴里又说道:“父皇,这就是那个刘山送给郑旺,说是郑旺之女托其捎带出宫的。要我说,这东西肯定是偷的!”

偷的?

弘治皇帝拿着珠钗反反复复看了半晌,确认上头的御用监印记确实如假包换,他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他身边虽有宫女,但只是伺候起居,他更不会随随便便拿这种东西去赏赐了人,更何况,如今宫中需要这些器物的,也就是张皇后和两宫皇太后。

想到这里,他随手把东西拢在袖中,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当是如此,朕到时候让御用监好好彻查就是。”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69章 寿宁侯谢礼,天子兴大狱

徐勋这个新鲜出炉的兴安伯世子自然不知道宫中那对至尊父子竟是论及了他的话题,这一整天奔波下来,晚饭早就错过了,如今饿过头了又没胃口,他强打精神对一直等在家里的徐良解说了两句,随即甚至连洗漱都懒得去做了,就这么昏昏沉沉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兼且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最后竟是被咕咕叫的肚子给饿醒的。

“来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应声进来的不是他意想中的陶泓或是阿宝,而是一个绮年玉貌的丫头。见人上前要服侍他起身穿衣,他本能地往后头一躲,旋即眉头一皱道:“你是何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丫头闻言忙含笑万福行礼:“回少爷的话,奴婢朱缨,是寿宁侯送来服侍少爷的。”

寿宁侯张鹤龄送来的丫头?他和那位国舅爷可没什么交情,唯一见过的一面,还是张鹤龄呵斥了他和王世坤,结果把朱厚照这位张大小姐好容易请回来的太子爷给气走了。

徐勋目光闪烁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惯一个陌生女子替自己打理这些私密的勾当,斟酌片刻就开口说道:“既是寿宁侯送来的,我这儿暂时不需人,你去服侍我爹吧。”

“回少爷的话,侯爷统共送来了八个丫头,老爷身边已经有人了,咱们四个是服侍少爷的。”朱缨闻言却是神色如常,照旧言笑盈盈地解释了这缘由,见徐勋仿佛吃惊得很,她才又低头说道,“侯爷说,少爷于寿宁侯府有恩,嘱咐奴婢等人务必尽心竭力。”

一句有恩说得徐勋心头顿时敞亮了起来,知道昨儿个朱厚照回宫必然是好一番闹腾。见门外又有三个丫头捧了沐盆漱盂手巾等等东西过来,他想了想便下了床,任由她们围着自己张罗更衣穿衣。见四人都生得俏丽,这一番服侍亦是规规矩矩不带什么挑逗,他也就暂时把她们的事丢在了脑后,心中一面寻思外头如今究竟怎样了,一面草草漱洗。想着想着,他不免随口问了一句。

“眼下什么时辰了?”

“少爷,如今是申初一刻。”

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

徐勋这一惊非同小可,丢下擦脸的手巾,一点头就出了门去。待到了正房门外,他先咳嗽了一声,这才打起门帘进了门,正好看见徐良从东屋里头出来。

“爹,怎么一大早的都不叫我!”

“憋了这么多天,难得松乏一日又不要紧。”徐良正说着,突然只听得徐勋的肚子又叫唤了一声,忍不住笑道,“只不过看来是苦了你的肚子。这许久没进食,还是先用些清粥小菜,养养胃再吃其他的。厨房正在做鱼片粥,你且再熬片刻。”

“鱼片粥?我记得金六嫂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菜,什么时候能耐了?”

“她哪有这本事,也是今日寿宁侯送来的一个厨娘,说是造的好饭,料理的好汤水,我想那位侯爷总不至于害我这个暴发户,就由得人去厨下折腾了。”说到这里,徐良便神色一正道,“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如今是富贵了,就是没有寿宁侯送人,你身边也总得添一两个丫头,可你得把持得住,别忘了悦儿。”

“爹!”徐勋被徐良说得哭笑不得,正要打趣老爹是有了媳妇忘儿子,可如今家里新添了人,就比从前人口复杂了许多,于是他四下一看就岔开话题道,“不是说送来了八个丫头,还有四个人呢?”

“我这么多年自己料理都习惯了,用不着她们,免得有人生出非分之想来。”徐良想起从前在大宅门中耳濡目染的那些阴私勾当,顿时厌恶地皱了皱眉,又接着说道,“横竖别人肯定都当我是暴发户,就是寿宁侯,知道了也顶多背后笑我一声村罢了,不会计较这些。这几天那四个随便打打下手,等搬过去之后,那么大的地方多这几个,一丁点也不显眼。”

徐勋知道徐良这话除了本意,也有再次履行先前承诺的意思,不觉心里滚热。知道徐良脾气的他没有再劝,沉默片刻就问道:“爹,寿宁侯是什么时候差了谁送人来的,除了一个厨娘八个丫头,可还有其他的?还说了什么话么?”

“一大早就来了,来的是寿宁侯的大公子,对着我一口一个世伯好不客气,说是特意来贺咱们双喜临门。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人,还有一二十端表里,都是上好的丝绢绸缎,四件皮货,外带各种器物一箱子,简直像是预先送给咱们搬家之后用的。”徐良说着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昨晚上你大老晚的回来,今儿个一大早就送来了这些,这到底怎么回事?”

要知道,寿宁侯张鹤龄可不是这么懂事的人,那位国舅爷搂钱是一把好手,要他散财却难上加难,除非宫中除了朱厚照的大闹,还有张皇后捎信出来,否则……

想到这里,徐勋没有回答徐良的问题,而是突然问道:“爹,今天外头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

徐良正茫然着,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声音:“老爷,少爷,慧通大师来了,说是恭喜老爷袭爵,少爷升官!”

“这酒肉和尚,怎么这早晚才来!”

徐良到了京城就没见过慧通,可也知道这和尚和徐勋不知道策划了些什么隐秘事,他懒得管这些,只多年老友不在,总不免有些不得劲,此时笑骂一声就亲自出了门去。还没下台阶,他就只见对面走来了一个头发只两三寸许,身上一件灰褐色夹袄的人大步走来,乍一看几乎没认出人来。好一会儿,他才瞠目结舌地叫道:“你……你是和尚?”

“我已经好久不当和尚了,以后烦劳兴安伯把我本名拿出来叫唤。”慧通翻了个白眼,这才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道,“钟慧通贺兴安伯,贺世子。”

被这后一句话一逗,徐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继而竟是整个人都弯下了腰来:“钟慧通……钟慧通,你这挂羊头卖狗肉还真是……我以为你会起出什么好名字来,结果就是把自个的姓氏放在了前头,僧不僧俗不俗的,和你当和尚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又怎样,反正名字只是糊弄外人的!”慧通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还在笑的徐良,见徐勋亦是出门走了过来,他这才反客为主地一把抓起徐良的胳膊,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把人往屋子里头搀,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道,“总而言之,你们父子如今是发达了,今后也别忘了带挈带挈我,我这趟来……”

见慧通已经扶着徐良进屋去了,徐勋冲刚刚报信的陶泓使了个眼色,见人机灵地过来门前看住了,他这才跟着入内。果然,慧通一进屋就丢下了刚刚那话痨似的言语,直截了当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父子居然还这样优哉游哉!我说徐七少,咳……我说世子爷,昨儿个你支使我们在仁和长公主府门口那一番大闹,怎么不早说竟然是那样捅了天的案子?”

一旁的徐良瞅了个空子,立时问道:“捅了天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们都不知道?”见徐勋都摇了摇头,刚刚才坐下的慧通不禁一拍大腿道,“皇上今儿个早朝之后,亲自会同三法司在左顺门审了昨儿个你和太子爷从仁和长公主府里头揪出来的人!因为那汉子胡言乱语,还把自己的女儿拿出来妄想脱罪,皇上没审完就大发雷霆,把人下了锦衣卫刑狱,只怕明日满城就要都传言开了。我说这不是你撺掇的太子爷闹开来的吧?这种事情只有死死捂着盖子,哪有这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的,岂不是送给民间百姓各地藩王借口说道?”

“这等事情,除非我不要命了才去撺掇!”

徐勋摇了摇头,可想起寿宁侯又是送东西又是送人,他心中却也不无惊疑,但更惊疑的却是弘治皇帝这样做的缘由。历来宫禁中的勾当,只能捂不能扬,就好比后世还有个雍正亲审曾静等人弄出一本《大义觉迷录》,反而民间传言更甚,结果乾隆一上台就二话不说把那些书一概禁毁,把人全都杀了。而此次的事情,亦是同样的道理。

“真不是你?”

慧通本以为徐勋想要扬名,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此刻徐勋矢口否认,他顿时站在那儿死死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出皇帝如此做的缘由来。这时候,一旁的徐良终于忍不住了,抓着慧通就仔细询问了一番,待得知这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了另一番话。

“只怕皇上震怒的不仅仅是此事诋毁了他,更震怒的是此事诋毁了皇后和太子。民间一直有传言说皇后骄横,张家恃势横行,倘若再有流言说太子不是嫡出,张家不免会成为众矢之的。宫中尚有两宫皇太后在,若万一插手干预进来,也许会动摇后位。皇上不惜把这么一件事撕掳开来,更多的不是出于帝王心术,而是夫妻之情。”

……

PS:话说回来,弘治真是历史上千古难遇的皇帝好老公,只不过护得太好,不完全是妻儿之福啊,唉,杯具的……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70章 心术驭臣下,真情待至亲

仁寿宫位于宫城之东,大明建国以来多数时候都是太子东宫。只本朝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并尊,因此弘治皇帝登基之初,就把这仁寿宫给了太皇太后周氏养老,哪怕立了太子也居于别宫。要说起来,年逾六旬的太皇太后周氏货真价实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没有之一。哪怕皇太后王氏和张皇后,亦要在她面前行晚辈礼。

所以,此时此刻她自然可以端起架子来训斥弘治皇帝。不但如此,由于心头郁积的那些恼怒,她的话语亦是少有的凌厉:“你因为她不想册嫔妃,我依了你;你因为她而给了张家一门两侯爵,我也懒得说话;你因为她而偏袒张家,甚至一再不理会那些弹劾张家人的折子,我这个身在深宫的女人还可以当成是没看见没听见!可你就因为有人在外头胡说八道,把小小一桩案子闹得这般大,还那么大张旗鼓带走了我这仁寿宫的人,难道这是你的孝顺?”

“太皇太后息怒。”

此时外人早就知机地退得干干净净,弘治皇帝见周氏气得脸色都发青了,便屈膝长跪于地,一字一句地说:“外头有郑旺以皇亲的名义交接商旅,甚至跑到了仁和长公主府招摇撞骗;内宫有乾清宫内侍如刘山这等人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知道的人已经太多了,若是还私底下处置,只怕物议更多……”

“事到如今,你还怕有人在背后说你的皇后?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就算不想要那些妃嫔碍眼,大可以随便册封一两个人当摆设,何至于让她成了朝臣藩王乃至于民间的靶子?你既然知道外头已经人人说她骄横,说张家人骄纵,这时候就不应该把这案子闹大,把郑金莲从我这儿拖走!你是皇帝,哪怕有气性,做事也要顾全大局,哪怕秘密处置了那郑旺和王女儿郑金莲也好!”

说到这里,周氏忍不住伸手搭在了弘治皇帝的肩膀上,声音又软了下来:“你还不明白祖母的心么?当年万贵妃势大,要不是我把你接过来养着,也就没有你的今天了,难道我这老婆子还会害你?这谣言是可恶,但谣言又不是无根之木,你也该反省反省了!”

“祖母!”

弘治皇帝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等打断了周氏的话,他才站起身来,又是深深一揖道:“祖母明鉴,皇后为朕生养儿女,为朕料理宫闱,朕不能因为外间传闻,就让她一个女人受委屈!更何况不册立妃嫔,是因为朕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才不纳臣下选妃谏言,和她并没有关系。此事已经在外流传这么久,所以更要严加追究。”见周氏勃然色变,弘治皇帝的声音这才低沉了下来,“孙儿的身体,想来祖母是知道的……”

“不用说了!”

周氏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良久,她才摆了摆手说:“你意已决,我再说也是枉然。罢了,你是皇帝,又被外头朝臣们称作是中兴令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郑金莲要杀要剐随便你折腾,只你和皇后高兴便好……”

“祖母!此事便到如今这几个人犯为止,朕绝不会……”

“不用说了,你退下,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说完这话,原本侧卧在软榻上的太皇太后周氏竟是转身朝向了里头,再也不看身后的弘治皇帝。直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一阵脚步声,她知道人必然是走了,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朱祐樘身体不好,她这个曾经养了朱祐樘多年的祖母又怎么会不知道?纪氏当年生下他就是什么都缺,悄悄养着更是不用提什么衣食,哪怕她后来想方设法替其补益元气,亦是难免落下了不足之症。若是这样还要纵情声色,那无疑是拿着自己的命在糟蹋。当然,儿时的经历对于朱祐樘来说,想必也是刻骨铭心的痛,因而不想自个的儿女再遭此害。

可明明有的是安臣工心的法子,这个看似温文尔雅从谏如流的天子,竟是因为护着皇后,而执拗倔强到这种程度!要是他不在了,将来又如何?

“你真以为,我会容得下有人散布这等流言蜚语?你身为天子,脾性被人摸透了也还不自知!朱祐樘,护短太过,绝非皇后太子之福啊!”

从仁寿宫出来,弘治皇帝不禁揉了揉眉心,眼睛里全都是血丝。他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今日一大早又是早朝又是亲自鞫问,紧跟着便是催促锦衣卫北镇抚司速断速决,一下午也完全没合过眼,刚刚又在仁寿宫面对太皇太后周氏的这一番诘问,他不止是身体累,就是精神也有些撑不住了。扶着乾清宫答应刘义的手,他上肩舆时,脚下甚至都有几分颤抖,上去之后就歪在那儿闭目养神了起来。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他才陡然惊醒了过来。

“父皇!”

睁开眼睛见是一身玫瑰紫锦袍的朱厚照兴冲冲地上了前来,弘治皇帝不禁心头稍松,却仍是板着脸问道:“今日去文华殿,可向诸位先生赔过礼了?”

“赔过了赔过了。”朱厚照随随便便答了一句,旋即就上前抓着弘治皇帝的手说,有些担心地说,“父皇,看您的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在太皇太后那儿受气了?还是今天上朝还有审那几个混蛋的时候受气了?要么,儿臣待会读书给您听?”

“你背书给朕听还差不多!”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握了握儿子的手,就在一众内侍的搀扶下从肩舆上下来。才一站稳,一阵冷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晃了晃,偏巧这时候,朱厚照用他那温暖的小手捂住了他那冰冷的手。低头看了看儿子,他没再说什么,只顺着朱厚照拉他的力道跨进了大殿。等进了东暖阁,地龙的热力和炭盆的温暖驱赶了他一路从仁寿宫过来沾染上的寒意,再加上朱厚照一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就连他的心也暖了几分。

在那张暖榻上一坐,他就开口说道:“今天文华殿是哪位先生讲的,都讲了什么,背来给朕听听。”

“今天是马尚书,讲的是论语。”在弘治皇帝那不乏严厉的目光下,朱厚照赶紧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背诵道,“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偷眼瞥看了父皇一眼,见父皇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朱厚照这才清了清嗓子,又背道:“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弘治皇帝此时已经明白,马文升今日讲课,竟是只挑着论语里头讲孝悌亲情的说,一时心有所感,竟是有些痴了。这时候,旁边的朱厚照偏生又背了另一句:“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终于一下子坐直了,刚刚还满是疲倦的眼神中一瞬间都是凌厉,竟是看得朱厚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良久,他才冷笑道:“好一个马文升,竟是用这样迂回的法子!厚照,这两句话,他可给你讲过意思?”

“讲了,马尚书说,爱一个人,便要让他勤劳,如此他便不会因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将来失去了倚仗就没饭吃。要让他懂得忠心,那就得教诲他,不要指望他生下来就知道何谓忠孝。”马文升当然不会讲得这样浅显,朱厚照自作主张把那文绉绉的词改成了大白话,心里却有些惴惴然。直到眼见父皇点了点头,他才松了一口大气,但紧跟着听到下一句话,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马文升可有提到今日的案子?”

“没有。”朱厚照想了想那个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的老头儿,最后摇了摇头,随即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父皇,儿臣听说今儿个那案子闹得一片哗然,这样真的好么?而且看您刚刚似乎是从仁寿宫来的,是不是……”

“没事。”弘治皇帝握紧了扶手,脸上却仍是带着温文的笑意,“朕说没事就没事!”

“那就好!”朱厚照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喜滋滋地说,“儿臣刚刚已经去坤宁宫看过母后啦,母后还在那担心父皇,一个劲地打发我来看看,又在那自责说都是她昨儿个太冲动,就这么去了仁寿宫,大约是太皇太后生气了,今儿个本该是她去仁寿宫听训的……”

听朱厚照说着这些,弘治皇帝只觉得心头又适意了些,竟是有了些开玩笑的心情,突然打断儿子道:“厚照,昨儿个你和徐勋怎么大闹的仁和长公主府,你是不是都告诉你母后了?”

“是啊是啊,多亏了他呢!”朱厚照一想起昨儿个那一场,一时便眉飞色舞,“他亮出北镇抚司腰牌的时候,齐济良那小子脸都绿了,还在那强撑着装样子……还有那胡椒面,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胡椒面居然能在打架的时候这样用,内库不是说还有很多胡椒吗,以后打仗岂不是也能用得着……”

弘治皇帝知道再让儿子说下去必然要歪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么一闹,你母后可是对徐勋这小子观感很不错。依着你的话,今儿个一大早还让你舅舅寿宁侯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那是应该的,昨儿个多亏了他……”

“你母后说,他年纪轻轻人倒不错,让朕看看合适给他一门好婚事。”

话音刚落,朱厚照的脸上就一下子僵了。一想到昨儿个那个武艺高强的姐姐,他顿时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蹦起来叫道:“不行不行!”

“哦,怎么不行?你既是对他颇为信赖,你母后的意思不是正好加恩?”

朱厚照急得脸都有些红了,好半晌才终于想到了主意,立时叫道:“他才多大,母后就想着赐婚!要赐婚还不如我这个太子寻个好人给他赐婚,这样他以后就肯定会听我的!”

看着突然语出惊人的儿子,弘治皇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老半晌笑够了,他才温和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那就依你!昨日你逃学,既是做了一件正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从明日开始,朕也不要你从早到晚都在文华殿泡着,可每日上午一定得好好学。只要你如同今日这样该记的都记了,朕可以允你每日去西苑散散心,但出宫却决计不许!”

他一手止住了要辩解的朱厚照,旋即又加了两句:“日后徐勋的府军前卫操练,便在西苑小校场,有的是你们两个捣鼓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朕严词训诫了仁和长公主,你们两个上那儿大闹一场的事情说不准就会被戳穿,就凭挑唆你这太子出宫逃学的罪名,就算他老子刚刚袭封了伯爵,那些部阁大臣还能饶得过他?”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71章 诏狱大刑无果,缇帅夜访伯府

深夜的北镇抚司一片安静,丝毫听不出正在审讯犯人。原因很简单,毗邻皇城的北镇抚司按律不得私挖地牢,所以昨儿个晚上就被押送到这里的那几个犯人都并没有关在此,而是都押在王恭厂西边那个院子的地牢里。

王恭厂入夜自然不再劳作,这儿稍稍有些偏僻,因而在这深达数丈的地牢里头,无论是怎样的鬼哭狼嚎,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根本是一丁点也传不到外头去。

尽管平素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真正站在刑房里,李逸风立时变成了另一番光景。此番又是一轮杖刑过后,见趴在刑凳上的刘山从腰下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他方才徐徐上前蹲下身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样,刘公公,是不是要换一种滋味尝尝?”

刘山虽是阉宦,但既然能被选在乾清宫当差,自然是极其伶俐的人。乍一进这儿,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在郑旺头上,如此才有可能逃出生天,然而,他哪里想得到,北镇抚司的人和北镇抚司的刑罚竟是这样恐怖。这李逸风瞧着笑眯眯仿佛是个好说话的,可他一进刑房,这人就笑着说先打五十杀威棒热热身。就是这五十,打得他死去活来,若不是带着口嚼,恨不能立刻就求个了断。

此时此刻,戴着口嚼的他自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李逸风仿佛不知道似的,又重复问了一声,随即就站起身来,淡淡地一摆手道:“再打五十!要是他还说不出来,继续打!总而言之,分寸你们自个有数,想来以你们的手段,一整夜就是打上千八百也不会让他没命!时候不早了,我懒得在这儿看着,先回去睡了!”

“恭送李千户!”

见两个用刑的校尉齐齐这么叫了一声,刘山越发唬得魂都没了。这宫里廷杖从来都是锦衣卫的下手,他身为乾清宫内侍,哪里会不知道其中玄虚——这要是存心想要你死,二十廷杖就能让人一命呜呼,可这要是想让你活,八十板子打下去看似血肉模糊,可没两天就能让你活蹦乱跳。现如今这些人存心要折磨自己,他还哪里能挺得过去?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命挣扎了起来。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原本被牢牢绑在刑凳上的他竟一下子挣脱开了绳子,整个人翻滚在地。趁这机会,他使劲摘掉了口嚼,在那两个校尉上来按住他之前拼命叫道:“我招,我招!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看那个乡巴佬什么都不懂,有意哄他开心的,谁知道他竟然那么蠢当真了……”

听刘山在那儿死命嚷嚷,已经走到门口的李逸风站了一站,回头冲着一个校尉微微颔首,见人知机地点点头就去一旁取纸笔记录了,他这才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一拐弯就进了旁边的一间牢房。见蓬头垢面的郑旺抖得和筛糠似的,他就努了努嘴道:“怎么样,听清楚了?”

“不不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李逸风在牢房外头又蹲了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刘山胡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刚刚你和王女儿也对过质了,她可是说,家里父亲本姓周,不姓郑,年龄也和你说的对不上,再加上你说什么她右肋有痘疮瘢,脊上有汤溃痕,可结果却是光洁如新什么都没有,足可见她根本不是你的女儿。郑旺,你被刘山骗了!要是你痛痛快快认下来,也就是被刘山蛊惑,要是你不认……那就等着千刀台上剐一回吧!”

见李逸风站起来转身就要走,郑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双手紧抓着木栅栏把手伸了出来,大声叫道:“大人,大人,小的认,小的都认,都是刘山蛊惑的,都是刘山蛊惑,小的这才昏了头自认皇亲!”

“那我问你,你一个武成中卫的军余,怎会到了京城,怎么搭上的刘山?”

“是小的听人说卖给东宁伯家,东宁伯又转卖给沈通政的女儿进了宫,所以就找到了京城,是小的在锦衣卫当差的两个亲戚妥刚和妥洪让小的拿帖子去玄武门查问,结果正好遇上的刘公公,后来……”

一个时辰后,李逸风拿着厚厚的一沓纸径直闯进了叶广的屋子,把手中东西撂下便没好气地说道:“大人,这案子没法审了,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再加上两个呆头呆脑的傻子,外加一个想钱想疯了的死太监……他娘的,我手段用绝,可就是挖不出更多的东西来,连个主使也没有,这叫什么事!要不,就只有刑讯郑金莲了!这王女儿的事情,是她给刘山打听出来的。”

“你真打算对一个女人用刑?”叶广冷冷反问了一句,见李逸风立时讪讪的,他想了片刻就摇摇头道,“郑金莲不能动。毕竟是从仁寿宫里出来的,哪怕太皇太后默许了,咱们也不能轻易去用刑,否则我何至于去刑部借了两个牢婆子来看着她?至于主使挖不出来,这才是最麻烦的。此次北镇抚司事到临头才发现,而且郑旺偏生在外头已经招摇撞骗两三年了,皇上又心意不明……”

见素来果决的叶广少有的露出了迟疑不定的表情,李逸风思来想去,突然蹦出了一个主意来,当下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大人,去问问徐勋如何?毕竟是太子爷和那小子逮到的人,说不定知道太子爷是怎么想的。虽说去向萧公公打探更妥当些,但萧公公毕竟是司礼监头号人物,心思捉摸不透,不像大人和那徐勋还有些香火情分。”

香火情分?早知道这小子有这样的机缘,他当初就不止许出去一个区区总旗!

哪怕是在让随从敲响徐家大门的时候,叶广脑海里还在转着这么个念头。须臾有了人来应门,他也没亮出身份,只让李逸风挡在前头。果然,前次来了一回的李逸风很是能唬人,含笑说道了两句话,不过须臾工夫,徐勋就亲自从里头迎了出来。

徐勋还在思量这大晚上的李逸风不忙着料理那桩惊天大案,跑来找自己做什么,却不料李逸风往旁边一让,把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人让到了的身前。见那人拉低了斗篷露出了半边脸,他立时大吃一惊,二话不说就虚手一引,径直把人请到了自己的东厢房。

“叶大人,都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徐世子,老夫是来道谢的!”

见叶广随手把斗篷丢给了一旁的李逸风,拱手就要行礼,徐勋哪里肯受,赶紧闪到了一边,又谦逊道:“当初赵钦之案,叶大人为我圆了那许多破绽,又有知遇之恩,就算我这次小小回报,那也难抵从前之事,叶大人这岂不是折杀我了?”

叶广见惯了得志便猖狂的嘴脸,想着徐良袭爵徐勋升官,刚刚少不得放低些姿态,此刻见徐勋这般谦逊有礼,心中倒更生好感,于是哪里会容徐勋行礼,伸手就笑着搭住了。一老一少各自来来回回互相恭维了几句,这才分宾主落座,李逸风就站在了叶广身后。闲话既然已经都说完了,叶广自然是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

“徐世子,今次我来,就是为了此番的案子。刘山已经招认,说是他一时鬼迷心窍,为了贪图郑旺捎进宫的财物,又想耍一耍这个村夫,所以才和郑金莲串通,把并非郑旺女儿的王女儿说成了郑旺之女,又谎称皇亲,实则是为了榨取更多财物。而锦衣卫舍余妥刚妥洪不过是跑腿递信的,虽也有跟着一块胡说八道,但并未与人勾连。北镇抚司用了大刑,却问不出主使,我也不想屈打成招随意捏造。所以我想问一问,太子殿下先前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太子么……朱厚照那小家伙先前恨不得一脚踹死那郑旺,恨不能把相干的人全都揪出来。只是,那老刘瑾花言巧语三两句,他也帮腔几句,朱厚照就听了劝说,但仍然道是这案子不能这么算了,北镇抚司归北镇抚司去查,又让他找可靠人继续追查到底。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叶广明说。而且,事涉仁寿宫宫人,皇帝大约是不会大肆追查下去。

于是,徐勋眼珠子一转,想起老爹的那番话,他少不得借用一二:“叶大人这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子殿下深恨有人诋毁母后和外家,对我提过这次要狠狠出口气,把该杀的人都杀了,应该不打算大肆株连妄起刑狱。”

叶广在北镇抚司浸淫多年,本就有这意思,但怕的就是太子那位主儿过于随心所欲,万一得罪了那就是无妄之灾,因而点点头之后,他踌躇片刻便看着李逸风道:“既如此,郑旺和妥洪妥刚则用惑众之罪,刘山则是捏造妖言,这四个一体拟斩,王女儿郑金莲毕竟是宫中人,听候上断,其余那些送礼的传言的按轻重徒刑杖刑,如此应该就差不多了。”

“叶大人可能再听我一言?”徐勋突然插了一句,见叶广看了过来,他才欠了欠身说,“郑旺妖言惑众已经有数年,按理自然罪不容恕,但若是他们所招的都是实情,罪责最大的却是那刘山。身为宫中内侍,交通内外编造这样的言辞,种种流言都是据此所出,只怕皇上皇后和太子殿下最痛恨的,也应该是此人。”

北镇抚司这次算得上是后知后觉,因而叶广绞尽脑汁想的也是如何弥补,此时闻言却是眼神有些闪烁。一旁的李逸风却没那许多顾忌,皱了皱眉就说道:“怕的是宫中那些老公公们以为北镇抚司存心归罪中官,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咱们可是有些消受不起……”

“李千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既如此,拟罪的时候,不如把刘山放在最前头。另外,叶大人说的应该是斩刑应该是斩监侯吧,如今似乎过了秋决期,拖上一年半载,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幸逃过一劫。”

徐勋当然能明白叶广的顾虑,当下这么轻轻巧巧添了两句。眼见叶广立时欣然点头,他知道这几个人是死定了,但心里仍然不太踏实。

和先前的赵钦之案一样,此次的案子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他实在难以相信,若没有人帮着那郑旺造势,有人帮着那郑旺混淆锦衣校尉的视线,那个村夫能摇身一变成为仁和长公主府的座上嘉宾,而且在外招摇撞骗了几年?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72章 杀鸡儆猴,君臣异曲同工(上)

前日接旨升官晋爵,接着就是那轰动京城的大案事发,因而直到又过了三四天,徐良和徐勋父子方才开始筹划着搬家。毕竟,如今已经过了先头兴安伯徐盛的七七,朝廷都已经册封了徐良兴安伯,万万没有让这兴安伯府再空着的道理,就连孙彬都已经在之前传旨的时候言明了的。于是昨儿个傍晚使人送了信过去,这天一大早,才刚在丰城胡同住了没两个月的徐家父子再次把东西装上了大车,低调地开始了搬家。

徐良原本还有些担心兴安伯府原本那些下人阳奉阴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车还没发出去,这边厢就一个管事带了十几个下人过来帮忙,人前人后一口一个老爷少爷,却是恭敬到了十分。等东西和人一块到了兴安伯府,那边厢又是十几个人鞍前马后应奉着,和之前去吊祭的时候那些豪奴爱理不理的模样大相径庭。非但如此,徐勋一个字都还没问,就有帐房管事主动来见,客客气气搬上了三大箱子的账本,说是恭请清点。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这一回自己带来的人也有二三十个,但其中有傅容派的护卫,寿宁侯府送的丫头厨娘,王世坤送的小厮,真正能够信任的自己人就算加上金六夫妇,统共也就四个,徐勋当然不会在这种当口摆出什么油盐不入的架子来,只上前弯腰打开几个箱子的盖子,扫了一眼那纸张发黄明显有些年头的积年账本,就直起腰拍了拍手。

“都搬下去吧,这些东西我没工夫看。”

那垂手低头的帐房许焜顿时心头大喜,连带引他上来的管家柳安亦是如释重负。然而,徐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刚刚放松下来的弦一下子又绷紧了。

“我要看的只有三样东西。第一,房契地契;第二,造册的器物和账面上的银钱;第三,一应奴婢家人的册子。至于这些积年的旧账,看和不看一个样,难道你们以为我调不到盘账的老手?”徐勋说着就面色一沉,见那两人果真是连头都不敢抬,他就回到原位坐了下来,“你们不要忘了,当初我那位大伯父的丧事,是谁办的。”

是定长孙徐光祚!这位主儿的意思是,若真的违逆了他,他大不了豁出脸面从定国公府搬人过来查!

两人对视一眼,管家柳安便赶紧躬身应道:“都是小的一时糊涂,本就该把那后两样册子给老爷和少爷过目的。只房契地契向来都是戴姨奶奶保管,小的毕竟是外院的人,不好去内院惊扰正在服孝的姨奶奶……”

“我知道了,只把后两样册子拿来我看。”

徐勋见柳安和许焜仿佛大为意外,呆了一呆方才告退离去,不一会儿又有好几个小厮来抬了这些沉重的账本走,继而就有一个满脸堆笑的妈妈进来道:“少爷,老爷已经去正房了,怕您不认识路途,让小的来引您进去。”

忖度这一时半会,那两个人既不可能把器物的册子抹平,也不可能把人事的册子理清,拿不出东西来应付自己,因此徐勋也当然不乐意在这地方多留,点了点头就起身出去。上了青石小径随着那妈妈走了不一会儿,他就开口问道:“戴姨娘如今住在哪?”

朝廷既然封了徐良兴安伯,不同于一度哭天抢地的戴姨娘和咬牙切齿的徐毅,伯府的下人们是心态调整最快的。毕竟,给谁当下人都是当,而不管谁成了伯府的主人,都不可能离了人去。除非是当时在门上得罪过徐氏父子,抑或是和徐毅在面上就走得太近的人辞了去,十之八九的人竟都留了下来。此时这个妈妈一听问起戴姨娘,立时就精神了起来。

“少爷,自从老爷病重,戴姨娘就都是在老爷房里伺候,没回过自己的院子。直到昨儿个晚上柳管家派人去催,她这才搬了回去,可还捎带了老爷房里的不少东西。那小院子里东西厢房和后罩房还有先头老爷留下的三位姨奶奶,四个通房。”

“我知道了。”

见徐勋听说戴姨娘卷走了正房的不少东西,竟然丝毫不在意,那妈妈不禁有些没兴头,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少爷,说句难听的话,如今那正房里头光溜溜一片,几乎就连个花瓶都没剩下,这也太不像话了。”

“戴姨娘是先前大伯父的人,这些小处日后就不用拿出来说。”

徐勋见那妈妈闻言再不敢吭声,哪里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是没有再说话。及至到了那七间大正房,那妈妈就留在了外头,进屋的他随眼一扫除了桌椅几凳之外再没有一物的明间,先去东次间里头扫了一眼,随即就折返去了西次间。果然,西次间里头的床上至少都已经铺好了褥子锦被,挂好了水墨绫帐子,但仍旧遮掩不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爹。”

“她还真是做得出来。”屋中央的徐良嘴里说着这话,面上却没有多少生气恼怒,见徐勋进来,他就走上前来道,“我刚刚想过了,那些东西她既然拿走就拿走了,横竖都是一些死物。听说她不是有女儿吗,她想留下就留下,愿意去投奔女儿就去投奔女儿。至于其他的那些姬妾,也是一样,拿银子遣散了。”

“爹还真是宽宏大度。”徐勋知道徐良的性子必然不会为难这些女人,当下一笑,“我和爹想到一块去了。但是爹也别说得太早,这伯爵府看着光鲜,但账面上我估计是剩不下多少钱,要拿我们自己的钱去遣散他们,那种亏本的事我才不做。至于那位戴姨娘,她卷走了这些东西不要紧,但那些房契地契,却容不得她拿了中饱私囊。”

“也是……只不过也不要逼得过急,否则刚袭爵就闹出了官司去……”

“爹,你放心就是了。我当然知道,软刀子也是可以杀人的。”

徐勋说着就上前扶着徐良出了西次间,到明间正位上坐了,这才又出了门去,正好见着之前寿宁侯府送来的丫头朱缨从厢房里头出来,他就把人叫住了。相处一两日,他觉得这丫头在八个人当中最是精明稳重,心计眼色都不差,此时就径直吩咐道:“这屋子里的东西你领着她们几个布置布置,不用全摆出来,挑几件差不多的就行了。从今往后,老爷住在这后堂,我住隔壁的院子,这两个院子里的事,你掌总先管着。”

朱缨一听居然让她挑头,顿时又惊又喜,连忙万福答应,待起身之后,她想起刚刚去厨房时候的情景,忍不住又问道:“那少爷,厨房那儿……”

“厨房那里,让金六嫂和跟你们一块来的林嫂子一块管事,其余的不管原先做的什么,都暂且打下手,等以后再说。”

在徐勋看来,在帐房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的情况下,厨房重地方才是要真正看紧的,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人在饮食之中动手脚,到时候吃亏了一时半会还查不出来,那就倒大霉了。等到朱缨连声答应下去传话,徐勋想了想,又回身进房对徐良说道:“爹,外院其他事情不要紧,我打算让金六去管采买,让陶泓管书房,让阿宝专跟我出门,您觉得呢?”

“这些事情你看着安排吧,别看我当年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这些事情几乎都是一抹黑。”徐良苦笑一声,又捶了捶肩膀,“我这年纪在朝中老大人里头还算年轻的,估摸着不止是你升官,我的职司怕是过些日子就要派下来,就算只是去那个都督府当个点卯领俸禄的,但早朝是逃不脱,家里还得尽快安顿好。否则你一忙,我再一走,这家里要翻天了。”

徐勋这才想起,勋贵不同于外戚,除非像如今那位定国公一样犯病几十年,否则除了爵位之外还有正经官职。于是,原本想慢慢料理家事的他在心里一合计,当下就说道:“既如此,爹,我去催一催我要的册子,戴姨娘的事情也得快刀斩乱麻,不能拖。”

一出门的徐勋见起头那个妈妈还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就顺手点了她道:“你带路,去帐房。”

那妈妈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在新主人面前露个脸,闻言自然是千肯万肯。这一回在路上,她就不敢胡乱嚼舌头了,只拣着府中内内外外的人事,大略给徐勋讲了讲。徐勋一面听一面暗自记下,末了就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回少爷的话,小的姓崔。”

“哦,是崔妈妈。”

见那妈妈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徐勋就没再言语。一出二门,他就看到有瞅见他的人飞一般地跑了,料想多半是去报信。他也懒得把人叫住,就这么跟着崔妈妈来到了帐房前头,听里头人声杂乱,他索性站着没进去,果然,不过一会儿工夫,柳安和许焜就一块迎了出来,每人手中都捧着几本册子,看样子纸张发黄,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接过来随手翻了翻,见器物的册子上无非是些字画古董花瓶等等摆设,他就随手撂给了崔妈妈,又吩咐道:“回头你和朱缨一块,把所有屋子里的东西一并核查一遍,缺什么东西一一造册登记。”

说完他也不理会一时狂喜的崔妈妈,又低头开始翻起了仆役的花名册。然而,他却没去细看那一个个人名和各自的职司,而只是翻了第一页最后一页,大略算清楚了府中用的总人数,也把名册丢给了崔妈妈,这一次却没有吩咐什么旁的。及至翻开最后一本帐,见最后一页赫然记着账面结余三百三十二两,他这才哂然一笑。

就在这时候,猛然间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出来,大声嚷嚷道:“不好了,戴姨娘服毒了!戴姨娘服毒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73章 杀鸡儆猴,君臣异曲同工(中)

听到这嚷嚷,徐勋只觉得脑际一炸,但旋即便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那人,随即头也不回地喝道:“传令下去,各道大门给我把好,要是让我知道谁敢私自出去,休怪我不客气!柳安,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就说兴安伯拜上李千户,让他引荐几个擅长解毒的大夫,快去!许焜,把这个人看起来,等我回头再问!”

说完这些,他就转头冲着崔妈妈吩咐道:“带路,去看戴姨娘!”

崔妈妈已经是吓得魂都没了,此时闻言方才如梦初醒,慌忙抱着手上那几本重重的簿册踉踉跄跄跑在前头。可才一进二门,徐勋见里头一片慌乱,大声呵斥了几句,随即就命人去厨房知会金六嫂,准备凉水和盐送到戴姨娘那儿。

好在府中的路途崔妈妈记得精熟,抄了一条近道,两人很快就赶到了戴姨娘的小院。瞧见门口有一个丫头在探头探脑,一见着他们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要反身溜走,崔妈妈眼疾手快,三两步赶上去,单手一捞就抄着了她的领子,另一只手却牢牢夹着手中的册子。她也顾不得那丫头死命挣扎,一脚踢在她膝弯,扭着胳膊硬是按着在徐勋身前跪下。

“死丫头,谁教你的规矩,见着主人不行礼只管躲的?”

那丫头被崔妈妈扭得生疼,想要叫唤时见徐勋居高临下地看着自个儿,竟又不敢叫,只在那儿扭动身子躲闪在一只手伸过来拧的崔妈妈。直到徐勋喝止了,她才带着哭腔说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是戴姨奶奶吩咐我在这看着,说是有人来就去报了她……”

崔妈妈见徐勋看了过来,这才没好气地放开了人,却仍是殷殷勤勤地跑在前头,到了门边上,她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才高声说道:“世子爷来了!”

这满院子都是先头兴安伯徐盛的侍妾通房,按理此时都该是服孝,然而听得这一声,一个个身着素服的人竟都从屋子里出来了,虽不好施脂粉打扮,但徐勋一眼扫去,却忍不住想起了一句俗话来。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这些女人里头年纪大的都过了四十,可偏生也在那儿精心打扮,学什么弱柳扶风。

“世子爷……”

眼看着一个个人屈膝行礼,徐勋哪里耐烦这些,当即冷冷喝道:“戴姨娘服毒,你们不想着救人,一个个围在这儿做什么!如果是知道规矩的,那就都回了房去!”

见众女满面讪讪然,徐勋看也不看他们,当即让崔妈妈领路。一进居中戴姨娘的主屋,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见戴姨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个妈妈回头瞥了他一眼,立时扑在戴姨娘身上号啕大哭道:“我的姨奶奶,好端端的您怎么就吃了砒霜,您好冤枉啊,老伯爷七七才过没几天,他们就逼得你没活路了啊……”。

面对此情此景,再加上门外那个显然是望风的丫头,徐勋哪里还有不明白这其中的名堂,冷笑一声就回头冲着崔妈妈道:“快去外头催着,我要的东西怎么还没送来!”

崔妈妈亦是精明人,见状也已经明白了几分,慌忙打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她就匆匆进门来道:“少爷,东西都送来了,朱缨姑娘和金六嫂一块来的!”

“快让他们进来!”

见朱缨抱着一大瓮的食盐,金六嫂则是提着一桶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来,徐勋就指着床上的戴姨娘喝道:“一碗凉水加一勺盐,按这个比例搅拌匀了,把盐水给她灌下去,有多少灌多少!”

那妈妈没想到徐勋进来也不查问,突然就来了这一招,顿时有些措手不及。眼看金六嫂答应一声卷起袖子就从朱缨那接过瓷瓮,不要钱似的往那一桶水里头加了盐,又自个伸手进去搅拌了两下,随即就舀了一碗水上来,她立时慌忙伸手拦在前头道:“你们不能随便乱折腾姨奶奶,至少也要等到了大夫……”

“等到了大夫你家姨奶奶就没气了!”徐勋冷冷打断了这妈妈的话,随即喝道,“崔妈妈,把人拖开,耽误了救治了不得!”

崔妈妈本就已经察觉了苗头,这会儿立时二话不说地上前把那妈妈一把拖开。而朱缨见金六嫂上前扶起戴姨娘就要灌,机灵的她赶紧上前帮忙,嘴里却仿佛是解释似的说道:“这服用砒霜只要不是过量,一桶盐水灌下去吐出来,到时候再让大夫开两剂方子,决计能够缓过来,寿宁侯府当年也有想不开的下人服了砒霜,都是这样料理的。多亏了少爷急智想到,否则大夫就算请了来也回天乏术……”

朱缨口中虽说着,压着戴姨娘手脚的劲道却丝毫不减,而金六嫂原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有少爷撑腰更没什么不敢做,一碗凉水给戴姨娘灌下去大半,那原本还仿佛僵硬不动的人立时开始挣扎,而她却不管不顾继续灌,一碗过后,发现戴姨娘已经冻得牙齿都打颤了,她却二话不说又是一大碗水舀起来接着灌。戴姨娘倒是想挣扎叫唤的,偏生旁边的朱缨借着催吐的名义又是拍背又是抠喉咙,她是灌了吐,吐了再灌,到后来几乎黄疸水都吐了出来,脸色比之前号称服毒的时候更加难看,几碗冷盐水下来,就差点没被折腾得背过气去。

徐勋懒得去看戴姨娘那丑态,金六嫂开始灌盐水,他就已经出了屋子去。在外头站着的他听见里头咳嗽喷嚏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朱缨半真半假的劝说,金六嫂那絮絮叨叨的埋怨,而那边东西厢房则是显然有人悄悄窥视,他不禁哂然一笑。又站了不多时,他就看见院子门口徐良健步如飞冲了进来,后头两个丫头跟得气喘吁吁,他连忙迎了上去。

“勋儿,没事吧?”

“没事,幸好发现得早,也幸好我记得,要是误服了砒霜,那么大量灌下盐水催吐,再用烧焦的馒头研磨成末让人服下,至少能捱到大夫来。”有意提高了声音的徐勋说到这里,就冲着跟徐良过来的一个丫头说道,“去厨下吩咐一声林嫂子,看看有没有蒸好的馒头,烧焦了研成末送过来,这儿等着急用!我在古书上看过方子,大夫没来之前灌下盐水催吐毒物,然后用土方子暂时可保性命。”

听徐勋说得头头是道,徐良自然欣慰得点了点头,而东西厢房在那悄悄窥看的几个侍妾却是面面相觑。戴姨娘不过是借着服毒要挟,想给自己争取些筹码,结果这位过来不慌不忙,竟真的把人当成服了砒霜在那儿折腾。这大冷天的一通冰凉刺骨的冷盐水灌下去,紧跟着还要用什么烧焦的馒头研成末服用,这简直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折腾就把戴姨娘折腾了半条命去。

刚刚事急从权闯进了戴姨娘的屋子,这会儿徐勋自然不会再贸贸然进去,就这么和徐良一块等在了外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里头终于有人打帘出来,却是朱缨。见两位主人都等在那儿,她赶紧下来屈膝行礼,又笑道:“总算是还好,姨奶奶吐出来的东西已经和水一般颜色,只要大夫及时赶过来,那就没有大碍了。”

没有大碍?

徐良看了徐勋一眼,见其面上了然,知道儿子一眼就识破了这场闹剧,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那屋子,他也懒得多留,随手拍了拍徐勋的肩膀就说道:“也罢,既然是虚惊一场,我让人到前头交待一句,免得上上下下议论个没完。”

等到管家柳安带着三四个大夫回来,戴姨娘服毒的内情已经在兴安伯府上下都传遍了。想当年戴姨娘也管家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众人虽鄙薄她的出身微贱,可终究也怕她的刻薄狠毒,眼下见她才出了第一招就被徐勋反手炮制了一回,拍手称快的虽不少,而心生惊惧的则更多。及至几个大夫的诊治结果传了出来,道是戴姨娘心怀前任兴安伯徐盛要为其殉死,所幸服毒不多还可救治,但三五日之内却不能进食,只能每日喝冷盐水清洗肠胃,外加一日三剂药,往日戴姨娘手底下的人更是噤若寒蝉。

饿上三五天固然死不了,可这每天还要这么喝冰冷的盐水外加喝药,戴姨娘这一次真的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就连有心想要挑那几个大夫错处的人,一想到那是北镇抚司举荐来的,两腿就忍不住打颤,谁还敢去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