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在外头站着稍稍偷会懒的官员见来的是一个军官打扮的少年,顿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邻近年末,眼看又是一年一度的世袭军官子弟大考,一应人等哪怕还没袭职,可偏偏都爱穿上父祖的那身行头,如今这位虽来得早些,却也不奇怪。及至看到后头又跟上来一骑人,下了马后就殷殷勤勤地帮那少年牵马系马,他们才稍稍露出了几分诧异。

竟还是个家里有钱的!

如今去开国已远,文官最讲究一个资序。别看这几个主事都不过六品,但终究是清贵,远比那些号称三品四品的世袭指挥使指挥同知强。见那少年上了前来,起头那个伸懒腰的少不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继而就点点头道:“是来世袭军职的?武选司那边这两日正忙着,你要是等得,便投书等着郎官召见。若是等不得,不妨回家再等几日来。”

尽管到了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但这真正的中枢地带,徐勋也还是第一次来。此时见这官员说话固然客气,可也没多少尊重,他知道是自己年纪轻轻,又显然不像是经过厮杀的,因而也不以为意,拱拱手就说道:“多谢提醒!只我不是来世袭军职的,而是兵部已经下了任命文书,今日是来关领上任的。”

这看上去顶多十五六的少年竟然是来关领上任的?

几个主事面面相觑了一会,刚刚那开口发问的就立时问道:“你姓甚名谁,是要去哪上任的?”

“在下徐勋,新领府军前卫指挥使。”

见徐勋从怀中拿出任命文书,几个主事面面相觑一会,立时谁也没有伸手去接那文书,那发问的更是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兴安伯世子。武选司就在进门之后左边第二进院子,你径直进去就是。到时候该办什么,自会有人领着你去办。”

徐勋拱了拱手道谢一声就进了门,虽听到身后立时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他也没在意。然而,还不等他拐进左边的那扇门,就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继而又是一个嚷嚷声:“定国公殁了,定国公殁了!”

话音刚落,徐勋就只见几个官员探出头来,大多数都没露出什么震惊,其中一个甚至还没好气地嘟囔道:“这总算是殁了,都发了狂症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又得派谁去治丧。”

若是别的勋贵死了,徐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两三日前才刚和徐光祚谈好条件,现如今定国公徐永宁却死了,徐光祚又要守孝,又要应奉前去吊祭的人,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变。因而,他站在那儿踌躇了片刻,这才进了左边那扇门。一路到了第二进院子,他随手拦住一个皂隶问明这里确实是文选司,他就势塞了一个银角子过去。

“我是府军前卫指挥使徐勋,前来办理上任事宜,劳烦帮忙通报一声。”

这皂隶长在衙门厮混,本就是最善于分辨人的,见徐勋一身官服甚是光鲜,明显不像是上头穿过两三代人的,出手又大方,他立时笑容满面地答应,一溜烟就到正房门口通传了一声,须臾又进了门去。等到再一次出来,他那脸上的五分殷勤立时变成了八分,脸上的笑容也不起初灿烂了不知道多少。

“原来是兴安伯世子,小的失敬,失敬!”他一面引着徐勋进去,一面狗腿地给徐勋在衣裳下摆上拍打了两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世子爷您可小心些,这里头正有人在说您的坏话呢!说什么令尊老大人蒙恩袭封伯爵,本应该好好管教家中子弟,结果却心怀叵测让您去挑唆太子逃学……咳咳,小的就听见这么一两句!”

后世流行给小费,这年头则是时兴打赏,但这兵部大院里头每日进进出出的官员虽不少,但油水进项却不多。徐勋早年间习惯了这一套,如今又祭了出来,自然无往不利。此时听到这消息,他心中一突,知道宫中还是泄露了风声,心底纵然无奈,可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此刻微微颔首,就跟着那皂隶来到了门边,等人打起厚厚的棉帘子,他就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武选司在兵部四司中是名副其实的头筹,远胜于执掌所谓兵权的职方司。后世的武库又闲又富那是清朝的事了,至于在有明一朝,这天下军户至少几十万,其中大多数都是种田的屯田兵,一年连操练都没几次,也就是几身袢袄,兵器几乎是经久不换,唯一整肃的京营和上直亲兵稍微体面些,但连神机营里头还留着不少永乐朝锈迹斑斑的老家伙,由此可见一斑。整个兵部,也只有武选司有两个郎中,两个员外郎,主事五人,远远比其他三司的属官多。

所以,武选司郎中的威权极大,哪怕是外头统管一省军务的都指挥使来到此间,在其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相待,徐勋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原本并不放在别人眼里。然而,刚刚偏生议论的就是这么一位,因而,不论是居中而坐的武选司郎中秦达刘必思,还是两边的员外郎和主事,当徐勋进门之后都不住地朝他身上打量,有人皱眉有人好奇,有人咳嗽有人摇头,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府军前卫指挥使徐勋,见过秦枢曹、刘枢曹,各位员外主政。”

能够叫出两位主官的姓氏,那是徐勋向那皂隶打听过的,至于其他人,他自然还没那个时间。毕竟,这铁板钉钉的人命,哪怕外头有什么不好的讯息,却不会着落在兵部武选司,更何况他之后练兵西苑,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当然最要紧的是,他这些天要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心思和文官们扯皮。

然而,他认为自己够给面子了,刚刚慷慨激昂的一个主事看着正主儿,一时却不想就此刹车,当即冷笑道:“原来是兴安伯世子。满朝上下那么多勋贵子弟,那么多世袭武官的子弟,就不曾有一个像兴安伯世子这么年纪轻轻就受封实职的。不知道令尊有什么战功,还是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劳,这才能年纪轻轻位居三品?”

见两个郎中虽是面色微变,却没有一个去劝阻属下这番言语的,徐勋定了定神,便坦然拱了拱手说:“这位主政说的是,我父子俩都没什么功劳,能到今天不过是沾了出身的光,也就是侥幸两个字。但能上其位,能不能久居其位,便得看真本事,就好比民间有一句俗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若真是我无能,想必朝中其他大人也不能容我一直窃据其位,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

“好一张利口!”那起头说话的主事忍不住哼了一声,见郎中秦达给自己丢了个眼色,他这才愤愤然住口。这时候,角落里头一个蓄着一丛美须的年轻官员却突然插口问道,“那请问徐世子,你接任之后便要往西苑练兵,预备怎么做?”

“用人得法,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徐勋这一世倒见过不少人的胡子。自家老爹的胡子已经花白了,但须形因为多年缺乏打理,就像一丛乱糟糟的稻草;皇帝老儿是下颌上头稀稀拉拉三两根;章懋吴雄都是胡须飘逸稀疏;至于那些太监们,自然都是白面无须的典型。所以,徐勋忍不住冲着这发话人多瞅了两眼,见其听到自己这番话微微颔首在,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更觉得此人风度不错。

刘必思秦达也不想真的一直难为徐勋下去,毕竟这武选司人来人往,闹大了不好看。因而刘必思首先咳嗽了一声,继而就让一个主政带着徐勋到旁边去合署公文。等过来盖上自己的大章之后,他正打算客客气气把人送了出去,这当口,门外却突然有人探进了脑袋来。

“王守仁王主事,刘尚书传话,说是礼部那边捎信,一时半会抽不出人来,定国公新丧,你正好从前为威宁伯治丧过,请你暂且去帮个忙!”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80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上)

王守仁!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脑袋被雷劈过了似的,本能地四下观望找人。也不怪他如此,明朝的名人数不胜数,但纵观历史五千年,却只有一个王阳明。顺着众人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正主儿,不是起头那个问他预备怎么练兵的美髯公还有谁?见人应声就出门去了,他不想耽搁,匆匆和刘必思告辞之后就立时出门,正好看见王守仁消失在了前头的院门外。

只不过,他跟在人背后出了自己最初进来时那扇左边的门,却发现王守仁径直往里头去了,想来是去见刚刚传话的刘尚书。于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就索性出了门去,和今日跟自己出门的兴安伯府家丁会合了之后,就这么站在坐骑边上等人。足足等了一刻钟工夫,他才见那美髯公不慌不忙从衙门旁边一扇侧门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如今去开国已远,文官虽然也有人会骑马,但大多数人不是马车骡车就是轿子,骑马的几乎凤毛麟角,因而,徐勋见状立时牵着马迎上前去,自来熟地笑着叫了一声王主政。

王守仁抬起头来,认出是刚刚见过的兴安伯世子,就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世子。不巧我正要去定国公府,请问你还有什么事?”

“无事,只我和定长孙有些交情,既然知道定国公去世,也想赶去定国公府吊祭。”徐勋清楚,如今三十出头的王守仁还不是那个被人推崇得无以复加的阳明先生,甚至连阳明子这个号都还未曾出世,但他前世里就看过王守仁的不少书和后人写的传记,深知这一位被人称作是文武全才,而且年轻的时候就打下了深厚的底子,因而既然碰见了,哪有不设法拉拉交情的道理,因此说完这话就说道,“既然正好顺路,我也想请教王主政一些事。”

早朝所奏之事原本就是安排好的,因而徐勋挑唆太子的事会流传开来,完全是之前在左右掖门等着进去列班朝会时,一众官员窃窃私语的结果。王守仁向来不是道听途说的性子,对某些御史打算风闻奏事的举动也不以为然,此时听徐勋这么说,想起前任兴安伯的丧事还是定长孙徐光祚帮忙操办的,徐勋去定国公府也很正常,他也就点了点头。

见王守仁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徐勋暗自庆幸那次刺杀过后,他好歹和老爹苦练了骑术,总算用不着在这位货真价实的文官面前出洋相。从兵部衙门前头那条巷子出去,又沿着东江米巷一路西行,拐到细瓦厂南门,随即奇怪八绕穿过了好些胡同,三骑人这才上了宣武门内大街。一路上徐勋并没有贸贸然拉交情,而是说起了自己这些天突击了解的府军前卫情形。

王守仁虽对徐勋没有太多偏见,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皇帝点了指挥使,这实在是有些滑天下之大稽。要不是先头内阁发出的旨意上写明不过管带五百人,他都要好奇兵部尚书刘大夏那样古板的人,怎会轻易奉诏。此时听徐勋说起永乐年间为皇太孙建幼军,而太孙妃的兄长也曾经在府军前卫任过指挥使的那段过往,他情知徐勋是做过些功课的,言语间就试探起兵法和编练来。

要说兵法,徐勋也就记得个孙子十三篇,而且还是残缺不全。不过,好歹他还记得现代人选编经典战役的某些例证,尽管没有那文绉绉的言辞,但举例实证倒效果更好。这会儿说到散地而无战,他便信口提起当年韩信攻齐国,项羽派大将龙且往援的例子。

“兵书上都说,那时候已经有人建言说汉军深入齐境,必定勇敢,齐楚之兵在家门口作战,眷恋家室反而容易溃散,不能主动出击,而应坚守待汉军力竭而退。要不是龙且自骄而不听,也许那会儿项楚不会败得那么快。但按照常理,被人打到了家门口,若有闪失家宅沦陷,难道齐楚之兵就不会人人奋战?有道是兵无常势,因敌而制胜,若真的设身处地,有些纸上谈兵的话未免就站不住脚了。”

“没想到世子还真读到了孙子十三篇的精髓。”王守仁这一回是真的生出了几分兴趣来,原本就已经很缓慢的马速又放慢了几分,“那不知道世子觉得,用兵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纪律和赏罚,也就是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八个字是最要紧的。”徐勋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这句话,见王守仁仿佛在沉吟,他就笑道,“这各朝名将,于这一点上头都有自己的心得,但我以为,所谓将兵同甘共苦也好,所谓教以锐勇也好,所谓以厚禄养其身令其效死也好,如果没了纪律,队伍散得极快。没有赏罚,将士不能拼死用命。我曾经在一家书铺翻到过一本古书,说的是上古有一个国家遭外敌入侵,国中贵族屡战屡败,却偏偏有一批出身低微的人拉起了一批农夫,号称赤军。他们招募的都是乡间的贫民,以击败外敌解放天下为口号,又宣之以纪律。”

如果不是托之以上古,徐勋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来解释,此时他顿了一顿,正想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说,王守仁就在旁边好奇地问道:“历朝历代都极其重军纪,他们这纪律有什么特别?”

“这个……当时家贫,我是站在那书铺看完的,且容我好好想一想。”

眼看王守仁感兴趣,徐勋又不好说那支队伍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作为激励,不得不把重心放在纪律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因为拉起的队伍多数是些不识字的人,所以总共是十一条,号称三纪律八注意。三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八注意是,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

见王守仁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徐勋哪里不知道,在没有分田地的年代,大军过境秋毫无犯,那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这样严苛的军规,于是他赶紧轻咳一声道:“虽然是理想状态,但因为一层一级的灌输,所以那书上说,他们不但磨练出了一支无人可以想象的强军,而且终究是在外部力量对比改变了之后,成功赶跑了外敌。”

“徐世子你是不是还没说完?”王守仁这会儿已经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看着徐勋就笑呵呵地说道,“如此强军,岂会屈居人下?赶跑了外敌,那国家也应该换了主人吧?”

“那书缺了半本,后头如何我当然没看到。”徐勋很自然地苦笑了一声,但随即就诚恳地说道,“说实话,我年纪轻轻,兵法顶多就是早年看过几本书,武艺稀松,就连马术也只是凑合,要说真的能把那五百人练成什么样子,不过是说梦话,所以只打算先从纪律和赏罚这两点入手。之前我倒是向定长孙提了一提,希望他能给我几个还像样的军官,否则我这一没资历二没功劳只凭出身的往那儿一站,谁都不会服我。”

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守仁虽然只三十出头,可未出仕前就是走南闯北,出仕之后也是一样走过众多地方,见人不计其数,可多数人就算号称谦逊,心里也是自矜才能,所以他既然都听说了徐勋阿谀太子,此时听其这么说,不觉觉得传言有些过头。

“世子倒是还做了不少准备。”

“说不上准备,也就是竭尽所能,毕竟,我也没想到居然会骤然升此高位,也不怪之前武选司那位主政心中不满。毕竟,就算少年神童,能精熟经义擅长诗词,可就没见过生而能做官,生而能练兵的。”

和老实人说话,就得忽悠;和聪明人说话,就得诚恳。这是徐勋多年历练出来的不二绝招,果然,这一番话出来,他就满意地发现,王守仁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赞同,于是接下来的这一路上,他就不再卖弄自己刚刚挖空箱底找出来的军事知识,只仿佛闲聊似的东拉西扯,一直到拐进定府大街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定国公徐永宁说是新丧,实则是昨日子时前殁的,此时算是第二日。尽管国公府一大早已经派人去礼部报丧,但各方亲友那儿毕竟还不可能完全通知到,于是这会儿固然糊了门神,可白灯笼还没挂出来,也没有什么来吊祭的人,只上上下下都已经换了一身素服,腰间扎着孝带。徐勋和王守仁都是从兵部衙门直接过来的,自然还是那一身官服,这在门口一下马,里头立时就有人迎了出来。打头的一个往徐勋脸上一打量,立时脱口而出道:“徐世子?”

认出人是曾经跟着定长孙徐光祚去过兴安伯府的,徐勋便颔首说道:“去通报定长孙,就说兵部武选司王主政奉礼部之请,协助治丧。”

随着那人连声答应就转身飞一般地跑了进去,徐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旋即低声对王守仁说道:“王主政,我没经过多少丧事,一时竟忘了,我这一身是不是不太恭敬?”

“没事,你得了信就直接从衙门赶了过来,这等诚心,别人哪里还会计较你的穿着。”王守仁随口一说,继而就想起早朝后那些互相商议着要上书弹劾的御史,眉头微微一皱就提议道,“大不了进去之后,请定长孙给你寻一件合适的素淡衣裳,再进去祭拜,免得落人口实。御史嘴笔如刀,谁挨上谁倒霉。”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徐勋终于舒了一口气。今日这套近乎之举,他可谓是使尽十八般解数,现在看来,结果不错,王守仁至少已经对他有了兴趣存了善意,进了定国公府设法再加上另一把火,这初次见面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

PS:鼎鼎大名的阳明先生未成名之前,也曾经好端端的躺着就中了御史的枪。有达人考证过不,嘿嘿……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81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下)

徐光祚之父徐世英早亡,因而,定国公徐永宁这一死,作为长房长孙的他就成了承重孙,当仁不让地作为丧主。他不久之前曾经在兴安伯府帮忙治过丧,现如今自己又亲身经历了这一回,自然是得心应手,而家中下人们腰间扎上了孝带,神色却说不上有多悲戚。

老而不死谓之贼也,已故定国公徐永宁可以说就是这么个类型。徐永宁说是发了狂症误毁敕书在家闲住,但另有一则缘由——他当年袭爵之后,竟是欲将亲祖母迁入祖坟与祖父合葬,将嫡祖母迁出,结果又被嫡母告发——这么多年他再没有上过朝,定国公府也落得现如今的田地。兼且这位老爷子还没事就在房里乒呤乓啷砸东西,或是打着身边人出气,在府里早已人厌狗憎,谁都恨不得离远些。如今人死了,可以说是从上到下全都松了一口气。

徐光祚乃是丧主,这会儿自然不方便出迎。前来迎候的是二房一个庶子,虽是眼睛通红,但跟着人从门口进去,徐勋就闻到了那一股胡椒的味道,和他从前在徐盛丧礼上的花招如出一辙。只不过,他那会儿首尾还收拾得干净些,这位显然是连遮掩都没心情。

王守仁乃是礼部向兵部借来协助治丧的,当即就先进去参拜了,而徐勋则是去换了一身衣裳再进去吊祭。虽说按照礼制,前来吊唁的亲友也得要和丧主哭上一场,但规矩是规矩,如今除非是至亲,其余人也就是安慰一二罢了,并不需要人人都在袖子里藏上一块满是胡椒的手帕。

至灵座前拜祭行礼,献过祭酒,又上了香之后,徐勋刚要说赙仪容后送上,王守仁就随口一篇赙文念了出来,尽管通篇只百来个字,但仍是听得徐光祚一时大喜,慌忙上来行礼拜谢。

“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了,回头我再写好赙状,一并烧给了定国公。”

尽管是被借来治丧的,自己满心嘀咕,但王守仁自不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此时见灵堂诸事已经齐备,他便和徐光祚拱了拱手出了灵堂,却是预备到门口去打点一应事宜,好歹尽了他这个被人派来治丧官员的本分。见他一走,徐光祚立时借口请徐勋奉茶,把人请到了侧厅。

打发了两个小厮在外头守着,徐光祚拉着徐勋一坐下就叹了口气说道:“不意想家中突然有这样的变故,还惊动了徐世子亲自来吊唁。如今这丧事一起,一时半会我是离不开身的,此前和你商量的事情,我仓促之间只联系了三四个人。”

徐光祚也是着实没有办法,这年头甭管是哪家出了丧事,御史都必定会瞪大了两只眼睛盯着,尤其是他这样的勋贵人家,一个不好被人参一个居丧不谨,那麻烦就大了。所以,他叹过气后就换上了正色。

“倒是今日和徐世子一块来的这兵部主事王守仁,徐世子不妨下下力气。他父亲王华当年得中状元,前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而且王守仁年少有才招人忌,所以竟两科落第,登科之后也没点翰林。但如今王华刚刚升任礼部右侍郎,朝中人脉非同小可,而王守仁自己亦是曾经得内阁李阁老盛赞才学,虽不曾入翰林,但任过刑部主事,主持过山东乡试,听说身为文官还精通弓马。”

作为京城的地头蛇,徐光祚的消息眼力让徐勋叹为观止,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白,如今的王守仁虽还没有成为开创一派的宗师,可也绝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于是,对徐光祚这样的提醒,他自是连声道谢不迭,突然眼珠子一转就说道:“我看定国公府上下人手齐整,里里外外都已经安排妥当,就算没有这位王主政,应该这丧事也能妥当。我今天去兵部关领上任,正巧礼部就来人要了这位王主政来定国公府帮忙,实在是有些蹊跷。”

“这个嘛……”徐光祚迟疑片刻,便点点头道,“朝廷派人治丧,不过是给公卿勋贵一个体面,不过礼部没人,却特意到兵部要了个王守仁来,确实是小题大做了。听说他销了病假又到山东主持乡试,之后回来上任兵部武选司,是出自李阁老的举荐,现如今他父亲又在礼部,偏生礼部借人,兴许有人看不惯他,他前两科落第也是因为如此。这样,我回头上书谦词一二,只要到了内阁手里,李阁老应该会知道怎么一回事,料想也不可能留着他继续在定国公府当个闲人。如此一来,我也算卖了人家一个轻轻巧巧的人情。”

“定长孙真是好计!”

两个同姓人士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微微一笑。及至徐光祚送出侧厅,徐勋辞了人出来时,却也不忘往人手上一握,语带双关地说:“定长孙就算这几天治丧足不出户不能稍离片刻,但若日后有什么好人选,不妨使人给我报个信,我一定设法尽力。”

徐光祚眼皮一跳,知道徐勋之所以打这包票,和自己之前的那番话不无关系,当下就重重点头道:“好,徐世子你果然爽快人!”

从灵堂一路出来,快到大门口时,徐勋见王守仁一副无所事事的光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立时迎了上去:“王主政这是……”

王守仁一回头见是徐勋出来了,顿时苦笑着一摊手道:“这定国公府又不是人丁单薄人手不够的,这门口迎宾的也好,赙仪簿子也好,分派事情也好,全都是人人各司其职,哪里用得上我插手?礼部就是不派人来,这定国公的丧事也能料理停当,哪里还用去借我?不过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听说定国公府还有当年中山王留下的一些用兵札记,徐世子既是和定长孙相熟,能不能替我说一说?”

“这事简单。不过,京城那么多勋贵,要都是这样下去,赶明儿王主政岂不是真的要被人称作是治丧专家?”徐勋信口接上了话茬,见王守仁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自失地一笑,倒并没有多少埋怨之意,他就抬手请了这位兵部武选司主事到一旁说话。见四周并没有定国公府的下人,他这才说道,“定长孙刚刚也和我提了一提,道是兵部武选司向来是最繁忙的地方,如今又近年底,劳王主政在这里帮忙治丧,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定长孙说,回头就送奏疏上去,等到几位阁老看见,总会有处置的。”

王守仁如今正当盛年,自是还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他和定国公徐家无甚交情,可就算不乐意也不得不听从上峰指派,谁想到徐勋竟是给徐光祚出了这样的主意。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笑着拱了拱手说:“不想今日初逢世子,世子就帮了我这样的大忙!”

“哪里哪里。”徐勋笑着回了礼,口中又说道,“只这奏折上去恐怕也得三两日,王主政只怕还得在这儿盘桓两日。话说回来,刚刚定长孙曾说,王主政对兵法军事颇有研究,不知道这两日我若是有闲,可能过来请教请教?”

若是徐勋说别的,王守仁总得掂量掂量,但徐勋说来请教兵法,而且不日就要练兵西苑,他巴不得所学的东西有实践的机会,立时满口答应道:“请教断不敢当,愿与世子探讨一二!”

得到这一句回答,徐勋知道这一路上和在定国公府的精神都没白费,立时作如释重负状:“有王主政提点,我这心里就有底多了。毕竟,我之前连这纸上谈兵的机会都尚未有过。今日武选司那位主政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幸了,若日后练兵西苑,这部院的老大人们瞧不见,背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的不是!我适才在武选司是忍住了没说,要真是不放心,有请他们放一个人在旁边看着,这总能放心了吧?”

徐勋说着说着便苦笑一声,见王守仁若有所思,他便再不多言,摇摇头之后拱了拱手就告辞离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就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叫声。

“徐世子!”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

赶上前的王守仁见徐勋转身,他踌躇片刻就开口问道:“若是徐世子真有此意,我卸下了这趟治丧的事,就去向刘尚书相请,往西苑观摩府军前卫幼军练兵,不知徐世子意下如何?”

固所愿已,不敢请耳!

徐勋恨不得直接把这八个字掏出来,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另一番意味:“每到年末,不是武选司最忙的时候吗,王主事怎会有这样的空闲?”

“我上任不过数月,再加上武选司属官人数向来是兵部最多的,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难得有机会可练兵,错过了未免后悔一辈子。”说到这里,王守仁顿了一顿,继而就洒脱地笑道,“而且,世子可知道,就在今天早朝之前和之后,不少御史那里都在流传你挑唆太子逃文华殿讲学的事么?我虽不才,但家父在礼部,也曾多次参加李阁老文会,若有我去西苑盯着,兴许能让人少骂你两句奸佞小人。”

尽管徐勋早就知道了,但话从王守仁说出来,意义却大不相同。当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一躬到地,才打算说两句感谢的话,却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托了起来。

“要说被御史骂奸佞小人的不止你一个,想当初我在家里养病之后起复主持山东乡试,结果还被一个御史骂作是诈病不忠,大本已失,缘何要用我这等不忠之人主持乡试,耽误士子云云!所以说,真要是真的什么事听那些御史信口开河,其他人就不用做事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82章 徐勋求人才,太子诉母后

比起京城的东北面,西北面虽是不比东西城中央的地带人烟密集,但靠近积水潭附近,仍是有一两座勋贵的园子,但西直门和新开道街围着的西北隅就属于贫民聚居区了。在这一片地方住着的多半是车马轿夫,亦或是四处临时打短工的杂役,四周围到处都是不怎么起眼的低矮小院子,往往一个院子里就杂居着好几户人,有的是自己辛辛苦苦造的房子,但大多数人都是赁的院子住。毕竟,多少年下来,京城已经没什么闲置无主的地皮了。

慧通租下的小院就在新开道街西边的板桥胡同,和城墙北沿仅仅只相隔两三条胡同。这附近不少军户杂居,祖孙三代乃至于四代都挤在一个院子里,整日里吵吵嚷嚷声音不断,但在市井里头住惯了的他自不会在乎。

如今手头有钱,他就比在南京时出手阔绰了许多。两个月来便在东城西城安插下了十几二十个眼线,就连从前的西厂旧部也被他花言巧语寻到了几个。只不过北镇抚司和东厂都是庞然大物,而西厂复起又没了音讯,他暂时也不敢过于招摇。这一日,当手底下徒弟送了信来,他拆开一看发现是徐勋那熟悉的左手书,不禁咧嘴一笑,扣上帽子就出了门。

板桥胡同对面三条胡同紧挨着积水潭,到底处有一家卖些各色糕饼并茶汤的小摊。眼下已经是冬天,这四面漏风的地方自然生意普通,主人只得用油毡并木柴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也偶尔有四周觅活计的人来坐上一会喝口茶暖身子。慧通熟门熟路到了小茶摊上,见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果然坐着此间最常见褐衣小帽打扮的徐勋,他随手丢了两个铜子给开茶摊的壮汉,继而就在徐勋对面坐了下来。等到一大碗热茶送上,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这才放下了。

“什么事要世子爷你亲自来找我?前一阵子不都是那个阿宝来吗?”

“定国公殁了。”

听徐勋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慧通愣了一愣,随即撇了撇嘴道:“定国公殁了?这关你什么事?虽说咱们和魏国公府的人一道过来,但徐叙进了国子监,王世坤还拉着定长孙去兴安伯府帮忙治过丧,但定国公死了也不至于让世子爷你这般拉长了脸吧?”

“我之前让定长孙给我找几个总旗百户之类的军官,定长孙如今是丧主抽不开身,又怕让下头人去办滥竽充数,又怕御史发现了弹劾,所以只得四五个。”徐勋懒得和慧通兜圈子,说到这里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我眼下缺人,很缺!你手下可有机灵能用,又有军籍的?百户这样的军官得上兵部挂档,但总旗小旗却无需走兵部,我一个条子就能做主。”

一个条子就能做主!

尽管总旗小旗之类的军官按照文官所说是不入流,但对于军户来说,每户正军的名额就是一个,其余的尽管顶着军户的名头,但名曰军余,说是能科举能种田,但始终比民户第一等,至于正军,则是往往一辈子都熬不出一个小旗来。慧通算是天赋异禀,投了当年西厂理刑千户韦瑛的缘法,这才被拔擢为总旗,却是比寻常一个指挥使都威风。可如今徐勋那边虽然不是什么侦缉的差事,可却是在西苑操练的!

思来想去,若不是百户的名头必得过兵部,慧通自个就首先怦然心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反反复复盘算了一会,掰了掰手指头,这才嘿然笑道:“有军籍的我是没有,就算有,也都是逃亡军户,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用的。幸好我精明,搬到板桥胡同之后就周遭都走了一遍,和这些左邻右舍都处得好。而且,你要知道,各卫所有各卫所的名册,你通过定国公府找几个旁所的军官调过来帮忙可以,但你自己挑肯定不行。我那儿靠北城墙根上有三户军户,就是府军前卫的,有几个小子常常舞枪弄棒,我去把名字打听来,你到时候挑上……”

说到这里,慧通突然又一拍大腿道:“不对,他们几个都是军余,不是正军!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指挥使,那些在军中混老了的老兵油子你决计镇压不住,要知道,不少正军都是七八岁十一二就吃了老子传下来的钱粮,刁滑得很!我给你出个主意,不要正军,只要军余,但你首先得把兵部的关节打好!要说兵部那些人最看不起咱们这些赳赳武夫,你可得费心劳神一番。”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勋狡黠地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说是打算跟着到西苑去监军。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世家名门,李阁老看重的人,如果是为了治军的正经事,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王守仁?

慧通离开京城已久,如今乍一回来,打听的主要是那些内阁大佬部院大臣,乃至于司礼监等等大太监或者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事,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他自然没听说过。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冲着徐勋竖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世子爷,拉关系套交情的本事无人能比,兵部那些大爷们向来都是朝南坐,对咱们这些身在军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爱理不理,你居然能拉到一个人,这本事……啧啧!”

“你别尽吹嘘我,前些天我和太子沈姑娘一块大闹仁和长公主府的事虽是捂下去了,但不知道是谁把太子那天逃了文华殿讲学的事归到了我的头上,不少御史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虽则是皇上心中必有计较,但说不准还有的是折腾。”

“什么!”

慧通闻言又惊又怒。他固然是西厂旧人,但离开多年,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尽知各家达官显贵动静了,可即便如此,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大的事,他却没能事先知晓,这不免是重大的打击。他和徐良虽是老友,但徐良这空头伯爵一时半会甭想管事,他翻身的机会全都赌在了徐勋身上。要是徐勋有什么闪失,他下半辈子固然不会受穷,可其他就全都是一场空!

“我去查。”慧通的眼眸中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恶狠狠地说道,“今次是我疏忽,从今往后,我会死死盯着那些个最喜欢上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御史!”

……

有明一代,坤宁宫素来是皇后中宫。除却千秋节受命妇朝贺之外,平时每日还会接受妃嫔问安。然而,弘治一朝天子素来简朴,千秋节往往免朝贺,而后宫中嫔妃一个都没有,坤宁宫自然少了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然而,这里却并不冷清,由于张皇后独占圣眷,大太监们有事没事都爱到这儿奉承一二,透透消息说说人情,再来顺便巴结皇后身边的女官。

张皇后既不用费尽心思斗嫔妃,也不用假情假意照看庶子庶女,日子自然过得无比舒心。三十出头的她保养极好,面色宛然少女一般红润光泽,稍有小病小痛,那便是震动宫闱的大事,从皇帝到太医院恨不得围着她转。这一日因为天气渐凉稍稍有些咳嗽,太医院院使院判就亲自陪侍在坤宁宫西暖阁,看着御医请脉开方子,末了又双双拿着那药方反反复复斟酌,最后才道了个可字。

等到这些太医院的人都诚惶诚恐退了下去,张皇后方才不耐烦地命人挂上床上的帐子,用手支撑着坐起身来,没好气地冲着身边一个女官嗔道:“就是咳了两声,偏你们多事,非得劳神去请什么太医,回头皇上一来必然又是唠唠叨叨一通问!”

“娘娘,皇上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要是在面前咳嗽一声,奴婢等人不禀报又不去请太医,回头都是咱们的罪过,您就好歹安养安养吧!”

“再养下去我就不会动了!”

话虽这么说,但几个女官在旁边花言巧语劝着,张皇后也不得不依言躺着,想到之前弘治皇帝大动干戈亲自审案,又将乾清宫答应刘山定了凌迟,甚至把一应内侍都撵了去观刑,她脸上不禁渐渐露出了笑容。心里正妥帖的时候,她就听见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才支起胳膊肘稍微探出身子,她就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冲了进来。

“母后,母后!”

看到是儿子,张皇后那刚刚生出的一丝愠怒就立时抛到九霄云外了,连忙坐直了身子笑道:“今天这么早文华殿讲学就完了?”

“是,儿臣听说母后病了,就对李先生讨了个情,李先生少讲了两页书!”能够这么早找了借口从文华殿溜回来,朱厚照心里自然异常得意,但脸上还是老老实实的,极其关切地问道,“母后的病怎样了?”

“就是咳嗽几声,偏生她们多事,竟去你那儿多嘴!”张皇后口中这么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儿子长这么大,平时别说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就是大病的那会儿也不曾如此着急,此番案子真是因祸得福!

“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朱厚照抓着张皇后的手如释重负地摇了两下,紧跟着就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竟是哭丧着脸说,“母后如果没事,那就请为儿臣做主!”

“啊?”张皇后倏然怒容满面,“怎么,是谁给了你气受?快说,甭管是内阁哪位先生还是那些部院的老头儿,你说出来母后给你一体做主!”

“是徐勋,今儿个有御史弹劾徐勋,说是儿臣上次逃学是他挑唆的!母后明鉴,要不是他跟着儿臣一块去,怎么能从长公主府把那郑旺揪出来,怎么能把刘山那狗才抓出来……更何况,何况……”朱厚照稍一迟疑,突然扭过头狠狠一瞪,见几个女官全都溜走了,他这才讷讷说道,“儿臣从前被流言所苦,也是他对儿臣说看父母之心,看小时候就最准了……”

门外的刘瑾虽是做眼观鼻鼻观心之状,但耳朵一直在竖着听里头的动静。听朱厚照对张皇后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话,他心里舒了一口气,暗想不枉自个好容易打探的消息,又添油加醋地在太子面前一说,这顺水人情真是送得极妙。

他刘瑾在东宫虽有几个狐朋狗友,但在宫外却是两眼一抹黑没几个认识的人,这位兴安伯世子一定得把握住!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83章 奸佞小人,决不能容!

日落时分,从长安左右门两侧的各大衙门回家的无数官员们,素来是京城一道风景线。在这几座衙门里供职的官员之多,品级之复杂,衣着之凌乱,年龄之老幼,代步工具之大相径庭,全都是没见识过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就好比位尊如尚书,兴许官服朴素,七老八十只用一辆老牛拉破车;而位卑如主事,家中豪富衣衫鲜亮,两人小轿上头亦要用各种装饰。而这一路上,让道抑或争道,总是每一天都无法避免的。

随着天色完全黑暗下来,路上的行人不是更少,而是更多了起来。毕竟,弘治一朝,部院官员鲜有真正申正散衙的,多半都会料理完事务才回家。然而,这会儿那些或寒酸或豪奢的车轿行人,全都在路旁礼让从长安右门那边驶出来的一辆马车,原因很简单,车内坐着的人是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只礼让之余,也有三三两两靠两条腿代步的低品文官在那交头接耳。

“折子都送上去两三天了,也不知道内阁对那几份奏折是个什么态度!”

“是啊,听说太子殿下逃文华殿讲课的那天,是李阁老讲《礼记》。”

外头人在议论什么,车内的李东阳自然不知道。内阁大学士回家休沐,按例是不能把奏折带出来,他当然不会破例,更何况那几份御史精心修饰慷慨激昂的奏折,在司礼监太监按照轻重缓急审阅送到御前御览之前,根本就还没有被发到内阁,他到哪里去看?只没看到不代表没听到,他素来是留心朝堂官场动静的人,这一来不免对皇帝的态度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确实是从善如流的人,但也不是没有在有些事情上犯过执拗。比如说张家兄弟横行无忌,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御史上书弹劾,可几乎统统留中,皇帝甚至还让光禄寺替张鹤龄摆酒向言官赔罪,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竟是亲自出马教训,至于训诫的言辞如何,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这徐勋尽管不比张氏兄弟,但太子既然喜欢,要动也同样不容易。更何况,风闻奏事无凭无据的,哪位天子会喜欢把太子捎带进去的那些御史?

“老爷,马尚书的车在前头,似乎在等咱们。”

一听车夫的这话,李东阳略一沉吟,立时吩咐把车子驶过去。待到车一停,他挑起窗帘一看,就只见对面的车厢中,白发苍苍的马文升亦是一手拨着厚厚的棉帘子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马文升就开口说道:“李阁老,太子前些时日在文华殿讲学时半途而退的事情,前几天朝会前后几个言官议论得沸沸扬扬。老夫仔细打听过之后,也忍不住上书建言了。”

见李东阳面色震惊,马文升踌躇片刻,就叹了一口气:“老夫至今还记得,弘治十一年三月初六,老夫于文华殿与太子讲学,时隔五年之后的弘治十五年四月,这才再次在文华殿为太子讲学。除此之外,只是正旦,冬至及每月朔望日,于文华殿朝参。现如今这几个月,面见睿颜的机会虽然多了,但每次不过小半日,太子的窗课本子几乎都见不着,老夫实在是担心得很。兴安伯袭爵已经是既成事实,老夫不想多说什么,但挑唆太子逃课,那却是老夫万万不能容忍的!”

除了平日公事往来,大明朝最顶尖的那些内阁大学士和部院大佬,等闲并不轻易往来。毕竟,到了他们这阶层,走动太勤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李东阳虽还敬重马文升为人,但对于此老倚老卖老亦是头疼得很,两人私交却只泛泛。这时候听马文升说完这番话,他忍不住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约斋兄,事情未必真如外界流传的那样,你又何苦和那些言官掺和!”

马文升年老耳背,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根本没听清楚李东阳的话,还是有意装作没听见,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老夫一把老骨头,几次三番上书致仕,早就不该在吏部尚书这位子上再占着了,但实在是有些话不说不甘心。李阁老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太子殿下现如今能写的大字统共几何。老夫只是怕宫中已经有那些投其所好的阉宦,若是外头还有奸佞小人勾搭着太子学坏,这就不可收拾了,老夫决不能容!就算万一老夫所言有差,但只要皇上心里记下了,至少也可防微杜渐,也算是老夫临回乡之前,也为朝廷分忧了。”

见马文升面上那一条一条深深的皱纹,李东阳思来想去,有心想再劝说两句,可见老头儿那白眉白须偏生又倔强十分的样子,最终还是按下了,只点点头道:“也罢,我知道了。”

李东阳的声音并不大,再加上大街上往来行人不少,耳背的马文升不禁盯着李东阳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差不多琢磨透了那口型,他大约明白了这位阁老是什么意思,当即微微颔首就告了辞,又放下了窗帘。

李东阳看着那辆简朴得完全不像一品大员的马车远去,这才放下手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起行。他也不是第一次对这位吏部尚书生出深深的无奈了,可这一次无奈过后却第一次想着,要是这倔强老头不在的话,那么该用谁来替代?

说起来,至少最油滑的焦芳这当口绝对不会趟这浑水!

等马车拐进李阁老胡同,李东阳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丢到了脑后,下车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丝毫没带出来先前的郁气。迎上前来的管家小心翼翼搀扶了他下车,这才说道:“老爷,今儿个有两拨客人在里头等您。一位是兵部尚书刘大人,另一位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和兵部武选司主事小王大人。”

刘大夏,还有王华王守仁!

李东阳立时明白了这两拨客人的身份,眉头微微一蹙就问道:“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是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先来,刘大人后来。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在小花厅,刘大人在书房。小的没让刘大人知道前头还有客人。”

“很好。”

李东阳赞赏地冲着管家点了点头,吩咐他进去传话给朱夫人和李兆蕃,道是不用等他一块吃饭,这才整了整衣衫前去了书房。他和刘大夏当年同为翰林院庶吉士,籍贯又都是湖南,尽管他是地地道道在京城长大的,但别人却不免把他们当成是同乡。再加上如今各在阁部,这交情却没丢。只刘大夏鲜少登门来找他,今天着实来得蹊跷。

难道和马文升一个意思?大有可能,要说固执,刘大夏可是不让马文升!

于是,推门进书房的时候,李东阳的脸上满是温煦的笑容:“东山兄,今日怎有空到我这儿做客?”

“做什么客,我都快给那个王守仁气死了!”

刘大夏气咻咻地站起身对李东阳拱了拱手,两人分宾主坐下,书童立时用丹漆小茶盘又换了茶送上。等人退下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武选司主事,不是职方司主事,成日里就借调各种战图史料旧档看,职方司不借他就死磨着,我前几天才借口定国公府治丧,把人借给了礼部,结果倒好,定长孙上书之后,竟又把人给我好端端地送了回来!这也就罢了,他今天竟然对我说,那个兴安伯世子徐勋在西苑练兵,他愿意到那边去盯着!”

正在喝茶的李东阳听了这话,一口水竟是呛在了喉咙口,一时连连咳嗽。毕竟,把王守仁从治丧定国公的闲差当中解放出来,就是他对刘健的建议。然而,王守仁竟然提出了这样石破天惊的建议,他却完全没想到,这会儿忍不住惦记上了那在小花厅等候的父子俩。

“年轻人锐气十足也是常有的事,东山兄既然瞧不惯他,打发他去西苑盯一盯那边也好。这几日几个御史都在那捣鼓着上书,就连马文升今日也对我提了徐勋的事。如此一来,也可省得那些人盯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刘大夏果然掉进了李东阳调转话题的陷阱,眉毛险些没竖起来,“西涯,你这涵养也太好了,太子殿下逃了你的讲学,你居然还能这般淡定?马文升这人说得好听是不讲情面,说得不好听,那便是意气用事!但他这一回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算了算了,有他出面,我也懒得多事,毕竟当初升他官的旨意我也是奉了诏。唉,悔不当初,没看出这么个小奸臣……”

李东阳本意这会儿天色已晚,刘大夏饿着肚子来显然坐不了多长时间,岂料这个年纪比他还大十岁的老头儿竟是絮絮叨叨一说就没个完,时而数落马文升的不是,时而讲九边诸军情形,时而又拐到了太子朱厚照的头上……当饿得饥肠辘辘的李东阳总算把人送出门时,他赫然听见刘大夏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该,谁让你说得兴起忘了时辰!

要换成平时,李东阳兴许会留人用饭,但这一次还有另一波客人要见,于是看着刘大夏上了那辆和他的年纪一样颤颤巍巍的马车,情知这位清廉得不像话的兵部尚书决计舍不得在外买些东西填肚子,他转身之后终究忍不住吩咐道:“去,立刻给刘尚书送一盒点心路上吃。”

撂下这话,李东阳自个也少不得先去用了半块枣糕垫饥,这才信步前往小花厅。一进里头,见王华和王守仁双双站起身,他便摆了摆手,随即正色问道:“伯安,你真打算去西苑观摩府军前卫演练?大冷天的,又时值年末武选要紧的关口,更何况,那徐勋正惹上了麻烦,别人躲他都来不及,你还要自己凑上去?”

王守仁却仿佛没看到父亲频频使眼色,拱拱手便朗声说道:“回禀李阁老,我怕的不是麻烦。我怕的,是大明军制败坏无可救药!”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84章 皇上圣明,太子英明

吏部尚书马文升马尚书也上书建言了!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对于那些部院大佬来说,不管好事坏事,只要他们一有动静,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一瞬间就会传遍所有衙门。所以,曾经担任兵部尚书多年的马文升也随着那些御史一块上了书,这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吏部尚书乃是内阁以下最要紧的一个位置,素来号称六部之首。这位都上了书,那个奸佞小人还躲得过去?

且不说上书最早的那几个御史有多么欢欣鼓舞,就连其他人,也不禁思量着是不是要附骥尾拣一下现成便宜。尽管据内阁文书官透出来的消息,三四天前那一批御史上书的弹章都尚未发下内阁,应当是被司礼监扣下延迟,亦或是干脆御前留中了,但有道是石破天惊属御史,越是能啃下硬骨头,就越是风骨坚挺的御史,这已经成为了铁律。于是,就在次日傍晚右顺门收奏章时,又有好些人把自己精心炮制的好一篇文章送了进去。

然而,和绝大多数人以为的司礼监拖延不同,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在看到那几份奏折的时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乾清宫东暖阁对弘治皇帝奏了。而由于之前那桩惊天动地的案子,李荣在萧敬面前稍微收敛了几分倚老卖老的架势,此番尽管面对雪片似的弹章,但心知肚明太子逃课真相的他自然不会跟着落井下石。

这会儿几个司礼监太监站在御前禀奏那些已经做了节略的奏疏,在几桩国家大事之后,萧敬就挑选出了马文升的那份奏折,甚至摘选了其中文采最好的一段诵读了一遍,瞥见弘治皇帝面沉如水,他便又在桌子上摊开了今日收进的那些御史弹章,垂下眼睑说道:“除却马尚书之外,还有都察院各御史及各科给事中言及此事的奏折,总共七件。”

沉默了好一会儿,弘治皇帝方才淡淡地说道:“除了这些之外,悉数发内阁票拟。”

“是,奴婢遵旨。”

自从乾清宫内侍刘山凌迟之后,尽管司礼监这几个顶尖的大佬全都借着陪侍朱厚照到文华殿听讲,逃过了亲眼去观刑的那一劫,但如今人人都谨慎了不少,就连资历最老的萧敬李荣,自称也从老奴改成了奴婢。见弘治皇帝仿佛没有别的吩咐,萧敬领头收拾了桌子上的奏折,又唤了几个司礼监文书写字,用匣子把这些奏折一一装好了,唯独只剩下马文升和那几个御史的留在小桌子上丝毫未动。尽管皇帝并未明说,但这些奏折显然是被留中了,不用下内阁票拟。除却涉及太子外家张家的事情之外,这情形还极其罕有。

然而,临退出去之前,李荣突然又躬了躬身道:“皇上,太子之前在文华殿李先生讲学时早退,其中真情所知人极少,如今御史却突然风闻奏事,这消息的来源实在是殊为可疑。事涉太子,奴婢请皇上允准,让东厂好好去查一查,以免别人一味胡说八道,伤了皇上圣明,太子英明。”

弘治朝的厂卫相较而言低调,但这等事实质上却不用请旨,但王岳一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人又耿直,和文官都相处得不错,这会儿听李荣陡然之间提了这么一个建议,他不禁立时张嘴就要劝谏两句,却不妨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瞥见是旁边的陈宽,王岳顿时一愣,等陈宽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这才勉强忍住了。

“也好,去查一查。”

弘治皇帝原本就有些怀疑,此刻李荣一说,他更是心中一动,当即点了点头。这时候,萧敬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呀一声就拍了拍自己的头,也上前一步深深行礼道:“皇上恕罪,奴婢刚刚竟是忘了还有一件事。虽说不大,但按理也是要禀奏的。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上书请至西苑观摩府军前卫练兵。”

王守仁?王守仁是谁?

只看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的茫然眼色,萧敬就知道天子并不记得这么一个人,便轻声说道:“回禀皇上,王守仁是礼部右侍郎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进士,上书言过九边之事,对兵事颇为热衷……”

“就算热衷,此事他也未免越权了!”弘治皇帝不悦地打断了萧敬的话,继而更是不耐地说道,“从御史到兵部主事,一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不盯着那些国计民生的大事,只盯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徐勋干什么?”

尽管皇帝未曾明说马文升,但素来和马文升有龃龉芥蒂的李荣仍不免心中一喜,旋即笑道:“万岁爷还不知道这些御史的性子么,无缝的鸡蛋还要盯两下,更何况徐勋年轻,未免做事莽撞留下破绽,被他们盯上了也不奇怪。这王守仁料想也是如此……”

这一次却换成萧敬轻咳一声,打断了李荣的话,旋即就笑容可掬地说:“李公公这一回未免猜错了。皇上,这事儿奴婢让王岳派人去打听过,徐勋那一日去兵部武选司上任,结果被几个心有不满的属官挤对了一番,后来恰逢定国公殁了,兵部尚书刘大人应了礼部之请,把王守仁借了去定国公府治丧……”

萧敬井井有条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又说到徐勋曾经在王守仁逗留定国公府期间去请教过兵法云云,见弘治皇帝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他这才笑道:“所以,这王守仁应该未必是恶意,先是向刘尚书上书给驳了,不想如此大胆,竟是直接给皇上上了书。要说徐勋年纪轻轻,虽说只是给他五百人,就算瞎折腾也不要紧,但他如今成了众矢之的,若有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官过去看着,想来也能平息物议。”

上一次拒绝了李荣要瑞生来乾清宫执役,又派了瑞生去给徐勋贺喜,萧敬现如今就索性派了这从前服侍过徐勋的小家伙行走两边捎话带信。前时瑞生回来一说王守仁的事,他就立时心动了,此时说将出来,见皇帝正在踌躇,他寻思片刻,也就没有继续添油加醋。及至他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出了大殿,李荣就笑吟吟地快走两步追上了他。

“萧公公,你对兴安伯世子,还真是回护的很哪!”

“哎,哪里说得上回护,东宫一日一个太监过来在咱家耳边聒噪,这事情要是再没个结局,只怕太子殿下就要亲自召见咱家这把老骨头了。”萧敬笑眯眯地斜睨了李荣一眼,继而便意味深长地说道,“说起来,咱家起头似乎还看到有两份弹劾马文升和戴珊的折子,也不知道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李荣不想自己这般眼疾手快,可还是被萧敬看在了眼里,干笑两声便打哈哈岔了过去。而这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后头的王岳也忍不住问陈宽先头为何非得拉住自己,陈宽少不得冲着他摇了摇头。

“老王,你也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回护那些文官,圣意已经那么清楚了,该查就查。有你这么个做事讲分寸的去查,总比皇上恼将上来让别人出马的好!至于李公公和马尚书的那点过节,咱们管不着,也犯不上去管!”

心中有事,司礼监诸大珰退去之后,弘治皇帝不免打了一回坐,可终究是心浮气躁不能入定,险些又打算唤人进丹。思来想去,记起张皇后昨天又嫌药苦,不肯服药,他就索性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去坤宁宫。待到几个答应上来服侍换了衣裳披了厚厚的狐裘,他信步走出大殿一看,却发现是下雪了,顿时又惊又喜,立即摆手示意不用肩舆,竟就这么走了过去。

虽则是兴致盎然,但这一路走来,哪怕着了鹿皮靴子,到了坤宁宫,他仍不免通身冰冷。进了大殿脱了皮裘手套暖额暖耳,他就搓着手问一个迎出来的女官张皇后的病情,得知并无大碍,他就点点头,却吩咐不许惊动,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进去。屏退了东暖阁外的几个宫女,他正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了朱厚照和张皇后的声音。

此时已近傍晚,他不想朱厚照竟会在这时候来探看母后,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喜欢,竟就在门外站住了。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帘子缝隙透了过来,堂堂天子竟是就这么听起了壁角。

“母后,你对父皇说过没有啊!”

“这是国家大事,你什么时候看母后插手过你父皇决断人事?你别急,要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把那些御史统统拖出去廷杖,可你父皇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你要相信你父皇,那些御史就喜欢胡说八道乱污蔑人,你父皇最是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人的……怎么,难道你人在宫里,那徐勋还会想方设法送信进来和你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