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李庆娘这一回才是货真价实又惊又怒——尽管女儿是血肉至亲,但毕竟多年未见,要论亲近远远不及她几乎当成女儿似的沈悦。因而,一想到事情张扬开的后果,她几乎是狠狠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把那惹事的齐济良给杀了。

“不过他只以为是兴安伯府抑或魏国公芳园和定国公府的丫头,再加上仁和长公主府的下人也没怎么看清,图形不像,而且又不知道姓名,短时间内可保无虞,但这事情不来个了断,风险就太大了。要知道,世子爷在禁中一呆就得三个月,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混不到那里头去;而兴安伯昨日刚刚接到兵部任命,佥书后军都督府,每天早朝就已经是天大的麻烦,况且他家里事情还收拾不完,所以我只能找你,咱们得参详一个办法出来。”

“要参详,就到里头来参详吧。”

几乎是慧通话音刚落,后门就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李庆娘和慧通几乎同时回头,见小丫头挑着门帘一个角,露出了半张脸来,顿时面面相觑。李庆娘几乎立时赶上前去,一声小祖宗还没开口,沈悦就抢在前头说道:“我只是正好想到一件事出来想找妈妈,如意偏推三阻四的,我就起疑了,原来是大和尚你来了。既然如此,把店先关了,到后头来说吧!”

见沈悦满脸执拗,李庆娘终究没法,只能依了她,而慧通少不得笑呵呵地上前唱了个大喏赔情,无非是说自己不是有意瞒着云云,实则是生怕这性子刚强的小丫头又出什么狠招。及至到了内中堂屋,如意送上茶来,沈悦就原原本本追问了一个仔细。待明白事情前因后果,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玉坠儿。

“这是当初太子殿下送给我的,应该是宫里的东西。徐勋说过大和尚你是最有手段心计的,拿着这个吓一吓那个齐济良,你应该最拿手吧?”

慧通接过那玉坠儿,不一会儿眼睛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那还用说?放心吧大小姐,有这东西,这事情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除了这隐患!”

“喂,虽说那齐济良小小年纪不学好,可你也别做得太过啊!”

“那是当然,终究是长公主的儿子,吓一吓就好。放心,这事得兴安伯那个老好人出面,他还做不出赶尽杀绝的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6章 锦衣之怒,皇后之怒,太子之怒

广济寺后头的驴肉胡同向来是西四牌楼附近的闹市之一,因附近有不少勋臣贵戚的府邸,不少朝官也往往在附近杂居,平日里自家有客人的时候,往往会需要订上几桌西面,一来二去,附近自然成了各色酒肆饭庄扎堆的地方。偶尔,也会有那些顶尖的贵人公子们白龙鱼服到这儿来尝个鲜,伙计们也都练就了一副利眼。

这会儿,正圆楼门口的伙计就接待了这么一拨。眼见那位身穿大红纻丝大袄,外头披着紫色姑绒面子金线勾牡丹的少年贵公子带着几个厮仆就这么大剌剌地进了店来,他立时本能地满脸堆笑要上前接待,谁知道打头一个小厮二话不说就把他拨拉到了一边。而那少年公子更是看都不看他,蹬蹬蹬就打头上了楼去。

齐济良这一趟自然是得了下头的准信,道是瞧见他苦苦寻找的那个丫头进了这座酒肆。听说人确实是丫头打扮,显然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奴婢,他就立时带人从家里出发了。这些天大臣们和御史们群起而攻徐勋,他虽没等到对头落马,可也觉得只是时间问题,一时满心解气。这会儿一想到能教训教训另一个可恶的丫头,他更是只觉得满心兴奋。

因而,他一进这正圆楼就直奔三楼的那个包厢。在门口只一站,他一把拨开前头那个狗腿地要去踹门的小厮,自己飞起一脚就闯了进去。然而,一进包厢,他却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只一个小胡子汉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喝茶,见他进来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见齐济良一愣之后立时勃然大怒,旁边一个小厮自然蹭蹭蹭快步冲上了前,一拍那桌子大声喝道:“喂,刚刚进了这儿的那丫头到哪去了?”

“什么丫头?”那坐着笃定喝茶的小胡子汉子这才放下茶盏抬起头来,见齐济良面沉如水,周遭簇拥的一众随从俱是气势汹汹,他便皱眉说道,“这儿没什么丫头,你找错地方了!”

齐济良盛怒而来,乍然听见这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上前去就一把扳住了那桌子,竟是猛然将其全都掀翻了。见那汉子躲得贼快,身上没沾着一丁点,他就恶狠狠地喝道:“小爷是仁和长公主之子,到这来搜寻我家逃走的一个丫头!和小爷卖关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活得不耐烦了?”

李逸风刚刚是被徐良特地请了出来,又从其手里接过了那枚出自东宫的玉坠,这会儿正满心琢磨这其中的名堂,一听这话登时大怒。要知道,先前北镇抚司因为郑旺的案子吃足了排揎,他看齐济良哪有好声气?这会儿他倏然绕过那一地狼籍,一把抓住了齐济良的衣领,沉声说道:“齐大公子,端着仁和长公主的名字,就以为能在京城里横着走了?却不知道当日那个杀千刀的郑旺,是从谁家府里头搜出来的!”

齐济良不想这汉子竟是这般蛮横无理,正要喝骂的时候却听到这话,顿时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然而,他倏忽间就反应了过来,竟是厉声喝骂道:“你好胆,竟敢威胁我!来人,给我把这个凶徒抓起来,押去宛平县衙……不,押去顺天府衙!”

见那些亲随小厮一哄而上,那汉子正眼也不看一眼,就拎着齐济良犹如挡箭牌似的左右乱晃,趁着人投鼠忌器的时候,他下手却毫不留情,三五息的工夫就几乎把一应人等都撂倒了。这时候,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对齐济良说道:“齐大公子,闹事前头先把招子亮一亮,本司不是你吆五喝六的那些寻常百姓,本司是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李逸风!”

又是北镇抚司!

齐济良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下一刻,李逸风就松开了手,他一个支撑不住顿时软软坐倒在地。

见齐济良这般脓包势,李逸风想起刚刚徐良拜托他的事,他不觉心中一动,顿时就明白了齐济良这一趟跑来的缘由。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就这么提着丝线在齐济良面前晃了一晃。

“看到这个了没有?你家的逃奴?太子殿下都亲自送出去东西的人,你居然敢说是你家的逃奴?齐大公子,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你是贵人之子,北镇抚司也不敢对你怎样,你自个好自为之吧!”

见李逸风把东西往怀里一揣就要走,齐济良本能地反身伸手一抓,却是正好拉住了慧通的衣裳后摆,当下声嘶力竭地说:“你别吓我,小爷不是给吓大的!什么太子殿下的东西,想当初那个郑旺还不是拿着宫里的簪子招摇撞骗!”

“招摇撞骗?”李逸风陡然之间笑了起来,却是随手把那玉坠儿塞到了齐济良的手里,“那好,齐大公子既然这么说,横竖令堂乃是长公主,兴安伯把这东西转托给我去还,眼下这东西你去还给太子殿下好了,也省得我绞尽脑汁去寻承乾宫的近侍。是真是假,让令堂去分辨吧!”

李逸风撂下这话便扬长而去,而齐济良坐在那儿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陡然低头去看手中的玉坠。那材质和成色都不逊于母亲匣子里的那些珍藏,比先头的那金簪应当珍贵更胜几分——毕竟,好玉原本就比金子值钱得多。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支撑着起身,见一地的厮仆竟然还都木木地在那里,他一时气急败坏,上前一个个踹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还赖在那儿干嘛,统统给我起来!”

……

“哎哟,哎哟!”

正如徐勋预料之中的那样,朱厚照这次虽说是破天荒的长性子,可一连三天的弓箭练下来,他只觉得手酸腰软,哪怕是日日身边的亲近内侍都在帮忙热敷揉捏,太医院也调了好药酒送过来,他仍然是大感吃不消,这会儿趴在软榻上,他龇牙咧嘴好一阵,感觉到背上犹如有人在挠痒痒似的,不禁转头怒瞪道:“刘瑾,用点力气,你要是没劲就换张永!真是,这练射箭怎么这么辛苦,都三天了还这么腰酸背痛,不练了不练了,明儿个本太子不去了!”

一旁的张永恨不得自己没出现,慌忙赔笑道:“殿下,还是刘公公的力道分寸掌握最好……”

呸!

站在软榻上的刘瑾恶狠狠地瞪了张永一眼,恨不得骂出声来。这下头的可是堂堂太子,你有本事你站在上头来踩两下,再说什么力道分寸!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把那王守仁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你好端端地让太子殿下练习射术就算了,干嘛要说这揉捏药酒见效慢,不如找一个精于按摩的站在那儿用脚踩,谁不知道承乾宫就他最擅长这个?在太子背上用脚,被人瞧见了他还要命不要?

然而,朱厚照却不管刘瑾在想些什么,不耐烦地侧转头往上看了看:“刘瑾,快踩!”

“是是是……”

尽管万般无奈,但刘瑾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脚下力道。听着身下朱厚照或舒服地呻吟,或哎哟一声大叫大嚷,他只觉得自己这颗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这明明是只穿着单衣,可愣是没过多久就憋出满头大汗来。偏生每次他一停,朱厚照就在那催促个不停,他不得不继续,踩到最后两条腿完全酸软了。就在他几乎已经是本能重复踩踏动作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

“大胆,你在干什么!”

刘瑾原本就已经是精疲力竭,吃这一喝,他一扭头看见满面怒容的张皇后,这一吓登时非同小可,整个人立时重心失衡,竟是从暖榻上摔了下来,一下子跌了个四仰八叉。即便是脊背生疼,他还是赶紧双手扶着地面慌忙爬起身匍匐在地,却是不敢吭声。

“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么服侍太子的?”

见张皇后怒气冲冲地劈头盖脸把一众内侍训了一遍,暖榻上俯卧着的朱厚照慌忙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抓住张皇后的袖子说道:“母后,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腰酸背痛,所以让刘瑾给我踩一踩放松放松。你看,现在果然好多了!”

朱厚照才逞强地活动了一下胳膊,但旋即就哎哟叫了出来。这时候,张皇后再也顾不上刘瑾和其他人了,没好气地喝了一声滚,见众人屁滚尿流地溜出门去,她才扶着朱厚照坐下,却是满脸心疼地说道:“你也是的,堂堂太子去学什么射术,总不成你还打算亲自上战场不成?好好的读书就已经累成这样子了,还要去学武,你知道母后看着有多心疼么……”

“是是,儿臣知错了,明儿个就不去了。”

要是换成从前,听到这样的唠叨,朱厚照早不耐烦了,现如今听着却觉得亲切,一时低头做乖儿子状。直到张皇后说够了,他才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不多时就把母后逗得眉开眼笑。母子俩说了好一阵子话,张皇后这才想起此来的一件事,忙从怀里拿出一个玉坠儿道:“今儿个你大姑姑进宫来了,我本不耐烦见她,可她说是寻到了一样你失落的东西。我拿着一看,记得确实是你父皇给你的,你看看是不是?要真是遗失的,这宫里就该好好整治整治了,居然让你这个太子丢了东西……”

“母后,大姑姑说着东西是哪儿来的?”

话说了一半突然被朱厚照打断,张皇后顿时有些发愣,待注意到朱厚照捏着东西脸色铁青,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说是她儿子齐济良得来的,怎么……”

朱厚照气得脸色通红,竟是咚咚咚死命在那捶着暖榻的板子:“来人,快来人,传齐济良!这个混账,这个混蛋,要真是他抢回来的,我……本太子要他好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7章 储君世子,夜话较艺

傍晚时分,随着幼军们开始在大棚里排队领饭菜,白天热火朝天喧嚣不已的西苑,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那狼吞虎咽的声音和筷子碰到粗瓷大碗的声音,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没有。因为在如今的军纪里头,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规定的时间不吃完,那就是半饱也不许再动筷子,于是乎,一个个人都是低头猛吃,生怕到了时间还没吃饱。

而徐勋这会儿却没有在大棚子里监督,而是站在小校场后头的那条驰道上。一旁插着一个熊熊燃烧的松脂火把。这大冷天太阳升的晚落得早,他总共就这么一点工夫练射术,自然不敢浪费时间。尽管麾下士卒目前还没人敢质疑他的手底下功夫是否硬朗,那几个定长孙徐光祚举荐来的军官用得也很得心应手,但他总不能永远靠嘴皮子功夫糊弄人。

这会儿凝神静气再次射出一箭,听到那一声咚的声音,他舒了一口气,伸手三指在所佩的箭袋里头一摸,箭一入手忍不住又低头一看,却发现这个箭袋中的十支箭已经就只剩这么一支了,算起来这会儿已经射出去两袋子二十支箭。重新抬起头来面对箭靶,他徐徐将箭送入弓弦,端平右手肘正要引弓去射,却突然只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大叫大嚷。

“徐指挥,徐指挥!”

这一分心,徐勋下意识就放开了弓弦,见那一箭因用力不对,只出去没多远就被一阵风吹歪了,斜斜地射在了泥地上,他不禁摇了摇头,再一侧头,却只见那马桥的背后赫然跟着一个绝不该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

“徐指挥,小侯爷说是有要紧事,无论如何都要见你!”

因为徐勋生怕知道的人太多惹麻烦,他在这驰道练射的事只有马桥一个人知道,为的就是这黑大个人老实。然而,人老实不代表木讷,此时此刻,马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背后那位刚刚大发雷霆的主儿,说过这话后就立时深深躬身:“卑职还要在那边看着,先告退了!”

眼见马桥溜得比兔子还快,徐勋这才发现,朱厚照的脸色黑得确实有些吓人。然而,他更担心的是这会儿堂堂太子就这么跑了出来的影响,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声太子殿下,朱厚照突然一把伸出手来,竟是打算拽他的领子。他眼疾手快地往后一闪躲开了那一抓,可衣袖终于没能幸免,被这位小太子一把捞了个正着。

“徐勋,你为什么让人把我的玉坠退回来?”

“什么?”

徐勋最初简直被这恶狠狠的质问给问糊涂了。然而,等朱厚照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尽管还是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朱厚照这个被人宠坏的任性孩子是要哄的,当即一摊手无奈地解释道:“殿下,要知道这些天我可是一步都没离开过西苑,外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道,您总得把前因后果对我说一说吧?”

朱厚照之前软磨硬泡让张皇后允准把齐济良召进了宫,对着人劈头盖脸一阵质问得知了这玉坠儿的来历,他立时恼了,不管不顾就径直寻到了西苑。此刻见徐勋那模样,他不觉气咻咻地说道:“什么前因后果!我送出去的玉坠儿,怎么会落到兴安伯手里,兴安伯把东西给了北镇抚司那个李逸风,说什么让人转交给我,李逸风又遇到了齐济良,不知怎的就让齐济良转交大姑姑把东西送还给我!你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这一大通丝毫没有逻辑的话,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兴许会云里雾里,但徐勋深悉沈悦和徐良的秉性,再加上一牵扯齐济良,他立时就明白了七分,在仔仔细细一思量,他差不多就明白了这一出的深意,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事儿我也没想到,不过这缘由我倒是可以对殿下解释解释。不过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天黑了,外头风大……”

朱厚照对只相处过大半天的沈悦很有些好奇,因为那和他从前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不像张皇后,不像几位长公主,也不像张婧璇和建昌侯府那几个表妹,更不像那些唯唯诺诺或扭扭捏捏的宫女,就连他在戏文里头看到的也不一样。此时他恼火的是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被人送还回来,这简直是从来没见过的拂逆!

“你别想扯开,别说外头风大,就是如今外头下刀子,你也得给我先讲清楚!”

“好好好!”

徐勋着实拿这位小太子没办法,就拉着朱厚照到平日里自己练习射术累了歇息的那张杉木长凳旁边,把朱厚照按着坐下了。见朱厚照虽是裹着厚厚的大氅,可鼻子使劲吸着,仿佛有些不通畅,他怕对方一个不好着凉病倒,索性把身上那件羊皮氅衣解了下来给朱厚照披上。

“殿下,这事情说来话长,请听臣讲一个故事。”

见朱厚照眼睛一眨不眨,徐勋想了想,就从自己当初在金陵城中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说起。从身受重伤跳水救人反被人救的茫然,到被人谋夺家产时的愤怒,沈悦三番两次男扮女装报信时他始终把人当成丫头,再到魁元楼上接到傅容的帖子,如何在宗祠逼退赵钦和徐大老爷等人的威逼算盘,最后到赵钦逼婚沈氏,沈悦在文德桥上纵身一跃,其实是如何诈死遁走,他又如何找到的人,最后那一桩大案如何开审如何审结……他的口才素来极好,说得栩栩如生,朱厚照最初还不时追问两句,听到最后结束时竟然一声不吭,显然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竟然有这样的事,竟然有这样的事!”

朱厚照自小生长在深宫,顶多看到的就是太监宫女之间小小的斗心眼,顶多遭到的就是朝臣们的诤谏讽谏劝谏,顶多就是父母训斥,顶多就是听到一两句流言郁闷一会儿,顶多就是瞧不惯两个舅舅的嘴脸。他从来不知道,民间竟然还会有这样他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自己以为挺了解的徐勋,能够站在这儿,竟是历经艰险的结果。

“那沈姑娘就是……就是……”

朱厚照的话才说了半截,就只见徐勋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先是惊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就猛地挥了挥小拳头嚷嚷道:“太……太厉害了,太……太强悍了!徐勋,我本来就觉得你鬼主意多,没想到你还这么大胆子!还有沈姐姐,居然真敢跳河!”

卡壳了老半天,朱厚照终于放弃了继续拿语言表达自己赞叹的努力,一把将那玉坠塞给了徐勋,不由分说地道:“这东西你回头还给她,就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

徐勋之所以甘愿冒险让沈悦进京,就是为了赌朱厚照这个可能性——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这位随心所欲的太子有可能接受甚至赞叹不已,换成别人,早已一个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上来了。此时此刻,他也不推辞,径直把玉坠收在了怀里,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这事情除了我爹,就再没有别人知道了,还请您千万替我们保密,否则沈姑娘处境堪忧。”

“那是当然!”朱厚照一想到自己也曾经和徐勋分享过那一桩最初谁都没告诉的大秘密,这会儿一听这话登时眉飞色舞,胸脯拍得震天响。可下一刻,他眼珠子一转就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麻烦,不如我去求父皇,给你和我姐赐婚?”

“万万不可!”徐勋深知这位小太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慌忙摇头道,“殿下,皇上虽说是天子,但有些事情也不是随心所欲的。这事当初闹得金陵满城风雨,如今风声尚未过去,倘若这会儿又冒出一个沈姑娘尚在人世,定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殿下也该知道,前次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小事,臣也险些焦头烂额。”

朱厚照不禁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啊,也是,那些老头儿们啰啰嗦嗦不好对付!”

“所以,这只能是臣和殿下两个人的秘密。待时机成熟了,再设法对皇上禀明不迟。”

尽管有些遗憾,但朱厚照还是皱着小眉头答应了,随即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恰在这时候,远处就传来了刘瑾那压低了嗓门呼唤小侯爷的声音。徐勋眼看天色又灰暗了好些,忙催促了朱厚照回宫,谁知道这位小太子拍拍屁股才站起身,突然就看向了徐勋放在一旁的弓箭,继而突然撇下了他,竟是快步冲向了一旁一处箭靶。

“好啊,徐勋,你居然偷偷摸摸练射术!”

朱厚照踮着脚端详着那密密麻麻少说也有八九支箭的箭靶,突然扭头恶狠狠地看着徐勋说道:“不走了,本太子也练几天了,你先和本太子较量较量再说!刘瑾!”

当远远守着的刘瑾满脸堆笑跑过来之后,听到这么一个要求,他登时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哭丧着脸答应了下来,心里却无可奈何地计算着回头会那一对帝后会怎样大发雷霆。然而此时此刻,见松脂火把下,朱厚照徐徐拉弓搭箭,架势很像那么一回事,他还是有些恍惚。

这位主儿,除了这些天,这辈子就没这么认认真真一心一意做过一件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8章 请将不如激将,帝后怜子心肠

尽管在之前的文华殿那趟召见之后再未接见大臣,奏折也只是按照一贯的例子只听司礼监禀报了一个大概,但朝中的纷争和暗流弘治皇帝又怎么会觉察不到,这心情简直是烦躁加焦虑。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到坤宁宫来散散心顺便吃晚饭,却听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朱厚照巴巴地把仁和长公主的独子齐济良召了过来,独自在偏殿审问了人一通,继而就命两个太监把人押送了回去,自己却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就这么气咻咻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你怎也不拦着他!”

“拦什么拦,儿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张皇后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要我说,齐济良那小子虽是仁和的儿子,可前时居然能把郑旺供在家里当上宾,这人的品行就已经歪了!虽说不好治他的罪,但也应该派个人训诫训诫,至不济把人扔国子监里头去让谢铎好好管一管,之前那魏国公的儿子不就是这么扔进去的吗?”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就青了。之前徐叙被送到国子监,那是李逸风打着太子的招牌送过去的,为了这事他就已经招了谢铎连篇累牍好一番隐晦的埋怨,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儒兼北监祭酒甚至还为此赌气上过致仕的表章,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要是把才十三四的齐济良就这么送过去,谢铎指不定就真撂挑子了。

“皇后,你把国子监当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不就是读书育人的地方,要扭一扭齐济良的性子,就得下狠药!”

张皇后一想到之前的事,肚子里就憋着一团火,而今天仁和长公主一来又惹得朱厚照大发雷霆,她自然全都归在了齐济良的头上。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少不得就死揪着这一点不放步步紧逼,而无可奈何的弘治皇帝只得步步后退,到最后这对世上最尊贵的夫妻俩眼看就要犯拧,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

“这可终于是回来了!快进来!”

张皇后为之大喜,慌忙连声吩咐。然而,等到外头一个内侍挑起了帘子,朱厚照大步进来,她却一看到人就愣住了。只见朱厚照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外头还裹着一件她从没见过的羊皮氅衣,脸色很不好看,一进屋子甚至响亮地连打了三四个喷嚏。这下子,别说是她,就连弘治皇帝也吓了一跳,慌忙快步上前拉过了儿子。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穿这衣裳,哎哟,这脸怎么冰凉冰凉的,还有这手……”

张皇后又是摸额头又是捂手,脸上急得什么似的。而弘治皇帝虽不好如她这般婆婆妈妈,却少不得厉声宣召刚刚跟从的人。及至刘瑾一溜小跑进来跪下,他就不耐烦地问道:“别磕头了,太子这是到了哪去,怎么弄成这样子回来?”

“太子殿下……殿下……”

刘瑾悄悄抬头偷瞥了朱厚照一眼,心底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该怎么说。而这当口,张皇后却愤愤然地说道:“皇上,臣妾之前去承乾宫的时候,这狗东西正站在厚照的身上使劲踩呢,说是什么练弓箭练得腰酸背痛!要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厚照是堂堂太子,学这等没用的劳什子干什么,明儿个不去了!”

“不行,我要去!”

张皇后冷不防朱厚照突然开口,顿时愣在了那儿,下一刻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之前还答应了母后,说是再也不去学什么射箭,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还有,脸上和手冻成这样子,之前是到哪儿去了?”

“母后,你就别管了!”朱厚照有些不耐烦地冒出这么一句,冷不丁瞥见张皇后脸色不好,他才放缓和了语气,拉着张皇后的手说,“总之,儿臣已经长大了,自个的事自个能够料理好。再说了,做事情要有始有终,儿臣就不相信,我的天赋会比别人差!哼,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朱厚照说着说着就冒出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张皇后自然听得大皱眉头。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却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抬头就看见是弘治皇帝。发现丈夫冲着自己微微摇头,她只得暂且打住,脸上却仍是不以为然。

“人既然回来了,就先传膳吧,这都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好久了!”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就轻轻巧巧岔过话题道,“厚照,你母后特意让人做了你喜欢的红焖羊肉。”

朱厚照看到父皇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立时心领神会地道:“多谢母后!”

被这父子俩一搭一档,张皇后自然而然就渐渐把先头的事撂在了脑后,一家三口就这么彼此手拉着手出了屋子,谁也没注意到刘瑾还跪在那儿。而等到他们一走,这门帘一落下,刘瑾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那油津津的汗珠。

“一天之中居然碰着两回,俺这胆子都快吓破了,难道是昨儿个撞上了什么邪祟,所以俺才这么倒霉?”

那边厢一家三口在两个女官带着好些宫女的服侍下,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漱过口后又捧着茶说了好一阵子闲话,弘治皇帝这才站起身道:“厚照,跟朕回乾清宫去。”

张皇后一听这话,生怕弘治皇帝又去考较朱厚照的功课,顿时大急,连忙在旁边帮腔道:“皇上,今儿个晚了,要考较功课还是改日吧,也让厚照早些休息。”

“母后,没事,儿臣还精神着!”

见朱厚照冲着自己做神采奕奕状,张皇后一时无法,只能用嗔怒的目光去横了丈夫一眼,继而就命人去打点手炉等物,自己又接过女官递来的一席孔雀织锦面子貂绒里子的大氅给朱厚照穿上,嘴里絮絮叨叨嘱咐了好一阵,末了又低声说道:“要是你父皇要责备你,就往母后头上推,让我和你父皇打擂台!”

虽是低声,但弘治皇帝就在旁边,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可却只能装成什么都没听见。及至带着朱厚照出坤宁宫上了肩舆,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对儿子道:“看到了,你母后多着紧你,好似朕会吃了你似的!”

见朱厚照只是笑,弘治皇帝拿这个独子也没办法,再加上路上风大,他也懒得再说什么,直到跨进暖意融融的乾清宫,他背着手径直走进了东暖阁,见朱厚照乖乖跟了进来,他才一个眼色把一应近侍答应都屏退了去,又看着朱厚照问道:“之前晚饭都不吃急急忙忙跑去西苑干什么了?”

之前耗了那么久,朱厚照当然把口供都给严严实实对过一遍,这会儿就耷拉着脑袋故作老实状说道:“找徐勋比射箭去了。”

“找徐勋比射箭?”弘治皇帝面对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眉头险些没皱在一块,“你特意把齐济良叫进宫来,还神秘兮兮单独把人审了一回,然后又跑到西苑,居然说是为了找徐勋去比射箭?你以为朕是这么容易糊弄的?”

“父皇!”朱厚照就势跪了下来,可怜巴巴地说道,“父皇,齐济良那小子是混账,他不知怎的知道了上次去仁和长公主府闹的就是儿臣和徐勋,拿着逃奴的借口找兴安伯府的麻烦来着,结果还把儿臣送出去的玉坠儿通过仁和长公主送还了母后,还打算通过这个告刁状,结果给儿臣狠狠训斥了一顿。要儿臣说,他这种性子就该送到国子监去好好磨一磨……”

这母子俩怎么都把国子监当成杀人性子的地方?

弘治皇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能沉下脸喝道:“胡闹,你以为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送进去一个徐叙还不够,还打算搭进去一个年不到十五的齐济良?好了,别和朕东拉西扯,在西苑射箭怎会要射这么久?还有,你之前不是对你母后说不练了,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还不是徐勋!”朱厚照立时跳了起来,脸上满是不服气,“还说他不会射箭来着,谁知道居然在那偷偷练,准头竟比我强,刚刚射箭还赢过了我!他还耀武扬威似的在我面前说什么持之以恒,要不能赢回来,我这个太子的脸往哪搁?”

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弘治皇帝看着捏着小拳头的朱厚照,突然觉得一股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大笑三声。请将不如激将,看不出徐勋这小小年纪,居然不像那些只知道唯唯诺诺惶惶恐恐的应声虫,竟是能把已经气馁的朱厚照硬生生扭了回来!射不射箭他才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独子的心性!

想到这里,他立时高声喝道:“来人,明日一早去西苑,赏徐勋宝弓一把,雕翎箭一袋……等等,连那王守仁也一并赏了!”

朱厚照闻听此言,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脱口而出叫道:“父皇,你好偏心,他赢了我已经够得意了,你还赏他们!不行不行,你也要赏我!”

弘治皇帝笑眯眯地摸了摸朱厚照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厚照,这天下迟早就是你的,你还要什么别的赏赐?”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9章 军令如山,赌注豪情

一大清早,随着一阵阵急促的竹哨声,一间间营房里瞬间就热闹了起来,不时还能听到里头踢翻凳子摔下床或是互相踩踏碰撞的声音。然而,不到一炷香工夫,一众人等就全都穿戴了整齐争先恐后地从温暖的屋子里冲了出来,哪怕脸上还带着尚未睡醒的疲惫。在五个教官的呵斥下,不用一会儿工夫,五个方阵就基本上成型了,却是非同一般的快速。

尽管才练了几天的队列和内务,但这些已经渐渐印入了他们的脑海中。

然而,高台上的徐勋却知道,能够做到这些并不难——借用皇家的天威,许以封官许愿的美好前景,再加上严厉的惩罚和不菲的奖励,当然能够把这些人撩拨得满身是劲。这会儿,他照例总结了昨日的操练,点名称赞了表现突出的一些人,甚至不再只表扬团队,而是报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眼见得下头终于抑制不住起了骚动,他才满意地笑了笑。

“如今离你们齐集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七天。从今天开始,以七天为一周,这第一周受褒奖的五个人,各授御马监所藏腰刀一柄,从今往后佩刀上操!出列,授刀!”

这年头兵器都是朝廷管制,各地监造上来的军器往往良莠不齐,就连军器局里头出来的也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些幼军虽都是正经军户出身,可要说兵器,除了军中所发的制式兵器,自个平日里也就是摸摸那些大刀片子镶个木柄的粗制滥造玩意。于是,眼看着那五个被点到名字的一个个出列接过了那一柄柄腰刀,无数人羡慕得眼睛发红,哪怕是那些个之前临时委了总旗小旗的幼军也不例外。

“我知道,之前临时委任总旗小旗,不少人兴许都有不服,但不服归不服,军令归军令!刘万才,钱乙,丁甲……”徐勋一口气说出了七八个名字,这才喝道,“这是管你们的百户呈报上来的,你们或是违抗过所属总旗小旗的军令,或是背地里私自议论鄙薄,犯了军纪,来人,拖下去每人军棍十五!”

赏过之后突然就是罚,这种急剧落差顿时引来了下头又是一阵骚动。然而,眼见身边不断有人被拖了出去,哪怕已经操练了七天,基本上都已经认同了这艰苦却又有奔头的操练,但还是有个被拖出去的少年大声叫嚷道:“我不服!那又不是兵部所授的正经军官,背地里说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那脓包势,弓马刀剑什么都不精,凭什么他能当总旗!”

“凭什么?就凭他如今还是总旗,我还没有下令撤了他!”

徐勋沉声说了一句,这才环视了一眼底下或噤若寒蝉,或满脸不服,或低头躲避他目光的幼军们,淡淡地说道:“如今他们确实还未得到正式委任,但只要还在任,你们就该令行禁止!你既不服上官,那也不必留下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这一句后世的名言如今拿出来,震慑力自然也非同小可,尤其是王守仁深觉赞同。当看到下头再无不服的声音,一应人等又在所属百户和总旗小旗的指挥下,继续分块操练了起来,王守仁就走到徐勋身边笑道:“徐指挥,果然精辟,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不过这话传出去,指不定那些武将怎么编排你!”

“王主政过奖了。军中不比其他地方,建言上官是好的,但贸然质疑上官却绝对不能纵容。否则战场上不服军令,或者令出多门,这不是大乱吗?”

“没错,正是如此。”王守仁赞同地点了点头,继而突然想起那位令人头疼的寿宁侯世子,脸色不免不太好看,又摇了摇头道,“只可惜那位小侯爷不是军中人,不能拿军令管束。前几天我就待他严格了一些,看那架势,他今天下午必定是不会再来了。豪门子弟,家中父母又纵容,哪里有耐心学什么射箭?”

“哦?”徐勋想起昨晚上和朱厚照比的那一场射箭,脸上顿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王主政真的觉着那位小侯爷厌倦了不会再来?可要知道,毕竟是皇上让他来的,他就算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决计不至于违了君命。”

“算了吧!”一想到那位小侯爷,王守仁就忍不住头疼,当下摇了摇头,“要说这位小侯爷,人自然是聪明绝顶,可就是没个长性,看什么都好玩都有趣,都愿意试一试,可你真正让他做一件事十天半个月,那却是不可能的。反正我也尽到责任了,只希望这位小侯爷不要像他父亲那样……”

“咳咳!”

这下子徐勋立时不敢让王守仁再说下去了,只得用两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这位的埋怨——毕竟,朱厚照的老子可不是那位寿宁侯,而是当今的天子。若无其事地遮掩过去这一茬,他就笑眯眯地说道:“王主政既这么说,那咱们打个赌如何?要是小侯爷今天来了,那就算是我赢,要是没来,就算你赢,怎样?”

王守仁一想到昨天那位张小侯爷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的样子,心里就不抱多大的希望,当即一挑眉道:“哦,赌注如何?”

“这赌注嘛……”

徐勋也是被王守仁说得一时兴起,这赌注如何还真没想好。而王守仁见他踌躇不定的样子,知道徐勋也是临时起意,心念一转就笑道:“不如这样,要是我赢了,你设法让我见太子一面可好?当然,要是徐指挥你赢了,我也会在家父和我相识的人当中,好好解释解释,免得他们真以为你是奸佞小人。”

这话说完,他就发现徐勋那脸色异常古怪,还以为徐勋觉得自己是打蛇随棍上,不免有些尴尬。然而,下一刻,徐勋仿佛被呛着了似的,扭过头去连连咳嗽了好一阵子,继而才回头干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说道:“王主政既然这么说,那就这么着吧!话说回来,不是我说风凉话,你的赌注真是没什么意思。要是那些老大人们会听你的,你在兵部也不至于被打发了去治丧。年纪越大秩位越高的人,往往也是越固执的人,等闲听不进别人的话。”

尽管被人戳到了心里的痛处,但王守仁也知道徐勋这话中肯,竟无话可说。两人正你眼看我眼呆呆站在那儿,不远处就突然有一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还不等近前就大声叫道:“徐指挥……徐指挥快集合了人,皇上有口谕!”

徐勋这一惊非同小可。虽说前时弘治皇帝还白龙鱼服亲自来视察过,但这等正儿八经派人传旨却是他怎么都没料到的。他当即亲自到了鼓架旁边去擂鼓,好在这些天也常演练紧急集合,不小一炷香工夫,五个方阵就初现雏形,几个百户连同总旗在那儿连呵斥带马鞭脚踹,队伍须臾就整齐了起来。这儿刚刚消停,就只见那边厢四个小宦官用一乘凳杌抬着一个老太监过来,徐勋定睛一瞧,就发现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那老太监下了凳杌,见队形齐整一派肃然,倒是有些吃惊,看了片刻方才冲着迎上前来的徐勋和王守仁走去。到了面前,他就笑着说道:“咱家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王岳,奉皇上之命过来看看,顺便传口谕。”

王岳当先上了高台,见一众幼军都已经被那些百户喝着跪了,徐勋和王守仁亦是行礼不迭,他方才冲着旁边那捧着东西的小太监瞧了一眼,继而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皇上口谕,徐勋练兵辛苦,王守仁亦兢兢业业,各赏宝弓一把,雕翎箭一袋!从今往后,该怎么练还怎么练,练成之后,朕要亲自看!”

这王岳的声音中气十足,下头一众幼军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这一武一文两位主官行礼谢恩,尽管这会儿谁都不敢吭声,但心底终于无人敢再有不服。然而,对于上头这领了赏的两个人来说,徐勋是心知肚明这赏赐从何而来,而王守仁却是激动得满脸潮红,连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了。徐勋甚至怀疑,倘若弘治皇帝人在面前,这位后来赫赫有名的阳明先生会不会因兴奋过度而暂时失语。

毕竟,寻常官员除了上朝,基本上一辈子都不要想有见到皇帝的机会!

然而,当王守仁怔忡一上午,午后好不容易按捺下了今天领赏之后的激荡心情时,一个他已经几乎忘了的人又犹如神兵天降似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恶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话。

“王主政,陪我练射术去!”说完这话,朱厚照又斜睨了徐勋一眼,“你给我等着,下次我准赢你!”

“是,末将等小侯爷再来挑战。”

“你……哼!”

见朱厚照气咻咻走了,王守仁却在那一时有些瞠目结舌,徐勋便走上前去,挨着人意味深长地笑道:“王主政,这一局你可是输了给我啊!那解释什么的就不用了,动嘴皮子的勾当没意思!我只希望到期之后的演练日,咱们能合演一场大戏给那些个老大人们瞧一瞧,让他们瞧瞧咱们年轻人的本事!”

闻听此言,王守仁一丁点都没觉得徐勋的咱们二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情激荡,当即斩钉截铁地应道:“好,就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本事!”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200章 手握杀人权,只求平鞑虏(上)

皇城西苑乃是元隆福宫的旧址,永乐朝迁都之前在此营造西宫,以备永乐皇帝朱棣在宫城三大殿尚未完工之际居住,之后仁宣两朝都只是修缮原有的宫殿,并未有多少太多的整修。只到了天顺年间,复辟的英宗因为对于当年幽居的南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于是在重修南内之后又重新整修了西苑,尤其是在太液池北修建了一系列别致的宫殿。

如今正对着南边琼华岛的,就是这么一系列宫殿。东岸是凝和殿,有码头,右飞香亭,左拥翠亭;西岸为迎翠殿和澄波亭;北岸偏西则是太素殿,这座建筑门前临水,有远趣轩和会景草亭。这些殿宇都是以茅草覆盖殿顶,白土粉刷墙壁,风格十分别致。说是皇宫大内的殿宇,其实不如说是民居更为适宜。至少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徐勋而言,到了这儿反而觉得亲切,只王守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哎,难得让皇上传令给你们下头的幼军放假半日,我又借了这太素殿给你们散心,你们别这么一脸嫌弃的模样啊,想当初我……我爹还在这儿陪皇上喝过酒!”尽管已经说熟溜了,但朱厚照还是免不了不时停顿一下以免露馅,“尤其是王守仁,你皱什么眉头?”

“我只是觉得,这地方仿造民间草屋,其实却失了真正的野趣。毕竟,西苑纵使不在宫城,也在大内,这样的房子有些不伦不类了。”

“古人常云天然二字,大约就是如此。”徐勋接了一句,见王守仁连连点头,他不禁莞尔,“不过我可不像王主政你这般高雅,看惯了那些水磨青砖的大瓦房,乍一见这白粉茅草顶,自然眼前一阔,不信你问小侯爷,是不是觉得这儿自在?”

“极是极是,所以我才借了钓竿到这儿钓鱼来着!”朱厚照却不管什么天然不天然的,兴冲冲到了临水那一面,见水面上的冰层已经早早被人凿开,他就从一个小太监手上接过钓竿,笑嘻嘻地往王守仁和徐勋手里一人塞了一根,一屁股坐下来就说道,“今儿个比谁钓得多!哼,我射箭比不过你们,就不信今天钓鱼也不如你们!”

尽管王守仁只恨时间来不及,简直是希望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可这会儿在徐勋少安毋躁的眼神下,他也只得怏怏坐了下来,只这看着钓竿的眼神明显心不在焉,十足十一个愿者上钩的姜太公。好在他只坐了片刻,徐勋就在他旁边坐下了。

“王主政,你长我不少岁数,我就不客气地叫你一声王兄好了。做事得劳逸结合,这两天你又是忙着编那些阵图的小册子,又是忙着调教那些总旗小旗,又是忙着给下头幼军上课宣讲,又是忙着教小侯爷射术,一根弦绷太紧是不好的。”尽管徐勋知道历史上的王阳明绝对不算短命,但他可不希望自己把人压榨坏了,因而笑眯眯地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不等王守仁有异议就接着说道,“再说,我托人去对太子殿下提了一提,因为小侯爷的缘故,殿下已经听说过你了,很好奇你能把小侯爷扭成什么样。”

王守仁本就无心钓鱼,一听这话就更加无心关注鱼竿了,此时此刻的他几乎和之前突然蒙赐宝弓和雕翎箭的那次一样激动。而徐勋知道这话达到了应有的效果,当下又故意问道:“王兄,这几天你除了教小侯爷射术,可还讲过其他的?”

“哪有空啊!张小侯爷生性跳脱,能回来继续练箭就已经够让我意外了。再说刚受了皇上赏赐,我只想着竭力报效,想那些军阵都来不及呢,这不是忙得没时间想这些么?再说,他对江南诸城镇的地理位置关津险要又不感兴趣,反倒是热衷于那些赏玩之地。”

此时此刻,徐勋简直想翻白眼了。皇帝赐弓,显而易见是因为赏赐王守仁引太子上了正路,可这位居然领悟错了,他还偏生不能这么提醒!于是,他只得另辟蹊径地劝解道:“小侯爷年轻好玩,这也是正常的。王兄,你虽善射,可总比不过军中那些善射的勇士,你这样只教射术,就算小侯爷异日成了神箭手,你总不成希望皇上把你由文改武吧?你身为兵部主事,给他讲讲居庸关山海关的情形,要是你以前碰到过鞑子,就给他说说那会儿是什么情形,这比你在那单纯讲民间疾苦要生动得多。”

王守仁自己三十出头却尚未有孩子,所以对调教孩子真没什么太大的心得,此时此刻听徐勋这么一说,他才恍然大悟。想想徐勋和张小侯爷的年纪差不多,他少不得虚心求教了起来。两人正嘀嘀咕咕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朱厚照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上,紧跟着,两人就只觉得一阵水珠噼里啪啦从头顶飘落下来,慌忙齐齐起身往后躲开,这一看,才发现朱厚照正神气活现地提着一尾大鱼站在那儿。

“让你们俩来钓鱼,可你们看看你们来干嘛了,尽在那废话!我可话说在前头,今天钓不到鱼,你们谁都甭想回去!”

朱厚照这一不讲理,徐勋顿时无可奈何,看了一眼那结冰的水面,他知道只要耐心些总会有收获,遂拉着王守仁一块坐了下来。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眼看朱厚照一会儿欢呼着又钓起来一条,自个两人却绝无动静,他几乎要以为有人在冰冷的太液池底下做什么手脚,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浮子却突然动了。还不等他大喜过望准备拉杆,外头就突然一阵大呼小叫传了过来。

“大人,大人,御马监苗公公来了!”

“啊?”朱厚照吃了一惊,手中的鱼竿一下子就掉在了水里,随即蹭地一声跳了起来,“人在哪人在哪?可别让他看见我……苗逵啰嗦极了,到时候肯定在皇上面前告我偷懒!”

眼见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朱厚照一下子这般模样,王守仁也忍不住气乐了。徐勋却知道朱厚照不想见人的缘由,当下对今天跟来的张永使了个眼色,见张永上前拉着人就从一旁的台阶处往会景草亭溜了,他才出了门去,一看到马桥身后跟着一行人,打头的一个太监虽说五十出头光景,须发斑白,但却人高马大精神奕奕,面色红润得犹如年轻人。

“是徐指挥?”

“正是,是御马监苗公公?”

徐勋前迎了两步,苗逵也不摆架子,笑呵呵地上前去,上下一看就点头说道:“之前说是要借西苑内校场操练那些府军前卫,咱家还觉得实在是小题大做,这些天使人看了看,倒真的是像那么一回事!不是咱家摆架子,咱家出塞两回了,一次监军一次分道进兵,见过精锐,也见过不像话的,你的这五百幼军有些章法!”

“多谢苗公公夸奖。”

别人亲自登门说好话,徐勋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谦逊了一句便把苗逵往里头让。然而,苗逵却摆了摆手道:“不进去了,这大冷天到处都是地龙暖炕炭盆,让人气闷得很。想当初咱家领兵在外头,却没那许多讲究,受不了这些!咱家就是来捎句话,好好练兵,拉出一队精锐来让那些文官瞧瞧,省得他们就认为这世上就没个将领有本事能带兵,只他们这些在后头指手画脚的最厉害!”

徐勋听苗逵说到这里,哪还会听不出这其中的轻蔑不满。这宫里头那些大太监的情形,傅容借给他的京不乐都对他解说过,因而他知道苗逵因之前延绥大捷和朝中大佬颇有龃龉,此时也就只是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尽力之类的俗话,等到把苗逵一行人送走,他这才发现王守仁竟是里头没出来过,于是立马转身进去,却发现王守仁坐在之前钓鱼的位置没挪过窝。

“人走了?”王守仁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徐勋嗯了一声,他这才说,“他这御马监太监倒是会钻营,知道你如今圣眷好就立即上来套近乎了!”

话音刚落,王守仁突然一拎鱼竿,一条大鱼就这么活蹦乱跳地出了水面,水花溅得四处都是。这时候,朱厚照又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鬼头鬼脑地冲徐勋问了一句人走了,得知苗逵已经回去了,他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从前就啰嗦,我可不乐意钓鱼被他逮到说个老半天。哎,王守仁,你既然也钓到鱼了,正好我有事请你帮忙。我才想起来,今儿个我家里那西席先生给我布置了一篇文章,我正没头绪呢,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王守仁只觉得头都大了,可见徐勋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想起改造这位小侯爷的重担,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把鱼取下丢入桶里,随即就跟着朱厚照往外走。徐勋清清楚楚地听到朱厚照在那一个劲地嘀咕着自己家里的那几位啰嗦先生,等人走了之后他就忍不住笑开了。

也不知道王守仁会不会做一趟代笔先生是做得,看来别人都当他是暴发户大老粗,这也不是没好处的!倒是苗逵这御马监太监特地跑了这一趟有些诡异,这等大珰多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是北边军情有变?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201章 手握杀人权,只求平鞑虏(下)

前世里父母故去之后,徐勋曾经参过军,毕竟那会儿仇人势大,却还不能把手伸进军中找他一个大兵的麻烦。那会儿他最恨的就是队列和内务,可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就是这等最讨厌最枯燥的训练,却是最能磨练出军营气息的。大半个月下来,当初犹如一盘散沙似的幼军们已经渐渐露出了几分架势,就连新补进来的那二三十人也并没有被落下。

这天午饭过后,照例又是幼军的午睡时间——对于这年头当兵的人来说,午休小憩素来只是有钱人家的奢侈习惯,寻常人哪有这样的空闲?可徐勋非得一力坚持如此,王守仁想想这半个时辰也不是耽误不起,再加上士卒们午休过后下午锻炼也都精神十足,一来二去也就不去争了。徐勋倒是劝他一块去午休的,可他哪里肯听,只说自个先后在刑科兵部都是从未午睡过,再说年轻本就练得好筋骨,因而中午时分反倒拉着徐勋和五个百户讲兵法论布阵,恰是好不精神。然而他正说到兴起,拿着茶杯茶壶打比方的时候,一个人就气咻咻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