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当然不是人家打了我左脸,我就把右脸凑上去给人打的好性子。等过了三个月,我一定会让这些老大人们把说出来的话给我收回去,但却不是现在听着点风声就幸灾乐祸,殿下总不希望我这么没出息吧?不是我为他们说话,而是这当口有人弹劾他俩,实在是火上浇油。不是我给他们说话,那两位老大人多年为官,要真是连家里人都约束不好,早就有苗头在外,那些言官早干什么去了?多半又是科道言官道听途说风闻奏事,考核别的官员要看政绩,考察这些个言官,重要的一条却是他们是否敢言,可所谓敢言,和胡说也差不多!”

徐勋越说越高声,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屑掩饰的鄙薄。说实话,这言官的风骨有时候固然让人可钦可敬,可大多数时候,那乱咬人的架势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你说得也是……那背后说我这个太子坏话的,就属那些御史最多!要是这些言官也能多个考核,胡说八道的次数多了就一概黜退,那就好了!”

由于里头朱厚照的声音很不小,而徐勋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弘治皇帝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听着听着,他眉头先是蹙紧,继而渐渐舒展了开来。

朱厚照虽说还是有些孩子气,但看事情想事情倒是比从前深入多了。

想着他便径直掀帘而入,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朱厚照,只赞许地冲徐勋点了点头:“有才能又有气度,很好,是个能臣忠臣的材料!马文升和戴珊老了,这次终究是走眼了!”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1章 御前荐阳明,太子需师友

“皇上!”

这朱厚照跑过来看热闹不奇怪,因为这位当今太子原本就是一个胡闹爱玩随心所欲的角色,然而,徐勋着实没想到弘治皇帝居然会屈尊微服来到这地方。此时此刻,他慌忙行礼的同时,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背后说人坏话。

“起来吧,朕只是来看看厚照一去这么久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倒是听见了一番妙言!”弘治皇帝坐定之后就笑着吩咐了一句,继而就看向了朱厚照道,“一整个下午就泡在了这儿,也不知道去探看探看你母后!”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明儿个一定探看了母后再来。”

看到朱厚照满脸一本正经地答应着,弘治皇帝一时气结:“还明儿个,难得你有这等长性子!在文华殿读书怎么不见你有这样的好耐性,坐着都是歪歪扭扭的,要不是朕给你挑的先生都是最好性子的,谁受得了你如此怠慢!”

“还好性子呢……一句话颠来倒去要说十几遍,每次让我诵读也少说是三遍起,还说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格物自知……换成一个不识字的读一百遍试试?”朱厚照不服气地轻声嘟囔着,见弘治皇帝那愠怒的眼神扫了过来,他才不甘心不情愿地扭过了头,却是有些心虚地说,“本来就是么,读书不能活学活用,那不就变成读死书了……”

这皇帝训诫太子,徐勋站在这里顿时觉得异常尴尬,原本只打算装成木头人算了。谁料到弘治皇帝狠狠剜了朱厚照一眼,竟是突然调转目光看着他,继而张口问了一句让他大是为难的话。

“徐勋,太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说?”

“啊?”徐勋一时猝不及防,见朱厚照眼睛大亮,竟是用期冀的目光瞧着他,仿佛在鼓励他给自己帮腔一二,他不觉更加头痛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微臣愚钝,年少的时候贪玩,没读过多少书……”

“不要谦逊了,南监祭酒章德懋那样老成持重的大儒,亦是对你多有照拂,又是送书,又是把你引荐给北监祭酒谢铎,就是看重你的心性。只要心性上佳,从来就没有读书读不好的!”弘治皇帝说着就加重了语气,继而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浪子回头金不换,朕最取的就是你这一点。”

得,他怎么就忘了,傅容从前说过,皇帝预备拿他当教材来提点太子的!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勋瞥了朱厚照一眼,定了定神就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觉得,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对于读书多年积累不少的人来说,兴许会豁然贯通,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单单诵读确实是太为枯燥了。”

见朱厚照一下子露出了兴高采烈的表情,而弘治皇帝则是微微皱眉,他便话锋一转道:“当然,文华殿的诸讲官,都是饱学大儒,多半会旁征博引多方解说,想来不会单单让太子一遍一遍诵读。只他们的年纪和太子实在相差太大,哪怕同样的道理,认知亦是相差太大,毕竟,经验不同,理便不同。”

仓促之间徐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周全了朱厚照的埋怨,又顾全了那些东宫讲官的面子,弘治皇帝虽还觉得不足,但也还称许,当即点点头道:“你倒是说到了几分重心。只是年少不免轻狂,按照你的意思,难道用那些新科进士来给太子讲学?况且就是他们,站在文华殿亦是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得出什么新鲜东西!”

“皇上所言极是,但若是讲官不知道那是太子呢?”

语不惊人死不休,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徐勋立时发现,弘治皇帝的脸色变了一变,而朱厚照则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弘治皇帝便冲着朱厚照道:“厚照,你先去外头等着,朕有话要问徐勋。”

眼见朱厚照满脸的不情愿,捱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时候,徐勋才开口说道:“皇上,此番挑选的幼军,五百个人当中识字的只有寥寥十几个,所以臣打算教他们学习一些浅显的文字,以及最简单的队列。至于那些识字的,则是打算提拔为小旗总旗等等,教之以号令。当然,臣年少,于兵法只是粗浅有些认识,这些臣打算委给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他出身名门,文武兼通,兼且曾经游历天下,而且正当盛年。”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终于是听明白了,要说惊诧自然是惊诧,可转念一想,朱厚照如今新鲜劲头足,每天都跑来看热闹是铁板钉钉的,如此一整个一整个下午的虚耗也可惜。而等到朱厚照那股最初的劲头一过,兴许就不会那么热衷了。而徐勋能够说出这一点,显然他先前那番赞誉不错,这少年郎决计不是朝臣所说挑唆太子的奸佞小人,反而忠心可嘉。

王守仁……记得萧敬提过,那是礼部右侍郎王华的儿子,弘治十二年的进士。确实和徐勋所言一般,出身名门,至于文武兼通……回头让东厂好好调查调查!

见弘治皇帝面露踌躇,却没有立刻开口训斥,徐勋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三分了,当即为了避免画蛇添足,他就不再添油加醋,只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心底对自己的奇思妙想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得意。

这才是人尽其用嘛!

“今日之说就先到此为止,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不论是太子,还有那个王守仁!”

“是,臣遵旨!不过,今日乃是操练首日,按照规矩,臣这三个月都当住在西苑,但王主政还是要每日回家的,臣请皇上让他留住为宜。”

“嗯……准了。”

听到弘治皇帝这想都不想的回答,徐勋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这整整三个月,王守仁就等着被他压榨吧!

尽管朱厚照很想打听打听,徐勋之前的那番话弘治皇帝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可被父皇硬扯着,他也不好探问,只得在临走之际给徐勋很是眨了几下眼睛,却压根没想到这样的使眼色完全落在弘治皇帝的眼里。而徐勋恭送了这大明朝的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当即拔腿就去找王守仁,结果才到那棚子外就正好见着王守仁出来。

“徐指挥,你可真是会差遣人!”

王守仁怎么都没想到,徐勋竟是把自己这个明明该是来监督的兵部主事支使了去给这些幼军说忠君,他还偏生拒绝不得。毕竟,他自请到这里监督,不是为了真当这个监军,而是想真正验证一下胸中所学。

他当初在给已故威宁伯王越监造坟墓时,也曾经编练过那些民夫,可民夫是民夫,幼军是幼军,哪怕这些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但如今却是正儿八经的操练军队。他刚刚一番宣讲之后就有意挑了几个人问家里情况,问志向何如,结果这些人的回答让他无奈得很。

总共问了十个人,志向是顿顿吃肉的有四个,志向是娶个漂亮妻子的有四个,剩下两个无不是茫然地答曰不知道。

“王主政是有大才的,这忠君爱国四个字听起来简单,但要解说透彻,那就只有委给王主政这样的饱学之士了。”徐勋丝毫不觉得这高帽子给得有些肉麻,又笑吟吟地说,“况且,你也看到东宫都来人打探了。这些将来都要扈从太子殿下,若不能让人人都真正把忠君二字刻在心里,这不是失了根本?”

“可太子居于深宫,所谓扈从不过是一个名义,难道还要带着这些人去打仗?”

王守仁这一句话问得极其犀利,目光亦是炯炯。此时此刻,徐勋就不好立刻回答了,想了想就招手示意王守仁随自己来,等到进了刚刚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呆过的那间小屋,他方才反问道:“敢问王主政,当年的宣庙可是明君?”

“自然是。”

“宣庙当年曾从太宗皇帝北征,甚至一度置身险地,若那时候府军前卫幼军已成,何至于如此?而宣庙登基之后,一曾亲自平汉庶人之乱,二曾亲自带兵北巡,一度击破来袭的兀良哈人,多有亲自用兵,却都是大胜。如今承平年间,这样区区五百带刀舍人养着看似无用,但若有万一,便是大用。要知道,这天下之事,原本就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王守仁对于练兵西苑原本就是秉持着支持的态度,这一问不过试探。要知道,他身在兵部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足以了解大明朝现在的兵备情况。说是朝廷清明,但他之前去山东主持乡试的时候就发现路有饿殍,而在江南更是时有盗匪横行,各地官府竟然不能制!那么多卫所那么多军户,竟然没几个真正能拉上战阵的,太子另练府军前卫又有什么值得质疑?

“好!”此时此刻,他赞赏地一笑,继而就眯起眼睛问道,“那我且问徐指挥,这一支兵马如果能练好,你打算怎么做?”

“请皇上旨意,在各省兵备之中挑选骁勇壮健之士另外训练,专委以捕盗和剿匪等事,用商税等等收益补足粮饷,其他则是用作寻常守备。兵贵精而不贵多,关键时刻,三五千精兵,远胜过几十万大军!”徐勋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旋即就苦笑道,“不过还早呢。且把这三个月利用好了,才有资格说其他!”

“好,就冲着你这几句话,便是有见识的,远胜于那些年纪一大把却尸位素餐之辈!”王守仁霍然站起身来,随即正色说道,“只你这些幼军的底子太差,你准备怎么弥补?”

“这个嘛……当然就要着落在王主政身上了。”

徐勋心里知道,对于先前他的提议,弘治皇帝那边十有八九是能点头的,身边这尊大神他是留定了!于是,他当即微微笑道:“刚刚司礼监萧公公送来口信,说是这三个月时间紧,王主政也就不要回家了,所谓监督,本来就是不分昼夜的。”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2章 天子愁名义,储君变世子(上)

哪怕是对于这些从小就打熬了不错筋骨的幼军来说,这一整天先是站队分百户分左右总旗,继而又是拔河连赛多场,中午只用了四个白面馒头,到了傍晚时分所有人几乎都是饥肠辘辘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到饭点,一应人等就在四口大锅前头排起了长龙。眼看着那些个说是加菜的汉子在几个馒头之外,还另外拿着个装着一大块红烧五花肉的盆子,其他人顿时都馋得两眼放精光。尤其是那几个当排到队轮着自己的时候,入手的却只两个馒头,顿时就变成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赢的加餐,输的饭菜减半,哪有这么倒霉的!

眼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往那些个幸运儿身上扫了过去,一旁冷眼旁观的徐勋突然开口喝道:“想吃好的,明天操练时就卖力气!要是发现有谁没出息去抢别人的,军棍二十立时逐出去!要想翻本就靠自己的本事,我这里不要歪门邪道!”

此话一出,几个平日里就滑胥的少年顿时怏怏收回了目光。这时候,五个早已事先去吃过饭的百户也都返了回来,一个个在徐勋身边站了,其中一个身材壮健形如黑塔的汉子就开口说道:“大人,如今都分了总旗,但总旗也好,下头的小旗也罢,人一个都没指定下来,明日操练的时候只怕要乱。要我说,当初把那二十几个没用的撵出去,不如就从外头调十几二十个有经验的总旗小旗来。”

“有你们这几个有经验的就够了。”徐勋见一众幼军装了饭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下来狼吞虎咽,当即就信口答了一句。回头一瞥,见五人全都高兴得很,他就冲着那黑塔大汉笑道,“马桥,今天得胜的是你下头的右狮,其中在最后压着绳子的那小胖墩不错,我打算提拔了他做总旗,另外,前面喊号子的那个麻脸小子,还有中间一个方脸老爱笑的,就是他们俩为小旗。做得好不好以后再说,现如今先让他们顶上去。”

那黑塔大汉马桥祖辈就在定国公门下,因父亲殷勤走动得勤,于是此次徐勋练兵,定长孙徐光祚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举荐了来。他是个胸无城府的,只是鼓足了劲想好好干,因而徐勋这一吩咐,他愣了愣神就立时满口答应了下来,浑然没注意到其他四个人正在那面面相觑。

没想到这一下午的拔河不是单单为了什么磨合,也不是纯粹为了用赏罚竞争激励人心,而是还有挑拣人才的意思!

徐勋对马桥说了那三个人,随即就转头对另外四人又挑选出了八个人来,或是分派总旗或是分派小旗,但这次却还都留了一个空额让他们自己去填补。见四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便收回了目光扫了一眼大棚里埋头苦吃的这些幼军,又开口说道:“总而言之,吃完饭之后,就把这些要做总旗小旗的都召集起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个百户哪有不知道的,当即肃然答应。眼看他们各自散开去找人了,徐勋也就径直转身往去寻王守仁。一进屋子,他见这位向来不慌不忙的正在那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人显然走神了,他就咳嗽了一声。

“嗯?”王守仁一回头见是徐勋,这才发现饭菜都已经凉了,当即就撂下碗苦笑了一声,“要不是你今天着实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简直要觉得你是甩手掌柜。给一些兴许连字都不认识的幼军讲什么行军布阵,而且就三个月,我又不是那些谁都能教化的圣人!”

“圣人也是人。”徐勋差点想说,你这阳明子后世也几乎被人奉做了圣人。此时话锋一转,他就诚恳地说,“圣人况且有教无类,这些幼军底子差,但却人人都憋着一股劲想上进。而且,又不要王主政你给他们讲圣贤之道,只是在忠君之外多讲讲进退章法等等。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精兵简将,这些最底层的小军官是最要紧的。”

“好吧,那我就试一试!”

三十出头的王守仁尽管在朝堂还不得志,但主持过一任乡试的他实则是已经可以被不少人称一声座师,更不用说他在京城也曾经开课讲过学,并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他也不是嫌弃那些幼军都是身份底下的军余,而是不免想到这么做传扬出去的影响。然而,徐勋的精兵简将四个字着实说到了他的心里,因此他思量再三,终于答应了下来。

这一晚上,王守仁给那十五个刚刚升任小旗总旗,正掩不住欢喜的年少小军官讲军阵,而徐勋则是紧跟着对他们说了队列和号令。至于剩下的那些才刚入西苑一天的幼军们,大多数则是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或饥肠辘辘心怀翻本地酣然入梦。而这一座临时辟为军营之地的四周,也不知道有多少大珰们派来的眼线在悄悄窥伺,其中尤以司礼监和御马监为最。

而带着朱厚照在坤宁宫吃了晚饭,又是训诫又是安抚了儿子好一阵子,如今回到乾清宫的弘治皇帝在得到下头答应禀报,得知徐勋和王守仁竟在夜里还不放松,一人给那些个刚刚提拔了军官的少年们讲了一堂课,立时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番,最后方才挥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却坐在圈椅上沉思了起来。

朱厚照的性子从来就是坐不住的,所以他顶多拘着人去文华殿上半天课,这相比从前就是很大的进步了,要想让小家伙和他当年为太子时一样整日坐在那里,那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西苑那边试一试也好,横竖王守仁也不认识太子,头疼的却是名义啊名义……总不能直接把个太子送过去,到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吓坏多少人。

次日一大早早朝之后,弘治皇帝便亲自御文华殿,旁听诸位讲官给太子朱厚照讲课。皇帝难能亲临,从首辅刘健往下的所有讲官自然是激动不已,刘健恨不得把那论语讲出最精辟的治国大道来,而其他讲官亦是天花乱坠妙语连珠。然而,身为学生的朱厚照虽然很给面子地没有扭来扭去,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但弘治皇帝身为父亲,哪里看不出来儿子的意兴阑珊?

于是,在上午讲学结束照例赐刘健以及诸讲官白金之后,在出了文华殿之后,弘治皇帝就二话不说地拉着朱厚照的手上了銮驾。刚刚讲课结束精神百倍的朱厚照见弘治皇帝如此光景,以为父皇定是生气了,立时老老实实耷拉了脑袋大气不敢吭一声。直到随着面沉如水的弘治皇帝进了乾清宫东暖阁,眼见孙洪和那些答应长随都被屏退了下去,他就抢先开口叫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不意想朱厚照开口就认错,一连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强自硬起心肠板着脸说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儿臣不该在父皇亲临文华殿看儿臣听讲的时候,还提不起精神来,让刘阁老他们几个又有理由到父皇面前告儿臣的状。”

见朱厚照说得无精打采,弘治皇帝想起自己当初还是太子时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儿子的肩膀,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当即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朕去了文华殿你都这样倦怠,更何况朕不去?你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天子,在臣下面前,就是撑也要撑出威仪来!你之前还对你母后说,你不是能被人挑唆的人,他们错看了你这个太子,那你就不知道拿出太子的样儿给人瞧瞧?”

朱厚照闻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前时自己对张皇后诉苦的时候,竟是给父皇听了过去,一时立即气咻咻地跳了起来:“父皇,您竟然听壁角!”

“不许岔开话题!”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重重一拍扶手,见朱厚照立时老实了下来,他方才沉下脸说道,“总而言之,下次要是再让朕看见你懒洋洋的,朕就罚你……罚你不许出宫城,老老实实在承乾宫给朕呆着!”

“啊!”

见朱厚照一声惊呼,那脸色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他又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若你能好好听讲,不让那些老大人到朕面前告状,朕也有赏。你昨儿个扮成小太监过去,终究是极不像话,朕和你母后提过,你就以你表弟寿宁侯世子的名义,名正言顺到那儿观瞻,就说朕有意磨练寿宁侯家的人。只要徐勋那边叫你一声小侯爷,别人不会怀疑的。”

“啊?”

接连两个瞠目结舌的惊呼,朱厚照盯着自己的父皇,突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欢呼:“父皇万岁!”

“臭小子!”

弘治皇帝情不自禁地骂出了这么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市井俗话,见朱厚照欢喜得什么样似的,他又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这一次你自己警醒些,要是再冒出一个什么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来,那你以后也别想出去了。甭管你怎么闹,朕也非得拘着你在宫中不可!”

“父皇放心放心,不就是张小侯爷嘛!”朱厚照满口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情愿,“姓朱随父皇,姓张不就是随母后?唔,不过父皇别忘了和寿宁侯府打个招呼,别到头来让大舅舅给我穿了帮,他这人做事最不可靠了!”

尽管朱厚照对张鹤龄的评价仍是不怎么样,但至少叫了这么一声舅舅。面对这样重大的进步,弘治皇帝在哑然失笑之余,心中不无欣慰。

因祸得福,朱厚照那次文华殿逃讲学逃得总算还值得!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3章 天子愁名义,储君变世子(下)

“张小侯爷?”

面对这么一个由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亲自送过来的少年,徐勋面色如常,王守仁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儿是在练兵啊,徐勋把他这个兵部武选司派过来监军的拉了做牛做马也就罢了,好歹是因为练兵的正经事。可是,皇帝把这寿宁侯世子送过来观摩,还让他多多指点,这算什么?他王守仁即便在兵部不得志,可也不带让他来看孩子的吧?

而徐勋只是面上一本正经,肚子却快笑破了,尤其是看着朱厚照刚刚又自称本小侯爷,却在说自个姓名的时候险些穿帮的情况下。只是,在满脸不解加郁闷的王守仁面前,他却不好表现出这些。然而,待朱厚照回转身在萧敬的引领下去四下里参观了,王守仁立时一把将他拉到了旁边,眼神中没了刚刚的郁气,满是疑惑和若有所思。

“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叫了寿宁侯世子来?”

为了这事儿,徐勋先头就让王守仁这三个月别回家了,刚刚萧敬又重申了此事,他见王守仁丝毫没放在心上,于是,此时面对这番疑问,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王主政,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爱旷古未有,对张家也颇多恩遇,我说的没错吧?”

尽管朝野对张皇后颇多不满之词,哪怕不敢说其悍妒,骄横却是大多数人暗地里的看法,就连弘治皇帝也被人在背地里指摘这么一位中兴圣主,竟是个惧内的。然而,王守仁和妻子诸氏成婚多年无子,却也始终没有纳妾,外人也附赠惧内二字,所以他对帝后之间的恩爱甚笃只有钦佩赞叹,觉得堪为民间所有夫妻楷模,倒不像朝臣们逮着个张字便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不过对于张家的备受恩宠,他还是不以为然。

“没错,但即便是皇上礼遇张家,可今次对这位小侯爷也未免恩宠太过了。”

“是,但王主政要体会皇上的良苦用心。张家乃是皇后娘娘母家,如今一门两侯,看似贵不可言,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要是家门中没有得力的人才,也就是坐吃俸禄庸庸碌碌而已。皇上之前才训诫过寿宁侯,如今又想把寿宁侯世子引上正道,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对张家的一片爱护之心。而作为我们当臣子的,也该为此事多多出力,让寿宁侯世子了解民间疾苦,了解世情艰难,了解这些军中情形。毕竟,这位小侯爷是勋贵,难保将来会不会领军上战场的。到时候他一身安危不要紧,将士安危,家国安危,那却是最要紧的。”

徐勋这合情合理的一番话说完,王守仁终于为之动容,而且竟是丝毫没听出任何破绽来——毕竟,弘治皇帝对张家的厚待几乎是不可理喻的,最是宽和的天子甚至曾经因为他的友人李梦阳弹劾张家而将李梦阳下狱。没有办法扭转皇帝这种过于偏袒的心理,那么就只有对寿宁侯府的下一代掌权人下手了!

“你说得对,若能把这位小侯爷引到正道,实在是天下之幸事!”

朱厚照自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和徐勋策划了给他引来这样一位编外讲官,而徐勋又忽悠了王守仁,后者正打定主意要改造他。为了今天他能够乔装成张小侯爷出来,这内校场附近的所有宦官统统换了一个遍,沿途也都作出了相应安排,足可保证他在这里四处乱晃而不会有人发现,在朝堂上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而那位可怜的真正张小侯爷,则是正在坤宁宫里头窝着。

昨天只是远远看了一会儿,不好近距离观察这许多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幼军,今天既然逮着机会,朱厚照甚至还招手叫人上来,问了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惹得旁边七老八十的萧敬不得不提心吊胆。他却浑然不觉别人怎么看自个,问完了就挥挥手把人赶开,待到好大一圈兜完,他正要对身旁的萧敬说话,却不料一旁突然传来了尖利的竹哨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萧敬等人无不如临大敌。然而,见一大堆刚刚还席地而坐休息的幼军无不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飞一般地朝竹哨的方向跑去,刘瑾就立时笑道:“小侯爷,应该是集合,他们又要操练了!”

“走,去看看!”

朱厚照昨儿个见识了几场拔河,今天很好奇徐勋还有什么新鲜玩意,见一应人等很快站成了五个大方块,须臾竟是跑动了起来,他顿时眼睛眨着到处看。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他恰好看见之前见过的那个兵部主事背着手走了过来,他就立时招招手道:“你……嗯,那个王守仁,你快过来!”

堂堂太子,需要讲礼数的除了两宫皇太后和帝后外加三位阁老和数得着的部院大臣,其余的就数不上来了。所以,朱厚照当然不认为对王守仁直呼其名有什么不对。

然而,王守仁就不这么看了。同样是世子,这寿宁侯世子怎么就和兴安伯世子徐勋差这么大?定是因为锦衣玉食,不知道民间疾苦,不知道人情世故,一定要好好扭转过来才是!

“小侯爷。”

“来来来,你给本小侯爷解说解说,这练兵的要旨不在于舞刀弄棒吗,好端端的怎么跑起来了?还有,为什么还要喊什么一二三四的口号?”

倘若说王守仁本就对这位寿宁侯世子很不感冒,那么此时此刻,听人把小侯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他就更加皱起了眉头。然而,想了想徐勋的那番话,他就耐着性子解释道:“小侯爷,这些都是府军前卫的军余,此前练武还有些底子,但却是一盘散沙。所以要先练队列,以正军风军纪。为军者,最重要的就是纪律,比如说……”

他突然伸出了手掌,冲着朱厚照五指徐徐击出做了一个手势,继而又捏紧拳头一下子打了出去:“就好比五根手指头,各自为政的话,就是打人也不疼,但若是五个手指头能捏成拳头,那么便是凌厉一击。”

“啊啊,是这么个意思!”如此浅显的比方,朱厚照立时听得连连点头,继而又若有所思地道,“按照你这么说,打人之前都得把拳头缩回来,然后打出去,是为了蓄力。而徐勋不让他们一上来就练那些战阵,却不是真刀真枪,其实也是一种蓄力!”

此话一出,刚刚还存着几分敷衍心思的王守仁不禁吃了一惊。端详了朱厚照好一会儿,他方才欣然笑道:“小侯爷果然是聪明,竟能因此及彼!”

朱厚照虽说也没少被那些朝堂大佬们说什么聪慧天成,可这些人嘴上说着,背后就去弘治皇帝那儿告状,久而久之他也练就了一副几乎能立马看出别人夸奖是真心还是敷衍的利眼。这会儿见王守仁是真的吃惊和赞赏,他便洋洋得意了起来:“能看出我聪明,你也不简单!能不用那些之乎者也把道理说得这般简单,你比……”

由于顺口,朱厚照险些要说你比文华殿那些讲官强,可话到嘴边总算是给噎回去了,因改口道:“你比我府里那些西席先生强多了!”

“哦,敢问小侯爷,贵府的西席先生是怎么讲课的?”

王守仁这一问,朱厚照之前才被弘治皇帝训了一顿,当即大倒苦经道:“还能怎么讲课,一上来就先给我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遍,紧跟着又让我给他们读三遍,然后就是反反复复一句话拆成一个个字地讲!哎,都是那些四书五经的经义,我又不考科举,他们尽讲这些干嘛?还不如讲史记汉书唐书来的有趣……”

朱厚照这牢骚一发,自然就有些止不住了,虽不能明说那些大佬的名字,但他记性何其好,一会儿学刘健在那捋须讲解论语时的滔滔不绝,一会儿学马文升讲礼记的颤颤巍巍,一会儿又学几个壮年讲官的慷慨激昂,末了才一摊手道:“说来说去,都是些空的,听着没意思!”

尽管朱厚照不过是每个人学了一两句话,但王守仁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来,暗自咂舌这寿宁侯为了自己儿子,居然请了这许多水平很不错的西席先生,只可惜肯定给这位小侯爷给气走了。然而,他自己年轻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个省心的,这会儿最初对朱厚照的抵触心理几乎都差不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嗟叹。

学而不得其门,教而不得其法,这大概才是豪门多出纨绔的缘由!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侯爷应该从未出过京城吧?”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王守仁就背着手自信地笑道:“那小侯爷可想知道这京城之外是什么情景?”

“当然想!”

“那好,这些老先生的学识是好的,但所讲的条条框框确实太枯燥。小侯爷若是不弃,我在京城读书,年少去过居庸关,之后在浙江呆了几年,又去过山东主持乡试,从北到南都走过,倒是可以给你讲讲这大明天下的情形!”

一直在暗地留意的徐勋见两边相谈甚欢,便走上前,正好听到王守仁这最后一番话。见朱厚照赫然是眼睛大亮,他便笑吟吟地在这位太子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颗砝码。

“小侯爷大约不知道,王主政文武全才,就是骑马射箭的工夫,也决计不下那些百战将领!”

居然还是射箭高手!

朱厚照终于完全心动,立时忍不住重重点了点头:“好好,京城之外怎么个景象我要听,不过,我要先学射箭!我早就想学了,可一直没逮到机会!”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4章 射术之妙,皇后之嗔

“凡射,必中席而座,一膝正当垛,一膝横顺席。执弓必中,再把之中,且欲当其弦心也……”

王守仁也曾主持乡试为人座师,也曾在京城开课给年轻士子讲自己多年的总结心得,曾经在历史中大放异彩的心学如今已经初露端倪。然而,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官给一个世家公子讲射术,这仍然是破天荒头一次。他倒是曾经对友人和士子们说过练武强身,奈何如今不是士子皆佩剑的唐时,也不是朝廷大力鼓励组建弓箭社的宋时,承平日久,朝廷恨不得民间百姓少舞刀弄棒,更何况士子?而他的这点爱好,连父亲王华都不以为然,甚至还很是责备过,却不想这时节有了用武之地。

这会儿乃是操练的空隙,重新补足了五百的幼军围坐地上,个个好奇地看着站在那儿手持弓箭的王守仁,不少人甚至还在好奇地窃窃私语。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文官和武将的分别实在是太好认了,谁都没想到这会儿演习射术的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文官。

“架子看上去挺不错的……”

“不知道能不能射中!对了,听说咱们那位徐大人之前被不少老大人们弹劾过,兴许故意这么安排,只是为了让这位兵部主事出个丑?”

下头人怎么议论,朱厚照却在轻声复述着王守仁念诵的《射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不慌不忙搭箭上弦的主人公。听其念到“目以注之,手以指之,心以趣之”时,只见骑在马上的王守仁猛然一松手,一支羽箭陡然之间越过百步远,一头扎进了那箭靶之中。下一刻,一旁自告奋勇看靶子的马桥就一溜小跑到了箭靶边,取下那箭靶就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正中红心!”

一瞬间,下头一片哗然。而朱厚照虽也常有看武将们端午节射柳,但不得不说,那一堆勋贵和武将们的表演之中,除却一两个出挑的,多数都有或多或少的失手。此时看王守仁一个文官竟有这等好本事,他在最初那一愣神之后,脱口而出赞道:“好!”

刚刚见识了这张小侯爷的天生聪颖,此时见其对射术亦是真心感兴趣,王守仁心中一松,暗想这位纨绔公子也不是不可救药的。于是,他索性摆摆手吩咐那马桥把箭靶放回去,一策马又回转原位,竟是一连又发五箭。虽这一次只是五箭中四,但仍激起了漫天彩声。这时候,王守仁方才调转马头回来,利落地跃下马背之后,就对朱厚照拱了拱手。

“有些手生了,而且这弓弦软了些。”

王守仁见徐勋若有所思地拿着一把弓正在沉思,当下就说道:“徐指挥,今天考较过这些幼军的射术,能射者只有区区二十二人。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习射术首先得要有好弓,然后还要耗费羽箭无数,这些人都是家境还殷实的。至于剩下的,有的连拉开弓都不会。”

“能有十二个能射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的,只要把他们从能射变成善射,要耗费的工夫更多。”徐勋微微一笑,当即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第一个月就让他们习练队列和进退,这些技击之术都只用做平时休息时的娱乐,吊一吊他们的胃口和兴趣。至于从第二个月开始,开始让他们演阵,至于那些能射的则专心演练射术。两军相拼,一看战术,二看气势,三看配合,第四才是个人勇武。”

“好!”

王守仁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再补充点什么,一旁就传来了朱厚照响亮的咳嗽声。扭头见这位寿宁侯世子满脸不得劲的模样,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承诺,一时又头痛了起来。而徐勋见朱厚照那很明显的目光,便笑着说道:“小侯爷是不是也想去试试手?”

“是啊是啊!”

朱厚照几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浑然没见周遭那几个太监古怪的脸色。这时候,徐勋冲着那边的马桥使了个眼色,见马桥会意地点点头,陡然之间又吹起了竹哨,四下里刚刚看热闹看得高高兴兴的一众幼军不得不一个个爬起身来,他才冲着朱厚照虚手一引。

“小侯爷,那边几处房子的背后,就是一个演武场,我已经在那儿安设了靶子,您不如去那儿好好演练演练。”

“好好好!”

眼看朱厚照兴冲冲地催促王守仁往那边厢去了,刘瑾几个人亦是慌忙跟上。徐勋便收回目光站在那里踌躇了起来,突然,他就听到身旁传来了一声咳嗽。

“徐世子。”

“啊,是萧公公!”

扭头一看是萧敬,徐勋一愣之下就连忙拱了拱手。萧敬却看了那边练得热火朝天的军阵一眼,又冲着徐勋意味深长地道:“世子这般用心,三个月之后,这些幼军必然是一番整肃气象,料想那时候各位老大人们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世子也别忘了根本,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因为殿下对你恩宠有加,你才有今天,你却放着他和王守仁厮混,到时候若殿下让王守仁扭过来了,那时候即便是你举荐的,从今往后却没你什么好处!”

萧敬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再往上没有任何地步,因而他所指望的,也就是自己能继续庇护萧家子孙一段时日,把圣眷巩固了,退下来也有个地步。所以,年纪一大把的他着实没法相信,年纪轻轻的徐勋甘于自毁长城成全了别人。就好比他萧敬固然和不少文官交好,可他又怎会不知道,绝大多数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太监?人家在提防他,他也在提防别人!

王守仁完全是一个不可控因素,相比之下,徐勋有把柄在他手里,会承他的恩!

“多谢萧公公提点,这一片爱护之心,我心领了。”徐勋躬了躬身,直起腰后却笑道,“萧公公既然不随太子殿下去练射箭,可否跟我去一个地方?”

绕过内校场后的几排柳树,萧敬只觉得面前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条长长的驰道,两边每隔二十步左右就设有一个箭靶,显然是给人演练驰射用的。这时候,徐勋才说道:“这儿是我之前晚上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听人说,想当初宣庙年轻的时候,就曾在这儿练习过驰射。如今虽多年不用,但一直保留得很好。但驰射不是一时半会能练成的,要练弓,自当从步射练起。”

徐勋说着就从驰道一旁设着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弓,跨上箭袋之后就大步走到驰道中央,凝神静气拉弓开箭,当手臂完全绷紧拉直之后,他只一轻喝,如满月似的弓弦便都陡然放开,只听铮的一声低响,利箭便离弦而去,下一刻,里头一个小校就捧着箭靶冲了出来。

“恭喜大人,中了!”

萧敬眼见那箭靶的红心上扎着一支羽箭,忍不住上前到徐勋的位置目测了一眼,见足有五十步,他不禁吃了一惊。不是说徐勋年少的时候被人引入歧途,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吗?怎么这射术竟是有些准头?

“世子你这是……”

“大概也就练了一两个月吧。不过,之前因是大伯父七七,我不敢妄动凶器,也就先在房间里拿着弓,我爹教我练个架子。是得了任命之后,我爹才真正手把手教我的。如今这准头还说不好,如果是步射,射中射不中也就是五五开。”见萧敬若有所思,徐勋这才说道,“说实话,我与其只想着这西苑练兵的机会和殿下寸步不离,还不如想想三个月之后,那些老大人们会不会再挑我的毛病。”

“好好,你既有成算,咱家倒是白担心了!”

把萧敬送走的时候,徐勋心里也在想着朱厚照。这位太子他接触到现在,算是大约了解了六七分,那就是聪明机敏,却没有长性耐性。如今的王守仁还嫩了些,况且又不知道朱厚照这位主儿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真要一个撂挑子一个半途而废,还是少不了他收拾局面啊!

……

这一天傍晚,弘治皇帝一踏进坤宁宫东暖阁,就看到趴在暖榻上满脸苦色的朱厚照。见几个太监大汗淋漓地替他捏着胳膊腿,朱厚照不时发出一阵惨呼,他不禁脸色一变。这时候,一旁的张皇后自是忍不住,上来就是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到最后弘治皇帝实在是招架不住,趁着朱厚照又是一声呼痛把张皇后支使了过去,自己就趁机溜到了外头,把今日跟从太子的几个内侍叫了过来问话。

“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刘瑾和谷大用马永成都在里头给朱厚照揉捏着那些酸疼的肌肉,这会儿其他人顿时全都去看张永。张永见状没辙,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殿下今儿个和那位兵部王主政练射术,结果练的时间长了些,所以就……”

得知朱厚照一下午都在和王守仁练射术,弘治皇帝微微一愣,随即追问道:“那徐勋呢?”

“徐世子……在练兵,没在旁边跟着。”

弘治皇帝闻言眉头一蹙,继而又舒展了开来,随便又问了几句就摆手吩咐他们退下,这才重新举步回东暖阁,心里满意得很。

一个不是一味逢迎储君,而是懂得行止进退轻重利弊的人才,难得啊!

然而,他才一进门,就只见一个东西迎面飞来,慌忙侧身避开,再低头一瞧,就发现是一个暖榻上靠着用的引枕。见张皇后又抄着一个玉枕怒瞪自己,他顿时更着了慌。

“居然让厚照吃这样的苦头,你……你赔我的儿子!”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95章 隐患须除

北边的冬天远远比南方冷,然而,屋外寒风呼啸,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却暖烘烘的,只着贴身小袄就管够了,手脚都暖和。这会儿头一次来到北边的沈悦坐在靠窗的绣架前,想着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冬天屋子里就靠那一个炭盆取暖,虽冻不着,却也总得靠着手炉取暖,什么活计都做不了,如今却能够定定心心做针线,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等以后回了南京,一定让爹娘哥哥也给祖母盘个炕,这样兴许还能治一治祖母的老风湿……”

嘴里嘟囔着这话,见那绣架上只不过才进展了一丁点,她忍不住气馁地叹了一口气,又苦着脸从绣架下头拿起了自己的手,见上头赫然还留着好几个针眼子,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她是自小读书却气走了先生,自小学女红却气走了针线师傅,唯有练武上头有些天分。可现如今要绣些什么东西就麻烦了,才一个开头这几天来就扎了好几下,这接下来都是繁复的套针,她可怎么坚持得下去?

“坚持不下也得坚持,横竖至少有一两年,我就不信连嫁衣都做不好!”

才一进屋子的如意听见自家小姐这恶狠狠的声音,竟是抑制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沈悦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才端着手中的丹漆小茶盘快步走上前去,因笑道:“小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大红颜色,谁都知道您在绣什么!要我说,还是让我和李妈妈给您打打下手吧。”

这所谓的打打下手是什么意思,沈悦哪里有不明白的。想当初拿去糊弄母亲的那些女红活计,十件里头就有八件都是她们打下手打出来的。但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嫁衣,尽管她好几次都被那绣花针折腾得大光其火,也横下一条心硬扛着,当下便嘴硬地说道:“我说不用就不用,刀枪都拿得起来,这绣花针我就不信我玩不转!”

“好好好,就依小姐你。”

如意嘴里揶揄着,心里却也高兴,暗自庆幸还是李庆娘有办法,拿着这么一件最是麻烦的勾当让沈悦根本没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要让这位主儿知道朝中那些大佬正在对徐勋开炮,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情来!上一次都跳秦淮河了,这一回要是再去跳一回什刹海,那她不被活活吓死,也得被活活折腾死!

沈悦接过如意捧来的小茶盅,一口气喝了小半盏,这才搁下茶盅说道:“这京城什么都好,冬天也只外头冷,就是一会儿不喝水,嘴里就火烧火燎的,脸上手上也干燥得很。等开了春,咱们多做一些花露备着……对了对了,与其开着这半死不活的成衣铺,赶明儿还不如淘制些胭脂水粉花露之类的来卖。当年家里不是有一家在金陵很有名的胭脂铺子么?我还记得怎么做来着……”

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一阵,她最终气馁了,险些没趴在绣架上。花露她倒是做过,那是因为祖母因年轻时落下的隐疾,脚后跟易开裂,冬天用花露加水泡脚却能缓解。至于胭脂水粉……她平时用得少,就算真用,也都是用家里铺子中送来现成的,什么时候自己做过?

如意知道自家小姐就是这样一阵一阵儿的脾气,因而也不去劝,笑眯眯地将茶壶放在蒲包里温着,继而就悄悄退出了屋子。才出了院子到前头铺子里预备看看生意如何,她就发现这些天少人问津的成衣铺里多了一个戴着帽子的客人。细细一看,不是当初护送她们在高邮上船的慧通和尚还有谁?只是,李庆娘正用异常阴冷的目光瞪着慧通,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

“妈妈……”

“这儿没你的事,去里头看着大小姐,别让她到外头来!”李庆娘说完这话,见如意愣愣的不动,她立时沉下脸呵斥道,“快去,别在这杵着!”

尽管平素李庆娘一直都是温言软语的好气性,但相处多年,如意哪里不知道这位变脸之后是多么可怕的角色,慌忙答应一声就赶紧从后门溜了。这时候,李庆娘冷冷看着慧通,僵持了许久才说道:“你我各为其主,井水不犯河水,你却去查我的底细,究竟想干什么?”

“说不上各为其主,将来沈姑娘还不是徐夫人?”慧通却嬉皮笑脸地一笑,继而漫不经心似的说道,“再说,去查你从前的事,那只是因为我心里好奇,谁知道真的能查到点什么。李妈妈就算不再惦记着当年的事,不想报那一箭之仇,可总不会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吧?”

“你……”李庆娘硬生生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那追问截断在口中,旋即冷笑道,“实话告诉你,你查错方向了!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会两把花架子的女人,不是什么昔日西厂百户李富阳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夫家!”

“那当我什么都没说!”慧通光棍地耸了耸肩,当即就转身往店外走去,又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没娘的闺女被家里人当成累赘,二十二岁都还没出嫁,如今预备许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鳏夫,你就当不知道吧!”

李庆娘原本是忍了又忍,闻听此言,她终于勃然色变,当即一按柜台竟是就这么跃了出去,继而一把抓住了身子已经到门口的慧通,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李妈妈终于是承认了?”慧通这才不紧不慢地扭过头,见李庆娘面色铁青,他才叹了口气道,“都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和尚我当年在西厂风光的时候,还有个预备娶回来的女人呢,结果事有不偕立时跟人跑了,你这算得了什么!这事情要说简单很简单,趁着你女儿出门设法把人拐带回来;要说难也难,毕竟人家知不知道你这个娘还未必可知。总之我把那户人家的住址告诉你,你自己先斟酌。”

尽管最初疑心慧通另有目的,但对方爽快地把哪条街巷胡同第几座门头都说了出来,李庆娘最初的愠怒恼火也就打消了不少。毕竟,两个人怎么说都是曾经因为同一件事而沦落下来的,要说天生的亲近还不至于,可说话总能说到一块去。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慧通见李庆娘松了手又走回柜台后头,也就顺势走过去,双肘支在柜台上,仿佛是老主顾没事闲聊似的,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沈姑娘安分的样子,大概不知道这些天的风波,可你总不会不知道吧?这事儿世子爷让我追查,你知道我查到谁身上了?”

“莫非是那个徐毅?”

“虽不中,却不远矣。”慧通文绉绉地念叨了一句,继而就正色说道,“他一个小人物,怎会知道禁中的事?所以我往前头查了查,从他下头一个随从口中得知,刘山凌迟的那一天,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济良见过他。要知道,那天太子殿下世子爷和沈姑娘是一块大闹的长公主府,世子爷甚至一度挟持了齐济良方才得以突围脱困,所以,人家恨他入骨也正常。问题在于,齐济良如今让那丫头画了沈姑娘的图像,让人满城里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