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把王守仁噎了回去,刘大夏就看着其他人道:“还有谁有话要说的?”

王守仁虽是宦门子弟,在京城也有几个朋友,但初入兵部未久的他在兵部却是并不招人待见,尤其是这一回他在西苑呆了三个月,又因练兵受皇帝称赞赐了飞鱼服,别人就更瞧不得他的做派了。这会儿刘大夏驳了他,其余人自是暗地称快,哪怕是原本打算提出不同意见的,也一时偃旗息鼓,一个个都说些老成持重的观点,到最后轮到李东阳这个前来观部议的阁老时,这位呷了一口茶,却只说了两句话。

“我此来时,元辅和木斋都曾经有言,不可重蹈当年覆辙,但也不可一味因噎废食。至于王守仁所言,固然有不切实际的地方,但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兵部各位多多斟酌就是了。”

所谓的斟酌,不过是给王守仁一个台阶下,一时众人自不会再继续批驳下去。等到散了,刘大夏知道王守仁父子和李东阳私交不错,索性就令了王守仁去送李东阳,也免得在面前碍眼。而李东阳出了兵部衙门,瞥见落后一步的王守仁面色不太好,便转过了身来。

“伯安,你要明白,万事需得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你说得这些不是没有人提过,可你知道为何不能成?很简单,因人成事固然被人鄙薄,但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是要靠人去做的。比如你所谓的挑选精锐,怎么挑,换谁来统带,粮饷和其他军马相比是不是该多一些,赏罚等等该怎么算,那些不是精锐的如果要裁汰,又该怎么安置,军费怎么省出来……这全都是问题。至于抚恤死伤等等,同样还是那么一句话,钱从哪里来?”

见王守仁几次要开口却又止住了,李东阳便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和那些凡事只会卖力气的军士厮混久了,就沾上了他们的那种急躁习性。至于徐勋,此子心性尚可,但灵动太过,不免喜欢走捷径,你不要学他。三月就是会试之期了,你也不要一个劲就知道埋头在军旅事当中,去看看今科有什么志同道合的人才是正经。唔,南监祭酒章德懋据说曾经留了个上京赶考的士子在南监读书,之前才放了人上京来,这一科似乎是要应考的。我记得那是陈白沙的弟子,叫……对了,就是湛若水,明日我家文会,你可以交一交。”

“是,多谢李阁老提点!”

嘴上虽然答应着,但王守仁其实却心不在焉,送了李东阳上车后,他也不忙着回兵部,却是顺着直街上到东江米巷,然后一路西行。等过了棋盘街上了江米巷,还没到锦衣卫衙门,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阵阵喧哗,想起徐勋捎带的信,他就索性走了进去。

“锦衣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没错,府军前卫的徐大人正在里头办要紧事呢,叶大人不见外客!”

尽管昨天徐勋总共只挑走了六个人,今天还要四个,锦衣卫门前的两个校尉也对里头这会儿的筛选很是好奇,但职责所在,一见面前这文官模样的年轻人在此驻足,其中一个喝了一声,另外一个就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后者不多嘴也就算了,王守仁原是心情郁闷到这儿随便逛逛,闻听此言一时就忍不住了,走上前就说道:“通报进去,就说兵部主事王守仁来了。”

“王守仁?”

一个校尉眼见一个兵部主事如此牛气,正莫名其妙之际,另一个就立时把他拉到了一边,又赔着笑脸道:“原来是王主事!咳,徐大人之前就交待过,若是您来,不用通报就立刻请进去,里头人都齐整着呢!”

王守仁是货真价实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好好读了几本书定心,并不知道徐勋这两天是根本没闲着。这会儿一进锦衣卫衙门,绕过前头那一堵刻着莲花的大照壁又进了一道门,他就看清楚了这院子里的情形。只见徐勋身旁簇拥着好几个年纪相仿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还有六七个少年人则是罗列一边,至于他们身前不远处,大约二三十个人正在那听着马桥的口令一会左一会右,显然是徐勋又把之前训练队列的那一招祭了出来。

“王兄来了?”徐勋原本没注意到王守仁进来,被一旁的钱宁提醒了一句,他才看了过来,旋即立刻丢下其他人笑吟吟迎上前,“你今天应该是销了假第一天回部办事,武选司的公务就这么空闲?”

“别提兵部了!”王守仁一想到今天的事就心情郁结,叹了口气就看向了那边又是左转又是右转的一群小军官,随即就转向了那几个显然是名门贵公子的少年,“想不到你这么雷厉风行,这么快人就快齐全了。不过,那四个是谁?”

“那四个?一个是寿宁侯世子,当然,这回是如假包换的。”见王守仁嘴角微微抽搐,显见是想起被朱厚照耍了的这三个月,徐勋又笑道,“剩下的是定国公次子,魏国公的小舅子,再加上仁和长公主之子。”

见王守仁大吃一惊,他便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当然,他们这回是要充军中百户的。”

“你疯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8章 仗势压人,升官有道(上)

王守仁是真觉得徐勋疯了。这么些人厌狗憎的角色,哪里能拉到军中来?

当徐勋轻描淡写地说,要趁着幼军休息的这十五天,把这些百户之类的军官选出来,继而再把人拉到西苑内校场先操练一遍,他才反应了过来。即便如此,他仍是不相信徐勋能够把这些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给扳正了。要知道,那三个月五百幼军们即便大多都是苦出身,可脚底磨出泡冷风吹出病的依旧不在少数,更何况眼下这些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

“总而言之,王兄你只管去监督着勾选幼军,这些人包在我身上。这一次不同先前那五百,只要人精壮就好。西苑皇上亲自校阅幼军,并赐封他们为太子带刀舍人一事必定已经传扬开来,现如今府军前卫就成了不少军余眼中的香饽饽,务必要严格把关,绝对不能让人滥竽充数,否则到时候大肆淘汰起来,兵部户部都要有话说,这些就着落在你这个兵部主事的身上了。至于将,你只管放心,那四个虽说是出身来历不凡,但其他的都是靠真本事挑进来的,尤其是那个穿蓝衫的。”

徐勋指了指背着大弓的钱宁,这才微微笑道:“此人便是我凑巧撞上的,不但能开一石半的强弓,而且能左右开弓,射术极佳!到时候要是他的表现出色,我预备以马桥以左营第一队百户署理左千户,以他为右营第一队百户署理右千户。”

王守仁先是因徐勋称赞钱宁的射术而大感兴趣,可随即就被徐勋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给说呆了。以百户署理千户,这是权宜之计,而且马桥这人他是赏识的,为人勤恳老实,从不偷懒耍滑,至于那钱宁,若真有左右开弓的本事,署理右千户也是个办法。只是,他想着想着就问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样的处置,你不怕那些个少爷屈居人下闹腾?”

面对王守仁的疑问,徐勋当然不会解释说这是从后世里军训连长兼任一排长的灵感——而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一手组建起来那两千人,不想随随便便弄两个外来千户压在他们头上,以至于让这些人失了上进心。至于那钱宁,他就是专门用来对付那几个少爷兵的。

老天爷主动把这样一个人送到他眼前,不用就着实可惜了!

“放心,我的王主政,我不像你这么老实,山人自有妙计。”

被徐勋又揭了老底,王守仁一时恼羞成怒,当即气咻咻地说道:“你还敢说?要不是你一直糊弄我,我何至于这三个月一直没把太子殿下给认出来?好,这些少爷兵就全归你管,我可不想在兵部受那些老大人的排揎,到了军中还要受他们的闲气!你在这挑人,我回兵部去看军余的名册,免得让人糊弄了。”

他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可没走几步就突然站住了:“说实话,我宁可在西苑那三个月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愿意在衙门和那些老大人小大人们打擂台!”

目送王守仁消失在门外,徐勋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官场么,原本就是磨灭年轻人锐气的地方,那些个性滑不溜手善于转圜的人总是上升到高位,而太有棱角的纵使能凭借圣眷一时居于高位,但时间长了下场就不知道了。如今的王守仁虽则是落第两回,馆选庶吉士又失利,官场上一度不甚得意,可骨子里终究是那样一个刚烈的人!

不同于头一批时间紧,那五个百户也没得选择,这一次徐勋着实是精挑细选。看武艺看识字看性情,在武艺队列之后,他甚至仿效后世的面试不惜耗费时间一个个叫人进来面谈,从拉家常里抽丝剥茧地了解这些未来的属下。而这些看在老奸巨猾的叶广和李逸风眼里,自是暗自赞赏有加,可四个如假包换的贵公子就表现不一了。

张宗说和徐延彻都在抑制不住地打呵欠,齐济良倒是勉力打起精神,可怎么也不明白徐勋的用意,唯有王世坤小眼睛一闪一闪,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之后,徐勋直接一张名单一蹴而就甩给了叶广,他听到今天选出的那四个人的名字,心底立时透亮了起来。

这四个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家世简单,但全都是为人长兄,下头弟弟妹妹却有好几个——换言之,是善于照顾小孩子,可人情世故却谈不上精通的老实人。徐勋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老谋深算了!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这三个月虽说初一十五要去文华殿升座,老大不情愿地看那些东宫属官给自己磕头,虽说每天上午要去文华殿听那些千篇一律的课,但每天下午的日子却是异常惬意。到西苑看幼军操练,跟着王守仁学射箭抑或和徐勋比射箭,听两人谈天说地讲兵法话地理,徐勋还常常会信手拈来地讲西边那些蛮荒之地国家的有趣故事,原本极慢的日子竟是一晃而过。现如今幼军们的半个月假期才放了个开始,他就受不了了。

“无聊透顶!”

看到朱厚照劈手把一本书扔在地上,整个人一下子仰卧在了软榻上,暖阁中伺候的几个太监没一个人敢吭声,尽管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的第五回了。张永之前倒是试着劝慰过一回,但换来的却是这位太子爷恶狠狠的一个白眼,一时也有些没辙;谷大用也用出宫当做过诱饵,可东宫殿下不想看戏也不想逛街,他又不敢带人去青楼楚馆,于是只好怏怏退缩;至于马永成之流就更不用说了,朱厚照连杂耍喷火等等最爱的东西都没兴趣了,他们还能怎样?

“殿下,殿下!”

听到这一连声叫唤,朱厚照连手指头都懒得挪动一下,就这么躺着懒洋洋地问道:“你滚到哪里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这一溜小跑窜进来的却是刘瑾,他仿佛没看到同僚们那些恼怒的目光,满脸堆笑地跑到软榻前单膝跪下,因笑道:“殿下,俺刚刚打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是徐大人刚刚上了一个折子,说是所要的军官已经选齐,因外间各校场分属各卫,不好占用,所以请暂借西苑内校场半个月来操练这些个军官,司礼监萧公公说晚间就把奏折送到御前去!”

话音刚落,刘瑾见朱厚照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脸上满是兴奋,他就又神秘兮兮地说道:“殿下知道这些个百户里头有谁不?嘿,居然有四位谁都想不到的公子哥!头一个是寿宁侯世子,第二个是定国公次子,第三个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就是咱们见过的王世坤……至于第四个,殿下您保管怎么猜都猜不出来!”

朱厚照被刘瑾逗弄得兴致盎然,立刻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最后猛地一拍大腿道:“徐勋这家伙最狡猾不过了,他不会把那个齐济良也要过来了吧?”

刘瑾原还想卖个关子哄朱厚照开心,不想这位主儿居然联想如此丰富,一时间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殿下您怎个知道的?”

“那当然,也不想想本太子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得意扬扬的朱厚照立时再也忍不住了,趿拉着鞋子下了地就连声吩咐人来给自己穿衣裳,最后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道,“快去司礼监,找个文书官把奏折赶紧送到御前,我要去父皇那里说项,再这么闲着我骨头都要发慌了!”

有朱厚照说项,再加上弘治皇帝知道徐勋一口气把那么四个出身显贵的百户挑了进来,也有心扶一把,便半推半就地允了徐勋把这些人拉进西苑内校场。只是,从前操练五百人的地方这一次就多了这么十五号人,外加马桥那五个休假三天就被硬拉来的教官,自然显得稀稀落落没气势。尤其当徐勋撂下一应人等一站便是整整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正如徐勋所料,尽管一堆人都是摇摇欲坠,但头一个发难的正是寿宁侯世子张宗说。这位世子爷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满脸通红地嚷嚷道:“这一站就没个头,这算什么练兵!我是百户,又不是那些军户,练这些没意思的干什么,小爷我不干了!”

见张宗说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一直同样是站着的徐勋这才淡淡地说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怎么,难道你还敢拦着我不成?”寿宁侯张鹤龄在外头就是最强横霸道的,张宗说在家里畏惧父亲威严,在外头当然就是另一幅嘴脸,此时霍然转身指着徐勋的鼻子就骂道,“大不了我上皇后姑姑那里去求恳,我就不信我来得还去不得了!别以为你和太子殿下交好,就在我面前摆什么大人的架子,我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兄呢!你算什么东西!”

“本太子有你这么个不中用的表兄,脸都丢干净了!”

看到刚刚悄悄莅临,却躲在场边那些看热闹宦官后头的朱厚照眼下终于气咻咻地现出了身形,徐勋不禁莞尔,随即少不得装模作样地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免了!”

朱厚照见张宗说转身瞅见自己,旋即犹如见了鬼似的,他就恼怒地嚷嚷道,“徐勋,我记得你这府军前卫有军规,训练偷懒是要受罚的……唔,是军棍二十还是三十来着?”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9章 仗势压人,升官有道(下)

真是太子殿下来了!

无论认识朱厚照的也好,不认识朱厚照的也罢,徐勋那一声太子殿下却是如假包换的。再看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张宗说在呆愣之后,竟是哭丧着脸跪了下来,其他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怀疑。那些个锦衣卫的世袭军官既是徐勋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站这么久虽也疲累,此时此刻少不得昂首挺胸,一个个恨不能把最佳的精气神显露出来,而王世坤徐延彻齐济良这三位,也当然不会去学倒霉的张宗说,一时都打起了精神。

于是,跪在那儿的张宗说显得异常无助可怜,只这会儿没人有工夫同情他。尤其是当徐勋念出操练偷懒军棍二十的时候,王世坤甚至还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

“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朱厚照如今虽说对两个舅舅都客气些了,可对那些表兄弟可却都不怎么看得上,因觉得张宗说丢了自己的脸,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迸出了这么一句如今已经少有人敢放在嘴边的明言,继而才看着徐勋说道,“徐勋,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本太子要的是勇武之士,不是那些脓包势的软蛋!”

张宗说虽比朱厚照还年长两岁,但见着这个太子表弟一向就是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声不敢吭,这会儿听朱厚照撂下了狠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磕头道:“殿下,臣知错了,臣知错了,求殿下看在臣年少无知又是头一次犯错,宽宥臣这一次……”

“磕什么头,没出息,我又不是你顶头上司,这军规就是军规,谁犯了都得罚!徐勋,你说是不是?”

徐勋早料到张宗说必然是第一个撑不住的,要是朱厚照不来,他倒是真打算给人一点颜色看,但眼下太子来了,这么做反而有故意借势压人之嫌。于是,他转念一想,他就走到朱厚照身侧道:“是,太子殿下着实赏罚分明!不过,姑且念在这是头一回,不如就先饶恕他这一回。但皮肉之苦可以免了,却不能不罚,今天操练结束之后,令他抄书一百页,如何?”

说完这话,还不等朱厚照开口,他就又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总得给皇后娘娘和寿宁侯留点面子,否则堂堂世子被人扒了裤子打板子,于二位脸面不好看。”

“好吧,依你!”

朱厚照只恨张宗说要偷懒耍奸还把他这太子拿出来当靠山,一时气急才打算打他的板子,可徐勋拿了张皇后出来,他想想也就只能暂且作罢,但眼珠子一转就补充道:“不过一百页不够,先抄两百页以儆效尤,操练还照常,让他晚上点灯抄!还有,这几天不许他擅自离开西苑,免得他回了家去找人代笔……张宗说,你给本太子老实点,我可认识你的笔迹!”

尽管逃脱了二十大板,但站起身的张宗说想到那二百页书,一时只觉得欲哭无泪。而徐勋见朱厚照来了,自然不会让其就这么观瞻这样枯燥的军姿训练,喝令张宗说归列之后,他只是片刻就吩咐马桥暂时休息,旋即就带着朱厚照来到了从前给幼军们讲课的地方。

随侍的刘瑾和张永忙着张罗椅子茶水,徐勋少不得接着刚刚的由头笑道:“殿下真是虎威,张宗说这样蛮横的性子,殿下一喝就立刻老实了。”

“那是当然,别看他在我和寿宁侯面前老实,这小子在外头也是一霸,有一次正好给我撞上了他欺压良善,我就悄悄让人狠狠教训过他!”说到这里,朱厚照便斜睨一眼徐勋,“这事可就只有我和刘瑾张永知道,你可别说出去,那次母后气坏了,顺天府尹挨了老大的排揎!”

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见刘瑾和张永都是没事人似的,仿佛朱厚照提到的不是他俩个,徐勋不禁哑然失笑,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赞了一句小侯爷高明。而这一声小侯爷又勾起了朱厚照从前的那些记忆,当下又埋怨道:“都是张宗说这脓包败坏了我的名声,想当初我跟着王守仁学射术的时候,手都磨出泡了,还不是一声不吭在那练着,哪里像他这么没用!早知道我怎么也不用他这寿宁侯世子的名头,真是丢我的脸!”

“是是是,殿下要不是这等勤学苦练,怎么能前次在那许多老大人们面前出场惊艳?”

“那当然,只要我认真起来,这些哪里在话下!”想起那时他一出场,群臣那瞠目结舌的样子,朱厚照立时心痒痒了,霍然站起身就叫道,“你前几天不在宫里,我倒忘了!快快,再和我赛一次,那次居然马失前蹄输了给你,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扳转回来!”

“好好,不过殿下带着刘公公张公公,我再去叫两个人见证可好?”

朱厚照巴不得在人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箭术,一听这话立时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及至他匆匆带着刘瑾和张永来到了后头那一条长长的驰道,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看到徐勋不慌不忙地带着两个人来。前头一个他认识,是魏国公的小舅子王世坤,而另一个壮汉他却完全没见过。但这会儿他完全没在意这些,连声催促着开始。见王世坤和那个壮汉以及刘瑾张永一块去安设了靶子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他二话不说就抓起了一旁的那把宝弓。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方才重新回到了内校场。最初精神奕奕的朱厚照这会儿却是憋了一口气,偷眼看见徐勋一脸坏笑,他忍不住冲着其轻哼一声:“本太子不巧又是马失前蹄,且再让你得意一阵!”

“是是是,臣只是超水平发挥,这才侥幸又赢了殿下一箭。”

当着外人的面,徐勋自然是不失臣子本分,笑容可掬地应道。见朱厚照没好气地别过脑袋仿佛就要走,他便快走两步追上,却是又轻声说:“话说回来,此次两千府军前卫的事,臣也想和殿下商量商量。如今人多了,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暂时可以不设,但千户却是要有的。臣拟将两千人设为左右营,左营以之前那五百人为基础,千户由马桥暂时署理,就是那个黑大个。至于右营,则是以此次新调的人为主,再加上王世坤他们这几个出身显贵的百户,所以这千户的人选不好挑。臣思来想去,便打算委了钱宁。”

“钱宁是谁?本太子倒觉得王世坤挺好的,人机灵,不像那张宗说只知道仗势欺人!”

徐勋瞥见刚刚奔前走后却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的钱宁恰是呆若木鸡满脸不可置信,直到朱厚照出言反对才脸露黯然,而王世坤则是一脸的惊喜,这时候,他就笑着说道:“世坤机敏练达,当然是好,但经验却未免有些不足。至于钱宁,就是刚刚给殿下报箭靶的,世袭百户又有一身真本领,况且年纪也稍大一些,稳重妥当。”

“哦!”朱厚照看了看钱宁,见其果然是人高马大,不免老气横秋地歪头在其面前打量片刻,这才微微颔首道,“好,你看中的人想必不差。至于王世坤……”

朱厚照斜睨了王世坤一眼,这才笑眯眯地说:“王世坤,徐勋都这么说了,这次就只好让你吃亏了。不过,横竖府军前卫两千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你好生操练着,下次再扩充一千人进来,我让你当千户,也不用什么署理,直接就正职!徐勋要是还不肯,我给你做主!”

王世坤听徐勋把到了嘴边的机会推出去,原本还有些小小的郁闷,可当朱厚照这么开口一说,他立时恍然醒悟过来,慌忙称谢不迭。这时候,徐勋则是不动声色地踢了钱宁一脚,见人扑通一声就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他不觉嘴角一挑。

“钱宁,别辜负了徐勋对你的举荐!张宗说那几个家伙,你该怎么操练就怎么操练,到时候要是他们不像样,我可唯你是问!”

“殿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对于连连磕头的钱宁,朱厚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看看天色就唉声叹气道:“好了,又该回去了。明儿个一早又是考较,晚上又得背书,要是背书和射箭一样有趣就好了……”

眼见朱厚照自顾自地背着手往前走,刘瑾拔腿就追了上去,而张永则是瞅了个空子对徐勋说道:“这蒙古小王子不是越打越来劲么?苗公公正在可劲钻营,希望能再和保国公搭档,一块带兵出征。世子可千万快些儿把这两千府军前卫练好,到时候要真的派兵,有太子殿下进言,你把队伍拉出去跟着他们走一趟就是老大的功劳,别错过了这等良机!”

目送着那东宫主从三人渐行渐远,徐勋琢磨着张永这混军功的提议,正在心里想这是张永自个的想法,还是哪里已经有风声了,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卑职若能真的出人头地,绝不会忘了大人的提携之恩!”

转头见是钱宁还跪在那里,只这一回换做是冲着他磕头,徐勋立时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机会我给了你,太子殿下你也见过了,只要你好生尽力操练,日后还有的是上升的地步。但要是这次机会你抓不住,那也就没什么下一次了。”

“是是是,卑职一定不辜负大人的提携!”

三言两语激起了钱宁那满腔劲头,徐勋先把人打发了回去,这才看着王世坤笑道:“怎样,你不会怪我把机会直接给了别人吧?”

“一开始我倒是纳闷来着,但一听太子殿下那话我就明白了,这算盘打得简直是绝了!”尽管刚刚那一站,王世坤也是浑身僵硬,但适才朱厚照的那番话把他的精神都撩拨了起来,“一个区区千户算什么,太子殿下都觉得我吃亏,日后还有那样的补偿,算起来我真是赚大了!要真是我打头,张宗说首先就不会服我,更不用说徐延彻齐济良!我不趟这浑水!”

“你明白就好!”徐勋知道王世坤骨子里是个什么人,当下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总而言之,让钱宁去收拾他们,你只用用心心把这几日的操练记下就是,到时候幼军选好了,你就用同样的法子去操练他们。这些东西又枯燥又累人,但要把散乱的人捏在一块,却是最有效。”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0章 又一位一代宗师!

抄书,抄书,还是抄书!

白天被操练得累死累活,晚上还要抄书,对于张宗说来说,这些天实在是足以把人折腾死。自打头一天借着太子发威之后,徐勋倒不曾怎么针对过他,可因操练最出色而被徐勋点名任军令长的钱宁却出奇严格,他要偷懒是完全休想。而钱宁有了徐勋给的惩罚大权,对其余人等是从罚站到军棍不等,对他们几个公子哥则是只有抄书这两个字。可恨他白天已经累得七死八活,晚上还要抄书,到最后连手都快断了。

而徐延彻和齐济良比张宗说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一个是父亲严令,一个自个认为是戴罪立功,操练也还算认真,可终究没有那些幼官的体力,一来二去每晚上多抄七八页的书总是难免。只有王世坤得钱宁照顾,再加上他年纪毕竟大几岁,弓马稀松归稀松,可终究是学过的,每晚说是要抄三四页的书,可准点睡觉却还能做到。而此番总共才十五个人,一人一间房,到晚上大门一关不许出房门,外头还有人巡逻,谁也不知道旁人情形如何。

接下来这半个月,徐勋因没有住在宫中,每日都是宫里宫外跑着,从寿宁侯张鹤龄到定国公徐光祚再到仁和长公主,这三家常常来探问情形,他只一概敷衍,主要精力只放在朝廷是否出兵以及王守仁那边的幼军进度上。连放完了假的之前那五百府军前卫调到了安定门外的团营旧营房,每日由各总旗带领出操训练,他只是隔日去看一回。等到连同此前那十五个百户在内的两千人全部塞进这座营房,他立即全身心投入了进去。

毕竟,上次西苑练兵五百人已经是破格,此次两千人断然不可能再拉进西苑。而在这安定门外的营房校场,到底不像宫中只有宦官,周边出没的人众多,御史更是虎视眈眈,真要挑出什么毛病来,他和王守仁的麻烦就大多了。然而,数日下来,虽说军官和士卒的磨合还说不上渐入佳境,他却发现周遭看热闹的人渐渐减少了。

“难道那些御史终于恍然醒悟还有其他正经事了?”

这天午饭时分,听到徐勋的这一句嘟囔,王守仁顿时没好气地说道:“那是因为他们还有另一桩要紧事盯着,没工夫再管咱们了。会试已经开考,主考官和各房考官都是重中之重,不盯着他们反盯着这儿,那些科道言官还不至于这么本末倒置。以他们的性子,没事都盼望着有事,更何况此次恰逢会试之年,当然恨不能再出一回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的大案子!”

原来转眼就是二月末,眼看就是又一年的会试了!

徐勋这才记起这一茬,一时暗幸此番操练这两千新军期间,能够暂时躲开那些恶意的目光。然而,他虽说四书五经样样稀松,但对于这三年一次的盛事却也大有兴趣,当即追问道:“今年是谁主考?”

“是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还有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

傅容此前遣了心腹京不乐陪着上京,如今的徐勋对于文武百官虽不能说如数家珍,但这些有名头的大多数都还有些了解。张元祯也就罢了,杨廷和这名字他却是如雷贯耳了——不就是那位亲自把嘉靖皇帝送上帝位,然后自己却因为大礼仪之争被皇帝扫下台的吗?而要是再根据后世某些盘根究底的传言,甚至有人说正德之死都和这位文官之首脱不开干系。就拿现如今来说,这人也是正儿八经的东宫序列。

只这个念头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微微一眯眼睛就笑道:“也不知道这一榜会是谁有幸摘得状元。几十年寒窗苦读,就看这几日的发挥,倒是真个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难。”

“你这比方倒贴切。”王守仁自己就是前后三次会试,独木桥走了三回,对此自然深有体会,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往昔,他突然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继而就蹭地站了起来,“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十八,也是这会试最后一场,我和一位友人约好,等他出贡院要为他接风,今儿个我得先走了!”

“只管去吧,今晚上的兵法课停一天也不打紧,下头人难得偷一回懒,高兴都来不及!”

见王守仁说着就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徐勋也没放在心上,随口就这么说了一句。然而,王守仁已经到了门口,却突然又转了回来,却是看着徐勋说道:“我倒忘了,据说南监祭酒章翁对你有半师之谊?”

“你怎么知道?”徐勋没想到这事情连王守仁都会听说,一时大为诧异。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究竟有是没有?”

“算是吧。不过,我只是有幸在章大人家里养了一个月的伤,蒙他赠书两箱子,又向北监祭酒谢大人举荐了我。”徐勋想起前不久匆匆南下的陶泓,就叹了口气说,“只日前才刚刚听说章大人有丧偶之痛,所以我打发了家里一个童子南下探看探看。”

“那就好!我那友人因章翁赏识,在南监读了大半年书,也是称章翁一声先生的。他二月初才刚到京城,我也是因李阁老的缘故,与他在文会上相识,料想他应该知道章翁近况。你若是有空,不妨和我同去见一见?”

徐勋此前到京城后也曾经给章懋写过两封信,但三个月西苑练兵之后就顾不得了,此次才让陶泓带了书信回去。这时候王守仁说要去见的是这么一个人,他立时霍然起身,二话不说点点头道:“好,那我先去吩咐一下今儿个晚上的安排,然后跟你进城!”

时值傍晚,京城东边贡院前头那一条街已经是挤得满满当当。从二月九号开考至今,已经是整整九天,所有南来北往的举子们全都云集于这么一座贡院之内考试,几乎是一步都不能出号房,如今好容易捱到了尽头,外头等候的家人自然是人人激动。翘首盼望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贡院开了,就只见一大堆手提考篮的举子从中一哄而出,一时间竟是喧哗一片。

王守仁是考过三次的人,当然知道要在这时候迎着人,就不能光靠傻等,因而这会儿压根就没和徐勋在下头等候,而是包了贡院旁边一座酒楼的二楼雅座,只在临窗位置边看边等。他既是精于射箭,眼力自然很好,居高临下看了不多久,他便看到了那个人群中施施然背手而行的悠闲中年人,一时便出口叫道:“元明兄!”

那底下的中年人抬头一看,认出那窗边的人是王守仁,颔首一笑就穿过人群到了酒楼门前。不消一会儿,提着考篮的他就上楼进了雅座,见座中除了王守仁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微微一愣就笑道:“可是兴安伯世子?”

“正是,冒昧打扰湛先生,实在是莽撞了。”

“哪里哪里,要说世子之名也算是如雷贯耳,我也好奇很久了,不想今天能相见,也是托了王伯安的福。至于先生二字当不起,世子叫我湛元明也罢,叫我老湛也未尝不可。”

“那我便占个大便宜,叫一声湛兄了!只那世子二字,还请湛兄收起。”

“好好,正该如此!”湛若水爽朗地一笑,放下考篮厮见之后就自己搬开椅子坐了,自己提起茶壶倒满了茶一气半盏喝下去,这才舒了一口气道,“这九天真是难熬得很,连口热茶都几乎喝不上,好在老天爷没下雨,总算是捱过来了。”

王守仁见状不禁打趣道:“知道你是不想考,硬生生被人硬逼上梁山的!”

徐勋也是在路上听王守仁解说,才知道自己今天来见的是广东湛若水。据王守仁说,湛若水师事大名鼎鼎的陈献章,为了求学甚至一度焚掉了路引以求追随那位白沙先生,在执掌江门钓台之后,又为陈献章之死服孝三年,这次还是在母亲和广州府一位官员的双重劝说下勉强来京城应试,打的却是最好考不中回乡继续讲学的主意。但相比这些,真正让他心中大震的,却是因为他记得,后世鼎鼎大名的明朝心学大师,除了王守仁就是这湛若水,两人都是弟子众多,湛虽声名弱于王,仍可谓是一代宗师!

“伯安你知道就好,千万不可对李阁老说,否则就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此时,见湛若水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勋便举杯敬道:“湛先生话是这么说,但有道是这世上的事情常常事与愿违,你虽不想考中,只怕此次却是必中。”

王守仁也笑道:“是极是极,今科主考的这两位都是一心人才慧眼识珠的谦谦君子,就如徐世子所言,我也打赌你必能中!”

湛若水才以茶代酒喝了徐勋敬的那一杯,听到王守仁这话不禁莞尔:“好你个伯安,你这不是存心挤对我吗!虽说我是想就此安安静静回乡教书,可要是我和你赌不中,按你的话岂不是认定此科两位主考大人慧眼不识珠?说真话,考不中就罢了,若侥幸考中,我这些年一直都是醉心书卷,于实务上头一窍不通,只望能点个翰林,让我能博览群书,继续精研学问,好好教书育人,不要误了百姓!”

中进士点翰林,这原是无数读书人一生的期望,被湛若水说出来却好似退而求其次一般。然而,这等狂妄的话他却说得颇为平和,徐勋听着竟也觉得其人真心实意,当下少不得笑着附和了几句。一番闲话之后,酒菜上齐,他便言归正传道:“我听王兄说,湛兄此来京城应考前,曾经得南监祭酒章大人激赏,在南监读了几个月书?不知道章大人近况如何?”

“章翁……”湛若水踌躇了片刻,这才摇摇头道,“章翁近况实在是说不上好,老而丧妻,原本就是人生大痛,更何况章翁入冬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因疾致仕朝廷又不允,这会儿应该已经从乡间回金陵继续主持国子监了。唉,不是我言辞激烈,朝中诸位老大人的年纪都大了,如马尚书等都已经年过耋耄,一个个都曾几次三番上书致仕,皇上也应该放他们归去,否则老于其位,年轻一辈都觉得他们尸位素餐,又伤名声,又伤身体,未必是朝廷之福!”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1章 又一位一代奸臣!

徐勋曾经几度面对那几位顶尖大佬,除却还不到六十的李东阳之外,其他的无不是七老八十,马文升甚至还有选择性耳背,至于这些人之前是因灾异自请致仕也好,因怕被人闲话而自请致仕也罢,甚至说是以退为进……总而言之,弘治皇帝一概都是殷殷挽留,十足十一位礼贤下士的明君。问题是,那些大佬们是真的老了,老到朱厚照背地里也对他嘀咕过!

因而湛若水说这话,他心里自是万分赞同。然而,这种话他当然不会明里说出来,只就着湛若水说章懋的话题叹道:“湛兄说的是,诸位老大人虽老而弥坚,但毕竟朝廷事务繁杂。说起来,哪怕是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章大人也一直关切爱护有加,每每想来便令我感念。他四十出头致仕,结果年近七十又复出掌南监,原本就是推辞了多次了。但朝廷一再相召,他也只能勉为其难,虽是学子的幸事,可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劳累了。”

湛若水拿起杯子品了一口酒,又摇了摇头说:“所以家师白沙先生数次不第,便索性回乡教书,一心著书育弟子,结果还是一再接到征召。就连我,也躲不过家母和徐大人的一次次训诫提点,哪怕苦着脸也只能来了。天下之大,一人之力所能为者极少,更何况掣肘重重?朝中老大人们纵使秉持公心,但顾忌既多,要做事便是难上加难,想想伯安这入仕之后的经历,我就真的想打退堂鼓。”

“我虽然不曾点翰林,但先历刑科,又主持山东乡试,接着又任武选司主事,比起一科一科众多真正蹉跎一生的进士来说,已经是幸运之极。更何况……”王守仁斜睨了徐勋一眼,便又苦笑道,“更何况我还在西苑因缘巧合,竟是把太子殿下误当成寿宁侯世子。我要是再自称蹉跎,只怕人人都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起这事情,湛若水方才真正来了兴致:“不错不错,二位如今可算是除了东宫讲官之外,和太子殿下最亲近的人!我倒想斗胆问一句,二位觉得殿下究竟是怎样的人?”

“殿下么……天资聪颖,触类旁通,尤其好武,爱骑射。”根据自己这三个月和朱厚照相处的经验,王守仁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几句评价,随即停顿好一会儿,他才有些犹豫地说道,“只殿下兴之所至,便往往一意孤行,做事未免少些长性。”

相对于那些大臣们当面连篇赞叹,背后一次次告状,王守仁对朱厚照的评价在徐勋看来自然是极其中肯。见湛若水看向自己,徐勋踌躇片刻就坦然说道:“殿下年少,兼且自幼无人相争,随心所欲自是难免。而他个性聪颖,自然就不喜大臣老生常谈。好武好射,更是这等年纪的血气方刚使然。不过刚刚王兄所言却缺了一条,殿下性子纯孝,对皇上皇后极其孝顺,常常挂在嘴边。”

听到最后这句话,湛若水不禁眉头一挑道:“你们俩都这么说,看来外间传言有些不尽不实!都说东宫蓄养百戏杂人,日日笙歌不断,殿下根本无心读书,反而如同英庙当年那般只爱排兵布阵,恐非天下之福。”

王守仁没见朱厚照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也听得很多,等真正和人相处了三个月,他真心觉得朱厚照毛病虽不少,可确实是极其聪明机敏,若是教授得法,弘治之后再现当年仁宣盛世也不是难题。于是,他一时眉头大皱道:“笑话,只有知兵方才能在日后用兵审慎,岂可因当年土木堡之变就再也不让储君涉兵事?”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因这雅座虽是板壁隔开,却算不上隔音效果很好,三人刚刚涉及大臣和太子之言,无不是稍稍压低了声线,眼下外头声音一起,本待要说话的徐勋立时站起身来大步出去,拉开门一看,却只见那边厢几个今科举子模样的人正在那对峙,其中一个恰是势单力孤。

“今科两位主考最看不得激昂文字哗众取宠的,要是你今科再落第,看你拿什么说嘴!”

“就是!别以为你十八岁中举便有什么了不得,前两次会试都是名落孙山,这一次多半也差不离!你懂什么军事,有英庙前车之鉴在,你居然说太子好武乃是朝廷之福,你这是阿谀媚上!”

“严惟中,除非主考大人瞎了眼睛,才会取中了你!”

徐勋见那边厢唇枪舌剑齐飞,原只是以为举子们起了口角,待听清楚这些话,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而等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本不打算管闲事的他一时色变,当即走上前去,冷冷地说:“尔等都是今科应试的举子,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两位主考大人取中谁不取中谁?什么瞎了眼睛,传扬出去,单单一个诅咒座师的罪名,你们今科就一个都别想中!”

众举子酒酣之际争执起来,不料突然跑出来一个外人这般指摘,顿时齐齐都愣住了。而徐勋素来是趁势进击的性子,不等有人反应过来就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些悖逆的家伙一一记名,送到两位主考大人那儿去!”

尽管会试已经散场,但这座酒楼乃是贡院街前头最热闹的所在,众举子只以为考官还派了人在这儿监看今科应考人的品行,一时大惊失色。几乎是一瞬间,刚刚还气势汹汹说出那句瞎了眼睛话的举子仓皇扭头朝楼梯跑去,他这一带头,其他人慌忙跟上。闻讯而来的伙计气急败坏抓住一个人讨要酒菜钱,那人生怕徐勋真个有记名权,随手把一锭银子塞了过去就蹬蹬蹬冲下了楼梯。不一会儿,这楼面上就干干净净,就连刚刚探头看热闹的人都没了。

王守仁和湛若水刚刚都跟了出来,见徐勋三言两语就吓得那些举子落荒而逃,一时都是莞尔。湛若水见起头被人挤对的那年轻举子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便上前招呼道:“尊驾也是今次进京赴礼部试的?不要理会那些徒逞口舌之利的无聊人,只管等着发榜就是。要是两次不中就是一辈子不中,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大器晚成的人?”

那年轻举子被湛若水这一说,顿时脸色好看了些,只见徐勋转身回来,他不免紧张了起来,拱了拱手就说道:“这位大人,您刚刚所说记名的事,不知可否宽容一二?适才大家喝醉了酒,我一时嘴快得意了两句,这才招来群起而攻,大家也不是有意的……”

“哈哈哈!”曾经被徐勋取笑为老实人的王守仁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就指着徐勋说道,“你连他说话也信?他惯是奸猾骗人的,不过是看不得那些人趾高气昂,于是吓他们一吓,他哪里会记什么名字送去给两位主考官?”

徐勋也不恼王守仁揭了自己的底,笑呵呵地冲着那年轻举子颔首道:“没错,我就是一是看不惯他们的嘴脸,所以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这些人不说学问如何,一言不合就连那种话都嚷嚷出来了,品行实在是不怎么样。尊驾还是离他们远些,免得日后惹麻烦。”

王守仁和徐勋先后这么一说,那年轻举子方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举手一揖谢道:“多谢这位公子提醒。我只是因为他们是住在江西会馆前来应试的同乡,这才同进同出,只不料会出这种事。三位兄台也是应礼部试的?在下严嵩严惟中,江西分宜人。”

严嵩!

尽管徐勋如今名人见多,已经有些免疫力了,可此时此刻听到又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仍不免失神片刻。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年不到三十的举子,他只觉得对方相貌堂堂气度宛然,看不出半点奸臣气象,他就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严公子,我们三个里头,只有湛兄是应礼部试的,我和王兄都只是到这儿来看个热闹而已。”

“湛……可是白沙先生高徒湛元明?”

“湛兄真是大名在外啊!”湛若水尚未回答,王守仁就笑着点点头道,“湛姓少见,轻轻巧巧就让严公子猜着了。相逢就是有缘,你那些恶友既然去了,不如就到我们这小坐片刻吧。”

严嵩之前两试不第,心中虽说对此次会试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对于今科举子中那几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仍是下了不少工夫了解。因而,此时徐勋既然开了口,原就想结交一二的他立时爽快答应了下来。等进入三人的雅座,见桌上酒菜都只是略略动过,大异于他们刚刚出贡院之后的大快朵颐,他更是心中暗赞一声果不愧是名家传人,把持得住口舌之欲。

“这位是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王伯安,这位是兴安伯世子。要说大名,他们俩可是远远盖过我!”

然而,严嵩才一坐下,就只见湛若水指了指旁边的两人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一时大吃一惊:“两位就是不久之前于西苑操练府军前卫,得了皇上褒奖的……”

“就是他们两位了!”湛若水刚刚叹过老臣问过太子,对府军前卫的事却还没来得及问,这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严公子刚刚说过太子好武乃是天下之福,这话如何说起?”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2章 权奸尤青嫩,权阉已露头

徐勋对于严嵩的兴趣是来自于他在后世的名声,而湛若水和王守仁则是正好相反,两人更感兴趣的是他之前引起那些举子们群起而攻的话。而此时此刻,严嵩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沉吟了一会,这才抬起了头。

知道对面三个人无论是已经入仕的王守仁,还是据说是太子亲信的兴安伯世子徐勋,亦或是虽不曾及第,名字却已经为众多大佬所知的湛若水,都不是自己这个落第两次的清贫举子能够比拟的,他反而只觉得心中激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

“当今太子好武并不是坏事,好武爱兵,今后就能知道边关百姓疾苦,兵事多变,若能了解敌我地形,至少不至于为冒功者诓骗了。而京城前临蒙古最近处不过上百里,若有万一便随时会成为御北第一线。若翌日的一国之君不知兵,而偏偏蒙古又有枭雄崛起,那时候当如何?况且……”

严嵩一口气说出这些,也是因为徐勋王守仁不同别人的身份。因而只顿了一顿,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况且,我朝太祖爷驱逐鞑虏打的天下;太宗爷又是为了抵御鞑虏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为的就是天子守国门,以告后世子孙不可忘了兵事;而宣庙不但曾经从太宗爷北征,还曾经亲征汉庶人之乱,更带兵北巡。如此的堂堂祖训,怎可因为当年英庙时的土木堡之变,而就此弃之不顾?所以说,反而是矫枉过正,绝非天下之福!”

“严公子到底是满腹锐气。你这话和刚刚王伯安的话,实则是异曲同工。”湛若水见王守仁那样子,显然也是赞成这番话的,他却笑道,“我也不赞同那些老大人们矫枉过正,但群臣所虑不是太子练兵,而是太子好兵。好兵便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挑唆,而贸贸然用兵,纵使有一时的斩获,却难保长治久安。所以,练兵则可,用兵当慎。”

“好一个练兵则可,用兵当慎!”

徐勋可不是一门心思只想着打仗立战功的好战分子,闻言立时眼睛大亮,亲自给湛若水斟满了一杯酒,又自己满上敬了。等湛若水一饮而尽,他就点点头道:“古语有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是说练兵当勤,也是说用兵当慎。要打就要把人打疼了打狠了,否则不疼不痒的一拳,只能让人记不住教训下次卷土重来,遭殃的又是边关百姓。”

“所以说,汉武帝数次对匈奴大肆用兵,让大汉多年宿敌匈奴一蹶不振就此没落,可民间困苦却也是不争的事实。用兵的度,从来就是最难掌握的。”

严嵩见徐勋只称许湛若水的那番话,于自己所言却仿佛并不放在心上,虽也并不意外,可仍旧心中郁郁,只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了两杯。他此前所饮已经很不少,而徐勋这边叫的酒是入口绵软后劲却大的,不过应付着说笑一会儿,他就不知不觉地趴伏在了桌子上。见此情景,王守仁惦记回头明日还要继续练兵,时间也很不早了,就索性站起了身来。

“徐老弟,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不如先散了,元明那里我送他一程,这严嵩就劳烦你送一送了,看他这醉得也不轻。他既是和我一样已经考过两科不第,想来当年这中举也是一蹴而就,之后屡试不第不免被同乡讥刺,所以心中才会更加愁苦。今夜他回去不相宜,不如另找个客栈安置。”

“好好,他就交给我吧!”

徐勋见湛若水脸上掩不住的疲色,知道这九天科场确实难捱,当下就此和王湛两人告辞。等到他们出门,他见严嵩依旧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他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严嵩,你刚刚的话,应该还没说完吧?”

徐勋只是随口一提姑且试一试,倒不是真有把握严嵩没醉过去。然而,此话一说,他就看到那个趴伏桌面的人渐渐直起腰来,又在那使劲晃了晃脑袋,不禁眯了眯眼睛。

果然,严嵩拿起面前还剩大半杯的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就说道:“我是没说完,这历来的各朝各代,开国之君都是马上天子,开疆拓土,御外敌往往能应付裕如,但之后一代代君王,不要说外敌,就是国中跳梁小丑蹦跶两下,也往往会造成大乱,便是因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自小被那些老成持重的人灌输,再加上名将凋零,军士散漫,于是一点小火星就会成为燎原大火。世子可以算一算,一朝一朝马上得天下,可多半也是马上失天下,藩镇也好,内乱也罢,甚至是外敌……若是天子知兵,何至于如此?”

“严嵩,你漏算了一个人。隋炀帝为王时就深有勇名,手底下也一度名将如云,可隋经二世而亡,固然是他志在铲除世家,可诱因却是他三征高句丽。”说到这里,见严嵩一下子愣住了,徐勋方才笑道,“你所长当不在军略,不必因为如今时势而强求。”

见严嵩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又徐徐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两科落第,对今科又是心怀期望,又是觉得希望渺茫,这很自然,人失败次数多了,就会有患得患失,只你不是无才之人,大可不必如此。至于太子爱武是好是坏,于如今的你来说,还是少谈为妙。须知朝中老大人们看着我操练府军前卫,大多是不以为然的,而会试也好,殿试也罢,多半都是这些老大人们做主,万一你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却因为这些言论而恶了他们,你说你是不是本末倒置?”

作为初来乍到就在金陵的那场莫大风波里从夹缝中突围,继而又在京城如鱼得水的成功人士,徐勋深知自己是沾了多少机遇和巧合的光,又是怎样侥幸才有现在的地步,所以,他很能理解如今的严嵩是怎样的心情,一番勉励轻轻巧巧就送了出去。

“诗仙李太白有一句诗我喜欢得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科举这种事,不要相信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话。今日的王伯安也是三次才金榜题名的,你当初能够不到弱冠中举,也是从无数人当中杀出来,如今不可失了锐气!”

尽管徐勋的年纪远小于自己,但此时此刻听着这一波高似一波的话,严嵩只觉得心情激荡不已,当即站起身冲着徐勋深深一躬,沙哑着嗓子说道:“多谢世子提点!若今科真的能侥幸中试,严嵩必不敢忘今日教诲!”

出了酒楼,徐勋雇了一辆车使其送严嵩,自己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收回了目光,心中总觉得好笑得很。

无论是刘瑾也好,严嵩也好,如今尚未成气候之前,奸猾固然奸猾,可要想打交道,远远比和那些不好对付的老大人们打擂台容易多了!这都是先知先觉的好处啊!

他正想着,突然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就立刻瞪大了眼睛。而那人见他吃惊,便嘿嘿笑道:“怎么,没想到是俺?小侯爷派俺出来找你,结果俺特地跑到安定门外,却说你和王守仁一块到贡院这边来了,幸好俺聪明,几个酒楼一找,就寻到了你的下落。俺说徐老弟,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几个人在那种四面漏风的地方就敢议论兴亡得失?”

刘瑾坦言之前就是在听自个的壁角,徐勋顿时气结:“那会儿举子们举杯庆贺会试结束都来不及,有几个人会竖起耳朵听这些?”

“那可说不定,你如今行情见涨,别看北镇抚司的人和你好,可东厂指不定就盯着了你。王岳那老货俺最了解不过,文官们他不去盯,偏就盯着太子殿下的亲近人。”刘瑾一边说一边四处看,仿佛东厂的人就在周围,又低声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吧!”

刘瑾一个人出来,自然不会坐车,而是骑的马。中官们常常要骑马往四处府邸上跑,他又不是萧敬那些获准坐凳杌的大珰,因而马术也相当不错,这会儿和徐勋一块出了贡院街前头的随磨房胡同,他便熟门熟路地前头带路,只走那些荒僻的小胡同,最后却是领着徐勋进了一座小院子。把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小幺儿,他就扭头看着徐勋咧嘴一笑。

“俺进宫好几十年,才有这么一座小院子,你这大财主可别笑话。”

原来刘瑾竟是带着自己回了家!

徐勋大吃一惊,跟着刘瑾一路进去,跨进正房四下一看就笑道:“有什么可取笑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大人口多,别有用心的人也就更多,真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怕你笑话,为了家里的清净,我爹和我软硬兼施,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

“也是,小家有小家的好处。”刘瑾听徐勋这么说,心里也高兴,一屁股坐下之后让小幺儿上来沏了茶,然后摆摆手把人赶了出去,这才看着徐勋道,“张永那小子应该撺掇过你了吧?他在殿下面前嘀嘀咕咕好几次了,但使撺掇了殿下派你跟着出征,他就琢磨着在你那儿混一个监军的位子跟着捞一把功劳。不是咱家说他,要不是那个王守仁打一开始就自请到西苑来看着,他早在之前你练兵的时候就凑过来了!这小子,滑溜得很!”

徐勋被刘瑾说得有些狐疑,踌躇片刻就问道:“那老刘你的意思是……”

“捞功劳的机会怎么能丢,但不能操之过急嘛!”刘瑾的眼睛闪动了一会,就压低了声音问道,“要知道有句那什么话来着……攘外必先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