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严嵩发迹还早,刘瑾发迹却快了,这历史果然还是不骗人的!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3章 义气刘,实诚徐

攘外必先安内!

徐勋脸色古怪地盯着刘瑾,眼前的人仿佛化身作了一个熟悉的光头。然而,刘瑾却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又嘿嘿一笑道:“俺没读过多少书,认识的字也没多少,但这句话当初陪着太子听讲的时候却一下子就记住了。俺们几个也好,徐老弟你也好,都是根基未稳,这打仗的事情又没个准数,万一被人打了个埋伏输了,那到时候还要命不要?”

见徐勋不说话,刘瑾误以为徐勋面对这么好的机会有些把持不住,忙又说道:“而且,张永那家伙顾前不顾后,他也不去打听打听朝中现如今这态势。那些个老大人们全都是反对用兵的,听说前些天兵部的部议,王守仁被驳得灰头土脸,就是太子出面也未必讨得了好,到时候追究下来又是咱们挑唆,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被驳的事情,徐勋已经从王守仁那听说了,但刘瑾一个东宫内官能打听到部议,这耳目灵通着实非同小可。因而他面上惊愕的同时,心底也在飞快地盘算,随即就冲着刘瑾竖起了大拇指:“好啊老刘,连兵部的消息也能打听到,你这真是绝了!”

“哪里哪里,那都是因为俺和谷大用交情好。”刘瑾狡黠地一笑,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儿俺可只告诉你,虽说西厂早就废了,但太子殿下一直觉得锦衣卫是外臣,东厂王岳那老家伙又不好打交道,所以便让谷大用领着一帮探子打听消息,以后重建西厂也有个底子。谷大用那家伙和俺穿一条裤子,凡事常常问俺,更何况这种消息他打听起来又不费事,算不了什么。”

徐勋这才知道,重建西厂的风声确实是从东宫来的,一时心头一动。顺杆儿又捧了刘瑾几句,见对方这脸上皱纹都笑得舒展了开来,他便趁势问道:“不过西厂毕竟已经散了二十多年,京城里锦衣卫和东厂平分颜色,谷公公这差事也不是做得那么容易吧?”

“可不是?”刘瑾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一时大倒苦水道,“锦衣卫也就罢了,叶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况且做事公允从不会捞过界,俺们做事只不要招惹到他头上,他是决计不会来管的。但东厂的王岳……嘿,这老家伙却最是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水泼不进不说,还生怕别人抢了他生意,谷大用先头已经在他手里栽过一个跟头了!西厂的人早就散干净了,当年那些个老大人的学生亲朋被整得太惨,结果汪直之外,韦瑛吴绶以及手底下那些个,谁有好下场?唉,这年头要寻个做事的,怎么就这么难?”

刘瑾在那大发牢骚,徐勋却想到了之前向金六丢下一句话就无影无踪的慧通。只他怎么也不至于在刘瑾面前直截了当地举荐,而是顺着人的口气说道:“既如此,何妨让人出去打听打听从前西厂旧部可还有留在京城里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谷公公是太子殿下的亲信,光是这一条,就足够那些惊弓之鸟趋之若鹜了。”

“你说的也是,回头俺对谷大用提一提,省得他成天纠缠俺。”

刘瑾今天来找徐勋,为的就是西厂的事,这会儿见徐勋真心给他出起了主意,他立刻干咳一声道:“徐老弟,谷大用一直都很羡慕俺和你亲近,所以有件事他自个不好和你说,于是托俺来向你说项一二。就是先前那一茬,他手下虽然领着几十个探子,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你想想,那回郑旺那么大的案子,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事先都一点风声没有,还是殿下和俺们两个出马,这才手到擒来。俺知道你和司礼监掌印萧公公交好,所以想托你探个口气,看看这西厂能不能名正言顺开起来。哪怕只是在司礼监挂个名不对外公开也好。”

“这个……”徐勋顿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见刘瑾盯着自己,他又笑道,“这事情虽棘手,可也不是不能试一试。不过,刘公公你还真是够义气,这西厂就是真的开起来,那也是谷公公领衔,你居然还这么费心奔前走后。”

一句够义气说得刘瑾眉开眼笑,眼睛都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是,俺可是东宫赫赫有名的义气刘,朋友有难两肋插刀,跑跑腿算什么,更何况谷大用和俺好得穿一条裤子,帮一把也是应当的。真要西厂开起来,东宫的大家都能沾光不是?俺老刘别个不求却来找你,也是因为徐老弟你对人实诚,真心实意。对了对了,萧公公几日后便轮休,多半会回私宅休整,那时候我使人通知你。”

见徐勋不过片刻工夫就终于点了点头,竟爽快地应承下来,说是下次若见着萧敬必定探问,刘瑾自然大喜,当下立刻高声唤了小幺儿上酒,强拉着徐勋交杯换盏,直到徐勋不胜酒力连声推辞,他这才吩咐了小厮驾车送了人回去,等人一走,他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要知道,现如今司礼监光是挂着太监衔头的至少就有七八个,而御前得用的少说也有五六个,西厂真的要开,哪里轮得到谷大用?整个东宫朱厚照信赖的那些个太监里头,唯一一个品级够班的,也就只有司礼监太监兼掌东宫典玺局的高凤了。而这些年来别人都只记得在朱厚照面前下工夫,唯独他把这老太监伺候得极好,西厂落在高凤手里,和他的有什么差别?

尽管这些天又不得不常常住在安定门外的军营,但这天再要出城已经晚了,徐勋坐了刘瑾的车回兴安伯府,也就索性在家住了一晚上,又从徐良那儿得知了当年保国公朱晖和苗逵那场仗的多个版本。一夜好睡的他一大早就出了府,可就在他单身拨马出安定门时,他就看到了城门之外排队入城的长龙中,一个左顾右盼的人影。两厢一打照面,他就认出了人来,眼见后头有众多车马出城,他便假作避让往旁边闪了闪。和那人擦身而过时,他就只觉得对方往自己的靴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等到了官道一处岔道口,徐勋就拐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道,弯下腰从靴子里一掏,他就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头写着简略的几行字。

“挑唆齐济良及徐毅的鹰三已经找到,此人受吏部侍郎焦芳指使。焦芳意在吏部尚书之位,故而借力打力,引文升去位。”

徐勋一下子把纸条捏成一团,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怒。他和焦芳非但谈不上恩怨,甚至最初连瓜葛都没有,这老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他,难道是看他徐勋年少好欺负?

傍晚,东西江米巷又充斥着千步廊两侧各大衙门回家的官员,而大清早最热闹的东西长安街却一片寂静。西长安街上的焦府大门口,焦芳低头下了轿子,管家李安就立时快步迎上前来,借着搀扶自家老爷下轿的机会,低声对焦芳言语了一句。

“老爷,金陵的事情有消息了,云福应该正是太平里徐家长房长子徐劲。”

“好!”焦芳点了点头,等下轿站稳之后,他才淡淡地说道,“把人看死,不许离开家里半步,但其他的不要轻举妄动。”

“是!”

马文升逃过了王盖吴蕣的弹劾坐稳了位子,但此前抑徐勋不成,声名毕竟微微有损,而焦芳借由致仕以退为进,又得了皇帝那样的批语,因而在吏部终于隐隐有和马文升分庭抗礼之势。而现如今又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对儿子焦黄中会试成绩的担心也不免减轻了好些,晚上小酌了几杯后,便在书房中自得其乐地看起了书,直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唤声。

“老爷,外头有客来拜!”

听出是李安的声音,焦芳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就淡淡地问道:“是谁?”

“容小的进来禀报。”随着这话语,李安就进了屋子。掩上门后上前几步,见焦芳脸上微微愠怒,他便慌忙行礼后低声说道,“老爷,是兴安伯世子!”

“哦?”焦芳立时丢下了手中的书,霍然站起身来,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只是一瞬间,他这表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人也缓缓坐了下来。下一刻,他就若无其事地问道,“他是单身来的,还是带着随从,走的前门后门?”

“单身来的,是到前门求见。”

单身来,那自然是要隐匿行迹怕人知晓;可到西长安街的前门求见,却容易被人发现。因而,焦芳思来想去,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徐勋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就沉声吩咐道:“也罢,请他进来。把云福安顿好了,务必不能让他知道徐勋前来之事!”

李安连声答应后退了出去。约摸一盏茶工夫,他就引了徐勋进书房,见两边厢见礼,他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却是把书童等都屏退了,亲自站在门外守着。

“徐世子可是稀客,听说你连日以来都在安定门外的旧校场练兵,不知道今日造访老夫这陋室,所为何事?”

“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大方方在焦芳右手边坐下的徐勋微微一笑,继而就面带关切地问道:“当日在吏部家父和徐毅一块辩白时,曾经得焦大人相助,我那会儿就一直感念在心。只那会儿您悄悄给我地信,我看过之后不久前却不慎遗失了,所以今日正好有空,便有意过来问一声,焦大人真认识我那养父?”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4章 虚与委蛇,反手插刀

焦芳本以为徐勋上来总得大兜圈子,这一单刀直入一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终究是多年沉浮宦海的人物,须臾之间就反应了过来,却是笑眯眯地说:“世子这话问得,老夫一时倒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唔,这样说吧,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徐勋之所以快刀斩乱麻地直入主题,便是想省去那些打太极的工夫,因而,对于焦芳这等滑溜的回答,他不觉皱起了眉头,随即便认真地说道:“愿闻其详。”

“倘若你是故人之子,那老夫此前为你父子说话也好,今后照拂你也好,自然都是因为那位仗义疏财的故人份上。朝中波澜诡谲,文臣武将无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盘,你虽有太子信任,但须知独木难支,此番受人无端弹劾便是最好的证明。我虽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大佬,可在朝中还有些分量。”

见徐勋沉默不语,焦芳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可若你不是,那我自然就是弄错了人。此前的进言不过是秉持公心,但日后马尚书,又或者是其他老大人们再有对你有什么不满,我也就难以出言转圜了。更何况你老大不小才和兴安伯相认,朝中对你出身素来便有质疑,到时候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太子信赖也好,你就不是那么容易扛得下的。”

尽管不知道徐勋为何时隔这么久才登门拜访,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焦芳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最好的机会,一长番话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就再不多言,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折扇,眼睛却在敏锐地观察着徐勋的反应。见其紧紧捏着拳头,他的心里顿时一松。

虽说是有些能耐的,但终究还是年少沉不住气,再加一把火的话,火候就应该差不多了!

于是,焦芳又笑眯眯地说道:“而且,不是老夫危言耸听,此前你在金陵那桩案子里得罪的人不少,赵钦虽是咎由自取,可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被判了立决,这一点余地都不留的手段未免让人惊惧。而对付太平里徐家长房,你的手段未免就更激烈了,又是斩首又是流放的,昔日族长这一支,现如今就只剩下了孤儿寡母,那位大少爷徐劲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要是此人不甘心,打算伺机往你身上插刀子,那又如何?要知道,当初他父子俩就敢指摘你混淆血脉,现如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就更加不会有什么后怕了!”

焦芳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徐勋面上咬牙切齿似的,心里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今天原是打算试探一二后,把慧通找到的那个鹰三抛出来的,但眼下听焦芳威逼利诱,他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听焦芳这口气,失踪已久的徐劲十有八九就在他手上,现如今他丢出那鹰三来,两边兴许会暂时打个平手,但他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时投了太子喜欢的新贵,焦芳却是弘治皇帝信赖多年的春宫老臣,万一把老家伙逼急了,就算两败俱伤,那也是他吃亏!

陪人下水的事,他可是敬谢不敏!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强自露出了一丝微笑道:“焦大人既是和我那养父有这般交情,怪不得先前一再相助,小子早就应该登门道谢了。”

“哈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一直没拿下的人,这会儿却终于一举攻下,焦芳只觉得心里异常畅快,眼睛也就笑成了一条缝似的,“你是故人之子,我看着也就和自己的晚辈差不多。日后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我这个为人长辈的必然不会看着你受欺负。”

眼见得焦芳倏忽间就打蛇随棍上以长辈自居,徐勋虽万分嫌恶,却也随之笑道:“世伯如此关切,小子实在是受之有愧。小子虽是人微言轻,可勉强还认识几个人,若是世伯有什么需要做的,我一定尽心竭力。”

一老一小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同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焦芳自忖今日已经大获全胜,自然不会步步紧逼提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反而摆出长辈的亲切模样,先是关心了一下徐勋练兵的进展,继而就把多年为官的经验等等拿出去分享了一二,末了甚至亲切地把人送到了二门,临走时又笑着说道:“日后若是闲下来,尽管到我这儿走动走动。若有疑难也尽管来找我,不必客气!”

“多谢世伯,那我就告辞了!”

见徐勋行过礼后就转身上了马,又微笑着拱了拱手,这才拨马掉头驰去,焦芳哂然一笑,便转身慢条斯理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就见长子焦黄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来,正面带不满地看着徐勋的背影。他心中原就有些自许,便招了招手示意儿子跟着自个过来。

“爹,不过是区区一个幸臣,何必对他这般客气!”

“你知道什么,他是太子近臣,皇上也对他赏识得很,如此之人笼络在手里,日后你爹入阁的希望也能大几分。”见焦黄中恍然大悟,焦芳这才接着说道,“之前你会试的那几篇文章我都看过了,要说是写得滴水不漏,只可惜张元祯和杨廷和我都说不上话,也只能姑且等着。不过,料想你之前曾蒙皇上赐书,他们应该会让你上榜的。”

焦黄中也已经是好几科不中了,心里一直憋着一团火,闻言立时傲然说道:“爹,儿子并不是只想着今科一定要金榜题名,而是指望出仕之后能帮您一把!”

“好好,吾儿有志气!我当初便点了翰林,你要是也能入了翰林,到时候咱们焦家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这边厢父子二人踌躇满志,那边厢出了焦府打马飞奔的徐勋却是心情大坏。和人虚与委蛇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可焦芳那种热络亲切却让他很受不了,就这会儿还觉得背心发痒。等到上了宣武门大街渐渐放慢速度,他才在心里斟酌着怎么给这老家伙使个绊子。

然而,朝中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虽都看不上焦芳,可等闲也难以动得了这老家伙,至于那些科道言官更不是他指使得动的,况且弹劾这种东西对于真正的大臣来说,往往是难以动其筋骨。至于要像如金陵那般大闹一场,他也没那个基础,焦芳又不像赵钦那般贪得无厌,否则内阁那些个老先生们只怕早就下手了。

思来想去,他的心里陡然之间冒出了一个主意,一下子勒住马停在了那儿。暗自筹划了好一会儿,他认定此计可行,当下便狠狠地往马股上抽了一鞭子。

既然你用这些东西来胁迫小爷,那小爷也不让你舒坦!此计成了,足够焦芳这老家伙气急败坏好一阵子,而且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就是不成,横竖他徐勋也不得半点损伤!

板桥胡同里的那伙人现如今早就不像是起头刚到京城时的光景了。尽管慧通许诺的官职等等尚未落到实处,可每个月的钱如同俸禄一般发下来,过年过节还另外有赏,几个原本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死心塌地不说,那些西厂旧部也都抛开了顾虑。这一日当慧通接到那封字迹歪歪扭扭含义隐晦的手书之后,眯了眯眼睛仔细权衡了好一会儿,他就负手慢悠悠地到了门口,张口唤了一个人进来。

“路邙,我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去做。不但要做得隐秘,而且一定要干净,不能露出任何首尾!宫里头已经捎了信出来,西厂估摸着这几个月就能真正重开了。要是届时咱们那几个老家伙能够进去,少不得你一个前程!”

“师傅,您尽管说,我已经使劲全力给办好了!”

虽说名字听着有些像路盲,但三十出头的路邙却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地头蛇,起头慧通拿着徐良那儿来的本钱去开了一家车马行时,他甚至还上门收钱,大闹一场之后却被慧通手下一个徒儿震得服服帖帖,后来觑着情形就投靠了过来。这会儿他被撩拨得满身是劲,只听明白了慧通这番言语的意思,他不禁一时倒吸一口凉气。

“师傅,这……您这一招用出去……”

“怎么,你平日的劲道都是嘴上说说?”慧通似笑非笑地看着这有些畏怯之意的小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算是给你最后的考验。办成了银子前程全都少不了你的,办得不成,你也见过我这儿那几个人手底下的把式!”

路邙是真见过那几个人下手的。这京城地面上有规矩,对于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总有一档子下马威,尤其是车马行这等涉足极广的生意。可之前划出道的那几家都是灰头土脸,出手的人甚至一度给废了,他自个投过来,何尝不是怕人的心狠手辣?此时此刻,他在心里盘算了再盘算,最后终于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好,师傅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且慢!”眼见得路邙转身要走,慧通却突然开口将其叫住了,继而就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人做事也不方便,带上小六子。他虽小,可机灵着呢,给你打个下手也好!”

见慧通如同笑面菩萨一般笑眯眯的,路邙虽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可仍是只得连声答应了下来。带上那么个碍事的小子,他便连一点推搪的余地都没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5章 父债子还!

弘治十二年的那一次会试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两个曾经在当地名噪一时的举子唐寅和徐泾一块落马,可这并不能减退了举子们应试的热情。明初落榜举子都是必得回乡重新乡试方才能再次参加会试,如今却改作了一旦中举终生皆可会试,会试人数自然是一日日的庞大。这一年的举子人数就达到了将近三千人,单凭两位主考官自然远远不够,来自翰林院的读卷同考官便有整整十七个。而主考张元祯这一年已经将近七旬,精神多有不济,年富力强的杨廷和就成了真正的主心骨。

二月十八会试结束,二月二十三就得定出名次张榜,十七个同考官加上两位主考却得看几千份卷子,无论精力也好耐力也好,自然极其有限。这其中,那些字迹潦草的几乎二话不说就被撇在了一边,而字迹工整言辞又四平八稳的总会多瞧上几眼。即便如此,一上午看了好些十七房同考官送上来的荐卷,杨廷和仍然是有些疲了,中午用过午饭后索性就在院子里眯缝眼睛站着晒太阳,心里还在回味着几份卷子。

会试的名次可以说是完全掌握在两位主考官手里,虽还没有拆开弥封,也不知道谁是谁,但对于这一科举子的水平,他还是颇为满意。这会儿想着几句自己看时击节赞叹不已的句子,他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可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皂隶在那躲躲闪闪。

“什么事?”

那皂隶见杨廷和皱眉,连忙上前叉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没什么事,只是这一科举子多,所以贡院外头等着打探消息的人也多。人多嘴杂,喧哗声不断,小的生怕惊扰大人,所以就过来看一看。”

杨廷和当年殿试只得三甲,如今却已经是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这还是第一次担任会试主考,将为座师的踌躇满志自不必说。闻听此言,他侧耳一听,果然就听得外头喧哗不断,一时就有些不悦:“虽说每年都是如此,可这般喧嚣已经过了。顺天府不是派了差役过来维持吗,怎么如此怠忽职责!”

那皂隶本是不想与人为难的,然而,外间这喧嚣实在是过分了些,他又是跟着杨廷和一块从翰林院过来做事的,深知这位大人的脾气,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嗫嚅道:“大人,这顺天府的差役正在和人赌戏呢……”

“什么!他们竟敢如此大胆!”

见杨廷和勃然色变,那皂隶慌忙又解释道:“大人,倒不是那些掷骰子之类的赌博,是这两天那帮等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各种闲人有些无聊,于是就开出了赌今科会试中与不中,以及名次等等的赌戏,也就是押一文钱解解无聊的小把戏。只是这赌盘一开,投注和议论的人越来越多,一来二去就喧嚣了起来,连顺天府的差役也加入了进去。只不过吵闹虽吵闹,这秩序却还好……”

“你不用说了!”

对于这个自从他进翰林院就一直跟着的皂隶,杨廷和自然还算信赖,此时知道这话虽是真的,可必然有不尽不实之处。他不敢小觑了这小小的赌戏,沉吟好一会儿就开口说道:“这样,你换身衣服去外头听一听这些人的赌戏是怎么一回事,都说了些什么。”

“可这贡院四周都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守着……”

“叶广向来公正,他手底下的校尉也应该不是知道分寸的人,你去见见他们的头子,把赌戏的事情说一说,然后就说是我的差遣,让他们出个妥当的人跟你同去!”

正如杨廷和所料,因为没什么大案子,今次叶广竟是点了李逸风亲自来守着贡院。当听那皂隶说了外头的赌戏,李逸风二话不说就差遣了一个总旗跟着那皂隶一块出去打探。

这两人换了一身衣裳绕了一个大圈子从随磨房胡同的西边绕了进来,快要到贡院街路口时,就眼见一个茶摊之中聚拢了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人,门口正挂着一个大大的榜单。两人对视一眼挤进人群中一看,却只见高挂头名的赫然是焦黄中。

他们俩一个厮混在部院,一个身在锦衣卫,哪里会不知道这焦黄中是何方神圣,当即那皂隶就满脸堆笑叫住旁边一个人问道:“这位大哥,可否教一教我,这榜单投注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不是看见了?这最上头的就是今科会试最热门的,依次往下排就是大家都看好的人。这等着也是白等,所以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消遣。”

“那这焦黄中是谁?”

“没见识了不是?这焦黄中便是当今吏部焦侍郎的长子,今科的最大热门!”

听到这里,那随行的锦衣卫总旗不禁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地哼道:“要是官宦子弟就是热门,朝中那么多老大人的子侄也不至于常常落第了,哪有这么排的!”

“啧啧,不懂了不是?要是焦黄中仅仅只是焦侍郎的儿子,大伙儿都是各自为了自家主子亦或是家里人来打探消息的,哪里会都看好了他?这位焦公子今科应会试之前,可是曾经得了皇上御赐新书,这份体面别说大臣之子,就是真正的大臣,又有几个人?这皇上会无缘无故赐人新书,显见是不可能的!分明是今科预备点了这位焦公子,就算会试的名次不是高高的,这殿试前十的卷子可是按例要圣裁,到时候点个状元还不容易?”

这汉子正是路邙。他的声音极大,一时间四周众人都听到了。有之前就知道这一桩的大声附和,也有不知道这一桩的问东问西,场面何尝比起头喧哗了三分。更多的是一个个铜子往那篮子里扔,嚷嚷着说就押这位焦公子的人。眼见这番情景,那皂隶已经无心再问,反倒是那个锦衣卫总旗饶有兴致地又问了榜单下头的三两个人,听说一个个都是各地有名的才子等等,他便也仿佛是赌运气似的丢了一文钱进去,待拿了那一张纸凭方才挤出了人群。两人自是没注意到,他们这一走,刚刚那口若悬河的路邙又对新挤进来的人大声解说起了榜单。

两刻钟之后,他们一个圈子又绕回了贡院。李逸风把那皂隶送进了贡院之中,又听那总旗禀报了一番之后,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就想起了弘治十二年那桩科举大案。那会儿皇帝震怒下程敏政等人锦衣卫诏狱,叶广带着他一一讯问,其中内情他最是清楚。虽说现如今谁都知道程敏政是被冤的,唐寅徐经两个举子更是冤枉,可那又如何?不凑巧搀和进了这大佬之间的角力,那能逃得一条性命就不错了。

而今天这档子事,怎么看怎么有阴谋!但不管怎么说,这位焦公子是铁定要倒霉的!

“李千户,可是要派人去驱散了那帮人?”

“驱散了?现在只是小小赌戏,驱散了之后谣言就更广了,这上头还没吩咐,我何必未雨绸缪?”李逸风嘿嘿一笑,继而就漫不经心地说道,“且看看咱们的两位主考大人有没有什么动作,要是没有,那就去禀报了叶大人定夺。不过要我说,叶大人多半觉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只要主考公正,谣言不攻自破。”

正如李逸风所料,当杨廷和听到那皂隶禀报外头赌戏内情的时候,原本就皱紧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程敏政前车之鉴在前,可那会儿的唐寅徐经尚且只是家世不显的才子,现如今焦黄中却是吏部侍郎焦芳之子,要真是这一茬闹大,又是主考官首当其冲。

身为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是正儿八经的东宫讲官,对朝廷中这些大大小小的事自然知之甚深,对于焦芳和某些大佬的恩怨更是了然。冷冷吩咐那皂隶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多言,他就二话不说负手回了屋子,见桌子上又摞起了几份荐卷,他便沉下心逐一仔细评判了起来,直到这天晚上方才去找了张元祯。

历来点进士进翰林,除了想着位列内阁部院的风光,大多数人毕生奋斗的目标,就是为了能主持一任会试当一回座师,日后门生飞黄腾达日,少不得要照顾一下自己的后人。张元祯年纪一大把身体又不佳,九天的会试勉力撑下来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这两日的读卷几乎都是杨廷和主持。然而,颤颤巍巍的他当听到杨廷和说起外间事的时候,竟一下子凛然而惊。

“石斋,你觉得该当如何?”

“张公,所幸我之前请了锦衣卫派人随行,这事情怎么也闹不到当年科举弊案的程度。但事到如今,要平息事情,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委屈一下焦黄中了。”

见张元祯默然不语,却并未提出反对,杨廷和就加重了语气说:“至于那张投注榜单上的其他人,若真是荐卷取中的,名次压低一些就行,只焦黄中一定要黜落!须知焦芳得罪人比当年程敏政何止多出两倍,我等和他又没有交情,不必为了他而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那外间的事情……”

“只要会试的杏榜贴出去,谁还能说什么?”

说到这里,杨廷和心里不由得闪过了四个字——父债子还,谁让焦芳得罪了人来?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6章 杏榜数风流人物,焦公子恼羞成怒

会试放榜的这天,徐勋仍是一如往常般泡在军营里,并没有去看热闹。只王守仁关心友人,自己不去却始终放心不下,正巧徐良打发了金六来探班,于是徐勋就打发了这个机灵过头的家伙去贡院街那边看榜。不到中午,金六就折返了回来,手上却是拿着一摞厚厚的纸。

“少爷,您让我打听的湛公子和严公子都中了,这是余下今科会试杏榜那三四百号贡士的名单。”

王守仁见金六伸手就把那一沓东西都递了过来,脸色顿时异常古怪。眼见徐勋接了东西二话不说就转给了自己,他这才啧啧称赞道:“我一直只道是你精明能干,想不到你家里的仆人亦是做事缜密。别人家就是有应试举子的,也顶多只是打听自家人中与不中,哪里像他,分明只是去打听个消息,居然知道把整个杏榜抄回来!”

“他别的不好说,王兄送他机灵二字,却是没说错。从前他在金陵就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现如今就更加举一反三了。”

徐勋见金六听到这话眉开眼笑乐得什么似的,心想把这家伙带到京师也算是没错,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陶泓回金陵去了,我这些天一直都是单身进出,有些事情做起来也不方便。你把采买的事情先放一放,回去对老爷说,接下来这段时日暂且先跟了我。”

要是搁在从前,金六哪里肯撂下采买这样最有油水的差事,但现如今他就不会这么鼠目寸光了。闻听此言,他点头哈腰地连声应是,见徐勋无话就蹑手蹑脚退了下去。一到外头,他便可劲儿捏紧了拳头挥了挥,继而就咧开嘴笑了。

不枉他花了半吊钱央一个秀才帮自己把整个会试杏榜名单都抄了下来,耽搁了这许久!

王守仁把名单看完,徐勋这才接了过来,仿佛是漫不经心地从头扫到底,见是果然不见焦黄中的名字,他心情大快,口中却说道:“看来湛兄的文章很得考官们赏识,竟是高居前十之内,那严嵩也是名列前茅,到时候他们俩殿试的成绩只怕蔚为可观。”

虽说与湛若水认识统共不到半个月,可李东阳引见,王守仁又是曾经对其师陈献章之学下过工夫的人,可谓是神交已久,这会儿自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湛元明中举之后潜心苦读了十几年,可谓厚积而薄发。兼且张杨二位都是文坛大家,又怎会看不出他的功底?既是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中若是能一鼓作气,到时候名次只会更居前。毕竟,殿试之后那些老大人们看卷子,也多半是要看会试名次的。”

徐勋想着湛若水此前口口声声说更愿意回乡教书的模样,倒是很好奇此人面对那些报喜人时会是怎么个表情,一时莞尔。只扫着手上的会试杏榜,他突然瞥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竟若有所思地念出了声:“徐祯卿……”

“你也听说过苏州徐昌谷?”

徐勋被王守仁这一说,这才真正想起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名字。他就记得,当初看金装四大才子时,因为觉得周文宾这人有趣而去查了查资料,结果发现真正的四大才子里头根本没这个人,真正位列那四大才子中的,是他压根没听说过的徐祯卿。此时,他想着想着自然笑了起来:“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吴中四大才子之一,我怎会没听说过!”

“说起吴中四大才子,弘治十二年我中举的那一科,便曾经遇到过那位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伯虎。要不是那子虚乌有的科举弊案,兴许他也能登科。”王守仁摇头叹了一声,继而就走到徐勋边上扫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看如今这徐祯卿的名次,殿试保不准能进二甲,应该是他们四个里头第一个登科的。”

这边厢两人看着杏榜评点人物,那边厢贡院街口徐勋曾经和王守仁相会湛若水严嵩的那家酒楼上,这会儿在放榜后亦是高朋满座。非但底楼被挤了个严严实实,二楼的雅座包厢也全都爆满。由于在这上头呼朋唤友的多半是榜上有名的贡士,一时一声高似一声,竟是无数欢声笑语。尤其是在杏榜上名列前茅的,自然更加得人趋奉。

于是,当一行三人进入这座酒楼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伙计便上前赔笑道:“三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了。您若是等得,不妨在外头稍逛片刻,亦或是在前头喝会儿茶,要是等不得,不妨去别家。”

“这时节家家爆满,还真是要想寻个地方坐都没法找去。”三人当中最年长的那个摇头叹了一口气,面上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惘然,往酒楼里一张望就知道这伙计所言不虚,当即招呼两个同伴道,“看来今天要想为小徐庆贺一番,咱们是得另换地方了。这贡院街总共就那么几个酒楼饭庄,可考中的整整三四百个,再加上亲朋好友,没地儿也不奇怪。”

“另找清净地方吧,咱们虽然都爱热闹,这地儿也太吵闹了些!”

三人当中最年轻的被称作小徐的那年轻人点了点头,正要从店里出来,就只见楼上一个人气咻咻地疾步下来,后头除了小厮之外,又有两三个举子追了下来。

“焦公子,焦公子,你别走啊,大家不过开个玩笑,谁也不是成心的……”

“不是成心的?”焦黄中蹭地转过身来,冷冷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却是重重冷哼了一声,“勉强吊着个榜尾就以为了不得了,话里话外仿佛到时候殿试能中个状元回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物!滚回去告诉他们,别以为会试上榜就自鸣得意,就是殿试真的位列一甲,也有的是不得志的状元!”

焦黄中之前踌躇满志和几个文友一块去看榜,结果却遭遇根本没想到的重挫,原是扭头就要回家的,可未料这几个相识硬拖着他到这酒楼说是要散散心,可结果上头酒酣之际,他竟是被一个上榜的奚落了几句。此刻他撂下狠话,也不理会那几个脸上陡然变成猪肝色的举子,一拂袖就大步往外走。待到了门前见先头那三人正好堵住了门口,他见居中那个年轻人肤色黝黑三角眼宽下巴,也不知道怎的,竟厉声喝道:“丑八怪,让路!”

乍然听见丑八怪三个字,徐祯卿一时脸色涨得通红。他少年中举,会试却也已经是第三回了。此次好容易杏榜题名,两个一块来赶考的好友虽则再次名落孙山,却仍是一意说摆酒为他贺一贺,他心里也高兴得很。此时此刻,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道:“足下指摘同列,出口伤人,就凭你这心性家教,多亏了两位主考慧眼识珠,这才让你今科不中!”

焦黄中怎料到随随便便一个书生竟也敢对自己出言不逊,一时更加七窍生烟,待要叫人,他方才想起刚刚看榜之后因为恼怒,随行的小厮已经被自己赶了出去。待要反唇相讥,偏生他这会儿脑子里头全是怒火,一时竟一个字都驳不出来。而更让他气炸了肺的是,也不知道酒楼中谁带头叫了一个好字,一时竟是彩声不断。

“好,好!我就看你的嘴能够利到几时!”

焦黄中盯着徐祯卿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这丑八怪的样子深深烙印在心里,这才拨开人怒气冲冲地离去。他这一走,后头几个跟下来的举子你眼看我眼,竟是二话不说一个个溜之大吉,只有最后一个下来的举子走到徐祯卿面前拱了拱手。

“这位兄台,刚刚上头一番闹腾,不合惹怒了那位焦公子,还给你引来了一场无妄之灾,实在是对不住。只兄台一时情急,说话未免太重了些。那位是吏部焦侍郎之子,须知就算中了进士,馆选也得过礼部和吏部那一关,对你很是不利。”

焦芳的儿子!

祝枝山和文征明齐齐大吃一惊,而徐祯卿在一愣之后,却傲然说道:“身为宦门子弟,却连最起码的待人有礼都忘了,我适才的话足可见并未言过其实。焦侍郎身为朝廷重臣,料想不会因为其子的傲慢失礼责难于人!”

那举子见徐祯卿这般说,当下也就拱了拱手走人。这时候,店堂中的伙计才满脸堆笑上前说道:“三位客官,这上头应当是空出了一间雅座来,您三位……”

“不用了,我们去别家!”

祝枝山比徐祯卿年长了将近二十岁,终究是老成些,一把拉起徐祯卿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而文征明则是紧随其后。一直到从随磨房胡同出来,祝枝山才放开徐祯卿,无可奈何地说道:“小徐,你真是……骂了那焦芳的儿子也就算了,后头一句话何必再说,你好容易考中了进士,不要前程了是不是?那焦芳听人说向来讨厌江南人士,你还偏撞上去!”

“朝中那么多正人君子,我就不信焦芳能一手遮天!”

“你呀你呀……”对于这无妄之灾,文征明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摇了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横竖殿试不是那焦芳能插手的,至于授官……凭你的才学点翰林绰绰有余,到时候不落在他手上就好。”

眼见三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上了崇文门里街,后头一个路人模样的人便停了下来,背靠着墙上张望三人的背影,嘴里喃喃自语道:“那焦黄中真是和他老子一个样,就喜欢撂狠话。徐祯卿……这年轻人长得寒碜了点,人倒有些骨气。不过恶了焦家,他这前程倒还真的是堪忧啊!得,还是回头对那位世子爷言语一声,虽是小小一个进士,说不定将来能派上用场,横竖那位最喜怜老惜贫,最爱欺负恶霸……”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7章 焦跳脚,王炮仗

焦府书房之内,今日特意告假一天在家里等喜讯的焦芳看着面前垂手低头的李安,忍不住再次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此时此刻,平素自负自己深得老爷信赖的李安却恨不得换一个人来禀报这样一等一的坏消息。可焦芳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根本没处躲去,只得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回老爷的话,跟着少爷去看榜的平二回来说,那会试杏榜上没有少爷的名字。”

焦芳一下子重重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靠,最初的不可思议顿时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沮丧,继而又化作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要不是他早就不年轻了,他只要等着马文升那老家伙撒手西归就好,何必非得绞尽脑汁用各种手段把人斗倒以求取而代之?可虽说那努力最终宣告失败,可皇帝对他致仕的挽留,以及对儿子焦黄中的赐书,仍然弥补了他不得尚书之位的遗憾。可现如今,张元祯和杨廷和那两个主考,竟然敢让焦黄中再次会试下榜!

“可恶,张元祯这个江西子,还有杨廷和!一定是有人和他们串通好的,一定是!”

少有地在仆人面前咒骂着那两个会试主考,足足过了好一会儿,焦芳才深吸一口气住口不再宣泄,而是涩声问道:“大少爷人呢?”

李安见焦芳终究只是发泄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不觉如释重负,此时闻言忙开口说道:“回禀老爷,平二说,大少爷在看到会试杏榜后原是要回来,但被几个文友拉去酒楼说是散散心,就打发平二先回来了,不过有车夫老郑跟着,应当不至于有碍。”

“又不是第一次了,想来他也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来日方长。”得知儿子并未大失仪态,焦芳又释然几分,当即沉着脸说道,“不过,这贡院读卷最终却读出这么一个结果来,实在是匪夷所思,须知他今科的那三篇文章都是四平八稳,怎么也不至于落榜!你去打听打听,尤其是读卷时在其中供事的那些差役皂隶,看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要吝惜钱,我只要有个水落石出!”

焦芳把话说完,却见李安犹自站着不动,他不禁皱紧了眉头。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质问,李安就压低声音说出了一番话来。

“老爷,有件事小的也是今早才听说的,本以为没什么要紧,谁料大少爷意外落榜,所以小的觉着兴许有些关联。”稍微顿了一顿,见焦芳面露不耐,他连忙上前两步,贴着焦芳身侧躬下身道,“据说是贡院读卷的那几天,不少人在贡院街口等着打探结果,因为无聊就在那赌戏为乐,却是赌今科会试的名次和中与不中等等。大少爷的名字不知怎的竟是高居第一,有人甚至把大少爷得了皇上赐书的事都捅出去了,一时沸沸扬扬。”

此话一出,焦芳不觉凛然而惊。对于会试读卷的过程,他知之甚深,当然不会如那些初次参加会试的举子一般派出人日日守在贡院门口。可没想到就因为如此,他竟是没注意到这等听似极小的事。刚刚才痛骂过张元祯杨廷和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那两位主考黜落自己儿子的缘由——须知就在六年前,便是因为一桩流言,一竿子牵连到了多少人!

这决计不是什么有人无聊开盘赌戏,这决计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有意让焦黄中下榜!可就算如此,张元祯杨廷和平日里自诩公正无私,关键时刻却只知道明哲保身,这等事情怎就不知道奏报天听让锦衣卫或是东厂去彻查!

张元祯已经老朽不堪,决断的多半是杨廷和……他和杨廷和没什么交情,莫非此前已经有人嘱托过杨廷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朝廷中恶他焦芳的人很不少,而且马文升又不是傻子,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前时那些险恶风波的来源,于是使人安排下了这一出……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焦芳正在疑神疑鬼,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通传。他一抬头就看见焦黄中脸色铁青地进了屋子,忙对李安使了个眼色。待人出去后,他端详着儿子那强捺怒气的样子,便沉下脸说道:“都和你说多少次了,在家里怎么发火都不打紧,在外头不论经历了什么,都不要挂在脸上!落榜就落榜,三年后卷土重来就是了!”

“爹,我已经不小了,这些我都知道!”焦黄中今天在外头忍忍忍,最后却忍不住口出恶言,这会儿在父亲面前也头一次忍不住了,“连那几个文章远不如我的都一举上榜,怎会单单黜落了我?爹,你不是和李公公交好,让东厂去查一查……”

“够了!”

尽管焦芳自己就是这么想的,然而焦黄中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便有些恼火了,打断之后就沉声喝道:“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你爹当然会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终究还是你文章做得不够滴水不漏,否则杨廷和也不敢做得这么露骨。去吧,回去温温书看文章,这些不该你管的事少管!”

焦黄中心中大为不忿,可他在父亲面前一贯听从惯了,只得憋着满肚子火退出了书房。可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想到意外落榜遭人奚落,想到那个丑八怪竟敢对自己冷嘲热讽,他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心头的邪火,连妻子的安慰也听不下去,突然站起身拂袖而去。叫小厮去吩咐了一辆车等在后门口,他竟是就这么径直出了门。

“去宣武门外江西会馆!”

听说儿子又出了门,焦芳虽说心里不悦,但终究想着焦黄中又遭重挫,一时间也没太放在心上。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想到了李荣的头上,匆匆写就一封信之后,他就又把管家李安叫了过来,等其接过信后就说道:“送去给李公公,记得隐秘些。”

会试杏榜一份张挂在贡院街前,一份则是呈递御前。对于这等要务,司礼监自然是直送御前,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比焦芳还早知道焦黄中又落榜了。宫中和朝廷一样,也是南人多过北人,因而他和焦芳自然有一种天生的亲近。焦芳要靠他打听内廷的事,而他也要靠着焦芳影响外廷,再加上两人都有一个大敌马文升,同盟自是牢不可破。

当晚间焦芳派人送来的信到了手上时,李荣立时站了起来。上次对付马文升他也有份参与,要真是此次焦黄中落榜有那老家伙的手笔,他就不可不防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吩咐了人进来,穿上自己那件红帖里的麒麟补子圆领衫直奔了王岳那儿。一进门,他就发现陈宽也在王岳处,一时就笑了起来。

“哟,原来你们竟是在一处,这是打算会文?”

陈宽此前正在和王岳商量东宫那些个太监的乌烟瘴气,见李荣一进来,他自是立即住口,又慌忙站起身来。他资历不如李荣萧敬,平素也不喜欢掺和这些勾当,瞅着李荣仿佛有事要和王岳商量,他就笑道:“李公公说笑了,我这不是闲着无聊来找老王侃侃消磨些时光么?这也已经不早了,明儿个还要早起伴着上朝,你们继续,我回去睡了!”

见陈宽颔首一笑,打了个呵欠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李荣暗赞人识趣,等留在外头的小宦官把门关上,他才在王岳面前坐了。先是说道了几句闲话,他就把话头转到了今科会试上头。他压根不提焦黄中今科落榜,只是把之前贡院门口的赌戏说了出来。

“竟有这样的事!”王岳性子最是急躁,此刻闻言顿时又惊又怒,“这北镇抚司的人是干什么的,人都在那里看着竟然放任自流!朝廷取士的盛典,哪里容他们那些阿猫阿狗拿着取乐!李公公放心,我回头就让那些番子去查,还有锦衣卫叶广,也该申斥申斥了,否则没个规矩体统那还了得!”

李荣知道王岳是个炮仗,一点就炸,此时心中暗幸得计,少不得又在旁边规劝了几句,总算是让王岳答应暂时不去找锦衣卫的麻烦。待到出来时,他又突然对送出来的王岳说道:“萧公公今科也有一个侄孙应考,结果也落榜了,这事儿你暂且不用告诉他。等到查出个水落石出,想来他也一定是高兴的。”

“也好,等我先查过再说!”王岳也不疑有他,当即点了点头,眼见得李荣要走,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忙快走几步把李荣叫住,又说道,“这几日司社监的张瑜四处走动,似乎是说什么太医院那边厢本草快修完了,打算瞅机会请皇上论功行赏。要我说这都是胡扯,太医院那架势谁都知道,冗官冗员,一次次裁撤一次次添进来,哪里还有几个像样的大夫!”

“皇上爱医药,刘文泰那几个又是最善于小意媚上的,这事儿你我眼下少掺和。修成没修成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朝中又不是没有懂本草的大臣。”

李荣生怕这个王炮仗节外生枝,嘱咐两句犹嫌不够,又回过身握了握王岳的手,满脸恳切地说:“老王,你管着东厂素来是众矢之的,与其理会这些,还不如想想怎生应付那些盯着你位子的人!”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28章 老而不死,谓之贼也!

一举把焦黄中今科登第的梦想砸了个粉碎,徐勋这才稍解心中郁气。待到从慧通那儿得知自己此前和王守仁提到的徐祯卿竟是阴差阳错和焦黄中起了冲突,他不觉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只不过,他对那江南四大才子的印象全都是来自于影视剧,彼此之间又没什么交情瓜葛,总不能贸然上门对徐祯卿遭受的无妄之灾表示慰问,然后大发王霸之气把人收服下来,少不得暂时搁下了此事。

转眼间又是数日,他一边和王守仁探讨军阵,时不时又胡诌自己在书铺中淘得的什么永乐时的西洋书,上面曾写着不少火器的先进使用,一边又要安抚被钱宁整的叫苦不迭的那几个贵公子,同时二话不说给钱宁撑腰。等到刘瑾差人送来口信,道是萧敬明日告假回私宅,他才盘算起该如何在萧敬面前说话。

司礼监如今的七八个太监当中,人人都在皇城北安门内黄瓦东门以东司礼监胡同内有一座宅第。只皇城之内的地盘也算是寸土寸金,就是秩位再高,也不可能如外官一般动辄是三进四进的大宅门,因而但凡有头有脸的,无不是在外头买房子过一下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瘾。位居第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私宅就在鼓楼下大街西边的银锭桥旁边,一块临着海子的菜地加上一圈矮墙和一座小院,统共不过几间屋子。

如今春暖花开,菜地里早已是一片绿油油的,一个老农模样的老人从菜地里忙活了出来,打水洗过沾满泥泞的脚,又接过一旁瑞生递来的毛巾擦了脸和手,换了一双布鞋就进了屋子。见屋子里坐着的人一见他便站起身来,他便笑道:“咱家就这么点嗜好,你可别笑话。”

徐勋甫一进京就来过萧敬这里一次,此番再次拜访,见萧敬在菜地里忙活,就没有之前那样的震惊了,当下连忙笑道:“公公一把年纪还这般怡然自乐,我哪敢笑话?”

“哈哈,也只有你敢说咱家这是怡然自乐,别人一个个都说咱家朴素不忘本,却不知道咱家这一把年纪成天和人斗心眼久坐,要不是时不时田头这么劳作劳作,哪里还能活得长久?”萧敬施施然坐下,又抬手示意徐勋也坐,这才道,“你好快的耳报神,怎就知道咱家今天不在宫中当值,到了这私宅来?”

“这还真不是我的耳报神,只正巧东宫有人知道公公今日轮休,所以我就找了过来。”

萧敬目光炯炯看着徐勋,见其没事人似的,不禁莞尔:“好你个小子,只一个东宫二字,料想咱家查不出来是不是?罢了,想来瑞生时时刻刻跟着咱家,也支使不动别人给你通风报信,咱家也懒得追根究底了。甭管你想说什么,先听咱家说一句,步子不要迈得太大,虽说前时弹劾你挑唆太子逃学的风波已经过去,但这些天还是不断有人指摘府军前卫乃是英庙之言不再勾补,如今不该坏了成法。总而言之,你那次练兵风头出大了,之后和太子王守仁一块挤对那么多大佬,锋芒太露,最好收敛些。”

“多谢萧公公提醒,只小子从来不喜欢惹事,偏生别人要来惹我,这已经不是小子单单收敛就能让人住口的。”见萧敬眉头一皱,他就从容说道,“当日小子进京,萧公公就这么提醒过,而小子之前已经领教过了何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那些声音说是冲着我而来,实则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萧公公想必应当深知。”

想起这小子在南京寒微之时就敢煽风点火兴起了那一场轩然大波,如今背后有太子挺腰子,真想要做出什么事情来,自己哪怕是司礼监掌印也压不下去,萧敬一时哑然,不得不沉下脸说道:“徐勋,这事情皇上也只是拿掉了王盖和吴蕣就算完了,马文升也是打掉那两个让人觉得他还宝刀未老就心满意足了,莫非你还打算追究下去?”

“小子自然不敢。”见萧敬面色稍霁,他这才诚恳地说道,“只不过小子不得不说一句话。小子虽说是因缘巧合见着太子,由此才能有今天,但没有公公在皇上和太子殿下面前再三说话,谁会听过我这么个名号?所以,别人固然是意在马尚书,可那些弹章万一真的让小子万劫不复呢?而且,挑唆太子那样的罪名,不是我一个人背得起的。那会儿要是别人穷追猛打,对公公亦是损害巨大。”

萧敬这半辈子历经沉浮沧桑,这些自然心里有数,只听着徐勋说这话,他仍然心里翻腾得厉害。他固然给这小子铺了无数的路,可这些路终究是要人自己走的,徐勋现如今能够给帝后太子留下那样的印象,全都在于自己的心性手段。沉吟了许久,他才低头呷了一口茶,又抬头问道:“那你想怎样?”

“不怎样。”徐勋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萧公公,李公公老了。”

徐勋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萧敬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要是从前,他必然二话不说就斥责徐勋多事,但如今御前总览奏章的事,李荣总抢在前头,平日里在司礼监也多有倚老卖老,再加上此前御前那些官司打得火热的时候,李荣的小动作他亦是不无察觉,这心里少不得斟酌了起来。

老而不死,谓之贼也!

“东宫的人给你递消息说咱家告假回私宅,就是为了让你问这么一句话?”

“那当然不是。”徐勋想起刘瑾的猴急,便笑吟吟地说道,“东宫那些人谁有那么大胆量,竟然敢问李公公的事?那边的人是想问一声,这西厂能不能名正言顺地开起来。”

倘若刘瑾知道徐勋竟然这么开门见山地提出这么一个要命的问题,必然会捶胸顿足,大骂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事儿哪有这样问的。而萧敬却恍然醒悟了过来,竟是嘿然笑道:“咱家就知道,那几个小猴儿耐不住性子了!也罢,你回去告诉了他们,皇上还不想给那些老大人们指着鼻子痛骂昏庸,所以但使皇上在一日,就不会名正言顺开什么西厂。他们要名分想都不要想,要钱粮咱家可以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