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焦芳真个气得倒仰,焦黄中这才着慌了,赶紧上去拍背抚胸帮忙顺气,最后长跪在焦芳跟前道:“爹,都是孩儿一时糊涂,只因那徐祯卿辱我太深,还指摘我的心性家教……”

“不用说了!”焦芳终究是久经沧海的人,一瞬间工夫就已经做出了决断,“你那个书童安朱,立时三刻让李安送走处置了。至于那个狄罗,快派人追回来!”

焦黄中慌忙点了点头,旋即就讷讷说道:“那徐勋……”

焦芳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焦黄中恶狠狠地斥道,“你还惦记着他!难道我要对他说,今天那前门大街上那桩匪夷所思的案子,是你支使去做的,让他放你一马?”

话虽如此,可焦黄中说自己竟是被区区一个进士辱了,焦芳仍是心头大怒,继而就厉声吩咐道:“从今往后,你把徐祯卿这三字给我忘得干干净净,你就当不认识这个人,更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龃龉!”

倘若徐勋那闲事管的不过是巧合,那区区一个徐祯卿能奈他焦家几何,他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徐祯卿这南蛮子一辈子爬不起来!要徐勋管这档子事别有用心,他也少不得杀鸡儆猴,让那小子看看和他焦家作对的下场!之前那帮人在贡院前头赌戏的事东厂至今还查不出一个所以然,可他就不信小小一个徐祯卿他仍然拿不下来!

徐勋和狄罗才出了焦府大门,后头便有人追将出来,客客气气把后者请了回去。见此一幕,徐勋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心里一时就醒悟到这跟着焦黄中来赏什么花的中年文士,只怕也应该是知情者之一。

看来,想当初他从焦黄中入手,还真的是打中了焦芳那老家伙的软肋。他虽不会现在就拿着这么一件很难查出首尾的事去难为焦芳,可如今他这一登门,那父子俩不但得慌乱一阵子,而且只要焦芳还是那般性子,少不得又要使出阴狠的老伎俩。如果真的如此,这次他一定要让这老家伙狠狠摔一个跟斗!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4章 太子贺寿

二月二十九的皇后千秋节,一如往年一般异常热闹。

打从数日前开始,御用监便把一样样早就制好的首饰衣物如流水一般地往坤宁宫送。尽管弘治皇帝自己简朴,但既然没有后宫嫔妃的那些开销,对自己唯一的妻子,他就宽松多了。虽说他也曾经因为有人挑唆张皇后花费巨资制裙子而发过火,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几乎无条件地满足张皇后的一切要求。好在张皇后虽说爱使使小性子,胳膊肘往里拐一个劲护着娘家人,看自己的皇帝丈夫看得死死的,喜欢些漂亮衣裳首饰,但也没什么其他的缺点。

这会儿命妇尚未进宫,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带头,一应太监先到坤宁宫来给她这个皇后磕头,又逐一献上贺礼,她便有些过意不去。一面亲自一样样检视,她就一面微微嗔道:“你们几个也是的,一个个都是年纪一大把了,为了我这小小的生日破费干什么,又不是什么整寿。”

“皇后娘娘千秋寿辰,奴婢等人也只是聊表一片心意,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事。”萧敬抬头看了看,见张皇后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寿礼上流连,便低下头又说道,“不过巧得很,奴婢的这块玉却是前几天无意间从一盆兰草中得来的,而且纹样竟是龙凤呈祥,足可见娘娘得天独厚,天公亦知娘娘千秋在即,降下奇物以贺。”

张皇后原本只是瞥了这些东西一眼就暂且搁下了,可听到萧敬如此说,她不禁大奇。挑出那块玉仔细一瞧,见上头的龙凤纹样清晰可辨,她顿时爱不释手,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道:“真是从兰草底泥之中得来此物?”

“奴婢怎敢有虚言?”

萧敬口才极好,当下便将自己怎样从兰草之中取得这块玉的经过如实道来。一旁李荣王岳陈宽戴义等等全都是听得大为狐疑,尤其是当萧敬说到去问送这盆兰草的刘文泰,刘文泰先是大为惊异,继而捶胸顿足地说错过了这样的天生奇物作为贺礼时,众人方才恍然大悟。果然,就只见张皇后凤颜大悦,竟是笑出了声来。

“这个刘文泰,分明是他有意在那盆兰草中埋了东西,送了你一个人情,还做这样子给人瞧!也罢,看在他这份心用得婉转,我立时赏他一个枕头,他总该高枕无忧了!”张皇后对刘文泰原就宠信,此刻吩咐了一句,见下头一个女官立时应诺,她便有看着萧敬道,“至于萧伴伴你,我也没什么可赏的。我记得你最是爱书,回头我请皇上在御制的新书里头搜罗搜罗,看有什么刚刻的珍本,盖印之后赏了给你!”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横竖是慷皇帝之慨,张皇后自是没有什么心疼的,见萧敬连连磕头拜谢,她也心情畅快得很,至于其他人的礼物就根本没兴致了。等到这些司礼监的头子们告退离去,她就拿着那块玉对一旁的女官吩咐道:“回头让御用监打个金项圈,再看看怎么把这玉嵌上。”

因为这龙凤呈祥的吉兆,张皇后自然是异常高兴,待到升座受命妇朝拜的时候,一贯就很享受这等风光时刻的她自然更是神清气爽。只文武命妇实在是太多,此番也就是京官文官七品以上,武官五品以上方才得以入宫,而除却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一品以上和勋贵命妇,其他官眷不过是坤宁门外磕头就算完了,否则这一日如同上朝一般几千人涌进来,就是坤宁宫再大也别想容纳得下。

官当得越大,往往年纪就越大,这会儿张皇后周遭环绕的命妇当中,一大堆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就是年轻的也多半是续弦继室,至少也三四十出头了。如李东阳这等阁老深得皇帝信赖,为人妻室的朱夫人自然便能在坤宁宫有个座位,其余人大多侍立而已。当听到张皇后开口说今日留人赐膳时,一概贺寿的命妇全都是意外的很。

心里高兴的张皇后自然没留意到一众命妇的颜色,哪怕连那些女官轮流诵读各位大臣或敷衍炮制,或精心设计的贺寿之词,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之前承乾宫那送消息过来,说是朱厚照正在预备给自己的贺礼,一会儿就来。如是等了也不知道多久,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拖得长长的通报声。

“太子殿下贺皇后娘娘千秋!”

“快传!”

随着张皇后这迫不及待的声音,一应命妇也都好奇地往外看了过去。然而,须臾工夫,一行人就从外头进了来,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太子朱厚照却根本不见踪影,就只见随着领头那老太监,后头四个太监肩上扛着一个木箱子步履沉重地上了大殿,旋即齐齐跪下磕头。

“奴婢等奉太子殿下之命,贺皇后娘娘千秋!”

高凤尖细着声音说出了这么一句,料想张皇后必然是脸色僵了,他赶紧头也不抬地说道:“并献祝寿词一曲!”

张皇后还没来得及问朱厚照怎的没来,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丝竹管弦之声,继而就是一个悠扬婉转的女声:“三星烁烁花满堂,素腕盈盈出洞房。垂罗映縠耀明妆,皦若云中开月光……”

一曲歌毕,张皇后面色稍霁,但心里仍是狐疑难明,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捣的什么鬼。然而,随着那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悠然的歌声渐长渐远,须臾便有另一个声音接了进来,却是高亢明亮的男声。

“中庭桃枝连理倾,琼巵含霞玉醴盈。歌舞君前流目成,丝桐顺耳感人情。持觞把袂君不违,愿作梁间双燕飞,旨酒千壶列东厢。”

此声一止,前头第一个女声立时婉转接上:“美人如花娇北堂,齐歌合舞圣世昌,愿得欢娱永未央……”

“炰琼膏,潔素鲜,金弁峨峨宾四筵。赵瑟高张调蜀弦,长袖翩翩陵七盘。华歌妙舞及春妍,兰苕参差桃欲然。上天明明降醴泉,皇帝陛下寿万年。”

听到最后这一句,张皇后终于掩不住愕然。现如今是她的千秋节,怎么这却是颂起了圣来?然而,就当她找不见朱厚照,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刚刚跪在高凤之后的那四个太监却又抬起了先头那木箱子缓步上前。左右的女官正要呵斥,可见高凤一抬头冲她们摇了摇头,想想这皇太子总不至于会害了皇后,她们只能姑且忍着。

“皇后娘娘,请亲自检视太子殿下的寿礼。”

见几个太监就在面前的台阶下头放下了那箱子,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性子素来急躁的张皇后终于忍不住了,一按扶手起身下了台阶,只扫了那箱子一眼就一把掀开了盖子。然而,当里头那人一下子站起来的时候,她仍然吓得后退了一步,继而就瞪大了眼睛。

“儿臣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朱厚照只一蹬脚,那箱子四面就稳稳当当全数落了下来摊平在地上,他顺势就跪了下来磕头,随即才直起腰笑嘻嘻地说,“儿臣思来想去,想着母后从来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只有父皇福寿安康,儿臣平安喜乐,母后才是最高兴的。所以,儿臣送上了这颂父皇的曲子,又把儿臣自个送来了给您当寿礼。”

张皇后原本是颇为愠怒,可是,当听到朱厚照直言说她最关切的是他父子二人,她那不高兴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欣悦,一时竟当着众多命妇的面把朱厚照揽在了怀里。好一阵子,她才自省失态,却是面上微红地把儿子推开少许,又佯作微怒地斥道:“好端端的千秋节,偏你花样多!”

“儿臣冤枉,儿臣这不是想着母后千秋节年年都过,今年要是还是寿桃寿面寿礼寿词的老花样,这实在是太过无趣了么?”朱厚照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继而就扭头看了一眼众多瞠目结舌的命妇,昂首挺胸地说,“还是说,各位夫人觉得,我这个太子作为寿礼,比不上那些金玉珠宝和诗词文章之类的死物?”

“臣妾不敢!”

眼见话落到自己头上,一大堆诰命夫人们自然行礼不迭。朱夫人见众人诚惶诚恐不敢吭声,她即是李东阳夫人,又是已故成国公之女,不得不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聪慧天成,此番的寿礼更是别出心裁,一片纯孝之心感动天地,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这天家情分也不知道要羡煞天下多少人。”

朱夫人这起了个头,其他人自也恍然大悟。时隔数月再一次得以踏入坤宁宫的仁和长公主也连忙笑道:“正是正是,天底下儿孙祝寿往往只知道穷尽珍奇,却不知道对于尊长来说,他们自个才是最珍贵的。皇后贤明侍君,仁爱教子,正是天下妇人楷模。”

张皇后原本就被朱厚照撩拨得满心欢喜,朱夫人和仁和长公主这先后送上了如是高帽子,接下来其他诰命又都打叠了一箩筐好话,她只觉得这个生辰是这些年所有生辰之中最满意最高兴的,看着朱厚照的目光里头不免更多了十分母亲对儿子的慈爱。

知母莫若子,这孩子,他真能知晓她的心思!

坤宁宫后苑鱼池,原本听着那曲调的弘治皇帝便是面色微动,待听到孙洪禀报了前殿朱厚照和诸多命妇的那些恭维,他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欣慰和得意。

能够盛世太平,能够被群臣颂为明君,他自然是高兴的。能够夫妻相伴长夜相守,他自然也是高兴的。然而,儿子的孝顺却让他更高兴!人人都说天家无亲情,可他虽然年少经历过无数苦难,却是古往今来那许多皇帝之中最幸运的一个!只希望他真的能长命百岁,伴着贤妻变老,伴着爱子成人!

“对了,那些乐府是谁做的?东宫须没有人写得出这种词句。”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5章 名动天听

礼部试得中贡士,倏忽间却又折了右手,而一个陌生人却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他打算强忍伤势前去殿试的时候,却又说能让他名动天听,而且居然是什么兴安伯世子……对于徐祯卿来说,这等大起大落实在是他这一生当中的头一次。哪怕是他初到苏州窘迫时遇着唐寅,得其资助度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时期,也比不上如今这等波折。按照徐勋的话,前日拜座师的时候他解下了吊着的胳膊和夹板,有意低调,竟是没让张元祯杨廷和看出端倪来。

他之前试过左手写字不成,这会儿正勉力用夹着夹板的右手勉力写字,写来写去,那字纸上的字虽然勉强还端正,可终究比从前差之远矣。一时情急的他一把丢开了笔,靠在椅背上满面惘然,甚至隐隐懊悔不该听人轻轻巧巧一句话就丢掉了原本的盘算。如今骨头是接好了,可万一他这幅样子被殿试拒之于门外,那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

“小徐,小徐!”

听得这嚷嚷,徐祯卿才一抬起头,就只见年近半百的祝枝山撞开帘子冲了进来,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不等他发问,祝枝山就笑呵呵地说道:“门外有人找你讨文章!”

徐祯卿虽因唐寅当年的提携在吴中名噪一时,但如今到了北京,所谓才子不计其数,再加上他其貌不扬,志同道合的友人还并不多,再加上折了胳膊情绪低落,就更不用说出去和人文会了。此时见祝枝山乐成这样子,他不禁闷声说道:“我这样子哪还能见什么客?你和文兄替我见一见,和人赔个礼吧!”

“嘿,平时可以,今天却是不成!”祝枝山终究忍不住,索性实话实说道,“来人本说是什么贵人家的是从,可我瞧样子似乎是宫里的一位公公,你不应付,文衡山可是招架不住了!”

宫里的公公!

徐祯卿只觉得脑际嗡的一声,竟是一下子站起身来。他也顾不上失态,就这么一身便装匆匆出了屋子。待来到前厅,他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头戴平巾,身穿青色圆领衫的少年人坐在那儿,乍一瞧着仿佛有些腼腆。文征明正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一看到徐祯卿,他立刻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因笑道:“昌谷,这位是来找你的。”

今天奉命跑腿的不是别人,正是瑞生。弘治皇帝从朱厚照口中得知写词的是今科贡士徐祯卿,便命司礼监去礼部将其会试的卷子调了出来,阅过之后颇为赞赏,遂又吩咐萧敬派个人去南直隶会馆见一见,结果萧敬就吩咐了他来。这会儿和徐祯卿照过面,见其那一双三角眼破相,瑞生不禁心里微微犯嘀咕,可旋即就想到那几首乐府据说是徐勋献给太子的,他便抛开这些念头客客气气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是徐贡士么?今日我来是奉司礼监掌印萧公公之命,想问徐贡士要几份从前的墨卷。”

祝枝山和文征明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要说这行墨卷的习惯从唐朝正式开科举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大多数都只是士子们挖空心思到权贵那里送墨卷,但有权贵派人索墨卷,那几乎就意味着此人飞黄腾达之日可期!

他们两个外人都是一时兴奋莫名,就不要说徐祯卿这个当事人了。他几乎是强耐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小公公,我的诗词文章不少,不知道萧公公是要哪些题材的?”

“唔……”虽然萧敬没有明说,但瑞生心地实诚,思量了一阵子就笑道,“这样,你把所有文卷都整理一下给我带回去,不论是诗词歌赋文章都行。不过,徐公子现如今手受了伤,还请拣选那些书法漂亮工整的,毕竟不止萧公公要看,之后十有八九是要呈递万岁爷的。”

徐祯卿三人在苏州见惯了织染局那帮太监的横蛮嘴脸,本还以为这位宫中出来的小太监何等难打交道,可见瑞生说话客气,话里话外又是提点不断,不觉都是纳罕得很。只这会儿他们都知道没有纳罕的工夫,徐祯卿慌忙答应了之后,就又请文征明陪着瑞生说话,自己和祝枝山匆匆回屋子去整理。三两下从藤箱里翻出了一堆书卷后,两人快速挑拣,到最后祝枝山抱上那一应东西时,徐祯卿突然又站住了。

“祝兄,不如你赶紧去找一下你和文兄的墨卷,混在其中一块送上去?”见祝枝山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压低了声音说,“到时候若责问下来,就说咱们三个交情好,墨卷混在一块,一时半会没发觉。机会难得,哪怕是让皇上记着你们的名字也好!”

尽管知道此举不太妥当,但祝枝山思量再三,终究怦然心动,最后咬咬牙点了点头,一时又和徐祯卿一块掉头回去。须臾工夫,两人就回了来,只是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之上,又多了不起眼的两卷。然而,待回了前厅两人送上东西,眼见着瑞生站起身上前一样一样检视了起来,这顿时让徐祯卿和祝枝山心惊肉跳。旁边的文征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祝枝山上前轻轻言语了一句,他立即大吃一惊,一手把人拉到了一边。

“你也是的,小徐是好心,可这种事也是能做的?万一人家翻脸……”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到一声惊咦,扭头见瑞生正皱眉端详着一幅书卷,祝枝山顿时心道不好,正要开口解释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自己书童的通报声:“徐公子祝公子文公子,兴安伯世子来了!”

随着这通报声,一个人便自己掀帘进了屋子,不是徐勋还有谁?一进屋子看见竟还有个瑞生,他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咦,这么巧,瑞公公竟然来了?”

“世子爷安好。”因为有外人,瑞生见着徐勋虽高兴,却仍是规规矩矩地叉手行礼,随即才低头说道,“是萧公公差遣小的来向徐公子要墨卷。”

“原来如此。”徐勋微微一笑,斜睨了一眼那边厢的三大才子,又问道,“萧公公可知道,徐公子这右手受伤的事?”

“已经知道了。”瑞生说出这五个字之后,犹豫片刻后就又补充道,“万岁爷也知道了。还嗟叹说是无妄之灾,定要严惩那几个人,其他人并不知情。”

一直在担心明日殿试的徐祯卿只觉得心头一颗大石终于落地,接下来竟是脑子一片空白,众人再说什么其他的都没心思去听。直到瑞生拿着一份墨卷问他说,这仿佛不是他的笔迹时,他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有心想要解释一二,可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直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瑞公公,你只管都送给萧公公就是了。若是萧公公质疑下来,你就只说,是吴中这几个才子彼此之间交情绝佳,互和诗文是常有的,所以混在一块了。”

“那好。”瑞生对徐勋的信服向来是毫无理由的,一听这话就打起门帘到外头吩咐了一声,见两个侍者打扮的小火者抬着一个藤箱进来,他把东西一股脑儿收拾了进去,最后便冲着众人颔首说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复命了。世子爷可有什么话要小的捎带给萧公公的?”

徐勋看了一眼满面紧张的徐祯卿那三个人,招手示意瑞生到一边,低声问其徐祯卿之事李荣可知晓,见瑞生摇了摇头,他便叮嘱说务必隐瞒此事,见其答应后带着两个小火者拱手告辞,他就打起帘子让了三人出去,等人一路出了二门,他才放下帘子转过身来。

“前时事忙,一直没工夫来,因明日就是殿试,我这才紧赶着来给徐公子打打气。想必因为今天瑞公公来,你们不免都是心中惊疑。事情很简单,之前二月二十九皇后千秋节,太子殿下以徐兄那四曲乐府贺寿,所以才有今天萧公公派人索要墨卷的事。”

对于这直截了当的解释,尽管知道徐勋乃是太子近臣,徐祯卿仍是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而祝枝山和文征明恍然醒悟徐勋当日那话是什么意思的同时,更忍不住叹息起了徐祯卿的机遇来——这样的因祸得福,简直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在呆立了好一会儿之后,徐祯卿终于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冲着徐勋深深行礼道:“世子此番不但救我于水火,而且助我名动天听,又成全了祝兄和文兄,此等大恩,徐祯卿永世难报!”

见徐祯卿躬下身去,祝枝山和文征明也慌忙行礼不迭,徐勋连忙上前一个一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却是笑呵呵地说:“相遇即是有缘,徐公子是货真价实有真才实学的,我只是给你一个机缘。更何况我帮了你,也是帮了我自个,否则太子殿下让我找人写乐府,我那会儿正犯难呢,遇着你不是老天有眼?”

他顿了一顿,又看了一眼祝枝山和文征明,放缓了语气说道:“至于成全了祝公子文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恕我直言,世人往往是以貌取人,其貌不扬者往往会被那些迷信的加之以有才无德之名。你遇到这样的好机会却不忘援引祝文二位,萧公公乃至于皇上若知道了,对你的品性也就更有衡量。祝文二位,为皇上所知固然是缘法,但传奉官想来你们是绝不想要的,日后总得再赴会试。成与不成,还是看你们自己。”

“另外,徐公子你殿试的时候不妨拆下夹板带去宫中,等皇上退座真正考试之后,你候夹上写字就行。至于你的卷子,就算字迹不那么工整,但有了先前的事,皇上一定会调来看的,所以已经不要紧了。只有一条,今天瑞公公来要走你等墨卷之事,还请不要声张出去。须知唐解元昔日前车之鉴,得意忘形易招祸!”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6章 兴风作浪,当头一棒

每逢大比之年皇帝御奉天殿策进士,向来是一次盛会。尽管绝大多数进士都不敢真的抬头偷窥天颜,可终究是和天子照面的机会,也是他们这一辈子辉煌的开始。这天一大早,黑压压数百名进士云集在奉天门外,一个个都是激动得无以复加,谁也顾不得周边的同年,于是右手低垂的徐祯卿自然丝毫不引人瞩目。

等进了奉天殿觐见了天子,弘治皇帝当廷公布了考题后退座,一众考生这才先后坐下。徐祯卿等答卷纸和草稿纸一发下,就拿出考篮中先头预备好的夹板,以这几天常常习练的娴熟动作把右手夹上了。

他的名字至今也只有弘治皇帝太子朱厚照萧敬孙洪等寥寥几个知道,连同诸位大佬在内都是茫然无知。这会儿旁边监试的一个官员见他这幅光景,忍不住上前斥道:“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我之前不慎摔断了手。”

此话一出,那官员立时愣住了,旋即就沉下脸说道:“御前殿试,你这等样子成何体统,此前为何不报?”

“大人,殿试并无规则说折了手的不能与试,况且晚生此前觐见圣驾并无失仪之处,如今打上夹板也只是为了书写文章,恳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殿试有人因为突遭丁忧而回乡的,可折了手来参加殿试的却几乎闻所未闻,一时间,那官员顿时踌躇了起来。想着徐祯卿态度诚恳,遇到这样的事也实在是倒霉,他虽然眉头大皱,但终究淡淡地点了点头。等到徐祯卿奋笔疾书,他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几个监场官的行列,低声把刚刚那事儿一说,众人多半是叹息连连,只有几个科道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同会试只由那两位主考主持大不相同,殿试读卷官阵容向来异常豪华,内阁三老刘健李东阳谢迁一个不落,六部尚书从马文升韩文刘大夏以下全数到场,再加上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使史琳等,几乎是一网打尽所有弘治名臣。尽管并非如此就能保证殿试结果公正公平,但至少能够被这一系列大臣激赏送呈御览的卷子,水平差不到哪儿去。

然而,这天殿试一结束读卷一开始,却突然有一连好几道弹劾送入了中枢,须臾便到了司礼监的案桌上。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本意是正在殿试读卷最要紧的时刻,不要去打搅了那些老大人们,李荣却坚持事关重大不可不报,两人相争不下,李荣便袖着这些弹章拉上掌管东厂的王岳径直去往御前。

把那些弹章的节略一一对弘治皇帝禀报了,李荣便抬起头说道:“皇上,殿试乃是国家取材大典,而取贤须首重取德,这徐祯卿身为贡士和人当街冲突,以至于折了手,却在殿试的时候有意蒙骗不报,上了夹板参加殿试,大失体统。兼且此人和弘治十二年被皇上黜退为小吏的唐寅相交莫逆,人品低劣可见一斑……”

李荣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弘治皇帝一时眉头紧蹙,想到的却是自己之前问朱厚照为何会在张皇后千秋节想出这样的点子,以及那几首乐府从何而来时,朱厚照那洋洋得意的回答。

“父皇,把儿臣自个当礼物送给母后,那是徐勋出的主意,儿臣想想正合心意就用了。可那祝寿父皇万万年的主意是儿臣自己想的,本来么,母后最着紧的就是儿臣和父皇……不对,是父皇和儿臣,别的身外之物她哪里在乎!至于那乐府,是徐勋找人写的,叫什么姑苏徐祯卿,对了,儿臣生怕这写诗的人品行不端,亵渎了母后的千秋节,还让谷大用带着人把他的祖宗八代查了个遍。谷大用对儿臣说,这徐祯卿早年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

因而,此刻李荣虽说又让王岳把东厂侦缉所得一一报上,可弘治皇帝一面听一面咀嚼,发现和他此前从朱厚照那听说的那些内容相比较,却是完全大相径庭,他不禁渐渐沉下了脸,到最后突然冷冷地说道:“王岳,东厂是闲着没事干了,居然去打探一个区区贡士?”

王岳和李荣素来交情不错,因而李荣常常越权差遣东厂的番子去做些事情,王岳也就都默认了。此时皇帝突然开口责难,他不禁吃了一惊,旋即就诚惶诚恐地跪下,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皇上,奴婢只是一时听说这徐祯卿夹板应试,所以生怕此人是在外与人龃龉至损肢体,人品有差……”

“你好大的胆子!”

尽管李荣平素自恃圣恩,但这会儿眼见得天子发火,他不禁心生惧意,亦不敢真的把这些都推在王岳头上,忙也跪下说道:“皇上息怒,都是奴婢眼看那弹劾越来越多,所以就自作主张让王岳的人去查一查……”

“好一个自作主张!若是你们真查了个水落石出也就罢了,偏生语多不实,混淆黑白!”鲜少对这几个亲近内侍大光其火的弘治皇帝劈手丢出了那几份奏折,怒气冲冲地对一旁的乾清宫答应孙洪吩咐道,“孙洪,你亲自去北镇抚司与叶广传朕口谕,限他于金殿传胪之前把贡士徐祯卿的来历底细都禀报上来,要快!”

见孙洪须臾就去了,地上的李荣只觉得心中战栗,竟是不知道这番天子雷霆从何而来。然而,弘治皇帝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接下来又淡淡地说道:“若是叶广查着和东厂差不多也就罢了,不然的话,东厂上下也该好好理一理了!弘治十二年的弊案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还翻出来说事,这等兴风作浪的手段就以为能糊弄得了朕?”

“奴婢该死!”

面对这少有的重话,无论李荣还是王岳全都是免冠连连叩头,再不敢有一句辩白。尽管两人最终得以从乾清宫全身而退,但在场的终究还有不少乾清宫答应,这两个顶级大珰被责的消息须臾就透露了出去。等消息传到司礼监掌印萧敬耳中,他想起徐勋事先让瑞生递过来的消息,面上虽只是哂然一笑一句话没有,心中却是不无畅快。而消息传到了承乾宫,刘瑾谷大用等人就甭提多高兴了。谷大用甚至还拉着刘瑾哥俩小酌了一杯。

“这下子,看王岳还能怎么横。还是徐勋那小子鬼主意多,如此下去,西厂重开的日子必然就不远了,到时候,老刘,咱们可就不用再看老王岳的脸色了!”

“好好,我就等着那一天!”刘瑾口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贡士,却引来了这么一场风波。太子遣谷大用打探徐祯卿底细是他告诉徐勋的,可当徐勋说让他转告谷大用,打探消息不妨事无巨细不要放过所有优缺点,他还觉得不以为然,如今看来,这位世子爷真的是成精了!

当焦芳得知宫中李荣和王岳遭了皇帝斥责的时候,却已经是殿试读卷接近尾声的时候了。不料事情突然起了这样的变故,他一时只觉得措手不及,可无论怎么想,他都摸不清楚情势为何会如此急转直下。然而,更让他又惊又怒的还在后头。

那几个科道言官竟是因奏事无据,哗众取宠,有的罚俸三月到半年不等,有的贬了外官!

而李荣因为这事,之后竟暂时告了病在私宅休养!焦芳在宫中的耳目多半仰仗这位资格极老的司礼监秉笔,而那几个言官也有两个是他心腹,两人全都在贬外官的行列,他这下子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等到了金殿传胪日,他虽然精神抖擞地站在大殿上,可听到那一个个次第唱名的时候,仍然是心里一阵阵怨愤惊怒。当一个熟悉的名字倏忽间传入了耳朵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倏然一震,若不是多年的朝仪历练出了不动如山,他几乎就想扭过头去看清楚那个辱了他父子,又让他损失惨重的无名书生。

作为真正的始作俑者,这一日殿试放榜,徐勋就不似之前会试放榜那样只打发了一个金六前去,他放了府军前卫半天假,又邀了王守仁一块前去看榜。

到了地头,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却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和各家亲友,而真正的新进士们却要在奉天殿去亲自聆听名次,心理素质不好的当场晕过去也不足为奇。

已经知道宫中那一系列变故的他自然是心情极好,这会儿等着发榜,他就对王守仁开玩笑道:“王兄,你是参加过金殿传胪的,那会儿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你是怎么个心情?”

“我么……”遥想当初殿试唱名,王守仁忍不住惘然地眯了眯眼睛,继而才轻声叹道,“那会儿我当然是高兴的,能中二甲第六,也算不负多年所学。只比起父亲当年的状元来,我这名次实在不值一提。”

二甲第六就是全国第七,这还不值一提?

徐勋正在感慨王守仁不愧是立志要成圣的人,不是他这等凡夫俗子可比的,那边厢就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张榜了,张榜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7章 金榜题名,狂生风范

张榜时刻,东长安门外的东长安街上挤满了人。不管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子,还是清寒的平民百姓,一个个看热闹的全在翘首盼望着那发榜的队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随着最边缘的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都往一个地方看了过去。就只见一个身穿鲜亮官服的礼部官员在几个差役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平日里这等稳稳当当的官步素来很让人羡慕,但眼下这会儿,从看热闹的百姓到满心焦急的贡士,人人都在心里咒骂着这不紧不慢的做派。眼看差役在那官员的指使下往墙上贴着那长长的黄榜,一个个人几乎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看上头的名字。

这进士金榜的张贴有个倒贴的习惯,这先上墙的却是三甲同进士,总共二百零五个名字,这一个个看将下来,头昏眼花脖子酸是铁定难免。人群之中,一身青衣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几乎连帽子都被人挤掉了,却仍旧紧张地往上头找着徐祯卿的名字。当找遍整个三甲不见友人的名字,两人觉得一口大气从胸口透出,竟是满头大汗。就在这时候,祝枝山突然只觉得有人拍了一记自己的肩膀,慌忙转过头来。

“啊,世……”

“世什么世,我也是来看榜的。看你们这如释重负的样子,昌谷应该是至少在二甲之列吧?”

徐勋笑吟吟地言语了一句,祝枝山立时反应过来,当即嘿嘿一笑道:“应该是。按照他之前的名次,进二甲绰绰有余,我只担心他马失前蹄……”

“怎么,你就不觉得他能名列一甲前三,跨马游街?”

文征明看了一眼墙上密密麻麻的三甲名单,这才扭头说道:“小徐那篇策论做得虽然还好,可也谈不上滴水不漏,况且他那手书法大打折扣,能在二甲名列中上,大约他就心满意足了。”

话音刚落,那边厢就又有人高声念起了名字来:“万镗、张简……”

这二甲也同样是从右往左倒着贴榜。就只见一群衣衫各异的人跟着那两个慢条斯理的差役后头看着上头的名字,渐渐地,那念一个个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随着这份金榜渐渐展开了大半,看榜的亲友团也越来越紧张,毕竟,越是前头的名次越好,馆选之后点翰林的可能性也越大,更不要说这二甲要是没名字,便代表着一甲立时与授翰林!

“……倪宗正、朱琉、王秉良、崔铣、湛若水……”

王守仁一见那名字,一时欣悦地点了点头:“元明是二甲第三名,果然厚积薄发,不负众望!”

“……严嵩、徐祯卿……”

一旁的王守仁刚刚还在好奇徐勋怎的认识徐祯卿三人,此刻看着金榜,他高高兴兴地捋了捋下颌胡须,可紧跟着就听到又是两个熟悉的名字。而徐勋发觉这三个人竟是排在一块,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何止湛兄,那严惟中是二甲第二,徐昌谷竟是二甲第一。今科进士这么多,我独独就认识这三个,偏巧名次都挨在了一块,真是无巧不成书!”

此时此刻看榜的亲友多的是喜极而泣抑或是捶胸顿足的,徐勋和王阳明这幅喜态自然是丝毫不足为奇。而祝枝山和文征明看了一遍又一遍黄榜上头的名字,确定果然没错,两个人也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二甲传胪,也就是这一科的第四名!这真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好名次!

随着一甲那三个名字终于贴在了最前头,一时间围观的人群更加为之大哗,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家人喜极而泣的,也有在那嘀咕名次高低的,总而言之是鼓噪不断。然而,更多的人则是蜂拥去了正阳门,打算去围观那三年一度的一甲三人跨马游街的盛况,不消一会儿,这东长安街上等候的人群就散去了一多半。

“好了,正阳门的热闹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去东安门等一等新科贵人们吧!”

徐勋提议了一句,其他人自然纷纷附和。毕竟,一甲前三跨马游街的境况虽然盛大,可王守仁这曾经中了二甲的和祝枝山文征明这样屡试不第的,当然不愿意去看别人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一行人过了玉河北桥就上了安定门大街,到东安门大街西拐,往前行了不多远,就只见那边正是七间三门黄琉璃单檐歇山顶的东安门,门前已经簇拥着十几个人等着。众人等了一小会,眼力最好的王守仁就看到有一行人从东上中门里头往这边来了。

一科数百名进士,一甲状元榜眼探花插花披红由鼓乐仪仗簇拥出正阳门,旋即由人张伞盖有人护送着一路跨马游街回住所,而二甲三甲却是一拨从东华门东安门出宫,一拨从西华门西安门出宫,既没有鼓乐也没有披红,相形之下就要寒碜不少。可三甲的往往少不得自怨自艾上一阵,能进二甲的就多半豁达多了。这会儿一众人出来后亲友接着,但只听欢声笑语不断,哪里有一张愁苦脸。

“元明兄,恭喜恭喜!”

王守仁上前才说了一句恭喜,一旁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人来:“以湛元明之才学,进了二甲有什么好恭喜。他跟着白沙先生这么多年精研文章学问,哪里是那些一心拿着八股当敲门砖的人可以比拟的!倒是王伯安你,一心捣鼓兵阵小道,把你的讲学大事全都丢了!”

这一番话嗓门大语气激烈,别说这边厢的几个人,就连不远处的其他人也纷纷张望了过来。见是一个三十出头乌纱帽圆领衫的官员,就算有好奇的也多半打消了管闲事的心思,而徐勋见来人斜睨了自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不理会,顿时皱了皱眉。

他又不认得这家伙,摆脸色给谁看?

那年轻官员旁若无人地走到湛若水跟前,略一拱手道:“元明兄今日高中,接下来一时半会也休想回广东了。这京师虽不如广东,好功利慕虚荣的人多,可也不是全然没有真心向学的年轻人,王伯安不开讲学,元明兄可不要学他!我等连地方都给你找好了,就在宣武门大街东边的堂子胡同。原本是给王伯安准备的,现如今我看他贵人也抽不出这闲工夫来,还请元明兄拨冗先来讲一讲!”

徐勋见王守仁被人这般奚落,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王守仁眼疾手快地轻轻一拉他的袖子,旋即低声说道:“慎言,李空同那急性子是不看人的,我给他说两句就说两句,不碍事!他既然来了,你还是避一避,我来应付。这人性子狂起来时连寿宁侯都打,不看人的!”

此时此刻,徐勋终于醒悟到这是何方牛人——敢情这位就是大明朝第一愤青李梦阳!

尽管他自忖最近苦练骑射武术,真要打架绝对不会输给了这位文科生,可真要是对方和自己辩论不成发起疯来,在宫门上演一场全武行,那就让人看笑话了。于是,他想了想,就对湛若水微微颔首,随即丢下王守仁去应付李梦阳,他自个往那边厢徐祯卿三人走去。才走了没几步,他就瞧见正对一个小厮模样少年说话的严嵩,不免稍稍一停步子。

今科中了二甲第二,严嵩是真的心满意足。此前会试结束去拜座师的时候,杨廷和对他的文章大加赞赏,而且直言不讳地说只可惜不能名列殿试读卷官,否则必然会把他的卷子作为前十荐卷,一时令他受宠若惊,而这次真的位列前十,他心中当然庆幸幸亏听了徐勋的建议,没有一条道走到黑。这会儿他也瞥见了徐勋,本想去打个招呼,可见人只是冲自己一点头就笑着走开了,他心中更是感念,直到小厮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好了,走吧,明日是礼部赐宴,还有些东西要预备!”

比起和湛若水只是因王守仁的引见而相识,和严嵩是萍水相逢的顺水人情,徐勋和徐祯卿三人就是真真正正的交情了。这会儿徐祯卿才刚刚从金殿传胪的惊喜之中回过神,一见徐勋过来,他竟是忘乎所以深深一揖,才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就被徐勋使劲一托胳膊扶了起来。

“这儿人来人往,你突然来这么一出,还嫌之前事情闹得不够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今天贺你高中传胪,我做东,请你们三个到状元楼打牙祭!”

“哈哈哈,那我们俩就沾小徐的光了!”祝枝山和文征明起头总碍于徐勋的身份特殊,可一来二去只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少年思虑缜密,待人可亲,这会儿祝枝山一开腔,文征明也笑着说道,“本来我还想说我做东的,可今天既是有财主,我这荷包也能省去两个。只世子爷,你可别觉得咱们俩这快刀狠!”

“今天没有什么世子爷,难道你们打算让我叫徐兄一声传胪公?”

徐祯卿此番上京几乎掏空了家中的积蓄,又得了唐寅祝枝山文征明三人颇多资助,这会儿虽说高中,可兜里也几乎空了。因而此时看见三人打趣,他只觉得心中热得发烫,竟是不由自主顺着徐勋的手拽往外走。只路过那边厢之前和徐勋说过话的那三人时,他又听见了一个气咻咻的声音。

“王伯安,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要朋友,还是要前程!”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8章 庆题名,造声势

尽管徐勋很有兴趣瞧一瞧李梦阳PK王守仁是怎么个结局,但从古至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例子实在是够多了,他不想因看热闹惹上一身骚,因而最后只能舍下这趟热闹去尽自己刚刚所说做东的本分,带着徐祯卿三人上车直奔状元楼。

今日殿试放榜,这西城什刹海边上的状元楼又是一等一的好彩头,哪怕一科殿试也就一个状元,可中了进士的仍有不少选择了这地儿饮宴祝贺。徐勋事先就定好了一个位于顶楼的大包厢,这会儿虽是好些个新科贵人们被伙计们左一个打躬又一个陪不是地挡在门外,可他仍顺顺当当领着人进门上了楼去。等到入座之后酒菜上齐,徐勋就打发了跟着的金六在外头看着,门一关上,他亲自起身给徐祯卿斟了一杯酒,又自己斟满举起了酒杯来。

“今日这第一杯,当然是贺我们的二甲传胪!”

“这怎么行,论理怎么也该是我感谢世子一再仗义援手……”

“哎,天大地大,今天这金榜题名日当然是你这进士最大,祝兄文兄觉得可是?”

祝枝山和文征明刚刚还和徐勋打趣来着,这会儿自然帮腔不提。徐祯卿禁不住这两个损友的撺掇,只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他才喝下这第一杯,徐勋第二杯却又斟满了,这回仍是双手送到了他的跟前。

“这第二杯,敬的是你手绑夹板前去殿试,一个个御史又是弹劾你大失体统,又是弹劾你放荡妄为,甚至连东厂也掺和了一脚,但你徐昌谷却逢凶化吉,依旧摘下了传胪!”

御史弹劾的事徐祯卿听说了一些风声,但东厂也掺和了一脚他却根本没听说过,此时得知自己这一趟金榜题名真的牵连如此之广,从未经历过这般大风波的他一时有些脸色发白。倒是祝枝山陪饮一杯后就笑呵呵地说:“世子既然说小徐是逢凶化吉,那事情就应该是过了。要我说都已经过了最大的一道坎,小徐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进士,每科三四百号人,能名动天听的有几个?”

“可今日金殿传胪,也只是远远叩头,连皇上面目也并未看清,万一……”

徐勋知道徐祯卿是担心天子以貌取人,而为了事先杜绝这一点,他不但在谷大用打探徐祯卿底细的时候悄悄下了点工夫,而且还有下一手准备——这徐祯卿的人品他不担心,可朝官讲的是相貌堂堂,这年头又没个整容,万一徐祯卿因长相永无出头之日,那他这一番工夫岂不是白费?

“你与其担心皇上,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昌谷兄,中了进士之后就是馆选,若是留馆,三年庶常出来,人人视之为储相,而若是留馆不得,什么大理寺太常寺乃至于光禄寺都说不准,等多年过去,谁还记得你一个二甲传胪?但今次之事,你这风波闹得大,得罪人不浅,况且你就算点了翰林,也需得熬上三年才能授官,所以我想问的是,朝官之中,你可有什么亲长可以倚靠的?”

徐祯卿一时沉默了下来,而祝枝山文征明对视了一眼,文征明就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有什么相识的。因我等和伯虎齐名,交情又极好,前时害了程尚书,这几次入京会试,别人躲我们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人能帮忙。否则,此次小徐倒这大霉,也不至于只有世子伸出援手。”

因徐祯卿这事,年纪最大的祝枝山思来想去,只疑心到了先头那位焦侍郎公子身上,而徐勋出现得太过凑巧,他也曾经悄悄去打听过焦芳和徐勋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可外头的大路消息着实让他完全迷惑了——外头人竟说,焦芳和徐勋以世伯世侄相称,而且后者对前者多有照拂,怎么也不像是有仇的。于是,他索性诚恳地开口说道:“小徐在京城举目无亲,世子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帮他度过这难关?”

“这事情其实不难,我只消去和焦侍郎说,昌谷兄与我有交情,料想焦侍郎不得不会给我这个面子。”徐勋一语说完,见祝枝山和文征明齐齐露出了喜色,他随即话锋一转道,“但你们需得知道,我是兴安伯世子,太子近臣,在朝廷和士林眼中并不是什么好人物,和我搭上关系,于昌谷兄的前程大为不利。

而且焦侍郎看似一再照拂于我,可实则非但谈不上情分,而且还是有恩怨的。万一他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其实却把我和你交好的事情宣扬出去,即便圣上眷顾,那昌谷兄兴许连馆选都是难题。所以说句实话,若有办法,你们不但不选这条路的好,而且离我远些才是正经。”

“世子一而再再而三对我施以援手,若我还要因此嫌弃趋利避害,那就不是忘恩负义,而是猪狗不如了。”徐祯卿越听越是激动,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前一句话,继而就站起身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捧到了徐勋跟前,“当初我初到苏州,是伯虎兄慷慨解囊又一再引荐,方才让我得了才子之名。而此番我到京城,若不是世子一再帮忙,只怕我连金殿殿试都不得与会,更何谈什么今后?能不能留馆是天数,没什么好强求的。世子如此不避讳,连和焦侍郎的恩怨都说出来了,便是没把我当成外人,这一杯酒,就算我交了世子这个朋友!”

徐勋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接过酒杯捧着,见一旁祝枝山已经眼疾手快地替徐祯卿满上了,他就笑道:“既然说交了朋友,那你怎的还一口一个世子挂在嘴边?你年长,叫我一声贤弟也好,直接叫我名字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苏州和金陵相隔不远,就是你我同姓,这缘分便是极其难得!”

“好,那便敬咱们的缘分!”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继而你眼望我眼,须臾就同时大笑了起来。一旁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对视一眼,想着横竖己方三人在朝一抹黑,与其去求别人看人脸色,还不如待人以诚。须知徐勋虽年少,可实在是爽朗仗义的人,否则会写诗的人这京城多的是,就是有名的才子在这大比之年也一抓一大把,何妨一定要找上徐祯卿?

三两杯酒下肚,又把最要紧的一茬撕掳开了,徐勋开口就少了几分顾虑,举杯敬了祝文二人,他就看着徐祯卿说道:“事情到了这份上,既然昌谷已经决意,那要应对眼前的难题,除了先头的主意,我还有一个办法。但此计成了便罢,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也是我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好!”徐勋对徐祯卿的真性情颇为赞叹,此刻喝彩一声后,他便一字一句地说,“既是御史和东厂先后指摘你的人品,这事儿已经结了,那现如今便只剩下才学。你如今是二甲第一,除却与你交好的祝文二位,大多数进士不免存着不服。而京城本地诗社文会更多,在馆选之前,昌谷只管一个个地方过去,先把名声打出来!”

“好主意!”

吴中四大才子的名声也不是凭空而来的,要不是唐伯虎昔日中了状元,要不是四个人在当地也是深受学官喜爱上官欣赏的,要不是他们的诗词文章也是打遍吴中无敌手,这些年江南一个个进士进入朝堂,哪里就他们四个牢牢占据着四大才子之名?祝枝山被徐勋撩拨得满身是劲,一时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直接拿起旁边一个空碗提起酒瓮就斟了满满一大碗咕嘟咕嘟痛喝了下去,继而就又满斟了一碗径直送到了徐祯卿跟前。

“比起前头那些个让人丧气心闷的法子,这办法爽快!”

徐祯卿一个外乡人迁入吴中,能够迅速进入主流圈子,除却唐寅的接纳以及引荐,他自己的一身艺业才学自是极其不俗,此时下意识地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尽,他便重重点头道:“好,我就按着贤弟的话去试一试!可馆选要看诸位老大人的评断,并非只看各人名声……”

我当然知道,否则王守仁那样少年出名的,岂会两科落第,继而又落选庶常?

徐勋微微一笑:“入不入庶常在其次,但要紧的是不能让人忘记了你这么一个人。名动天听若只是一时,接下来便被人压制得寂寂无闻,那又有何用?总之,昌谷你只管去闯你的名声,但切记,人家问起你胳膊的伤,你只照实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几个泼皮所伤,万勿提起之前和焦黄中口角之事,就是别人问起也记得含糊其辞说不记得,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至于祝文二位……”

见徐勋看了过来,无论祝枝山还是文征明,竟都是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紧张。

“你二人的几首诗萧公公夹在昌谷的墨卷中,都已经呈递给皇上了,皇上虽未品评诗词可否,可对你二人的字都是赞了几句。你们要是不忙着回乡,不妨在京城稍留一段时日。”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祝枝山文征明便满口答应了下来。看着这踌躇满志的三人,他心里不禁嘿然一笑。

焦芳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他这次一连串组合拳,不是把人暂时摁下去就完了,而是要让弘治皇帝彻底厌恶焦芳!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39章 倒焦(上)

皇城北,司礼监太监直房。

“老王啊,以后你做事还是谨慎些,别再闹出这样的笑话了。要不是叶广这人向来厚道,这回东厂的脸就要丢尽了。你这老一辈的人还不如东宫那几个小猴儿,传扬出去你还有什么脸面?这一回一口气把那些不中用的撸下来几个,我也是为了你好。”

司礼监七八个太监当中,戴义最年轻,也是除却萧敬之外书卷气最浓的,不但写的一手被人称之为足可媲美沈度那金版玉书的好书法,而且抚琴更是一绝。一次,弘治皇帝曾让其与萧敬合奏一曲,末了击节赞赏不已,两人各得赐御书一幅,因而两人最是相得。但相得归相得,在别人看来两人平素却是君子之交不朋不党,于是这回整顿东厂的事便是戴义领了。

此时悄悄对王岳说过这话,等到众太监都到齐了,于左右两边各自按照位子一一坐下,戴义就冲着上首的萧敬拱了拱手道:“萧公公,司礼监向来都是各司其职,李公公这突然一病,他那一摊子就缺了个掌总的,还是该尽早绸缪的好。”

“说的是,那就请陈公公和王公公两位多费心。”萧敬看着陈宽和王岳,见两人一愣之下连忙起身应了,他沉吟片刻就又笑道,“最近皇上常常在斋宫打坐建醮,一来是因为从去年开始就灾异不断,此番北直隶安庆等府又是没什么收成,免钱粮是铁板钉钉的,二来则因为这天气渐热,斋宫比乾清宫通风凉爽。李公公说是病了在家休养,照咱家看来,还不如去斋宫陪伴皇上,这诵诵经,打打坐,再加上朝夕得见天颜,沾沾龙气,身体和精神也能好些。”

尽管萧敬和李荣的龃龉并不是摆在面上,可司礼监的人都是人精,谁会不知道这一茬?因而,萧敬竟是给号称病了的李荣寻了个这样的去处,这不但说不上发落,反而是一种成全,毕竟谁不知道李荣的病是心病?一时其他几个太监都吃了一惊。而和李荣素来还算交好的王岳陈宽,在对视一眼之后,便齐齐点了点头。

“还是萧公公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