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杂务处置过后,太监们便把几个随堂文书等都叫了进来,一如既往按照平日的规制以轻重缓急分拣了奏折,又把重要的节略一一罗列。这鸦雀无声一忙活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奏折整理完了,众人都已经出了通身大汗。萧敬接过一旁瑞生递来的软巾擦过了脸,旋即就看着戴义说道:“老戴,今儿个就你领衔去斋宫吧,待会儿咱家去瞧瞧李公公。”

萧敬既这么说,众人一时无话,当即去乾清宫送奏折的送奏折,往内阁收票拟的收票拟,须臾就散得干干净净。萧敬带着几个小宦官先去看了李荣,三言两语就轻轻巧巧说得老头儿老泪纵横,甚至没太多细想就答应了去斋宫伴驾。

等回了自己的小宅子,一进屋子,萧敬就遣开了其他从人,独独留下瑞生,斟酌片刻说道:“你去见徐勋,就说李荣调开的这事已经妥当了。斋宫那边禁人随意出入,况且他又是待罪之身,通风报信没那么容易。至于马文升那边,他忙于京察自然顾不上馆选,不用咱家设法,肯定是焦芳出面去和礼部尚书张升一块主持。剩下的事情,咱家可是袖手不管了。”

王守仁和李梦阳那一番交锋如何,徐勋是没亲眼看到,可是会试放榜之后礼部恩荣宴那天,王守仁却罕有地没来兵营报到,直到第三天才姗姗来迟。站在操场边眼看着一大堆将士摸爬滚打的徐勋远远瞅见人过来,立时快步迎了上去,一照面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人一番。

还好还好,没少块肉!看来李梦阳总算是没像当初打张鹤龄那样对人动粗!

对于徐勋的做派,王守仁现如今已经是知之甚深,一见人的目光就反应了过来,不禁轻咳一声道:“李空同那人不好说服,我也是竭尽全力才总算让人相信,你是一心一意并不藏奸的。我答应了他每月去讲学三次,他暂时作罢甘休。不过他也说的没错,这些时日一心一意投在兵事上,我其他东西撂下太久了,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休沐日只怕是不能泡在这了。”

“王兄原本就是文武兼修,你要劳逸结合,我自然没意见。只不过……”

徐勋这话还没说完,王守仁就仿佛提前预知似的叹气道:“你有什么安排,说吧。”

“想不到王兄这老实人如今也精明了。”徐勋微微一笑,见王守仁有些愠怒地看着他,他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先头徐昌谷的事,我对你不是提过一回吗?他当街被人殴打至胳膊折了,若不是我经过,人就跑了。可那些人只供述说是受人所雇,查不出主使,也只能就这么算了。所幸皇后千秋节,太子让我找人写几首清新些的乐府,我就灵机一动想到了他。若非如此,他今科殿试的成绩必定是惨不忍睹。”

徐祯卿的事情王守仁是听徐勋提起,只那时候不过轻描淡写,此时听到这番波折,又得知徐勋竟是平白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般机缘,再想想自己亦是在他的刻意隐瞒之下成为了当今太子的半个箭术先生,他不禁叹道:“徐老弟,我都被你说得想起我自个了。我实在是不得不说,你这人真是……真是太仗义了!”

徐勋之前还拿义气两个字奉承过刘瑾,这会儿听王守仁赞他仗义,他虽然脸皮极厚,可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红——他可不是随地四处管闲事的人,要不是自个占着未卜先知的光,哪里会有什么仗义徐?只这股子尴尬须臾就过去了,他旋即就笑呵呵地说道:“王兄真是太过奖了,这举手之劳的忙当然得帮。徐祯卿那人王兄你也看到过,以貌取人者难以看得上他。哪怕他高中传胪,馆选能否通过也是保不准的事。你既然要去讲学文会诗社,捎带上他吧?”

王守仁才说徐勋仗义,这会儿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又笑了。点了点头算是答应过后,他就说道:“怪不得太子殿下和你在一块常觉得轻松高兴,你这人乍一看机灵精明,离经叛道,可真正相处下来却觉得你虽不拘成法,可对人却是真用心的。徐祯卿的事包在我身上,要说其貌不扬,想当初赫赫有名的无盐君呢?”

尽管徐勋知道自己对人是用了机心,可真正相处的时候,他那算计相比他成全别人的心思,那就算不得什么了,因而他大剌剌地接受了王守仁的称赞。两人又言语了一阵子,王守仁去准备晚上的兵法布阵,徐勋则是趁着操练间隙,把钱宁叫了过来。

“张宗说他们几个这几天可还有不服?要是他们还拿着自家权威挑唆底下幼军和你过不去,尽管告诉我,我狠狠整治他们!”

“多谢大人,这些天他们几个还安分!”尽管太子殿下这些天根本没来,自己也没有展现左右开弓那手绝学的机会,可徐勋让他暂时署理千户,这仍然让他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即便知道下头那几个贵公子刺头恐怕就是自己被重用的代价,可他还是咬咬牙忍了下来。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钱宁,我知道要把他们几个操练出来难如登天,但要不是他们几个身份一个顶一个高,这千户之位上谁都不行,我也很难把你简拔上来。太子殿下是爱勇武之士,但你一个人勇武了,没个人脉,没个部属,就算真的位居高位,那时候趋奉上来的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就远不如现在这样看人真心了……”

……

徐勋对钱宁一番推心置腹之后,这一晚归家之后见到了在家等着的瑞生,得了萧敬捎带出来的话,知道李荣接下来这些天会一直呆在斋宫,他自然心中大定。等送走瑞生,照例等到了李庆娘来当红娘传书,他接过小丫头的信,却留下了这位艺业不凡的昔日西厂精英之后。

“李妈妈,烦劳你去板桥胡同给和尚送个信,就说他过几日可以去灵济胡同那西厂露一露头了。只要他露出身份,那边厢是一定会用他的。”

见李庆娘听到西厂两个字,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异常复杂,他仿佛没发现似的,又自顾自地说:“另外,你告诉和尚,让他想点办法在礼部尚书张升耳边传传风声,就说是吏部侍郎焦芳不满儿子未登科,有意奏请裁减这一科的翰林庶吉士数量,更打算上书在选馆之事上把礼部排出去,全都归于吏部和翰林院。然后对马文升透两句,意思是今次焦黄中落第,焦芳疑心是他的主使。具体怎么做,他内行,他去办。”

李庆娘虽说不懂什么朝廷大事,但徐勋这等赤裸裸的造谣生事意图,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心不答应,可想想大小姐一身都系在他身上,她只得点了点头。然而,看着徐勋展开信笺看着看着时而莞尔,时而摇头,时而抚额的样子,她心头的不安方才减轻了些。

“对了,你回去对悦儿说,那绣庄的事经营得再好,终究是有限的。她要是有意,宣武门外还有大片荒地,不妨吃些下来盖房子。那里的地日后我一定会设法抬高的,到那时一转手何止十倍百倍?”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40章 倒焦(下)

翰林庶吉士乃是大明朝的始创,然而并不是科科都选,所选每科也并不相同。有时候多达二三十个人,有时候少的却只一个,甚至一连好几科不选。直到了弘治四年,弘治皇帝方才因大学士徐浦之言定下了馆选的制度。礼部吏部连同翰林院共同考选,每科所选最初只定是预选二三十人,最后留馆三五人,其余的外放御史抑或给事中。

既是礼部吏部翰林院一块考选,本当是吏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以及翰林院学士刘机三人主持,但由于这一年乃是考察之年,马文升忙着那一头都来不及,于是忙不过来的他径直把事情丢给了焦芳,竟是派了这位吏部侍郎过来代表吏部。

然而,每三年一科的会试号称礼部试,可真正无论是主考也罢,监场也罢,却没礼部什么事,就连好端端的选庶常,吏部也要来插一脚,久而久之,这六部之中原本该是排名第三的礼部甚至连兵部都不如了,历任尚书没有不谋求提升本部地位的。今次来主持馆选的礼部尚书张升乃是赫赫有名的状元尚书,尽管他比焦芳年轻得多,科场年序也远不如,可对于焦芳这位吏部侍郎,他从预选开始便是丝毫不肯相让。

焦芳本就讨厌南人,最近连遭挫折原本就是心头愠怒,张升这等态度立时惹恼了他——须知要不是礼部尚书傅瀚死得早,吏部尚书马文升却是老而不死,他哪里会比张升差?一来二去,两人就立时卯上了,先收的今科进士所投预选卷子,两人就相争不下,同来主持馆选的翰林院学士刘机竟是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一份份卷子地打擂台,引经据典天马行空,他这老翰林也听得一愣一愣,更不要说这屋子里伺候的皂隶书吏了。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忘了大臣风度,到最后同时口干舌燥端起茶盏痛喝了一气,又几乎同时伸出手去抓案上那高高一摞墨卷。年轻十岁的张升终究是比焦芳眼疾手快,抢到了最上头的一份,拿到手里一目十行地一读,他便二话不说地道:“文辞清新条理分明,足够通过预选了,让他三月二十八来东阁考试!”

焦芳看东西仔细,这一篇策论还没看完呢就听见张升这么一句,这心头一把火登时噌的一下完全烧了起来。正要说话的他看到那策论上头赫然署着徐祯卿三个字,终于完全忍不住了,竟是拍案而起道:“张尚书未免太武断了,十五篇文章只看了一篇就说取,哪有这样儿戏。况且什么文辞清新,这上头的诗词都是些陈词滥调,若是这也能通过预选,岂不是人人都能留馆了!”

横竖刚刚他和张升是一路对台戏唱到现在,凡是张升赞同的他都反对,凡是张升反对的他都赞同,因而他也不怕人看出他对徐祯卿有什么私人恩怨和心结,此时这话竟说得理直气壮。见刘机一直在那一边看文章一边淡然喝茶,他就轻哼一声道:“刘学士,你怎么看?”

刘机久在翰林院,乃是正儿八经的文人,素来不哼不哈惯了。这会儿不防焦芳问到自己头上,他又见张升看了过来,就打了个哈哈道:“那就多看他几份墨卷再斟酌吧。”

老滑头!

张升和焦芳几乎同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但彼此相持不下,不得不勉为其难继续取徐祯卿的诗词文章检视。这一看两三份之后,张升终于忍不住了,随手放下就说道:“不用再看了,文辞等等俱是上上之选,这人与他预选!”

“前时御史还弹劾过此人德行,虽有不尽不实之处,但此人和兴安伯世子徐勋过从甚密却是有的!”焦芳话一出口,才醒悟到自己今儿个和张升这一番意气之争好没来由,连这不该说出的话都说了出来——事到如今,他要是再不知道徐祯卿高中传胪另有缘由就是傻瓜了——可这会儿想要收回前言已不可能,他见张升面色微变,索性撂下手中书卷道,“也罢,张尚书既这么说,与了他预选又如何!”

张升原是被焦芳一句话说得心里犯嘀咕,可转念一想这老小子向来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再加上会试就是他点的徐祯卿荐卷,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刘机见两人总算是统一了一回,也就松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喝了一口热茶,继续优哉游哉陪着这两位读书,直到一整天看完翰林院其他翰林们筛选出来的墨卷,三人才站起身来。

“总共六十人预选,行文通知三月二十八东阁馆选考试吧!”

今天好端端的被张升引得失态,而天气又一日日地燥热无雨,焦芳只觉得窝着满肚子火,回到家中自是没有丝毫的好脸色,在书房伺候的两个书童自然全都被他迁怒了。以整理书架失职等等痛斥了云福和另一个,他就把人都撵了出去院中罚跪,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

徐祯卿一个苏州人,在京城中一点根基都没有,怎可能轻轻巧巧过得了那些难关,而且甚至让李荣王岳一块吃了排揎?他原本还心疑徐勋,然而今天刚刚从宫里捎带出来消息,说是告病的李荣去斋宫伴驾去了,而这事情竟出自徐勋对萧敬的进言,想起徐勋在面前还恭谨,他立时猜疑到了其他的方向。尤其是当得知趁着自己去主持馆选,马文升抢着向皇帝上了裁汰不职官员等八大条陈,事后又去了张升府上,他立时归结到是这两人联手作祟。

“马文升,张升……老夫难道和这升字犯冲!”

几乎是在他咬牙切齿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等到他厉声喝了进来,管家李安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冲了进来,满面不安地说道:“小的奉老爷的吩咐让人死死盯着徐祯卿,在恩荣宴之后他一直在四处以文会友,赴了好几个文会。李梦阳何景明那几个对其赞叹不已,还引见了他四下里赴诗社,不到几天已经闯下了不小的名气来!因他一只手折了,人还送了个雅号独臂郎君。”

“怕什么,若是以名气定馆选,这翰林院的庶吉士早就多得塞满京城了!”焦芳哂然一笑,冷冷地说,“再说了,就算留馆又能怎样。三年之中会发生各种事情,指不定老夫吏部尚书之位已然到手,难道还会怵这么一个年轻后生?”

“可是……”

李安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道:“可是,那几个打了徐祯卿的泼皮之前被送了顺天府,不合拖延了这些日子,今儿个顺天府突然把人定下枷号,他们在北城顺天府街大声喊冤,一个劲说是受朝中官员指使,不该就只是他们受罚。”

此话一出,焦芳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然而,仿佛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李安又低声说道:“还有谣传,说是前头那些指摘徐祯卿行为不谨诸如此类罪名的,也是那位官员有心要他和当年那唐寅一样不得出头,于是支使了下头的御史上书弹劾。还有么……”

眼见李安支支吾吾仿佛还有话没说完,焦芳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厉声喝道:“还有什么一块说出来,不要一句话分成两截说!”

“还有,李梦阳勉励徐祯卿,说是就算馆选无望也没什么好沮丧的,他当初也没通过馆选,甚至还开罪过当朝寿宁侯,大不了外放出去做一任县令,好好当一个泽陂百姓的父母官,也比当一个唯唯诺诺看吏部眼色的京官强!”

砰——

此时此刻,焦芳终于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扶手上——实在是因为他之前和礼部尚书张升这对拍桌子实在是太过频繁,这会儿手心还有些红肿。他素来瞧不起李梦阳这等狂傲自负的人,可却不敢小觑了这狂人能够带来的麻烦。寿宁侯张鹤龄那样张狂的勋贵都能被李梦阳打得满地找牙,他焦芳去惹上也还不是一身骚?

忍了又忍,他这才一字一句地问道:“李梦阳可知道,徐祯卿和黄中的口角?”

“回禀老爷,徐祯卿虽是四处参加诗会,可这一茬只字未提。他只说是自己在前门书市不合被那几个泼皮伤了,还把徐勋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事情大肆宣扬,现在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徐勋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徐祯卿差点决定不接骨就这么去应殿试。李梦阳和徐祯卿相交之后,也骂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可竟是没理论徐祯卿和徐勋的交情。”

“怪不得李梦阳和王守仁断交的事情沸沸扬扬,可最后却亲自上了王家去赔礼,敢情这个疯子如今终于幡然醒悟要前程了!该死,真该死!”

骂过之后,焦芳心中更是倏然浮上了一个念头。到底是徐勋,还是马文升张升?徐祯卿是徐勋救的,很可能是这小子不忿他威逼利诱,于是出了这恶心人的招数。可顺天府不是徐勋这暴发户能轻易插上手的,徐祯卿对外人也并未提过和焦黄中的那起口角,想来是顾忌他焦芳在吏部的权势。既如此,更有可能是有人利用此子向他发难……

“还有……”李安话音刚落,见焦芳那目光倏然看了过来,那眼神仿佛在喷火似的,他慌忙低头说道,“少爷之前带回来的那位狄罗柯先生说,他想见一见老爷。若是老爷没工夫,就转告他的一句话。他说……老爷您消息灵通,真的就打听清楚了当日金陵那桩大案的始末?他那会儿正好经过金陵,可以给您讲讲那些奇人奇事……”

“告诉他我没那工夫!”焦芳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安的话,旋即就吩咐道,“如今外头这般谣言遍地,你看好了他不许外出。”

然而,才只次日,焦芳早朝后一回吏部视事,就从一个心腹皂隶口中得知了又一桩让他惊怒交加的勾当。

他和张升在翰林院的那番争执,竟是不知怎的在这千步廊左右五府六部等诸多部院衙门中疯传了开来,连他拍桌子的模样都被人模仿着当成了笑话!而他打听来打听去,竟是张升酒酣之际对人说他焦芳粗鲁不文,也不知道当年翰林是怎么来的!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41章 焦芳真的倒了……

徐祯卿尽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寻常官员可以不把这个刚刚高中二甲传胪的年轻人放在心上,大佬们却不得不考虑皇帝是如何注意到了这么一个人——殿试的荐卷之中,皇帝突然亲自调了卷子上去,看过之后击节赞赏点了传胪,这是只有身为殿试读卷官的大佬们方才心中有数的事。因而,由他的事倏忽间露出了一个引子,继而矛头竟全都指向了焦芳,甚至张升也推波助澜,等消息传到内阁三老耳中时,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刘健谢迁素来与焦芳不和,眼见人成为众矢之的自然乐见其成,谢迁还私底下骂了一句活该,而李东阳却是心中别有一番计较。

他和焦芳乃是科场同年,虽算不上交情很近,但同年之间互相照应却在所难免。而据他所知,作为同年的刘大夏也对马文升年过耋耄却仍死占着位子不腾地方颇为恼火。要说起来,天顺八年甲申那一科可以算得上人才济济,死了的傅瀚,还有他、刘大夏、闵圭、戴珊、焦芳……这要是傅瀚还在,而焦芳补上马文升的位子,七卿之中竟是占去了五席,内阁加部院十人之中则占据了六人,至于北监祭酒谢铎和南京兵部尚书王轼等等就更不用说了。

同年之间总有些同气连枝,他在刘健谢迁面前从来都附和对焦芳的不齿态度,可私底下和焦芳还是颇有些往来,连刘大夏也是如此。至于焦芳针对马文升却次次捎带上戴珊,却是因为戴珊为人执拗,常常不顾同年之情。

于是,当作为次辅的他从司礼监转来的那堆奏疏当中,翻翻拣拣拿到了一份请逐礼部左侍郎焦芳疏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果然是来了!

徐祯卿在大造声势的同时,绝口不提自己和焦黄中的口角,可徐勋却悄悄在那几个泼皮那里用了些手段,他们哪里吃得住枷号的苦头,为了松刑自然在顺天府衙门口大声喊冤,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是得了朝中某位官员公子的唆使,这才一时糊涂作案。

于是,贡院街上那座酒楼之中的事情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尽管谁去问徐祯卿他都三缄其口,可科道言官们逮着机会是根本不管有没有实证的,直接参了就说,因而,就如同先头徐勋成为众矢之的一般,雪片一般弹劾焦芳的奏折也就堆在了通政司,随即从通政司转到了司礼监,又从司礼监转到了内阁。

作为一个有分量的大臣,焦芳可比徐勋受人重视多了,甚至有几个交好的御史或给事中联名上书,上头从不职到刁滑奸佞,总之骂什么的都有。一贯以回护司属著称的马文升这次却只是象征性地辩解了两句,就告了病在家,一时间焦芳又要管着吏部一摊子,又要分心去和张升扯皮馆选,还得应付层出不穷嗖嗖乱飞的小刀,哪怕他再好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

等到了三月末,礼部吏部翰林院馆选最终得出的三十人大名单公布,他独木难支抗不过张升和刘机,徐祯卿赫然身在其列,焦芳一气之下索性撂了挑子在家里歇着,一时激愤之下,他甚至提笔就是一份请求致仕的折子。只捏着这么一份之前也上过一次的东西,他的脸色却异常复杂。

从焦黄中意外落榜到现在他遭群起而攻,这和他先头虽倒马受挫,却回报不菲的结果相差太远了!

“老爷,狄举人求见。”

“不见!”

本不耐烦的焦芳脱口喝了一声,但每隔多久,外头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老大人如今既有棘手之事,何妨听听晚生的一己之见?虽未必能用,兴许却能令老大人耳目一新?老大人在明而敌方在暗,情势愈发凶险,莫非老大人就打算一直这么被动抵挡下去?”

焦芳原是震怒,可听到一句敌暗我明,他不禁心头一动,沉吟良久就吩咐了人进来。待到人进得屋子深深一躬身,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你和大郎相交已有一段时日,我把你留下,想来你也知道其中缘由。只你人在我府中,知道什么凶险?”

“老大人此言差矣,若不是凶险,府中上下人等在您面前虽小心翼翼,但转过身后却往往言笑不忌,现如今却几乎是连走路都要踮起脚来。况且,焦兄连日苦闷,也常有到我这儿诉苦的,所以晚生自然知道一二。”狄罗这些天被人扣着动弹不得,今日好容易说动焦黄中帮忙让他得以进入焦芳书房,自然深悉趁热打铁的要旨,紧跟着就说道,“老大人不觉得,从徐祯卿受伤到如今您遭人弹劾,一环扣一环,仿佛是弈棋一般步步紧逼么?”

一环扣一环?

焦芳一心只想着那些赶尽杀绝的大佬,以及他们麾下冲锋陷阵的御史,此时细细一想这狄罗的话,他不免品出了几分滋味来。沉吟片刻,他就哂然笑道:“照你这么说,徐祯卿出言辱了大郎,之后自己又被人殴断了手,这一切也是有人设计?”

“晚生也只是随便猜猜,这些朝廷大事,晚生一个区区举人哪里能知道这许多,只不过此等可能大得很。说句不好听的,焦公子今科会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又曾经得了皇上赐书,按理来说不该落榜,这落榜之事倘若有什么猫腻,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说不好了。”

焦芳只把后头这一系列勾当当成了有人推波助澜,可想想李荣和王岳才碰了一个徐祯卿就灰头土脸,而前头会试阅卷时贡院街前的那赌戏主使,至今仍是没个结果,他的面色顿时变得异常凝重。思来想去,他不禁觉得身前这中年举人有些才智,当即就抬起头问道:“那你说,老夫如今应该如何应对?”

“老大人在宫中可有相识的人?”狄罗问过一句后,见焦芳的脸色有些僵了,消息灵通的他立时明白宫里那位司礼监秉笔只怕有些麻烦,当即就低下头恭谨地说,“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在皇上耳边吹吹风,但倘若不行,大人不妨退而求其次。此时致仕虽是以退为进,可若是皇上心气不好,难免弄巧成拙。听焦公子说马大人告病在家,老大人独立操持,今天也告了病,可终究有赌气之嫌,不若带病在吏部勉励操持。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是借病躲事的尚书,一个却是带兵操持病倒衙中,两厢一比较……”

“那自然高下立判!”焦芳一时眼睛大亮,有心想要赞赏几句,可想想此人底细尚未摸过,却不能过分信任,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大郎果然还有几分眼力,你倒是不错。既然你今科没考,索性就留在我家里和大郎搭个伴,一同读书应考。”

“多谢老大人!”

狄罗立时深深一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有了这句话,他就不是被焦芳软禁在焦府,而是真正的客人,之后要再进言等等就容易多了。只临走之际,他又轻声说道:“老大人若是有意,晚生和太医院的刘院判有些交情,可以从中牵个线。”

“哦?”本待屏退人的焦芳立时心里又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刘文泰是医官,你却是举人,你二人哪来的交情?”

“好教老大人得知,晚生祖籍河南,但客居江西上饶,所以刘文泰和晚生乃是半个同乡。”

当走出书房时,想起焦芳脸上从最初的冷淡到之后的客气,再到最后的和蔼可亲,狄罗面上虽不表露,但心中着实鄙薄这等变脸的本领。眼见刚刚还在院子里踱步的焦黄中倏然望了过来,继而快步迎上,他就露出了自信的笑脸来。

“狄兄,这事情……”

“我可是向你打过包票的,哪里会不作数?老大人那里已经消气了,接下来必不碍事!”

……

翰林庶吉士的名单公布的时候,同时圣命定下负责教导的两位资深翰林官却是非同小可——竟是今科会试主考太常寺卿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元祯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刘机。这会试的师生之分再加上三年留馆的师生之分,谁都羡慕张元祯这座主一下子多出了三十个最最铁杆的弟子,一时间关注倒焦之战结果的人倒是有些松劲了。于是,当焦芳无论朝会还是部议等等全都若无其事地参加,这波涛汹涌的奏折攻势就变成了持久战,直到进入四月中旬的某一天,年过七旬的焦侍郎在和文选司推举官员的一次部议上,从椅子上滑下来昏厥了过去。

焦芳这突然一头栽倒在吏部衙门,自然引起了一片兵荒马乱。急匆匆出门去请大夫的皂隶碰巧在门口遇到了去御药库办事回来的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这位供事几朝的御医却也仗义,因手边事情并不紧急,二话不说就跟了那个皂隶回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为焦芳诊了脉。

“老大人这些日子应当是劳心劳力,肝肺都有些损伤。如今天气炎热,若不再好好调理,只怕是这病情堪忧。这年纪了,办事也该有个日夜,怎可如同年轻人一样强撑着上?这吏部马尚书已经病了,您这病倒可怎么了得?”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42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尽管焦芳并没有在刘文泰面前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但在外人看来,马文升是告病在家休养,而焦芳则是把被人弹劾的愤怒转化到了繁忙的案牍工作中,硬生生积劳成疾直接倒在了吏部的部议上,在场的人又多,这消息自然立时三刻散布了开来。等到这天左顺门接奏本的时候,和之前一大片倒焦的人相比,此番终于出了好些挺焦一族,而到焦芳府中去探病的亲朋更不在少数,就连徐勋也亲自跑了一趟。

尽管焦芳如今已经颇疑徐勋,但总觉得这年方十六的少年郎策划不出这样一环扣一环的圈套来,因而只是意兴阑珊地敷衍了一会。而徐勋在焦芳面前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把探病的样子做足,没盘桓多久就告辞离开了焦家。出门上马驰出了一箭之地,他就忍不住骂了一声。

“老狐狸!”

那些科道言官的火力再强大,那些老大人再继续施压……但说来说去,用人与否的主动权终究是在皇帝手里,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这陷阱一步一步好容易挖到这里,这焦芳却突然耍出了这样无赖的招数,怎叫他不骂娘?可焦芳那累病的一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又有太医院的院判诊脉作证,他也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然而,想到焦芳今次这一关就算过得去,怎么也得病上一两个月,至少给了他一段从容发展的日子,他也只能暂且认了。

当务之急,是争取尽快把火器配发下来!

……

终于从司礼监领出第一份正经开销的谷大用亦是眉开眼笑。尽管皇帝并未明说就此重开西厂,可他之前是货真价实往王岳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这口气出得竟是异乎寻常的畅快。于是,对朱厚照禀报说要去外头论功行赏,他就拉着刘瑾张永马永成这几个一贯交好的,众人经玄武门从北安门溜出了宫去,先找了个地方痛喝了一顿酒庆祝,跟着就到了外头那座已经修缮一新的前西厂,也是未来西厂。

那座位于灵济胡同昔日曾经和东皇墙根外东厂齐名的建筑,之前一度毁弃,可自从挑唆了朱厚照重开西厂,谷大用等人就渐渐把地方恢复了起来,只当然不敢挂上西厂招牌,对外就说是私宅。这会儿他们哥几个才从正门进去,里头就有一个谷大用的心腹小幺儿一溜小跑迎了出来。

“谷公公,刘公公,张公公,马公公。”这小幺儿一个不落全都叫了一遍,继而就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各位来的可是真巧了,谷公公之前让咱们去访查西厂旧人,这回竟真的是访到了一个!前些天投过来的那个江山飞不是已经查实了是西厂小旗吗?他一见着这位主儿竟是差点抱头痛哭,那是货真价实曾经跟着韦千户吴千户奔前走后的总旗,不是咱们先前碰到的那些番役小角色!”

“人呢,快叫出来咱家几个瞧瞧!”

谷大用只觉得近来是瞌睡遇着枕头,那股高兴劲就甭提了。这时候,一旁的张永却干咳道:“这事儿你们多掌掌眼,太子殿下今次还吩咐我去徐勋那边问问练兵的事,我得先出安定门一趟。今儿个要是晚回去,我的职司各位替一替。”

“好嘞好嘞!”

眼见其他人都忙着关切西厂,张永也没在意,出了门后就盘算着徐勋托人捎带来的消息,暗地里又惊又喜。他早知道司礼监掌印萧公公身边那瑞生是徐勋的人,想不到跟了新主还能这样给旧主居中传信,萧公公也不理论。而那信息竟是说,府军前卫也该有内官监军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将来皇帝大行太子登基,他们要补上那些位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有过在军中的经历,日后他要抓住御马监就容易多了。

张永马术在东宫是数得着的,这一路从崇文门大街拐到安定门大街,愣是左右趋避来回行人,又仗着宫中内侍的腰牌,很快就出了安定门外。到了那座旧校场外下马,他就只见那两千人正整整齐齐地挥舞着竹竿在那练习矛术,这一看之下他就渐渐看住了,甚至连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觉得。

“张公公来了?”

张永侧头一看是徐勋,立时眯起眼睛笑道:“世子爷,自打你在安定门外这边练兵之后,我就没来看过,今日过来一瞧,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些小家伙竟然被调教得有些意思了。要是再有三五个月,决计能练出一支强兵来。”

“哪有这么容易,不过是虚有一个架子而已。”

徐勋摇了摇头,随即就看着场中那些幼军说道,“平日练兵就算真刀真枪,上阵见了血,不惊慌失措就不错了。更何况这里这些人根本连真刀真枪都算不上,各种兵器至今尚未配齐,兵部武库司推工部,工部就一直说库内没存货。上次倒是送了百多把弓来,不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货色,弓弦都已经不能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连个兵器都没有,就算他们架子再好,有什么用?上次张公公说若是出征,让我带着他们出去历练历练,可恕我直言,若就这个样子,哪怕遇着小股鞑子游骑,那后果也不堪设想。”

张永没进过内书堂,再加上好军伍,因而相比司礼监的位子,他更想谋得的是御马监掌印。挑唆了徐勋带兵出去蹭军功,也是因为他自个想拿着军功当晋身之阶,此时听到徐勋说这些,他不禁皱着眉头说:“兵器的事情好办,大不了请太子殿下去催一催。可你说的遇敌却是问题,这些幼军不比其他京营京卫的正军,若有损伤补都是难题。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火器。”

见张永眉头一皱,徐勋便诚恳地说道;“张公公应该知道,训练一个弓箭手要多少时间,而训练一个能用火器的铳手只要多少时间。须知洪武之初的旧制,每百户之中就有十个铳手,而后征蒙古平云南打安南,火器全都屡建奇功。要是府军前卫这两千人能配上火器,能派上用场的时间就能快上至少一倍!”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要铸造火器,比制造弓箭其实要容易一些。毕竟弓箭全凭弓匠的手工,火器却有模具,而火药只要硝石就能制得……”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张永摆手打断了徐勋,立时紧张地思量了起来。只看这些幼军只能拿着竹竿子训练,就知道兵部仍在为难徐勋,毕竟,内库中只有钱没有兵器,兵部尚书刘大夏又是最得圣眷的,总不能拿着这一点去告状。好就好在这两个地方,他确实有些办法。

“火器的话要找军器局,而火药则是火药局,这两处地方都是中官说了算。这样,我先回宫和太子殿下商量,到时候去那两处地方亮上太子殿下的牌子说说看,你等我的消息。”

徐勋顿时大喜:“那就全靠张公公了!”

“你和刘瑾都是老刘徐老弟的乱叫,怎的和我还这么客气?”张永笑眯眯地袖了手,不无暗示地说,“日后是要共事的人,干脆亲近一些。你既是叫他老刘,叫我一声老张何妨?”

“好好好,那我就承了老张你的情了!”

三言两语拉近了交情,两人便不再拘泥只说正事,从宫中闲话到朝中八卦无所不谈。徐勋说着说着便巧妙地把话题兜到了焦芳的病身上,又随口说起了刘文泰,结果张永立时嗤之以鼻。

“徐老弟你可还记得太子当初突然发病的事?刘瑾谷大用最后找的就是这个刘文泰,要别人哪那么大胆子,他那场戏却演得惟妙惟肖,连戏台子上的戏子简直都不如他。这人医术平平,讨好卖乖却是一把好手,皇后那边素来喜欢用他诊脉,皇上也宠信他,可太子殿下有个头疼脑热就不喜欢他来瞧,说是见他那副笑脸就脑袋更疼了。总而言之,你日后要是有个什么不舒服尽管捎信进来,太医院的国手还是有的,只千万别让他去看病,好端端小病看成大病就倒霉了!要我说,焦侍郎遇着他这大夫,病好得了好不了还是问题!”

徐勋这才意识到,刘文泰就是之前朱厚照对自己抱怨过的那位把治病功劳都揽在了身上的刘院判,再一细想,他忍不住想到了一个此前忽视了的可能性。

朱厚照能装病,为什么焦芳就不能?刘文泰能助朱厚照装病,怎么就不能暗助焦芳?好手段啊好手段,好一招以退为进博人可怜的招数,他算是学到了!

……

时隔几日,当初被拘在自己那小屋子里动弹不得的狄罗已经成了焦府的座上嘉宾,出入无忌不说,今日才刚从吏部被人紧急送回来的焦芳又把人叫到了跟前,甚至在刘文泰“义务出诊”完了之后,又遣了其代焦黄中送一程。此时此刻,狄罗送了刘文泰出来,突然开口问道:“刘大人,听说太子殿下年前才病过一次,不知如今近况如何?”

太医院院判不过正六品,在焦芳这等高官面前,刘文泰还少有被人称之为大人,这会儿自是心中高兴,再加上先后得了狄罗不少好处,这又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他就笑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气就是热,太子殿下嚷嚷着不想住承乾宫,要上西苑住,为这事和皇上皇后娘娘犯了拧,皇上又不许出宫。皇上发火,太子不高兴,结果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今儿个寿宁侯府送进东宫一台好戏,太子这才消停些。”

听说朱厚照和皇帝犯了拧,狄罗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绝妙大胆的主意,竟是突然开口说道:“刘大人,眼下大热天的太子殿下去文华殿听讲也是辛苦,想来皇上和皇后娘娘嘴上不说,心中必定也心疼。若是能有个办法糊弄糊弄那些老大人们,那就好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43章 太子又病了!

朱厚照确实很不高兴。

不是因为天热,也不是因为什么他要搬去西苑,而是那天他在坤宁宫偷听得父皇母后私语,说是该是时候考虑给他选妃了。然而,他二话没说冲进去,理直气壮地说要自个挑一个太子妃,结果一向宠爱他的帝后却是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继而更是下了禁足令,除了这小小的宫城,不许他上任何其他地方去。犯了拧的他自是闷闷不乐,这天的戏班子也没让他高兴起来。只有张永回来带信说是徐勋要火器,他才稍微提起了一丁点精神。

“给他就是了。去和兵部说,之前说是预备不出来的那些军器都不要了,统统给我换成火器,至于火药,让火药局调拨,谁要是不肯,来找我!”

“可是殿下,按照规矩,这各军若是有火器的,总得有内官管火药……”

张永这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不耐烦了:“那就挑一个人去管,这还用得着问?”

“小的意思是,小的亲自去。”张永见朱厚照一瞬间愣住了,少不得循循善诱地说,“殿下您想,府军前卫是将来您手里的刀,让别人去,万一别有用心克扣或是使绊子呢?再说,去的人越受殿下您信赖,越是能让那边军心安稳……”

“好你个张永!”

张永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只手突然重重压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即就只见朱厚照高兴地跳了起来:“准了,准了!不过你可不许晚上宿在那里,天天给我回来报信说话……嘿,你要出去总得带上一两个人吧,趁着哪天父皇不那么留意,我就不信溜不出去!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别愣着了,跟我去斋宫!”

料到了开始没料到结局,张永压根没想到,朱厚照竟是聪明绝顶地把他的职司联想到了偷溜出宫上头,一时暗自叫苦,待到朱厚照兴冲冲往外走,他才擦了一把一下子渗出来的满脑门子油汗,又一溜小跑跟在了后头。

等到了斋宫,只在门外守候的他听得里头朱厚照大呼小叫,弘治皇帝不时的训斥,愈发低下了头,恨不能装成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呆呆站了小半个时辰,门前斑竹帘一动,一身香烛气味的朱厚照出来,他才赶紧迎了上去。却不想这位主儿撇下自己根本不理,气冲冲回到了承乾宫,才倏然一个转身,他险些就没和人撞一个满怀。

“这是父皇的手令,你去拿着军器局和火药局,从今往后,你就是府军前卫守神铳内官。”朱厚照的脸上没了刚刚的气急败坏,反而满是得意扬扬的坏笑,又再三叮嘱道,“你可给我低调点,这是中旨,不经内阁也不经六部,是绕过他们调拨的。再有,要训练火器,还在安定门外就太招摇了,父皇刚说了西山那边有个废煤场,把人拉去那儿训练刚好。”

张永原以为朱厚照这一趟去斋宫明显是碰了钉子,可是,拿着手令,听着任命,再面对连地点都已经做好的安排,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刚刚殿下说要混在小的随从里头,可这西山毕竟比安定门外更远……”

“唉,甭提了,父皇说,把人撵得远些,也免得我一门心思惦记着要出宫!”

朱厚照这才露出了意兴阑珊的表情,却是撑着脑袋在那愤愤不平地说:“明明是我的人我的兵,为什么就不许我去看我去管,管那些大臣们说什么!父皇只说天气炎热,我可以隔一天去一趟文华殿,不必天天去了,可拘着我在宫里还不是一样难受。父皇真是的,不知道我读书读得有多苦,我每天早上起来都是头昏脑涨的!”

小祖宗你还苦?这大热天,高公公和那几个在内书堂读过书的成天为了摹写您的窗课本子而煞费苦心,还得露出些潦草的意思不让那些东宫讲官看出来,那才叫真苦!而且,想当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出阁读书,那才叫是真苦,小祖宗你是没体会到那种境地!

只张永也就敢在心里嘀咕,嘴上万万不敢说出来,反而赔笑道:“殿下说的是,但要说苦,皇上更苦。这些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四月初就这么热,难为皇上日日上朝,这太阳一出来简直火烧火燎的,简直能晒脱人一层皮的。”

“就是,我瞧着父皇那嘴边燎出来的泡现在还没好,我劝着他停歇几天不上朝,父皇还不答应,真是气死我了!那些官儿也是,一个个墨守成规,这上朝有什么好上的,我不是带着你们去偷看过一次,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在旁边瞪着眼睛简直和抓贼似的,说的全都是文绉绉的话,一点用场没有,浪费时间折腾人玩!”

张永还只是打着关心皇帝的幌子,朱厚照却已经是骂起了这朝会制度,吓得张永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见外头果子送来了,少不得去净了手伺候这位主儿用果子,又在旁边说些外头朝野的八卦趣事,只朱厚照的评点常常是挖肉见骨,他到后来都几乎不敢往下说了。

他讲吏部马文升和焦芳相继病倒,朱厚照就漫不经心地说朝中见天有人告病致仕,结果却没人走;他讲最近京城诗社文会多了,朱厚照就撇嘴说诗社文会都要用钱,那些文人平日吃穿用度寒酸,在这上头却大方,可见名声要紧;他讲坊间最近正流行说书包公传,朱厚照就懒洋洋地说朝中忠臣清官一大把,民间百姓还爱听青天,足可见今人比古人还是要气死人的……总而言之,到最后眼见朱厚照昏昏欲睡,他猛然间想起了徐勋去年用过的点子。

“殿下,若是真想休息几日,也不是没办法的。去年您不是病过一场吗?调养的那些天可是一次都没去过文华殿。如今那刘文泰又是做熟了这事情的,再让他琢磨个药膳方子就是了,如此您也能多歇几天。虽然不能出宫,可总比听讲的好。”

“咦,我竟然忘了还有这一条!”

刚刚眼睛几乎合在一块的朱厚照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盘算好半天,他就重重点点头道:“好,也罢,先逃了那些没意思的课再说!派个人去太医院找那刘文泰,就说本太子就要病了,让他想个好方子过来诊治,记住不要什么鸽子羹了,我都吃腻了!”

对于墙倒众人推的焦芳,刘文泰原本是不想掺和的,奈何此前那二百两黄金收得他尝到了甜头,此番那牵线搭桥的人送来的又是一百两黄金,他思来想去觉得没什么风险,也就半推半就收了,配合着演了一出好戏。然而,这一天从焦府回到宫中御药局,他满脑子都是那狄罗的话,谁曾想东宫立时有人找了过来,一开口就是一番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刘院判,太子殿下说这几天身子不爽快,让你及早想个药膳方子预备着。”

来人是撂下话就走了,刘文泰却是又惊又喜。仿佛就是先前太子他帮忙“药到病除”的事起了个头,紧跟着今日就是和焦芳一块演戏,才刚想到如此亦不失到太子面前卖个好,结果一回来就瞌睡遇着枕头人送上门了!虽说千秋节后他尚未得旨意复为院使,可此番若是奉承太子得法,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皇帝碍于廷臣反对不能恢复他的官职,可若是他再次为太子治好了病,那些大臣又能奈他何?

太子病了!

这么一个消息再次让宫中鸡飞狗跳。斋宫中的皇帝也罢,坤宁宫的张皇后也罢,乃至于仁寿宫的皇太后王氏也罢,一应人等全都是再次着了忙,直到刘文泰亲自诊脉,又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对症下药旬日可愈,王太后和帝后方才放下心来,只吩咐刘文泰仔细服侍着休养,不得怠慢。而文华殿讲学,自然是就此完全停了。

然而,就在一连数日这宫里宫外全都正在为着重要人物的病而鸡飞狗跳的时候,北镇抚司叶广却得到了一个奇妙而诡异的消息,即便以他多年经验,仍是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奏与否,最后便召来了李逸风商议,却吃这手下送了一个绝妙主意。

“大人,名义上咱们这锦衣卫乃是东厂所督,何不让那位王公公去拿主意?”

王炮仗?

叶广何等精明,立时就醒悟到李逸风此议的用意,当即笑纳了,这天下午便具朝服来到了外东厂请见,没多久就等到了那位东厂督公。两人名义上是相互统管,可王岳不是指手画脚的人,叶广也只守着锦衣卫不捞过界,两人多数时候井水不犯河水,相见也极少。这会儿叶广拜见之后,落座之后请屏退了从人,就张口说出了一句王岳根本没想到的话来。

“王公公,实在是因为一件事委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才惊扰了您。我刚刚得报,说是这太医院院判刘文泰,醉酒之际不合对人说,自己这些天运气好,竟是遇着了两起装病的病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药到病除,看日后谁还敢说他医术不精。”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44章 父与子,柔与刚

王岳既然人送王炮仗之名,为人的冲动自然可想而知。从叶广那里得知了这么一件事,他哪里耐得住性子,当即就从外东厂气咻咻地回了宫来,直奔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衙门。一进里头,他险些和出来的陈宽迎面撞了个满怀。

“老王,你怎么又这么风风火火的?”

“我要见萧公公,人在不在?”

陈宽听说王岳要找萧敬,愣了一愣后方才笑道:“真是不巧得很,萧公公才告假回了私宅,说是明日才能进宫当值。你要真有什么急事,派个人去送信也成,要不然亲自跑一趟也成。不过若是没什么急事,还是别往什刹海的那宅子跑,那地方向来是萧公公躲清静的地方,最不喜欢别人往那凑。况且那种田园逸气,不是咱们喜欢的调子。”

“唉,怎么都凑在一块了!”王岳没好气地拧紧了眉头,盯着陈宽看了一回,见来来往往的小太监都往这儿张望,他便拉着人到了自己的直房,把叶广所说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说了,末了便急躁地问道,“这事儿你说怎么办?”

“我说老王,你怎么好好的管起这事情来了?”陈宽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解道,“这事儿叶广分明是刁滑得很不肯沾手,所以才禀告了你,可你现在往上报,皇上信不信都是你的职责,可你要是不报,他日追究下来,他叶广就算尽到责任了,竟是进退都便宜。依我看,就算太子殿下真的装病,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你应该听见了,不止是太子,那刘文泰醉酒之后对人说,他可是遇到了两个装病的人!他是御医,宫中太后皇上皇后都是好好的,那除去太子之外,还有谁够格让他去诊病的?我回宫之前特意让东厂的番役们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可好,这刘文泰还给吏部侍郎焦芳诊过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司礼监弹劾焦芳和保他的人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此话一出,陈宽的脸色也不禁凝重了下来。然而,思来想去,他还是低声劝解道:“越是这样牵涉广的,你越是该小心。老王,不是我说你,你这急脾气也该改一改了,老是像个一点就燃的炮仗,吃亏的每次都是你。不说别的,这回李公公上斋宫躲清静去了,你却吃了大亏,幸好戴义素来还算公允,否则你指不定倒什么霉!”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横竖我对得起自个的良心就成了。”王岳见陈宽满脸的不赞同,终于霍然站起身来,“你不用劝了,既然萧公公不在,李公公也在斋宫,我这就去斋宫请见,是非曲直,总得让皇上有个公断。”

陈宽眼看着王岳就这么起身径直出了门,想要把人叫住,可他张了张口,最后却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最后索性也拔腿出门去找了戴义。这萧敬不在,李荣在斋宫还不知道是个怎的光景,这当口万一出事能帮忙挡一挡的,也就只有戴义了!

弘治皇帝这些天在斋宫打坐安神,食素不沾荤腥,自觉得精神健旺了不少,再加上已经对司礼监吩咐国事悉照内阁票拟,因而那些烦心事他几乎都没怎么在意。如果不是唯一的儿子不时前来闹腾闹腾,他甚至有一种终于修成正果的感觉。这会儿当听到王岳求见的时候,他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还是吩咐把人传了进来。然而,行礼问安后,王岳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好心情完全化作了乌有。

“王岳,要是你此次还敢胡言乱语攀诬,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奴婢当然知道。”王岳又重重磕了个头,旋即双手伏地垂着头说道,“此事乃是锦衣卫打探到的消息,奴婢又特意令番子去打探过刘文泰的行踪,决计有七八分可信。虽不是十分准,但刘文泰掌御医事多年,出了这种事哪可轻忽?而太子殿下更是国之储君,关乎国体,若是被这等小人一而再再而三糊弄,日后成了习惯,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弘治皇帝对于王岳的话恼怒十分,之前也恼火其掌着东厂却突然跟着李荣瞎折腾一气,可用了王岳这么多年,他哪里能不知道这老家伙的耿直性格。然而,别说刘文泰总裁修本草劳苦功高,其多年御医,每逢他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其人诊脉用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一个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思来想去,他终于站起身来。

“不要惊动太医院。你去外头隐秘地调一个有真手段的大夫来,跟朕去承乾宫。”

尽管朱厚照最初一病的时候,从皇太后到帝后全都到了场,一个个恨不能以身代,可即便是再忧心忡忡的张皇后,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旁边,因而几日下来,朱厚照就让人在外头看着,自己在宫中忙得不亦乐乎。须知借着在外调拨火器的名义,张永货真价实把一把火枪弄进了宫里,给朱厚照讲了讲其中原理,立时成功撩拨起了这位太子的兴趣。

这会儿朱厚照拿着手铳在西暖阁中比划瞄准,又照着张永的话试了试用手铳贴身肉搏时该怎么使用,被挑上来做对手的几个小太监无不配合着没两个回合就被打倒在地,让他好不高兴。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马永成突然撞开帘子冲了进来。

“皇上来了!”

这一声就仿佛是催命符似的,别说朱厚照丢了手铳立时三刻钻到了床上去,就连其他太监也是一个个忙着收拾残局,等到弘治皇帝大步进来的时候,除了床上躺着直哼哼的朱厚照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在地上跪了个整整齐齐。可进来的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到了床头坐下,伸出手到袷纱被里一把捞了朱厚照的手腕出来,他就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叶大夫,请诊脉!”

尽管皇帝说了一个请字,但头一回进皇宫的那位白胡子大夫已经是完全懵了。他几乎是平顺了呼吸又平顺呼吸,这才战战兢兢地跪下诊了朱厚照的左手——尽管太子殿下也试着顽抗挣扎,可被弘治皇帝那眼睛一瞪,他就立时学乖了——于是,当那大夫左右都诊过之后,垂头说道太子殿下康健得很,朱厚照一下子就知道不好了。

因而,眼见铁青着脸的弘治皇帝摆手吩咐那大夫出去,朱厚照一把挣脱了父皇的钳制,将手缩回了被子里,随即犟着脑袋哼了一声。

“是,我是在装病!谁让东宫那些先生成天就讲些我不耐烦听的东西。每天开讲就是先诵读个无数遍,然后是老调重弹讲了又讲,一会让我背这个,一会让我写那个,这么大热天的,我都热死了,更何况他们这些年纪一大把的!想当初王守仁也给我讲过论语,听起来比那些人讲得有趣生动多了!他们只会口口声声说圣明天子垂拱治天下,这不明摆着就是让我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凡事交托给他们去管,哪怕他们骗我说一个个官员都是清正廉明,一个个武将都是奋勇杀敌,我也只能由他们糊弄。什么圣贤之语,都是狗屁道理……”

弘治皇帝起初见朱厚照这烦躁的表情,还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年在万贵妃压力下出阁读书时的紧迫,可渐渐脸色就露出了难以压制的怒气。待朱厚照说出了一个骗字,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下意识地一巴掌打了上去。然而,当发现儿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时,他不禁觉得心里一揪,但仍是狠狠心站起身来。

“你是大明太子,太子就该有太子的样子!从明日起照常去文华殿听讲,否则……”弘治皇帝冷冷扫了一眼地上噤若寒蝉的那几个太监,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太子再有逃课亦或是装病,尔等第一次杖四十,第二次杖八十,以后每犯加杖四十……朕倒要看看,你们的皮有多厚,能禁得起锦衣卫多少板子!”

眼见弘治皇帝气咻咻地拂袖而去,朱厚照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扭身子就面朝里头径直躺下了,须臾竟是拉着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几个太监见被子底下的那身影轻轻起伏着,似乎竟是在啜泣,不禁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而从承乾宫出来,跟在旁边的王岳见皇帝余怒未消,想了想就低声问道:“皇上,那刘文泰……”

“这么大的事情,太医院其他人都是不闻不问,断然不是刘文泰一个人的责任。而且,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是笑柄!”弘治皇帝突然站了站,沉吟片刻就沉声说道,“你先去传旨太医院,召刘文泰过来见朕!”

这些年大臣弹劾那么多,他却素来宠着这些太医院的家伙,他是真把他们护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