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英国公提点,我明白了,接下来调派必然更加小心!”

等到了十二团营,早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尽管十二团营不在城内,可各坐营管操的多半都是勋贵,一个个消息灵通得很,乍然发现英国公张懋带来的竟然是本该在大牢里的徐勋,而所行又有调兵之事,他们顿时全都醒悟到京城有变,一时间一个出口质疑的都没有。至于下头的军士们乍然从睡梦中被人推搡叫醒,一个个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那怨气就更不用提了。待听说是奉调回京,更有人忍不住鼓噪了起来。

“这上番轮值才刚去过啊,难道又是要修什么佛寺道观?”

“就是,捧着这碗兵饭,可没事儿就是做工做工再做工,操练再卖力也赚不来一个百户!”

“你还想当百户?能给你一个小旗当当,那就已经不得了了!”

“啧,还是府军前卫那些小娃娃们有福气,轻轻巧巧就得了带刀舍人的名头不说,听说里头的总旗小旗都是他们里头遴选出来的,要运气好甚至还能简拔百户!”

一众人等拖拖拉拉集合,旋即在只有一两盏灯笼异常昏暗的校场上等着的时候,英国公张懋和如今真正主持十二团营的保国公朱晖,以及下头几个将领并坐营太监验看过中旨无误,又验过虎符,众人的脸上全都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凝重。良久,保国公朱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东西都无误,那咱们立时交割人马吧。只是,每营出五百人,所辖千户却不跟着,这要是不能令行禁止,到时候不免更难统带。”

“保国公说的是,不过,下官已经因皇上旨意,征调府军前卫几个百户总旗来暂时弹压几日,料想不会出太大问题。”说到这里,徐勋顿了一顿,见朱晖皱了皱眉,他便又欠了欠身说道,“至于交割军马,还请保国公等到张公公他们来了之后再一并进行。”

区区一千五百人,保国公朱晖说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他们这些勋贵最想的就是带兵出征,其余的就是在十二团营京卫掌印,无他,役使军士种地也好,营造也罢,甚至是吃空饷空额,所有这些都是生财之道,上上下下全都是走这条路子,否则单单靠他们世袭几百石到数千石的俸禄,哪能让妻儿老小锦衣玉食?这一下子去掉一千五百人,便形同于在上上下下的高级军官们身上割掉一块肉,哪里能不心疼?

于是,斜睨了一眼张懋,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捞饱了就不管他人死活的老狐狸,旋即才假笑道:“也好,也好……不过,徐指挥既是奉了圣命出来,不知道皇上的病情如何?”

徐勋假作茫然状,浑不似刚刚在英国公张懋面前那般吐露实情:“我也只是萧公公来传的口谕赐的东西,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朱晖哪里肯信,接下来自然是左试探右打听,其他几个将领亦是都吃不准,纷纷也加入了进来。直到徐勋左支右绌有些招架不住了,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个救命的声音:“张公公带着府军前卫的人来了!”

随着张永带着大批人马的到来,在外头校场上已经等候了超过大半个时辰,几乎累得能睡过去的那一千五百人终于得知了此番调回京的准信——竟是把他们借调到府军前卫!尽管十二团营算是精锐,待遇较之寻常的京卫要高上一筹半筹都不止,可府军前卫之前的风光实在是流传太广了,一时间竟是人人欢呼雀跃。尤其是领队的百户得知本管千户竟是不随他们过去,一个个都生出了深深的期冀和企盼来。

这要是做得好,岂不是兴许能够换个千户来当当!

于是,别说徐勋没料到,就连英国公张懋和保国公朱晖等人也没想到,这调令非但没引起多少反弹,下头军士们竟轰然应诺,看那架势简直是欢呼雀跃。即便如此,仍然花费了整整下半夜时间把人齐集分拨,又把连夜赶了过来的那几位公子哥安插了进去。一直到早上卯正过后,徐勋才终于成功把队伍拉了出去。

即便这会儿还只是寅正,可大热天太阳出来得早,往京城贩运各色瓜果菜蔬肉食米粮的人都已经趁着还凉快出发了,官道上竟是前前后后不少人,见着这一拨行军的虽则让路,却少不得议论纷纷。这一路徐勋纵使有马可骑,道路亦是通畅,可总不能抛开麾下军士独个快马加鞭回城,因而也只能按捺着给人围观,竟是快到巳时才抵达安庆门外。

然而,在入城的时候,他却遇到了意想之外的事。安定门几个守卫见他这浩浩荡荡千多人,又不认识什么虎符令箭,更不敢认中旨,立时一面设下铁拒马不许他们入内,一面飞速往上头禀报。好在这一层层并未耗费多久,之前曾经跟着他去英国公府的孙彬就赶了过来。等到把人顺利带入了城,他就对徐勋叹了一口气。

“真要变天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56章 人生大憾

父皇真的不行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实在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的事实。尽管之前弘治皇帝的病情看似来势汹汹,可他每日去文华殿听讲之后就到乾清宫西暖阁来侍疾,有时候在一旁背书,有时候亲自喂药,有时候则是听父皇讲着自己从前不耐烦听,如今却得打起精神做聚精会神状的大道理。然而,昨日他分明郑重其事点头答应了父皇,一定会在接下来这段期间好好监国不使小性子,可今天这一大早情势急转直下,面对气息奄奄的皇帝,几个太医竟是只会磕头而已。

一时情急之下,坐在床沿边上的他霍然站了起身,冲着那些人厉声喝道:“磕头磕头,你们只会磕头,除了这个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本事?要是治不好,我把你们全都流放到甘肃充军……不,是全部斩首示众……”

才说到这里,他突然只觉得背后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一扭头看见弘治皇帝正冲着自己微微摇头,他不禁满面赧颜,慌忙坐下来凑近了去:“父皇,我不是有意喧哗的,你好好歇息,这些酒囊饭袋要是不行,咱们上外头请大夫,请更好的大夫……”

“都是天数,不要忙活了。”弘治皇帝昨夜睡得昏昏沉沉,今日一早醒来之后,自觉情形更糟,此时有心想要苦笑,却只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右手无力地抓了抓儿子的手,“厚照,朕从来没想过这么早就让你坐上那个位子,本打算让你先历练历练,谁知道天意弄人……朕如果不在了,你要孝顺你的母后,她没了朕,就只有你可倚靠了……”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说得眼睛通红,突然扭转头来冲着地上趴伏的那些个太医院众人怒喝一声滚,等一个个人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他整个人便几乎趴在了弘治皇帝身上。

“父皇,你别说这些傻话,我不要听!不是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么,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都是那些饭桶的错,不过是区区风寒,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好,想当初我小时候最怕吃药,那么一场风寒拖拖拉拉一个多月也好了……”说着说着,他已经是泣不成声,趴在那儿抽噎了许久,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背,他才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抬起头来,那样子异常可怜巴巴,“父皇,你别丢下我,千万别丢下我……”

“傻孩子!”

弘治皇帝无力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傻得无可救药。这样一个依恋父亲的儿子,他大可亲自手把手扶着他去熟悉国政,干嘛要拿那种赶鸭子上架的笨办法?他自诩通医术精合药,对太医院中人多番优抚不说,就连重修本草亦是不遗余力。如今,他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小风寒落到了现在这地步,老天爷未免太薄待他朱祐樘了!

“皇上,厚照说的是,别说这些丧气话,想当初那样多的难关都挺过来了,如今就是一丁点小病,何至于挨不过去?”一旁刚刚扭过头去拿手绢堵着嘴,愣是硬生生没发出悲声的张皇后这会儿终于走近前来,紧挨着朱厚照坐下,一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一手按着丈夫的手背,凄声说道,“为了咱娘俩,皇上你也一定要撑下去,否则……”

否则朱厚照这样年纪轻轻,他们孤儿寡母,谁知道会不会被朝中那些老大人欺负了去!

妻子言语中的凄惶,弘治皇帝又怎么会体会不到,眼看朱厚照又在那使劲揉眼睛,他只得轻咳一声,轻声说道:“就算朕不在了,内阁三位先生都是正人君子,定然会好好辅佐厚照,更不用说刘大夏戴珊他们几个也都是一等一的忠臣……”

“那是对你,可厚照终究还小!”张皇后紧紧按住了丈夫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皇上,不要说这些话了,咱们娘俩都不想听,你好好歇着,好好调养,等你好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去太液池琼华岛上看日出,看满月……”

“你不说朕几乎都忘了,朕当年还答应过你,有朝一日,带你去泰山看日出……那会儿年轻气盛,只觉得但使没了万贵妃,朕什么都能做到,却没想到今生今世没能出得了京城一步……不过没关系,都说人有来生,若是来生,朕还娶你,那时候,咱们游遍天下五湖四海,全了这桩心愿。”

张皇后原本就是强忍悲戚,这会儿被弘治皇帝这番话一挑,她立刻再也忍不住了,竟是扳着朱厚照的肩头泪流满面。而朱厚照身在宫中,对男女之事虽也听太监们说过,可这会儿父母刻骨铭心的相依相守,他却从没体会过。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涩,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使劲揪着衣角不敢放声。

“皇上,司礼监萧公公亲自去了内阁,元辅大人已经照您的旨意写好了遗诏。”

就在这节骨眼上,下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乍然听见此语,朱厚照忿然起身,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是谁就要抬手去打。还是张皇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住,他那含怒出手的一击才落了空,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气咻咻地叫道:“什么遗诏,父皇还在呢,你们这些狗东西就一个个都盼着那日子,你们对得起父皇吗!”

眼见朱厚照这样闹腾,弘治皇帝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无奈,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吞了回去。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看着儿子那背影,看着他的肩膀微微抽动,看着他和张皇后抱在一块泣不成声,他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皇后,厚照,你们过来,朕还有话对你们说。”

见朱厚照慌忙扶着张皇后过来,自己则是跪在床前踏板上,他竭力轻轻抚摸着那圆滚滚的脑袋,断断续续地说道:“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皇位只有你一个人担得起……朕去了,祭祀礼仪那些事,你就听大臣的;孝顺皇太后和皇后,想来不用朕教你;但恪守祖宗成法,选贤用能,这两条你务必记在心里!”

前头的话弘治皇帝声音并不大,只是到最后一条时,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朱厚照微微一犹豫,就连忙握着他的手连声应是,他不禁心头一松,那最后一桩心事终于放了下来。抬眼端详着泪眼婆娑的张皇后,他只觉得眼前渐渐朦胧了,竟依稀回到了当年大婚的那一刻。

那会儿通红通红的喜烛照得新房亮堂堂的,他被几个异母所出的弟弟灌了好些酒,回新房的时候便有些头重脚轻,甚至忘记了之前挑喜帕时看到的新娘子是什么样子。而当他在床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时,却是一双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紧跟着便是一连串埋怨。

“走路可小心些,不会喝酒就少喝些,真是的,干嘛折腾自个儿!”

虽说他那时候的太子之位远远说不上稳当,可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是从来没违逆过他,这等嗔怪他竟也是头一次听到。现在想想,也许就是那会儿看到卸妆之后她表情丰富的脸,也许就是她在枕席间的紧张和呼痛,也许就是她因为他后来待一个宫女和颜悦色就在人后给了他几日脸色看,他才渐渐爱上了这个真真切切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成日里以贤惠大度为准则形同木偶的太子妃。

不能和爱妻一块变老,不能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真是人生大憾……如果老天爷再给他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都行,那该有多好!

朦胧之间,他依稀看到妻子和儿子扑在身上,娘俩都在嚷嚷着什么,他却一丝一毫都听不清楚,竭力想要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化成了另一句不相干的言语。

“刘文泰误朕……”

随着弘治皇帝遗憾地闭上了眼睛,西暖阁中一瞬间乱成了一团。张皇后片刻工夫就哭哑了嗓子,最后整个人都栽倒在了丈夫的身上;朱厚照已经是哭到了干嚎,床沿边上铺着的软巾被他撕扯得一团乱。一个个宫女内侍亦是全都俯跪在地,虽是不敢放声,可那金砖上隐约可见清清楚楚的水迹。

这乾清宫中住过好几代的天子,可似当今这样仁厚宽容好伺候的,却只有当年的宣庙。可这么一位皇帝,竟是和当年的宣德天子一样英年早逝,老天爷未免太会折腾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厚照才终于回过神,却是在几个女官的帮忙下将张皇后救醒,又力劝着让人到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又吩咐人去内阁报信,去司礼监叫人,旋即就呆呆愣愣地坐在床沿边上,一手握着父皇那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犹自不肯放。就在这时候,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皇上已经龙驭上宾,还请殿下节哀……”

“节什么哀!”朱厚照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巴掌抡圆了将那老太监打翻在地,继而怒吼道,“父皇临终前惦记着的就是我和母后,要是我这个儿子的还能节哀,那我算什么!滚,都滚开,让我陪着父皇……从今往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前几句虽是怒气勃然,但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朱厚照已经再次泪流满面,竟是僵硬地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弘治皇帝。

要是世上有后悔药,他绝对不会和父皇怄气,也许这样,他的父皇就不会这么突然地撒手西归。这一切都要怪他,都要怪他……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57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上)

皇帝驾崩了!

对于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多数朝臣尚且没有准备,就更不要说民间百姓了。当午刻龙驭上宾的消息传到六部和各院衙门,旋即又犹如旋风一般席卷整个京师时,从上到下无论老少,第一反应都是这不可能,旋即才是痛哭的痛哭,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一时间竟连坊间巷角也都充斥着难以抑制的哭声。

相比英庙那会儿还有土木堡之变和京师围城;相比宪庙那会儿西厂侦骑四出上上下下鸡飞狗跳,而那位爷还三条两头地不上朝;这位弘治天子是货真价实的好皇帝。因而安享了十几年太平盛世的天子脚下百姓,不少都真真切切地为这位天子掬了一把同情之泪,而有些管闲事的背地里则是少不得议论着孤儿寡母主少国疑云云,只这些声音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

相较之下,宫里和各处衙门里,则上上下下地紧急更换衣衫,大多数都是打发人紧急从家里送来。毕竟,为天子服丧的这二十七日,哪个官员都不能私自回家。而宫里的太监们则是动作迅速得多。弘治皇帝驾崩不到一个时辰,上上下下的行头就都换过了一遍,就连徐勋和刚刚从十二团营调来的一千五百人,也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在衣衫外罩上了素服。

而内阁已经草拟好,司礼监送上用了御宝的遗诏,这会儿尽管尚未张贴了出去,徐勋这边厢却有的是渠道,第一时间就得了一份副本。看着那些字句,尽管知道是内阁代笔,可看口气就知道是曾经听了弘治皇帝口述的,因而逐字逐句看完,他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上负先帝付托是惧,乃今遘疾弥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虽圣智不能违,顾继统得人,亦复何憾。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申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以共保宗社万万年之业。

丧礼悉遵先帝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羞,毋禁音乐嫁娶。嗣君以继承为重,已敕礼部,选婚可于今年举行,毋得固违。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严固封疆,安抚军民,不许擅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各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府州县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隶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哪怕是在遗诏上,也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儿子那种深深的关切和爱护,可这样一位皇帝之中难得的父亲和丈夫,居然就这么说走就走了!仅仅是在昨天面见天颜的时候,皇帝仍只是说要让太子监国,现如今却陡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子,实在太突然了!

“徐指挥,徐指挥!”

张永毕竟曾经是东宫的人,如今虽说和徐勋带着兵进了西苑,但他仍然立时三刻匆匆进了宫去,这会儿一溜小跑过来,他也顾不得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地说:“太子殿下一直在乾清宫西暖阁皇上御榻前呆呆地坐着,谁劝也不听,愣是一动不动。这样子看着实在是吓人,偏生皇后娘娘悲伤过度已经被人搀着在东暖阁休息了,谁都没办法!”

“这会儿就是神仙也没办法。”徐勋知道张永来找自个是什么意思,顿时苦笑了一声。见张永面色不好,他就摇摇头道,“昨晚上是事急从权,现如今我再不经宣召贸然进乾清宫,那就是不知分寸了。况且,太子殿下的伤心也该让他发泄出来,这会儿堵不如疏。要是张公公真是心疼殿下,不如设法让太子殿下痛痛快快再哭一场,也比在那发呆憋着强。虽说之后有的是太子殿下哭的时候,可于殿下来说,在人前哭是给别人看的,远不比在皇上跟前最后再哭一场来得要紧。”

张永立时明白了徐勋这意思,想了想当即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回赶。当他好容易再次踏入乾清宫正殿的时候,就只听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听着赫然是朱厚照的声音。那哭声并不是极其响亮,甚至听着有些含含糊糊,可相比那些撕心裂肺的干嚎,却别有一种肝肠寸断的悲伤。他只是愣了一愣就快步进去,却在西暖阁前头给刘瑾一把拦住了。

“嘘,俺好容易才劝得殿下一个人独自对着皇上哭一场,你就别进去添乱了!哎,俺伺候殿下这么久,就没见他这么伤心过,如今发泄出来,想来就没事了!”刘瑾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旋即就斜睨着张永说道,“倒是你,这会儿别一颗心搁在两边,我看你们还是先把宫城牢牢看守起来以防万一,毕竟今天就得作梓宫,明日小殓,后日大殓,大后日成服之后便应该是百官哭临思善门,有的是忙的时候。”

张永此来要做的事情已经给刘瑾抢着做了,他再要硬闯也是枉然,因此便顺势停下脚步道:“你说得不错……对了,怎就你一个人,其他几个呢?”

“其他人?”刘瑾看了一眼左右,见刚刚他借着朱厚照要单独呆着,把人都打发走了,这才凑近张永轻声说道,“司礼监的几位公公把他们都叫过去了,应当少不了一番提醒教训,幸好俺和你借着事都躲了!按规矩皇上大行,司礼监得有人得去司香,可据说之前奉遗诏的时候,皇上有道是留着他们这些老成持重的掌管司礼监和御马监,所以嘛……”

见张永眼神一闪,刘瑾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内阁那三位里头,元辅刘阁老是年纪一大把还老当益壮,剩下两位正当盛年,至少还能干上十年;司礼监这几位,虽是老态龙钟的多,可俺看他们一个也不会退,足得把位子坐穿。而御马监是苗逵掌印,他是尝够了带兵的甜头,更不会腾出位子来。咱们这些人,能有边边角角的位子剩下,那就不错了。还是你聪明,预先就占了府军前卫的监军,他们不知道多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府军前卫统共才几个人?要是皇上在还好,皇上不在,那些老大人更有理由克扣为难了!”张永哪里会中了刘瑾的这全套,又似笑非笑地说,“真要羡慕,那也该是老谷。皇上在的时候不能开西厂,如今太子殿下即位,这一桩事情是立时三刻就要做成了。他转眼间就能和王岳平起平坐,那才是真正的威风煞气!”

“平起平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这两个人在外头嘀嘀咕咕,西暖阁中痛哭的朱厚照终于渐渐止住了声。他也没顾得上又干又涩的喉咙,挣扎着看了停床的父皇最后一眼,这才起身拖着疲惫的步子一步步挪了出去。当他挑起帘子之后,看到不止刘瑾在,张永也朝自己看过来,他不禁微微一愣。

“殿下。”

“你回来啦。”朱厚照呆呆地看了一眼张永,突然说道,“你去西苑告诉徐勋,宫城四门各派五十个人看好了,别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还有,让他给我带兵封了御药局和太医院!”

听到朱厚照这前头的话,刘瑾本还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可听到后半截,他一下子就呆了。而张永也没料到朱厚照竟然会把火气撒到太医院和御药局头上,可再一细想,他也觉得这两处殊为可恶,立时重重点头道:“殿下放心,这事情咱们一定办周全。可是有一件事得请殿下示下,太医院加上御药局林林总总的人很不少,是要全都拿下,还是拿下那些为首的,然后人关在哪?”

朱厚照只想拿那些尸位素餐的御医等等出一口恶气,这会儿听张永问关在哪,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有些不耐烦地说:“宫里那许多宫殿屋子都空着,哪里不能关人!”

张永差点没被朱厚照这轻描淡写的话给噎得半死,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提醒的时候,一旁的刘瑾就赔笑说道:“殿下,宫殿那都是给贵人住的,哪里有给他们这些罪人用来享福的道理?北镇抚司叶大人是可信的,可北镇抚司就在五府六部旁边,人多嘴杂反而不好;而东厂督公王公公却是个古板人,到时候追问上来没意思;可西厂如今终究还没挂出个牌子来……”

“你想说什么照直说,别拐弯抹角!”

“是是是,小的记着,宫中的内官监,曾经是有大牢的。”刘瑾见张永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暗自得意自己功课做得齐全,于是更压低了声音道,“永乐年间,太宗爷把夏尚书在内官监大牢一关就是好几年,这是有案可查的。虽说如今内官监早就不得力了,可地方总还在,顶多就是破些……”

“越破越好,难道还让他们享福不成!”朱厚照一口打断了刘瑾的话,又看着张永说道,“就是内官监大牢,你速去西苑,今天之内把太医院那几个庸医和御药局那几个管药的家伙全都拿下,把御药局太医院给我封了!”

“奴婢遵旨!”

眼看张永跪下行礼之后立时转身就走,朱厚照虽是从前也少有人违逆,但此时此刻一言九鼎的感受却分外不同。他转身看了一眼遮断了自己视线的帷帐,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后,继而才强自扭过头来,又伸手招过了刘瑾道:“刘瑾,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回禀殿下,司礼监把人叫过去训话了。”

“训话?我的人他们训什么话,这种时候他们居然还管这些,手也伸得太长了!”朱厚照从前几日起情绪就是大起大落,这会儿顿时大为气恼,“你立刻去司礼监,把人都给我叫回来,就说让他们没事少来管我的人!”

见刘瑾答应一声要走,朱厚照突然想起一事,又开口把人叫住,继而沉吟片刻就吩咐道:“还有,去问问锦衣卫,已经知会了内阁徐勋张永的事结案了没有。要是没有,你就去告诉他们,就说这火药火器都是本太子让他办的,要是朝中还有哪个官儿不服气,尽管来找我!”

等刘瑾走了,朱厚照突然握紧了小拳头,口中喃喃自语道:“父皇,母后我会替你照顾好的,你的这个江山,我也会替你看好的!至于那些你没有做成的事,我也会替你做成,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吧!”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58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中)

把御药局和太医院都封了?

徐勋听到张永转来这条朱厚照的命令,心里犯了一阵嘀咕,旋即就明白怎么做最为妥当。于是,他二话不说就命人招来了整整十五个百户,又把王世坤齐济良张宗说徐延彻全部都召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十二团营调来的一千五百人每三百人一队分派了出去,然后让王世坤等人各领府军前卫五百,让他们分别看守外皇城和内宫城四门。等众人都兴高采烈地领命去了,他就冲着最后的三个百户和钱宁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去守卫宫城四门,至于你们则是另有要务委派。”说到这里,徐勋微微一顿,见钱宁还能把持得住,而那三个百户却都是面露兴奋,他暗想之前临走之际问了英国公张懋,这老狐狸果然是在此番一千五百人当中塞进了几个看中的军官来,他便索性给了个顺手人情,“太子殿下传下钧旨,御药局和太医院玩忽职守,令我和张公公领尔等前往御药局和太医院拿人!记住,御药局要拿的是司社监太监张瑜和此番合药的太监,至于太医院,则是今次在乾清宫值守的院使施钦,院判刘文泰及御医两人。”

见众人听到这个命令只瞠目结舌片刻,就齐齐肃然领命,他就又补充道:“还有一条,御药局和太医院一是内官衙门,一是外头的官衙,你们需得好好约束部属。若擅毁擅拿了任何东西,后果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说!好了,不说闲话了,你们立时回去整军,即刻出发!”

御药局位于文华殿后的东北角,按照洪武朝旧制,原本是医官和内侍共同管理,但日久天长中官水涨船高,渐渐地不通药理的太监们就占据了主导,成了这御药局中真正说话算话的人。而如今统管御药局的司社监太监张瑜,便是原本和医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可凭着宠信愣是牢牢霸占着这个位子。平日里他吆五喝六在宫中异常神气,这一天却是惶惶不安,自打从乾清宫回到这里便是坐立不安,连冲着下头发火的力气都没了。

好端端的,弘治皇帝怎会突然就驾崩了!即便之前没诊脉,可那几个大夫都是积年的人精,望闻问切后两项做不到,前两项却都看得分明,一个个都对自己说是没大碍,否则他就是拼着犯了圣怒,也一定会苦苦劝着皇帝让众人诊脉的!要么,是用的药有什么问题?可那不都是些补药吗,哪有好东西用下去反而坏事的……

想着想着,张瑜忍不住一个激灵惊觉过来,暗想这一茬坚决不能认,否则别说前程,他这条性命也休想保得住。于是,他当即站起身来,沉声叫道:“来人,备上凳杌,咱家要去太医院一趟!”

话音刚落,外间一个人就陡然之间撞开门帘冲了进来,连话都来不及说扑在了地上:“老祖宗,不好了,御药局外头来了好多兵,把前前后后看得严严实实!”

“什么!”

张瑜只觉得又惊又怒,正要开口喝问,外头又是一阵喧然大哗,间中还夹杂着几声喝骂和惨呼,但须臾之间就安静了下来。面对这种难言的沉寂,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随即索性大步往外走去。才一掀开门帘,他就看清了那些个挎着腰刀在军袍之外罩着素服的军士们,旋即目光又落在了领头的那个人身上。

是兴安伯世子徐勋!

“徐世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尽管张瑜竭力想让自己沉着一些,声音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发颤,“祖宗制度,御药局重地除了内官和太医院医官之外,谁都不能擅闯,就算你得皇上太子宠眷,岂可罔顾祖宗成法!”

“事到如今,张公公还打算拿祖宗成法来压人?”徐勋眉头一挑,淡淡地说,“奉皇太子钧旨,提督御药房司社监太监张瑜玩忽职守,立时拿下!来人,还不看好了张公公!”

张瑜听到皇太子钧旨五个字,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待左右胳膊被人牢牢挟制了起来,他才一下子惊觉,忙大声嚷嚷道:“徐世子,这给皇上诊治的是施钦刘文泰和太医院那些御医,咱家只是在御药房做个样子,皇上驾崩……”

不等张瑜说完,徐勋就打了个手势,待到钱宁知机地上前堵住了张瑜的嘴,继而左右两个军校又拿了绳子将张瑜绑得结结实实,他才上前说道:“张公公,我都说了,如今拿你是因为你玩忽职守,你嚷嚷什么皇上驾崩,那到时候就不是追查这一条罪名了,后果你自己清楚。至于太医院那些人,我也是奉了钧旨,立时三刻就要去拿的!”

挣扎了两下的张瑜听完这话,正在死命蹬着的腿渐渐就停了下来,面上的惊惧微微少了两分,只眼睛中却露出了哀求的表情,仿佛是请徐勋去掉堵嘴布,容他说两句话。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徐勋却丝毫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又撂下了两句话。

“如今太子殿下还在气头上,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还请张公公不要自误。至于有什么要说的,不妨如今在心里打点一二,到时候自然有你上奏的机会。”

御药房前头就是文华殿,再隔着不多远就是文渊阁,希望此番不要惊动太大才好!

从御药局中带走了张瑜和两个这些天负责合药的内侍,徐勋便把人交给了张永,一同交割的还有五十名军士。毕竟,这内官监大牢在哪里,他是半点都不清楚,还是交给熟悉宫中布局的张永最是妥当。紧跟着留下五十人看守了御药局,他便又带人从左顺门出了左掖门。他这一番即便再想低调,动静依旧很不小,正在左顺门旁边的内阁和制敕房诰敕房得到了消息不说,就连六科廊也得了信,一时上上下下为之哗然。

“之前西苑突然驻军我就觉着奇怪,这会儿怎么突然又封了御药房!还有,徐勋不是人在北镇抚司诏狱吗,太子殿下还没登基,怎么就突然把皇上关进去的人给放出来了!”

刘健闻讯怒不可遏,而李东阳亦面色凝重地说:“太子殿下想来是为了皇上的猝尔崩逝而一时气昏了头,可迁怒御药房总不是道理。就算他们真的有过失,至少也该先查过再说。”

“而且就是查,也轮不到徐勋去查!”谢迁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看着刘健说道,“元辅,昨日皇上重托仍历历在目,这徐勋又带着人去了外头,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想必司礼监诸公也不想看着这京城内外大乱,让他们居中想想法子,容我等请见太子殿下如何?”

“是得见见太子殿下!如今这等时刻,怎能让宫里宫外先乱起来!”

刘健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文书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吩咐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文书官就匆匆而入,往三位阁老脸上一扫,刚刚才通报过御药局被封消息的他便再次恭谨地弯下了腰:“元辅,李阁老谢阁老,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求见。”

“什么?”

屋子里的三个人全都勃然色变。那文书官虽没抬头,可也能想见这三位大佬的脸色,毕竟,他之前看到那个太监打扮的太医院头子,也是觉得荒谬无稽。于是,他就又把脑袋垂低了一些,一字一句地说道:“刘文泰说,请元辅和二位阁老无论如何都要拨冗接见他,他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呈报。若错过此次……”

刘健此前曾经因为修本草的勾当和刘文泰打过嘴仗,对这个嘴皮子利落医术却不过尔尔的太医院院判一丝好感也没有,闻言自然是吹胡子瞪眼:“若错过此次又怎么样!”

“他说若错过此次……”那文书官想到那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有些犹豫,可发现刘健已经不耐烦了,他又怕事关重大,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只怕皇上令名不保。”

“混账东西!”

尽管知道刘健此刻并不是骂的自个儿,但那文书官仍然是噤若寒蝉。而李东阳已经是品出了这话其中的滋味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他立刻站起身低声规劝了刘健几句,回过头来就吩咐那文书官出去把人领进来。待到刘文泰进了屋子,那文书官告退,李东阳少不得用犀利的眼神审视了他好一会儿,良久才问道:“刘文泰,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若是敢危言耸听,不说徐勋正奉了皇太子令旨拿你,就是我们三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刘文泰是历事两朝的老御医了,自打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他就偷偷溜出了御药局,却不敢出宫回太医院,更不敢回家,就在这宫城之中找了个地方暂且避一避。这一避,他正好躲过了徐勋封了御药局的这一劫,但亲眼看到张瑜被带走那一幕的他不敢再有丝毫侥幸,找出当年藏下的那一套太监衣裳换上之后,他便直奔了文渊阁而来。

此时此刻面对面色不一的三位阁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就垂头说道:“元辅,李阁老,谢阁老,这事儿下官原是一丁点都不想说的,可现如今是不说不行了。万岁爷……万岁爷不是风寒去的,而是……而是服用了促精培元的丹药……”

尽管刘文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内阁三老已是齐齐色变。谢迁霍然站起身,冲着刘文泰厉声喝道:“你竟敢毁谤先帝!”

刘文泰却也光棍,索性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是不是毁谤,谢阁老可以去查!皇上此番的病,只用了药却不曾把过脉,就是因为把脉会露馅。这丹药是皇上密令我去寻来的,为的就是皇上总觉得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子嗣,若有个万一……”

话没说完,七老八十的刘健上前一脚就径直把刘文泰踹翻了,旋即便一屁股坐了下来,脑海中一团混乱。他恨不得杀了这个混账,可要是这等消息传扬出去,别人会怎样看他眼中的那位圣明之君?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59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下)

“没有刘文泰?”

出了宫之后的徐勋虽径直前往太医院,却也在同时派人飞马回家,打兴安伯府把京不乐给带了来。这会儿,牢牢围住太医院的徐勋带着人进去里里外外搜了三遍,施钦和几个御医都拿住了,偏偏却不见刘文泰,他自然是眉头紧锁,但旋即就冲着进来禀报的钱宁说道:“也罢,把该带的人带走,回宫!”

钱宁犹豫片刻,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徐指挥,刚刚张公公似乎说过,太子殿下说是要封了太医院和御药局。咱们刚刚在宫里封了御药局,如今却只是从太医院抓了人,这是不是还做得不够?况且,要是这些太医四下串联出去说些什么……”

“御药局在宫里,太医院却在宫外。”徐勋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门外说道,“南边的钦天监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儿西边和北边那一溜衙门你不会没看见吧?西边是吏部、礼部、户部,北边是兵部和工部,这要是真封了太医院,那些老大人们就会把手指头戳到那些军士的脸上来。况且,宫中尚有皇太后和皇后,就是太子殿下,悲伤过度这身体也说不好,真的要把太医院封了,万一贵人们有个万一,谁来管?”

钱宁立时醒悟到自己想左了,立时连声应是。这时候,外头却禀报说是几个太医联名请见。听到那几个绝谈不上熟悉的名字,徐勋一思量就吩咐传进,却把钱宁也给留下了。

“徐大人,不知道您还要率军在太医院里搜什么东西,还要搜什么人?”为首的那老太医足有七十开外,虽是精神矍铄,可此时此刻说话之间,却别有一种激愤莫名的味道,“我等是一心医术的太医,又不是犯人,你打着太子殿下的名义闹得鸡飞狗跳,这是什么道理!听说你还要封了太医院,你可知道这是坏了规矩……”

徐勋没等这位老太医说完,就冷冷打断了他的话道:“太医院上下还有规矩?”

此言一出,他就看到那老太医的上下嘴唇一下子哆嗦了起来,显见是气极了。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轻轻放过的打算,冲着京不乐微微努了努嘴。果然,下一刻,京不乐便冷笑道:“刘文泰等人并非因医术得百官认同而位列太医院院判的,他先前便是传奉官,成化十八年奏太医院冗员五十二,他便在其中,不过是宪庙恩典方才圈点留下的,后来又升了通政使司右通政。结果宪庙一去,便有礼科等科给事中奏刘文泰等以庸医蒙重用,一应人等所用药方竟然前后不同自相矛盾,结果一应人等降职的降职,削官的削官,而刘文泰后来更是诬告构陷大臣,又借修本草之便几次三番地讨赏,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不乐原本就是傅容身边最通晓京中内外各衙门人情典故的中官,说到这里,又扯出了太医院前前后后数桩乌七八糟的勾当来,直把那几个老太医说得面颊赤红。而徐勋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干咳一声说道:“虽是有这些害群之马,但太医院也绝非都是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如今这些该清理出去的暂时拿了,真正有本事的便能脱颖而出,这才是当年设立太医院的初衷。钱宁,你出去传我的话,就说是除去现在拿的这些人之外,其余人等一应原职留用。若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的,可具折呈上,我回头就呈递给司礼监诸公,量才选用。”

“是,卑职这就去!”

“等等,你再加上一句话。皇上殡天,内外无不悲痛,当此之际,太医院上下更应该齐心,与其乱走动引来百官怒火,还不如闭门好好自省,到时候贤愚自明。”

见钱宁快步离去,而底下这些人一时间面色苍白若死灰,徐勋自然知道他们是在怕什么。如施钦刘文泰这等人,在太医院的年限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上上下下自然党羽众多,可真要说能把这太医院经营得铁桶一般却也难能。尤其是如今这几个打头的被逮进去,真正有本事却被压制多年的,怎么可能还能耐得住性子?但使这些人脱颖而出,这些倚老卖老还以为是从前老时候的太医,也就该退位让贤了!

“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各位请回吧。当然,等我走了,各位大可以去各家老大人那里诉苦说情,只事后会不会怎么样,那可就说不好了,太子殿下的一口气正没地方出呢!”

原本众人还打算无视徐勋的警告,想方设法去朝中一众大佬那里走走门路亦或是煽风点火,可当听到徐勋这一句敲打,那热炭团似的心思立时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一时间,刚刚盛气而来的几个人灰溜溜地退出了门去,只才到外头,他们就听到了几个难以抑制的嚷嚷声。

“太子殿下圣明!”

“刘文泰这等害群之马,早就该赶出太医院了!”

“杏林之耻,医道败类!”

这些发泄几个老太医听在心里,面面相觑之余不由得都是满心焦躁。这朝中对太医院不满的官员不在少数,而此次皇帝从生病到驾崩竟比当年宪庙成化皇帝还短。这回要是真再有大批言官一哄而上,别说施钦刘文泰等人决计招架不住,只怕他们也要遭到池鱼之殃!

给那些太医院中被压制多年的医士们画了一张大饼许了一个希望,成功挑起了太医院内部矛盾止呕,徐勋自然不会在这地方多留,当即吩咐押上人出了门。然而,才一出太医院,他就发现门前竟是有好些身穿各色官袍的人在那儿围观,竟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他正要说话,陡地就有人排众而出,沉声喝道:“徐勋,皇上不是下旨令锦衣卫指挥同知叶广查办你的案子吗?这案子连个结果都没有,叶广怎敢私放你出来!”

“案子的结果早出来了,什么私调火器火药,全都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叶大人已经上奏了皇上知晓,所以徐指挥当然出来了。”人群中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说话的人紧跟着就慢悠悠晃了出来,见众人齐齐都往他身上打量,他便拱了拱手说道,“认识我的人不少,我就不在这儿自报家门了。对了,徐指挥身上还有皇上让他调十二团营兵回京的中旨,这位兵部主事大人,你是不是要验看验看?”

徐勋不像李逸风人面熟,还真不认识这位说话的仁兄,听说是兵部的,他不禁心头一动。可紧跟着,他就看到一个又有一个家伙昂首挺胸走了出来。

“就算此前是有人诬陷,如今正值山陵崩之际,你便纵兵围了太医院,这是何意?”

徐勋见其他人窃窃私语,便坦然说道:“太医院从院使以下到御医太医医士,不少人都是多年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如今皇上晏驾,太子殿下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拿下经手过诊脉药方和医案的人严加彻查,难道太子殿下这孝心有什么不对?”

见那人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径直把朱厚照给扔出来,一下子噎住了,他便加重了语气道:“况且太医院这些年被人弹劾冗员庸医的次数不计其数,甚至一度传出和僧道之流勾结,现如今太子殿下欲要将其整治清理干净,尊驾身为朝廷官员,为何要护着这等鼠辈?”

“你……可你不要忘了,如今是什么日子!百事哀为先,哪有在丧期兴大狱的道理!”

“皇上已然仙去,但宫中尚有皇太后和皇后,现如今两宫都因为皇上崩逝哀痛欲绝,随时随地都可能用到太医院。若是那几个庸医再有差池,致损两宫,那又该如何?若是说太子殿下为了两宫御体故,欲要整饬太医院不是大孝,那什么又是大孝?”

要比引经据典,徐勋当然不是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儒生对手,可要说斗嘴歪理,他却从来没输过人。这会儿几个回合下来,见那年轻官员势单力孤,四下里看看偏生找不到愿意协力的人,他知道因为弘治皇帝的逝去而痛恨太医院的人不在少数,于是就顺势拱了拱手道:“诸位,皇太子钧旨,令把人押回宫中亲自审问,还请各位先让一让!”

尽管遭遇了一场唇枪舌剑,但也多亏了这一场,接下来徐勋总算是顺顺当当把人押回了宫中。然而,等他在京不乐的指引下找到了内官监和张永会合之后,却发现还有两个不请自来的人,赫然是刘瑾和谷大用。而谷大用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又让他吃了一惊。

“徐老弟,你是不是没拿到刘文泰?”见徐勋那脸色果然是如自己所料,谷大用便嘿然笑道,“我就知道我底下的人是不会看错的……你知道刘文泰躲哪儿去了?这老小子简直比兔子都滑溜,他居然躲去了文渊阁!”

此话一出,徐勋不禁又惊又怒,沉思片刻,他便看着刘瑾和谷大用说:“你们两位既是来了,那这事情太子殿下可知道?”

“殿下当然知道了。”刘瑾忙接过了话茬,咬牙切齿地骂了刘文泰两声,他就恼怒地说道,“这刘文泰是太子殿下指名要拿的人,内阁护着这么个罪该万死的庸医算是怎么一回事!徐老弟,殿下原本要亲自去的,可俺想着就劝了殿下回去。毕竟,这日子殿下去内阁和阁老们冲突了不好。这会儿谷大用派人盯着文渊阁呢,咱们几个正好合计一下该怎么办!”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60章 绝不姑息,绝不容忍!

左顺门内的文渊阁从来就比不上千步廊左右那些衙门的繁复规制,堂堂首辅的直房别说和那些尚书治事的二堂相比,就连六部一个郎中也比不上。然而,宫城内寸土寸金,阁臣理事的地方自然不能和皇帝后妃们看齐,于是即便整修,也就是见缝插针地多造几间屋子,多容纳几个人住,多几间存放文卷案牍的仓库,仅此而已。所以,堂堂文渊阁,这前头的院门反而是寻寻常常毫不起眼,和对面的文华殿等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眼下这会儿,这一扇小门却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隔线,把两拨人分别隔开。外头一拨是十二团营的精锐,里头一拨却是在内阁办事的一应文书官等等。两边即便算不上剑拔弩张,可这气氛也是紧张僵持得很。面对这一幕,文渊阁二楼处,站在窗前的三位阁老面沉如水,最后还是谢迁打破了沉寂。

“当初就不该顺了皇上的意思,这小子可恶!只知道逢迎太子殿下,竟不知道顾全大局!”

“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你没听见外头那些军士的言语?奉殿下旨意,宫中有猪油蒙了心的太监趁乱夹带财物,于是派兵来守卫文渊阁,而且他们只看着外头不越雷池一步,我们还能怎么样?况且徐勋这个当家作主的连面都不露,难道我们拉下脸去找那些军士理论?”

李东阳之前一直觉得徐勋年纪轻轻为人赤诚,兼且不贪财有度量,可此时此刻面对这般情形,他再也没法坚持那点之前的看法。说完这话,见刘健的脸色已经黑得和锅底似的,他便开口说道:“元辅,咱们若还是留着刘文泰,接下来太子殿下说不定会亲自前来。”

“要的就是太子殿下前来!”刘健恼怒地一瞪眼,一手抓住窗台上的木框,沉声说道,“皇上才刚刚殡天,殿下就这样恣意妄为,若是皇上在天之灵得知,必然也会失望透顶!太医院的人就算要追究,那也得徐徐追究,否则闹大了天下谣言四起,难保有什么幺蛾子!皇上已经不在了,如今最重要的是长治久安,而不是为了一时之气闹得内外不宁!”

都是官场几十年的老滑头了,尽管心中仍旧悲恸,尽管对那位逝去的天子十二分感怀,可作为内阁阁老,三个人却在这个问题上都抱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因而,见谢迁也点了点头,刘健就说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派人去司礼监,要是出不去就老夫亲自去,老夫就不信有人敢拦着!就是拖,老夫也要拖着萧敬带头去见殿下!”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辅,李阁老谢阁老,晚饭已经送来了。”

文渊阁地处宫城东南隅,三位阁老外加每人好几位文书官,每日所用的柴米油盐都是由光禄寺按月送过来,然后诰敕房旁边的小厨房单做。尽管说不上是什么珍馐佳肴,可总是菜肉齐全,好不好吃也没人在乎。只这会儿谈论大事的时候突然涉及到了晚饭,刘健自然而然就火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晚饭!皇上驾崩,至少也该三不食!”

民间治丧,三年大丧三天不食,九月以上期丧三顿不食,而三月五月之丧,则是一顿不食。只话是这么说,清清静静饿上一顿两顿也就罢了,三顿五顿却是难熬,因而一般守丧也就是不开灶,晚上过后点心会悄悄用来垫饥的。而天子大丧其实相当于民间诸子为父亲服斩衰,至于几顿不吃却向来没规定。这会儿吃刘健一吼,外头那文书官顿时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又开了口。

“回禀元辅,外头送饭的是说到了这三不食,只道是太子殿下体恤元辅和二位阁老年老,因而特别吩咐不许断了饭食,至于其他人……”他顿了一顿,这才磕磕巴巴地说,“其他人按照规矩三日不食,这三天……这三天就没得吃的了。”

这一瞬间,别说刘健瞠目结舌,就连李东阳和谢迁亦是呆若木鸡。良久,李东阳才出声说道:“知道了,东西先搁在外头桌子上,你去吧!”

等人去了,三个人你眼看我眼,李东阳就无奈地说道:“三天不吃是饿不死人,可说不定接下来那小子会按照人头供给饭食,那些个文书官饿了三日,刘文泰过来的消息又瞒不住,他们必定恨这家伙入骨……他是等着咱们捱不住,自己把刘文泰送出去。”

“这奸猾的小子,这奸猾的小子!”

刘健连着骂了两声,当即气冲冲地下了楼去,不管不顾地径直冲出了院门。他才一出去,见一众军士并不退,他顿时脸一沉道:“怎么,难道连老夫这个内阁首辅,你们也要拦?”

被派来打头看守文渊阁的不是别人,正是钱宁,因而面对刘健的怒瞪,他不慌不忙一躬身道:“元辅言重了,卑职哪里敢拦您。只如今太阳已经落山了,太子殿下吩咐今夜宫城之中不许多点灯,路上昏暗,元辅若是想出去,卑职自当派人护卫!”

“哼!”刘健终究不想和这些小喽啰一般见识,当即负手淡淡地说道,“既如此,那老夫要去司礼监!”

然而,刚刚还做毕恭毕敬状的钱宁这会儿却立时满脸为难地说道:“元辅大人真要去司礼监?卑职才得到消息,说是太子殿下悲恸难忍,司礼监掌印秉笔这会儿全都去乾清宫了。”

尽管钱宁说得信誓旦旦,但刘健哪里肯信,二话不说就迈开步子走在了前头。他没走几步,钱宁就带着两三个人跟了上来,只却不近不远地跟在几步远处。刘健盛怒之下最初没注意,可等到了东华门外,他才想起司礼监远在靠近北安门的黄瓦东门之内,从这边走过去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可人也出来了,他索性发狠径直沿着河边直房往北走,直到两条腿都有些酸了,背上黏糊糊的汗把衣衫都贴在了身上。

然而,当他在那些内侍古怪的目光中直接闯入了司礼监后,就直奔二层门内的公厅,结果却发现这里空空荡荡。恼将上来的他快步出门,随手唤了一个小火者过来,厉声问道:“司礼监掌印秉笔诸位公公人在哪?”

“诸位公公去乾清宫了啊,下午就过去了,没回来过。”那小火者仿佛不认识刘健,可斜睨了一眼他身后跟着兵,却露出了几分害怕的表情,忙又行礼道,“萧公公临走前说,若是有什么紧急要务,宫里的就暂且搁着,至于外头的,都去文渊阁寻三位阁老斟酌着办。”

可要是他们这三个阁老要找司礼监的人呢?

刘健只觉得一口郁气直冲脑际,可对这么一个十四五的小火者发火,他又做不出来,索性闷哼一声扭头就走。等他这么出去了,那小火者一路跟着他往外走,等见着人径直冲着黄瓦东门去了,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刚刚的害怕之色无影无踪。

把这位首揆大人给打发走了,少爷和萧公公这下子都应该放心了吧?

尽管饭菜是送来了,但李东阳和谢迁谁都没胃口,等见到刘健回来那满脸失望的样子,他们顿时更没胃口了。三人商议了好一阵子,最终刘健不得不勉强认可了李东阳的提议。

把刘文泰交出去,但得是他们三个把人送到乾清宫,务必要见到太子朱厚照!

次日一大早便是弘治皇帝的小殓。由于天气炎热,尽管乾清宫已经尽力通风,而且种种药材也都用了上去,然而小殓的时候依旧少不得流露出某些气味。然而,朱厚照却自始至终没流露出半分异色,只在亲自给弘治皇帝套上那件常服之后,他却踉踉跄跄冲出了屋子,随即两腿一软瘫在了软榻上,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他尚且如此,张皇后就更不用说了,勉强捱到结束就又昏厥了过去,一时间两个女官吓得慌忙连声吩咐传太医。

这一声传太医顿时把朱厚照给惊醒了过来。待看过湘妃竹榻上的张皇后无碍,他就立时叫来了刘瑾,面色不自然地问道:“太医院不是给封了,人都下狱了,上哪去找太医?”

“殿下放心,这事儿徐指挥想到了。”刘瑾把昨日徐勋的安排一说,朱厚照脸色稍霁,立时点点头道,“我那会儿是糊涂了,幸亏他聪明……对了,文渊阁那边还没动静?我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他们还准备捱到什么时候?”

刘瑾可不打算替那几位阁老分辨,当即就两手一摊装成了什么都不知道。朱厚照虽然得到了此前徐勋信誓旦旦的保证,可依旧心烦意乱,一会起身踱步,一会坐着发呆,到最后索性出了正殿站在门口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等到了文渊阁传来的消息,道是刘健三人要亲自送了刘文泰来乾清宫见他。尽管不耐烦见这三个老头儿,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然而,等他看到刘文泰被人带进门的时候,他就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忘了什么体统尊严,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就厉声喝道:“刘文泰,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父皇!”

这声音很不小,首辅刘健惊得头皮都发麻了:“殿下,事关皇上令名,不可信口开河!”

“哼!”朱厚照一把松开手任由刘文泰落在地上,随即怒声说道,“什么信口开河,是父皇临终前亲口说的刘文泰误朕!来人,把刘文泰拉出去,立时斩了报我!”

“殿下,我朝从来没有这样的旧例,况且不经法司杀人不合规矩,殿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