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爷见问不出什么多余的,不禁冷哼一声把那老鸨丢在了一边,自己上去又查看了一下两人的状况,再看室内这凌乱的场景,他心里就有了七八分计较。等到转过头来查看了一下这屋子两边墙壁,他只一敲就若有所思蹙起了眉头,到了外头吩咐人丈量左右两间屋子,尺寸一报上来,他立时明白这屋子乃是特制,墙壁和左右隔壁之间距离极大不说,而且还填了沙石隔音,怕是本就为了那些有特殊需要的客人设计。现如今这两个人横尸于此,外人却没一个知道的,只怕是那客人玩过火了遭了反噬。

然而,推断如此,当一旁的差役拿着一张图上来比对过了,又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这脸立时拉长了,斜睨那犹自哭天抢地的老鸨一眼,却是恨不得把这该死的女人给掐死。找到了正主儿本是好事,可找到的是一个死人,他这捕头今后还干是不干?

这富丽阁乱糟糟的势头,对面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窝子二楼,两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前头那个四十开外却秃了顶的见一拨拨差役往里头进进出出,眉头一直紧紧蹙着,而后头一个老仆看着这般情景,忍不住低声说道:“看这架势,定然是上头吩咐下来的。”

“只不知道是焦芳,还是太子殿下。幸亏我自打得知天子死讯就已经开始筹谋,否则这脱身就要来不及了。刘文泰一下狱,他是铁定要为自己叫屈的,招出丹方是迟早的事。这家伙前时竟然会醉酒吐出太子和焦芳都是装病,也大有可能早就把我给他丹方的事透露给了别人,焦芳知道也不奇怪……真是活见鬼,我不过是想搅乱一下局势,让天子如同前些年一样沉迷炼丹方术等等,让朝堂上乱一乱无心他顾,可事情居然会进展到如今这地步!”

“可弘治天子驾崩,岂不是更加有利于先生?”

“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数,哪怕是好的,也不能掉以轻心。罢了,关上窗吧,没什么好看的。那是我早就备好多时的替身,他代我享了那么久的艳福,如今送一条命也是应该的。对了,焦芳这几日和钟鼓司那个刘瑾过往甚密,你找个机会将那徐劲弄出来,现如今他对焦芳已经没用了,我留着却说不定还有用。”

罗先生以手击额,再也没心思去看窗外景象,头也不回地反身往里走。待到了位子上坐下,他随手拿起一旁已经凉透了的茶呷了一口,用手蘸着凉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起来。写着画着到了最后,他想到之前送礼结交东宫的太监也好,往张瑜刘文泰身上使劲也罢,他都是接手之后继续做的,本以为简简单单手到擒来,可终究是初来乍到,这皇帝的突然驾崩虽怎么看怎么不自然,可除了那两条丹方,竟是找不出和自己还有什么更多的关联。

“我那确实是宜子的丹方,顶多是让天子大耗精元以至于精神不济,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这秘方是之前用过多次的,若是有毒或没用,刘文泰是人精,又不是无能透顶的,怎么也不可能瞧不出来,难道真的只是那帮庸医如同当年误诊宪庙一样,此番又只是误诊?”

被审问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终于得脱鼠口的刘文泰也比之前精神多了。把事情全都一股脑儿推到那两条丹方身上,再加上他当初收那些黄金的时候,特意还让那个狄罗写了一篇文章,道是若有机会呈递给皇帝,这就留下了证据来,凭着这些要推卸责任是大有可能的。想到这里,精神大振的他往墙上靠了靠,轻轻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弘治皇帝对他自然是极好的,他也一直很是尽心竭力,可天知道这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失误不但送了天子的命,而且连他自己也落到了如今的境地。皇帝就算是丹毒,那些补药顶多是微热偏温的药剂,怎么会突然大热到了那等地步?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实在是疲惫不堪的他渐渐合上眼睛睡了过去。毕竟,这些天只担心一睡着就被老鼠啃了去的他完全没闭过眼。这迷迷糊糊一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敲木栅栏的声音,他陡然之间惊醒,抬眼一看是一个陌生的狱卒,心中一动就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

“刘文泰,皇后娘娘吩咐我带话给你。”

对于今天刚刚逃脱一劫的刘文泰来说,这句话哪怕只是递给落水人的一根稻草,却也是他必须死死攥住的那根稻草。于是,他几乎立时整了整衣衫跪好,随即恭恭敬敬地垂头应道:“罪臣恭聆皇后娘娘懿旨。”

“娘娘说了,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文武官员中又有不少人都上书要严惩于你,她能做的顶多就是留你一条命。但使到时候审讯之时,你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坏了大行皇帝的英名,到时候就算判了死罪,她也自会设法给你谋一条活路。”

这话听在耳中,刘文泰只觉得一阵狂喜,一时间慌忙感恩戴德连连磕头谢恩。只眼见那人要走,他突然急急忙忙把手伸出木栅栏道:“这位军爷,这位军爷!还请禀告娘娘,就说刘文泰已经知罪,求她看在当年我尽心竭力的份上,再给刘家人一个机会,刘家世代行医,而女医亦是没有人能胜过我刘家女子……另外,大行皇帝之前最后一刻都惦记着本草,求娘娘把本草刊行于世,如此方才不负大行皇帝体恤臣民的苦心。”

尽管那人只是微微点头就径直去了,但刘文泰还是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伸手一抹额头,他就发现手上油腻腻的,心里却满是有可能脱劫的兴奋。

坤宁宫中,当张皇后听心腹女官章钰禀报说了刘文泰的转述时,她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方才重新躺了下去。那一日徐勋和朱厚照联手说动了她,可事后她思来想去,觉得怎么都不能让刘文泰毁了丈夫的一世英名,章钰又因此事劝谏,她便渐渐想出了这么一招缓兵之计来。此时此刻,当那女官上来给她掖袷纱被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道:“要真正一劳永逸,还是人死了一了百了。”

“话是没错,可娘娘您想一想,那徐勋是太子殿下最宠信的,如今人是他监管的,要莫名其妙死了,太子殿下一发雷霆,可不是他倒霉?寿宁侯如今和他好,连带着小侯爷也大有长进,把他连累下去了,岂不是损人不利己?要想收拾干净首尾,等到人转押出去给有司看守的时候,用点小法子就行了,毕竟,如那钱宁这般不敢违抗娘娘吩咐的人多的是。”

“对对,还是你说得对。”张皇后连连点头,赞许地冲着章钰点了点头,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等刘文泰死了,刘家其他人就不要牵连了,他的孙儿据说医术得了他几分真传,虽不能再用御医,暗中给些银子吧。还有本草,皇上当年用了那许多工夫,搁置起来确实是可惜,印发出来刊行于世,也算是我全了他的心愿……”

听张皇后说着说着,神情渐渐惘然,章钰自是连声应是,眼神恭顺而又敬服:“娘娘想得周到,若皇上在天有灵能够得知,必然是万分欣慰。”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67章 老奸巨猾

乾清宫东暖阁中一片寂静。

好一个焦芳!

徐勋听刘瑾说完这番话,尽管和那老家伙不对付,仍然不得不为焦芳暗自喝一声彩。平心而论,他这些天又是下狱又是起复又是弘治皇帝大丧,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接着去做先前没有做成的倒焦,但今天王岳这么一招攻了上来,他当即反应过来,立马去审刘文泰,想试探看看焦芳和刘文泰的关系,动作已经不算慢了,却还比不上焦芳这迅速的反应。他早就该料到的,刘瑾这些内官在宫中受压制多年,如今朱厚照登基,他们又怎么会放弃在外头建立桥头堡的打算?

果然,朱厚照听刘瑾禀报说焦芳愿意头一个提出改革早朝制度,他不禁大为高兴,立时连连点头道:“好,这个焦芳倒不像刘健他们那些老大人,果然是有眼力的!你去告诉了他,这事儿他好好去做,事成之后,我记着他的功劳!”

“是是是。”

刘瑾连忙躬下身子,见朱厚照心情不错,他这才又干咳一声道:“只是,焦芳还说了一件事。他府上寄住的一个狄举人和刘文泰曾经有些交往,于是焦芳曾经通过其延请刘文泰给他看过病。之前一听说大行皇帝驾崩,他想着事关重大,本打算把此人拿下送有司处置,可结果那人今天却突然在青楼闹出了人命官司死了。他从这人的箱笼底下搜出了几封往来书信,其中有不少是僧道之流和刘文泰等人往来的书信,其中就有提到阴阳和合的丹药。奴婢这一去,已经把一应书信都给拿来了!”

刘瑾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了一摞书信,觑着朱厚照的脸色双手呈递了上去,等朱厚照一把上来抢过这些东西,二话不说就一封封掏了信笺出来看,他就低声说道:“其实,始作俑者都是当年的李广,那会儿大行皇帝就曾经打坐炼丹,这些年各式各样的也服过不少,只没想到那些天杀的庸医分明知道皇上火毒不浅,却还用大热的补药……”

“别说了!”

朱厚照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刘瑾的话,突然看着徐勋问道:“徐勋,你有什么事要奏?”

徐勋看了一眼刘瑾,见对方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动,就拱了拱手说道:“殿下,臣刚刚去内官监大牢见了刘文泰,他被那些老鼠蟑螂快折磨疯了,一见臣就什么都招了。说前时那什么促精培元的丹药,是一个狄举人送给他的方子,是为了方子有效今后能够金榜题名,于是还送给了他二百两黄金。这刘文泰之前还曾经昏头到打算用三千两黄金贿赂臣,由此可见,他在太医院这许多年捞得着实不少。”

刘瑾见徐勋虽提了一句狄举人,但接下来却是口口声声都把罪名往刘文泰身上推,他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忙也在旁边帮腔道:“三千两黄金,这数字还真是了不得!想大行皇帝如此疼爱殿下,每年的开销也是有数的……”

“混账王八蛋!”

朱厚照被徐勋和刘瑾先后三言两语给激起了火气,一发狠就索性把手中那些信笺丢得满地都是,好一会儿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徐勋,英国公他们要杀了这几个狗东西的奏疏送来了没有?”

“一早就递上来了,不是在司礼监,就是在内阁。”徐勋说完这话,又说道,“英国公的那篇文章是徐祯卿代笔,而其他科道言官应该是听到了放出去的风声,于是义愤填膺跟着上书。有了这起头的,三两天之内,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恳请杀了他们以祭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好!”朱厚照迸出了这么一个字,当即看着刘瑾道,“刘瑾,你让人去司礼监和内阁,催要今天的奏疏来看,不许他们拖拖拉拉的!等拿到这奏疏,我就杀了他们给父皇出气!”

“殿下,奏疏是上了,可杀人还是不能这么快的,更何况大行皇帝梓宫未动,您也还没有正式登基。”

刘瑾劝了这么一句话后,立刻以目示意徐勋并肩子上。接着他的眼色,徐勋便开口说道:“殿下,刘公公说的是,您要用此事立威,便得堂堂正正按照朝堂上的规矩来,省得给那些老大人们又抓了错处。所以,此事不能单单让锦衣卫去审,诸如英国公这样的勋贵,诸如马尚书这样的元老,全都得让他们一块加入去审。到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殿下再出面一锤定音,这案子就翻不过来了。”

“什么翻不过来,父皇亲自审的郑旺,到现在人还没杀呢!”

朱厚照恨恨地哼了一声,终究还是勉强同意了两人的话,当下皱起眉头说道,“那就听你们俩的,我再耐性子等上一阵子……我算是明白父皇为什么老是那么疲累了,整日里就是这些个规矩体统,这皇帝做得比狗都累!”

对于朱厚照这样很不着调的抱怨,徐勋和刘瑾都知机地没有再说话。等到两人一块退出了东暖阁,徐勋正要走,刘瑾却突然拦住了他。

“俺说徐老弟,司礼监那边俺待会请高公公去跑一趟就得了,接下来俺正好有空,你可能赏光到俺那小房子里头去坐一会儿?放心,不喝酒不吃肉,不会让人弹劾俺俩。要说俺老刘的手艺可不输给令尊老大人,亲手给你做几个小菜,总好过成天在这宫里吃大锅饭吧?”

徐勋本有心溜回家里去看看老爹和小丫头,可刘瑾这样开了口,他思忖片刻也就答应了下来。而刘瑾闻言自是高兴,自个一溜烟去找了高凤传达朱厚照的吩咐,旋即立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和徐勋会合之后就一路从玄武门北安门出了宫。

刘瑾那宅子地方极小,他一进门就吩咐两个小幺儿领着徐勋进去坐,自己二话不说捋起袖子打算亲自下厨房。而徐勋心中对刘瑾邀自己来的目的大约有些数目,哪里肯在厅堂中坐等,索性也跟着刘瑾进去。眼见得这位如今已经渐露峥嵘的大珰手脚麻利地剁着那些大葱,继而就把洗干净的豆腐干切块装盘,须臾又开了大油锅,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京葱豆腐干就已经送到了眼前。

“大热天的吃京葱,老刘你倒是想得出来。”

“就是要大热天吃,满头大汗的才有滋味么!”刘瑾笑呵呵地示意徐勋先尝一尝,见其夹了一筷子便赞叹连连,他那汗津津的脸顿时更红光满面了,“想当年俺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肉吃,又不许随意生火,俺就钻营着在尚膳监混过一阵子,后来才知道那些好东西都是送给贵人们的,俺就算样样过手也吃不到,好在学了几手本事,这豆腐做得好,滋味也和肉差不多。如今终于熬出头了,估摸着从今往后,下厨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毕竟能让俺老刘洗手做羹汤的人可少。”

听刘瑾竟然说什么洗手做羹汤,徐勋不禁莞尔,暗想老太监没事乱用典故,也就懒得去点穿那是红颜女子的专利,只笑着说道:“这么说,我今天是有口福了?只你既然有这手,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什么不露露?”

“要是露了那一手,俺就甭想消停了,毕竟殿下的嘴刁,要天天让俺老刘给做饭吃,俺老刘别的事还要不要做了?况且,厨艺这东西就图个新鲜,俺何必去堵了别人一条路子,往东宫献珍馐,于是殿下一句话就得了个职位的内官可是很不少。令尊老大人那是不一样的,亏得那是你爹,否则太子殿下兴许早就思量着怎么把人弄宫里来了。”

刘瑾说着擦抹了手,又接着去收拾出了三个素菜,最后才吩咐小幺儿把饭菜摆到正厅里头去,自己则是到院子里用井水擦了一把脸。等拉着徐勋进屋坐了,他亲自沏了一壶茶来给两人倒了,这才举起茶盏冲着徐勋敬了敬。

“今儿个俺以茶代酒,多谢你在殿下面前给俺留了个面子。不瞒你说,焦芳是好几天前头就找了俺,可俺一直没找到机会。谁知道今天一说,刚巧你也审了刘文泰。俺还想要是刚刚你多说那老小子两句,俺就白费劲了,结果到底是你厚道!”

徐勋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赞厚道,这脸皮早已到了一定的厚度,这会儿是一丝红也没有,于是就笑着冲刘瑾回敬了。几乎和刘瑾同时喝了一口热茶,他就放下茶盏说道:“不是我厚道,只是看你老刘的面子。我和焦芳起初并没有什么龃龉,是他三番五次算计我,所以我和他有些不对付。今天既然是有机会,要不是你老刘,我原本是打算给他一个好看的。”

刘瑾也从焦芳那里听说了类似的话,至于究竟什么龃龉,焦芳支支吾吾没有细说,哪有徐勋的坦白。他头前是暗想自己和徐勋一直不错,卖个面子当个中人总是使得。如今徐勋果真说卖他的面子,他自然极其欢喜,立刻咧嘴一笑。

“徐老弟你快人快语,比那焦芳爽利!其实么,俺是不怎么看得上他,只他毕竟是吏部侍郎,咱们这些个都是跟着太子殿下的人,在朝中谈不上什么根基,拉一个人过来,给太子殿下做事也爽利些!这样,不管他是怎么得罪了你,俺让他给你赔罪!”

“赔罪就不用了,只要他焦老大人少算计我几次,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徐勋信口说了这么一句,刘瑾立时满面笑容,又是劝茶又是挟菜,旋即凑近了去低声说道:“不是俺刘瑾夸口,你是兴安伯世子,俺老刘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是数得上号的,这焦芳资历人望距离入阁就只有一步之遥。彼此借一借力,大伙这路就走得容易许多不是么?太子殿下是要登基了,可咱们在朝根基浅薄,先抱成一团才是最要紧的。至于焦芳,日后俺们站稳了,把他一脚踢开也不在话下!”

……

PS:老奸巨猾的,不止一个人……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68章 盟友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千步廊左右的各大衙门却还有不少都亮着灯。时值中明,大明朝的官员们并未有像晚明那般只知道风花雪月不知道做事勤勉,平日里也有不少人留守衙门处理急务,可如今弘治皇帝大行,太子尚未登基的当口,消息早就以八百里加急发到各地了,任是急务,下头州府也不会不识趣地这个时候呈递上来,眼下这情景不过是因为官员不分大小,二十七天全都必须留在衙门斋宿罢了。

吏部衙门这会儿就还亮着三盏灯。最里头公厅中马文升办事的地方,左边第一重院子焦芳的屋子,再有就是文选司郎中张彩的小屋子。只随着月上中天,马文升公厅里头的那盏灯首先灭了,其次就是张彩,而焦芳的那盏灯却固执地依旧亮着,昏黄的颜色虽不显眼,却在这夏夜的一片黑暗中显出了深深的燥热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叩响了那扇门。倏忽间,里头就有人一把拉开了门,见外头是一个心腹皂隶和自己的管家李安,焦芳就微微点了点头,李安迅速闪进了门去,而那皂隶则是转过身来守在了外头。

“刘公公那里有消息了?”

“是。”李安哪能看不出焦芳那极力装成若无其事的表情是在掩藏什么,眼睛自然垂得更低了,“刘公公命人送来消息说,兴安伯世子听了他的劝解,说是一码换一码,两清了。”

一码换一码这话焦芳从没听过,可这所谓的两清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能明白。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愠怒和后悔,但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自打听说太子封了御药局抓了张瑜施钦刘文泰等,他就敏锐地觉察到要出事,千方百计搭上了刘瑾这条线,之后立马打算扣住狄罗,谁知道那家伙滑得和泥鳅似的,竟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才真正慌了神,结果那一追查人却死了。他也顾不得真假,立即设法求见了刘瑾。

得知刘瑾最怵王岳这个东厂督公,他又灵机一动献了一计,通过宫里的内线给王岳煽风点火,结果徐勋果然依旧动不得,王岳却是又丢了几分圣眷,正中了刘瑾的下怀。要不是因为这个,两人老家又是一个陕西一个河南,都是北人,刘瑾也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做这个中人。

李安见焦芳面色变幻不定,踌躇片刻就轻声问道:“老爷,如今您既是改了主意,那云福该怎么处置?他在家里虽然还安分,可整理书房的时候常有悄悄看些文书,虽不要紧,可放纵下去兴许什么时候会出事。就好比那位狄……”

才说到一个狄字,他就看到焦芳那脸色黑得如同锅底似的,顿时知道自己这回是说错话了,慌忙截断话头不再多言。而焦芳在片刻的震怒之后,就淡淡地说道:“这样,你不是说他曾经偷看书房的文书吗,找个机会抓个现行,到时候先关起来。”

等李安连声答应着要走,焦芳突然又开口把人叫住了,却是吩咐道:“你去对刘公公那送个信,就说等大行皇帝二十七日大丧一过,我打算在家里置办一桌酒给兴安伯世子赔个不是,请刘公公做个中人。处置云福的事,你也不妨在那天揭出来,如此也可以送给徐勋一个人情。老夫当初小瞧他了,现如今一时半会不能再去动他,留着云福这个棋子便如同鸡肋,万一泄了底反而麻烦,毕竟太平里徐家长房被傅容陈禄整治得已经彻底败了。”

“是,小的记下了,一定把事情办好!”

直到李安退出门去,外头两个脚步声渐渐远去,焦芳才重新坐下,后背缓缓靠在了太师椅上。官场看得从来都不是一时胜败,他一招算错也不过是暂时输了大势,可能够和刘瑾这个太子面前极其得势的太监搭上线,也不算是没收获。况且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但使徐勋能放得下,他之前那点损失和麻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迁的儿子今科为什么能够中探花,还不是因为谢迁位列内阁!而他焦芳的儿子落榜,除了此番被人算计,何尝不是因为他还站得不够高不够稳?

“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焦芳在那忍字头上一把刀的时候,这大半夜的徐勋却悄悄造访了灵济胡同的西厂。尽管并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挂牌仪式,但西厂已经无声无息地再次正式出现在了台前。当他让人通报进去之后没多久,谷大用就亲自迎了出来。

“哎呀,徐大人你过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这不是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吗?”

“老谷,你要是不把那大人两个字去掉,可别怪我拔腿就走,从今往后再也不来了!”

谷大用与徐勋不像刘瑾张永两人那般亲近,正因为如此,看着那两个一口一个徐老弟地叫着,他自然而然也有些心痒痒。如今徐勋送上门来,又一开口便唤了老谷,他哪里不识趣,眉开眼笑地顺势说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来来,徐老弟你是稀客,我这地儿没整理过乱七八糟的,也没个地方坐,就直接到我那公厅里头说话吧!”

徐勋二话不说跟着谷大用入内,虽是夜里,这四下里的明瓦灯却都亮着,映衬着下头一条条昂藏大汉更显魁梧。他一路走一路有意夸赞两句,这果然就搔到了谷大用的痒处,当即嘿嘿笑道:“我这成日里在殿下身边,也少有过来,这都是下头小的们操办的。不过是才刚有个气象,比不得东厂那边严谨。”

“新人新气象,那也是你用人得法。”徐勋的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慧通,见其蓄发剃须之后,形容已经和往日大有不同,除非是极其亲近的,否则一时半会决计察觉不出来,他不禁心头暗松,说到这里之后,他又顺势对谷大用说道,“再说,你和东厂比什么严谨!只有和他们行事做派不同,这才能显出你老谷比王岳有本事。”

“对对对,你这话我爱听!”

谷大用被徐勋撩拨得一身是劲,一时更觉得怪不得朱厚照就爱和徐勋在一块,此子真真是最能明白人心思的。等把人请到屋子里,他大手一挥正要吩咐人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宵夜送上来,徐勋就笑着摇了摇头:“不瞒你说,刚在老刘那里塞了一肚子的青菜豆腐回来,这会儿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了!”

“青菜豆腐?”谷大用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竟是哈哈大笑,“这老刘,就属他最谨慎!不过这时候小心一点也没坏处,我这儿也不敢用酒肉,不过这宵夜你可一定要尝尝,是精面炒制的油茶,一冲就得,最是好东西。”

尽管徐勋不是为了吃来的,可谷大用这殷勤相劝,他也就从善如流,半碗下去唇齿留香肠胃暖洋洋的,他少不得问明了方子,又闲话两句,这才步入了刚刚提到的正题。听谷大用咬牙切齿地说打算怎么侦缉百官,怎么抓王岳的错处,又怎么扩充人手,他一直含笑不语,直到最后方才反问了一句。

“老谷,你说的这些固然都是要紧的,可你想过没有,你要做到这些,你首先得有什么?”

“首先得有什么?”谷大用几乎被徐勋问得糊涂了,怔怔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试探道,“首先当然得是太子殿下的宠信……”

“那是必须得有的,但你要做成你说的那些,最要紧的只有一样,那就是钱!”见谷大用恍然大悟,徐勋便放缓了语调说,“东厂也好,西厂也好,原本都是内官衙门,可东厂多少年,西厂才多少年,更不用说前头还因为汪直犯了百官的忌讳废止了那么多年。既然是内官衙门,走的是宫中的账,可宫中的一应开销原本是光禄寺供给,每年都是有定数的,不够便是从内库的帐上头走,可那些是什么,那些都是皇家的体己。甭管你把西厂做得多大多辉煌,可要是到头来只花钱不挣钱,那便好像个无敌窟窿,太子殿下如今一时兴起,可日后登基了,渐渐算着这开销帐不划算,那又如何?”

谷大用只是最初没想到这一茬,如今徐勋一说,他立时就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的,原来是钱。这简单,只要我嘴一张,下头哪里弄不出钱来!”

徐勋怕的就是朱厚照下头这些宦官被压制太久,一放开就拼死了刮地皮,此刻谷大用这么一说,他立时就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于是立刻说道:“我知道你要从下头弄钱不难,但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文武百官尚不能如臂使指,你这儿闹出点什么风声,那些言官就如同见着血食的苍蝇一般叮上来,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你?”

“这要是不行,我又不是神仙,我上哪儿变钱去!”

“所以说,我这不是给你变钱来了?”徐勋冲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见对方果然是眼睛大亮,他就勾了勾手示意谷大用凑上来,旋即低声对其说了一番话。谷大用听着听着,最初只是惊愕,旋即沉思,最后一拍大腿猛然叫好,但随即突然又问道:“不过,我说徐老弟,这么好的事,你和老刘老张那般交情,怎么不带挈他们而是带挈我?”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69章 得意之日莫忘形

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徐勋对于谷大用的评价立时直线上升。

朱厚照宠信的太监不少,单单徐勋交道打得最多的刘瑾和张永两个人,刘瑾面诚而心黠,张永野心勃勃,换言之两人是那些拼命放光的灯里头最不省油的两盏。相比之下,谷大用平日看来大大咧咧,可也少不得狡黠的成分,否则这会儿直接先接下好处再说,何必多此一问。

此时此刻,徐勋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油茶,这才放下碗说道:“不是不带挈他们带挈你,而是这事儿没了他们还可能做成,没了你却决计不成。再者,老刘如今管着钟鼓司,成日早朝忙碌还来不及;老张是府军前卫的监军,那儿新加了一千五百号人,他根本离不开。而且,要做这事情,需要的是名义,除了你谁有?再就是,这事儿我本就没打算撇开他们,到时不需要他们干什么,却分送他们一成的红利,再加上其他人都分润一些,不是皆大欢喜?”

谷大用听到这里,终于放心了,于是嘿嘿笑道:“我说呢,我和老刘好得穿一条裤子,就是老张也是多年的交情,别个也都是相交多年的,到时候要他们怪上了我吃独食,我可招架不住,你这处置好。不过,你说修筑外城和通惠河,这朝会上的老大人们能通过?”

“这事得日后再说了。现如今京城之内已经没有任何空地了,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外一处一处修建的店面宅子越来越多,不少都是从外乡到京城来做生意的买卖人和举子。可之前小王子诸部犯边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说句不好听的,正统景泰那会儿,甚至京城一度被鞑子兵临城下,就算不打仗,城外毕竟不如城内安全,城外那些人家哪家没遭过盗匪,有钱人请护院,没钱的呢?一旦城外人越聚越多,民声鼎沸提请修筑外墙,以及疏通通惠河的呼声也会越来越高,这个不用我们操心。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利用这个外城变出钱来。”

这一番畅谈便是整整半夜,谷大用平日跟着朱厚照熬夜熬惯了,可那都是摆弄太子殿下喜欢的那些新鲜玩意,从来没有因为正事而这么卖力过。一直捱到天明时分,他终于忍不住顶着通红的两只眼睛一拍案桌叫道:“送茶来,要最浓的茶!”

徐勋此前也是忙前忙后一直没休息,这会儿也少不得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多久,外头就有人推门进来送茶,谷大用看也不看就接过一杯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一抬眼看清楚了人,他不禁愣了一愣:“外头那些小崽子们都死绝了么,居然敢支使老钟你的来送茶?”

“他们轮流值守也都是一宿没睡,这会儿白天还要撒出去办事情,我既然留守,进来送杯茶也是应有的。”蓄了快一年的头发,把乱糟糟的胡须给整理了干净,再加上已经进了这里厮混好一阵子了,如今的慧通看上去自然不如当初和徐良一块厮混时那种不修边幅说话大大咧咧的样子,很有了几分官气,这会儿他笑吟吟送了茶之后,又俨然一副下属模样对谷大用禀报了几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待谷大用一一决断后,他才应声退了出去。

徐勋在一旁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人一退他就笑道:“老谷,看不出来你不哼不哈的,这班底已经建起来了不说,就连威信也很不错了。看这人的岁数模样,该不会是当年西厂的那批老班底吧?”

“徐老弟,你这眼光真是一等一的!”谷大用这会儿一杯浓茶下肚,人又精神了起来,当即笑道,“这人才果然还是要访查的,当年西厂是树倒猢狲散,大多数人都死了,剩下也就是小猫小狗两三只,这钟辉当年还是个总旗,再加上溜得快逃过一劫。他可是正经跟着韦瑛吴绶干过,连汪直也见过,我在名册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再加上还有小字号的见过他,否则哪里敢委以掌刑千户之职?”

尽管看这架势就知道慧通混得如鱼得水,但此时此刻听到掌刑千户这四个字,徐勋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更进一步明白了从前没有自己班底的谷大用是多么求贤若渴!此时此刻,他借着咳嗽把那种惊喜给遮掩了过去,继而就冲着谷大用竖起了大拇指。

“这要是别人乍然得此高位,必然是任人唯亲,老谷你这一招高明!哪怕此人只是徒有其名,当年在西厂本事不过尔尔,就冲着这千金买马骨的噱头,以后到你这麾下来投的也必然不计其数。不过,如今王岳还在,你这关把得严一些,尽量少让人逮着把柄。”

“风水轮流转,当初咱们东宫这几个冲他恭恭敬敬,他却根本不用正眼瞧咱们一眼。如今咱们当红,他却大不如前,自然心里不痛快!你说的话我省得了,不就是一句老话,得意之日莫忘形么,这点道理我还懂!”

谷大用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徐勋从昨晚到今早,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自然觉得这兄弟仗义厚道,连连点头之余,却是把慧通又夸了好一通,听得徐勋想笑却又只能忍住,憋得甭提多辛苦了。等到出门告辞的时候,也不知道谷大用是有意炫耀自个对部属如臂使指,还是别的什么用意,得知徐勋这打算趁夜回家一趟,他干脆让慧通送了一程,这却正中了徐勋下怀。

因此番宫里用人的地方多,徐勋只带了一个马桥出来,这会儿示意人远远跟着,他这一路策马前行,就一路和慧通低声说起话来。起初不过是一些客套之类的俗话,到了人少的地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和尚,可得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哪里哪里,要不是跟着世子爷,哪有今天?”

慧通是真的百感交集。去年这会儿,他也好徐良也罢,甚至徐勋自个,都尚在金陵那一潭污水中奋力挣扎,如今时过境迁,徐良袭封了祖上的爵位,他重新进了西厂成了掌刑千户,而徐勋更是深得即将登基的新帝信任,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巨变。真心实意说出了这句话后,他便又不露痕迹地问道:“世子爷是不是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别的吩咐,你好好跟着谷大用做分内事就行,但记得该劝的地方劝一劝,别让人太得意忘形了。只有一条,这西厂的消息网络你得搭起来,然后替我追查两个人。”

慧通当然知道如今的西厂不过是一个架子,自己那些眼线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一时半会都达不到相应的程度,自然连声答应,旋即问道:“世子爷要查什么人?”

“第一个是曾经寄住在焦芳家里的那个狄举人。这个人固然死了,可事有蹊跷,也许不久太子登基之后,若还惦记着,也会要动用西厂去追查的,你做在前头总没有错。就是他给刘文泰献上了两条丹方,刘文泰呈给了大行皇帝,之后阴差阳错种种巧合,造成了如今这结局。此人曾经住在江西会馆,焦芳说是死了,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你沿着这条路子先查下去。至于要你查的第二个人,便是我那养父徐边。”

见慧通目瞪口呆,徐勋便将之前小丫头所说的事大略复述了一遍,旋即看着慧通说道:“一个该出现时没有出现,不该出现时却突然冒出来的人,而且还偏偏是他,实在让我没办法放下。之前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也不想爹知道了多心,所以就瞒下了,但你不一样。你是爹多年的密友,而且如今身在西厂,这事情我也只放心交你去查。”

即便自诩聪明或者说精明,慧通此时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事情的棘手不在于这事情的离奇,而在于另一个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道:“要真是查到当初那事情有徐边设计,世子爷就不怕我去对你老爹直说?”

“金陵认父虽有迫于形势的缘故,可也是因为我们俩之前就是相互扶助过来的,彼此间只有认同没有排斥,而徐动那愚蠢举动不如说是打消了我们最后一点顾虑,可大家又不是三岁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轻信的?我当初都一度怀疑过是你捣鬼,更不用说爹这么多年世情不是白经历的。要真是你查出来当年事情的真相,不用你去说,我自然会对爹挑明了。”

慧通盯着徐勋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世子爷还是别挑明了,我和你老爹几十年兄弟了,最明白他这人。他面上糊涂心里清楚,哪怕你不是他亲生儿子,可就是亲生儿子兴许也比不上你贴心,还是继续维持原状的好。你也别想着什么塞给他一个女人让他真正留个后,他从前虽然没钱没势,可真要女人哪会没有,不过是伤心到了极致。总而言之,你们父子继续该怎么过怎么过,这事情我会小心追查着,等着我消息就是了!”

等到分别之际,见慧通一个人勒转马头走了,徐勋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自然可以把这事儿死死锁在心里,异日自己的班底成型了,再吩咐下头慢慢去查。然而,他对于徐边这么一个名义上没了关系的养父总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何况弘治皇帝此次驾崩太过突然,他乍然伴随朱厚照真正登上前台,尚还不足以扛得住某些突发状况。与其等日后再事发措手不及,不如做在前头。就好比谷大用那没读过几本书的人都知道,得意之日莫忘形!

而且,慧通虽然滑头了些,可终究比其他人要可靠得多。之前他都是在求立足打根基,今后该多多寻觅些人才添砖加瓦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0章 正德天子

在英国公张懋领头上书请治罪张瑜刘文泰等人之后,无论是北京还是南京,从科道言官到六部主事,不少人都跟着纷纷上书,那种咬牙切齿的劲头仿佛是想把这些个害得弘治皇帝盛年殡天的罪魁祸首给活活撕了。不但是他们,就连正在翰林院中学习的那些庶吉士们也有好些跟着鼓噪的,到最后,尚未登基的朱厚照亲自下旨,由领衔六部的户部尚书马文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以及北镇抚司共同审理这桩案子。当把人从内官监大牢转押出去的时候,一干原以为会死在老鼠蟑螂啃食下的犯人全都是泪流满面。

所谓的三法司,原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然而随着锦衣卫势大,大理寺早就是大权旁落了,此番审理案子连刑部也被排除在外,不免引起了内内外外的众多猜疑,而只有徐勋才知道其中缘故——不外乎是因为刑部尚书闵圭拖着郑旺几人迟迟不曾处决,朱厚照大为光火,仅此而已。

然而,即便是这一干犯人不再归他管,他却还有的是事情做,那就是五月十八朱厚照登基,小太子钦点了他领府军前卫作为扈从,和锦衣卫一道列横班。可当反反复复操练了三四天登基仪式之后,累瘫了的徐勋在再次见到同样排练数日脸色不好的朱厚照时,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他还在想着,朱厚照抢过刘瑾送上来的紫砂茶壶直接对着嘴痛喝了一气,这才看着徐勋嘿嘿一笑道:“怎么样,这滋味不好受吧?你既然是我的心腹股肱,总不能看着我一个人倒霉,要知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见徐勋那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朱厚照又看着刘瑾等人冷哼道:“还有你们,总之这脱一层皮的祭礼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被朱厚照这番话一说,整个乾清宫东暖阁顿时一片人哭丧着脸。徐勋这几天跟着礼官又是跪又是拜的,浑身上下已经完全酸痛欲死,知道朱厚照在登基那一天先要拜过大行皇帝,紧跟着拜天,拜奉先殿拜已故太皇太后拜大行皇帝拜皇太后拜母后,这林林总总的磕头远远胜过五拜三叩首的文武百官,因而眼下小小被朱厚照折腾一把,小太子又明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也被噎得无话可说。

等到了五月十八日的登基大典,也不知道是老天开眼还是有意考验,竟是一大早那太阳就烤得如同火炉似的。朱厚照先是一身孝服出了乾清宫,及至通过辇车到了奉天殿的时候,他那里头一层衣衫已经全都粘在了身上。然而,这漫长的一天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在弘治皇帝从前的宝座前四拜行礼,读过祝词之后又是四拜,紧跟着,他就在十几个太监的服侍下火速换上了那一套里里外外不下十几层的天子衮冕,这一折腾更是热得几乎脑袋发昏,及至踏出奉天殿在丹墀上拜天行五拜三叩头礼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一面磕头,脑袋上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面一颗颗掉落在那丹墀上。这番折腾一直到上了辇车前往奉先殿,他才好歹松了一口气,擦过汗之后,一旁的刘瑾趁人不备就塞了一个布包过来。

朱厚照一捏觉得冰冰凉凉,不禁愣了一愣,见刘瑾不敢说话,只做了一个捂脸的动作,他便知机地把布包捂在了滚烫的面颊上。下一刻,他只觉得原本燥热难受的鼻腔和脸上都一下子凉了下来,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那种几近虚脱的感觉更消解了几分。于是,在奉先殿前下辇的时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拉了拉刘瑾的袖子。

“这东西还有没有?”

“殿下放心,这东西俺沿途几处宫殿都预备下了,数量充足。”刘瑾见朱厚照长嘘一口气,便瞅了一眼不远处随扈的徐勋说道,“这都是徐勋聪明,说是拿冰块用里三层外三层的软布兜着,一来不容易化,二来随时随地可用。”

有了这样的补给,朱厚照在这奉先殿内做了一路磕头虫,总算是硬生生捱了下来。紧跟着去拜见两宫,他这精神就好多了。皇太后王氏毕竟隔着一层,张皇后原是一早看见那毒辣的日头就暗中担心,奈何这登基大典不比其他时候,时辰一丝一毫也误不得,她只能在儿子拜过之后起身离开之后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结果一只手正好触碰到了那只冰冰凉凉的布袋子,一时间不由得一愣,见朱厚照冲自己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

总算这孩子还聪明,否则这一日下来简直要折腾病了!

当这一圈磕头虫完事了,朱厚照再次回到奉天殿升座时,总算是神清气爽。眼见得锦衣卫鸣鞭鸿胪寺赞礼,百官五拜三叩首,他生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感觉的同时,可坐在御座上打量着下头那一排排后脑勺,又瞥了一眼前后左右哪里都靠不着的宝座,他心里突然又涌上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他还有母后在,他还有刘瑾那些跟了他几年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伴当,他还有徐勋这个足智多谋的出谋划策,他自个日后还要娶妻生孩子,他不会是一个人的,绝不会!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从大殿中一直延续到大殿外,那颂圣的声音仿佛连这大殿都撼动了,而朱厚照这个听着的人却觉得一阵恍惚。很快,他的目光就从最前头的勋贵和内阁首辅身上一个个往后移,可在那种千篇一律的装束下,他几乎认不出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察觉到四周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宁静,立刻回过了神,左右一看,他方才醒悟到这一日的礼仪便终于到了尾声,接下来就该将登基所颁的诏书送到承天门开读。

“颁诏吧。”

“皇上有旨,颁即位大赦诏!”

尽管是内阁草拟的诏书,但朱厚照事先就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甚至还把一干心腹股肱都召集齐了一块研读,最后还怕被刘健等人蒙了,特意召了萧敬来一条条讲解,甚至连明年改元正德,他都琢磨了那年号好一阵子,因而这会儿宣读诏书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走神了。而他这一走神不打紧,袖子里的那一袋子冰渐渐化成了水,顺着他垂膝的袖子滴滴答答落了下来,年纪一大把的刘健没瞧见,李东阳和谢迁却都看清楚了,悄悄对视一眼谁也没做声。

这大半天的折腾下来,时辰自是很不早了。礼仪一完,朱厚照离座先退,一上御辇就如同瘫了似的倒在位子上,根本没发现袖子完全湿漉漉的。好一会儿,他很没有仪态地伸手去解脖子上的系带,三下五除二把帽子摘了下来信手一扔,待要伸手去脱靴子的时候,一旁的高凤终于看不下去了,赶紧凑近了些说道:“皇上,就快到乾清宫了,还请暂且忍一忍。”

“乾清宫?我……不,朕今夜不住乾清宫,依旧回承乾宫住!”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斩钉截铁地说道,“要是前朝他们问起来,就说先帝猝尔逝去,朕心中悲切,不忍居于乾清宫,料想这样他们就没话说了!”

面对犯了执拗的小皇帝,高凤愣了一愣,终究是没劝解下去,而刘瑾几个早就知情,甚至还特意把承乾宫重新收拾过一遍的自然更不会说什么话了。等到朱厚照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承乾宫,第一件事就是踢掉了脚上的靴子,又大声叫嚷着人帮忙脱衣裳,一大帮子人整整折腾了一刻钟,这才总算是把这一层层的衣裳剥了干净,紧跟着就有人知情识趣地送了浴桶和热水进来,服侍朱厚照入浴。

出了一身臭汗的朱厚照在浴桶中一坐下,这才舒坦地吁了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他又懒洋洋地说道:“徐勋呢,让他来见我……不对,是见朕!”

几个在旁边又是捏手又是捏脚的太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刘瑾赔笑说道:“皇上,这承乾宫不比乾清宫,等闲没有召见外官的道理……”

“谁说没有?上次朕病了的时候,父皇明明吩咐他来劝我喝药的。快去,朕从前是太子你们不敢违逆,难道朕如今是天子你们反倒敢不听了?去,刘瑾你亲自去,免得别人传不清楚话。”一句话撵了刘瑾飞也似的跑出去传话,他便意兴阑珊地说道,“今天实在是累死朕了,接下来总算能好好歇一阵子了。”

“皇上恐怕是不能。”马永成瞅着这个空子,忙赔笑说道,“内阁三位先生之前就派人往司礼监说了,按照之前所定下的日程,请皇上明日御西角门上朝……”

“明日!”朱厚照大惊失色,激动之下竟是赤条条地在浴桶中站了起来,“这大热天的上朝就只听那么五件事,他们偏那么热衷!不行不行,明天绝对不行,朕这会儿浑身都软了!父皇……当年父皇登基的时候,难道是隔天就上朝了?”

“回禀皇上,想当初先帝是九月初六登基,因心怀哀痛故而免朝多日,九月十二日开始御西角门上朝……”

“父皇既是六日不朝,朕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也该多几日……唔,要是他们再来聒噪,就说朕心怀哀痛,今天五月十八……等六月初二再开始上朝!”朱厚照一面说一面四下里一看,见刘瑾不在,到了嘴边的焦芳那上书怎么还没来那句话又吞了回去。今天这场面工夫他已经做得烦了,一想到日后每天都要这么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就简直烦躁得想死!

……

PS:一直都以为登基是臣子三拜九叩当磕头虫,没想到资料查下来,大明朝的皇帝在登基那一天才是真正的磕头虫,小正德总计这天下来估计得磕头二三十还是三四十,可怜的孩子……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1章 少君奸臣

尽管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天,但大街上并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行人无不是形色匆匆,各家酒肆即便开了出来,生意多半零零落落,就连街头巷尾那些商铺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就连那些叫卖的小摊贩们,声音也是有些有气无力的,瞧着和从前的卖力大相径庭。

然而,面对这样一幅冷清的光景,朱厚照却很满意,一面走一面点头道:“不错,父皇……咳,爹在世的时候老是记着百姓疾苦,现如今大家都惦记着他的过世,没多少人想着享乐放纵,想来他也会觉得安慰的。”

听朱厚照这么说,今天跟出来的刘瑾和谷大用自然连声附和,而徐勋虽是也象征性地应了一声,但心里却敞亮得很。毕竟不是自己死了爹,民间百姓纵使感怀一时,却不可能有那闲工夫一直哀痛下去,可禁屠宰禁饮酒禁吃肉等等禁令虽已经结束了,毕竟那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都在这风头上安分守己了不少,于是那些酒肆商铺之类的地方冷清也在所难免。不过,朱厚照心怀亡父,他自然不会煞风景地去揭穿这种事实。

刚刚火速被朱厚照召进了承乾宫,他原本还以为小皇帝又有什么要紧事情,结果看到的是已经换上了一身便服的朱厚照,他立时明白了。从前还有弘治皇帝管束,如今朱厚照再要出宫是谁都拦不住,而在朱厚照问他该去哪的时候,他一时绞尽脑汁。毕竟,即便是天子服孝以日代月,可也不是真的二十七日就出了孝,被群臣抓着须不好看。

自个家他是决计不敢让朱厚照这会儿去的,可寿宁侯府建昌侯府朱厚照全都不想去,英国公府定国公府这种地方则是不熟,至于酒楼茶馆这种人烟混杂之地,就连刘瑾谷大用也是苦苦劝说……到最后他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此时此刻站在那座门头前,徐勋上去叩了叩门,只片刻工夫,严丝合缝的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得知一行人是来寻自家大少爷的,又听见一个徐字,那应门的老儿忙把人让了进来,又快步去里头通报。不多时,就有管家迎了出来,觑着徐勋这一行六七个人,他就毕恭毕敬地先行了礼,随即说道:“徐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大少爷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见您……”

之所以会上王府来,实在是因为朱厚照自个才刚刚没了父亲,想着王守仁的父亲王华也病着,于是徐勋顺嘴一提他就想过来瞧一瞧,顺便也提点一下王守仁别子欲养而亲不在,到时候和他一样后悔莫及。这会儿听这管家语带敷衍,他立刻就不乐意了。

“他抽不出空没关系,咱们可以去见他!再说了,今天原本就不是光为见他来的,是为了探一探王华……王侍郎的病,你快进去通报,就说张小侯爷来了,他敢不见我?”

要是搁在别家,这一句小侯爷出来,对方顶多是纳闷一阵子,可王守仁从西苑回家之后,王华是严严实实审问过他的,而这管家作为老少主人的心腹,人就在旁边,听到这么一句张小侯爷,刚刚还暗想这一拨人怎如此不识趣的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说道:“各位且等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这就进去通报……”

眼见人一转身就飞也似的冲了进去,上台阶时甚至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地,继而就不顾一切爬起来又一溜烟往里头跑,徐勋不由得无可奈何地看着朱厚照道:“您这小侯爷的名头,以后只怕是也不能用了。”

“谁知道这名号也能被人记着!”朱厚照没好气地一撇嘴,随即就昂起头说,“大不了朕以后自封一个国公……唔,封一个大将军也不错,听着威风凛凛……哎,咱们站在这儿干等着多无趣啊,横竖他已经认出我们来了,跟着他进去就是了!”

朱厚照这小皇帝不由分说迈开步子就往里闯,徐勋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赶紧跟在了后头。也不知道是那管家沿途已经吩咐了仆人回避还是其他缘故,众人这一路进去畅通无阻,只当最后来到那五间大正房前头时,里头传来了一声惊呼,片刻工夫,一个青年就拨开斑竹帘快步走了出来,一看到来人就完全愣住了。

“王守仁,好久不见啊!”

王守仁听那管家战战兢兢地提到张小侯爷,立时就反应到十有八九是当今天子亲自来了。可料想归料想,亲眼看到这么一位站在自家院子里,他仍然是倒吸一口凉气,快步下了台阶后竟是连行礼都忘了,却是急急忙忙地问道:“皇上,您怎么到臣家里来了?这白龙鱼服怎么使得,外头可有安排了扈从护卫……”

“啰嗦,朕既然出来了,当然已经安排得好好的!都到这儿了,快带朕去看看你爹眼下如何,这病似乎都好一阵子了吧?”

得知朱厚照上这儿竟还捎带着要来见自己的父亲,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际,可还是坚决伸手拦住了要往里闯的朱厚照,旋即就屈膝跪下说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出宫已是不妥,再去见家父更加不妥。一来家父正在病中,恐有病气过给皇上;二来家父为臣,皇上为君,以君探臣,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规矩;第三……”

“好了好了,朕说一句你就第一第二第三了起来,这还有完没完了!”朱厚照只觉得一阵胸闷,打断王守仁的话之后就恼火地说道,“这又不是在外面,说话说着说着就矮了半截算什么,难道朕当了皇帝就成了老虎?你从前指着朕鼻子骂朕没耐性的气势上哪儿去了?”

王守仁一听朱厚照提起当初,忍不住一阵郁闷,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扫了徐勋一眼,见对方若无其事,他想了想也就索性站起身来,却又是一躬身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今后贵为天子,和从前为太子时又大不相同。臣被人指责不懂礼仪不要紧,可要是让皇上被人说没有帝王威仪,那臣就万死莫赎了。不过,臣在家里为家父侍疾这些时日,整理了一些宣府大同和居庸关等地的地形资料等等,若是皇上不弃……”

“好极了!”朱厚照这才露出了笑脸,冲着王守仁使劲点了点头,“朕果然没看错人,你不是那些迂腐的老大人!好了,朕听你劝谏就是,你爹朕也不去看了,你叮嘱他好生养病,不要忙着回衙门办公,要知道身体好才能……”

说到这里,朱厚照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弘治皇帝那张脸,一时鼻子又有些泛酸,旋即立刻改口道:“身体好日后才能多干活,朕还指望你和你爹一块为朕效力呢!把你整理的那些资料包好了,朕带回去慢慢看!”

王守仁这才看了一眼徐勋,见他知机地主动提出帮忙,两人便快步出了院子。才一出门,瞅见四下里没人,王守仁一把将徐勋拖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疯了,这皇上才登基,你就敢带他出来瞎逛?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带兵入宫,封了御药局和太医院,阁老们和那些尚书侍郎们已经私底下聚过好几次了,连逐徐两个字都已经提了出来,你就不能消停点?”

“那也要皇上能让我消停才行啊!”

徐勋无可奈何答了一句,见王守仁为之哑然,他知道对方清楚自己的言下之意,便话锋一转道:“至于今天皇上出来,是因为一直憋在宫中,这一口郁气出不去,于是我想请皇上散散心。可皇上寿宁侯府建昌侯府都不想去,我家是更加去不得……”

“那我这儿就来得?你这不是把王家放在火上烤吗!”

面对郁闷的王守仁,徐勋却是微微笑道:“这年头要入阁的,有谁没有在火上烤过?令尊老大人状元出身,多年为先帝讲学,又先后历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礼部侍郎,要说资历已经很够格了。再加上有你这个儿子……”

“停,停!”

即便王守仁素来大胆,可此时此刻仍然被徐勋说得心惊肉跳,一口喝止了之后,见徐勋不像是开玩笑,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徐勋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再发一言,而是突然转身大步朝书房走去。直到径直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找出来林林总总好些大大小小的卷轴,又选了两本书,他才突然又转身看着徐勋说道:“你应该知道,阁臣不是钦点的。若是不曾经过廷推,家父就是成了阁臣也要被人笑话!”

徐勋从容不迫地看着王守仁,对这问题却是避而不答:“王兄可知道,我这几天替皇上跑腿去见英国公定国公司礼监萧公公游说了什么事?皇上打算把如今的朝会改成五日一朝,复当年永仁宣三朝的文华殿主政。”

王守仁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单纯地把朝会改成五日一朝,大臣们必定群情激愤劝谏不止,可要恢复文华殿问政,也就意味着大臣不再是只能在朝会上见到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得,而是可以在平常时候面见天子,政事通畅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因而朝堂对于此事的反应如何他竟是难以预料。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皇上的主意?”

“你觉得,我会是一开始就从这么大事情入手的人?当然是皇上的意思。这早朝改了,只怕会有反弹,但只奏五件事徒有其表的早朝没了,却多了文华殿便朝,想来有识之士应该知道其中利害。你认识的人多,令尊亦是德高望重,这事情还请多多转圜。”

两人相交虽然不过数月,然而彼此之间已经颇有了解。看着笑吟吟的徐勋,王守仁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继而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刚刚登基就去碰这种事,皇上还真是……”

隐去了对朱厚照不计后果胡来的叹息,王守仁便正色道:“也罢,这事情我会对家父去说一声!不过,你日后得多劝劝皇上,就为了今天你带着皇上到了我家来,我老爹都在那捶胸顿足,说是你一个前途大好的英才,可别被人说成是奸臣。须知从古至今,少君多出奸臣,你可别误了自己!”

“多谢令尊老大人提醒了。”徐勋何尝不知道王守仁提醒的这一茬,然而,朱厚照的性子摆在那里,而且平心而论,也只有这样的小皇帝方才能容得下他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于是只能把这好心劝告当成耳旁风了。只收拾东西出屋子的时候,他又少不了对王守仁说道,“对了,上次李梦阳提过让你讲学的事?上回讲学如何?”

一提到这一茬,王守仁立时神采飞扬:“自然是大为成功。只可惜城内地方狭窄,好些来人都没有座位……”

“这个简单!”徐勋没等王守仁说完就笑眯眯地说道,“这城内要找一处这样的大宅院难如登天,但城外却有的是地方。怎么样,王大先生能不能屈尊去城外讲一次学?”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2章 狼狈

朱厚照这一番出来,虽不能说前呼后拥,但无论是徐勋还是刘瑾这些太监,都不至于放心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就这么在外头晃悠,于是早就暗地知会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说,谷大用令西厂的人沿路布控,而徐勋也吩咐钱宁带着二三十幼军暗中接应,哪怕不能说万无一失,可也把出事的概率降到了最低点。

但这会儿出了王家,朱厚照左右一看,发现这一条巷子一个人都没有,他立时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瞥着今天陪着自己出来的这些人,尤其是恶狠狠横了一眼徐勋刘瑾谷大用,随即轻哼道:“朕是出来视察风土民情的,又不是出来装模作样的,你们这样子还让朕看什么?去,谷大用,先让你的西厂人手撤了,别让人一看就知道朕是贵介子弟,带着他们离得远些;徐勋,让你的人知会北镇抚司,别跟着朕闲晃。朕现在要去羊肉胡同,让他们就在胡同两边守着就好,少给朕在面前晃悠!”

单单羊肉胡同四个字,徐勋就立刻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果然,朱厚照等谷大用吩咐人去传话,三下五除二又找借口把除了刘瑾谷大用之外的另几个内侍都打发得远远的,随即笑眯眯地冲着他勾了勾手指:“徐勋,虽然那回之后朕让谷大用三番五次地去羊肉胡同查,也没见有什么大户人家丫头打扮的在那儿出现过,可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想来你肯定是把人金屋藏娇藏在那儿了!总而言之,就算不在那儿,你也得把人给我变出来!”

朱厚照还并没有太多身为皇帝的自觉,因此说着说着,之前已经渐渐习惯的朕又变成了我。察觉到这一点的徐勋见刘瑾在旁边只一个劲笑着,谷大用却有些莫名其妙,他略一思忖,就无可奈何地答应道:“皇上既然这么说,那我只好头前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