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知趣!”朱厚照眉开眼笑地一点头,继而就冲着刘瑾和谷大用喝道,“你们两个都替朕和徐勋守着秘密,要是将来外头露出什么消息,朕找你们两个算账!”

“是是是,皇上还不知道俺是闷嘴刘么?这些年经过俺耳朵的话什么时候传出去过?”刘瑾拉着谷大用认承了下来,继而就笑吟吟把朱厚照和徐勋送上了马车。

如今天气炎热,冬天时用来遮风挡雨的车门自然早就卸下不用了,前头是一层斑竹帘和一层糊在上头的轻纱,轻薄透气,又能挡灰尘。车内的锦褥也都换上了凉爽的竹垫子,就连车厢地板也都铺上了一层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篾席,再加上偌大的车里头只坐了徐勋和朱厚照两人,自然显得极其宽敞舒适。因时下日头偏西,宣武门大街的车马行人比早先减少了许多,西边那些胡同中达官显贵的府邸则是渐渐有人挂了素色的灯笼出来。

“身在宫里什么都看不见,迟早有一天,朕要在外头造一座府邸搬出来住!”

车行许久,一路走一路看一直沉默着的朱厚照突然没头没脑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旋即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勋说道:“还有,迟早有一天,朕要走出京城,去看看大明朝的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儿,朕不想再一味听下头禀报什么四海升平天下富足,朕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皇上有这份心是好的,只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现如今您刚刚登基,万事都得起步,这些话还请不要贸贸然在别人面前提起,到时候朝堂上要炸开锅的。”

“我也就是对你说说,你又不是外人!”朱厚照不高兴地皱了皱眉,随即往后头一靠,脑袋瓜子堪堪枕在一个软绵绵的引枕上,“我从前还以为王守仁和你一样,又胆大又有才能,不是口口声声就惦记着那些礼法的,不过今天一见,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教我射箭,教我读书了。别说是他,就是外头的刘瑾,谷大用,还有其他人,一个个都变了一个模样……唔,总算让我高兴的是,也就是你没变,对我还和从前一个样!”

徐勋被朱厚照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他是两世为人的人了,再加上后世人对皇权总有一种游离,对着朱厚照又实在没法凛凛然如对大宾,自然而然就带出了那么一种近乎和常人相处时的随便来。除非这世上得天独厚的不止他一个,否则,朱厚照上哪再找一个他去?

于是,他想了又想,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来:“多谢皇上夸奖。”

“很好,要是别人,早就诚惶诚恐地说什么罪该万死了!”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抬起脚尖往徐勋的胫骨上踢了一下,一下子笑了,“本来嘛,这天下就是父皇的,我没想过要这么快接过手来,我在心里还总觉得自个是太子……徐勋,你说,朕封你个大官怎么样……唔,干脆就是兵部尚书!这样要是他们能答应把早朝改成五日一朝,你也能在文华殿里头天天出现,朕也不至于势单力孤一个人!”

话音刚落,外头马车陡然之间就是一个急停。朱厚照一个没坐稳,整个人都往前头扑了出去,而徐勋被朱厚照这话给震撼得满头黑线,正发愣之间突然发现不妥伸手去扶,偏生那股前冲力太大,于是两个人须臾就滚做了一堆,最后同时撞在了那斑竹帘上。尽管这斑竹帘两头都是用带子系紧在车前框上的,可也禁不起两个人先后这么一撞,就只听一声裂帛似的声响,这帘子终于承受不住碎裂,前头的徐勋几乎跌了出去。

好在谷大用那胖胖的身躯一挡,拉车的健马亦是训练有素,总算是站住了,车内的君臣二人这才没有跌出车来。即便如此,朱厚照和徐勋仍然是狼狈不堪,尤其是徐勋的左耳下还给那斑竹帘拉出了一道血痕,至于衣衫褶皱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怎么回事,刘瑾,你怎么赶车的,你想摔死我们两个!”

谷大用还好些,不过是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做个样子,刘瑾却是分心二用,一面听着车中这对少年君臣什么动静,一面顾着路面情况赶车,这一来二去的不要紧,当听到朱厚照一张嘴就要给徐勋一个兵部尚书,他终于一下子走了神,结果待发现前方突发状况要停车时,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会儿面对怒气冲冲的小皇帝,他心中叫苦不迭,可斜睨了那地方的动静,他心里舒了一口气,赶紧低下了头。

“公子,小的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前头突然骚乱了起来,一下子就看愣了……”

朱厚照听见是什么骚乱,不禁微微一愣,忙往那边厢看了过去,果然只见这羊肉胡同的一家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四周围则是好些差役将人团团围住,再加上不少百姓在那里围观,竟是把好端端的路给堵住了大半。不但如此,大路两边店铺里头的伙计掌柜们张头探脑地看热闹,有人还在那义愤填膺地嚷嚷。

而相比东张西望的朱厚照,徐勋虽不认识那个被围在当中的人,却发现地点距离沈悦那家绣庄不远。发现那为首的差役一抖铁链就率领手下逼了上去,他微一沉吟,四下里一看就找了个在那张望的落单伙计。

“小哥,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罗大士不过是宣讲无极圣祖的教义,也不知道官府是吃饱了撑着,竟然这就要来拿人!”那小伙计显然年轻气盛,这会儿心里又憋火,对徐勋这个陌生人竟也不见外,“罗大士又不是那些只知道化缘什么事都不干的和尚,他那些道理大伙都能听懂,比那些糊弄人的和尚高明多了!西城兵马司怎么就不知道去抓那些庙里不干活却有人供养的和尚!”

徐勋听得罗大士二字,一时莫名其妙,而朱厚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了过来,却是冷不丁问道:“这罗大士是什么人,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高明?”

“怎么不高明?罗大士说,成佛了道,不必坐禅,不必苦行,也不必念佛念经,只要心中存有善念,便能得正果,哪里像那些和尚又是要人念经,又是要人吃斋,又是要人施舍……而且这一世辛辛苦苦却什么结果都没有,来世才能得善报,那咱们今生今世做好事有什么用?”那小伙计不屑地撇了撇嘴,待见官差果然把人锁了去,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太过分了,平日里那许多人听讲,这时节怎就没一个人敢站出来!”

见朱厚照看着那几个锁人押人的公差,仿佛打算来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徐勋赶紧把人拉住,又示意刘瑾谷大用看好了这位主儿。直到那几个差役押着人耀武扬威地从身边过去时,他有意看了那五六十的所谓罗大士一眼,见其眼眸沉静并无一丝一毫的慌乱之态,步伐稳健沉着,也没有趁乱煽动那些信众,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背影多看了两眼,旋即才引着朱厚照进了前头的绣庄。一进门,他就看到如意满面惊喜地迎了上来。

“世子爷,你怎么来了!”

“嗯,带个客人来坐坐。”见如意盯着朱厚照满脸古怪,他情知小妮子那会儿是见过朱厚照的,便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刚刚外头那一番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西城兵马司那些差役看那位罗大士得人敬服,所以拿着人想要讹诈一把,横竖不出两天就会有看不得罗大士受苦的善男信女去兵马司花钱把人赎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沈悦就掀开帘子从里头走了出来,才嗔了徐勋一句你还知道来,下一刻就看见了朱厚照正从徐勋后头探出脑袋,笑吟吟地冲自己招了招手,一时忍不住愣在了那儿。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3章 生财之道(上)

“沈姐姐好。”

要是从前朱厚照过来,那还只是太子,相见之时倒也罢了,但明知道这位主儿今天刚刚登基,正式成了当今天子,再要如当初那么随便,沈悦自忖自己还没这么大胆子。然而,偷眼瞥见徐勋站在一旁笑嘻嘻一声不吭显然瞧她热闹的心思,她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屈膝福了一福之后,她就上前两步看着朱厚照说:“这大半年没见,想不到皇上长高了,人却瘦了不少!看您这灰头土脸的,先到里头打盆水先洗洗吧?”

听到这一声皇上,朱厚照想起自己早就警告过徐勋不得对沈悦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厮却还是出卖了自个,他顿时狠狠横了徐勋一眼。沈悦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当即又说道:“快进来,这外头人来人往碍眼,咱们不理他!”

这一句咱们说得朱厚照眉开眼笑,当即兴高采烈就跟着沈悦进去了。徐勋眼见刘瑾和谷大用跟得贼快,便对目瞪口呆的如意吩咐道:“你留在外头好好看着店就是,不用太担心。羊肉胡同两边,还有这左近我都留了人看守,不会出什么岔子……别紧张,就一如平常看店时候的样儿就好。”

如意木然点了点头,看着徐勋也跟进去了,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按着胸口到门边上东张西望,一颗心竟是不争气地越跳越快。老天爷,那就是当今天子……今儿个刚即位的小皇帝,居然就被那位世子爷这么大剌剌地带到家里来了?

尽管李庆娘和如意都曾经说过要再买两个小丫头来照料起居,但沈悦硬是以自己情势未明外头人不可信拒绝了,因而这会儿李庆娘不在,她就亲自去井边上提了水上来。徐勋倒是有意上去帮忙的,结果吃了一个大白眼,只得讪讪地退了回来。

“沈姐姐,这点小事,我自个来就行了……”

“什么小事,你在皇宫里,难道自己拧过软巾洗过脸?”见朱厚照果真讪讪然,沈悦不禁扑哧一笑道,“别说是皇上你了,就连我家大哥也素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的事情一概都打理不来的。别磨磨蹭蹭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才服侍你一次,徐勋还没这福分呢!”

朱厚照在宫里面对那些宫女从来没有不好意思,刚刚却鲜有地生出了几分尴尬来,可一听沈悦说徐勋还不曾享受过这待遇,他立马把那些犹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乖乖上了前去。眼看沈悦把水倾了些在铜盆中,又给他前胸掖上了一块大手巾,随即绞干了软巾递给他,见朱厚照胡乱擦着脸,并汗津津的脖子也都抹了一遍,随即换了水来让他洗手,他便一边洗一面冲着徐勋得意笑着,等擦干了之后才看了一眼四周。

“沈姐姐,徐勋家里那么大房子,就让你住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

“他房子大是他的,关我什么事?我这房子虽小,可这是我自己买的,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沈悦见太阳虽快落山了,院子里却还燥热,便上前对刘瑾和谷大用屈膝一福,因笑道,“二位公公,堂屋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二位可能跟我进去搬几张藤椅出来,葡萄架子底下坐着凉快,我去沏茶来。”

谷大用是不认识沈悦,看这架势就认为是徐勋金屋藏娇,自然连连答应。等跟着进去搬了一张椅子出来伺候朱厚照先坐了,他就看见刘瑾又一手一张夹了两张椅子出来,而后头的徐勋也搬出来了两张。他正愣神间,就只见徐勋把五张藤椅一溜摆成了一圈,而朱厚照突然抚掌笑道:“好,好,今天是在外头,没那么多讲究,坐下坐下全都坐下!”

刘瑾起头是想着投朱厚照所好,顶多让徐勋和沈悦一块坐下就完了,不料徐勋竟连自个两人都算上了,一时那心里真是熨帖得无与伦比。朱厚照这一开口,他少不得连连推辞了好一会儿,直到朱厚照一瞪眼,这才拉着谷大用一块斜签着身子去坐下了。即便如此,眼见沈悦捧着一个丹漆小茶盘从屋子里出来,他还是赶紧起身上去帮忙。等到人手一盏茶全都坐下了,朱厚照这才往后头一靠,惬意十分地叹道:“还是沈姐姐这里舒服!”

“皇上该说就是她大胆才是!”徐勋斜睨了沈悦一眼,虽是说着这话,脸上却满是笑意,“皇上之前还在车上说就我一个没变,对您和从前一个样,如今瞧着她就该知道,也只有她这样的大胆婆娘才能配得上我这大胆汉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悦这些天先是为了徐勋入狱提心吊胆,紧跟着又是天子驾崩,徐勋突然出了狱,结果又去封了御药局太医院抓人,林林总总的事看得眼花缭乱,本有意晾一晾这个只有口信没有一个字送来的家伙,结果徐勋当着朱厚照的面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她一时为之气结。

然而,朱厚照却偏瞧着这态势有趣,一时竟连连点头附和徐勋的话:“没错,大胆配大胆,要徐勋你这样儿配个扭扭捏捏的,朕实在想象不出是什么光景!沈姐姐你就放心吧,等过了这阵子,朕就给你们赐婚……啊,不对不对,还得再等几月,索性等朕大婚的时候你们一块办,又热闹又喜庆,你说怎么样?”

“皇上,这事儿还早呢……”就算沈悦再大胆爽利,可被人在面前把这种事直接揭开了,她还是忍不住一阵脸红。见徐勋偏巧还不闪不避笑看着她,她心里一阵羞恼,却不得不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不过,皇上今天怎么上这儿来了?”

“朕已经很久没出过宫了,今天这日子实在不想再憋在宫里。朕既然成了皇帝,看看朕的京城也是应该的!”理直气壮说着自己的理由,朱厚照旋即就沉下了脸,“结果在臣子的家里头被挡在了外头,跑到这儿又看到有官差随随便便逮人……朕虽然是皇帝,说出来的却根本不是什么金口玉言……不过,总有一天,朕要紧紧握住这个天下!”

见朱厚照的脸上露出了与其说坚毅不如说坚决的表情,刘瑾和谷大用对视一眼,齐齐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徐勋见沈悦也知机地离了座,他便也离座而起上前一步道:“为了皇上这雄心壮志,臣愿意竭尽全力。”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摆摆手吩咐众人全都坐下,他便说道:“今天不在宫里,朕心情也很好,所以么,趁着这机会你们给朕参详参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朝会的事情不用说了,到时候有焦大人首先站出来提议,再加上臣刚刚在王守仁那里,也给他通过气了。但使他对王侍郎禀明,再加上先前附议英国公惩处太医院一众人等的那些年轻官员,必定会有一批力量支持此事,顶多是时间早晚而已。”徐勋说到这里,见朱厚照面露喜色,他便又继续说道,“至于府军前卫,先帝临终之前从十二团营调出了那一千五百人,臣就没打算还回去,这接下来用老兵带新兵,慢慢走入正轨不难。”

“好,这便是两点,再接下来,刘瑾谷大用!”朱厚照看着两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京营那边也该换几个监军太监了,你们挑一挑下头的人,看看有谁合适,先把这一头给朕整饬好……”

沈悦听这几位竟是讨论起了政事,趁着朱厚照不注意,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到了内中屋子里,她随手找出了丢在床上的绣绷,原是打算绣几针凝神静气,可无论怎么都没法定心下来,到最后甚至一个不留神扎了手指。慌忙丢下绣绷吮吸着那一滴血珠子,她便坐在那里呆呆思量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阵动静,一扭头,她就看到徐勋闯了进来。

“你……”

“好了,避嫌避够了,接下来的事,你得出来一块商量。”徐勋见沈悦愣在那儿,他便笑道,“你可还记得,我给你捎过话,这什么绣庄的生意小打小闹没意思,要做就做大的,让你去买几块城南的地皮?”

“当然记得!没头没脑就这么一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听了你的,把这次带来的那些私房钱全都一股脑儿投进去了,总共买下了琉璃厂西门附近的二百亩地,惜薪司南厂东边的三百亩地,外加童家桥附近二百亩地……”

徐勋这些天没少研究宣武门崇文门以南的那大块地方,对那些胡同格局颇有了解,因而此刻听到沈悦买下的地皮,他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问道:“那你买下的这几块地岂不是都联成片了?”

“是联成片了,可我总共花了三万两!三万两,打一尊和你身高差不多的银人都能好几尊了!”沈悦伸出了一个巴掌,随即就仰着脸道,“总而言之,我如今身边除了几百两散碎银子一个大钱都没有,要是这些地烂在手里,今后就得你养我一辈子了!”

“放心,你只会变成咱们大明朝最有钱的女人!”徐勋哑然失笑,竟不禁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见她没好气打开了自己的手,他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我还担心你出手晚了,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走,一块出去,商量咱们的赚钱大计!”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4章 生财之道(下)

暑日天黑的晚,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了,但院子里却还亮得很。刘瑾由于朱厚照说要晚回宫,紧急赶回去安排宫门下钥等等事宜了,因而沈悦跟着徐勋出来时,外头只剩下了朱厚照和谷大用两个。

这会儿,原本摆在葡萄架底下的那些藤椅现如今已经放在了院子中央,居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摊开着一幅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南边一线的地图,却是谷大用吩咐下头西厂的人实地勘验绘制的。即便算不上比例极其精确,但中间那大片留白之处却是谁都能看清楚的。

“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京城,迁来南京富户以及军民百姓数万余之后,百多年来,京城从最初的荒地遍野,到如今的欲求一宅而不可得,已经是天翻地覆的巨变了。今天我还问过王守仁,他说友人为他在城中觅地方讲学,可因为院子狭小,众多人竟然坐不下。而那些人前光鲜的京官,要在京城正儿八经买一座宅子住下来,也同样是休想。京城大,居不易,同样面积的地皮,城内价值千金,城外却一钱不值,最大缘故,不外乎是南边这一块没有城墙,在这儿置业总让人心中不安。所以除却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商大贾,还有顾不上这些的平民百姓,不少人还是心存犹疑。”

说到这里,徐勋顿了一顿,这才说道:“而城外治安绩盗等等比不上城内,除却城墙之外,也是夜里因为没有兵马巡查的缘故。所以,城墙之事耗费巨大,一时半会还不能做,但兵马这一条我却有个办法,府军前卫如今正在练兵之际,但却不能一直驻扎西苑,既如此,驻扎南城便是最好的法子。一来从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顷刻之间就能入城,二来入夜也便于练兵,至于三来,则是可练军纪。只要治安能够保证,接下来要做的事容易多了。”

他这些话放到后世,那是不少人都能津津乐道的道理,可放在大明朝却是极其新鲜,不说朱厚照目放异彩兴致勃勃,就连谷大用也都听得聚精会神,至于沈悦更是一下子恍然大悟,完全明白了徐勋要自己囤地是为了什么。

“城内的西四牌楼和灯市口附近的东四牌楼,是京城最大的两个商圈,但都已经繁华了多年,不少铺子甚至是百多年的招牌,说是老字号,可这么多年日日看天天看,总免不了有些疲劳,价钱也是贵贱不一。而在这城外,货物若是到这儿卸下,暂且不用交城门税不说,而那些每月亦或是定期要到京城来采办东西的人,不用缴税进城就可以买到想要的东西,再加上铺子租金便宜,两边的开销都少了,这定价就可以低一些,而利润就可以高一些……”

徐勋从专做富人生意的品牌街,专做下层百姓生意的廉价市场,到专为南来北往商人服务的批发市场等等,这一气就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喝了一口水,他骤然听见一声好字,险些没把嘴里的水呛出来,侧头一看见朱厚照已然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兴奋,他就笑道:“殿下,这还只是说说,但要施行,咱们得慢慢来。不能打内廷招牌,这样会被那些老大人们说与民争利,所以,我让悦儿囤了一大块地,再加上老谷曾经说过,西厂有正阳门大街西边不下八九百亩地的地契,这就连成一片了。皇上从内库拨一笔建房子的钱来,西厂则作为白天的维持,再加上夜间的府军前卫,这块地方就可以慢慢兴建起来了。

但前期要吸引人气,却得靠那些士子。外城如今供各省举子居住的地方,大多是那些大商人的私宅,号称会馆,多在正阳门大街两边,所以这附近是最合适讲学的地方。我打算请王守仁湛若水他们这些大有声名的名士来讲学,来的人一多,要吃饭,要歇脚,那么就加上酒楼饭庄茶馆,而那些士子当中为了方便来往城内城外,与其掏空了腰包住在城中,还不如住在城外,如此附近的吃住行便能带动起来……”

大明朝的江南私学遍地都是,但京城却极少,而徐勋为了避嫌,也并不打算造什么书院,而是想倾力打造一个名流云集的论坛。借着论坛汇聚士子,借着士子拉动人气,借着人气吸引商人,借着商人汇聚财富,再加上正阳门大街附近原就有猪市煤市粮食店等等,如此一来要在外城打造出一个商圈就不再是纸上谈兵。至于之后……那就是卖地皮亦或是租房子了。此时此刻,先头已经从徐勋那里听过一个大概的谷大用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大腿上,随即便竖起了大拇指。

“徐大人,真有你的!这事儿西厂义不容辞,要有敢捣乱的,我饶不了他们!”

“嗯,放长线,钓大鱼,这些店铺里头,有些大可我们自己雇人自己开,但更多的却还是要分润给各家商人,毕竟,咱们心力有限,不可能一口吃一个胖子。而且这事儿急不得,事成之后更不能卸磨杀驴,要知道生财之道,那些商人本就比咱们在行。须知最要紧的是,皇上的内库有钱了,不少事情就不用看大臣们的脸色。”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为的就是最后头这画龙点睛的一笔。朱厚照一想到之前为了重建府军前卫,他那父皇居然还是自个从内库里头拿出的钱,他一时恨得牙痒痒的,当即重重点了点头说:“不错,朕只要有了钱,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这事儿干了,哪怕这一次不成功赔钱,那还有下一次呢!沈姐姐,你的地什么价钱吃下来的,我都买了!”

小皇帝这么一开口,徐勋赶紧说道:“皇上,内库虽然如今尚有余钱,但一桩桩一件件等着用钱的事情极多,您总不能一下子把钱都给抽光了。况且,这样的大好事,您也得让咱们大家分润沾光一下不是么?”

徐勋明说了分润沾光四个字,谷大用不禁愣住了,见朱厚照先是脸色一阵古怪,随即竟是笑嘻嘻一拳擂在了徐勋肩膀上,不禁松了一口大气,暗叹徐勋真是胆大到什么都敢说。

“朕倒是忘了,你这出主意的不能抛在外头,那好,你说怎么个分润沾光?”

见朱厚照爽快应承了,徐勋暗叹没看错这位小皇帝,便笑着说道:“皇上,内子出的是地皮,臣将来负责让府军前卫夜里维持秩序;您出的是营造修建的钱;至于谷公公,则是负责让西厂在各处安插眼线,打听消息的同时还可以维持治安。所以,到时候有了利润,四成归您,我和谷公公五成对半分,剩下的一成,则是给诸位公公……”

这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打断道:“你和谷大用各领一件事,你们一人三成岂不是挺好,干嘛还分给他们,他们又没做什么事?”

“皇上,须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么大的事情做起来,方方面面总得给一点好处。”

谷大用听徐勋这么说,朱厚照又在那微微皱了皱眉,他立刻爽快地说道:“皇上,奴婢又没出什么力,拿着两成半实在是心里有愧,让徐大人三成,奴婢两成就好。至于剩下的一成,分润刘公公他们一些,只说是好处,别提什么一成半成的,甚至连这事情都暂且隐下不说,毕竟人多嘴杂,被那些大臣知道了又要聒噪许久。大家平白无故落下银钱,心里总会觉得舒坦,徐大人和奴婢也就能安心做事了。”

“好,那就这么着,这事情就朕和你们三个知道。”说到这里,朱厚照突然看着沈悦笑吟吟地道,“沈姐姐,既然是你出钱买的地,那三成里头你拿着两成,有了这些钱,徐勋日后要是敢欺负你也得掂量掂量!”

“多谢皇上给我做主!”沈悦嫣然一笑,却已经从对徐勋刚刚那设想的震撼中回过了神,却是又笑道,“只不过,刚刚他说了这么多,我还有几条想说。第一,如兵部王主事他们这样的人,平日里在衙门都有差事,纵然有心来讲学,也不可能日日天天都有人在,所以平日的时候,不妨在这里想一些别的吸引文人雅士的招数。京城这种宝地,有的是想一日成名的人,所以,如同斗诗、斗文、斗画……江南之地这种活动是最多的,大多是有大商家发起,常常是会引起街头巷尾的轰动。而单单文人雅士并不能带起一股风潮……”

说到这里,沈悦顿了一顿,见徐勋知情识趣地端了一杯水递过来,她才接了过来说道:“各家的夫人们不是足不出户,就是只料理家务教管晚辈,但女人也是人,并不是人人都喜欢成天憋在家里。若能造一座漂亮的园子,只接待各位诰命夫人聚会游玩踏青等等,她们的随从人等再加上其他,也是好些人,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这不就是贵妇人沙龙?

“好,沈姐姐这主意更好!准了准了,朕回头就给你拨钱,你立刻造一个最好的园子出来,不对不对,先再城外看看,有没有现成的买一座也使得,朕回头就来游玩!”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竟是满脸兴趣的模样,徐勋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这位小皇帝,该不会是想着借此机会看一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姑娘吧?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5章 趁火打劫

入夜之际,羊肉胡同中一片静寂。

刘瑾匆匆回来和谷大用一块护送了朱厚照离去,徐勋原本也是要跟着一块走的,结果被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吩咐留下。他才刚迟疑了片刻,结果被小皇帝拉到一边训斥了一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等等大道理,又说是外头有那些府军前卫足够了,愣是把他撇下自顾自走了。等在门前目送那一行人离去,他亲自帮忙如意下了门板,这才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终于是走了。”徐勋拍了拍手,满脸的如释重负,旋即就走到呆呆发愣的沈悦跟前,因笑道,“娘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天让为夫好是敬佩啊!”

“少说鬼话!”沈悦回过神来,见如意不知道躲到哪钻沙去了,顿时轻哼一声说道,“要不是你今天除了皇上,还带了别人来,又画了那样一张美妙的大饼,我才不会掺和呢!自打到了京城,你一直上上下下,可总在风口浪尖,我不敢做什么过头的事情,就怕被人注意到你还有我这软肋,所以这绣庄只要能略有盈余就够了。可你如今筹划出这样一盘大棋来,那些地又是在我的名下,所以我才想要用心做一做。”

说到这里,沈悦就仰起头看着徐勋,认认真真地说道:“你知道吗,之前你突然入狱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急得发狂,可只能就这么憋在家里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敢做……那三四天要不是爹天天派阿宝来送信,干娘又一直通过大和尚打探消息,我简直没法坐得住。皇上现如今看重你,而且一时半会还能记得我当初那一丁点情分,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虽说夫人们并不干涉朝政,我也不指望能从她们那打探什么消息,可若是能有个地方让她们放松放松,日后能得些善意,对你也有利些……”

见小丫头还在那说着,徐勋瞅着她那黑亮的眼睛,突然低头吻了上去,见她只一愣就闭上了眼睛,又主动迎合着他的热情,他终究伸手把人揽在了怀里,直到许久之后才渐渐挪开了一些,却仍然是几乎鼻尖碰鼻尖地看着她。

“你呀,心思重鬼主意多……怪不得是小小年纪就攒下了这么多私房。”

“心思再重也没你重,鬼主意再多也没你多!”

沈悦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去,可想到自己那些私房,她仍是沉默了,良久才低声开口说道:“我虽说在金陵开了那几家米行,可要说家底,真没有那许多,那些都是祖母之前一次病了的时候留给我的。她说,世人对姑娘家总苛刻些,德容言功再好,终究是得看公婆看丈夫脸色,所以就把多年积攒的东西都给了我,说是日后有个万一,也好给自己留个倚靠。我后来是想还她的,可她说给我的就是我的,所以那次在文德桥上纵身一跃之前,我就把东西都给了干娘捎带了出来。总想着她知道那些钱不见了,就会知道我没死。”

“你祖母真是一心为孙女着想的长辈。”

徐勋刚刚也震撼于沈悦一掷千金的手笔,此时得知尚有沈家老祖母对孙女的馈赠,而且还有那样的吩咐,他不禁脱口赞叹了一声,继而就握着小丫头的手道:“既是你祖母那样提醒过你,你怎么还把这压箱底的钱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就不怕我……”

“你敢?”沈悦立时怒瞪徐勋,可见徐勋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她便敛去了脸上的娇嗔之色,低着头说道,“那次我是凭着一股气才从文德桥上跳下去的,干娘接应了我到船上之后,我原本彷徨得很,谁知道你那时候竟然闯了进来……我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没了,可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个傻瓜要我,打从那会儿起,我就知道……”

尽管明白小丫头接下来会说什么,可听到她打了个顿,徐勋仍旧忍不住拥着她问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自己得一辈子跟着你这个死家伙了!”沈悦狠狠在徐勋胸膛上擂了一拳,见他不闪不避,依旧笑吟吟看着自己,她便死命挣脱了他的怀抱,这才叉腰说道,“再说了,我把皇上哄好了,日后你欺负我,我也就有个靠山了!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些钱里头,还有徐伯伯给我的一万两银子,说是未来公公给我这媳妇的,所以,我日后靠山可不止一个,要是你敢欺负我,你自己知道下场!”

见徐勋站在那儿面露呆滞,沈悦促狭地一笑,一转身就闪进了屋子里。把门帘一放下,她方才按着胸口露出了怔忡的表情。虽然徐勋早说过朱厚照的承诺,但今天亲耳听见,这才真正让她放下了心头的巨石。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落拓的他了,而现在的她无论出身也好,性情也罢,都配不上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她那点能豁出去的胆子!

“这丫头,已经这么不叫人省心了,居然还拉来了这么两尊靠山!”

徐勋哑然失笑,心里却并没有丝毫的不高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正好追进屋子去,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一看却是如意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着,便轻喝道:“别躲躲闪闪了,出来!看你就不知道在那偷瞧多久了,还装什么样子!”

“天地良心,世子爷,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如意这才出来,到徐勋面前笑意盈盈地行了个礼,她这才开口说道:“这几天我在外间老听到小姐的大床嘎吱嘎吱的,一夜也不知道要翻多少个身,从今往后终于能好了。”

“以后你家小姐要是再有什么不妥,记得让人去兴安伯府报个信,别憋在心里。”徐勋知道如意的担心,便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过身,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一下子又站住了,“我差点忘了,李妈妈人怎么不在?”

“李妈妈这几天常常不在。”如意见徐勋露出了留心的表情,忙定神想了想,又说道,“我听到过一回李妈妈和护送咱们上京的那个大和尚说话,说是她在京城还有一个女儿,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

李庆娘在京城还有一个女儿,而且慧通竟然也知情?徐勋一时间浮想联翩,甚至猜测到这两位是不是老相好,可这念头转瞬即逝,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个推测。他从前就对李庆娘的身手很有些怀疑,如今看来,指不定她和慧通尚有什么共通之处……

想着想着,他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与其在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倒不如去问问沈悦,白天那个罗大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皇帝深夜归来,这事情瞒得过外头群臣,却瞒不过紧盯着这些的大人物。册封两宫的诏书尚未颁布天下,张皇后也尚未迁居清宁宫,上上下下的人却已经改口称她作了太后。晚上朱厚照到坤宁宫去道安的时候,少不得招来新晋太后的母后好一番数落,于是只得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好在张太后也知道朱厚照的性情,敲打一阵子就放儿子回了宫,但其他各处知道这消息的地方就没这么消停了。

内阁直房中,三位阁老便是一排坐着,面沉如水。自打王岳把消息送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恼怒了,而等到得知皇帝居然下令宫门晚些下钥,直到这会儿方才回宫,性急的谢迁哪里还能忍得住。

“皇上说先帝逝去悲恸难忍,西角门视朝要拖到六月初二,可居然有兴致出宫去!”

“这才是第一天登基。”刘健已经领教了这位小皇帝的执拗,此时一想到今后种种,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先帝既是将皇上托付我等,我等就唯有尽心竭力了。”

默不作声的李东阳却想到了焦芳暗中捎来的口信,心里权衡着是不是应该对刘健和谢迁挑明。最近焦芳一改从前,和他联络得越发多了,这势头虽可疑,对他却是有利的。他乍然听说的时候也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朱厚照的魄力大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敢直接拿着朝会开刀,而且口口声声是复永仁宣旧制。然而,就在他踌躇的时候,刘健突然又开口了。

“今天跟出去的又是东宫那几个太监和徐勋。此子当初我等是看走眼了,他实在是大诚实伪,想来当初先帝也被他蒙蔽了!只看他这些天事事逢迎完全不知劝谏就知道,此子留在皇上身边,日久天长必然会是大害!趁着他还未成气候,尽快想出对策才是正经。”

“说的是。”谢迁附和了一句,见李东阳皱起眉头,他就说道,“西涯,你莫非不赞同元辅所言?”

“也不尽然……”

李东阳正思量着该怎么开口,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就是一个文书官的声音:“元辅,李阁老谢阁老,宣府八百里加急军情!”

尽管刚刚还在议论着皇帝和徐勋的事,但这会儿乍然听见军情,三位阁老立时恢复了平日的稳重沉着。开口把人唤了进来之后,刘健接过那份密报就把人打发了出去。撕开封口取出那份奏疏上下扫了一眼,他立刻递给了李东阳,李东阳也不客气,当即来到谢迁身边两人一道合看,待全部看完之后,两人的脸色就成了和刘健一般光景。

“宁绥那边才刚打了一次,现如今先帝新丧不久,鞑子又入寇宣大,分明是存了心趁火打劫!”

“不过,既是宣大已经得到谍报预作准备,即便不能大胜,抵御总还不至于有失。”弹了弹手中的军报,刘健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外有鞑虏,内有奸佞,我等任重而道远。”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6章 三教九流,旁门左道

西城兵马司紧挨着西院勾阑胡同,再往北就是羊肉胡同西四牌楼驴肉胡同等等闹市,地理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尽管兵马指挥不过是区区六品官,在京城地面上只算芝麻绿豆大小,不值一提,可它却不归顺天府统属,兵马司的人在街面上可和顺天府衙的差役平分秋色。平日里各大店铺按月抽分,兵马指挥一级往往还有自己开设的店铺,下头军吏的进项也不少。

进项再多却也禁不住人心不足蛇吞象,昨日里管着羊肉胡同的许吏目带着差役上外头转了一圈,锁回了一个黑布套头的人来,额外交待单独关押,又让两个心腹差役亲自守着,这顿时激起了别人的好奇来。兵马指挥王琦命人去辗转打探之后,得知那人便是在附近布道很有一段时间的罗大士,他顿时恍然大悟,命人把许吏目请来旁敲侧击了几句,成功从人手中敲着到时候好处分润四成,他也就不为已甚再不过问了。

然而,一两天过去,外头却没个动静,玩这招已经好几次的许吏目顿时犯起了嘀咕。这天一大早,他到了那间紧闭着的屋子前,隔着门缝观望了好一阵子,见里头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当初自己押进去时的光景一动不动盘膝而坐,仿佛这两天的不吃不喝根本没什么要紧,他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疙瘩,想了老半天就吩咐下了门锁迈进门去。

“罗清,你好大的胆子!”

尽管已经抓了两回人了,可一回生两回熟的习惯在罗清身上却半点效用没有,许吏目这一喝与其说是示威,不如说是为了给自个壮胆。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六十出头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在附近的人当中却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是大士下凡的,有说是教祖活神仙的,甚至还有人说他能点石成金穿墙而过……尽管他这是第三回把人抓来,没见其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每每面对这张淡然的面孔,他的心里却总觉得很不舒服。

此时此刻,见对方半点反应都没有,他不禁恼了,上去一脚把人踹翻了就蹲下身喝道:“少跟老子装这些没用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装神弄鬼,要你真有传说中的那些本事,你还能窝在西城兵马司,早上外头逍遥了!老子告诉你,识相的就把你从那些信众手里得的好处交出来,要是不识相,光是一个散布邪教的罪名,老子就能把你打成白莲教余孽万劫不复!”

“许居士已经魔障多时,至今还不知道醒悟么?”

白发苍苍的罗清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是嘲弄地看着面前满脸凶狠的许吏目:“你有三房妻妾,丫头也不下三四个,前前后后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却只有一儿一女养到现在,儿子还是癞子,难道你以为这只是你时运不济?世间三灾八难诚然不假,可你三岁丧父,十岁随母改嫁,十二岁母亲却又去世了,被继父当成奴仆使唤直到十八岁方才逃脱,现如今好容易挣下这样一份家业,如今十有八九后继乏人,你却还不知道为善,打算下辈子再这么受苦?”

“老东西,你说什么?”

许吏目起初还只以为罗清在危言耸听,待到自己苦苦隐瞒多年的过往竟是被一桩桩一件件揭了出来,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勉强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见罗清闭上眼睛再也不理会他,他终于忍不住了,劈手拽住老头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

“就凭这些坊间道听途说来的狗屁话,你就想糊弄我?我告诉你,你既然知道老子从小吃过这么多苦,就该知道老子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好容易把自称再次改成了凶狠的老子,许吏目方才松开了手,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又随手卷了卷袖子,又冷哼道,“三天之内要是你那些信徒筹不到一千两银子来赎你出去,你这罗大士就要变成死大士了!”

“我便死了,也不过回归真空,总比居士丢了唯一的希望来得幸运。”

“你说什么?”

许吏目倏然转身,见罗清已然再次盘膝正坐,丝毫不搭理他,他终于忍不住气咻咻地出了门去,厉声吩咐左右心腹把门重新锁上。然而,心里搁了这么一件心事,他是刮地皮时都心绪不宁,索性就早早回了衙门。然而,正当他在屋子里烫了一壶老酒借着酒意疏解心中不安的时候,一个平日跟他最紧的差役却突然飞也似的冲了进来。

“许爷,不好了,您家里小少爷一不留神掉进了河里,情形很不好!”

得知这一茬,许吏目顿时惊得头皮发麻。虽说儿子是癞子,可他就这么一根独苗,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也没能在其他女人身上开花结果,怎能不宝贝?他想都不想就拔腿赶回了家,谁知道一进门就被那唯一生了儿子的三房姨娘拿着扫帚赶了出来,就连正房都骂说是他得罪了活神仙,以至于家门遭此不测。吃这一闹,心里本就已经发毛的许吏目终于有些吃不消了,一回衙门就直奔了关人的屋子,结果两个心腹打开大锁,他一进门就傻眼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何尝有半个人影?只那墙壁上贴着一张墨迹淋漓的揭帖,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好自为之。

许吏目惊得魂飞魄散的时候,轻轻巧巧逃出生天的罗清却是寻地方泡了个澡剃头修面整了胡子,待到重新悠悠然走进一家茶馆的时候,已经又是白发白须的出尘模样。他是这一带的名人了,伙计看到自是慌忙上来迎着,就是其他桌子上的茶客,认识的也大多欠欠身叫一声罗大士,而不认识的少不了打听一番,及至他落座之后要了茶水,议论声才渐渐停息。

只要了一壶清茶的罗清在角落里一坐便是整整三刻钟,众多起先有心瞅瞅动静的茶客也多半捱不住,此时竟散了七八成,只稀稀拉拉的还有两三个客人。直到这两三个客人也渐渐离座结账,他方才皱起眉头往外看了看天色。就在这时候,外头一个圆脸年轻人突然进了店来,东张张西望望,最后那许多空桌子不坐,却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前。罗清见他坐下之后就大剌剌地要茶水蜜饯果子等等,一踌躇就站起身来预备走。

“罗大士,您等的人还没来呢,怎么这么急着就要走?”

一语吃人道破心意,罗清顿时眼神一凝,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淡淡地问道:“看来尊驾是专门为我罗清而来的?不知道是厂卫中人,还是其他官府?”

来人原打算杀杀这老家伙的威风,不料吃人一语道破身份,顿时大吃一惊。尽管他须臾就掩饰了过去,但语气就没起初的咄咄逼人了:“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罗大士,这看人的眼力劲倒是一等一的厉害。西城兵马司那个姓许的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他只抓了你两次,你就把他的老底儿全都探了出来,而且连他最相信的两个心腹也全都给收在了门下。别说关两天,就是再关十天半个月,怕是你也会更加红光满面吧?这等神迹,倒是容易得很啊。”

“苦海无边,入我门来方才能得解脱。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罗清直截了当地承认了下来,旋即又说道,“况且,我也从不曾宣扬此乃神迹。”

“那七岁小癞子掉入水中,你难道也想说和你没关系?”

“许居士为人睚眦必报贪得无厌,结怨太多。他那许多孩子原本不至于只有一儿一女劫后余生,然天灾之外尚有人祸,否则他家这根独苗何至于在家三灾八难,出门更是步步惊心?”罗清毫不动容,合十祷祝了两句之后,这才睁开眼睛说道,“就好比居士,虽则是天庭隐现红光,自是有贵人庇佑,如今得意之时自然万邪不侵,然他日失意之日,从前因果报应一块反噬,却也是非同小可。”

尽管自信已经得知了这糟老头的手段,可这会儿被人一再揭底,这汉子顿时有些拉不下脸,一时霍然站起身。就当他想呵斥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让他不敢动弹的声音。

“路邙,我有让你对罗大士出言不逊?”

“啊,大人!”路邙慌忙转过身,诚惶诚恐行过礼后就立时避在了一边。眼见自个又敬又怕的顶头上司在自己刚刚那位置施施然坐下,他连忙到一边去对探头探脑的伙计呵斥了几句,把人赶到后头之后,自己就亲自到了门口守着。

“罗大士,下头人不懂事,还请见谅。”慧通一坐下之后就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才笑着露出了满口雪白的牙齿,“在下钟辉,忝居西厂掌刑千户。”

刚刚三言两语才打发了一个小人物,这会儿真正的大人物就终于出马,罗清立刻提起了全副精神。欠了欠身算是行礼,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不知道大人寻我这一介草民,有何要事?”

慧通想着徐勋的吩咐,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很简单,本座看你是个人才,打算引你入西厂!”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77章 明棋暗子,两手筹划

罗清半辈子历尽人间艰辛,又是十几年如一日悟道,如今出来弘法亦是三灾八难,即便不说对于生死置之度外,可对于种种变故却已经能够处之泰然。即便如此,对于慧通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他仍然大为诧异。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不是开玩笑,他不禁迟疑了。

他的传道弘法主要是在下层和底层民众,这些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却难能求一个温饱,点燃希望之后,以坚忍之心修法,自然是事半功倍。而中上层人物他难能接触到,偶尔有一两个诚心皈依的,却也多半是离权贵还有十万八千里。甚至此次许吏目倘若能丢开惊惧之心,一个白莲教大帽子扣上来,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于是,思量再三,他便开口问道:“罗清不过是一微不足道之人,大人缘何如此厚爱?”

“微不足道这种话,罗大士就不用说了。你进京不过多久,可轻而易举就能说动那许多人追随左右,甚至有人口口声声称你为罗祖,如此成佛作祖的风光,就是朝廷官员也未必能及。”慧通自己就做过和尚,这两天秘密调查下来,对于罗清从小小一个军户到如今的地步亦是惊叹不已,因而没有丝毫小觑的意思,“我可以对你说明白话,一不要你去西厂应卯,二不要你对外替我招揽人手,三来你若是再遇到之前那种事,我可以让人给你都挡了,甚至可以安排一二有些根底的人给你当信徒替你再打一打名气。不知罗大士意下如何?”

这些条件听上去极其优厚,但罗清好歹也经历了几十年世情,哪里相信有只得到不付出的好事,皱了皱眉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道大人想要罗清做什么?”

“很简单,第一,你下头的信徒将来必定会更多,替本座探听探听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慧通伸出一根手指头,见罗清仿佛如释重负,他就笑吟吟地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第二,那姓许的不是想攀诬你是什么白莲教么?想来你也不想日后传教时时提心吊胆,所以,白莲教也好,弥勒教也罢,应该都是你的对手才是。”

罗清何等样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慧通这言下之意。前者虽然要费些事情,但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付出,而后者本就是他弘法到现在最大的对手。毕竟,白莲教和弥勒教都已经扎根民间多年,根基比他扎实得多,无论是漕丁也罢军户也好,甚至是坊间三教九流,多半都有那些香堂,许吏目会注意到他,无非也是某些人看不得他声势渐起。于是,他思来想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我可以答应大人……”

“好!”慧通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就打断了罗清接下去的话,沉声喝道:“路邙,进来!”

在门口的路邙慌忙快步进来,到了慧通身边便满脸堆笑弯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从今儿个开始,我与你总旗之职。”慧通不用看就知道这家伙脸上必定满是喜色,旋即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也是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罗大士的弟子,日后记着天天随侍他老人家身旁,不许擅离。”

“啊?”

见路邙那瞠目结舌的光景,慧通也不理他,看着罗清微微笑道:“罗大士毕竟不是京城本地人,这小子乃是京城地头蛇,三教九流认识不少,若有什么事大多能摆平了。假使不能,就让他回西厂报信。至于那些消息,尽数让他传递就好。”

说完这话,他才斜睨了一眼路邙道:“若你做得好,五年之内,我保你一个百户!”

路邙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是跌宕起伏,升了一级却又被慧通一脚踢出了西厂,紧跟着又是一个最美妙的承诺,他不觉狠狠掐了一记虎口,这才意识到这些都是真的。在慧通的目光直视下,他陡然之间记起自己在这位的指使下都曾经做过些什么勾当,而自己的老娘相好和独苗全都在对方掌控之下,更不要说现如今这位还是西厂督公面前的红人,立时醒悟了过来。

“多谢大人栽培,多谢大人栽培!”

慧通明目张胆地塞了一个人过来,罗清却是二话不说就默然接受了。等到对方又笑呵呵地递了一块西厂腰牌过去,他本待不收,可见慧通那玩味的笑容,想想就接了下来揣在了怀里。眼见慧通没了别的吩咐,他便站起身告辞,等一出茶馆,他的脸色终于微微抽搐了一下。

无缘无故沾惹上了西厂,不得不说,这既是机会,同样也是莫大的危机!

目送那一对貌合神离的师徒俩走了,慧通就转了回来,到柜台前头重重一拍,眼看掌柜和伙计都战战兢兢迎了出来,他端详了两人片刻就似笑非笑地说:“刚刚你们都听见了?”

“没听见,没听见,三清在上……不不不,佛祖在上,小的真是什么没听见!”

见那掌柜恨不得把诸天神佛全都搬出来发誓,慧通不由得咧嘴一笑:“听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既然知道了这事儿,我也就与你们一个营生。从今往后,这儿就算是西厂的桩子之一,你们就是西厂的眼线,可明白?”

他说着就随手一块木牌子丢了出去,仿佛没看见两人那目瞪口呆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只要能送来够要紧的消息,都有相应的赏格。但要是敢拿乱七八糟的消息来糊弄,你们也就别想在这京城呆下去了!”

本以为人要灭口,可莫名其妙竟是得了个眼线的名头,那掌柜在生出一种劫后余生念头的同时,又是好一阵欣喜,慌忙连声应是,又使劲拍了一记那伙计的后脑勺,示意他赶紧谢过。等张望着慧通出门走了,他方才在店堂里兜了几圈,旋即就冲着那伙计喝道:“快,去把香找来,我要到后头去拜关公!真是的,也不知道今儿个什么日子,竟有这种咄咄怪事……”

慧通穿了两三条巷子,最后就钻上了路边的一辆马车。见桌子上自己面前已经摆好了一盏茶,他就拿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放下之后这才一抹嘴笑道:“幸不辱命。”

“这种小事你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徐勋笑了笑,听慧通说完一应经过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原本我也想让你去会不会杀鸡用了牛刀,可只瞧这两天你查到的和今天你看到的,这位罗大士还真是个有资格成佛作祖的人物。单单打探消息这一桩,这一步就算不得是闲棋,更何况日后兴许能够牵制一下白莲教和弥勒教。”

“他在京畿一带传教不过几年,信众就已经上千,而且西城兵马司那个吏目只不过抓了他两次,他竟然就能在信众帮忙下,将其两个心腹尽数收复,确实小觑不得。”慧通想着那一双看不到底的眼睛,心里不禁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只是,就怕养虎为患。”

“所以,那个路邙不过是一招明棋,其他的暗子你看着办。对了,据说此人不但能讲,而且也能写,你设法把他写下的东西找来,我有空翻一翻。”

神佛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尽信,徐勋自己这一世重生便是莫大的神迹,对于这些玄奇的东西便怀着几分谨慎。而对于神佛衍生出来的宗教,他就更不是一般的重视了。后世那样资讯发达的环境,尚且能滋生出众多邪教,更何况如今这等教团最容易繁衍的土地?既然不能遏制,那就设法控制为己用,这便是他的应对之道。

别了慧通,徐勋却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吩咐金六驾车继续往什刹海那边走。待穿过银锭桥,眼看快到鼓楼下大街时,他就命人停在了一户人家跟前,又嘱咐了阿宝几句,吩咐其上去叩门。不消一会儿,一个中年人匆匆出来,左右一看就随着阿宝上了车来。

“杜公公,久违了。”

尽管一别还不过一年,但如今杜锦再见徐勋,当日事后还曾经有过的不甘和恼火早就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在临清钞关仅仅一年就被调回了京,现如今已经得了个司礼监奉御的名头,要说这升迁在内官之中已经算无与伦比,可和眼前这个三级跳的少年比起来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于是面对这打招呼的言语,他慌忙欠身说道:“徐大人,从前我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您,还请您……”

“欸,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倒是杜公公这次回京高升,实在可喜可贺。当日我一到京城,就把你让我捎带的东西转交了李公公,原以为你还会早些回京的。听说,杜公公此番升任奉御,今后要协同礼部一块筹备册后的事?”

这消息还真是灵通!

杜锦心中苦笑,却也知道如今得罪不起面前这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徐大人所言不错,只我位卑职小,不过是跟着李公公跑跑腿。”

“即便是跑跑腿,想来到时候也知道些进展内情不是?”徐勋见杜锦面露诧异,便笑吟吟地说,“当然,这是天家之事,我自然不会逾矩探问,但杜公公还请心里多个预备,此事皇上多半是要私下垂询的。”

……

PS:赫赫有名的青帮,三大祖师爷出自罗教,供奉的就是罗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