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心里很对那老家伙的丰厚待遇有些不忿,忍不住竟是把心里话倒了出来:“钱爷也忒看得起他,要我说,既然已经扣着那老东西的孙子,他敢不从命,还给他那许多银子作甚!”话一出口,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是捅出了钱宁的不光彩手段,想起那位爷收拾人时的狠辣,一时不禁心惊肉跳,忙补救说道,“不过,钱爷对那老柴火一直是很礼遇的……”

“你不用说了。”

要换成平时,徐勋免不了要光火,但现如今非常时刻,钱宁连违反军令扯起虎皮做大旗这种事都敢做,要挟人就更不用提了。因而,打断了那刀疤脸之后,他就说道:“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你便算划归府军前卫,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你的军籍归属转过来。我不管你们这些人从前是干什么的,转过来之后便得守我这里的规矩。只要能够令行禁止,各种军饷衣食不用你们操心,赏赐更是优厚。但要是你们敢在我这儿耍奸犯事,那罚亦是加倍!”

这重赏罚的话各军主官都会喊,可往往是罚重赏轻。钱宁此前就对众人宣扬过府军前卫的诸多好处,因而徐勋再这么一说,那刀疤脸虽说心里一凛,但旋即立刻跪下磕头道:“大人放心,只要是您发的话,小的几个一定遵命!”

“起来吧。”

张永见徐勋叫起之后看向了自己,他便轻咳一声道:“听说你们一共带回来几百头羊,还有五个首级?”

见那刀疤脸连声应是,张永就嘿然笑道:“这几百头羊当成是从鞑子那里抢回来的,这事儿咱家可以一力做主,但这几个首级的猫腻,你们就别想这么糊弄过去了。在座的张总兵和神参将都是多年的老军伍了,这点把戏还是明白的。朝廷的明令,是军户从虏中夺回牛羊归己,若是民众则是四成。你之前不是正军,按照赏格,这几百头羊分出七成给你们几个,其余的……”

他原想说缴入国库,可见那刀疤脸微微有些不忿,一顿之后就福至心灵地说道:“总共就这么一些,也不用往上缴了,张家口堡的弟兄们再加上咱们这几千号人,每天吃喝就得不少。今天先杀上一百头,让上上下下好好吃顿肉打个牙祭!有了力气,才好打仗!”

苗逵也是刚刚才知道,徐勋在从张俊手里要了两百多号探马撒出去之前,竟已经派了府军前卫的千户钱宁出马,心里在吃惊之余,却也有几分敬佩。此刻听张永竟是截留了这些按理该报上总兵再行处置的战利品,而且直接宰杀了犒劳三军,他不禁也对这个对自己位置虎视眈眈的旧日东宫内侍刮目相看。

看看这样两个的组合,再想想朱晖和自个,旋即遥想从前搭档过一阵的王越和朱永,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感慨。要不是朱晖胆子太小,人家何至于一说起他们俩,首先想到的就是虚报战功?

将那刀疤脸打发下去,徐勋便吩咐人去请守御张家口堡的指挥佥事骆远。这位从前是独当一面的主官,可现如今在座每一个人都比他官阶高,他一进来自是满心忐忑。待听到是宰羊劳军,他立时劲头十足了起来,只听徐勋问了那一句话,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咱们这许多兵马突然出现在张家口堡附近,鞑子可会侦知?”

尽管骆远有心打包票说不会,可事实摆在那儿,他偷瞥了一眼张俊这个老上司,又斜睨了一眼神英,老半晌才讷讷说道:“鞑子那边通晓汉语的人现如今很不少,而且因为常常攀长城入关,对宣府镇上下颇为熟悉,再加上张家口堡容不下这许多军马,看见附近营帐的话,应该会侦知到如今张家口堡有了援军。”

“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见徐勋并没有责难的意思,骆远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屋子。接下来,屋子里的一众人等略说道几句,也就各自散了。然而,张永才一回屋,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叩门声,他一开门见是徐勋,不禁有些意外,等见着徐勋后头的刘清露出身形,他就更加疑惑了。让了两人进屋之后,他听到徐勋开口说出的话,一时间立时露出了谨慎的表情。

“老张,刘公公是我请来的。有一件事我得拜托你们两个。”

宣府是军镇,镇守太监看似不像江南淮扬之地那么油水丰厚,但刘清这镇守太监这些年也收入颇丰。然而,现如今新帝登基,他当年却是走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的路子,可李荣早已经年过八十,张永一招揽,他便立马靠了过去。原以为这趟能顺顺当当戴罪立功,可等到随着进屋,听徐勋把那一通计划说出来,他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心里头惊骇莫名。

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张永也一样吃惊,可他深知徐勋的秉性,此时根本没费事去说服,歪着头思量片刻就说道:“刘清在宣府这么久,再加上还有我,这点事办起来还是容易的。可真要做成,风险太大不说,不是我说你,你在带兵上还是半吊子,要你出马,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要是让深悉地形的神英领军呢?”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张永本能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徐勋不置可否,他知道对方主意已定,忍不住无可奈何地说道,“也罢,我也说不过你。你既是打算刀锋上赌一赌,那我奉陪就是。可就算这样,苗逵那儿……”

“我亲自去说。”

身为御马监太监,苗逵早就习惯了外头那整齐划一的巡行脚步声。而此时此刻虽说已经很不早了,可他丝毫没有睡下的打算,依旧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大开的窗户外头并没有什么凉风进来,屋子里白天的燥热也尚未完全散去,他那一身单衣裳后头已经隐现汗迹,可即便如此,他那又急又快的步子依旧没有慢下来。突然,他听到门外一阵叩门声,紧跟着就有人唤苗公公,他微微一愣就听出了那是谁,连忙快步上前开门。

然而,把人让进门后才寒暄了两句,徐勋那一句话就让他一下子沉默了。

“苗公公,若我能引出鞑子主力,你可能让保国公出动大军?”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9章 奔袭和诱饵

狭小的房间里,一盏油灯里那黄豆般的火光正上下窜动着,带动得人影亦是随之簌簌跳动。徐勋摩挲着那把弘治皇帝之前颁赐给他和王守仁一人一把的宝弓,突然用尽全力地拉开了弓弦,许久才将其徐徐复位,一时又回想起了刚刚他和苗逵商量时,这老太监那意味深长的话。

“孤军深入,险之又险,徐大人你可得想好了。”

徐勋自嘲地一笑,将宝弓放回桌子上,又取了布来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那把锋刃犹如一汪水般明亮的腰刀,足足老半晌,这才将其归入鞘中,继而就吹熄灯上了床。然而,即便在一片黑暗中,他仍然能听清楚自己那剧烈的心跳,那其中不但有恐惧,隐隐之中甚至还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这次出京完全是被人逼着赶鸭子上架,如果真的想混一混,他大可跟着保国公朱晖的屁股后头就好,料想那位也不至于真的把他赶入什么险地绝地,指不定还会分润些子虚乌有的功劳。可朝中文官虎视眈眈,他没有过人的资历过人的才能,倘若不能抓住如今这机会,那么别人就会自始至终只当他是个幸进的佞臣,他休想通过自己发出声音来,更不要说招揽人手建立自己的班底。

相比从前在金陵那次空手套白狼的豪赌,这一次他的赌注更大!但既然出了京城,开弓没有回头路,他只能豁出去了!

想到这里,徐勋突然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床来,又到桌子旁边点燃了油灯,从行李褡裢中找出了笔墨纸砚,磨开了墨之后,他斟酌片刻,就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写了起来。半个时辰之后,桌上便多出了七八张摊开晾着的小笺纸。他等到墨迹干了之后,将这些一一装进了信封用印泥封好,又盖上了自己的私章,旋即把这些一股脑儿塞在了自己枕头下。

次日一大清早起床,徐勋便唤来了此次带来的一个府军前卫幼军,两封信嘱咐立时回京送兴安伯府,另一封信则是吩咐其送刘瑾,随即就唤了安大牛进来,让他派两人护送这幼军回京。等到做完了这些,他方才回房整理了全副行头。

等出现在苗逵张俊神英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身戎装,军袍之外盔甲一应俱全。见他这幅光景,张俊即便已经知道了,也不免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而苗逵则直截了当地说道:“徐大人真想好了?就算那边只有区区两百多的虏寇,论理咱们精挑细选一千余人,又有左参将神将军领军,怎么也足够把人吃下了。可这世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宣府那边至今未曾有消息过来,你真的不等一天?”

“沙城毕竟在次边之外,打探消息极其不便,这一来二去已经耽误了时间,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就真的要劳师无功了。”徐勋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此行全听神将军指挥,我唯马首是瞻,相信神将军多年沙场老将,必然能马到功成。”

昨晚上那番彻夜长谈,神英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可他半辈子戎马,妻妾儿女要什么有什么,唯独就一门心思还想挣一个爵位出来,否则在京城富家翁的日子尽可过得。他唯一怕的就是徐勋人跟着去不算,还要在指挥上头指手画脚,到时候他掣肘重重还得加上要保护这一位,那就真的是打憋气仗了。因而此刻徐勋说出这番话,他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也少不得谦逊了几句,最后才当仁不让地答应了下来。而张俊倒是想跟着同去,奈何他的脚伤未愈,骑马还成,疾驰却是万万不能,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心中总有些七上八下。

此去只求速战速决,因而全挑骑兵,府军前卫一百,宣府前卫旧兵五百,神英的果勇营五百,只带三天干粮,算得上是真正的轻装上阵。只一半多都是京营团营的兵,从前基本上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事,因而此时牵马预备出发的时候,不少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当上头一个个点名的时候,下头更是微微起了骚动。

这一个个人名念下来算什么,难道生怕他们临战怯阵偷偷逃跑?

由于整整一千余人,这些名字念下来竟是整整两刻钟。就在点名完毕之后,徐勋方才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刚刚念到名字的这些,都是此番奔袭沙城的勇士。不论此去是否有斩获,一律赏军饷三两。若是此次有夺回牲畜,全部充作赏格,夺回被掳军民,按人一人给银一两,这些都是今天这点到名字的所有人一块分。此外,斩虏首一级者给银三十两,夺虏寇马匹的赏自用,如有其他收获,全数归己,我也好,神将军也好,全都分文不取!”

这是他和苗逵等人早就商量好的,但下头士卒全不知情。听到这些,无论是府军前卫,亦或是果勇营,乃至于才吃过一次败仗的宣府前卫兵马,一时间全都激奋了起来,甚至有大胆的嚷嚷着此话当真。然而,徐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此外,赏格绝不折色,一概发现银!”

此话一出,众人方才真正激动了起来。朝廷的军饷素来都是白米加上折钞,间或还会发上许多乱七八糟用不上的东西,而偶尔有的赏银说是现银,但到了下头军士手中,上官克扣何止一道,现银变成白米白面还是好的。各种各样的鼓噪随着这话开始此起彼伏,无非是质疑这番话真假。面对这乱糟糟的景象,徐勋丝毫没有解释,那一百名隶属府军前卫的军士就七嘴八舌向身边人宣扬了起来。

“咱们家大人向来说话算话!咱们进府军前卫总共还不到一个月,可皇上登基犒赏亲卫扈从,咱们都是全数拿到手的,一文钱都没少!”

“要不是那些幼军小家伙们武艺还没操练齐全,他们肯定是嗷嗷叫着要去。啧啧,想当年就是在先帝面前一操练,他们一个个得了多少好处,大人一个子儿都没克扣过!”

“跟着咱们大人,绝对不用担心好处!”

对于这些拨在自己府军前卫麾下不到一个月的十二团营兵,徐勋不但让他们经历过那些烦躁的训练,也让他们体会到了不同凡响的好处,因此这会儿他们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宣传机器。而在这些口口相传的游说之后,徐勋又轻轻拍了拍巴掌,后头竟是四个幼军吃力地抬了一个箱子出来。等箱子落地,他上去一把掀开了盖子,一时间又是一片惊叹声。

“之前说的每人三两银子现在就发下去,至于剩下的赏格,就看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来领!”

当一个个人揣着银子心满意足地归列之后,徐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最初他们脸上的阴霾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掩不住的兴奋和杀气。尽管这是白花花的现银激发出来的,但他也并没觉得有多大挫败,只看了神英一眼,退后一步将地方让给了这位老将。而神英也知道士气可用,三言两语训过,又是一两句多年不说的粗话,自然更把气氛撩拨了起来。

当这千多人一个个上马疾驰了出去,今日来送的苗逵和张俊却并未挪窝,而是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双双转身,一不留神竟是左右打了个照面。苗逵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张俊受伤的脚,这才袖着手施施然说道:“要不是张总兵足伤尚未痊愈,这次想来也少不了你一个。只不过咱们也不是光闲着,这么大动静,鞑子的奸细不会察觉不到,所以咱们得做些预备。此外,还得帮神将军和徐大人准备些援兵。”

“援兵?”张俊心里本能地一紧,“苗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张总兵虽说败北,但好歹也是一力和虏寇交战过的,总不会想着大军就这么泡在宣府和万全干等着虚耗钱粮。弘治十一年之后,马市一开就关,再加上朝廷屡屡严厉查禁往北边的贸易,再加上那位小王子正筹谋着将左右翼六万户全部置于察哈尔汗庭之下,如果知道徐勋这么个天子宠臣竟然亲身冒险前往沙城,你说他们会怎么着?”

张俊在最初的呆愣过后,一下子恍然大悟,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一片。瞪了苗逵好一会儿,他方才沙哑着嗓子道:“怪道苗公公会撇下宣府那样安稳的地方一路跟着过来,原来竟有这样的打算!徐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你竟然敢拿着他当诱饵,你就不怕……”

“怕皇上怪罪?”苗逵哂然一笑,直接替张俊把话说完了,旋即才眯缝了眼睛,“保国公那个人咱家最清楚,谨小慎微不是大将的材料,不会轻易出兵。既然如此,把虏寇大军诱了出来,加上徐勋也在其中,难道他还敢继续不动?这是徐勋那小子想的主意,他小小年纪便有这样天大的气魄,咱家佩服他,所以这一回当然会帮他把这计给圆了!”

站在那里的张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竟然不是苗逵的私心,而是徐勋的主意!

惊骇归惊骇,但张俊带了一辈子的兵,很快就明白木已成舟,咬咬牙就索性豁了出去:“事到如今,苗公公吩咐吧。只要是我能做的,必然万死不辞!”

“张总兵就不怕咱家公报私仇?”苗逵见张俊铁青了脸不说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好,你有这样的觉悟,那咱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道是张永刘清上哪儿去了?张永刘清是去了大同!如今这剩下的人全数留在张家口堡,归你管带,咱家带亲兵一百,这就去万全右卫城!真要是把鞑子大军给诱出来了,其他援军接不上,那得万全右卫城的陈雄先顶上去!”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0章 闲园探幽寻好词

朝中因为小皇帝的一再乱出招而乱成一锅粥,但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在跟着连轴转,至少在家养病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日子就过得舒坦得很。他遭人弹劾之后,马文升一再上书解释作保,又亲自挽留,可他还是对吏部告了长病假,那些登门相劝的友人见他过得闲适自如,那到了嘴边的劝说自然全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天,又是一个友人登门之后,张彩却有些坐不住了。朝中上书推举有军略的官员,他的名字赫然在其上。他虽是曾经上书奏过甘凉军事,可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在吏部文选司一步一个脚印地熬资历,整天便是研究那些外官京官的资历考评等等,对于军事方略早已大不如从前,这又是谁翻了旧账出来?

想不通的事情郁积在心中难受,他便索性出了门散心。京城大居不易,他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自然不可能如大佬那般前呼后拥的做派,便只带了一个小厮随行。在西四牌楼附近一路逛过去,他专挑那些卖字画文房四宝的和卖书的进去,不一会儿那小厮手中就拿了好几把折扇和一两个画轴。就当他自觉心头渐渐舒畅,慢悠悠地从一家店里出来,却不料一辆马车正好从身前驶过,只差一丁点就撞着了他。心有余悸的他正站在那里大皱眉头,一旁小厮就突然出声叫道:“老爷,地上落了一块帕子。”

“帕子?”张彩微微一愣,低头一看是块粉色的罗帕,沉吟片刻就弯腰捡拾了起来。入手一看,便只见那帕子左下角绣了一朵淡雅的牡丹,而背面则仿佛是用描眉的黛石写的两句诗词,一瞧之下立时看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忍不住读了数遍,脸上那表情一时精彩十分。虽说入仕为官之后,大多数人纵使有诗词也都是应制的馆阁体,对别人也常常不屑一顾地说诗词小道不值一提,可真正看到名句,却总少不得有些技痒。然而,他反反复复吟诵了几次,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接续,竟是一个人攥着块帕子在那呆呆出神,浑然没察觉到背后的小厮已经呼唤了他好几回。

良久,只觉得面前有人,张彩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面目老实的小幺儿,他正奇怪,却不防对方对他深深一揖:“这位老爷,我家主人刚刚马车过去遗落了一方帕子,差小的回来找寻。小的不合发现是您捡了,不知道是否可以赐还?”

听这小幺儿说话清雅,又称这帕子是自家主人所遗落,张彩顿时生出了探究的心思,攥着帕子却不交还,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既说是你家主人遗落的帕子,可有什么记认?”

那小幺儿急忙说道:“我家主人说,帕子左下角绣着牡丹,背面还写了一首诗。”

“什么诗?”

“这……”那小幺儿愣了一愣,这才摇摇头说,“我家主人不曾说,小的也不知道。”

“你说不出来,那我怎还给你?”

虽已五十出头,但张彩保养极好,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再加上为人极其注重边幅,自然更显气度威仪。那小幺儿仿佛慑于张彩这容光,讷讷辩解了两句之后,一时赌气说道:“那老爷就随我去见我家主人好了,他必然记得那诗词,那时候您总该还了!”

粉红罗帕再加上那两句让人满口余香的妙词,张彩自是欣然应诺。见自家小厮拿着一大堆东西,他便径直打发了人回去,自己则是跟着这十四五岁的小幺儿前行。及至这小幺儿径直去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一家车马行雇了一辆车来,他不禁微微有些诧异,扬了扬眉便问道:“难道你家主人住在城外?”

“不错。”

见那小幺儿依旧有些气鼓鼓的,张彩不禁有些狐疑,可他如今赋闲在家,这探秘寻奇的心思不知不觉占了上风。于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耐心坐了下来。等马车出了宣武门,没走多远就在一处大宅邸外停了下来。下了车的他站在门口一看,四下又一望,顿时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次王守仁讲学,他也来凑过热闹,这地方自然不会认不出来。只事隔不到一个月,此地瞧上去就已经大变模样,内中隐约传来士子对诗的人声不算,外头也不如之前全都是各色摊贩,对门一家看似饭庄的楼阁中,隐约可见好些身穿华服的富商大贾。

面对这气派,跟在那小幺儿后头进了那座大宅子的他少不得存了几分留意。让他意外的是,外头一道墙之后,里头便是大片还未刚刚平整过移栽了几丛花草,堆上了假山的花园,草亭石桌石凳样样齐全,十几个士子正在那慷慨激扬地纵论古今诗词,他远远一张望就认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来。不是现如今在这京城大肆鼓吹复古的李梦阳还有谁?

“听听昌谷的这首《榆台行》……榆台高以临匈奴,匈奴之罪罪当夷。战不利,师被围。师被围,士无粮,渴无浆。拔剑仰天诀,壮士饿死亡。弃尸不保,蹂藉道傍。嗟尔从军之人,行不来归奈之何?心伤悲!”

大声读完这一首之后,李梦阳便义愤填膺地说道:“现如今增援的大军已经开过去数日,可至今仍不见有什么出师的动静,每日里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这叫什么?这就叫畏怯不前,这就叫尸位素餐!户部韩尚书已经在人前痛心疾首好几回了,为的就是这些蠹虫!从前我还觉得那徐勋仗着皇上窃据高位,如今他还知道上万全右卫城侦缉虏寇下落,怎么看来都比保国公朱晖之辈要有志气得多……”

李梦阳说着说着,冷不丁瞥见那边厢经过的人,微微一愣后就认出那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张彩之前被劾求去,在中下层官员之中风评极好,因而他立时对众人打了个招呼后大步走了过去,对揖行礼后就笑吟吟地问道:“西麓先生今日好闲情逸致,居然来一游闲园?”

“闲园?”张彩起初在宅邸之外见不曾垂挂门匾,此刻听到这名头,不禁目露异彩,“这名字一听便是闲云野鹤,倒是好地方!”

“当然好地方,而且最可贵的是主人一边造这大园子,一边不禁人进出,门口设守卫却只为阻闲汉,自己深居内中一处独门小院,其余偌大的地方都白白给人游览赏玩,再加上附近有的是酒楼饭庄,正是起诗社会文等等的最好地方,也省得在家里局促,今天我就邀了徐昌谷何白坡几个在这里以之前的大战为名起社。对了,西麓公此来是……”

张彩见那边厢其他几个人也都过来行礼相见,知道这些人口口声声的榆台匈奴,说的却是之前激战的虞台岭和小王子诸部,当即拱了拱手笑道:“各位是诗社雅兴,我却是探秘寻奇的雅兴。今天不合听到了两句妙词,所以来探寻探寻作诗的人。”

“哦,什么好诗?”

张彩和这些人起码相差一辈,自然不会把袖子里那一方罗帕拿出来,只含笑吟了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见这七八个人一下子都眼睛大亮,他心中了然这两句并不是这些自诩才子的人所做,一时心中大定,索性对那小幺儿打了个眼色,悄悄撂下这几个人退走了。待一路到了最里边,他就只见好几拨巡行家将,一时面露异色。

“你家莫非是军中人士?”

“我家主人的祖上是军中宿将。”那小幺儿答了一句,见张彩面露讶色的同时,隐约还有几分探幽寻奇的喜色,便闭嘴不再多言了。一直把人带到最深处的一座竹林,他指着竹林中掩映的那一座小院说道:“这位老爷请等一等,且让我去禀报一声我家主人。”

眼见那小幺儿到了门前隔门大声禀报,须臾内中就有一位妈妈出来,张彩一面暗赞这内无五尺应门之僮的治家严谨,越发断定这家主人是一介女流,好奇的心思就更重了。因而上了前去,虽是那妈妈径直说出了那两句诗,他却仍不肯轻易还帕子,执意请教这诗的作者。这来来回回扯皮好一会儿,直到内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接续了全诗,他才脱口而出赞了两句,就这么转身去了。

他这一走,李庆娘目送阿宝把张彩送出去了,这才舒了一口气,立刻反身进了院子。见刚刚吟诗的如意还在那张望着,她伸手在人面前一晃,见其这才收魂,她少不得拉了人回屋子,却是看也不看慧通,只含笑对居中坐着的徐良和沈悦施礼道:“看这张彩的性子,这几日一准会继续来探幽寻奇。”

“这就叫投其所好。”慧通见李庆娘不理会自己,不禁有些牙痒痒的,说了一句之后遭了一个大白眼,他也不以为忤,只笑眯眯地说,“他如今在士林之中名气很不小,这般进进出出,必然也有人会跟来,而且再碰上李梦阳他们几个爱诗成癖的,这就算名气打出去了……”

这话还没说完,沈悦就忍不住嗔道:“这诗是徐勋之前一路打马送回来的,就这么散布到外头去了,他回来之后指不定要怎么兴师问罪……舅舅,家里还有徐勋做的诗么?”

徐良见慧通和李庆娘也都盯着自己,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里忍不住把徐勋骂了一通。这臭小子果然是要逼的,平时人人都以为他没读过书,结果这写给女人的诗倒一写一个准!

想到这里,他不禁无可奈何地说道:“这小子在家里从来没做过诗,要逼就只能去逼徐经捉刀代笔了。料想他这大名鼎鼎的才子,总比这小子胡诌的诗强些……”

一家子人正在绞尽脑汁商量着如何继续使计诱张彩上钩,众说纷纭一时也没个结果,外头突然就传来了阿宝的声音:“老爷,金六哥来了,说是少爷让人送回来的家书!”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1章 志同道合

这刚到宣府,家书才送回来过一次,怎么突然之间又送了信回来?

屋子里几个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这李梦阳都已经知道了徐勋自请前往万全右卫城,而皇帝也已经准了,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须知这消息原本就是慧通为了造势,请示了谷大用之后,亲自对西厂的下属们布置下去的。现如今这信能送到兴安伯府,必然是先行查验过,可慧通人就在此处,那查验的地方就不问自知了。

想到这里,徐良便第一个站起身来大步出了门去。他这一走,慧通自然就不吭声了,而沈悦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揉着帕子满心不安。尽管宣府那边一直都太太平平,仿佛虏寇一击远遁,可那些来去如风的鞑子最是难以预料,谁知道他们会从哪个地方再窜出来?再说,徐勋本就是从来没上过阵的,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她突然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都赶出了脑海。见慧通亦是在那攒眉苦思,她忍不住出口问道:“大和尚,徐勋是不是已经上路去万全右卫城了?”

“消息还没到,但算算日子,估摸着差不多。”

慧通随口应了一句,见门帘一动,竟是徐良回转了来,他立刻蹭的站起身上前,还没发问,就发现信是分着两封的,不禁打趣道:“看来还是老规矩,他还倒真的是又惦记着老子,又惦记着媳妇。”

徐良刚刚从金六口中只得知是三名军士一块上门送信,问不出别的,也就匆匆拿着信回来。此刻,他也没理会慧通这戏谑,笑着上前把一封信递给了面色微红的沈悦,旋即就坐下身来直接撕开了信封。然而,取出信函只看了没两眼,他就一下子面色大变,竟蹭地再次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沈悦也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小子……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慧通被两人这一惊一乍一吓,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忙快步走到徐良身边探头去看那封信。李庆娘虽是起步慢些,可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两人都是眼力极好的,匆匆一扫就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全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徐勋竟然是跟着神英率了千余人出次边,径直往沙城去了!

尽管那一瞬间忍不住骂了出来,但徐良还是第一个回过神来,胡乱把信往封套里一塞,旋即就强笑道:“神英这人我多少知道一些,领兵多年也打过不少硬仗,如今廉颇虽老宝刀却不老,有他领兵,应该总有几分把握。那臭小子做事总是谋定而后动,不至于把自己陷在险地的,咱们不用为他担心。”

沈悦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安心的话,咬着嘴唇许久才点了点头。等到深深呼吸了好几次,勉强定下神来,她就开口说道:“他在外头冒险征战,咱们在家里总不能一事无成。张彩的事情若是能有进展,他回来之后也能有个惊喜。”

慧通见气氛僵硬,也跟着打哈哈道:“不错不错,这事情做成了,他回来之后咱们也能有个交代。我已经下死力打探过了,张彩最爱的是有夫的罗敷,这一茬容易得很……”

“若想要他真心实意,投其所好就不能用这种旁门左道。他不是说深通军略吗,徐勋现如今就在外头征战,能不能在这两点上头拉一拉?若是能有办法把他们拉到一条线上,这到时候便好办了。”

沈悦本能地厌恶用美人计,否则也不会宁可把徐勋写给自己的那两句诗拿去当诱饵,而不是听慧通的径直安排一个有夫之妇,让张彩落一个把柄在人手中,此刻见自己一番话说得慧通心有所动,她便又说道:

“从前我爹名下的一家首饰铺里,一个老匠人手艺绝伦,别家探知他只爱杯中之物,由是搜罗了好些极其稀罕的美酒投其所好,趁其一时贪杯做坏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挑唆着想要把人挖走,可老匠人最后反而翻了脸,宁可向我爹请罪赔钱,也不愿意走人。这真正有一技之长而为人又傲气的,宁可你明打着招牌招揽,也最讨厌别人用那些下作手段延揽人,尤其是读书人,让他心里搁下心结就不好了。”

慧通立时醒悟过来,当即一拍巴掌道:“不错!美人计万一有拆穿的一日,到时候他只会觉得自己不受敬重,反而生了嫌隙。他既是有将略,又一度受人推举,不如设法让他上书议一议徐勋随神英出兵的事,无论他说好说坏,这就算是搭上关系了……等等,若是让他因此受些诘难曲折……”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笑着对徐良拱了拱手,又冲着沈悦嘿然一笑道:“沈姑娘这可是提醒了我!这样,诗词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但还不妨继续引着张彩到这里来,吵架也好争辩也好,只要能在这里,就能继续把这地方打出人气来。最近李梦阳来得多,这里聚集的士子也多,毕竟,皇上才刚登基,谁都想有个名头日后科举容易!”

徐良和沈悦收到徐勋的信时,刘瑾也同样收到了徐勋的信。那一封信里头除却一张给他的纸片,还有一封比给徐良和沈悦厚得多的信中信。小纸片他让旁边一个心腹小火者给他念了,上头言简意赅说了出兵沙城,里头的信中信却是鼓鼓囊囊,摸着厚厚一沓。按照刘瑾从前的习惯,那当然是拆字没商量,可刚刚看完了那张全是大白话的小纸片,他就有些犹豫了。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军情——而且徐勋胆子太大了,这样贸贸然出兵,无论胜败都会引起莫大的议论,他要拆开这里头给皇帝的密折,有些事情到时候就讲不清了。可他要是不转呈,徐勋近来和谷大用走得近,谷大用掌着西厂亦是可以随时面圣,那就反倒落在了别人后头。

想到这里,刘瑾随手把那一封信中信拢在了袖子里,径直往外走去。钟鼓司在皇城东北角,出了北门顺着道往西走,越过内府供用库就是司礼监。每当经过这里,见到那些出入不绝的大小太监亦或是杂役小火者,刘瑾就会每每生出一种殷羡来。这会儿路过那坐东朝西的大门,他依旧驻足片刻,扫了一眼内书堂前头那几棵郁郁葱葱的松树,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是内书堂出来的就不能掌司礼监,他就不信这破规矩他打破不了!

刘瑾一踏入承乾宫,就听到里头一片热闹,叫好声鼓劲声不绝于耳,其中声音最大的赫然是朱厚照。多了个心眼的他对上前引路的小内侍一问,这才得知朱厚照新挑了七八个身材壮健的小火者为答应,此时正在看人相扑。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一招手把后头跟着的随从叫上来了一个,低声对其嘱咐了几句。等人一溜烟往外跑了,他才跟着那小内侍入内。

到了后头院子空地上,他就远远望见朱厚照一张藤椅坐在屋檐下,旁边的内侍有的打扇,有的张伞盖,而朱厚照自己则是一面拿着削好的蜜瓜往嘴里送,一面在那大声叫着使劲。当其中一个小火者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对手掀翻在地的时候,这位小皇帝更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赏!”

听到两个字,那小火者立时眉飞色舞,一下子趴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时候,瞅着空子的刘瑾方才步伐轻快地上了前去,笑吟吟地在朱厚照座前站定。他正待行礼,朱厚照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免了免了,这又不是外头,那么多礼数干什么!”

“皇上还是和从前一样,最爱这种军中搏戏。”

“那当然,比起那什么歌舞来,还是相扑和骑射来劲!不是朕夸口,就他们这点本事,朕一个能打翻三个,要比骑射他们更加在一块也不是对手!”朱厚照一下子眉飞色舞,旋即就唉声叹气地说道,“只可惜徐勋一走,朕这骑射就找不着对手了。”

“徐大人要是听见这话,知道皇上如此念着他,定然不知道怎么高兴!”刘瑾见轻轻巧巧就把话题兜到了徐勋身上,便顺杆儿笑容满面地接上说道,“好教皇上得知,徐大人又有信送来了,所以奴婢这才紧赶着捎了过来。”

“又有信?快拿来朕看看!”

朱厚照立时伸出手去,见刘瑾从袖子中摸出了东西,他不由分说劈手夺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当场撕开,一把掏出了那厚厚一沓信笺。然而,只看了第一张,他的眼睛大亮,竟是看也不看这已经开始的下一场相扑,径直转身急匆匆进了承乾宫正殿。刘瑾见一应人等都有些无所适从,撂下一句尔等继续,这就追了进去。

进了正殿明间发现没人,他便直接挑帘子进了东暖阁。果然,窗边的紫檀雕二龙戏珠纹样的矮圈椅上,朱厚照已经坐下了,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信笺,连他进来都没注意。对于小皇帝对徐勋的这般宠信,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妒忌,但旋即就笑眯眯上了去侍立在一旁,又微微低下身子凑过去看那上头的内容。

他没上过内书堂,旁人都以为他大字不识几个,然而,想当初他六岁就被太监刘顺收养,这位一心打算多几个干儿孙照应家里,在他身上也下了点工夫,那些对仗整齐的骈文他是没办法,可简单的读写却是一丁点问题都没有。即便如此,他仍是读写都让人代劳,要看的就是底下人对他是否忠心。而徐勋给朱厚照的奏疏正是那清楚明白的大白话,他随着朱厚照一张一张看了下来,待到完全看明白了,他止不住心里一阵骇然。

老天爷,这还不止是去打沙城!

“朕果然没看错他,先帝果然没看错他!”

朱厚照攥着那一沓信笺,终于兴奋地抬起头来,面上满是激赏的红光,“此事若是给他做成,朕倒要看看朝中那些老大人们还有什么话说!刘瑾,你盯着司礼监,若有宣府送来的消息随时回报,这要是朱晖还不出兵……朕就亲自去宣府催着他出兵!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和朕志同道合的!”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2章 里应外合的奇袭(上)

太阳一落山,牛羊归圈牧民回家,草原上不但凉了,也随之安静了下来。然而,沙城中由于驻扎了两三百号人,而且还有不少被掳的汉人,尽管入夜,上上下下仍然颇为喧闹。

此时此刻,外头一处岗哨上的短腿汉子回头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便殷羡地说道:“那老巴图倒真的舍得,这一出手就是几百只羊,为的居然只是给他那哑巴孙儿寻个安身之地。”

“你懂什么,永谢布万户那位亦不剌太师那是多高傲的人,既然瞧不起那哑巴,就是这老巴图再送一倍的羊,人也不会多看他一眼,那时候等老巴图死了,他说不定会被贬成奴隶,那时候别说老巴图的羊,就连哑巴那人都是台吉的,要我说那老巴图还是聪明人!”

说话的年长汉子咂巴着嘴,却是也有些眼红地望着沙城那边:“之前一直都是烤饼,如今有了这几百只羊,吃食就宽裕多了。就算分给我们的大多是骨头,总比没有的强。”

“原本嘛只是骨头,可是有那哑巴,咱们总算还有点口福……”

两人说笑了一阵,年长汉子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一边窜了出来,立时本能地一把抽出弯刀喝了一声什么人。然而,待到认出那张憨厚的脸,他顿时释然了,因笑道:“你这哑巴,总是这么神出鬼没,吓人一跳!”

矮脚汉子就不像同伴那样矜持了,他几乎快步走上前去,因见哑巴呵呵一笑,从背后掏出了一包东西,他便立时抢了过来,待给那年长汉子打开一看,见里头赫然是一大块烤得金黄的羊腿肉,两人立时眉开眼笑,立时冲哑巴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吃了你好几天酒肉,放心,将来我们会照应你的!”

哑巴仿佛能听懂似的憨厚一笑,又掏出了一个皮袋子递过去。矮脚汉子连忙熟门熟路地接了过来,拔出塞子一闻,他就更加满意了,竟是使劲在哑巴的肩膀上拍了拍:“好样的,将来到了我们郭尔罗斯部的草场,我送你一顶帐篷!”

这等空口白话的许诺仿佛让那哑巴很是高兴,竟手舞足蹈了一会儿,旋即憨憨一笑方才转身冲着沙城的方向走了。他这一走,岗哨上这两个汉子就更没了警惕,对坐之下一面一人一口轮着喝酒,一面在那撕扯着香喷喷的羊肉,到最后都不禁有些微醺之意。

“可惜了……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哑巴,回去顶多就是打杂喂马放放牧……”

这一处岗哨上的两个人醉意朦胧,其他几处也陆陆续续上演着这一幕。钱宁借着老柴火那一手烤羊的绝学,不断把香喷喷热腾腾的羊肉偷出来往各处送,再加上自己此前绑在羊肚子上带进来的酒,一大圈转下来赫然是满身大汗。尽管前头一连数日夜里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可说是做了无用功,可他丝毫没有气馁。

他相信,只要他那位大人得到那些人的回报,凭那最会抓机会的性子,就一定不会这么眼睁睁看着!

郭尔罗斯部的脱火赤正在大汗金帐,率队驻守沙城的乃是他的大管家阿古拉。阿古拉这名字意味着山岳,乃是脱火赤的父亲给他起,然而,平时在主人面前,他人如其名,宛若岿然不动的山岳,可如今主人不在,他是这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首领,自然就不会那么老实了。尤其这次被掳的汉人当中有不少妇人,他看着食指大动,索性挑出了十七八个还年轻的来,给巴特尔、两个百夫长和几个在主人面前有些体面的十夫长各分了两个,而自己则是五六个人轮着伺候,稍有不顺就是一顿皮鞭,那种畅快自是让他飘飘欲仙。

这会儿酒足饭饱之际,他一时又觉得小腹下头热力上涌,可前头那几个已经让他玩得有些厌弃了,于是索性出了帐子,就这么带着两个护卫沿路走。只要是瞧见那些用绳子串起来的,他便亲自举着火把照一照头脸,可一大圈转下来发现大多是又黑又瘦又老的,扫兴之余却又发了狠,决意非揪出一个头脸齐整的。就在他又踢起几个蜷缩在那瑟瑟发抖的妇人时,却突然发现其中一张又脏又黑的脸下头,赫然露着一截白皙的脖子。一瞬间,他眼睛一亮,伸出手去就把人拖了出来。

“啊!”

钱宁才刚从外头回来,就发现那大管家阿古拉一把从那些被俘军民中拽起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一面叫唤,一面拼命挥舞手脚反抗。这一幕他这些天都已经见得多了,再加上他打小被太监钱能养大,比这更乌七八糟的勾当也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这心肠说是比铁还硬都不过分。生怕自己撞破好事之后引来什么麻烦,他蹑手蹑脚正要后退,却不防那被阿古拉抓着的女子突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挣脱了。只听那阿古拉发出了一声惨叫,而那女子却偏偏好死不死地朝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哑巴,给我拿住她,我重重有赏!”

钱宁正犹豫,听见那边大喝,尽管他听不太明白,但知道总不脱那么一回事,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掣出了腰中那把弯刀。眼看那女子跑了过来,他忍不住在肚子里念叨道:“要怪就去怪鞑子,别怪我!”

然而,他才故作笨拙地操刀往那女子拦了过去,随即却骇然发现对方竟直冲着他的刀子迎了过来,那架势竟是一心求死,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被掳劫的宣府军民当中,行动迟缓的妇人就占了大多数,要真按照那些儒家宣扬的礼法,这些人就该全都自绝以保清白,可这些天他冷眼旁观,尽管阿古拉等人横加施暴,可真寻死的却没有一个。电光石火之间,他心里不知道怎的窜出了一个念头,竟是在要紧关头收了收刀势,但仍是一刀砍中了那女子的右肩。只见人闷哼一声,就这么径直倒了下去。

“蠢货,混账!”

阿古拉见那哑巴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而那女子则是软软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肩上的血溅得满头满脸都是,看上去异常狰狞可怖,他不禁气急败坏地冲着哑巴就是一巴掌抡了过去。眼见哑巴被打飞了,他立刻蹲下身去探那女子的鼻息,见气息微弱仿佛没多少活头了,他不禁气咻咻地上去又踹了那哑巴几脚。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老巴图的声音。

“尊贵的阿古拉管家,烤全羊已经好了……啊,这是……”

“你养的好孙子,坏了我的大事!”

阿古拉扭头怒瞪了一眼老巴图,见两个护卫上来讷讷请罪,他懒得理会他们,怒气冲冲转身就走。而老巴图等到两个护卫也追上去了,他这才心惊胆战地上去搀扶钱宁,又小声说道:“钱爷,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尽管周围没别人,那女子也决计被自己一刀砍晕了,但钱宁仍然只是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只擦了擦出血的嘴角,脸上露出了一丝杀机。等站起身来,尽管四周并没有旁人,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满脸血迹的女人,仍是谨慎地只对老巴图做了个手势,等把人赶走了,他才二话不说地上前架起了人。

他尽挑这几天探明少有人走的路,顺顺利利把那女子搬到了一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民宅中,这才从背后拿出一个皮袋。一把撕开她肩头处的衣裳用皮袋里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发现除了这一处看似恐怖的刀伤之外,那白皙的肩膀下头,隐隐约约可见一座浑圆高耸的玉峰,他一时不禁怦然心动。尽管他从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会儿仍然竭力扭过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解开之后将其中药末小心翼翼敷在了刀伤上,他就坐在那里沉思了起来。

算算日子,消息怎么也该送到了,按照他那位大人的心性,怎么也不会就这样眼巴巴地等着。可如果要来就得快一些,他的酒用得差不多了,药也差不多了……

就当钱宁打了个盹苏醒过来,站起身打算走的时候,突然身子朝右边一闪,紧跟着,就只听铮的一声,他就看见一旁那残垣上闪过一溜金星,竟是一把锋锐的短匕。见那女人不顾右肩的刀伤,奋力挥动右手去抽那扎进砖缝中的短匕,他没好气地伸手一抄她的手肘,就这么一横一截,只听叮当一声,那短匕立时落地。眼见那女子状若疯虎仍要找他拼命,他不觉恼将上来,一拧之下将其右臂扭脱了臼,继而就重重一拳击在了她的小腹上。

等到见其痛苦地瘫坐了下来,他瞥了一眼正要往外走,突然只听得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了阵阵喊杀声。他一惊之后立时大喜,正要往外冲,这脚下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扭头看见又是那个女人,他不禁好生后悔自己一时间动了善念,下一刻就听到了老巴图用蒙语叫他的声音。他当即鼓动双颊发出了一阵声音,不多时,就只见老巴图循声找了过来。

“钱爷,钱爷,应该是咱们的大军来了……”

老柴火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眼前一花,竟是一样东西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见是钱宁正恼怒地看着自己,他这才发现地上尚有一个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泄了底,一时面如死灰。

“今天就饶了你,如果还有下次,你自己知道下场!看好这女人,别乱跑,否则乱军之中我可救不了你!”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3章 里应外合的奇袭(下)

“敌袭!”

“是明军!”

“四面八方全都是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当钱宁飞快地奔跑在这座废城当中的时候,就听到四面八方都是蒙语嚷嚷。尽管跟着老柴火恶补了一阵子蒙语,可他也就是通几句最简单的日常对话,平日里都是充哑巴蒙混过去,这种时候到处都是嚷嚷声,他那点半吊子都算不上的水平就怎么都不够用了。

然而,大约是他前几日的憨厚深入人心,眼看嘴角还肿着的他拼命往阿古拉那边跑,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去拦一拦。不少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都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同时躲避天上掉下来的流箭。毕竟这里已经靠近察哈尔汗庭,谁也没想到突然有大明军马窜出来。

钱宁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一溜烟到了阿古拉面前时,他也不管这位脱火赤诺颜大管家怎样恼怒地瞪着自己,手舞足蹈了一阵子,就突然自顾自伸手去灭一旁的火把。阿古拉原本更加恼火了,可再一细想自己在明对方在暗,立时眼睛大亮,忙高声叫道:“熄灭火把,熄灭火把!”

此时四周掉下来的箭支更多了,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一两支火箭,更是激起了阵阵惊呼。当听见熄灭火把的声音,不少脑袋还未清醒的军士慌忙照做。眼看着一支支火把被手忙脚乱地熄灭,整座沙城废城当中渐渐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沙城之外的一处小土丘上,和神英并肩策马而立的徐勋见不远处突然昏暗了下来,愣了一愣不禁开口说道:“这些鞑子昏头了?这时候熄灭火把有什么用?”

“他们昏头岂不是我军的福气!而且刚刚那几个斥候轻轻巧巧就拔掉了鞑子的岗哨,这才能够不声不响摸到了这里,实在是万千之幸!”神英带兵打仗这许多年,不由得也有几分迷信,今夜见处处都是好兆头,他只觉得把握大增,一时就对一旁的心腹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全军预备突击!”

就当他这一句话出口,沙城那边突然传来了好一阵喧哗嚷嚷,紧跟着刚刚熄灭的灯火又亮起了好些,可随之而来的鼓噪声就越大了。神英身边一个精通蒙语的亲兵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地禀报道:“他们在嚷嚷说,阿古拉死了,巴特尔死了!”

“阿古拉死了?巴特尔死了?”

徐勋正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意思,此番跟他出来的那刀疤脸立刻又惊又喜地叫道:“一定是钱爷得了手!他之前就说要和老柴火混到沙城里头去打探动静,前头我们经过兴和废城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没见着他,肯定他如今还在里头!”

神英心下不以为然,可当着徐勋的面,却有意卖个面子,当即笑道:“要真是这个钱宁干的,他这一回就真的是立下大功了……”

“神将军,趁敌大乱还请立刻攻击,另外再传令下去,若是有人自称是府军前卫千户钱宁的,让他们接应一下!”

尽管徐勋打断了他,但这会儿神英心情大好,当然不会计较这些,立时再次下了军令。因此次乃是夜战,神英和徐勋便把府军前卫、果勇营和苗逵那御马监亲军全都散在了外围警戒,主攻的却是张俊麾下那些宣府前卫,以及吴大海那百多放回来的败军中精挑出来的三十余人。此前两人对这些人大肆宣扬过斩首之功加倍计算,再加上这会儿城中已乱,这三四百原本自忖是充作夜袭死士的军士自然信心大增,而且他们是骑兵不假,可下马步战远胜于马上骑射。倏忽间,沙城废城之内就传来了无数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

一整个夜里,尽管并不曾投入所有兵马,可因为沙城废城早就没了城门,前锋的兵马乃是分兵几处,按照一个个五人小队分头前进,靠口令识别敌我,进展慢却一直都有好消息。尤其当得知乱中被杀的阿古拉是郭尔罗斯部诺颜脱火赤的大管家,而巴特尔亦是此番真正带兵的人,徐勋和神英更是为之大喜。等到天亮时分,更多的兵马开始陆陆续续五个一组地进入废城,城中原本就已经七零八落的抵抗很快就镇压了下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沙城之中已经是换了主人。原本用绳子串着的宣府军民换成了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鞑子,这种天差地别让不少自忖再不见天日的百姓们大为失态。有人冲着在城中打扫战场的军士们砰砰砰直磕头,也有人对那些鞑子拳打脚踢泄愤,更有人大哭大笑。至于那些曾经被阿古拉和那些百夫长十夫长等等玷污过的妇人们,则是瑟缩地挤在一块,脸上看不见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多的是茫然和无所适从。

连夜的激战,城中那几顶供阿古拉以及百夫长十夫长之类居住的帐篷也早就被毁得不成了样子,再加上沙城之中尸横遍地,徐勋无意考验自己那点克制功夫,索性就只在外头临时扎了个营。一宿没睡的他席地而坐,颇有些困倦,然而,当他看见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钱宁大步进来的时候,仍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卑职参见大人!”

“好,好!钱宁,这一次你当居奇功!”

自正统十四年造赏功牌以来,兵部论功分奇功、头功、齐力,最初都指的是对战瓦剌建下的功勋,这当然是因为当时瓦剌也先乃是大明最大的敌人。如今虽说瓦剌式微,而达延汗巴图蒙克君临漠南蒙古,可论功的规矩仍是和当年一模一样。所谓奇功,指的是挺身突阵斩将夺旗,和钱宁此番功绩乃是正好相合。

钱宁见徐勋果然丝毫不追究他贸然离开万全右卫城的事,心中如释重负的同时亦是一阵狂喜,但却仍是单膝跪在那儿谦逊地低头说道:“都是大人简拔栽培,卑职不敢居功!”

昨夜神英虽不曾身先士卒,可也听说了虏寇群龙无首的乱状。即便如此,大军仍然付出了七十六人阵亡,一百余人轻重伤的代价。由此可见,倘若不是钱宁事先发难一下子拿下了阿古拉和巴特尔这两个首要人物,这一趟就算能夜袭成功,损失也是非同小可。此刻神英端详着钱宁,他突然开口问道:“钱宁,之前大军掩过来的时候,这沙城周围的岗哨丝毫反应都没有,是你事先拔掉的?”

“回禀左参将,卑职数日前混进其中之后,就有意和他们交好,每日送些酒肉,这两日才开始往里头加了些蒙汗药。因为熟了,卑职料想他们就算清早醒来,也顶多觉得自己是喝醉了而已。”说到这里,钱宁顿了一顿,这才又说道,“卑职只是做好准备,不料大军真的神兵天降,这才侥幸行刺阿古拉和巴特尔,不想真的能够成功,全赖左参将和徐大人虎威。”

这家伙真是嘴上手上全都厉害!

见神英听了这番话满脸熨帖,徐勋微微一笑,当即吩咐钱宁起来。把人叫到跟前又细细问了几句,得知此前这沙城中确实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余人,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不多时,头上并眉毛全都光秃秃的吴大海就进了帐子来,他行了个军礼,继而就头也不抬地说道:“神将军,徐大人,城中军民已经清点完毕,昨夜厮杀之中死了二十三个人,伤了一百多个,所幸都是轻伤,囫囵完整的是九百二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