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百姓仍有伤亡,但此番又不是后世的解救人质行动,更何况解救人质也常常会有伤亡,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极其理想了。而吴大海这话音刚落,一时又有人报名求见,却是神英下头的心腹部将。他进来利索地行礼过后,却是说道:“二位大人,昨夜的战果都清点出来了。因是夜战,一时也没办法去清点首级去,只知道总共是杀敌一百五十余人,俘获鞑子总共是一百六十七个人,其中半数多都是受了伤的,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尽管不过是俘获了一百多个人,但神英还是立刻怦然心动,看了看徐勋缓步踱了过去,就着人肩膀旁边低声说道:“徐大人,咱们大明已经多年没有献俘了。”

徐勋哪里会听不出神英的这意思。然而,相比接下来那一盘大棋,如今这几十号人不过是小意思,可他也不想太不给神英面子,微微一沉吟便转头说道:“也好,不过接下来这九百多号百姓都要尽速发回次边之内,这一路可谈不上近。若要献俘,拣健壮的押回去就是了,伤者留之无益,最好就地格杀,如此于将士们也更有利。”

对于就地格杀这四个字,钱宁恍若没事人似的,吴大海面色纹丝不动,倒是神英和先头报事的那心腹部将微微露出了几分惊容。神英本待想徐勋小小年纪,总不免心切立功,这才有此番这一出夜袭。相比将士们的斩首功,献俘亦是大功一件,却不料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宁可献俘的人少一些,也要丢掉累赘外加给将士一点甜头。于是,他连连点头,却是主动说道:“既如此,便让府军前卫去办吧!”

“多谢左参将体恤他们,不过昨夜果勇营也没多少机会上阵,不若让他们一道去办。”

见神英爽快答应了这分功之举,又笑说去那边看着些下头,免得好端端的事出大麻烦,徐勋就点了点头。等神英走后,他就对吴大海吩咐道:“看看那些之前被掳劫的百姓情况如何,再搜一搜鞑子还剩下多少干粮饮水,让他们尽快吃饱喝足了!”

吴大海重复了一遍这话,正要退出去,突然瞥了钱宁一眼,旋即就低声说道:“大人,外头有一个老头儿说是钱千户请来的向导,还带着一个女人……”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4章 成全

这话还没说完,本待想人都走后,再向徐勋好好请罪解释的钱宁立时面色大变。他也顾不得这吴大海光头秃眉奇形怪状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慌忙撩起袍子要跪下:“大人,这事儿卑职原有下情禀告……”

“起来!人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徐勋一口打断了钱宁的话,这才若有所思地看着吴大海道,“吴大海,继续说,那老头儿和女人是怎么回事?”

吴大海仿佛没看见钱宁那如同刀子一般要杀人的目光,只垂着头自顾自地说道:“回禀大人,那老头儿说,自己因为蒙语说得娴熟,所以被钱千户雇来充当向导,之前假托巴图之名,让钱千户扮成了哑巴孙子,这才混了进来。今次大军建功,他是想问问,自己身为民户,是不是也算是有功……”

听到吴大海没说女人的事,钱宁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忙在那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东西,从前也不知道做了多少违禁犯事的勾当,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来讨赏……”

“从前违禁那是从前,这次的大功非但抵得过,跑来讨赏也不过分。”徐勋早已从刀疤脸那里得知了钱宁之前威逼利诱这才说动了那老柴火充当向导,此时却也不点穿,径直对吴大海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朝廷已经下了杀贼的赏格,他这功劳可比照纠集乡勇斩首五级的例子,若要给儿孙有个恩荫,至少一个所镇抚,此外,在之前钱宁许他的赏格之外,另外按照斩首五级计算,到时候会再赏他一百五十两银子。”

“是。”吴大海答应一声,脚下却又不挪步子,“还有那老头儿带的女人……”

钱宁怎么也没想到,吴大海竟是兜兜转转又说到那个女人头上,一时间又气又急。可还不等他再次想什么招数开口打断,就见徐勋朝他看了过来,那眼神中颇有警告。尽管心下大恨这吴大海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他生怕真的惹怒了徐勋,不得不忍气吞声。

“那女人说,之前不知道钱千户乃是潜入沙城的大明武官,所以慌乱之下错怪了好人,说是想要拜谢钱千户的恩德。她还说,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甘被那阿古拉玷污,原本是撞上刀子寻死的,是钱千户那一刀有意砍偏了救了她一命,也保住了她的清白。只不过,她此番被虏寇掳走,她纵使能平安回乡,也无人会信她仍是清白之身,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所以想请大人做主,给她一张尼庵的度牒。”

钱宁本以为那女人是来向徐勋告状,此刻听说是要拜谢自己,这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毕竟,那会儿他正心急,不但把人家的胳膊给卸脱臼了,接着打出去的那一拳也很不轻,根本忘了那毕竟是一个女人。然而,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竟是脱口而出说道:“大人,之前那阿古拉并没有碰过她,这事儿我可以作证……”

徐勋一边听一边沉思,听钱宁其突然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不禁板起脸道:“作证?你能做什么证?如今的世人口口声声都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有这番顾虑也是自然,你一个大男人,难道陪着她回家去对她家里人解说?别人一句你是她什么人,就足以让你哑口无言!”

见钱宁一下子给噎住了,徐勋又仔仔细细问过了昨晚的情形,便吩咐吴大海出去把老柴火和那个女人一块带进来。不消一会儿,他就只见一老一少进了帐子。

那老头虽说老得脸上皱纹都能打褶子了,可腰板笔直,精神亦是矍铄,只眼睛却总有些贼溜溜的,一对上他就慌忙跪了下去双手伏地口称大人。而那女子应当是才刚洗了脸梳过头,一头青丝松松地绾了个鬏儿,虽只是素面朝天,可眼眸顾盼流波,看惯了军营中的大老粗,此时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惊艳。徐勋多瞅了几眼,发现一旁的钱宁已看呆了,他就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咳嗽声,钱宁方才反应过来,慌忙收回了那不住打量的目光,心里却有些后悔昨日黑夜不曾好好看清楚,竟没发现这是个大美人,如今错过,她又在徐勋面前一露脸,合该他死心。即便如此,见那女子盈盈下拜磕头,他心里仍然有些痒痒。

“之前钱宁都已经说了,你既是并未失节,又何必耻于回家,非得求什么度牒。佛门未必就一定是清静之地,有些腌臜甚至不比世俗少,再者万一那些尼姑亦容不下你,那时候又该如何?你昨晚既有刚烈寻死的勇气,今后也该好好活下去。看你年纪,可曾许配了人?”

“大人明鉴,民女何彩莲,先后两次许人,未婚夫都是急病而亡,在乡间原本就已经被人视作是不祥之人,如今若是再这样回去,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只怕族长要逼我自尽以示清白。”那女子说着又磕了个头,这才转身又冲着钱宁一连磕了三个头,“恩公大恩大德,民女没有他物可报,只能叩这几个头拜谢,愿恩公青云直上儿孙满堂!”

钱宁原就是瞧着她姿色心动十分,此时再见她自诉隐情凄凄婉婉,接着又对自己磕头谢恩的模样,再想想家里那动不动就会甩脸子发脾气的黄脸婆娘,他终于忍不住了,立时上前一步把人扶了起来,旋即就转身对着徐勋单膝跪下,一时豁出去了:“大人,昨晚上卑职救了她之后,因为事急从权,曾经解了她的衫子给她裹伤。男女授受不亲,卑职虽不是有意,可终究是和礼法不合。大人能否做个大媒,卑职愿意到她家里下彩礼迎她过门,请大人成全!”

徐勋从前从锦衣卫把钱宁要过来的时候,就曾经问过他家里的人口,知道他家里还有一妻一子。因而,此刻钱宁用迎而不是用娶,自然就是纳妾而非娶妻——哪怕大明制度是官宦人家四十岁以上无子方可纳妾,可官场上侍妾成群的比比皆是,相反一夫一妻的却是罕见得很——见那何彩莲听了钱宁的话乍然抬头,脸上先是怎么都掩不住的惊喜,旋即方才低头讷讷说什么配不上的谦词,他知道这女子心里必是千肯万肯的,想了想就叹了一口气。

“也罢,若是都平安回去了,你就去她家里下彩礼吧。做媒之事再说了,你此番建下大功,升迁赏赐都少不了,这种事太招摇,小心回去御史参你一个行为不谨!吴大海,先带她下去。”

徐勋对那何彩莲的刚烈有些赞赏,心中甚至想起了还在京城的小丫头,知道她虽是用了些心计,可更多的是不得已。如今的世道对于女子多有苛刻,谁要是因为两次婚事受挫,此次又被虏寇掳走,逼不得已死中求活,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本意是在府军前卫的军士里头挑个不曾成亲的把这何彩莲许配了,如今看来倒是他想当然了。钱宁这个人胆大包天,野心极大,但真本领却也不容小觑,此次建下大功回京之后必有升赏,何彩莲即便是为妾,比嫁给寻常军户,乃至于出头困难的小军官,自是风光多了。

尽管徐勋暂且不提做媒的事,可那番告诫却是好意,再加上钱宁此刻大为高兴没有人横刀夺爱,自是不会有什么芥蒂。等人一走,他便对着徐勋百般吹嘘了一通老柴火,仿佛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对人呼来喝去的。而徐勋示意老柴火起身,问了他几句口外地形,旋即就突然词锋一转道:“你马术如何?”

“大人明鉴,小的这从前就是跑口外的,马术是吃饭的家伙,自然是极其娴熟。”那老柴火话说出口方才醒悟到把自己的底给兜出来了,却也没有后悔药吃,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若有什么要使唤的,尽管吩咐下来,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既如此,接下来会分出五百人押送战俘兼护送宣府军民回去,其余的就随神将军和我另有用处。你既是长年跑口外,对这附近的地形又熟悉,就随着我吧。”

说完这话,他不等面色大变的老柴火说话,就淡淡地说道,“若是说之前的大功足够你的儿孙世袭所镇抚,那接下来的事情要是做成了,我保他一个世袭指挥佥事,接下来你也不用再豁出命来跑口外,自然有的是清福可享。”

老柴火瞥了一眼钱宁,见其的手已经扶在了刀柄上,不由又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犹豫,慌忙连声答应了下来。等到徐勋唤了人进来,见那两个亲兵形如看押似的带他出去,他忍不住又往钱宁脸上看了一眼,却发现这位才刚冒了大险的竟恍若没事人似的。

钱宁极其机灵,等老柴火走了,他便立马凑到徐勋身边满脸堆笑地问道:“大人,接下来咱们真的不回张家口堡,还要打仗?”

当初既然能从李逸风那里把人接收了过来,徐勋就知道这钱宁便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那是一柄锐不可当的快刀,用得不好便容易割着自己。此时此刻见其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不禁打趣道:“虽说你之前这一趟就算得上是危机重重,可和接下来这一遭相比却是算不上什么。怎样,你功劳也够了,美娇娘也有了,要不要我遣了你回去?”

“看大人说的,功劳哪有嫌多的!”听说果然还要再战,钱宁竟是精神大振,“大人可别说什么赶卑职回去的话,总而言之您到哪,卑职跟到哪!”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5章 黄金家族的荣光

察哈尔,大汗王庭。

偌大的金帐之中,达延汗巴图蒙克正歪在一张木榻上。尽管时值盛夏,但草原上日夜温差极大,他的身下仍然铺着一张厚厚的白狐皮褥子。此时,他枕着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敬献上来的玉枕,脸色却有些恍惚。

尽管还不到四十,但长年的东征西讨仍然给他带来了不少疾病。麾下的军马能够给他带来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但却不能让他永远健健康康。大明朝举天下为弘治皇帝披麻戴孝的时候,他也正缠绵于病榻,那一场在整个大明朝掀起震天波澜的所谓大战,只是他的次子乌鲁斯博罗特调兵遣将,少师脱火赤率兵出击。

他总共有十一个儿子,其中前七个都是他和满都海大哈屯所生。对于那个曾经抱着他东征西讨的女人,他每每回忆,每每感慨万千——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对于她在全蒙古的威望远远高过他而耿耿于怀,可当她在那一场明人的夜袭中身受重伤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这个年长自己许多的女人有多么重要。然而,短短三个月,只来得及让他用最快的速度整肃整个汗庭,之后更是不得不以养病为名封锁了她的死讯。

因为他这达延汗的名头,一多半的荣光都要归功于这个女人。那时候他还太年轻,需要满都海彻辰的名头压服瓦剌,压服永谢布鄂尔多斯等等各处蠢蠢欲动的部落和领主,压服尚未纳于麾下的兀良哈。直到他用最强的力量将反抗都碾碎在马蹄下,他才能够正视这个女人已经逝去多年的事实。

“大汗,药已经煎好了。”

巴图蒙克恍然回神,接过小哈屯顾实递上来的那碗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饮而尽,旋即就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了一旁的女人。

顾实是曾经当过枢密院知院,后来兴兵反叛刺杀了也先的卫拉特首领巴噶图特部阿剌的孙女,早在满都海抱着他征服瓦剌之后就定下了这桩婚事,她嫁过来之后,为他生下了他第十个儿子鄂卜衮锡青。相比他之后娶的那些更年轻美貌的小哈屯,保养得宜的顾实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几分老态,可由于那桩婚事是满都海给他定下的,再加上要笼络卫拉特人,自从满都海故去之后,他不曾再立过大哈屯,后宫事务几乎都交给了她来掌管。

“怎么了?”

听到这乍然传来的声音,顾实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立刻恭恭敬敬低下了头:“大汗,我一个女人不应该插嘴汗国的大事,但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少师脱火赤带着他麾下的精锐人马刚刚出发了。”

“脱火赤出发了?”

巴图蒙克的瞳孔顿时猛烈地收缩了起来。少师脱火赤是他的心腹,也是随着他多年来南征北战的大将,他信任其犹如手足,就好比此次对明朝边境用兵,他便全权都交给了脱火赤。然而,他分明记得,前几天他的次子乌鲁斯博罗特才来禀告过,趁着大明朝的兵马全都齐集于宣府,接下来要对大同发动攻势,再接下来就是宁夏和延绥。总而言之,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阻绝了他们进攻之路之前,他们要把整个大明朝的边疆打得稀烂,让那个小皇帝再不敢生出对战之心。

然而,现如今分明还不到时候,脱火赤怎么会突然出兵?

“他带了多少人,可有留下话来?”

“大汗,我只是看到兵马,其他的都不知道。”见巴图蒙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严厉,顾实这才低声说道,“我的侍女听到的消息说,脱火赤少师留守沙城看押那些汉人奴隶的勇士被那些狡猾的明人杀了,所以脱火赤少师听说后勃然大怒,打算领兵去复仇。”

“父汗。”

就在巴图蒙克眉头紧锁沉思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顾实连忙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巴图蒙克的脸色,见其微微颔首,她低头行礼后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紧跟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就大步走了进来。二十出头的他英气勃勃,到了床前深深施礼后,就在一旁刚刚顾实坐过的小马扎上坐下了。

“父汗,脱火赤的人竟然吃了一个不小的败仗,他手下三百多个人全都没了。如果不是沙城那边起了大火,如果不是正好有谍探送来张家口堡的消息,他也不会这么着急出动。”说到这里,乌鲁斯博罗特脸上露出了一丝恼怒,旋即就正色道,“一来是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二来,听说这一次带队的明军当中,有明朝小皇帝的宠臣。”

相对于明朝一直以来都将巴图蒙克称之为小王子,现如今明朝登基的天子亦是年幼,汗庭上下索性就约定俗成地将朱厚照称之为小皇帝。尽管汇拢来的各色消息都说,朱厚照这个小皇帝是随心所欲的人,可巴图蒙克对于这一场仗却没有小觑。

瓦剌是臣服了,不可一世的亦思马因是已经败死了,但还有诸多领主蠢蠢欲动,借着打击明人竖立起汗庭的威信,同时迫使明朝重开马市,这是一举两得的最好机会!

“脱火赤带了多少人?”

“回禀父汗,他带了麾下最精锐的三千人!”

“三千人……”巴图蒙克喃喃自语了一句,继而便沉声说道,“占据了永谢布的亦不剌一直都对汗庭存有不满,如果明人逃到了那里去,脱火赤的那三千人再被他阻挠,很可能会徒劳无功。传令下去,再调拨三千人随时候命,再向察哈尔所辖的鄂托克下征召令,如果亦不剌敢跳出来,那么就趁着这个机会,一箭双雕!”

“是,父汗。”

乌鲁斯博罗特立刻站起身来,深深抚胸行礼。他正要退出去,就只听巴图蒙克突然再次叫住了他,忙抬起了头来。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巴图蒙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却突然问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问题。

“乌鲁斯,你说如果你的母亲看到我恢复六万户的旧制,让那些领主重新臣服于黄金家族的麾下,她会不会欣喜若狂?”

“父汗……”

“黄金家族的荣光,已经逝去太久了,久得我征服了卫拉特人,他们却依旧自以为是;久得我令脱火赤杀死亦思马因,他们无动于衷;久得我西攻兀良哈人让他们臣服,依旧有人敢在背地里捅刀子。如果这一次对明人用兵能够大获全胜,那么,你就去右翼的三万户,我会按照成吉思汗那时候的传统,让你成为右翼的济农!”

所谓的济农,便是指副汗。然而这副汗却和中原的副君不同,副君便是储君太子,而蒙古的副汗却几乎一直都由大汗的兄弟亦或是储君的兄弟担任。巴图蒙克的长子图鲁博罗特和乌鲁斯博罗特乃是孪生兄弟,只不过降生时早出来,于是便占据了长子的名分,一出生就确立为继承人。对于这一点,乌鲁斯博罗特始终有些耿耿于怀。然而此时,当听到父汗打算将右翼三万户全都给他,而且许诺将分封他为济农,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

“父汗,我一定会维护黄金家族的荣光,让所有的子民臣服于大纛之下!”

“好,很好!现在去吧,不能让明人在我们的草原上耀武扬威!”

眼见乌鲁斯博罗特快步出了大帐,巴图蒙克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往后头靠了靠。他有十一个儿子,有的儿子甚至已经有了孙子,为了不让他一手打下的基业在儿孙手中败干净,他必须要在有生之年真正统一这左右翼的六万户,让他的儿孙世代领有这些土地。等到那些牧民忘了曾经的领主,之后他的子孙方才能把汗位坐得安稳。

出了金帐的乌鲁斯博罗特忍不住握了握拳头,然而,他才刚咧嘴露出笑容,一旁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哥,这么高兴,是不是父汗又给了你什么好处?”

“是三弟啊。”

乌鲁斯博罗特和巴尔斯布罗特只相差一岁半,母亲同是大哈屯满都海彻辰。长子图鲁博罗特和次子乌鲁斯博罗特是孪生兄弟,而三子乌鲁斯博罗特和四子阿尔苏博罗特也是孪生兄弟,再加上再下头还有一对孪生兄弟,小时候这些兄弟在一块的时候,外人常常难以分辨他们谁是谁,就连巴图蒙克这个当父亲的都会混淆,唯有满都海从不会认错,而他们兄弟自己也从来不会认错。只随着年纪的推移,孪生兄弟之间也都发生着巨大变化。相比达延汗的其他子女,乌鲁斯博罗特和巴尔斯博罗特之间的关系最是亲密。

“父汗说,将来要任命我为统领右翼永谢布、鄂尔多斯和蒙郭勒津三万户的济农!”

“恭喜二哥!”巴尔斯博罗特的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旋即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你比大哥就晚出来一瞬间,丢掉了长子的名分,但父汗还是偏向你的!大哥之前那一场小仗就打成了那个样子,自己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只要你能牢牢将右翼掌握在手中,立下更多的功劳,将来的事情还难说得很。”

“你说得没错!”乌鲁斯博罗特在旁人面前从来不会质疑长兄,但在心腹弟弟面前,他却毫不矫饰地重重点了点头,“这一次是少师脱火赤带兵,但调兵遣将都是我的主意。只要他能一举功成,那么至少在声望上,我会远远超过大哥!”

……

PS:天知道为了这个黄金家族,我查了多少资料……顺带说一声,本书采用的是满都海彻辰死于明人夜袭的说法……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6章 突袭

日落时分,清水河边的一个小部落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草原上像这样的小部落很多,尽管名义上属于某位诺颜下的某个鄂托克,但除非战时征兵,否则平时还是各过各的,有时候甚至也会因为争夺水源草场等等大打出手。特别的是,眼下这个小部落尽管名义上属于永谢布万户下的失保嗔,可却一向和汗庭保持更紧密的联系,因为部族长老庆格尔泰的女儿卓雅,被达延汗之女图鲁勒图公主留在身边作了女伴。

而就在前几天,鄂尔多斯的领主勒古锡阿克拉忽亲自将图鲁勒图公主和卓雅护送到了这里。庆格尔泰在送走那一拨人马后,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从烤全羊到马奶酒,从最好的茶到好不容易和明人交易得来的那些菜蔬,他恨不得把整个部落中最好的东西全都奉献出来。而图鲁勒图本就是来散心的,这些牧民的款待虽然远远比不上汗庭,可仍旧让她兴高采烈。

作为达延汗巴图蒙克和满都海大哈屯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年幼的孩子,图鲁勒图不用像那些兄长一样从小练习骑射,再加上容貌酷肖其母,巴图蒙克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甚至连她嫁到卫拉特部后,却因为受不了丈夫的冷漠而愤然回到察哈尔汗庭,怒责之后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任人四处散心晃悠。此时此刻,图鲁勒图和卓雅一前一后骑马追赶着那两只新生的羊羔,一高兴她就高声唱起了歌。

蔚蓝色的长生天,

红色的霞光,做了它的边饰,

青色的永生大地,

绿色的草原,做了它的边饰。

玉色的长生天,

银色的云朵,做了它的边饰,

像银鹰一般飞翔的小伙子们,

是绿浪花海之中最美的打扮……

尽管早就知道公主最擅长唱歌,但卓雅还是忍不住勒马停住扭头听着那又高又亮的声音,心里又想到了公主那个沉迷于女色的丈夫。等到这一首《长生天赞》堪堪唱完,她才笑吟吟地说道:“公主,您的歌声简直能感动长生天!”

“能感动长生天有什么用,感动不了那些心如铁石的人。”图鲁勒图看着自己来路上被马蹄践踏得东倒西歪的野花,突然有些伤感,“就是阿妈那样被无数人称颂的女人,也离不开父汗,我又算什么!父汗嘴里不说,心上却希望我早早回去,而你知道二哥他怎么说?他居然以为我是为了一个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的男人,和那些女人争风吃醋!他也不想想,我是父汗手里的明珠,阿妈最喜欢的公主,怎么可能那么没有气度!”

“公主,二王子只是和您开开玩笑而已。”

“你还替他说好话,你没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全都是欲望吗?他已经有五个妻子,难道你想做第六个?”

“公主!”

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突然从伤感变成了打趣,须臾便骑着马在夕阳下的草原上追打成了一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卓雅突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慌忙勒住了马,四下里一看,她就发现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众多小黑点。她起初还有些迟疑,可当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那些人手中高掣的刀锋,一瞬间就醒悟了过来。然而,就在她拍马飞快地赶上了图鲁勒图,正要说话的时候,她就看见一支支长箭划过自家部落的上空,带着一道道弧线落入了其中。

“卓雅……”

“敌袭,是敌袭!”

卓雅大声嚷嚷了之后,立时一把抓住了图鲁勒图的缰绳,下一刻却意识到只凭她们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跑不远。而图鲁勒图眼看着部落营地那边的骚乱,突然想到了陪伴自己多年的护卫那日松和特木尔,突然本能地从卓雅手中夺回缰绳,调转马头疾驰了过去。

部落营地之中此时已经是一片骚乱,谁也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一股明军,再加上对方动作太快,丝毫不像从前还有个给人反应的机会,大多数人都只来得及抄起弓箭射出第一箭,便迎来了那当头落下的腰刀。而部落的马圈则是最先遭受攻击的地方,上百匹马转瞬间就落入了敌人之手,这便使想要让人给图鲁勒图和卓雅报信的庆格尔泰彻底死了心。

庆格尔泰早年间也从一个汉人奴隶那里认识了一些汉字,更曾经跟着往来的商队悄悄去过明朝的宣府和大同,也算是蒙古人中有见识的人。明军北进杀戮牧民冒功,这已经是多少年没发生过的事情了,就算是再胆大妄为的将领,也就是以开马市为由诱使牧民上钩,然后设伏杀人充作边功,可真要他们率兵出边,那却是少有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因此,当他提着弯刀勉强组织了一会儿的抵抗,甚至还用汉语大声嚷嚷了几声,却发现没有人理会自己的时候,他顿时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日松,特木尔!”

当图鲁勒图熟悉的焦急声音传来时,他一下子面色大变,然而,就是这一分心,他竟是没注意到一骑人连人带马跳过前头的木栏,竟是犹如神兵天降地落在了他的面前,旋即就是雪亮的一刀迎头劈下。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可紧跟着就觉得脑袋一轻,所有的思绪就此定格在了那一瞬间。只脑袋落地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声音。

“打仗还东张西望的,你以为这是街头打架?”

嚷嚷着打仗不是打架的正是钱宁。尽管他此前在沙城已经建下大功,可他丝毫没有放弃继续建功的意思,这一回又拍着胸脯硬是揽下了前锋的差事。这一路杀将进来,他甚至还有余暇一个个计算自己砍下来的脑袋,只恨没法带上记功。因而,当直接把营地冲了个对穿,他就率队一个大回旋转了回来,正巧看到两个壮年男子正把一个女人往马上推,他立时又举刀杀上了前。

然而,这一次却和之前那些仓促之间一触即溃的人不同,那两个壮年牧民犹如发疯似的双双阻截,而且一刀刀都是凶狠地直取他的坐骑,不一会儿就把他狼狈得逼下了马来。所幸后头部下很快跟上将两人团团围住,他才总算脱身出来。

眺望着那个纵马奔逃的女子,他索性一把取下了坐骑旁边挂着的弓。可他还来不及拉弓放箭,就只见那个女人身子一晃,紧跟着人就从马上掉了下来。他用手遮起凉棚踮脚一张望,就发现了那箭的方向,他不禁咧嘴一笑。

“射人先射马……啧,徐大人倒是比我怜香惜玉。”

嘀咕了这话,他回头见麾下刀疤脸那几个人和其他十几个府军前卫精锐正把那两个壮汉围在当中,犹如老鹰戏耍山雀一般你一刀我一刀,他顿时眉头大皱,一把拿下弓箭搭弓上箭后厉声喝道:“磨蹭什么,赶紧把人杀了打扫战场,难道你们想让好东西都给别人分了!”

果然是明人!

那日松和特木尔齐齐面色大变,可是,就在他们背靠背苦苦支撑的时候,倏忽间便是一声破空箭响,紧跟着那日松就捂着肩头痛苦地单膝跪下。有了这破绽,刀疤脸立时带着其他人一哄而上,随着两声闷哼,地上倏忽间就多了两具尸体。

“徐大人好箭法!”

缓缓放松弓弦的徐勋听到耳畔神英的这一声恭维,心想这次总算一箭奏功,没有再误中副车。因而,当拍马出去查看的安大牛折返来,报说那女子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了,他也没太在意,只吩咐继续把守四周,不要放走一个人。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来,这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方才真正结束。面对禀报己方伤亡的吴大海,得知死了七人伤了十六人,好在没有不能动重伤,徐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毕竟,在如今这种境地,又不可能再分兵护送伤员回去,重伤几乎就相当于等死。因而,当吴大海问及接下来的处置时,他看了一眼神英,旋即就淡淡地说道:“男人全部杀了,女人先行看管起来。传令下去,要搜寻战利品我不管,可要是为了争抢战利品起冲突,那休怪我行军法!还有,动作快一点,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立时出发!”

杀光男人,留下女人,这素来是草原上部族征战的不二法则。而之前徐勋在沙城已经这么干过一次,如今又看过那些被掳宣府军民的下场,他更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而神英听到女人先行看管起来的吩咐之后,若有所思地眉头一挑,就冲着自己的一个心腹千户微微颔首。

这一次本就是提着脑袋的冒险,一路打打杀杀的,让下头人有个机会发泄一下也好!

这军令传下去没多久,就有人禀报道:“大人,之前被您射中坐骑的女人说是要求见您!”

徐勋早把这一茬忘在了脑后,微微一皱眉头,一旁的钱宁就笑眯眯地凑了上来:“大人,卑职才去瞧过,那个蒙古女人皮滑肉嫩,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所以之前卑职就吩咐了他们不许擅动,就连她的侍女也放了去服侍。这时候还早,大热天又是赶路又是厮杀,容易生出火气来,您要不要去败败火?”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7章 金枝玉叶

领兵打仗不能过于严苛。尽管徐勋异常佩服后世那支军纪严整的铁军,可也知道现如今他要这么要求麾下军马,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痴心妄想。毕竟,那支铁军是一心信仰着能够打破旧体制建立新秩序,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对自己的部属去鼓吹这些的。所以,刚刚传令斩杀男人留下女人的时候,他就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知道归知道,对于钱宁的话,他仍不免有些皱眉。只既是无事,他便索性吩咐把人带来。当他在庆格尔泰那座还算完好的蒙古包中,看到了那两个美其名曰败火而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两个女人,他不觉微微一愣。之前射出那一箭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压根没注意到人是美的还是丑的,可现在端详着那个脚一瘸一拐,一双眼睛却死死瞪着自己的女人,他不得不承认,这蒙人之中亦是有难得的美女。

这少妇不到二十,她不像一旁的少女那样垂着无数小辫子,所有辫发一一盘起,练垂的中央缀着镶嵌金花的红珊瑚大珠子,边上一圈吉祥云纹,头上的绿松石发箍则是圆润鲜艳。然而,珍珠耳坠也好,珊瑚后屏也罢,在那种眼眸宛然流波的天生丽质之下,不免全都成了陪衬,尽管此时此刻她赫然怒气冲冲,可和怒气相比,反而更显得无助。

尽管卓雅竭力伸开双手挡在了图鲁勒图身前,可因为刚刚亲眼看到了父亲的无头尸身,她那眉眼间露出了深深的恨意。然而,她身上所有能充作武器的东西全都被搜走了不说,那些明军还趁机很占了一番她的便宜,此刻她不得不竭力按捺找人拼命的念头。只是,面对徐勋那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年纪,她一度盘算起了是不是能挟持人当成挡箭牌。

然而,徐勋打量了他们片刻,并不上前,而是开口喝道:“来人!”

亲自守在门外的钱宁一下子窜了进来,见里头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免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刻躬身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她先带下去。”见钱宁一愣之下立时一把拽住卓雅往外拖,而卓雅则是拼命反抗,徐勋这才开口说道,“带下去单独看押,不要伤了她。”

若不是多吩咐这么一句,钱宁铁定把卓雅当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女人,径直丢到那些正兴高采烈的军士当中。此时此刻,答应一声的他也懒得再和人啰嗦,径直一掌击在了卓雅颈侧,随即就把软软瘫倒的人拖了出去。

图鲁勒图愤恨地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直到两个人消失在门外,她才高傲地抬起头盯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别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消息来!你们明狗杀了我的阿妈,又毁了卓雅的家园,杀了她的阿爸,我和你们不共戴天!”

徐勋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听到虽不能说字正腔圆,可咬字还算清楚的汉语,原本只是一时起意,可这会儿忍不住就有些好奇了起来。又打量了面前这少妇片刻,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是这部落的人?”

图鲁勒图这才意识到刚刚的口误,立时索性闭口再不说话,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按了按胸口。尽管她不曾继承父母的武勇,但阿妈留给她的短匕她却一直都带在身边,因为那是很小就失去阿妈的她唯一的纪念。

几个哥哥也许都还以为阿妈戎马一生却最终病逝,父汗是为了局势才没有公诸于众,可只有她因为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听父汗说出了真相——英雄一世的母亲竟是死于明军一次夜袭!现如今她又再次落入明人手中,难道长生天就真的对她们母女这么残酷?

尽管没有得到回答,但只看这年轻蒙古少妇的眼神,徐勋就已经明白了答案。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小部落,是因为老柴火提供的消息,道是这个只有百多人的小部族相当富足,而且地处两万户交界之处偏又立场不明,最容易当成导火索。然而,现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并非这一部落,明显是蒙古贵妇的女人,他就得斟酌斟酌了。

图鲁勒图满脸警惕地看着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两只手几乎死死按住了领口。然而,让她如释重负却又深深失望的是,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却并未上前施暴,而是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径直消失在了门外。面对这样的变故,她一下子瘫软地靠在了背后的蒙古包上,大口大口吸气之后,突然生出了一股掩不住的惊惧。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来攻打这儿?

出了蒙古包的徐勋吩咐安大牛等人看好蒙古包中的女人,又问了钱宁的下落,这才叫上老柴火跟着,带了几个亲卫径直过去。一到那个小小的帐子外头,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女子的惨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干咳一声方才弯腰入内。一进里头,他就看到卓雅正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中,衣衫虽是完好的,可地上已经多了几撮散乱的头发,除此之外就是钱宁横在手里的腰刀。

“大人,我只是吓吓她……”

见钱宁讪讪地上来要请罪,徐勋直接摆手止住了他,继而就对老柴火说道:“对她说,让她老实说出那位夫人的身份。如果她不说,我就把这个部落剩下的女人全部押到她的面前,当着她的面一个个全都杀了!”

老柴火被徐勋杀气腾腾的话闹得心惊胆战,只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大声用蒙语重复了一遍。眼见卓雅如遭雷击,随即大声嚷嚷了起来,他哪里敢让这年轻的小丫头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连忙又大声说道:“这位大人乃是咱们朝廷里的重臣,一言九鼎!你如果不说,他肯定是会照做的,到那时候除了你和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死,你的主人也同样别想活命!”

卓雅毕竟才十六岁,亲眼目睹父亲被人杀害的仇恨,以及自己和自己服侍的主人亦要和所有残存族人一起丧命的恐惧夹杂在一起,很快就让她崩溃了。她使劲攥紧了衣角,好一会儿才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说……我的主人是大汗的女儿图鲁勒图公主。”

老天爷!

老柴火只觉得嘴里又是发干又是发苦,好一阵子才扭头看向了徐勋,却先瞅了一眼那旁边的两个亲卫。直到徐勋会意地把人打发出门去,只留下钱宁,他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徐大人,她说……她说她的主人是大汗的女儿图鲁勒图公主。如果我没记错,大汗虽然有好几个公主,可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徐勋简直觉得这比戏文里头的巧遇精彩多了。这么一位公主或许是奇货可居,可他对那位被称为蒙古历史上中兴圣主的达延汗不是一丁点忌惮。

大明朝的弘治皇帝也被人称作为是中兴之主,但弘治皇帝的优点在于放权和用人,而达延汗巴图蒙克的长处则在于高度集权和狠辣手段。他当然可以把人家的女儿绑走了作为护身符,可是,除了满都海彻辰,这草原上的女人素来没有太高的地位,哪怕为了自己的威信,巴图蒙克只怕也会舍弃女儿而动用大军!

“居然是一位公主!”

钱宁惊叹一声,见徐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赶紧快步跟上。然而,徐勋却并没有再去见图鲁勒图,而是立时找到了神英。把刚刚问出的情形一说,神英立时面色大变,旋即招来一个心腹军官沉声喝道:“传令下去,立时整军!我不管他们是在女人肚皮上,还是在做什么其他勾当,一炷香之内要是不能集合起来,立斩不赦!”

等那心腹军官一阵风似的跑了,他才看着徐勋说道:“徐大人,你打算如何?”

“放了她。”徐勋看也不看瞠目结舌的钱宁,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原本的打算就是放了这些女人,然后借由她们之口透露我们往永谢布去了,现在多了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那传出去的消息就更加可信了。杀了她,只会让那位大汗鼓动蒙古上下同仇敌忾,到时候边疆更不得安宁,而带在身边又不能让她磕着碰着,平白累赘,与其如此,还不如装作不知道放了她的好。料想她那个小侍女绝对不会对外人说,是她吐露了这位公主的身份。”

“真可惜,堂堂蒙古公主,大人不要,送回去给皇上看个新鲜也好……”

徐勋听到一旁钱宁那嘀咕,虽是竭力装成若无其事,可他几乎能想象朱厚照听到这消息时那一模一样的遗憾样子——小皇帝还未展示出好色的影子,但猎奇的性子却是显露无遗——只可惜他实在不能为了满足朱厚照的猎奇性子而冒无谓的风险,也不想因此被那些老大人把唾沫星子喷到脸上,更不想被那位达延汗拿这当幌子大肆进击。

因而,见神英不悦地怒瞪钱宁,他便哂然笑道:“蒙古公主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是我朝后宫从来不要蒙古女子,早在永乐年间,太宗皇帝一张口,能有多少蒙古公主送上门来?再说,放了这一次,将来又不是一定就抓不着,有什么好遗憾的?钱宁,你少在这儿说废话,去把牛羊马匹都收拢了,能带多少带多少,另外看好老柴火。神将军毕竟多年在京城,如今草原上的情形还是这老柴火最清楚,这是咱们这一次最大的保障!”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8章 有机可乘,欺人太甚!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清水河边上这个一百多人的小部落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平日里还算像样的帐篷,现在已经七零八落地倒在了地上。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器具,间或倒伏着一具具死相各异的尸体,唯一相同的就是死者全都是青壮男子,并没有一个老弱妇孺。牛羊马圈中,曾经他们最自豪的牲畜已经被掠夺一空,那空荡荡的木门在大风的吹拂下开开关关,发出了凄凉的咣当咣当声。

这一场战斗来得很快,结束得同样更快。尽管没有能够尽情享受战果,可对于这接连两次胜利,明军上上下下都是极其欣喜。斩首的功劳他们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那个小部落中的牛羊充作食物给养,到时候剩下的才归他们,可从家家户户搜出来的金银细软实在是很不少,上上下下一分,再加上先前在沙城的收获,自然让他们浑身充满劲道。就连神英也不得不承认,跟着徐勋这么一个大方爽利又不拘泥什么律法制度的家伙干,确实轻松愉快。

由于朝廷对妄挑边衅的处罚越来越重,而一盘散沙似的蒙古也逐渐统一,屠灭小部落充作军功的事已经很少见了,就是神英曾经当过四镇总兵的,也只做过违禁贸易。可贸易毕竟只是将领吃肉,士卒连点残羹剩饭也吃不着,现如今下头士卒一个个得了莫大的好处,谁不满身是劲?

这会儿上上下下藏身在神英当年派人私自往塞外走货时曾经呆过的一片低洼小树林中,军士们正在心满意足地清点着自己的收入,而徐勋则是带着钱宁老柴火和神英一块看着一张地图。这并不是中原常见的纸质地图,而是绘制在一张硝制好的羊皮上,然而上头宣府以北这一大片土地上,每一处水源,每一片树林都画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

“这次亏得有神将军同行。”

神英听徐勋这么说,见老柴火盯着这张地图,亦是眼睛直冒红光,显见也知道此物的价值,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见那老家伙慌忙低下头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他这才叹了一口气:“我先后镇守四镇,最怕就是遇到虏寇进犯,再加上总免不了要做些生意,这东西自然不可能不备。这是宣府以北的地形图,还有大同延绥甘肃,一共是四张图,为此也不知道砸下去了多少钱。要不是这一次随身携带,我还真不敢答应徐大人你这等冒险的计划。”

“富贵险中求,这么大的战事,要都像保国公那样龟缩不出,这朝廷的钱粮白费不说,鞑子也是照旧逍遥在外,要是那样索性就不用发兵了,何必多此一举?”

由于前车之鉴,钱宁只在肚子里嘀咕了一声。见徐勋谦逊了两句,他又忍不住在那默默计算着自己此番立下的这些功劳等到回京之后,能够换来什么样的位子。这军中升迁凭什么比文官快,还不是军功难建,所以一旦拔擢,一介小兵升到指挥使也不算什么,远远比那些按部就班的吏部文官考评来得快多了!

徐勋却没在意有些沉闷的气氛,看着地图一处一处用手指画着圈,沉声说道:“按照老柴火的路,我们之前从沙城退出之后连夜转移,又奔袭了清水河边上的这个小部落,现在已经进入了这个亦不剌太师的管辖范围之内。亦不剌虽然臣服于小王子,但一直都是阳奉阴违,再加上小王子一直对他提防之心,又想废除从元朝沿袭至今的枢密知院和太师等等官阶,所以两边一直大小冲突不断。之前我们灭掉的那个小部落,说是亦不剌太师的所辖,但实质上更亲善察哈尔汗庭。”

“而这位亦不剌太师,就是也先的孙子。”

徐勋最后这一句补充,别说钱宁恍然大悟,就连老柴火亦是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小王子这个称号是从成化以来大明九边的梦魇,那么也先这个名字就更加威名赫赫了。曾经俘虏了大明的一位天子,更在土木堡之战中让大明朝最精锐的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让众多南征北战声名远扬的名将为之丧生,想当年一听到也先,几乎能止小儿夜啼。而老柴火的亲娘,正是在那一役之后被掳去的北边,后来方才侥幸回来。

钱宁立时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个亦不剌对于恢复乃祖的荣光很热衷?”

提到这些,神英这些年的老资历终究不是白白得来,指着地图上那一个个地名如数家珍地说道:“他热衷不热衷祖先的荣光只在其次。要知道,瓦剌原本在更西的地方。朝中那些老大人们眼里,蒙古上上下下恐怕都是一样的,谁来进犯都道是小王子,这家伙也曾经一度顶着小王子之名扰边。这个亦不剌还有个弟弟,他们兄弟俩是和老子闹翻了,这才带着一万人东进。永谢布的地盘原本并不是他的,是亦思马因被小王子派脱火赤杀了之后,他一点一点吃下来的,为了这块地盘,他们还和附近鄂尔多斯的另外一股势力联盟,否则早就给小王子给灭了。咱们要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总之,他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地盘,绝对没有让人轻易染指的打算,只要脱火赤敢往这边追,两边肯定要狠狠打上一仗,到时候如果援兵来得及时,那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就可以趁乱捞上一票!”接续了神英的话头说到这里,见钱宁那幅千赞同万附和的样子,徐勋便说道,“钱宁,你还是照旧带着老柴火四面晃悠探查一下,带上之前那四五十只羊。”

钱宁原本还以为之前屠灭那一支部落的时候,徐勋把那些牛羊一股脑儿都带上,是为了让上上下下有血食可以吃,多余的可以带回去充当战利品,没想到徐勋竟因为之前他那一遭大获全胜而打算故技重施。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的同时,老柴火那张脸却变成了苦瓜似的,可面对那两位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他化为齑粉的大人物,他不得不点点头乖乖答应了下来。

……

徐勋和身影那五百余人的小股人马悄悄藏身的同时,随着其他五六百人护送上千军民从新开口堡,再加上报沙城大捷,坐镇宣府的保国公朱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此前苗逵送信说沙城有小股虏寇驻扎,兼且有不少被掳军民,他对这消息嗤之以鼻,闻听徐勋贸贸然和神英一同率兵出击,他还暴跳如雷了一阵。如今真正传来了战报,他哪里能挂下脸来。更让他恼火的是,自作主张出兵的徐勋没回来不说,而神英这一大把年纪的竟然也跟着一块胡闹,到现在都不知道人上哪儿去了!

“该死,他们这是逼凌主帅!”

大发了一阵脾气之后,朱晖方才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眉头揪成了一个结。就在这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惊惶的禀报声:“大帅,京城有一位公公来了!”

公公?

朱晖一愣之下,慌忙吩咐快请,可旋即想到什么,连忙打开大门吩咐暂等片刻,自己稍稍整装便亲自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门,认出这赫然是如今皇帝身边极其得用的提督西厂太监谷大用,他吃惊之余,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什么事情居然要劳烦谷公公你亲自走这一趟?”

“别提了,要不是十万火急,我会这么着急赶路?这一整天在马车上颠簸,我这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保国公先找个地方让我坐一会。”

谷大用几乎浑身都靠在了一旁一个小火者的身上,而那小火者脚下虚浮,明显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时候,朱晖连忙一个眼色使唤了两个亲兵上去,见他们熟门熟路地搀扶着谷大用,他一面陪着入内,一面在心中紧急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到最后得出的只有一个结论。

果然,到了小花厅,谷大用屏退从人之后,一开口便是直截了当的一句话:“保国公,我这回来是代传皇上口谕。”

他摆手阻止了大惊之下要起身行礼的朱晖,重新回忆了一下朱厚照说那话时的语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口谕,说与保国公朱晖知晓。徐勋年纪轻轻,尚且敢于出张家口堡到沙城与虏寇一战,保国公你多年宿将,何以畏怯不前?若是侦知虏寇异动,应立时动用大军迎战!朝中大臣已有指摘此次大军空耗军饷,你当知道其中的轻重!”

说到这里,谷大用见保国公朱晖已经是额头上一片汗迹,他少不得放缓和了语气说:“保国公,你和苗公公自打领兵出征,到现在少说也已经有快一个月了,这大军的粮饷每天都是一个恐怖的数字,朝中户部尚书韩文已经叫苦连天了。这是皇上的口谕,内阁催进兵的旨意估计也差不多了,你自己多多准备。”

眼见谷大用拱了拱手转身就走,朱晖只觉得心乱如麻,甚至忘记了去送一送。等到他回过神,谷大用已经早就没了踪影。心里万分不是滋味的他索性下令人送了酒来,自斟自饮一壶多下肚,带着几分醉意的他终于忍不住劈手砸了一个杯子。

“欺人太甚!”

“大人,内阁的公文到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尽管仍有些迷迷糊糊,但朱晖仍是立刻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吩咐人打来井水洗脸,他又怕身上仍留有酒气,索性回房去换了一套衣裳,这才吩咐在正堂见客。这一回的信使却是言简意赅,送上内阁的公文之后,不待他拆看就又拱了拱手说道:“保国公,首揆还吩咐下官带两句话来。若虏寇的消息准了,那就出兵果决,不要拖泥带水。用兵大事,有什么损伤那是天数!”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19章 背后一刀

“混蛋,混蛋!那些该死的强盗!”

看着那一地狼籍的惨状,尽管早已经不是动辄暴怒的年轻人了,但脱火赤仍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冒火,竭尽全力才忍住那股暴跳如雷的冲动。他已经在沙城之内看过一次遍地尸体的惨状,那种情形让他至今一想起就心里直滴血。且不说阿古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其实却和一直没有兄弟的他有些手足情谊,就是巴特尔,何尝不是他一直在栽培的人?而且更可恨的是,他因为随身携带不便而让阿古拉巴特尔看管的先前一战的战利品,竟也全都让明军给抢夺一空!

最麻烦的是,他留在沙城里的那些人,都是部族中的那些贵族子弟,多少有些放在汗庭为质的意思,这下子人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一无所踪,就算他是大汗的心腹,郭尔罗斯部的诺颜,回去之后也有无穷无尽的后事要料理!这还不算,眼下这个小部落素来和汗庭亲善,如今一转眼之间就被屠得干干净净,明军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怎么敢有这样大的胆子!

“报,诺颜,我们抓到了几个女人!她们说是这里的族民。”

“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