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既然你们都说是流言蜚语,他们也不过是提醒,也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张太后虽然也打算把李荣三人叫来好好敲打敲打,可想想朱厚照的过激反应,她自然不会现在露出口风来,当即沉下脸说道:“倒是厚照你,日后做事情都多长几个心眼,再要是出今天这种事,哪怕你是皇帝,我也非得到奉先殿去拜祭了你父皇,而后好好教训你不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这才又看着徐勋道:“还有你。皇帝现如今正在选后,我听说你也至今未曾定下婚事来?要是家中有妻室镇着,到时候儿女都有了,怎么也不至于有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传出来!你还年轻,如今皇上正要大用你,名声不好吃亏的是你自己!”

张太后兜兜转转,终于把话题拐到了这上头,坐回锦墩正襟危坐早就等着这一茬的徐勋立时站起身来,这一次却再次撩起袍子跪了下去,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所言极是,然臣当年曾经定过亲事,不幸奸人谋算,竟是害的她不惜跳秦淮河自尽明志……”

朱厚照不想徐勋打蛇随棍上,这会儿就把这一茬给提了出来,眼睛一眨一眨屁股在那直扭动,心里那股恼火就甭提了。然而,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听其又重提当年旧事,偏生口才极好,他已经听过一遍的故事再次重温,竟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惨烈,一时不禁心神摇荡。果然,张太后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等事,在徐勋诉说过往的时候,她几次都掩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而在听到文德桥上那一跃的时候,她更是发出了一声长叹。

“好一个刚烈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张太后少女入宫,从太子妃到皇后到皇太后,可因为丈夫竟是比寻常富家翁更是专情,群芳之中只爱她这牡丹,所以她的性子中仍带着几分当年的任性刁蛮,那小性子使起来连弘治皇帝都要暂避其锋,因而对有些气性的姑娘倒是喜欢。而徐勋又说沈悦几次三番报信示警,她越发嗟叹这等重情重义之举,到最后当徐勋说已经对岳家表明会把那位沈姑娘认作自己的元配,她愕然片刻后,终究还是体谅地点了点头。

“她有情,你有义,这倒是真的难得……只是,你也不能就这样耽误一辈子,再说你少年英雄,哪怕续弦,也是无数人肯的。”

在张太后面前情真意切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徐勋想起当年金陵的那一番故事,生出的却不止是志得意满,而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后怕——那时候真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什么法子都能用出来,一次次全都是空手套白狼,若哪一回失败就全完了——当然,这一次在宣府也是,放着阳光道不走非走独木桥,难道他生来就是冒险爱好者?等张太后提点了这么一句,刚刚已经有些走神的他方才惊觉过来,却是摇了摇头。

“太后,臣之前和岳家一块为沈姑娘立了衣冠冢,但臣北上之际,曾听说有人在秦淮河流到城外的水道上救起过一个女子,所以一直在追查此事。若是一日没有消息,臣便一日不能就此成亲,家父也答应了。先帝爷和太后伉俪情深几十年,想来一定能明白臣的心迹。”

徐勋这伉俪情深四个字立时把张太后到了嘴边的那些话给堵了回去——朱厚照选后的事,几个太监时时对她禀报进展,初定下来到时候会最终选三人,一后二妃——身为母亲,她实在是希望儿子多子多孙,别再和自个一样。然而,对儿子是这么个态度,对臣子,她又是另一番看法。如李东阳谢迁这样和妻子相濡以沫的,总比那些妻妾成群的大臣合她心意。

于是,她的脸上便露出了几许笑容来,竟是欣然点头道:“难为你有这样的心。不过,你爹就只有你这一子,你也不可苦苦等候太久,最好以三年为限。对了,听说你爹如今还不到五十?堂堂伯府家里没有一个主持家务的人怎么成,更何况你也封了爵,到时候另外开府,他那里岂不是冷清?不续弦,也该纳一房服侍起居……”

张太后从来不管大臣的家事,这会儿竟从徐勋说到徐勋家里的老爹,一旁朱厚照的眼睛简直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等到张太后总算是开恩放了君臣二人出来,朱厚照一出坤宁门,就立刻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回头看一眼还跪在那日头底下的贾世春,这才笑嘻嘻地对徐勋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是高,朕以后还得向你多学学!母后之前气成那般光景,可刚刚那架势给你做媒不成,竟险些要给你爹做媒!”

刘瑾刚刚也在被屏退之列,这会儿听朱厚照说里头竟然有这样的变化,他也忍不住叹为观止。等到朱厚照让他送徐勋出宫的时候,走在路上,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便低声说道:“徐老弟,给你做媒也就罢了,但给令尊做媒的,你还是多多斟酌。要俺说,找一个知冷知热的美妾就好,千万别给自己找个小妈,日后连沈姑娘都不自在!”

被他这么一说,徐勋顿时醒悟了过来,忙笑呵呵道了谢,随即却说道:“刘公公,今天事情闹成这般,你可得给我出一口气才行。”

“那是当然!”刘瑾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脸上却越发笑眯眯的,“俺只消在皇上面前多多上些眼药,看他们那几个老家伙能捱多久!”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3章 覆雨翻云好手段(上)

荐神英领十二团营,下部议议爵。

荐庄鉴进都督同知,仍镇大同。

保举张俊戴罪立功,仍镇宣府。其麾下吴大海功大于过,应升指挥佥事;其麾下安大牛杀敌有功,应进千户。

保举钱宁为府军前卫指挥使。

保举府军前卫百户徐延彻为千户;保举府军前卫百户齐济良为千户;俱以两人探敌有功。

保举万全左卫军余钱四(刀疤脸)等人为府军前卫正军,赏夺回牛羊三百头,另以斩首功升百户总旗不等。保举果勇营御马监亲军四卫营宣府前卫大同左卫等有功将士一万零三百人。另御马监太监苗逵临机处断率陈雄等往援,府军前卫监军张永先赴大同再随军出征,俱当厚赏,恭请圣裁。

这冗长的名单不但让上至内阁三老,下至六部从堂官到司官全体头昏眼花瞠目结舌,而传到民间之后,也让上上下下都齐齐议论起了这一次少有的胜仗。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乱七八糟质疑的声音,以及在张太后面前露过的流言继续抬头。可是,和某些人想象中北镇抚司和西厂侦骑四出,往往人才说了这话,一出去就被请到灵济胡同西厂亦或是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喝茶相比,厂卫压根岿然不动,这等消息就完全被淹没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原因很简单,坊间多了几出短小精悍的新戏,多是演绎打仗的,其中还夹杂进了几段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若钱宁人在京城,必然会觉察到这都是以他和何彩莲为蓝本加入无数好料改编的。而为了这个,徐经也不知道熬了几个通宵。

而与此同时,谷大用和钟辉虽不在,却留了话让上上下下听徐勋的,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消息就这么散布了出去。什么司礼监有人压下报功的折子,内阁有人克扣将士军功,徐大人挂冠为麾下鸣不平,保国公朱晖的三公子逼死一户人家父亲,又将女儿逼入娼门……总而言之,纵使再大再惊人的流言,也被这一波波各种各样的攻势冲得七零八落。

而司礼监则完全可以用凄风苦雨四个字来形容。短短数日工夫,司礼监的文书写字就有四个被发落到了玄武门两侧的廊下家做杂役,而这些人多数是李荣和王岳提拔上来的。可想而知,这些个曾经是人上人的现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心理落差暂且不提,其余那些踩低逢高的会如何作践了他们。而即便是尚未牵连到的陈宽和戴义,也不由得心生惊惧。

李荣本以为自己那一招怎么都会让朱厚照雷霆大怒和太后起了争执,紧跟着就能让徐勋乱了阵脚,让刘瑾等人自顾不暇,谁知道闹出一场小皇帝去逛了青楼的风波之后,紧跟着事情竟是完全脱离了控制,反倒把保国公府又牵扯了进去。而接下来从里到外一片闹腾,反而是这消息根本就没有传播的空间了。

此时,见王岳只会坐在那里生闷气,李荣就轻叹一口气道:“不让皇上这口气出了,刘瑾那些人就会蹦跶个没完!”

“你说得容易,这口气怎么出?”

李荣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王岳既然有炮仗的名声,凡事让人冲在前头可以,但那些谋划设计对此人和盘托出,那便得小心这家伙大嘴巴说与了别人听。更何况,哪怕是和他私交甚好的陈宽,有些事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就好比他私自匿下了徐勋的奏折不报呈御览,陈宽心知肚明却不曾问过,而刘瑾找上司礼监,陈宽和戴义却默契地打算设法帮忙一样。

同僚多年,这点情义总是有的,可却不能把过于指望别人,这事还得靠自己!

这天傍晚,打探到刘瑾出了宫去兴安伯府,马永成丘聚几个常喜欢在御前凑的都不在承乾宫,而高凤也因为年纪大热得吃不消而歇在河边直房的宅子中,他就换了一身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衣衫,也不坐凳杌,就这么带着一个小火者到了承乾宫求见。尽管现在司礼监中一片风雨飘摇的架势,可他毕竟是资历最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几个头儿不在,下头内侍不敢阻拦,顺顺当当让他见着了皇帝。

“你来干什么?”

见朱厚照坐在书案后头,眼睛紧盯着桌子上的小玩意儿,一双手灵巧地把那九连环挪来挪去,却懒得看自己一眼,李荣心中气苦,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皇上,奴婢是来向皇上禀报选后的事。”

“嗯,这事朕懒得管……”朱厚照起初头都不抬,可转瞬间就恍然惊觉,竟险些没跳起来,丢下手中的九连环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问道,“你说什么?”

“奴婢来向皇上禀报选后的事。”

见朱厚照果然是眼睛大亮兴致勃勃,李荣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赌对了,便示意跟着来的小火者将手中捧着的东西呈上去,自己亲自蹒跚走到御前一幅幅展开了,这才说道:“奴婢这次奉太后懿旨主持选后的事,不敢有半点马虎,但使姿容品格上乘的,全都让人留了画像,就是想瞅个空子给皇上瞧一瞧。虽说论理是应该太后决断的,可毕竟皇后不同于妃嫔,是要和皇上一块一辈子的人,若是皇上真要等到最后才看到人,想想也不会高兴的。”

朱厚照本能地重重点了点头,脱口而出道:“没错没错,李伴伴你想得果然周到!”

听到这罕有的伴伴两个字,纵使李荣此次乃是带着机心而来,也忍不住眼圈微微一红,旋即若无其事地感慨道:“多少年没听到皇上这么叫奴婢了……想当初皇上小的时候,还曾经觉得奴婢的白发好看,要了去做笔,可结果因为根本写不了字,还大闹了一场,后来奴婢实在没办法,悄悄带着皇上到御书房,拿了先帝爷最喜欢的那只玉管狼毫,为此还让宫里上上下下鸡飞狗跳……”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朱厚照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可李荣乍然一提起,那些久远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刘瑾张永他们都是他记事之后才先后调到东宫服侍的,而他更小的时候,更多时候都是弘治皇帝指派的李荣在旁边看护,从认字到唐诗宋词等等,虽没有启蒙之名,可却有启蒙之实,想想李荣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情景,朱厚照也忍不住也怅惘了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了,父皇不在了,朕成了皇帝,李伴伴也老了。”

好容易才盼到了朱厚照这样一句带着情意的感慨,李荣只觉得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但更多的却是鼻子发酸眼睛发涩。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这才含笑说道:“是啊,皇上要立后了,奴婢却已经年纪一大把了,所幸还能看到,这真是天大的福分。皇上您看,这是真定府的贾氏,知书达理身段窈窕,最难得的是,她那一头秀发油光水滑,仿佛能照出人影来……”

朱厚照虽则是让刘瑾等人去打探过选后,可初选整整五千个人,他们碍于李荣陈宽不可能一直在旁逗留,所以真的是走马观花,更不要说这么详尽的画像和介绍了。一时间,李荣说一个,他就往心里记一个,直到所有的画卷一一说完,李荣抬起头来说了那句话的时候,他才一下子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奴婢知道这般空口白话,皇上必然还是心中没底。等到最后定下一千人的时候,皇上不妨稍稍乔装过来瞧一瞧,若是合意的,就对奴婢提一声,奴婢一定在太后面前美言。”

“你此话当真?”

“奴婢怎么敢欺瞒了皇上?”

朱厚照只觉得此前压在心底沉甸甸的那么一件心事转瞬间开解了,说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竟还是轻的。此时此刻,见李荣满脸皱纹如同褶子一般,发髻雪白一片,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怜悯念旧的心来,竟是想都不想就颔首说道:“既然如此,李伴伴接下来就多费心吧,若是有事随时到承乾宫来见朕。”

“奴婢遵旨!”李荣作势要跪下,见朱厚照竟少有地伸出手来搀扶他,他终究还是装着人老行动不利落,膝盖在地面上重重碰了一下,旋即才诚惶诚恐地说,“皇上,奴婢还起得来,万万不敢让皇上搀扶。”

“朕小时候走路都走不好就想着跑,也不知道让你扶过多少次,让你挨过多少次父皇的训斥,母后的责罚,现在扶你一把算什么!”朱厚照终究笑着把李荣搀扶了起来,正打算继续追忆那逝去的童年时,就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回禀皇上,司礼监急报,司礼监随堂崔聚自尽了!”

此话一出,朱厚照立时怔在了那里,而李荣目光一闪之后,继而就是面色大变,征询似的看了小皇帝一眼,就快步到门边让了人进来。此番亲自来报的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他进了屋子,见李荣也在,不禁诧异地瞥了人一眼,继而就跪下磕了头,继而头也不抬地说道:“皇上,司礼监随堂崔聚留下遗书自尽,道是他在兴安伯徐良袭爵的时候,曾经趁着伯府争袭,悄悄私占过大片兴安伯府私田,生怕兴安伯世子徐勋察觉到旧事,而且圣眷太高对他不利,于是就一时私心藏匿了那几张夹片。如今事情暴露,他便畏罪自尽了。”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4章 覆雨翻云好手段(下)

这是一件突如其来发生的事,突然到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多年的陈宽在之前发现那具上吊尸体的一瞬间,脑袋少有地出现过一片空白。然而,此时此刻战战兢兢地跪在御前,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李荣脸上的表情,他心里原本那隐约一丝怀疑不觉变成了确信。

人兴许真的是自尽,可是否畏罪,如今却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陈宽的心思却不会传到朱厚照心里,他的脸色从诧异到惊疑再到最后的愤怒,不过是倏忽间的事,等到陈宽最后说了畏罪自尽四个字,他忍不住霍然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张口骂道:“这个混账,死有余辜!”

在朱厚照站起身骂人的同时,李荣也紧挨着陈宽跪了下去,竟是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随即声音凄苦地说道:“皇上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奴婢几个管束不严,以至于下头竟然出了这样的害群之马!想当初萧公公在的时候,司礼监上上下下犹如铁桶一般,现如今却捅了这样的篓子,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今年已经七十有七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恳请皇上看在奴婢当初伺候过您的那几年,放奴婢归老。”

见李荣那白发苍苍的脑袋重重磕在结实的水磨地砖上,原本暴怒的朱厚照忍不住又有些心软了。他正犹豫的时候,一旁的陈宽也跟着磕了两个头,旋即低声说道:“皇上,萧公公不在,李公公毕竟尚未正名,没有名头管束上下,总有人不服气,这事儿也不能全都怪他。奴婢同为司礼监秉笔,也有失察之名,请皇上处分。奴婢甘愿请辞。”

陈宽虽不曾伺候过朱厚照,但当年弘治皇帝在的时候,也曾经对朱厚照说过陈宽为人公允,可以重用,因而这会儿陈宽也一块提出请辞,朱厚照立时更犹豫了。思来想去,他终究没生出个万全的主意来,不由恼火地往交椅上重重一坐,脱口就喝道:“一个个就知道归老请辞撂挑子,你们让朕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光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先把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

说到这里,那一丝怜老惜情终于占了上风,他咬了咬牙就开口说道:“萧伴伴既然已经告病请辞,那便赐他十个人,每年三十石禄米养老,这掌印的事情李伴伴你先担起来,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案子给朕查一个水落石出,不许放过一个人!还有陈宽,李伴伴年纪大了,你毕竟年轻几岁,多多帮他一把!”

“多谢……多谢皇上体恤,奴婢……奴婢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这事儿料理周全。”

尽管那个上吊自尽的崔聚把所有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凭着陈宽从前对朱厚照的了解,哪怕李荣和他齐齐请辞,他也满心以为朱厚照会大发雷霆,借此把司礼监翻个底朝天,也不知道要让多少人落马。因而,发觉皇帝竟雷声大雨点小,他心里的惊异劲头就别提了,偷觑双手紧紧抠着地面声音已经哽咽得难以分辨清楚的李荣,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端的是覆雨翻云好手段,姜还是老的辣!

刘瑾如今在宫中的地位都是来自于朱厚照的宠信,因而他人不在承乾宫,这耳目却非同小可。他原本兴致勃勃地去兴安伯府和徐勋商议,怎的趁热打铁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拿到手,可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原来,徐勋竟是去了定国公府。他等不及,索性就径直转扑了定国公府,结果好容易把徐勋拉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宫里报信的人就赶了过来,说是李荣趁他不在求见了皇帝。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马连商议都暂且搁下了,急匆匆往宫里赶,才到承乾门时,却和里头出来的李荣陈宽以及随从几个内侍撞了个正着。

尽管对于这些老而不死窃居其位的老家伙们深恶痛绝,而且自己也已经升任了太监,可面上工夫刘瑾终究还不敢太丢下,因而少不得避在一旁行了个揖礼。然而,让他大为意外的是,平素对他爱理不理的李荣这回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竟是突然站住了。

“刘公公这是从外头回来?”见刘瑾直起腰来应了一声,眼睛滴溜溜直转,李荣就叹了口气说道,“之前你奉旨到司礼监来追查徐勋那几张夹片,咱家被人一时蒙蔽,还险些错怪了你。今天随堂崔聚畏罪自尽事发留下遗书,咱家这才悔之不及。所幸皇上宽仁大度,不但宽宥了前事,而且还授了咱家司礼监掌印,真是让咱家心生惭愧。接下来查问这件案子的事,还要请刘公公一块协力才是。”

崔聚畏罪自尽?这不是说,那个崔聚把这么一件事给背了?刘瑾又惊又怒,可转瞬间方才意识到重要的不是那么个无足轻重家伙的死活,而是李荣不知道在御前耍了什么花招,竟是轻轻巧巧把局面扳转了过来,而且还把司礼监掌印给夺了到手!

此时此刻,若用晴天霹雳四个字来形容刘瑾的心情,那也丝毫不为过。因为心中气苦,他实在没法在李荣面前再装恭敬,好容易才憋出一声一定尽力之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荣和陈宽联袂扬长而去。死死盯着那背影好一会儿,见后头一个内侍快步上来,他不等人说话就厉声质问道:“那老东西都蛊惑了皇上什么?”

“刘公公,小的真是不知道……”那内侍哭丧着脸答了一句,见刘瑾满面凶光,他慌忙解释道,“李公公一来就说有要事和皇上商量,又把咱们都挡在了外头。小的只看见,李公公的那个随从手上抱着一大摞卷轴,像是书画……”

“放屁,皇上对书画哪来这么大兴趣!”

而且,皇帝哪怕喜欢书画,也不至于因此而废了大事,定然是李荣另有捣鬼之法!

这宫里的事情,哪怕徐勋不打听,也自然有人来对他通风报信。当天晚上,张永登门拜访,绘声绘色地将刘瑾和李荣陈宽在承乾门对上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才唉声叹气地说道:“真是没想到,这原本一面倒的局面,竟是能给李公公这样轻而易举地扳回来,真是不能小觑了这些个老头子。皇上见着老刘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亲口答应了进他内官监太监。可即便是这样,老刘仍是气了个倒仰,这会儿大概正在拉着高公公喝闷酒。”

徐勋对于没能扳倒李荣却让其顺势上位,倒没有太大的挫败感。他之前那奏折原本就不光是为了陷害一把李荣而设计的,不过是因为萧敬的缘故得了个巧,顺势而为试一试。此时此刻,他思量片刻就问道:“老张,你可打探出来李公公对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打探出来,我才说不能小觑这些老头子!”张永用力一拍大腿,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道,“你知道李公公用什么打动了皇上?他竟是拿着为皇上选后的事切入,皇上自然高兴,紧跟着又是用当年旧事情分说话……他是从小带大皇上的人,你别看他当年都已经六十多了,还曾经让皇上骑在脖子上去游过御花园登过万岁山,真要说情分,咱们都得靠边站。现如今皇上给勾起了这些旧日情意来,一时半会是决计动不了他的。”

见张永直接说了一时半会,而不是长长久久,徐勋不禁莞尔一笑,心里却是千赞同万肯定。情分这东西不比其他,要搬出来当成挡箭牌使用,那当然是用一次少一次,总不能每次都灵光。更何况有刘瑾这些把朱厚照当成最大靠山的年轻一辈虎视眈眈,李荣哪怕继续把持司礼监,能呆多少年却是没准的事。

张永说完这话,见徐勋气定神闲笑吟吟地喝茶,他忍不住问道:“我说徐老弟,这回的事情老谷溜了,你之前还劝我能不沾手就不沾手,可结果怎么筹划了这么一场?要知道,你这回可是把李荣给得罪死了。”

“横竖老刘也看他不顺眼想拉他下来,我顺手推一把而已。谁让他自己私心太重?他曾经算计我很多回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勋答了这么两句,心里却很满意。早就得罪死了的人,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次。有了这一回的同仇敌忾,刘瑾自然就更加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这不是很合算?再说了,焦芳从前和李荣穿一条裤子,现如今却投了刘瑾,偏生刘瑾大好的局面一朝被李荣翻盘,要焦头烂额那也是该焦芳去发愁,他有什么好头痛的?

张永见徐勋答得爽快,心里不禁也有些佩服徐勋讲义气——把他张永摘出来自己却陷了进去,而且还仿佛并不因为如今这栽了个跟斗而生怨,上哪找这样仗义的人去?想着想着,他陡然记起才刚到手的一个消息,立时连忙说了出来。

“对了,前些日子鞑子奸细风波闹得最大的时候,西厂里头失踪了个小旗叫做江山飞,那会儿没顾得上,可今天我遇着西厂一个百户,他透露说奉老谷和钟辉的命去追查了这江山飞的事,竟说他在当年西厂散了之后去做过几年江洋大盗,后来又不知怎的被还是都御史的闵珪收服当了捕头,之后就领着刑部的半俸,所以怀疑此人在西厂呆了大半年泄露了不少消息。据说此人擅长高来高去,现如今刑部闵尚书也正在四处找人。同时在刑部和西厂的追查下还没消息,这人有些本事。而且他驼背,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论理是最好查的。”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5章 不能让我的人吃了亏!

驼背?一肩高一肩低?成化年间原本是西厂小旗,后来流落江湖当了大盗,又去跟了闵珪当了个捕头,还领着刑部的半俸,紧跟着又回到西厂去当了百户,近来又正好失踪了?

张永一说,徐勋立时就恍然记起了当初的旧事。要不是他当初听了徐经那番话,一时意动就以此为借口,让锦衣卫派了精干人来绘了影子图形,紧跟着又挤对刑部尚书闵珪去下海捕文书,把徐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老大人又怎么会使出杀手锏把他高高捧起,实则是把他撵到了保国公朱晖的麾下?

“原来如此。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不得了?不过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他就是本事再大,除非隐匿山野从此之后再不露头,否则必定在劫难逃!”

张永临走的时候,却是对徐勋那不得了的评价嗤之以鼻。徐勋并没有驳斥,也难怪张永瞧不起这等人,在这等皇权天下,侠以武犯禁,要想像武侠小说那样拉帮结派聚立山头,那是自个找死,而独行侠似的人物往往得靠作奸犯科来讨生活,更不敢惹官府,所以,厂卫这种地方,往往是聚集这种三教九流的最好去处。

打定主意回头就拜托现如今最强力的锦衣卫去追查此事,他便唤来阿宝问道:“阿宝,西院的徐经可回来了?”

“少爷,徐先生回来了,之前还打听过少爷是否有空,可得知张公公来了,就没敢过来搅扰。您要是想要见他,我这就去请他来?”

尽管阿宝才跟了徐勋一年,但伯府的好日子却在他身上反映得最是明显。小家伙直接长了将近半个头高,人也结实了许多,谈吐之间再也看不出从前运河上讨生活的光景。答话之后,见徐勋点了点头,阿宝正要出去,可听到后头的问话,他立时就又站住了。

“我之前也没来得及问,你家爷爷那边的活计如何?”

“回禀少爷,爷爷从村子里总共拉出了三四十号丁壮,因为闲……”阿宝硬生生把接下来的那个园字给掐断了在嘴边,这才讪讪地说,“因为那边都是一点点的改造设计,再加上临街商铺等等也是慢慢地改造,所以一时半会用不着太多的人。爷爷还说,毕竟是一直运河上讨生活的,不能把老本行全都丢了,如今运河上领号的就换成了我家七叔。因为金六叔去打过招呼,咱们家的生意比别家好做了许多。”

“你家爷爷倒是个两头不误的性子。”

徐勋随口一句感慨,见阿宝吓得跪了下来,他这才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我没有怪罪他,在运河上厮混了一辈子,要把老本行全都丢下一心一意到京城干,他这老一辈的人存着几分顾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既然如此,你给你家爷爷传个话,就说要做就要做大,别像从前那样小家子气,回头让他来见我,我可以给他本钱!”

“是是是……”

阿宝连忙磕了个头方才起来,觑了徐勋一眼,见其没别的话,这才一溜烟跑了出去。徐勋忖度干等着没事,索性就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随便乱翻,这一翻他却想起了之前打发回金陵探看章懋的陶泓,掐指算算小家伙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信却只捎来过一封,他不免有些奇怪。正思量着,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徐大人。”

“衡父请进。”

徐经从外间推门进来,穿过明间到了东屋,就看到徐勋手捧书卷坐在那里。若只是看那一顶方巾,寻常的石青色棉布直裰,再加上那闲适看书的样子,不过像是正在寒窗苦读谋求科举题名的少年书生,可人家却已经是血肉沙场上走过一回,如今虽说辞了封爵,可接下来十有八九还是会落到实处的新朝新贵!

于是,失神了片刻之后,他就上前长揖行礼,等徐勋抬手示意后,他才在其下手左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而,等徐勋开口问出第一句话,他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几分尴尬,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大人回来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也不敢带伯虎来搅扰。他好久没有到京城来了,听说闲园那边日日盛会,所以这些天都在闲园里头厮混。”

对于唐伯虎这么个人,徐勋的印象除了唐伯虎点秋香那一出中的风流才子,金装四大才子中的机灵百变,就是这人倒霉地遇上了一场大佬掐架,结果成了可怜的炮灰。要说名人,他这一世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了,可对于这么个才子倒还是兴趣不小——毕竟,打心底里说,吴中四大才子当中,后三个的名声加在一块,却还及不上一个唐伯虎。

兴趣归兴趣,听徐经这么说,徐勋就知道这才子的狂病发作,不禁莞尔笑道:“他在姑苏想来也是憋闷了那么多年,如今乍一到京城四处游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他去吧。倒是你这些天忙了两个通宵,不妨好好歇一歇,缺什么尽管对下头人说。”

“没事没事,大人救我于水火,这点小事是我力所能及的,当然应该竭尽全力。”说到这里,徐经顿了一顿,旋即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是那几出戏的效果虽是不错,可大人这一次一保举就是一万多人,是不是太过多了?我这几天在市井里头逛了一大圈,虽说百姓对这次胜仗大声叫好,可是儒生当中不少都对大人为下头请功颇有微词……”

“不是颇有微词,而是大加指责吧?”

见徐经脸色尴尬地沉默不语,徐勋知道这必然是事实,当即哂然笑道:“你放心,这事情我心里有数。我这次能够得胜归来,多亏了那么多人陪着我一块疯了一回,侥幸能够夺得大功回来,若是还让人压了下去,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是我的人就不能吃了亏,帮我的人也不能吃了亏,挺我的人就更不能吃了亏,我做人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宗旨!所以,这事情没有商量,哪怕我这爵位封不下来也无所谓,我早就决定了寸步不让!”

正如徐勋对徐经所说的那样,由于他在文官当中并不认识几个人,更不用提什么交情,对于他这寸步不让而皇帝又存心偏袒的架势,从内阁三老到部院堂官,全都是焦头烂额。某一日的文华殿便朝干脆完全成了唇枪舌剑的辩论大会,可不管老臣们引经据典拿出什么样的成例来,徐勋直接用了一招伎俩就让他们败退了。

那就是将宣府前卫的吴大海直接宣入大殿,让他扒了上衣给众人看伤疤。新伤老伤在这条光头大汉的脊背前胸胳膊上纵横交错,把朱厚照看得动容十分。尤其是近来刚刚长好的那几处仍旧露着鲜红嫩肉的伤疤,更是让之前反对最是激烈的几个大臣闭了嘴。

而徐勋更是抢在有人质疑之前朗声说道:“若是有人要质疑斩首的功勋,不妨去宣府清点一下各色脑袋。当然,时值盛夏,这东西的味道难闻,想要去的大人不妨做好心理准备。想说杀良冒功的大人,麻烦把哪个地方的百姓被杀良冒功给说说清楚,我也好让地方官府去清点户籍黄册……真是笑话,要真想杀良冒功,之前那近千军民我还用得着带回来,杀了冒功岂不最是方便?”

“我还是那句话,有功将士不赏,我不敢领受赏赐!”

见朱厚照完完全全是一副凡是徐勋说的我就支持的架势,已经顶了好几天就是不肯松口的刘健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朝廷赏功有法度,不能凭你一己之言。征虏大将军总兵保国公尚未有正式行文过来,这事便不能仓促决定……”

仿佛是存心和刘健作对,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报,钦差监督军务御马监太监苗逵回京,正在殿外候见!”

苗逵回京了?

这消息别说徐勋诧异,就连刘健等大臣亦是齐齐呆了一呆。紧跟着,早就看不惯这老太监的谢迁立时大声说道:“皇上,苗逵身为监军不告而回,这实在是悖逆抗上……”

“悖什么逆抗什么上,是朕叫他回来的!”

朱厚照见下头呆滞一片,不禁得意扬扬地笑了。叫你们争,我怎么能让我的人吃了亏?

“朕看你们成天争来争去的没个结果,所以就让曾经亲历这次战事的他回来好好解说解说。没错,保国公是这次的主帅,可苗逵是朕委派的监军,只对朕一个人负责,他总不会欺瞒了朕……来人,宣苗逵进来!”

随着苗逵大步进来,大殿之上的表情便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朱厚照并他身边侍立的刘瑾等太监眉飞色舞,下头刘健等等文官则是眉头紧锁,恰恰处在两拨人中间的徐勋则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变化,只在苗逵上殿的时候才让出了地方,又含笑点了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苗逵跪下磕头之后就朗声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察哈尔的小王子所部和永谢布鄂尔多斯的两个族酋打了起来,战况异常激烈!鞑子之间起了内斗,正是我大明之福!”

朱厚照一下子站起身来,脸上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皇上,这是刚刚从塞外回来的钱宁禀报,他就在殿外。”

“好,好!”朱厚照根本连看都不看那些大臣一眼,大声叫道,“来人,传钱宁!”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6章 杀手锏

从小就被一个太监收做养子,钱宁自是养成了八面玲珑的性格,平日见人,只要是对前途有助益的,他都能拉下脸来小意奉承。然而,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钻营过多少机会,可到头来年近三十却一事无成,若不是徐勋那日偶尔到北镇抚司,继而就听了李逸风举荐把他收进了府军前卫,他就凭着那小小一个锦衣百户的官衔,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够出头。

所以,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这一回可以说是豁出命去拼了——不论是在万全右卫城拉起虎皮做大旗骗了那许多军余从他出塞,还是乔装打扮混入沙城给守卫哨探下药,更是孤注一掷刺杀了阿古拉和巴特尔,亦或是之后随着数次惊险奔袭,甚至在徐勋等人回来之后仍然带着老柴火在草原上厮混了好些天——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拼命打下一个锦绣的前程来。此时此刻,当他昂首挺胸走上此前从未企及过的大殿时,他心里头的激动就别提了。

“微臣叩见皇上!”

朱厚照尽管从前在府军前卫见过钱宁,对其的左右开弓印象深刻,可除了这个还真不记得这个人有什么其他特长。然而,这次徐勋请功的夹片里头,对官阶不高的钱宁很是用了浓墨重彩,他不免便趁着人进殿行礼下拜的这期间,好好端详了一番这个昂藏大汉。好一会儿,他才欣然颔首道:“平身,再站起来给朕好好瞧瞧。”

“谢皇上!”

见钱宁利索地叩头起身,紧跟着身躯站得笔直,比之前头一次见面时更显英武,朱厚照不禁更高兴了:“很好,很好!想当初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那手左右开弓绝学,不用在打仗的时候实在是可惜了,果然你这次就建下了不世大功,也难怪徐勋对你赞口不绝,道是如此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世所少有,该当重赏,以为诸军楷模!”

皇帝直说了徐勋这番举荐的话,钱宁忍不住偷偷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对方正冲着自己含笑点头,他不禁心里滚烫,深幸自己跟对了人,于是立时朗声答道:“皇上盛赞,微臣不敢当。微臣那时候到了万全右卫城,见城中伤兵满营哀鸿遍野,情状惨不忍睹,所以这才起意前往塞外哨探。若不是徐大人神将军真的接应了上来,微臣断然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有这样的丰硕战果。况且,微臣能侥幸建功,亦是皇上英明天恩庇佑,这才让麾下将士能够一举功成!”

颂圣的话皇帝一般都是爱听的,然而朱厚照能够从太监那儿听到,在大臣那儿却是想都不要想了——人人都拿着他和弘治皇帝相比,恨不得耳提面命让他事事学先帝,谁会没事一个劲地赞皇上英明捧他?于是,听钱宁把这次的大胜全都归在自个头上,朱厚照一时高兴得眉飞色舞。

“好,好!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徐勋素来虚怀若谷,连你也是居功不自傲,何愁将来府军前卫练兵不成!”说到这里,朱厚照也不去看那些大臣们的脸色,急急又问道,“刚刚苗逵说,你才刚从北边回来,这草原上鞑子自个打起来的消息当真?”

“绝对当真。”

说到这个,钱宁一时又振奋了起来,忙一五一十地说道:“之前咱们突袭的那一支是小王子第二个儿子的本队,因为前头的军马都被小王子手下一个将军叫什么脱火赤的带过去攻打永谢布和鄂尔多斯的联军了,所以被我们钻了空子。听说这个倒霉的王子落在了敌人手里,被枭首传示各部,所以小王子大怒,向下头下了征兵令,他们的对手也下了征兵令,就是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仗已经打了三场,正闹得不可开交……”

钱宁见朱厚照果然兴致勃勃,索性又把道听途说的那三场战役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末了才再次翻身下跪道:“皇上,鞑子之前趁着先帝爷新丧大举入寇,如今却自个先内斗了起来,这正是报应不爽!都是皇上洪福齐天,此次徐大人神将军杨大人陈将军和苗公公张公公方才能不但克敌制胜,而且还让边疆能保一段时日的太平!”

“若真是如你所言,那可是天下之福!”朱厚照只觉得整个人前所未有地舒畅,一按身下的宝座,竟就这么站了起来,“你这功劳就按照奇功来记,一个指挥使朕觉得绰绰有余。”

短短一会儿工夫,钱宁已经是两回颂圣,而朱厚照更是忘形地就要直接封赏,听得刘健等人眉头大皱——朱厚照初登基就大张旗鼓地和他们唱反调,现如今要是再事事依着他,还不知道小皇帝接下来会折腾出什么样的名堂来。于是,瞅着朱厚照最高兴的当口,刚刚已经敏锐察觉到钱宁一时口快露出端倪的他立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上,封赏功臣是应该的。”知道这一道口子是再也堵不住了,刘健就打定了堵不如疏的主意,躬了躬身就看着钱宁一字一句地说道,“刚刚臣听钱宁所言,他领命应该只是去万全右卫城哨探,并没有得到军令出塞吧?虽则是侥幸建功,但这样违反军令之举,断然不可助长!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次徐勋神英能侥幸退敌,亦是不告而行,再加上杨一清和张永擅调大同军马,陈雄苗逵自万全右卫城擅自出动,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越权!之前徐勋既然是说将士军功当赏,臣等可以同意,但从徐勋神英到杨一清张永陈雄苗逵,乃至于钱宁,该当功过相抵,以免开了滥赏的先河!”

此话一出,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纵使是此前大为不满的大臣们,亦是颇为惊悸地看着刘健,仿佛想到了这位出身河南的阁老在位期间素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已经在心里打好了和稀泥腹稿的李东阳亦是惊愕不已,至于谢迁则是难掩面上喜色。

徐勋早在之前在宣府选择了和保国公朱晖分庭抗礼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接下来会是一路荆棘,之后千辛万苦大胜回来之后,他也知道这议功有的是擂台可打。然而,此时刘健就凭着越权两个字,就独断地用功过相抵想把诸人的功劳一概抹杀,他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恼怒。

钱宁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处说漏了嘴,竟是被刘健抓到了这样的把柄,一时面色大变,心中又悔又恨。然而,他再要开口时,不少文官已经醒悟了起来,一个个跟着慷慨激昂,他根本找不到插话的余地。就在他咬了咬牙,打算拼着被人指摘君前失仪也要痛骂一顿这些只知道在后方坐享其成的老大人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战机稍纵即逝!”

朱厚照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被刘健顶了回来:“皇上身为天子,说这话臣万万不敢苟同。如今天下承平,边疆的守将便应该循规蹈矩,而不是处处标新立异。要是谁都学了徐勋等人这般独断专行,那大明九边守将,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贸然外攻开边衅?”

“照元辅这么说,也就是说只许虏寇扰边,不许将士越过长城一步?”徐勋终于瞅准机会回击了一句,不等刘健回答,他就冷笑道,“那臣真是见识了,这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再者,今次本就是虏寇毁新开口长城大举入寇,以至于宣府军民死伤数千,掳走军民上万,至今被夺回的牛羊战马还只不到两成,军民更是不到一成。虽说大胜,但臣说实话是不敢当的。之所以要重赏钱宁等将士,为的便是提振士气,要九边军民知道,不是只有鞑子来打我们,我们一样能够砍了他们的脑袋当球踢!”

这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顿时激起了此番终于打了漂亮翻身仗的苗逵共鸣。见刘健脸色青白,他便笑眯眯地说道:“皇上,徐大人这话让奴婢想到了当年先帝爷在世时的旧事。奴婢要是记性还好,记得当年奴婢和保国公远征延绥时的那场胜仗报功的时候,元辅和诸位大人们虽说对议功大为不满,可先帝爷却是乾纲独断的。”

见朱厚照面色有异,他便慢条斯理地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如今皇上新登基,一干将士拼死得来的功绩却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通情达理的必然说皇上宽容大度,若是不晓事的,兴许心里头就得冒出来另四个字了。”

那四个字?不就是倚老卖老!

此时此刻,不但徐勋心里雪亮,暗叹苗逵这一招实在是太犀利,就是原本还想紧随其上的其他大臣,见朱厚照果然脸色铁青,也不由得犹豫了起来。本就讨厌苗逵的刘健在心里把这个首鼠两端的老阉奴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最后还是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真让苗逵说了这话出来,朝中早就蠢蠢欲动的某些年轻官员,必定要趁着机会鼓噪起来!眼见这关头,本以为今天用不着自己的李东阳只得徐行一步躬下了身去。

“皇上此前请新任司礼监掌印李公公到内阁赐下御札,拟升杨一清为以右都御史衔总制宁夏延绥甘肃三边,此事元辅和我木斋商量过后,决定令兵部部议。至于神英总领十二团营,毕竟太过仓促,不如徐徐再议,而封伯之事可与徐勋之事一并下廷议。张俊庄鉴仍任总兵,内阁并无异议。而御马监苗公公府军前卫监军张公公如何升赏,本就在内廷,不是臣等外臣应该插嘴的。至于陈雄等有功将士,兵部核功后再一一升赏为宜。”

“那就先这样,回宫!”

眼见朱厚照脸色阴沉地从龙椅上起身拂袖而去,群臣仓促之下只能稀稀拉拉地行礼。但从上至下都知道,这倚老卖老四个字,怕是在小皇帝心里发芽了。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7章 寒心

锦衣卫指挥使按制只有三品,但历朝历代以来,不少锦衣卫的头头都是几朝几代用下来的,劳苦功高再加上皇帝乐意提高他们的品级,渐渐的锦衣卫指挥使就不再是厂卫系统中的最高级别,就好比如今掌锦衣卫事的叶广,便是挂着从二品都指挥同知衔,而按照惯例,这个同知变成都指挥使,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惯例是惯例,他毕竟还不是都指挥使,之前朝中大佬们议定让徐勋掌锦衣卫事的时候,饶是他饱经沧桑早已经不是热衷仕途的年轻人,仍不免生出了一丝怨尤之心来。尤其是徐勋辞了此事之后,他那一腔不平就越发深重了。

他在锦衣卫几十年,从一介总旗到如今总领锦衣卫的都指挥同知,每一步都是走得扎扎实实,纵有一二冤案,也并不是他的本意。就好比曾经弘治十二年程敏政的所谓科举弊案,那些大佬们何尝没有暗示或是打招呼?如今为了制约徐勋,这些老大人们便义无反顾把他这一把年纪的抛了出来,打算挑着他和一个年轻人去斗,何其过河拆桥,何其卑鄙无耻!

因为心下的郁气,再加上如今白天暑气重,锦衣卫又积了几桩需要和刑部会办的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勉力一一料理完,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就发起了高烧,一连告假了好几天只在家里养病,北镇抚司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了李逸风去办。偷得浮生半日闲,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他少有地享受到了含饴弄孙的乐趣,一时倒也逍遥。

这一日一大早,小孙儿正捧了碗跪在床榻前笨拙地服侍他吃药,一阵敲门声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老爷,府军前卫徐大人登门拜访。”

叶广早从李逸风那里听说,徐勋正在和朝中大佬们因为军功的事在扯皮,所以他这一病只是此前兴安伯府送过一些药材补品来。此时听到徐勋来了,他一愣之下立时呛得咳嗽了两声,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药汁子已经溅了几滴在小孙儿脸上。见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委委屈屈瞅着自己,他连忙拿起一旁的手绢在其脸上擦了两下,这才歉意地说道:“有客人来了,尧哥儿先回房去看书。”

“可爹爹出门的时候说,不让您见外客劳累,您这病还没好呢。”

听着小家伙清亮的声音,见其脸上满是固执,叶广也不知道该感慨自己这孙儿孝顺还是该埋怨小孩子不懂事。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面颊,他便二话不说下了床,趿拉了鞋子正要去找衣裳,他一扭头,就看见叶尧抱着他的那一堆衣服退到门边,一副打算夺门而逃的架势。见这光景,他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沉下脸来正要喝骂,小家伙却又犹犹豫豫转了回来。

“衣裳还给爷爷……不过,您见客需得我陪着,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爹爹回来肯定要责罚我没照顾好您!”

“你这孩子!”

徐勋在外头正堂上坐了老半晌,茶也喝了半盏,这才听到外头一阵说话声。隔着那一层斑竹帘,他影影绰绰看见外头人影近了,他连忙放下了手里那一只全新的成化窑青花茶盏,又站起身来。下一刻,门帘就被人高高挑了起来,紧跟着,就只见一个小童儿扶着叶广进了屋子。不过是数月不见,他就发现叶广的面色蜡黄神情憔悴,行动之间竟也有些迟缓,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于是,打招呼寒暄过后,他不免又欠了欠身。

“若早知道叶大人这一病不轻,我就该早些来的。”

“早来晚来都是来,徐大人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叶广呵呵一笑,突然瞥见一旁的小孙儿叶尧正在偷觑徐勋,他便拍了拍那小脑袋道,“这就是爷爷对你提过的徐大人,快去上前磕个头。徐大人可不比你爷爷只知道抓人没上过战场,才刚立了老大的功勋回来。”

徐勋这才知道扶叶广进来的不是叶家的僮仆,而是叶广的小孙子,不禁愣了一愣。见叶尧不过七八岁光景,脸上还一团稚气,可偏要一本正经装小大人似的,上前一本正经屈膝磕头,他连忙起身一把托起了那双胳膊,把人扶起之后上看下看,这才冲着叶广笑道:“叶大人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好看么?我才长他几岁,就让他给我磕头?”

“有志不在年高,你这年纪别人中了举就已经是少年神童,怎及你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来!再说了,受了这个头,你总得给一份像样的见面礼,之前要不是他通融,我这个当爷爷的还没法出来见你,这小家伙就惦记着他父亲让我少见客的话。”

“哦,这么说,我还应该贿赂贿赂他?”徐勋闻言哈哈大笑,所幸他出门在外,身上总喜欢带些小玩意儿,略一思忖就从腰间解下荷包递了过去,见叶尧警惕地退后几步仿佛不敢收,他就板起脸说道,“打开看看,要是真不要就还给我,还有大把人跟在后头要呢!”

叶尧被徐勋说得生出了兴致,犹犹豫豫伸出手去,等抓在手里解开一看,见里头竟然是一个骨牌,他不禁大为奇怪,抓在手里就对徐勋问道:“徐大人,这是什么?”

“这是这次我从北边虏寇那里得来的,算是战利品。要是嫌血光凶气就还我,不然就留在身边玩玩,日后等你长大了,自己也上阵杀敌抢这些东西来!”

“好!”叶尧一下子眉飞色舞,紧跟着才想起去看叶广。见爷爷只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如释重负,抱紧双手又像模像样做了一个揖,“多谢徐大人厚赐!”

“长者赐,你这做晚辈的也该有个回礼,去,到书房好好写几个大字送给徐大人!”

叶广见叶尧口中答应着就退出了正堂,这次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收回眼神时,见徐勋笑吟吟看着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年纪大了,不免宽纵些孩子。尧哥儿性子和他爹类似,都有些犯执拗,所以他爹到今天也就是个锦衣百户,我一直都不给他什么正经职司,免得他一不留神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如今我在还好,倘若我不在,还有谁会回护他。”

“叶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且不说你虽还不到说廉颇老矣的时候,就算是真的七老八十了,没看朝中那许多年过八旬的老大人们还正老当益壮么?退一万步说,就是将来你不在了,只要我在一日,令郎和刚刚的尧哥儿就会照应到底。”

听到这丝毫没有一丝凝滞的话,叶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眯了眯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徐大人,虽说我不是那等恋栈权位的人,可人非草木,总是有爱恨,原本你可以顺理成章揽在手上的锦衣卫,却生生拱手依旧让了给我,这情分我心领了。我当初在金陵不过是一时爱才,随手结一个善缘,要说这情分你早就还了,此次大可不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撵着往别人的饭碗里夺食!”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叶广不禁哑然,随即莞尔笑道:“既如此,那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便是活该……我也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只要我叶广在一日,这锦衣卫便绝不会做不利你的事……”

“叶大人一言九鼎,我虽然年轻,但也可以给一句明话。只要你在一日,这锦衣卫的位子,我便不容别人染指!”

等到叶尧终于写出了自己满意的一幅大字,双手捧着匆匆回到大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爷爷和徐勋坐在一块品茗谈天的情景。眼看徐勋接过字细细一看,旋即就笑眯眯地夸奖了他两句,他不觉挺起了小胸膛,满脸的高兴,及至叶广笑容可掬地说等他长大了,就荐到徐勋的府军前卫去,他就更眉飞色舞了,哪还计较客人呆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父亲容许。

徐勋一直在叶宅盘桓了一个下午,又刚巧碰上了来向叶广禀报事情的李逸风。得知徐勋上门探病,视叶广为恩主的李逸风异常高兴,索性死皮赖脸地磨着徐勋等自己说完正事一块走。而两人辞了叶广从叶宅出来,徐勋正要上马,李逸风却笑说道:“时辰还早,徐大人可有空和我找个地方小酌两杯?”

知道李逸风是有话要说,徐勋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他带着阿宝跟着李逸风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家偏僻到几乎不像样的小酒馆时,才一坐下来,李逸风就沉下脸说道:“大人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这次一病,我逼问过诊脉的大夫,说是不再劳心劳力至少还有五六年,可要是照如今这样……只怕也就是三两年!”

见李逸风说完这话就抄起满溢的酒碗一饮而尽,徐勋不禁呆了一呆,老半晌才问道:“叶大人自己可知道?”

“肯定知道,大人又不糊涂,这些他哪里会不清楚!要不是几十年劳累却还被人卖了,他何至于有这次的病!”李逸风忿然一拍桌子,随即就看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大人,我算是看明白了,任凭你有多少功劳苦劳,咱们这些鹰犬在那些老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叶大人有些话不好说,可我说!我不想将来给人卖了,当初那些老大人为了程敏政的事做了那些腌臜勾当,这卷宗我可以调给你看!”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48章 狂生

闲园。

藕花塘,石假山,生了青苔的土墙,塘边墙下一棵垂下千万丝绦的柳树下头,是一座丝毫不见任何富贵气息的草亭,就连石桌石凳都是大块的原石,几乎不见多少雕琢痕迹。这会儿一个三四十岁书生坐在藕塘前的树荫下垂钓,六七个人正在那边厢作诗,有人摇头晃脑闲适十分,也有人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垂钓的书生方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以此次出战大捷为名起诗社的士子们,慢悠悠地吟了几句。

“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马捷,酬知性命轻。孟公好惊坐,郭能使横行。将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

觉察到背后一阵窃窃私语声,他提起那不过一两围小鱼的竹篓,往藕塘中就这么一倒,见两尾鱼落入水中立时一摆尾,须臾就潜入了那些莲叶当中,他便把鱼竿往肩头一搁,提着空空的竹篓不紧不慢地走了,嘴里却还吟着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见他径直往小道深处走去,几个士子面面相觑之余,便忍不住有人问可认识此人,结果一个问一个,竟是全都不知道。这时候,终于有个不忿地站起身说道:“不过是能做几首歪诗,制艺必然及不上我们,理这等狂生作甚!想当初吴中四大才子何等自负,可也就一个徐祯卿多年受挫才中了个二甲传胪,足可见才子之名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