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着刘瑾的面却不得不勉强按捺着,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刘公公说的是……说起来此次升任刑部尚书,我这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要知道廷推送上去的名单有三个人,屠勋在刑部资历老,王华有谢阁老撑腰,儿子王守仁从前又和皇上有些缘分,最后怎定了我?”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刘瑾顿时恼火了起来。他盯着焦芳看了老半天,这才重重哼了一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事儿是皇上御笔一勾定下的,除了俺,还有谁能那么大能耐能劝着皇上决定一个刑部正堂?就连那徐勋都不敢!”

这一句话透露了太多的讯息,焦芳只觉得心里翻滚得厉害,好容易才赔笑道:“那是那是,公公在御前的宠信无人能比……只不过,那徐勋胆大包天,他还会有不敢的事?”

“他进京才一年,认识几个人,到哪举荐一个刑部正堂?”刘瑾想到徐勋那时候的知情识趣,脸上一时满是笑容,“所以,皇上一问他,他就推辞说自己推举不出这种人才,俺才立刻举荐了你。你之前替徐勋说过几次话,皇上对你印象深刻,再加上廷推本来就有你的名字,当然立时三刻就勾了。这次清理天下刑狱正好是个机会,办好了还愁没有圣眷?”

纵使焦芳和李荣也打过多年交道,可李荣从来没有像刘瑾一样用这种居高临下吩咐的态度对他说话,一时焦芳心里异常不是滋味。亏得他反反复复用身在曹营心在汉来安慰自己,沉住气后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刘公公好意我知道,只不过,从前我是吏部左侍郎,距离尚书之位不过一步之遥,而马文升垂垂老矣,此番又正好成了众矢之的,只要他去位,我就能顺理成章拿捏住吏部,到时候天下官员升迁尽在手中,岂不是比刑部更好?”

刘瑾闻言一愣,这才隐约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然而,他素来是刚愎的人,对于焦芳本就有几分看不上,这会儿顿时趁势霍然站起身来:“怎么,俺给你尽心竭力谋划前程,你还挑三拣四的?你以为俺不想把吏部尚书拿到手啊,马老头是众矢之的,可这次的上书偏讨了皇上喜欢,这一时半会下不来,人又是老而不死的,你一大把年纪了,等多少年才能等到那位子?”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当即气咻咻地端起茶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俺没工夫和你多说了,这还要紧赶着回宫去,你自个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焦芳还想再说,可看到刘瑾满脸不耐烦,不得不忍着心头火气告辞离去。等到出了门一上自己的轿子,他方才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结果这会儿四个轿夫正打算抬起轿子起行,吃这一捶,左前方的那一个一时脚下一个趔趄,这轿子立时砰然落地,焦芳一个措手不及,在轿子里撞了个东倒西歪,最后甚至一个前冲跌出了轿子。虽然旁边服侍的小厮见机得快相扶一把,可他的膝盖还是重重碰到了地面,一时疼得脸都青了。

“老爷……”

“小的该死!”

尽管那肇事的轿夫慌忙磕头求饶,可这膝盖的疼痛不过是在肉里骨子里,焦芳心里的刺痛却是根本忍不得。紧咬牙关克制着没有在刘瑾的私宅门口发火,他勉强支撑着坐回了轿子之中,随即方才艰难地迸出了一个字:“走!”

四个轿夫面面相觑了一会,最后还是不约而同战战兢兢扛起了轿子起行,而那小厮则是冲后头两个家丁打了个手势就匆匆跟上。等到这几个人消失在了的夜色之中,刘宅门口方才有人拔腿往里走去通知了刘瑾。

“一把年纪还毛毛躁躁的,要不是俺手里没人,怎么会用你!”刘瑾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放下了这一茬,突然又冲着那小厮开口问道,“俺大哥他们接来了没有?”

“回禀公公,大老爷他们尚未到京城,只有两位侄少爷今天已经到了。”

刘瑾闻言一愣,随即立刻站起身来:“来了也不早告诉俺一声,快把人叫来俺瞧瞧!”

等到那小厮三步并两步冲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两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进来给他磕头,他便仔仔细细端详了两人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咧嘴笑了:“好,好,俺总算也找着几个自家人帮衬。你们两个,都叫什么?”

“叔父,侄儿刘二汉。”

“叔父,侄儿刘奎。”

见两个人头磕得异常利索,刘瑾一时眉开眼笑,又大量片刻方才一拍扶手道:“好,都起来,今天中秋节,陪着俺好好看一看月亮,俺总算是有自家人陪着过中秋了!”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64章 英雄配美人?

尽管徐勋早早加官晋爵,但班师献俘却还是得等到主帅保国公朱晖班师回京。不同于上次和苗逵搭档一口气保举了两万余人的军功,这一次朱晖货真价实是灰溜溜的,人不过是从宣府到万全右卫城打了个转,连鞑子都没看到影子,这军功就全都被徐勋带着几个人抢了个精光,而且可以说是半点都分润不到他头上。不但如此,他家里的儿子还捅出了一桩直达天听的官司。于是,强打精神把献俘之类的事情全都做完了,他立时闭门在家生闷气。

小皇帝都已经下令清理天下刑狱了,他这当口要是上蹿下跳活络,不更显得理亏?还不如好好在家里呆着看看风向再说。所以,哪怕是几位阁老和部院大员多有暗示,他却一概不理会,家里人都放了出去留意各家动静,尤其是徐勋那儿。

这一天上午,在水榭中休养的朱晖就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几乎蹭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再三确定道:“你真的看准了,那是皇上?”

“小的肯定没看错,小的在兴安伯府门前蹲了好几天了,曾经见过宫里的张公公,这回是他跟了一个年轻公子来的,后头还有几位显然是宫中贵人模样的陪着,再加上那做派,必定是皇上无疑。因怕人发现,小的只敢远远站着,只听那位张公公对的皇上说,今天钱宁纳妾,正好去凑个热闹喝杯喜酒,只可惜他那房子狭窄了些,小的这才回来给老爷报信。”

“你下去吧!”

朱晖摆摆手吩咐那小厮退下,面色一时有些阴晴不定。他确实是把徐勋恨得牙痒痒的,可真要说报复,他一个空头勋贵,那些文官看中的是他曾经在京营和十二团营多年的人脉,看中的是他手中掌过军权,指不定还要挑着他去和徐勋这小辈去斗,他怎能让他们遂了心愿?而且,今天皇帝能够因为徐勋,而对那个才刚升官的钱宁刮目相看,甚至还去亲自参加他的纳妾之礼,这说明什么?

公卿贵戚一旦没了圣眷,那比那些得罪了皇帝的文官还要可怕。那些文官好歹顶了一个清正刚直的名声,在士林之中被竖为典范,可他要是没圣眷就完了,这子孙全都要靠边站!

想到这里,他立时一咬牙喝道:“来人,更衣!”

倘若徐勋知道朱晖竟然把朱厚照要去看钱宁纳妾的事情归到自己头上,他一定会大呼冤枉。这一桩姻缘是在沙城结下的,郎有情妾有意,他自然就允了钱宁,本打算钱宁升官之后操办此事的时候,他去喝一杯喜酒送一份贺礼,算是给此番建下大功的钱宁一个大面子,这就够了,可谁料到张永竟直接把朱厚照给三言两语说动了过来。此时此刻,见朱厚照一马当先兴高采烈,他忍不住斜睨了张永一眼。

“老张,你这刚升了御马监太监,也不稍微低调些!”

“有什么好低调的,你好容易设计把闵珪拉了下马,越是这时候就越得给你做面子。”张永嘿然一笑,见前后左右都知机得隔开几步距离,他便策马往徐勋靠近了几步,又低声说道,“你知道老刘今天为何没跟来?他派人去接家里的亲戚,现如今有两个侄儿来了。皇上说要见见他那两个侄儿,他紧赶着去找人教导他们礼仪,今天这才没顾得上出来。他是有亲戚,可你家里那些亲戚你信得过?钱宁是你这一回一手提拔上来的典型,给足面子做足派头,还愁他将来不对你忠心耿耿?”

徐勋被张永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想想自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确实也不在乎那些御史弹劾带着皇帝出来胡混,于是不得不点了点头。然而,这还确实真的是他头一次去钱宁家里,在走了两回冤枉路之后,他终于带着朱厚照一行人拐进了那条不怎么宽敞的胡同。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有人影逃也似地从里头跑了出来,一面回头看,一面还叫嚷着什么。跟着朱厚照的那几个护卫经历了上一回的事,此刻无不是如临大敌,可徐勋一眼就认出了那样貌滑稽的人,顿时笑着策马前行了几步。

“钱宁,你这是什么样子?”

“啊,大人!”

披散着一身大红衣袍的正是钱宁,不但如此,他头上还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新郎冠,面上不知道被哪个不着调的人涂得红一块粉一块。听到徐勋呵斥,原本就有些狼狈的他连忙肃立行礼,可顶着这样儿实在是严肃不起来,只能哭丧着脸说道:“回禀大人的话,都是马桥和其他那些小兔崽子捣的鬼,硬是说这大好日子不能只摆几桌酒算完,结果把卑职打扮成了这样子……”

“这样子怎么了,我看这样子很好啊!”

钱宁突然听到后头传来了这么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一愣之下就抬起了头,待到认出那人来,他的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几乎能塞进一颗鸡蛋去。老半晌,他才慌慌张张撩起了袍子,待要下跪的时候,却吃徐勋一个眼神止住了。饶是如此,他仍然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皇公子,您怎么来了?”

“你这回是英雄配美人,我当然要来看个热闹!”朱厚照用马鞭在手里敲了两下,笑吟吟地说道,“好了好了,别堵在这儿,回去报个信,让他们全都管好一张嘴,不许见着我就乱成一团。还有,不许告诉你家婆娘小子,还有那个你要娶的美人!”

眼见钱宁连声答应后就转身要跑,徐勋立刻叫住了他,又跳下了马来,笑着说道:“别忙,我和你一块过去!那些个小子向来就爱闹爱玩,你这样过去他们兴许还以为你是玩笑,镇不住他们!”

“是是是,大人和我一块去就最好了!”

钱宁一面答应一面小心翼翼陪着徐勋往自家门口走。这时候,徐勋方才沉声问起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宁自然不敢隐瞒,那脸色竟是比哭还难看:“大人,卑职家里婆娘也不知道是听了谁撺掇,突然在那撒起了泼,还拿着扫帚赶了卑职出来,浑不顾里头都是咱们府军前卫上上下下的军官。卑职这是怕您来,打算去请岳父来治治她,谁知道不但您来了,而且……”

“而且皇上也来了?”徐勋没好气地冲着钱宁哼了一声,“这要不是我自告奋勇跟着你进来一趟,待会皇上进去,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就凭你这家宅还没管好的德行,那会儿在沙城也好意思和我提要纳妾?你就不怕纳了这何彩莲,你家里鸡犬不宁!”

“卑职怎么知道家里婆娘这般彪悍,英雄美人,原本就是佳话……”

见钱宁这心虚的样子,徐勋又好气又好笑,眼看钱家门到了,他便推了钱宁一把示意他上前。果然,钱宁那顶着个新郎冠的头在门口只一露,里头就丢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来,随即咣当一声砸在对面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徐勋正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走在前头,就只见钱宁呆呆地往背后那砸碎的瓷器瞧了一眼,旋即突然气急败坏地冲进了院子。

“你这是干什么,家里总共就这么一件宣德窑的好东西,你要砸怎么不把自个给砸了!”

“宣德窑怎么了,反正平白是别人享受,我这黄脸婆算什么!”

听到里头那毫不留情的喝骂,紧跟着就闹得更不像样子了,徐勋终于忍不住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旋即跨过门槛进了门。眼见那边厢院子里钱宁和一个妇人正扭在一块,而旁边则是好些个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乱的军官,他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声。下一刻,随着好几个脑袋别过头来望了一眼,仿佛是传染似的,一时间四下里寂静无声,就连钱宁的婆娘也闭嘴了。

“大好的日子,这是闹得哪一出?”

徐勋慢悠悠地走上前去,见刚刚还在起哄看热闹的年轻军官们呼啦啦全都散到了一边,一个个站得犹如平日站军姿似的挺拔笔直,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径直来到了钱宁妻子的面前。见她不到三十的光景,眉眼虽然还能看出几分少女时的风情来,可脸上已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岁月风霜,腰肢也已经明显露出了发福的前兆,再加上这会儿披头散发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市井泼妇。而在她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子正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看他,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

“钱宁,这便是你家夫人和儿子了?”

事到如今,钱宁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当着徐勋的面却不得不尴尬地点头,又冲着那女人道:“还不快行礼,这就是平北伯!”

“啊!”

钱宁的娘子潘氏立时恍然回神,慌忙道了个深深的万福,可这膝盖才弯下去,她便被徐勋一把搀扶了起来。她在底层厮混了好些年,对于男女授受不亲这些规矩看得自然不甚重,可想想刚刚自己那样子给这位地位尊贵而又俊秀的少年新贵看去了,总觉得臊得慌。可接下来徐勋出口的一句话,却让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都要封三品诰命淑人了,怎么在这大好日子里和钱宁闹起来了?”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65章 妻妾和人情

三品诰命……淑人?

潘氏一时呆若木鸡。她嫁给钱宁的时候,虽说钱宁便已经是南京守备太监钱能的养子,可那老不死的太监下头又不止这么一个养子,所以她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钱宁是恩荫了锦衣卫百户,可区区一个百户又有多少钱粮,养活妻儿就已经紧紧巴巴,她从做针线到给人洗衣裳,哪里有什么官太太的体面的?按说百户的妻子也该是有品级的外命妇,可朝廷的世袭百户不知凡几,而且往往大多数都终身难以上升一步,这封妻荫子自然无从谈起,诰命也是不升不给,说出去都没人敬。

老半晌,潘氏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伯爷,您说的……您说的是真的?”

“钱宁既然进封了正三品府军前卫指挥使,接下来当然要封你三品淑人的诰命,这妻凭夫贵原本就是朝廷的规矩,我怎会诓骗于你?”说到这里,徐勋便不悦地看了钱宁一眼,“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对嫂夫人说清楚!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待会新人进门,还要给你和嫂夫人敬茶,外头还有其他客人!”

一席话说得钱宁慌忙溜到里头去重新洗脸打扮了。这时候,徐勋才招手示意马桥过来,见这家伙讪讪地挪着步子上前,他哪里不知道马桥是生怕自己骂他袖手旁观,却只是狠狠瞪了其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是来贺喜的,这喜酒就不能白喝,内内外外收拾布置一下,钱家的人不够就去外头请人来帮忙,有你们这样慢待他这个上司的?”

见马桥点头如小鸡啄米,转身就要走,徐勋又把人叫住,低声提醒道:“去给他们全都提个醒,小侯爷人已经在外头了。”

在府军前卫,那小侯爷三个字简直是如同圣旨一般管用。马桥那脸色刷的白了,看热闹的心思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不说,转身跑回去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踉跄。随着他把话带到,那些个军官立时各自分派了任务,不过是须臾的工夫就把一片狼藉的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趁着朱厚照还没进来,徐勋便招手叫了钱宁的儿子过来,得知他小名叫做阿毛,大名叫做钱金,他一时不禁莞尔。

“伯爷,都是穷怕了,所以才给他起这么个俗名。”潘氏已经完全给徐勋的做派镇住了,连忙讪讪地解释了一句,随即方才欲言又止地说,“您刚刚说的诰命淑人……”

“我说的是真的,不过,你要是闹腾大发了,你家汉子气急败坏做出了什么冲动的事情,比如说休妻……”见潘氏一下子面如土色,徐勋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亲切地说道,“当然,他要是敢这么做,我第一个饶不过他!嫂夫人跟着他吃了这许多苦头,现如今当然应该妻凭夫贵享享清福,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前程。至于今天就要进门的新人,不妨放宽心一些。你有诰命在身,还怕没底气?”

潘氏终于醒悟了过来,眼睛一红就要向徐勋下跪,吃徐勋又扶了起来,她连忙按着一旁的儿子钱金给徐勋磕头。见徐勋含笑扶起了小家伙,又摸了个小金锞子当见面礼,她越发觉得自家汉子的这个少年上司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因而当徐勋让她进去好好装扮装扮,别让新人给比下去了,她想都不想就连声答应,一把牵了钱金匆匆回屋。

这边刚刚安顿好,朱厚照就已经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一见四下里的寒酸模样,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方才看着徐勋说道:“才封的三品指挥使,就住这儿?”

“您也知道是才封的,就算赏了银子,一时半会哪里那么快准备好宅院?”

朱厚照东张西望,脸上越发懊恼了:“早知道我就赐给他一座宅院了!”

“皇上您说得容易,您本来还打算赐给徐大人一座府邸来着,可是户部尚书韩文一个劲哭穷,最后还不是徐大人主动不要,这才算消停了?徐大人都没得着,更何况钱宁!”张永抓紧机会上了眼药,见朱厚照果然悻悻然,他方才得意地给徐勋使了个眼色,这才假意叹息道,“哎,不过这地方确实太狭窄了一些,到时候连个摆酒席坐的地方都没有。”

朱厚照一边听一边眉头大皱,而徐勋越听越觉得张永话中有话,少不得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问道:“你究竟捣什么鬼?”

“嘿,这说出来就不灵光了,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见张永这么一副卖关子的模样,徐勋想想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于是乐得袖手旁观。不多时,装束一新的钱宁终于出了屋子,这下子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之类全都不见,人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原本就虎背熊腰,脱下那身不伦不类的大红衣袍,换上了那身军袍,当然犹显英气。而潘氏也很快牵了钱金一块出来,她特意用冷水敷了眼睛抹了些脂粉,又穿上了平日最好的一件销金衣裳,松松绾了个发髻,看上去倒平添了几分妩媚,就连钱宁也没想到刚刚的恶婆娘摇身一变竟成了这样子,一时竟有些呆了。

就在钱宁回过神来赶着去给朱厚照行礼,又讷讷解说已经在附近的福韵楼定了四桌席面,届时请大伙吃酒的时候,外头终于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跟着就有一个少年军官一溜烟地跑了进来,口中还大声嚷嚷道:“来了,来了,新人来了!”

那少年军官是府军前卫中的一个百户,刚刚被人哄笑着挑了在大街上守候新人的轿子,不知怎的竟是没注意到徐勋这一行人,这会儿嚷嚷着一进门先是看到了徐勋,随即又认出了朱厚照,他一下子就傻在了那里。就在他蠕动着嘴唇险些就要叫出一声皇上的时候,旁边的马桥终于适时阻止了他。

“新人来了,赶紧让开一条道,否则怎么让钱大人挑盖头!”

要是没有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在场,钱宁一定会分外兴奋这抱得美人归的一刻,可这会儿看到那戴着盖头身穿粉红色褙子的女子进了门来,他却感到了一丝紧张。尤其是在朱厚照那左一声右一声的催促下伸手去揭盖头的一刹那,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这大好的日子,我来得不晚吧!”

徐勋愕然回头一瞧,见是保国公朱晖,他顿时愣住了。瞥见张永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忍不住一胳膊肘撞了过去:“这就是你说的等着瞧好戏?”

“那是,我早知道保国公在你家门口放了人盯着,今天在你家门口特意提高了嗓门说钱宁这房子寒酸,他怎会不来?别人出钱给钱宁换房子,人情却是你的,还有比这更美的事?”

“老张,我还以为我自个最会算计,没想到你比我更精打细算!”

“过奖过奖,咱们是穷人,不学着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怎么行!”

这两人在这嘀嘀咕咕,朱晖却已经进来了。见到朱厚照的时候,他还微微露出了几分愕然,随即很得体地用了一个朱公子的称呼搪塞了下去,让朱厚照那原本有些不好看的脸色和缓了几分。紧跟着,朱晖就笑着让随从递上了一个锦匣。

“钱宁,此次你能随平北伯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归,可说是英雄美人的一段佳话。我这个一无所得的主帅也没什么好东西恭贺你这喜事,这是阜财坊手帕胡同一座三进院子,便送了你。你好歹也已经是三品指挥使,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再窝在这地方像什么话?地方我都已经布置好了,你在这边行过礼后,便过去看看新房吧!”

保国公朱晖居然主动承认自己此次一无所得,又送上了这样一份少有的贺礼,周遭众人一时全都呆住了,作为当事人的钱宁看着那送到面前的锦匣,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只能拿眼睛去偷觑徐勋和朱厚照。见徐勋只是笑吟吟的,朱厚照一会皱眉头一会沉思,他不禁干咳了一声:“保国公如此厚意,卑职怎么好意思……”

“保国公既是如此好意,你就收下吧!”

徐勋笑着开了口,又冲钱宁使了个眼色。这时候,本就心痒痒的钱宁再一看朱厚照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终于如释重负,慌忙接了东西在手连声道谢。而朱厚照看钱宁接了东西,竟是似笑非笑地说道:“保国公倒是有心。”

小皇帝这话听不出多少喜怒,可脸上终究没什么恼色,朱晖心头一松,忙笑道:“麾下出了这样的勇将,也是我这个不成器统兵大帅的福分,自然应当来贺一贺。当然,出了平北伯这样的少年英杰,那就不但是我的福分,而且是大明朝的福分了。”

这赤裸裸的奉承听得徐勋的耳朵都有些发痒,可却仿佛挺对朱厚照的胃口。他歪着头看了朱晖好半晌,终于算是接受了这番说辞,点点头就大手一挥道:“好了好了,宾客既然都到齐了,那就赶紧揭盖头,看看是怎样的美人迷了咱们的英雄!”

有了小皇帝这句话,钱宁终于再不犹豫,众目睽睽之下就拿着秤杆挑开了那方销金盖头。当看清下头那艳若桃李的容颜,饶是他此前见过何彩莲的颜色,这会儿也是激动万分,更不用说周遭那一连串惊叹赞叹声,让他情不自禁地飘飘然了起来。

“不错不错,算你有些福气!”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往后退了两步,把地方让给了那些争先恐后想一睹为快的年轻军官。见徐勋也跟着退了出来,他才对着其低声说道,“漂亮倒是漂亮,只不过艳俗了些,比起前时唐寅画里头的那个美人,还是少了些什么……哦,也不及沈姐姐漂亮!”

听了皇帝最后加上那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徐勋不禁莞尔。小丫头年纪还小,尚未完全长开,要说美艳,自然是及不上何彩莲,他自己瞅着好就行;至于唐寅的那一副美人图,这又不是后世的照片那般清晰逼真,朱厚照愣是能觉得一幅画比活生生的何彩莲漂亮,那究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那会儿答应得太快,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样子已经忘差不多了,依稀只记得是一个女子打伞护着一小童过桥……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66章 一笑泯恩仇?

纳妾不同于娶妻,而钱宁还没有到那等在家里内外立起规矩的地步,因而,虽是一大堆人围着他新纳的美娇娘上上下下瞧看,有人啧啧赞叹,也有人窃窃私语,稳坐钓鱼台的他却非但不恼,而且还笑眯眯的,心里更生出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快意来。

又升了官,又得了美人,豁出命去拼这一回,实在是值了!

一旁坐着的潘氏也是满面笑容,哪里还有刚刚气急败坏的母老虎状。三品淑人的朝廷诰命,总比男人易变的心更稳妥些,况且徐勋还说绝不会让钱宁宠妾灭妻,又仿佛对她的儿子颇有善意,再加上平白无故得了一座宅子,她那最初的一丁点醋意也都飞到爪哇国去了。这会儿喝了年轻漂亮的何彩莲跪下敬的茶,她只觉得通体毛孔都是舒坦的,竟还说出了几句异常软和贤淑的话来,给钱宁做足了面子。

这些该走的礼仪结束之后,福韵楼的席面也送到了。然而,由于保国公朱晖死活说这边地方小摆不开,于是钱宁觑了觑朱厚照和徐勋的脸色,便半推半就吩咐转到新宅子摆酒宴客。所幸两个地方相隔只两条胡同,一应人等跟着保国公府的人一到地头,马桥看到那三间三架的黑油锡环大门,一色白墙黑瓦,门内隐约可见第一进的正房,他就头一个惊叹了出来。

“老钱……咳咳,钱大人,光是这一栋宅子,怕是没有一两千的银子怎么都拿不下来!”

对于马桥临时改口的称呼,钱宁心里熨帖,面上却还诚惶诚恐地看着朱晖说:“保国公实在是太客气了,这么一份大礼,实在是让我受之有愧……”

“别受之有愧了,这房契保国公都已经过户到了你的名下,难不成你还让人收回去?”刚刚朱厚照不管不顾地从锦匣里头把房契拿了出来过目,这会儿就没好气地打断了钱宁的话,“这一大帮子人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快带咱们进去看看保国公送你的这新居如何!”

钱宁这才赶紧侧着身子在前头领路,才绕过一堵大影壁,立时就有青衣小帽的两个小厮迎上前来行礼,他心知肚明这是朱晖一块打包附赠的,不禁斜睨了这位保国公一眼。虽知道人家这份人情绝不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心里依旧是高兴得了不得。

然而,就在这时候,徐勋瞅着屋脊上的瓦兽,突然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保国公这宅子,从前也应该有些来历吧?”

朱晖这一路走,一路都在仔细留意朱厚照的脸色,但凡发现小皇帝皱眉,他的心就砰砰砰跳得厉害,这会儿徐勋一问,他最初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一旁的小厮低低提醒了一声,他这才慌忙笑道:“谈不上来历,从前这儿住的是一个旗手卫的指挥使,后来人故去后没有儿子,家里人争产争袭,反而把家当都败光了,这房子才落到了我的手里,如今也是借花献佛。”

徐勋看着那屋脊瓦兽就知道是官员宅邸,此刻朱晖这么解释,他也就不为已甚,只施施然地随着众人继续往里走。等进了第二进院子,便有四个仆妇迎了上来,俱是三四十岁满脸恭顺,迎着钱宁和潘氏便叫老爷太太。钱宁还矜持些,潘氏的嘴角却已经翘得放不下来了,而出身乡下的何彩莲更是紧紧拧着衣角,可那脂粉洗尽的脸上却已经满是喜悦的红晕。

而朱厚照见惯了亭台楼阁宫殿馆院,对于区区一座齐整的宅子自然还看不上,可心里对于朱晖的恼意便减少了许多。等迈进第三进的院子,看到几个绮年玉貌的年轻丫头迎上前时,他就忍不住对徐勋轻哼道:“总算朱晖还识相。”

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仇恨多了不压身,而且朱晖此举也尚未明了是冲着化解皇帝心结来的,还是向自己示好来的,可徐勋并不打算在这当口落井下石,反而轻笑道:“这一份大礼送来,钱宁此次官职美人得全了,今天又连宅子都有了,可不是三喜临门?”

他有意提高了最后三喜临门这四个字的声音,见朱晖果然回望了过来,神情颇为紧张,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和钱宁有今天,是皇上知人善任;而保国公父子两代有今天,则是宪庙和先帝爷知人善任。说起来,咱们都赶上好时候了。”

朱晖还没完全品出这话的滋味来,朱厚照却已经略有所悟。自个的爷爷宪宗成化皇帝也就算了,他连一眼都没见过,可弘治皇帝才刚故去没几个月,自己要是真的发落了昔日父皇曾经重用过的保国公朱晖,总是对父皇的不恭敬。于是,他一招手示意朱晖过来,随即就懒懒地说:“保国公,看在你父子两代忠贞为国的份上,这次出兵的事就算了。只不过……”

跟着父亲征战多年,承袭保国公爵位也已经多年,朱晖不说老奸巨猾,可也已经是老油子了,这会儿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分明是宽宥的意思。因而他一面恭听,一面用复杂的目光扫了徐勋一眼,可听到最后那只不过三个字,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

“只不过你那个儿子做的好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朱厚照一想起自己头一次正儿八经去逛青楼打算开荤,结果就被人当成纨绔子弟,要不是徐勋踹门进来得及时,险些被那姑娘的东西砸了个满头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哼道,“为了一丁点事情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还把人家良家女子逼到了那种地方,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事儿朱晖一回来就开始多方设法,即便锦衣卫犹如铁桶一般泼水不入,也愣是给他钻出了一条缝来。所以,见朱厚照发了火,他连忙低声赔笑道:“都是我常年管着军中不在家,家里头那几个孽畜少人管教。我回来之后就已经打了那个小畜生四十大板,让他择日去给那位姑娘的家人重新迁葬福地,然后叫他披麻戴孝去祭拜一番,多多赔些银子。论理就是杀了他也不为过,可皇上才刚登基,重处勋贵子弟未免让其他公卿面上不好看,不若发落他到军前效力,死了算是他活该,若是侥幸不死而有所立功,就当他是将功折罪。当初自作主张做下了这等勾当的那两个下人,自然是罪该万死。”

即便是徐勋和朱晖素来不对付,此时听了这番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的话,也不得不承认朱晖毕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找准了切入点。果然,朱厚照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抬头瞅了朱晖一眼,竟还微微点了点头。

“你有这个心思,总算还像话。”

可就在朱晖以为这一茬总算能揭过去的时候,朱厚照却突然又看着徐勋问道:“徐勋,张永,你们说保国公这主意如何?”

对于小皇帝会问到自己头上,徐勋半点也不意外,这会儿见朱晖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有意瞥了张永一眼,见张永一副唯自己马首是瞻的模样,他方才淡淡地说:“逝者已矣,若是杀了保国公那位公子,死者也活不回来,可要是把人放在边疆磨练磨练,浪子回头金不换,兴许能造出一个有用的人才来。此前这案子只是锦衣卫密审,如今也不便张扬出去,但是,如何是让人真的在军前效力,而不是只顶着个名义,这却是最要紧的。”

张永也跟着笑道:“这话说的是,但使真的是军前效力将功折罪,谁也没话说。”

要不是为了维护自家名声,不过是一个庶子,保国公朱晖甚至愿意杀了那个孽障来换回圣心,此刻徐勋只是点出不要挂羊头卖狗肉,他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好办,直接把人踢到延绥镇的长乐堡去,那地方几乎年年鞑子进犯,让他去那边杀虏赎罪!皇上可吩咐延绥镇守太监和三边总制杨大人多多留心,看这小子可曾偷懒耍奸!”

朱厚照别的不通,这舆图近来可是没少看,当即觉得朱晖是真的有悔过责子之心,当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回头我就吩咐锦衣卫去办。”

这一茬事情解决,不说皆大欢喜,两边都松了一口大气。此时,前边的马桥方才过来问酒席摆在何处,又满脸堆笑请众人入席,朱厚照立时头一个兴致盎然地快步过去了。而徐勋正要跟上,一旁的朱晖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平北伯,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徐勋故作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才打了个哈哈说,“之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都不记得了。保国公少年时就从当年老公爷南征北战,我是拍马都及不上的,从今往后还得请保国公多多指教才是。”

得了徐勋的这句话,保国公朱晖这才真正放下了心,少不得谦逊了两句,这才慌忙快步去追朱厚照。这时候,张永才上前一步和徐勋并肩而立:“徐老弟,我不过是诳了朱晖一座宅子,你却更绝,居然能心胸宽大得一笑泯恩仇啊!”

“他都能主动低头,我有什么好摆架子的?”徐勋哂然一笑,这才和张永一块慢吞吞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说道,“虽说他这回栽了个大跟斗,可在军中的人脉却不是假的。这当口斗起来,高兴的是那些老大人,我可不会上这个当!再说了,我心里筹划着一桩事情,还得借助他的力量。”

杀人抵命当然痛快,可他又不是正直公允的包青天,管到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

张永立时好奇了起来,忙追问道:“什么事情?”

徐勋干笑两声,突然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老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一次抓了小王子的那个儿子?”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67章 外战不外行!

乌鲁斯博罗特懂事的时候,父亲巴图蒙克已经是坐稳了王位的大汗,母亲又是赫赫有名的满都海大哈屯,四周虽还有部落首领虎视眈眈心怀叵测,但局势比起父亲刚即位的时候已经和缓多了,所以说用含着金汤匙出生来形容他也不为过。相对于长兄图鲁博罗特,作为双胞胎弟弟的他相貌更俊朗,武艺更出众,所以深得巴图蒙克喜爱,此次更是以济农的身份带兵出征,可谁能想到,踌躇满志的这一仗竟是打得他自己身陷囹圄。

自从自杀不成被俘至今,他都已经忘记已经过去了多少天。最初被堵着嘴一路押回大同,他还能在心里暗自计算时日。可随着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关进了一间小黑屋,他就再也算不清楚天数变化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整整吃了八十顿饭——可这八十顿饭有的相隔时间极长,有的却间隔时间极短,再加上每日睡眠都是昏昏沉沉被人叫醒,他的生物钟被搅得一团乱。当一天早上,被人从黑屋子里拖出来押上一辆马车时,即便是从前熟悉他的人,面对面走过也未必能认出憔悴不堪满脸大胡子的他是那位在察哈尔汗庭炙手可热的二王子。

倘若一开始就被转押进京,他不是思量着逃跑,就是想着自杀,亦或者是闹腾出什么大动静来。可是被关了这么久,打小顺风顺水的他那一腔锐气已经几乎被磨光了,一路上半死不活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等到了最后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径直塞进了一间黑屋子的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竭尽全力疯狂地扑上去,可那一扇门却在他面前狠狠地关了个严严实实,竟是又回复到从前那种小黑屋的状态。

“混蛋,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大明朝的皇帝!”

乌鲁斯博罗特却不像妹妹图鲁勒图那样会说汉语,这一连串蒙语从口中迸出来,外头守着的西厂番子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听着里头那嚷嚷,两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嘿然笑道:“钟头儿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还能从大同抓到这么一个鞑子奸细。”

“谁说不是?否则谷公公那么挑剔的人,怎会用了钟头儿当掌刑千户?上头关照了,里头那个鞑子只管给他一日三顿,其他的都不用理会,杀杀他的性子。”

“谷公公和钟头儿都太大度了,要我说真要杀他的性子,那就每天给他吃一顿,饿得他半死不活,每天给他一顿鞭子两顿板子当三餐,看他还有什么气力在那叫唤!”

倘若乌鲁斯博罗特听得懂汉语,必定要被这两人若无其事地讨论的这等残酷勾当气个半死,只可惜他一个字听不懂,只知道外头人完全无视了他,等嗓子叫得嘶哑冒烟了,他方才无力地跌坐了下来,心里头又悔又恨。

刚从大同赶回来的谷大用径直先进了宫,慧通则在院子里痛痛快快提了几桶井水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衣服就出了门,按照和谷大用商量好的径直来到了兴安伯府。他也算是常来常往的人,再加上如今金六兼管门上,自然直接就把他领了进去。

从前是徐勋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徐良在家里闲得发慌发霉,可现如今却掉转了过来。徐良每日要去京营督操,而徐勋却得了假,除了往城外偷香窃玉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歇在家里补足之前那一个多月的鞍马劳顿。这会儿在书房檐下接着慧通的时候,他还正在打呵欠。

“小伯爷精神这么不济,最近难道是晚上夜夜笙歌?”

进了书房一落座,慧通就笑嘻嘻地打趣了这么一句。而徐勋一屁股往书案后头那张黄花梨浮雕开光的交椅上一坐,双手往云纹如意头的扶手上一搭,当即没好气地说:“天天补觉都来不及,哪来那么多空闲夜夜笙歌?倒是你,这次到大同可顺利?”

谈及公事,慧通就收起了嬉皮笑脸,把谷大用让他转达的话一一道来:“大同乃是重镇,要不是庄总兵因大胜而得了朝廷嘉奖,仍旧镇守大同,官职却往上升了一级,我这次和谷公公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西厂在宣府的分司给建了下去。不过,统共就十几个人,说是侦缉,其实不过是代表西厂把手第一次伸出了京城。”

“你说得不错,谷大用看着粗疏,其实却是个明白人,这次跑去大同,更多的是躲是非而不是扩张势力,所以做到这样也就够了。”徐勋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们帮我押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

“小黑屋关了他一个月,拉出来就半死不活的,这一程回来老实得很,就是到了西厂还闹腾了两句,不过料想是强弩之末。”说到这里,慧通就前倾了身子,很感兴趣地问道,“我说小伯爷,这小子可是正儿八经的蒙古王子,你抓了说是让蒙古自个去内斗,不报上朝廷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皇上也瞒着?而且还这么当蒙古奸细关着,你这是打算干什么?莫非打算从他嘴里撬出鞑子汗庭的虚实来?”

“人没押回来,我对皇上说了,万一皇上兴致上来了,非得让你们提前押回来,这不是麻烦?如今尘埃落定,这么个人进京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鞑子有奸细也打探不到,这是最稳妥的。至于撬开他的嘴,没那个必要,关上他一年半载他什么都会说出来,可草原上的局势瞬息万变,那时候就过时了。我留着他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将来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慧通对于徐勋这某些事情的说法很感兴趣,当即追问道:“小伯爷所说的某些事情是……”

“永谢布和鄂尔多斯的联军虽然实力不凡,可要是达延汗一怒之下集合大军,那么他们的实力还是不那么够看的。如果我没猜错,汗庭用的一定是这位二王子报仇的旗号,要是咱们设法把这位二王子送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我听说,如今这位坐在汗位上的达延汗,满脑子想的都是恢复当年成吉思汗的荣光,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都归于黄金家族的统治下,所以,除了那些忠心耿耿跟在他左右的大将,其他的部族领主多半是有异心的,尤其是那些和黄金家族一直有联姻,自身实力又相当强大的领主。这其中,前头那位大汗的女婿火筛,想必是最不愿意把领地拱手让给别人的。”

这些都是徐勋此前在草原上的那些时日,像老柴火和神英打听到的情况,此时见慧通若有所思眼神闪烁,显然也正在飞快地算计着,他就又说道:“我听说达延汗有十一个儿子,放在咱们中原,三四个皇子也要夺嫡争位,这草原上想必也绝不例外。这位二王子原本已经是济农,他这么一‘死’,这个位子肯定要落在别人手里,等到他再次露面,必然还有得一番争斗。当然,若是没有火筛,再加上咱们的帮忙,他这打了败仗,连怎么回去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肯定不那么容易重新站稳脚跟。”

“小伯爷的意思是,助他争位?”

“错,我们和他们做生意。”徐勋见慧通目瞪口呆,他不禁笑吟吟地说道,“那些鞑子牛马羊最多,可那些享乐的东西却少,再加上茶叶等等必须要倚赖关内,所以一个个都想和大明互市。把这道口子对有限的人开一开,自然有相应的好处。此外,无论锦衣卫也好东厂西厂也好,矛头都在内,对于北边的军情几乎一无所知,我的目的就是,在北边铺设出一张情报网络来。所以,我打算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对皇上提出,再建一个侦缉衙门,专司对外!”

话说到这个份上,慧通要是再听不明白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了。徐勋现如今看似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可平北伯也好,前军都督府都督也罢,实则全都是听着好听的,唯一一个府军前卫掌印的名头,可府军前卫还建制不全!而此前徐勋已经推拒了锦衣卫的职司,这唯一的路子,就是在现有的衙门之外再组建一个新的,然后牢牢抓在手里。

“小伯爷好魄力!”

徐勋自然不会听了慧通这奉承就兴高采烈,毕竟,抓牢一个自己真正能控制的衙门,方才是他立身的根本,于是,他只是微微笑道:“人常说,咱们明人是内斗内行,外战外行,原因很简单,咱们的人对于自己人往往是下足了工夫去打探去分析,对于外头人却往往是疏忽大意只想着把门关上就天下太平,殊不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外战不外行,两眼一抹黑怎么行?”

“那可要我推荐几个人过来?”

“暂时不用。这往外打探侦缉,却不比锦衣卫和东厂西厂,人手得慢慢培养。你把西厂这一摊子管好,让谷大用离不开你再说。”

很快,他就和慧通就乌鲁斯博罗特的事达成一致,让西厂暂且再把人关上个把月,得知谷大用有意在宣府也建一个西厂分司,他更是一口答应帮忙说项外加给张俊写信。直到把慧通送出了门,他就招来了金六。

“去仁和大长公主府请齐济良,然后去定国公府请徐延彻,让他们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紧事交待他们两个。”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68章 君臣选美

当朝中上下都因为刑部尚书换人,或震惊诧异,或兔死狐悲的时候,齐济良和徐延彻这两个勋臣贵戚子弟突然从京城消失,自然不会引起什么太大的关注来。更多的人关注的是焦芳从吏部左侍郎转任刑部尚书之后,这个空缺的位子该由谁来填补。

而在这种风口浪尖上,皇帝出宫去看区区一个指挥使纳妾的事虽也有不少御史风闻上奏痛心疾首,但朱厚照可不是弘治皇帝,一概统统留中不发,这一天又故态复萌一身常服和徐勋出了一趟宫前往灵济胡同西厂,等回宫之后,他却不去承乾宫,而是径直拉着人来到了西苑太液池边,看着那边正在紧锣密鼓建造的宫殿出神。

好一会儿,他才侧头瞪着徐勋道:“你好啊,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敢瞒着朕这么久!”

“也就是因为皇上是皇上,臣才敢瞒这么久。”

这话虽然拗口,可朱厚照见徐勋不慌不忙,哪里不知道这话其中的意思——也就因为皇帝是他,所以徐勋才那么胆大妄为。于是,他轻哼了一声,心里立刻舒服了不少,但还是斜着眼睛训斥道:“巧言令色!看在你一心军务的份上,饶了你这回。以后要是再敢这样自作主张,看朕怎么收拾你!”

“是是是,下不为例!”

“对了,这么大的事情让齐济良和徐延彻两个去办,牢靠不牢靠?”

“皇上,不过是让他们去做个预备。定国公和仁和大长公主两家在宣府大同的产业很不少,再说还有个通晓北边情形的老柴火,要联络上火筛应该不是问题,且等着消息就好。再说,只要这条线打通,皇上最发愁的内库问题也能再缓解一两分。”

“你说得对……唉,登基要花钱,修宫殿要花钱,赏赐大臣要花钱,打仗还是要花钱,就连朕娶媳妇更要花钱,这一条条户部成天都是哭穷,难道国库没钱,朕的内库就是无底洞?”朱厚照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了起来,随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先头刘瑾还对朕说呢,要是朕手头吃紧,不如把先头那些派在外头的镇守太监和税监全都调回来,重新派人出去,每个让他们缴纳三五千两银子,如此就能活络了。”

这都什么馊主意!

徐勋对于这种敛财主意自然极其看不上眼,可明着反对和刘瑾过不去,这还不是时候,因而他眼珠子一转,便笑吟吟地问道:“倘若皇上真的立时三刻等着用钱,内库又接不上,臣就是砸锅卖铁,也能挤出来三五千借给皇上。”

朱厚照被徐勋最后这句话给一下子逗乐了:“你说得倒好听,你就不怕朕借了不还?”

“皇上金口玉言,要真是借了不还,臣也只能认了。”徐勋有意苦了个脸,随即便嘿然笑道,“再说了,臣和皇上什么情分,又是守口如瓶的人,皇上就是不还也不会四处嚷嚷去。可要是换成那些心疼钱的小气人,那就说不准了。”

这迂回的一番话说得朱厚照面色一动,立时明白了徐勋的意思。他最烦那些个大臣成天的跟在后头说这个不准那个不许,一想到采取这么一条,又要一大帮人在耳边聒噪,而且指不定还要被人败坏名声,他就立时把刘瑾的那个建议丢到了臭水沟里。

“得了,这事再说!”

搁下此事后,君臣二人站在垂柳下头又说了没两句话,便有内侍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求见。徐勋本打算告退回避,却吃朱厚照一个眼色拦了,等朱厚照吩咐了去传李荣上来,他就有些纳闷地看向了小皇帝。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少年天子在踌躇了片刻之后,竟是干咳一声道:“李伴伴之前对朕说过,如今已经筛选了最后一千人,说是有好几个国色天香的,让朕亲自去过目过目。刘瑾这几天都在外头顾着那几个子侄辈,谷大用又在西厂忙,张永刚到御马监还在上手,其他人也忙不过来,你陪朕去看看?”

徐勋差点被朱厚照这么一句话给呛死——这宫里头那么多太监,总不成个个都有事忙不过来,况且又是陪着皇帝相看未来皇后妃子的大好事,谁不会抢着上?于是,想着自己和李荣不怎么对付,传扬出去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因而他少不得抓紧时间表示了自己的为难,谁知道朱厚照立时恼火地把他顶了回来。

“你挑女人的眼光不错,怎么就不肯帮朕挑一个?刘瑾他们虽然忠心耿耿,可难道朕还能和下头没有的他们商量女人的事?你别忘了,你和母后说的那故事,还得朕帮你一块圆!”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徐勋只好灰溜溜地退到了一边,哪怕是李荣到了朱厚照面前施礼之后面色古怪地连看了他好几眼,他也只能装作没看见那刺眼的目光。果然,当李荣听到朱厚照看也不看他早就预备好的那身小火者衣裳,直接吩咐他再去拿一套之后,完全明白过来的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半晌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上,事关重大,还请三思。”

“李伴伴别啰嗦了,就是让你带朕和他去看看,又不做别的!朕可和你明说,这事情要是泄露出一星半点风声,朕唯你是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荣不得不妥协,心里却又是郁闷又是警惕,暗想这种事情皇帝居然连刘瑾他们都撂在一边,却去和外臣商量,足可见徐勋在心目中的位置。于是,一路行来,走在前头的他不露痕迹地观察着落后两步的朱厚照和徐勋,听着听着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话说回来,徐勋,要是能在其中找到唐寅画上的那个美人,那就圆满了。”

徐勋这才明白小皇帝居然还真的对一幅画中的女子这样惦记,不得不泼冷水道:“不过是一幅画,又不知道性情品格,万一让您大失所望呢?”

“怎么不知道性情品格,只见她打伞在桥上走,却还知道侧着伞护着下头的小童子,就能看出她是个仔细体贴的人。再说,兴许我有那缘分呢?”

朱厚照却是兴致勃勃,不知不觉竟是抬起头东张西望了起来。西苑南边的这块地方他很少来,相较于北边还有太液池周边一系列建筑,这边的宫殿都是老旧不堪,多数甚至是永乐年间修建的西宫旧居,房屋低矮老旧,看上去很没有皇宫大内的气派。到最后,还是徐勋低声提醒他别把皇帝的样儿拿出来,他才悻悻低下了头,嘴里却仍是嘀咕了一句。

“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居然就住在这里,这也太寒酸了!”

无论是李荣也好徐勋也罢,乃至于后头的杜锦和一干李荣心腹,全都是不敢接那话茬。等到远远看见前头一扇小门,隔着高墙就是一阵阵莺声燕语,却都是一色的京畿口音,甚至还有人唱了两声。朱厚照倒是因此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李荣却一时眉头大皱——他要来的事已经早就吩咐了这里的管事太监,怎的还是这般乱糟糟光景?他沉下脸一招手,杜锦就立刻疾步跑了过去,只一声李公公到,里头立时鸦雀无声。

“这是琼芳院,一共住着十六个人,质素在此次采选当中都是最上乘的。”

随着这一句低低提醒,李荣便一马当先往前走,而朱厚照一拉徐勋,立时也紧紧跟了上去。一行人才一进院子,朱厚照就只见满院子环肥燕瘦的妙龄少女齐齐屈膝道了个万福,就只听那一声李公公叫得齐整整脆生生,他立刻瞪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

和之前淘汰的那些女子不同,此番留下的最后这一千人便是要全数留宫的。和后头的清朝选妃首看出身不同,明朝的选妃大多便在于几次遴选中太监的看顾,最后则是太后的选择,同样的出身背景,有的能飞上枝头成为皇后妃嫔,有的却只能当个一辈子劳碌的宫女,因而还未教习过礼仪的她们知道李荣便是掌握着她们一多半命运的人,全都是拿出了自己最恭敬的姿态来。

“都起来吧。”李荣斜睨了一眼背后的朱厚照,生怕这位主儿觉得自己托大,因而这一句话也说得无比和蔼,见一众少女站直身子之后,不少都大胆地往自己脸上看来,他一面暗叹她们的不懂规矩,一面却也庆幸如此可让皇帝更好地看清楚这些人,却不料只过了片刻,背后就传来了朱厚照和徐勋的嘀咕,险些没让他背过气去。

“就这么一些还质素最上乘的?和承乾宫里头的那些有什么两样,眼神都差不多!”

“您少安毋躁,这不是才看第一眼吗?又不知道性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