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完了,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两句吉祥话!”正由如意帮忙卸下沉重凤冠的沈悦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同样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敲了两下肩膀,这才嗔道,“快起来,你可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去招待呢!”

“娘子,你好歹让我在这儿再偷闲一会儿,你倒是总算熬出头了,可怜我还要满脸堆笑出去让人参观几个时辰……要说天底下最可怜的就是这时候的新郎官了。”虽则是被沈悦一把拉了起来,可徐勋却仍是唉声叹气的,等又遭了两个大白眼,他这才举手表示不说了,叫来如意又吩咐道,“你家小姐早起梳妆打扮,应该没吃过什么东西,点心我都让厨房早备好了,要什么就直接吱一声,外头都有人。万一有什么事就让人去前头找我……”

听徐勋啰啰嗦嗦对如意嘱咐了无数的话,沈悦忍不住使劲推了他一把,心里却是甜滋滋的。然而,眼看徐勋起身往外走去,她正想在床上歪片刻恢复一下精神,却看到人又走了回来,差点以为他又是逗自己玩。

“喂……”

“才想起得对你言语一声,你干娘应该对你说,正好有事脱不开身,所以不能来送亲对吧?”见沈悦愕然点了点头,眼神里既有疑惑,也有些懊恼,徐勋便低声说道,“之前沈家人来,原本她就该露个面的,之所以躲着没露头,是因为怕有件事捂不住。和尚和你干娘天雷勾地火,那个不小心落花结果了,因为月份太浅,不得不先在家养着保一保,等咱们的事情一过去就迅速低调地把喜事办了。她怕丢人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胡思乱想,所以先说一声。”

撂下这话,他也不去看沈悦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迅速脚底抹油溜出了洞房。果然,他前脚刚出来,屋里就传来了沈悦恼怒的声音。

“那个不干好事的死和尚!”

屋子外头安排的都是妥当人,再加上这区区一句话没什么因果,不虞人乱猜,所以徐勋只是淡淡一点头就往外走去,心里却免不了暗骂慧通那德行。不消说都是几十年在外胡混不成婚养成的习惯,现如今自己狼狈不说,还要他去对小丫头解释,也不知道几天后那死和尚的婚事要怎么办。西厂掌刑千户看似品级不高,可也不可能一乘小轿抬进来算数的!

打叠起精神到外头应付那些各式各样的客人,这并不是徐勋喜欢做的事,尤其是今天乃是他大喜的日子,这种事情不免就变得更加无趣。他喜欢的是做好万全准备,然后让人不知不觉按照自己的设计去做,可今天要做提线木偶的人是他,这自然不是什么让人快乐的事。尽管以他如今的地位,并不用逐席敬酒,可也少不了被不好拒绝的人灌了几杯,这酒意才刚冲上脑际,他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有旨意……老爷,少爷,宫里有旨意!”

传旨并不是每每都用中官出马,无论是官吏任免还是其他,否则从京城到地方那么多官员,纵使皇宫里太监再多也得累死。然而,来兴安伯府传旨的太监却频率极高,高到从上到下都已经司空见惯,这会儿从开中门到摆香案,以及把坐床的新娘子紧赶着请了出来,不过是耗费了一刻钟都不到。

这一次传旨的却不是司礼监那些太监,而是内官监太监刘瑾。他笑容可掬地先冲着徐勋点了点头,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后懿旨,皇帝圣旨:今平北伯成婚之日,给假十日,另封平北伯妻沈氏为平北伯夫人,赠已故兴安伯徐良妻方氏兴安伯夫人,另赐兴和勋田三千亩。今应天府贡院文庙重修已成,因平北伯曾捐田助修,令平北伯前往金陵视贡院,另赐黄金百两重修文德桥。闻方氏茔尚在南京,当归祖坟为宜,给兴安伯假三月迁葬。沈氏祖母既沉疴在身,特准与夫同行南下探视,钦此。”

这一道几乎等同于大白话的旨意一出,哪怕是已经从徐勋口中预先得了信的徐良和沈悦,也全都吃了一惊,更不用说满屋子的宾客了。虽则不少人都猜测到今天完全没有文官前来贺喜,与上次徐勋封伯的场面相比未免不协调,可谁都没想到徐勋竟是要下江南,而且这一去偕妻不算,就连父亲都要一块跟去,一时间四周的嗡嗡声就没断过。相形之下,素来都要吏部验封确定的诰命这会儿赐下来,倒是没有激起多少波澜。

英国公张懋便皱了皱眉,见一旁的徐光祚正在沉思什么,他便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定国公,你把儿子都直接派到了徐勋麾下,他这一走,接下来有没有打算想个法子避避嫌?”

徐光祚见徐勋接旨过后一脸坦然的样子和刘瑾说话,又送其出门,他斟酌了好半晌正要说话,眼神突然捕捉到了刘瑾旁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他立时嘿然笑道:“英国公,这位平北伯进京之后,你可看他吃过亏?”

英国公张懋不以为然地说:“从前不吃亏不代表以后不吃亏,那些老大人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定国公徐光祚见保国公朱晖已经悄悄离席而去,本想刚刚说不定就只有自己认出了刘瑾身边的那人,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拉上英国公张懋这个强援,毕竟定府已经远不比当年声势了的。他眼睛一眨就低声说道:“这金陵梦都演到仁寿宫清宁宫去了,英国公难道还看不出来?而且,刚刚刘公公右边那个小火者,不知道英国公可曾看仔细了?”

张懋须臾就领悟了徐光祚的意思,这一惊非同小可。倘若真是小皇帝亲自来,那岂不是说这一道旨意另有深意?可是,纵使圣眷还在,如今那些老大人们毕竟根深蒂固,只要给徐良一个南京守备的名义,再找件事情拖着徐勋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谁能担保不会人走茶凉?

然而,就在兴安伯府的门房里头,一下子给清光了闲杂人等的屋子里,下颌有意加厚加宽的朱厚照一把抓下那顶乌纱帽,随即恼火地问道:“徐勋,为什么今天你成婚,竟是连一个文官都没有,就连王守仁张彩徐祯卿等人也没到?上次你封爵,朕分明记得还有许多人来贺的!”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3章 劳碌命,花烛夜

朱厚照突然就这个问题发火,别说徐勋吃了一惊,就连刘瑾这个借传旨之机原本想来蹭一顿喜酒,结果却被小皇帝硬挤进来坏了事的内官监太监也吓了一跳。而朱厚照见徐勋尴尬着脸没回答,想起今天是人大喜的日子,都给人留些颜面,他便冲着刘瑾努了努嘴,刘瑾想了想,便赔着笑脸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刘瑾这一出门,徐勋那尴尬劲头就都不见了。他先请了朱厚照坐下,这才低声解释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先前我翻江倒海似的捣腾那么大风波,就是想来的人,我也婉言谢绝了,免得到时候我这一离京,他们反而成了众矢之的。张彩也好,徐祯卿也罢,全都给我送过贺礼,就是王守仁和谢大司成,私底下恭贺和礼物他们都没落下,连杨一清写信的时候也恭贺过了,是我请他们不必来喝这杯喜酒。这会儿他们没来,说到外头别人就少不得说要和我割袍断义划清界限,让那些老大人得意一阵也好。”

“敢情这是你故意的!”朱厚照想想自己刚刚那憋火的情景,一时恨得牙痒痒的,“害得朕还在那想是不是提拔了一群白眼狼,闹来闹去症结居然在你身上!”

“皇上知道就好,出了这个门,臣可是抵死不认的。臣只会感慨,只可叹昔日对人一片真心,如今却是连个登门的人都没了。”徐勋有意露出了满脸无辜,见朱厚照果然抑制不住咧嘴一笑,他便笑容可掬地说,“再说,皇上也不想想,别人不来,徐祯卿他们几个怎会不来?不说唐寅如今是臣的座上嘉宾,就是臣当初给他帮的忙,他也不至于如此。祝枝山和文征明赶在过年前回苏州了,那份贺礼据说是他们仨一块备办的,想来皇上兴许会有兴趣知道,他们三个联袂送了什么。”

在徐勋的三言两语下,朱厚照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到了另外的方向:“他们送了你什么?”

“一本春宫图。”徐勋见朱厚照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想起自己昨日从唐寅手里收到那份提早送来的贺礼时,光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不禁莞尔,随即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而且据他们那姑苏四大才子考证,这春宫图是亡了北宋的道君皇帝的亲笔。”

朱厚照那眼睛一时瞪得圆溜溜的。他并不是醉心书画爱好诗词的皇帝,可即便如此,他又哪里会不知道那位工花鸟创瘦金体迷恋名妓李师师的风流天子宋徽宗。对于醉心书画爱好诗词,他是不指望这辈子能及得上,对于后一条,他也同样嗤之以鼻。

喜欢就应该娶进宫里来,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做派,没担当!

然而,他对于唐寅的美人图尚且推崇,这会儿徐勋的话货真价实勾起了他无限的兴致来。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他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贺礼你且和沈姐姐先消受一阵子,等朕大婚的时候,你原封不动把东西送给朕,朕就宽宥了你今天那番把戏!”

“是是是,臣遵旨!只不过今天臣对皇上说的话,也请皇上自个知道就好,切勿泄露风声,免得这把戏不灵光。”

“哼,朕还用得着你教?回宫之后朕少不得再发一阵火。”

朱厚照斜睨了徐勋一眼,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袍子下摆,正要昂首阔步走出去,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白龙鱼服过来,出了道贺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连忙又把乌纱帽扣在了头上,这才正色看着徐勋:“给你三言两语绕得朕都晕了,差点忘了正经事。国子监的事派给你,是朕想让你下江南风光一些。那些老大人不是老找你的岔么,当年你做了那样的大好事,如今当然得显摆显摆!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由头,朕还想让你去查一查运河上的钞关。运河上头一共十多个钞关,一年到头上缴朝廷却只有十多万两银子,这数目简直太少了!”

敢情自己这趟下江南不是去度蜜月的?

见徐勋那满脸错愕,朱厚照便得意地说道:“总而言之,下了江南你也得给朕好好干活,别想搂着美人乐不思蜀……朕走啦,不打扰你和沈姐姐洞房花烛!”

在刘瑾眼里,就只见朱厚照气急败坏地留下徐勋说话,可不多时就得意扬扬地背着手出来,惊讶之外尚有几分嫉妒。就连亲厚和朱厚照如他,也没把握能够短时间内哄得小皇帝如此开心,徐勋这一手还真的是让人瞠目。还好他用了个小伎俩把人暂且送出京城一阵子,这下子徐勋足足有几个月不能和自己争宠,等徐勋回来,这朝局也应该大定了……

大喜的日子来了这么一道旨意,有心人心中有底,但心里没底的人却也很不少,甚至有人在那儿私下议论兴和是个什么地方。今日来的几乎都是武人,不消一会儿,这兴和的位置乃至于周边情形就传开了,府军前卫的一众军官毕竟年轻人多,立时跳了起来。

“哪有这样赏勋田的,皇上一定是给什么奸人蒙蔽了!”

义愤填膺的钱宁碍于四周围的勋贵,不能叫嚷太大声,可把同僚下属一块拉出喜棚之后,他就少不得嚷嚷了起来。见周遭众人果然是愤愤不平,他便义无反顾地说道:“走,咱们回西苑,去求见皇上!这大喜的日子既然给咱们大人封赏,怎么也不能这样小气……”

“什么小气!”

正好从外头送了朱厚照一行人回来的徐勋一进门就听到钱宁这大嗓门,当即沉下脸斥了一声。见这些下属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齐齐行礼的同时,脸上却都是不忿,他顿时拿眼睛去看里头的徐延彻和齐济良。见这两个货真价实的贵介子弟有些尴尬,他就知道因为他此前严令,两人都没露出口风来,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们大人我能有今天都是皇上信赖提拔,哪有得了封赏还挑三拣四的?全都回去给我好好坐着,大喜的日子谁敢闹事,指量我离京就回不来了?”

府军前卫的架子是他一手搭起来的,一个个军官几乎都是他一手提拔举荐上去的,因而,这威权深重四个字决计是一点不假。此时此刻被他瞪着眼睛一训,一群年轻军官全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齐齐答应不提,就连如今品级最高刚刚叫嚣最大的钱宁也偃旗息鼓。正要告退的时候,徐勋却留下了自己最信赖的几个人。

“钱宁,马桥,你们两个一正一副,操练等事不可有丝毫马虎。皇上到西苑练习骑射是不会少的,一定要处处留意。要露脸可以,但出了差错就是授人以柄,你们可明白?”

“卑职明白!”

嘱咐了这一句话,见两人显然都懂了,徐勋便打发了他们下去,这才看着留下的曹谧和徐延彻齐济良三个人。说起来,马桥和钱宁都已经三十出头,毕竟有些世故圆滑,所以和这三个小子在一起,他便放松了下来,不再端着架子。

十五六岁初出茅庐正雄心勃勃的少年郎,好撩拨也好拿捏,再加上背后都有深厚的背景,让他们去做事,就比支使寻常军官要简单方便,而且成事的概率要大得多!

“留你们三个下来,是因为军情局的事。”口中说着这个称呼,徐勋心里还有些别扭。可既然是朱厚照金口玉言说出来的,他就是别扭也只能认了。见齐济良和徐延彻满脸了然,却都去拿眼睛瞥曹谧,他就淡淡地说,“这军情局没有先例,现如今也就不好设什么官。曹谧之前升了千户,便暂且由他打这个头,先往宣府大同延绥三地设点。”

话音刚落,他果然看见齐济良和徐延彻勃然色变。他也暂时不理会这个,看着曹谧就说道:“曹谧,你先回去把你麾下百人好好理一理,明日……嗯,后日下午来见我。”

等曹谧兴奋地行礼退下,他才向齐济良和徐延彻招了招手,却是很不负责地作为新郎官而丢下了满厅堂一头雾水的宾客去给老爹应付,径直把人带到了书房。一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怎么,可是觉得你们在前头千辛万苦忙活了这么久,却给外人摘了桃子?”

尽管满心不忿,可徐勋真的问了出来,两人惦记着从前的教训,却都垂头叉手道了声不敢。徐勋却知道两人都是大胆的,哂然一笑就淡淡地说道:“换作是我,在外头吹了几个月如同刀子一样的寒风,在雨里雪里来回奔波,到头来是这么一个结局,也要觉得不忿。我可以对你们说,现如今这军情局只是皇上口里的一句话,真要是按照一贯的例子,难道你们就想去当如同工部军器局大使那样才九品的微末小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济良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曹谧的父亲是镇守延绥副总兵,再加上我和宣府总兵张俊,大同总兵庄鉴都有些交情,这三个地方的摊子可以轻轻巧巧铺起来。而且他的身份没你们俩那么扎眼,而且怎么看也还不是我最亲信的人,不容易引人瞩目。且让他吸引了注意力,而你们两个已经禀报过了皇上,还怕有人抢功劳?这年头的事情是做不完的,你们还有更要紧的大事去做!”

正如他所料,刚刚还一脸不服的两个少年立时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子站得笔直。

……

“呵……”

天色已经很晚,论理早已过了夜禁,但武安侯胡同照旧灯火通明。站在大门口送那些宾客离开的徐良听到旁边这一声呵欠,见徐勋满脸的困倦,他不免横了这小子一眼,随即才压低了声音道:“都这时候了,你也好歹打足了精神撑着!”

“我也想打足了精神撑着,可谁让人家不给我这机会?”

徐勋无辜地叹了一口气,见剩下的已经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客人,他便掰着手指头对徐良数落道,“刘瑾带着皇上来闹了一场,紧跟着府军前卫那些小子又给我闹了一场,再然后英国公和定国公还拉着我东问西问,应付了这个应付那个,我出了新房就还没踏进去那儿半步,这人生顶顶重要的日子竟然还在劳心劳力,我还真是个劳碌命!”

“你这小子!”徐良见徐勋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没好气地笑骂道,“好了好了,不就是想赶紧回房去会媳妇吗,你就别杵在这里给我打呵欠装样子了,快滚!”

“啊,多谢爹爹!”

徐勋那困顿的样子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打了个躬转身就溜。见他走得又急又快,徐良愣了半晌才知道又上了这小子的贼当,顿时哑然失笑。最后走的几个客人告辞之际,不免都在那奉承他双喜临门诸如此类云云,他面上含笑应付,心里亦是百感交集。

哪怕南京并不是他的故乡,毕竟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这一趟真的能够衣锦还乡,顺顺当当把妻子迁葬回京,他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太大的牵挂了。

徐勋的新房便是设在他自己的院子里,为了讨个好口彩,未婚夫妻之间还就名字思量过好一阵,最后方才赶在嫁妆进来之前起了一个贴切的名字——灵犀院——取的自然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此时此刻他三步并两步奔进了院子,早就有眼尖的丫头回转房中去向少奶奶报信,因而徐勋掀帘一进新房,迎接他的便是一大团彩屑。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后世被人闹洞房的错觉,只那扔东西的人从起哄者变成了新娘子。

沈悦早已换下了那沉重不便的凤冠霞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才刚卸妆脱下大衣裳,还没来得及用些点心喝口水垫垫肚子,就遇到了宫中传旨,不得不紧急打扮好出去接旨。这一下出去回来,却也有不少女眷从沈家赶了过来,如寿宁侯夫人这样自认亲近的她是躲都躲不掉,直到一刻钟前等到人都走了,才喝了一碗甜汤算是缓过气来。

“你总算回来了!这大喜的日子,听说你应付了刘公公他们,还拉着人偷偷摸摸到书房密议什么大事去了?”

徐勋知道家里头好容易有了个主母,有的是下人紧赶着投靠上来,因而对沈悦的消息灵通并没有丝毫意外,此刻紧挨着人坐下就笑道:“怎么,是等急了,还是吃醋了?”

“吃你个大头鬼,还嫌外头流言蜚语不够多啊!”沈悦示威似的挥舞着小拳头在徐勋背上砸了两下,力道却轻得犹如挠痒痒似的,见如意此刻已经敏捷地溜出了屋子,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道,“我就这么给那些规矩礼仪折腾就吃不消了,你这个新郎官从前几天开始也一样是被人来回摆布,这日子还要管外面的事,也太辛苦了……”

尽管刚刚还对老爹叹息过自己是劳碌命,可这会儿娇妻在旁边心疼地说了这么一句,徐勋仍不免心中熨帖,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就低低地笑道:“有娘子心疼我,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再苦再累我也甘之如饴。”

“油嘴滑舌……你这人就从来没个正形!”

想起两人从相见相识到今后要相依相守一辈子,沈悦不觉倚靠在了他的怀中,好一会儿才声音迷离地说道:“德容言功,这四样我都不是最出色的,什么智慧机敏,我也拿不出手,说起来可笑得很,我从小到大,最大的不是别的,只有胆子……可是今后跟了你,想来也不用我再豁出去……”

“若是一个做男人的不能为女人遮风挡雨,反而要她时时刻刻殚精竭虑,那这个男人也太无能了些!”徐勋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松开了些手,旋即捧着那张卸去所有妆容,如同清水芙蓉一般的小脸蛋,这才亲昵地说道,“贤内助有很多种,不是你想的那种才是好妻子。当初我四面楚歌的时候,那个冒充丫头见我,每次通风报信却都晚半拍,面对绝境不来和男人商量,却破釜沉舟去跳河的傻丫头,才是我要的人。”

“你……你这个傻瓜!”

沈悦听徐勋一样一样揭着自己的短,一时又羞又恼,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掉了似的,顺着他的手依偎在了他的怀中,任由他拔去了头上的簪子,任由他撩拨着自己那乌黑顺滑的长发,任由他的手温柔地落在了她的领圈上。然而,当颈项上的肌肤接触到他那热热的手掌时,她却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发了烫,挣扎地往后一缩,那满头青丝一下子就落在了胸前。面对徐勋那热辣的眼神,她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开了口。

“按照……那个规矩,应该我……我服侍你的。”

见小丫头嗫嚅老半天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徐勋差点哈哈大笑,旋即便有意伸出双手。果然,面对他这架势,小丫头反而脸更加红了,两只手颤抖地解了好久,愣是没能解开他那上衣的一个扣子来。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笑的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这么直接吻上了那一抹颜色越来越娇艳的红唇。然而,就在他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丢在地上,又要去解她的腰带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

咕——

“什么声音,难道是屋子里还藏着什么人,还是有老鼠?”

见刚刚还面红耳赤意乱情迷的沈悦突然一把推开了他,紧跟着便气急败坏地东张西望,徐勋只觉哭笑不得,偏生在这时候,他的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这时候,沈悦才意识到刚刚听到的是什么声音,想笑却又觉得不妥,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要不我让如意到厨房给你去下碗面吃?”

徐勋挑了挑眉作沉吟状,许久才干咳一声道:“也好……不过你先给我吃了再说!”

沈悦怎料徐勋斟酌了半晌却来了这么一招,整个人却是顺着他的动作重重地倒在了床上。那木床固然是发出不堪重负似的嘎吱一声,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跟着惊呼了一声,可紧跟着嘴就被一股灼热的气息封住了,把她想要说的下半截话也全都堵了回去。

她只觉得有人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小衣丢下了床,又摩挲着胸前那件新做的红绫肚兜,最后竟是探进了里头,先握住了那丰软的一团,继而还轻轻揉捏着顶端的蓓蕾。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热得发烫,脑际已经完全不记得如意红着脸塞给她的春宫图里都画了些什么了。

祖母母亲和嫂子都不在身边,干娘突然消失了这么久连个面都不敢露,却原来是自个珠胎暗结上了,天知道她那些男女之间的事,还只是那些画上瞅到的一星半点……

“悦儿,看这个……”

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那热气让她的耳朵和脖子又热又痒,她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看了过去,可才看了一眼就傻眼了。比起如意给她的那本画工不错动作却含蓄的春宫画来,这一本的画工更加精良,动作却热辣大胆得多。她本能地想要扭过头去不看,谁料却给徐勋死死拦着,耳边的诱导声音甚至更大了。

“羞什么,这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管它是不是那位北宋道君皇帝的亲笔,咱们来亲身验证验证他这东西画得对不对。”徐勋一只手翻着那本画册,一只手却已经探进了她最要紧的地方,让她没法箍紧双腿,口中却继续柔声哄道,“你将来是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这上头说,男女之间第一次最为要紧……”

把自己从前拿来忽悠别人的手段拿来哄妻子,徐勋自然是须臾就让小丫头勉力睁开了眼睛去看那春宫图,甚至半推半就地依从自己摆开了姿势。知道她还是初次,徐勋自是不会太过勉强。小意温存了许久,当解开最后那件肚兜,手指缓缓摩挲过那光洁的脊背时,他方才轻轻挺入了那已经湿润的隐秘之地,果不其然,耳边便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呻吟。

“徐勋……”

听到那一声紧随其后的呼喊,他便把头挪近了些,细碎的吻从她那渗出了细密汗珠的额头,落到挺翘的鼻尖,赤红的脸颊,红润的双唇,接着便是那白玉一般的颈项上。眼见刚刚僵硬下去的身子渐渐柔软了下来,他方才微微转了转身子,听到耳边虽仍有呻吟,可不再是最初的纯粹呼痛,他自然趁机又深入了几分,那种紧实的律动带来了一种久违的舒畅感。

为了这个傻丫头,他真是忍得太久了!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4章 心腹班底

新婚之夜,如胶似漆。

兴安伯府的前两任主人都是待远近亲戚苛刻,恨不能不往来的,如今徐良以旁系入主伯府,徐勋又通过人把之前争袭的那家伙远远打发出了京城,因而沈悦这新媳妇入门,自然就不需要各处拜访长辈以表本分。次日一大清早,徐勋和沈悦给徐良磕了头,献上一套亲手做的衣裳鞋袜,这就算是全了进门之礼。徐良又不比别个公公,这儿媳妇早就熟悉了,自然就没有那许多告诫敲打,可说出口的那番话仍然让沈悦闹了个大红脸,让徐勋异常尴尬。

“你们两个论胆大包天,全都是一对儿,我也不求你们两个能收敛一二,有什么事都能对我通个气,我就要烧高香了。当然,你们小两口多多努力,赶紧给我多生几个孙儿孙女,让我也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我就更心满意足了。”

朱厚照说是给十天假,但沈悦乍入门就是当家主母,哪里能真正得闲。从房中辞了出来,徐勋本要说带她去熟悉熟悉家中上下人等,她便没好气地往他身上轻轻推了一把:“好了,哪有男人去管这些的,难道你还怕他们能把我给吃了?我带着如意和朱缨一块过去,还有金六嫂,足够用了。这回走得这么仓促,我就不信你没有事情要安排,赶紧去忙你的吧!”

面对面瞅着小丫头那眼睛,徐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又近前一步,随即把头凑了过去,紧挨着沈悦的耳朵低声说道:“那好,我晚上早些回来!”

沈悦才只一愣就看到徐勋一个利落的旋身大步走了出去,待到反应过来,她那红晕更是一路直接到了耳根,只能竭力控制自己不看四周围那些丫头,心里又是恼他说话肆无忌惮,又是嗔他当众不避嫌疑地亲近,可心里终究还是觉得甜蜜。

尽管徐勋是从筹划婚期开始就已经预备离京事宜,可成婚之后十日就要离京,他要是真的优哉游哉只顾沉溺于男欢女爱,恐怕熟知他的人都要觉得他这是在玩什么阴谋诡计。所以,他早上巳初就出了门,没走两步,身后便有亲兵低声提醒说是有人盯梢,而且不止一个,他自是心中了然,索性根本没费工夫绕圈子,一路沿着宣武门大街直接抵达了灵济胡同西厂。

这一整天,他先后去了灵济胡同西厂、定国公府、寿宁侯府、宫城西苑,拜访的人林林总总超过了十几位,而这份地点和名单会出现在谁人案头,他自然心里有数。而第二天,则是府军前卫军官陆陆续续地前往兴安伯府拜见,从钱宁马桥这等三十出头有些资历的,到徐延彻齐济良这样完全的贵介子弟,再到曹谧这样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军官,这些人毕竟不那么显眼,而且终究根底不算太深,见人的地点又是在徐家,内容自然就不虞有人能打探到。

钱宁在前次大战中太过耀眼,尽管仍然不过三品指挥使,可要知道人在一年多前只不过是区区百户,又没有什么深厚背景,自然算是众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他一大早就到了,徐勋第一个见他,两人在书房中一侃就是大半个时辰,却几乎不提公事,只在那闲谈闺房之乐。当徐勋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本册子递给钱宁时,钱宁接过来一看便眼睛大亮。

“大人,您这是……”

“前些天好事的谷公公从宫里送过来的,说是什么秘藏图册珍品,我正好得了更好的,这个就没多大用场了,就送了给你。”

徐勋送这春宫图给自己,在钱宁看来自然是上司下属之间的亲密无间,一时喜出望外,自然连声道谢,临走时满口打包票说必然会将府军前卫好好整饬操练。当徐勋说这次会派徐延彻等人离京时,他几乎连问都没问,想当然地认为徐勋这是想让自己少些掣肘。

等到钱宁告辞离去,徐勋方才见了马桥,对于这个打一开始就跟着自己的老人,抬手吩咐人坐下之后,他就言简意赅多了:“我这次离京,其他的不担心,府军前卫总共就这么一丁点人,宫内驻扎的五百人钱宁必然会仔仔细细地看着,宫外尤其是城南童家桥附近驻扎的那些人,你需得仔细看好。若遇到什么变故,立刻去灵济胡同知会谷公公和钟千户。若是连进城都进不得,你就不要犹豫,立时去找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萧公公。”

徐勋站起身从书架上翻找片刻,旋即便转身走到马桥跟前,见人霍然站起身,他便把那一枚腰牌递了过去:“这腰牌是南城兵马司的通行腰牌,只要你自己不被人认出来,若有万一也可以在城外畅通无阻。这一张纸上记的是萧公公眼下搬过去的地方,就在城南崇文门外大街和抽分厂大街的路口过去第三座宅子。”

马桥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接过东西的同时瞅了瞅徐勋的脸色,随即就立时右手扶膝单膝跪了下去:“大人放心,卑职必定不负重托!”

连着见过两拨人,接下来便是些寻常军官,徐勋或是三五个一见,或是两三个一见,都是和见马桥的功夫差不多。等这些人相继辞出去,徐延彻和齐济良就一块来了。他们却是和那些哄笑着恭贺徐勋新婚大喜的下属不同,一进书房,齐济良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大人,您给我的那张名单,我已经设法联络到了其中的八个人,都愿意为皇上效力,为大人效力。”

不合给齐济良抢在了前头,徐延彻只好看着齐济良在那儿说明自己是怎么设法见的人,怎么灌醉了他们,又怎么套的话,最后便兴奋地说道:“大人之前真是神机妙算。十二团营坐营的勋贵和军官当中,除去泾阳伯神英这样原本的宿将,其余的多半就是挂个名头。就是英国公,要不是之前的忠烈定兴王余荫,在军中也是没多少威望的,更何况他吃空饷是有名的。所以,这些千户百户之类的人,方才是最要紧的一批。”

这哪里是他神机妙算……这都是御马监太监苗逵多年领兵的经验之谈!能够让这位老太监倒戈,他真的是侥幸再加庆幸,多亏苗逵不像朱晖,虽是阉人却比武人更向往军功!

好容易瞅着齐济良一个空子,徐延彻也慌忙说道:“大人,京营中也是一样的情形。武定侯不过是世袭的勋贵,论打仗还未必及得上这些从边军调过来的军官。只是他们毕竟是少数派,带兵虽有一套,可上司同僚都相处得不算最好,一直步履维艰,见我的时候还以为府军前卫要挑人,听说是皇上有意立新营,这才一个个全都打起了精神。”

“嗯,你们做得很好。”

徐勋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名单递给两人,示意他们当场把这些名字给背熟了,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都是近来就要去京营和十二团营坐营或是守神铳的内官,让你们刚刚联络的这些军官与这些内官多多接触。想来有些人心里还会有顾虑,但见了这些钦命中官,他们就不会再会错了意思。我走之后,除了我的口信之外,你们两个就各带之前那些人马离京驻扎通州,直接听皇上的谕令指派!”

徐勋说是交待大事,结果果然交待了这样的大事,徐延彻和齐济良都是反复斟酌才没和自家长辈商量,此刻听徐勋说了这话,两人终于如释重负。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对于他们两个贵介子弟更是松了一口大气。至少,这不止是徐勋差遣他们,而是小皇帝差遣他们!

最后一个抵达的曹谧自然不知道徐勋一整天已经见了一拨拨二三十个人,一进书房见过礼后,他就从靴子里拿出了一封信来双手呈了上去。知道是曹雄的回信,徐勋想起杨一清都尚未回信,心里一面沉吟,一面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封皮,然而,展开才看了第一眼,本已坐下的他就一下子站起身来。

这第一张竟然不是曹雄的回信,而是杨一清写给他的信,信中对他所言小王子进犯延绥深为关切,道是一定会加强防戍,旋即竟是说要举荐曹雄为镇守固原总兵官。徐勋深知杨一清是怎样的性子,能够举荐曹雄必然是赏识其军略胆识,而绝非为了其他,不禁心中大快。等到看完杨一清的回信,他才换上第二张纸,浏览着曹雄那沉稳的字迹,见对方只说一定全力备边,又谦词请他严加教导曹谧,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你爹倒是对你期望深重……宁安,接下来的宣府大同延绥之行,就照我之前的吩咐!”

“是,大人!”

见了整整一天的人,徐勋却是比昨天四处拜访更累,等曹谧离开之后,他便二话不说在那具暖榻上躺了下来,只歪了一会儿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一觉醒来,他便发现身上已经盖了一条毯子。知道多半是沈悦来瞧过了,他便没有急着起来,而是眯着眼睛躺在那儿出神。

“少爷,少爷!”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喝了声进来,徐勋就掀开毯子坐直了身子,又趿拉上了鞋子,紧跟着,陶泓就快步冲进了屋子。不及站稳,他就开口说道:“少爷,金六叔刚刚对我说,才从通政司得到的消息,南京国子监章大人因病上书请求致仕,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回了。我上次回去给章大人捎带了不少药材和补品,请了个厨娘专做调理的药膳,还嘱咐了一个金陵有名的大夫定期过去诊治,临走章大人的身体分明已经大有好转了!章大人还对我说,眼看南监欣欣向荣,他比什么都高兴。”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5章 间其腹心,骄其心志

尽管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多数在外有私宅,但身为中官,大多数时候都得在御前执役,除非最后能像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那样退职,否则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宫里。这其中,司礼监掌印秉笔,多数都是住在宫城护城河东边的河边直房,一溜共有宅院八区。历来掌印秉笔大多不会超过八这个数,因而自然不愁不够住。而那些附庸大太监门下的奉御答应之流,则是也都在这儿占有一席之地,小的不过一间房,大的却能有一座小宅子。

这会儿杜锦服侍了李荣歇息,自己就拖着犹如灌了铅的脚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在钞关的时候号称节俭,可至少还有三四个书童仆役服侍起居,但在宫里却只有一个小火者服侍。再加上不知道人与何方势力有关联,他甚至不太理会人尽心与否。回到屋子发现里头黑漆漆一片,连灯都没点,他也懒得喊人,就这么径直走了进去。然而,一跨进门槛进屋,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才刚要开口喊人,前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个伺候杜公公的小子已经睡着了,虽说四周围人家多,但还希望杜公公别乱嚷嚷。”

听出这个声音,杜锦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一阵子方才声音颤抖地问道:“这会儿宫门已经下钥,大人新婚燕尔之际,怎的会到我这儿来?”

“新婚燕尔不错,只是偏有人要往太岁头上动土,累得我今晚上不得不在西苑呆一个晚上。既然如此,当然就到这里来见一见故人。”黑暗之中眼睛难以视物,但其他感官的灵敏度却仿佛直线上升了,因而徐勋依稀能听到杜锦那粗重的呼吸声,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杜公公如今日夜随侍李公公身边,是李公公最信任的人,能不能告诉我,南监章祭酒连着上辞呈,这是怎么回事?”

杜锦被徐勋这直截了当的一问问得懵了,好一阵子,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事情……这事情我也不知道……”

“哦?”

尽管徐勋并没有直接逼问,但杜锦依稀听出了其中的不悦,想到徐勋居然有胆量混入河边直房这种全都是司礼监中人的地盘,不禁头皮发麻,立时又补充道:“我只听李公公说过,章懋老糊涂了,早就不该留在南监祭酒这样的位子上,没来由教坏了学生。”

“原来如此。”尽管杜锦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但对徐勋来说,这便已经是很有价值的线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南京到京城的路程,他不免坐在那儿沉吟了起来,老半晌才又问道,“最近李公公和刑部尚书焦芳见得可频繁?”

徐勋这种天马行空的问话方式让杜锦很有些不习惯,犹豫片刻方才低声答道:“焦大人倒是没怎么见过李公公,但信函往来得很频繁。李公公都是亲自用裁纸刀打开信封,看完信笺就丢在炭盆里头烧了,小的纵使在旁边服侍,也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大人恕罪……”

“这又怪不得你,有什么好请罪的。”徐勋微微一笑,只是这黑暗中的笑容不虞让杜锦看见。继而,他就温和地说道,“此番我去南京,你若是有什么消息要传,便写个字条夹在这窗户缝隙里。杜公公如今正当年富力强,还望珍重今后的前程。要知道,李公公陆陆续续身边也用过不少人,可没几个有好下场,我记得当初我打了胜仗回来,还有个随堂畏罪自尽。而年前,仁寿宫管事牌子贾世春也死得不明不白。”

司礼监随堂崔聚因为当初扣下徐勋为将士请功的折子而畏罪自尽的事,彼时已经在李荣身边的杜锦当然不会不知情,而且他更清楚那是徐勋用计,李荣仓促应对。而此后贾世春的死,他更是有份,往刘瑾那儿递的信就是他命人办的。尽管玄武门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没参与,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他怎不担心自己异日会不会成为牺牲品?

因而,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声音艰涩地问道:“大人可能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徐勋微微一愣便明白了,旋即轻笑了起来,“杜公公难道还看不明白么?跟着我的人,纵使是战死沙场,我也会为他们争了回国入土掩埋,更不要说是其他跟着我鞍前马后立过功的人。我这个人对敌人从不留情,但对自己人从不吝惜。你也不用担心你如今背主另投,我到时候过河拆桥。要是李公公不是那样的人,你大约也不会轻易叛了他。”

听到这里,杜锦一下子松了一口大气。而更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徐勋紧跟着又轻描淡写地吐出了另一番话:“你之前在临清钞关干得很不错。此番我下江南,皇上似乎有意整肃运河上的那些钞关。只要你能在宫里把该打听的消息给我打听清楚,以你的财计本事,到时候我奏请皇上,运河上的所有钞关都归你主理,也不是什么难事。”

杜锦当年削尖了脑袋谋到了临清钞关的位子,却是为了做出成绩以求回京高升,但如今真的成了李荣的心腹,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却让他受够了。他的才能本就在财计上,然而李荣却根本不在乎,只对他说但使忠心耿耿,绝不会亏待了他,哪里及得上徐勋抛出了纵使浑身是刺,他也甘心去吞的鱼饵。思来想去,他终于咬咬牙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多谢大人!小的必然不负重托!”

历经一冬的封河,自二月二龙抬头之日开河起,如今的运河已经恢复了繁忙,通州码头作为运河水路的终点和往京城陆路的起点,短短十几天来随船北上的粮船也好商船也罢,几乎挤满了整个卸货的码头。然而,相形之下,往南边的船多半却难以载满,偶尔也有空船。但这一天,一直热火朝天的货运码头却暂且停了,三三两两没事可做的苦力都在观望着另一边停泊的一艘官船,可那边的厚厚布围子却让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运河水浅,再加上徐勋并不喜欢没必要的排场,整艘船上也不过二三十个人,反倒是此刻来送行的人更多些。原本朱厚照这个小皇帝也是要来的,可想到上一次天子微服送他出征迎他凯旋,这一次他坚持在宫里拜别,这会儿来送行的除却府军前卫那些军官,就是刘瑾谷大用张永这几个和他最相熟的大珰。等到“依依惜别”把这些太监们都送走了,又轰走了府军前卫那些平日爽利如今却黏糊糊的汉子,他便走到了树荫底下,见小丫头拉着李庆娘的手眼睛红红的,他少不得轻咳了一声。果然,下一刻大树另一边就露出了一个人影来。

“我还以为你会快刀斩乱麻地把这婚事给了了,没想到你倒好,居然一直拖到咱们离京也没个影子?”

慧通见那边厢船上的徐良也认出了他,正眼睛圆瞪死盯着这边,他不由得苦了个脸,心虚地避开了沈悦那恶狠狠的目光,满脸尴尬地说道:“是想如此,可我才试探了一下谷公公的口气,没想到他就让我大操大办。她这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还浅,我就怕那天乱七八糟的礼仪跪拜闹得出了岔子,所以只能先拖延着……你们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娶她过门!”

沈悦听得牙痒痒的,忍不住冲着李庆娘嗔道:“干娘,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你怎么偏偏看上了这个死和尚!”

“咳咳!”慧通听到自己成了死和尚,原本极其不忿,可见徐勋正盯着他瞧,他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你们小两口,居然一忍就是一两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早点生米煮成熟饭才是过日子么……总之是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除了我,天底下也没几个强悍男人敢娶了她回去!”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见李庆娘凤目圆瞪,慧通立时闭嘴。而徐勋看着这有趣的一幕,顿时笑了起来。沈悦知道木已成舟,不得不冲着慧通千叮咛万嘱咐好一通,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向李庆娘告了辞。等如意扶着沈悦上船,慧通又让一个妈妈搀扶李庆娘上车,随即立时低声说道:“放心,这是我一个徒弟的亲生老娘,伺候孕妇产妇拿手不说,而且嘴巴紧。”

“你用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你得知道,虽说锦衣卫那边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往来消息都走他们这一头,但你可不是闲着没事干。我走之后,你该知道怎么做。”

徐勋这几天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分派好了,但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归在了慧通身上。此时此刻,这个早已不复当年和尚模样的中年汉子眯了眯眼睛,旋即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我会尽力而为。只不过你一走,他们必然会变着法子讨好皇上,皇上本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把戏,就怕真的沉迷了,到时候你回来,皇上也未必能够……”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朱厚照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真性情,当即打断了慧通的话:“真要到了那种地步,你设法知会瑞生,让他去见仁寿宫的宫女周七娘,瑞生知道怎么做。”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6章 飘然而至

三月的江南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一阵接一阵的小雨过后,四处便已经呈现出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地里的农人忙碌着侍弄地里的庄稼,店铺里头的生意人无不是紧赶着拨弄算盘,殷勤地接待客人,踏春游玩的贵介公子士人儒生挤得各处亭台楼阁热热闹闹,秦淮河上的灯船拆下了冬日厚厚的棉帘,仿佛连那些倚窗的女子都更加俏丽,而路上行人纷纷换上的春衫,则是在一冬的萧瑟之后,让整个江南都仿佛鲜活了起来。

弘治皇帝的去世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从今年开始便是正德元年,一切都进入了新的节点。相比北边不时要传来的战事消息,江南几乎感受不到那种铁蹄肆虐的纷扰,倒是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种时机更让某些人蠢蠢欲动——吏部的京察虽然已经结束,可吏部尚书马文升新出来的春察却让人不得不谨慎面对。而至于更上层的那批人,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徐家父子就要回来了!

府东街的应天府衙,如今已经换了一任主人。处事公允为人刚正的应天府尹吴雄已然过世,如今的应天府尹陆珩乃是从广东左布政使任上转来的。论理布政使是从二品,应天府尹是正三品,但谁都知道两京的职司难得,南京这边看似闲差,但若真的有机缘,却比布政使更容易转为六部堂官,因而陆珩到南京上任自然满心欢喜。然而,弘治十七年十一月上任,现如今已经快一年半了,回京城丁点动静也没有,弹劾却已经吃了一回,他便满心郁闷了。

说什么他之前在广东左布政使任上朝觐的时候拿着财货上下通路子,这才得以从广东转了南京……这上下打点好了也是本事,换个谁来打点试试?

所以,最初听说徐良徐勋回南京,他没怎么在意,可是提拔上来的几个亲信皂隶渐渐禀报上来,道是傅容正命人修葺自家一处别院打算给徐家父子住,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主动送了一整套上好的杉木家什并各式摆件玩物过去,管南京锦衣卫事的锦衣卫指挥使陈禄命人日日打探徐家父子船到何处,他不免为之动容。

这一天,他便命人去请来了一向不怎么在意的经历司经历徐迢,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句经历司的事务之外,他便笑容可掬地问道:“听说平北伯和徐经历沾亲带故?”

吴雄病故,徐迢在应天府衙中少了个欣赏他的上司,不免有些沉寂。然而,随着徐勋在京城的如鱼得水,最终不但站稳了脚跟,而且一家里头出了两个伯爵,原本只是和魏国公旁支攀上亲的徐迢,便得到了徐俌的不少照拂,逢年过节的人情走动远多于最初,至少从前都是他往人家那里打发节礼,从不奢望有什么回礼,如今魏国公府的回礼却比他送去的东西更丰厚。不但如此,就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亦对他多有善意。

然而,徐俌终究知道自己跨过了文官不入流到七品这一关有多不容易,不但没有张扬这些,而且严令下头不许拿着这些关系到外头招摇,只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分内事。即便如此,一连两年过年,京城捎带来的节礼仍旧让他满心欢喜。

此时此刻,陆珩这一问,徐迢不免打起了精神,却是小心翼翼欠身道:“回禀大人,平北伯从前尚未认祖归宗的时候,叫过下官一声六叔,但如今下官万不敢乱攀亲戚。”

“诶,这算什么乱攀亲戚,听说平北伯逢年过节还给你送礼,若不是当你是长辈,怎会这样亲厚?”陆珩笑吟吟地说了一句,不等徐迢撇清,他就体谅地说道,“此番他奉旨到南京来,除去家里的事务之外,也是为了贡院落成。这样,我到时给你十天半个月的假,你陪他多多转转。这贡院的账目你经历司也参与过,也好让他看看这一笔笔钱都用在什么地方。”

听陆珩这么说,徐迢哪里还不知道这位应天府尹在有意示好,自然再不敢推辞,连声答应了下来。坐着陪陆珩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仔细应付了对方层出不穷的打探,等到回了后头经历司所属的那间小偏厅,他才吁了一口气,想想那座焕然一新的贡院,不免苦笑了起来。

想当初徐勋将父亲留下的地一股脑儿全都捐出去修贡院,还拉上了魏国公徐俌,徐俌雁过拔毛自然难免。然而其后多方利益纠葛,徐勋又扶摇直上青云,这笔钱却是实实在在全都用在了贡院上头,让时常因为钱款不能筹措完全而草草为之的贡院修缮第一次尽善尽美。

都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不过才两年,太平里徐家长房已经彻底败落,而当初那个谁都瞧不起的浪荡子竟是蹿升到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徐迢虽说还在应天府官廨中占着一间,但家眷已经都搬到了徐勋从前那座三进院子里。他平日也不是天天回去,这天见过陆珩,傍晚散衙时分,他却坐车回到了家里。心不在焉地考较过两个儿子的功课之后,他便叫了管家朱四海来。

“傅公公和魏国公准备的那座别院,你可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是在珍珠河畔的珍珠桥那儿,小的去瞧过一眼。”朱四海料到徐迢会问这事,还悄悄去打探过,这会儿倒是对答如流,“那儿距离国子监不远,到傅公公的守备太监府也距离还好,就是和府衙太平里这边远些,但胜在清净,而且原本就是常常修缮,所以这次没费多少工夫就布置好了。”

没费多少工夫?傅容自己已经身体大不如前,陈禄几乎是亲自扑在那儿设计收拾,徐俌也亲自跟着凑热闹,这还算不费工夫?

徐迢嘴角稍稍一勾,却没捅破这一层,毕竟还不到和朱四海说这个的地步。又问了几句别的,他方才打发了人下去,自己却是托着下巴思量。

此次徐勋好容易回南京一趟,他是不是想想办法,让长子徐劭能够跟着徐勋去京城历练历练?须知徐劭只比徐勋年长一岁,考中秀才年前成了亲,可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从秀才到举人要多少时日,却是谁也没把握,更不用提鲤鱼跃龙门一举登科考中进士了。而幼子徐勃在读书文章上头有些天分,启蒙之后上了几年学堂便背熟了四书五经,不妨好好找一位先生。只不过,徐勃生性也太跳脱了些,咋咋呼呼的性子不改,就是天分才情好也不行。

他现如今虽没当族长,却是徐氏一族最强势的一支,可倘若子孙不争气,别说他现在只是个区区经历司经历,就是他当上了应天府尹也白搭!

他想着想着就痴痴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朱四海没有通报就径直闯了进来。还不等他斥责,朱四海快步奔了上前,差不多紧挨着他低声说道:“老爷,七少爷……不不不,是平北伯来了!”

朱四海本能地拿出了昔日称呼,旋即才慌忙改了过来。然而,徐迢却根本没注意到这语病,整个人都呆在了那儿。他也算是关心此事的,前两天才和陈禄打探过消息,得知船刚到淮安,这才几天,怎么突然就已经到了南京,而且还直接到了自己这儿来?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也顾不上再去琢磨这些,一下子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赶,却吃朱四海一把拦住。

“老爷,平北伯只带了一个陶泓,他刚刚吩咐过,不想惊动太大,所以小的只对人说是老爷一个远房子侄辈,斗胆就把人领到了书房等……”

“好好,这事儿你办的不错!”

徐迢陡然惊醒,立刻冲着朱四海重重一点头,当即跟着其快速出了门。等到了设在中间那一进院子西厢房的书房,他见门口守着如今是自己书童的毛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就这么进去,而是悄悄将门帘拨开一条缝。

隔着一层层放满了各色书籍的书格,他本能地略过了侍立一旁的陶泓,隐约瞧见了那个坐在椅子上满脸闲适的年轻人。时隔两年,当年犹能窥见几分的稚气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眼望去难以看透的深沉。他浑然没注意毛颖因为自己这举动而有什么表情,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有意发出了些声响,旋即打起门帘就进了门去。

“我才刚听说伯爷的官船过了淮安,不想这么快就到南京了!”

徐勋见徐迢一进门就快步上来举手要拜,立时站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了,却是含笑说道:“六叔和我来这一套,莫非想要折煞了我?爹和我家媳妇他们做了官船,我年轻,早早下船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正好赶在今天城门关上之前进了城。这紧赶慢赶的饥肠辘辘,所以就想着到六叔这儿蹭一顿晚饭。”

听徐勋竟是说得这般亲近,而且口气赫然表明进城后第一站便是自己这里,徐迢只觉得受宠若惊,慌忙连声答应,竟亲自出门去吩咐了毛颖。等到回转来,他在徐勋的再三要求下方才在主位坐了。小心翼翼陪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他便听到了一句让他始料不及的话。

“六叔可想过,让太平里徐氏成为真正的名门?”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7章 名门

可想过让太平里徐氏成为真正的名门?

对于徐迢来说,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在官场上,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结果永远是碰得头破血流,所以才有乡党,才有同年。而相较于因为同一届会试殿试而归于一位座师名下结的情谊,乡党就要可靠得多。然而,比同乡之情更重要的是,倘若一族中能够有多人出仕朝堂,那便代表着这个家族已经具有成为名门的潜力。可要真正成为名门,却不是一代人,而是几代人的不懈努力,这比那些世袭罔替的勋贵要难多了。

现如今的太平里徐氏,距离名门的距离至少有十万八千里!

尽管知道现实,但徐迢还是禁不住怦然心动,定了定神方才苦笑道:“您这话问的!我是太平里徐氏子孙,自然也期望光宗耀祖家门显赫,可这一条谈何容易,作为宗房这一支的长房且不去说,就是其他各家,虽然也有些子弟兴许是可造之材,但如今当了族长的四哥虽然人还算公正,但力气有限,也不是有大魄力的……”

“我好歹也在太平里住了那么多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徐勋直截了当打断了徐迢的话,目光炯炯地说道,“六叔只说是想,还是不想!”

被年纪轻轻的徐勋盯着,徐迢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震怖来。好一会儿,他才咬咬牙说道:“想,做梦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