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岳父和准大舅哥在那交谈什么,徐勋并没有太大兴趣,一手拉着沈悦出了正房后,见院子里几个丫头齐齐看了过来,继而慌忙转身的转身,低头的低头,他却没松开小丫头死命要挣脱的手,径直进了那间摆着绣架的西厢房,又关上了房门。

此时此刻,沈悦也没心思去计较徐勋刚刚毫不避讳的举动了,抬起头就焦急地说道:“你怎么当着爹的面说要送我回南京?你在朝中每天都是做不完的事,怎么离得开,而且之前就那么多人算计你,你要是一走,谁知道会不会三人成虎曾参杀人?”

“傻丫头,我当然知道。”

徐勋轻啄了一记她的红唇,见她立时不依不饶地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他方才箍着那纤腰笑道:“没事,我心里都有数。而且,我也曾经答应过爹爹要回南京为娘迁葬。既然横竖都要回去,便趁着你回去探望祖母回去。南京那些老朋友们,我也得顺道去看看。”

听徐勋这么说,沈悦这才差不多信了,但仍是追问了几句,见徐勋始终闲适轻松,她总算放下心来,但仍是一字一句地说:“你若是离不开就不要哄我。你只要找些可靠的人护送我和爹爹大哥回去就行了。”

“放心,我这人说到做到。”冷不丁捏了捏那挺翘的鼻尖,徐勋方才松开了手,“好了,你爹病成这样,心结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开的,我要是在那多站,他大约更不自在,所以我就先走了,你这个做女儿的多陪陪他,省得他胡思乱想。倒是你大哥这一年多长进许多,最难得的是为人大气。徐经回江阴去了,唐寅却还在家里住着,你不妨让他拿着墨卷去相交相交。那是苏州四大才子之首,哪怕如今精神都用在了他处,可眼光还在,让人指点指点没坏处。等回头王世坤有空了,让他带着去拜访拜访北监的谢大司成。”

赞兄长大气,沈悦却听出徐勋指摘父亲小气,心中虽不免有些不好受,可还是嗯了一声答应了。然而,回到正房西屋,见沈光已经躺倒睡了下去,兄长静静坐在一旁守着,她踌躇片刻,终究没有上前去说徐勋那番安排,只是一手拨着门帘站在那儿看着。

不管如何,那终究是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父亲……

而徐勋一路回到书房,在那张大书案后头一坐,随手摊开一张纸来,正要卷起袖子磨墨,他就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影。认出是陶泓,他微微一笑就收回了手,等砚台里已经蓄了小半的墨,他见陶泓垂手退出了屋子,就随手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一个新,一个旧。在新的下方,他写了一个徐,又写了一个刘,想了想又在刘的下头写了一个焦字,继而便在旧的下方写了诸如刘李谢韩刘等好几个姓氏……好容易把一张简易的结构图写完,他又拿着笔在一个个人名之间连连画画,最后一张纸上乱七八糟的线已经是难以分辨明白。

“京城这边就和冰冻住了似的僵持不下,要想破冰,不如我先纵身跳出去,也许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我毕竟是南京出来的,也该回去经营经营……可这事要是我自个主动提出来,按我从前给人留下的印象,少不得会有人生出提防警惕,最好是别人忍不住,如此方才名正言顺,才会让他们觉得终于成功把一个眼中钉赶了出去……”

喃喃自语着说到这里,徐勋便抬起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叫来了阿宝:“去灵济胡同请谷公公,就说我请他和刘公公张公公有空来我家里一趟,只道是我家就要办婚事了,有些事得请他们帮衬帮衬!”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09章 上元

这一日元宵佳节,尽管孝庙弘治皇帝仙去尚不满一年,但本着当初遗诏留下的恤民之意,朱厚照早早下旨元宵灯会照旧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百姓是欢喜于这一年一度的热闹,而作为朝中的权贵大佬,在意的却是这难得的十日假期。

谨身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素来以提携后进而著称,再加上文名卓著,旗下茶陵派人才济济,在朝中声望自是一时无二,丝毫不逊于身为首辅的刘健。每到他休沐之日,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就立时变得无比热闹,来来往往的年轻官员和士子几乎能把门槛踏破。

李东阳主持过数次乡试,弘治年间又主持过两届会试,门生故旧如今多数都能独当一面,开诗会的小花园中便只听你方吟罢我登场,哪怕寒风呼啸,却挡不住众人的热情,一个个人铆足了劲头,就想在师相面前搏个头彩。李东阳安坐主位一一评判,等到最后定下结果,众人看着那个不出意料的名字,便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来。

“又是李空同,老师这诗会十次之中必然有九次都是他夺魁,实在是偏心!”

听到有人抱怨,李梦阳却一脸的满不在乎,站起身笑吟吟地四面团团一揖,这才自信满满地说道:“侥幸侥幸,能再得头名,都是老师慧眼如炬!”

饶是李东阳素来稳重,也忍不住被李梦阳这明着捧他,暗着自我标榜的做派给逗得一乐,当即笑道:“他们是没有你的急才怪才,别人作一首诗的工夫你至少能三四首,只要能有一首合了我的眼缘,拔得头筹自然比别人容易!”

“老师说得没错,当然还得加一条,还能有谁比我这个学生更明白老师的喜好?”李梦阳大剌剌地傲然答了一句,见旁人尽皆嘿然,李东阳也是哑然失笑,他便认认真真拱了拱手说,“今年六月初九,乃是老师的六十大寿,学生就算苦心孤诣,那真正佳作也要放到那一日来呈上,否则要是一下子江郎才尽,日后可不是苦也?”

听李梦阳竟然说什么江郎才尽,李东阳刚入口的那一口茶顿时全都喷了出来,其他人也一时起哄,有的道你李空同江郎才尽乃是我等幸事,有的道到时候憋足了劲也要写一首佳词以求超越,更有的则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然而,谁都知道李梦阳不但是李东阳的门生,而且又是其乡试的座师,李东阳好友杨一清举荐的人才,情分非比寻常。这会儿戏谑打趣之外,倒是没人敢表露出什么嫉妒心思来。

等到一场诗会顺顺当当结束,送走了所有客人,李府的下人们少不得忙忙碌碌打扫收拾,而李东阳这才来到了书房。这间平常并不接待外客的屋子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个人坐着闲适自如地看书,仿佛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相比满头黑发中夹杂着少许银丝的李东阳,那人显然苍老许多,一多半头发已经霜白一片,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沉。

“那些年轻人实在是闹腾得比预料长了些,孟阳你又说等诗会完了再让我来说话,让你久等了。”

“桃李满天下原本就是最招人羡慕的事,倘若也能有人这么来折腾一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焦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和李东阳见过礼,等到分宾主坐下之后,他才弹了弹袍角道,“再说,有进上的六安茶,有时鲜的果子,有厨房特意送来的点心,再加上西涯你新著的诗集,这时间好打发得很,何必扫了你那些学生的兴。万一让人知道你撂下他们是来见我,李梦阳那个炮仗只怕第一个就会炸起来!”

“哪里就至于如此……”

李东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焦芳说的是大实话。同是天顺八年的进士,他和焦芳年纪相差十几岁,他一帆风顺,焦芳却几经波折方才最终升任刑部正堂。即便朝中至今仍有人说焦芳不学无术,他却知道只不过是焦芳从来瞧不上那些华美空洞的东西,为人务实世故,对同僚下属多有刻薄,自然就不招人喜欢。

就是他,之前不过和焦芳保持着寻常同年之间的往来,对人敬而远之,也就是在去岁今年变故连连之际,方才因为焦芳大出意料勾连刘瑾之举而有所动心。

两边都是极其精明的人,那些旁人常用的寒暄试探自然就没有用武之地。叹了一句之后,李东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孟阳特意挑了元宵节这一天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才刚从刘瑾的私宅出来就径直上来你这儿来,你说是为了什么事?”焦芳看着李东阳,目光炯炯地说,“沈家人找去兴安伯府认亲的事,想来你应该知道了。那一出金陵梦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儿盛赞徐勋有情有义,可要我看来,不过是因为当年徐勋扳倒赵钦,多亏了他那未婚妻用私财让苦主动心,继而围堵应天府,然后又在文德桥上纵身一跳,他要是敢始乱终弃,那女子十有八九把一切闹开来,他有所忌惮罢了。”

见焦芳说得不屑一顾,李东阳想起之后再问妻子朱夫人曾经在灵济宫中头一次见到沈悦时的情景,那沈氏冒姓方氏对李夫人讲述金陵旧事时的不露痕迹,他自是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这夫妻两个都工于心计确实不假,但以徐勋如今的地位,若真的心狠手辣不想被人揭出旧底子来,杀人灭口另挑有权有势的岳家为援大可做得。从这一点来说,那少年郎就是有千万分不是,有情有义这四个字却做不得假。

“木已成舟,如今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见李东阳不以为然,焦芳原本突然前倾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可知道,徐勋决定过了正月立时成婚?据说,是沈氏家中祖母病重,若有不成这婚事至少得拖一年,所以沈家父子才会火速赶到京城来。按照素来的规矩,沈家是金陵人氏,这沈氏出嫁怎么也得先回南京,然后再迎娶到京城来,眼下他们却已经在京城办下了宅子,打算紧赶着下定。”

李东阳听着听着,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揪着这一点,让他们按照规矩来,让沈氏回南京备嫁?”

“那是太后赐婚,这么来回拖着,太后也不乐意,我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焦芳冷笑一声,这才大有深意地说道:“由得他们去成婚,然后再让人揪出沈氏祖母病重的事,让徐勋不得不送了妻子回家省亲……当然光是这一件还不够把他赶出京城,据我所知,徐良的元配,也就是徐勋的母亲坟茔还葬在金陵,如今父子俱封伯爵,声势一时无二,岂有丢下元配丢下亡母不管的道理?于情于理,他们也该当一起回南京一趟!再然后,找一件什么事拖着徐勋在江南三五个月,这边京城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要知道,刘瑾等阉宦不善于谋划,徐勋小小年纪却是他们的智囊!”

这真是……一招一招尽皆冠冕堂皇的连环计!

李东阳反反复复地沉吟,终究觉得焦芳这设想找不出丝毫的破绽,一时不禁赞叹地点了点头:“孟阳这个主意却是将死了他的所有退路,让他不得不照你这设计去演……若是刘瑾知道,只怕也会后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了你。”

“刘瑾不过是凭借巧舌如簧讨了皇上喜欢,连内书堂都没进过,他算什么角色?”焦芳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想当初王振虽则是从小侍奉英庙,可终究还曾经当过内书堂的教习,又是读书人出身,哪里像如今皇上身边的这一批?这些人里头,除却高凤本就是内书堂出身的司礼监太监,其他都是粗鄙不文,但使给他们留下空子,不愁他们不得意忘形!只要他们犯了事,到时候众怒之下,要处置他们还不容易?”

元宵佳节,有人在屋子里谈些煞风景的阴谋诡计,也有人正全副身心地预备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赏灯了。比起肃穆氛围更重的正旦,元宵节可以说是举国同欢的节日。从永乐年间开始,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衙门封印,官员放假,百姓也多半彻夜欢乐,一整条灯市胡同白天为市,夜晚放灯,一年到头晚上都要出来的五城兵马司这几天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百姓热闹一回。

正月里的天黑得早,才刚过酉时不多久,天色就昏暗了下来。等到了戌时,白日里百商云集的灯市胡同已经完全不见了各式摊贩,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张灯结彩的灯楼,以及无数拿着各式扎好的灯来货卖的人。

这些灯楼都是权贵人家斥巨资用来争奇斗艳的,若在以往,在勋贵当中顶多只能算得上是二三流的兴安伯府并不会出太大的风头,但这一晚,那一座高达三层的彩灯却是辉耀夺目,四周也不知道挤满了多少围观百姓。

不止是那一盏盏的灯,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些灵动得仿佛完全是活的烟火,随着几个汉子的卖力表演,这些比坊间寻常吞火吐火要精彩几倍的烟火引来了围观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这还不算一簇簇飞上夜空的各式烟火。

而在那拥挤人流之外的一辆马车旁边,徐勋一手揽着沈悦,突然笑道:“怎样,可喜欢?有没有几分火树银花的光彩?”

尽管沈家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每逢元宵节也会张灯结彩,可主要是在自家后院,哪里会如此大手笔。此时此刻,尽管沈悦对于徐勋带她出来观灯大为喜悦,可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太奢侈了……会不会有人参你一个招摇?”

“参我招摇?”徐勋眉头一挑,仿佛不怎么在意,直到腰上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记,他才侧头笑道,“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不招摇了?虱子多了不怕痒,更何况,我这钱来得干干净净,不吃空饷不贪军需,我花自己的钱也有人闹腾,那就让他们蹦跶去。”

隔着两人几步的沈恪见这一对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块说话,一时又是愕然又是紧张,眼睛不时四下里扫动,生怕有人认出了他们,惹出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元宵之夜各家女眷也有出来观灯的,民间妇人姑娘更多,徐勋和沈悦俱是寻常打扮,马车上也没有挂什么记认,在眼下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并不算太显眼。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上前煞风景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元宵正灯,这京城出来观灯的人太多了,是不是早点回去?”

“回去什么,还早呢!”徐勋看了一眼沈恪,不以为然地笑道,“从去年到今年,一直忙着各式各样的事,连过年都没过好,还不趁元宵节放松消遣一下怎么行?大哥就别担心了,我把府军前卫那些小子们一体都放了假,现在这周围至少就有几十个人在盯着,出不了事!”

沈悦也笑道:“大哥放心,出不了事,要不是皇上得奉着太后在大内观灯,估摸着这时候也会溜出来。”

沈恪想到徐勋竭力挽留他们等到过完元宵再搬出去,而父亲在养病之余,则是给了他厚厚一沓地契,让他到几家金银铺把其中几张兑出来办嫁妆,可沈悦得知之后却悄悄对他说嫁妆早就备好了,闲园和周边那些地产就是,到了京城已经有一阵子的他那会儿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才明白那出震惊了他们父子的《金陵梦》缘何会在闲园首演。这样胆大包天的举动,也只有他这准妹夫能做得出来,也只有他这妹子肯点头答应!现如今也是,这年头哪有未婚夫妻敢这样旁若无人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一对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尽管徐勋和沈悦衣着寻常,可男的英挺俊俏,女的娇艳如花,站在一块总有人多看两眼。也有坊间登徒子心中痒痒想上前搭讪,可才流露出那么几分意思,背后不是着了人的黑手就是挨了人的板砖,四周围的暗巷里,每每传出被堵着嘴的咿咿呜呜惨哼声。

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灯市口大街上站了好一会儿,徐勋见那边厢有人对自己打了个手势,这才对着沈悦微微笑道:“注意看,好戏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听围观灯楼的人群中起了一阵子骚动,紧跟着就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那几盏灯!那不是孔明灯吗,上头还有字!”

“是天作之合!”

“还有四个字……是英雄美人!”

随着人群中那一片哗然,沈悦看着那八盏徐徐升高的灯,脸上露出喜悦的红潮之余,又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徐勋的臂膀:“喂,这种闹市里头放孔明灯,万一掉下来是要出大事的!”

“娘子放心,为夫早就在灯下头栓了最结实的钓线,足可让这些灯在上头多挂一会儿。”

徐勋微微一笑,见人群中有各种各样的惊叹,他便看着瞠目结舌的沈恪说道:“这八盏灯是宫里御用监的能工巧匠费尽心思做出来的,又大又亮,足足能烧一两个时辰,为了这个,皇上还敲了我整整一千两银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旁边陡然钻出来的一个脑袋让徐勋一下子截断了话头。满脸错愕地看着那个牵着一位二八佳人柔荑的少年,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一阵子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朱,你怎么溜出来的?”

朱厚照见徐勋仿佛见了鬼似的,可终究是那称呼没错,他这才得意扬扬地说道:“你能溜出来,我怎么就不能溜出来?七姐,看见没有,又不只是我一个元宵节溜出来玩,宫里但使有些名头的公公全都这样,这家伙还不是和我一样,直接把承乾宫的宫女都拐出来了一个?嘿,幸亏今儿个宫里的灯放的晚,说是子夜才放,咱们看过这灯市口大街的灯回了宫去,正好还能赶得上看宫灯!”

听小皇帝直接给自己安了个承乾宫宫女的名头,沈悦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她还是头一次见周七娘,见对方诧异地打量着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了点头,随即冲着朱厚照促狭地挑了挑眉:“别只顾着编排小徐,我是得了皇上允准正大光明出宫的,你呢?”

朱厚照听沈悦居然这般振振有词,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发觉自己好容易才握着的小手正死命挣脱着,他慌忙迅速开动脑筋,很快就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当然是司礼监李公公允准出宫的。这天下同乐的大好时节,灯市口这么多人这么多灯,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李公公让我看着一点。至于七姐,那当然是容尚仪觉得她在太后身边多日辛苦,放她出来散散心。七姐,你看皇上对身边人都这般贴心,容尚仪当然不算过分。”

周七娘这些时日被朱厚照哄惯了,心里虽是越发狐疑,可上次出宫看戏平安回去,这次出来观灯就不一样了。于是,她思来想去,索性笑吟吟地上前去拉起沈悦的手道:“姐姐是承乾宫的?我进宫这么久,还从来没去过承乾宫呢,姐姐和我说说好不好?”

见沈悦丢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眼神,当即就被周七娘拖到一边说话去了,徐勋这才看着长吁一口大气的朱厚照低声说道:“我说皇上,你未免太大胆了,元宵节带着人出来与民同乐,甚至还把奉着太后观灯的时辰都推迟了,你就不怕穿帮?”

“只要你配合我一点,哪里会穿帮?”朱厚照看着那边厢窃窃私语,不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的两个女人,一时恨得牙痒痒的,“谁知道你倒还给我瞒着,沈姐姐差点吓出我一身冷汗来,她就不体谅体谅我,要把人拐出来有多不容易!”

“谁要皇上明知道她认识我,还非得把人领到这儿来?悦儿要不是不问一句,人家看着我和她一块站在这儿,这会儿不怀疑回头也会怀疑。刚刚就算你噎住了,她也能想出无数理由来圆。”徐勋朝那边努了努嘴,见朱厚照跟着也偷偷摸摸地往两个女人那儿瞧看,他便轻声说道,“这事悦儿都知道,绝对不会给她看出破绽,要比温柔大方,周姑娘决计比她强,可要说机灵,周姑娘只怕会被她三言两语就骗去了。”

朱厚照见两人果真是越说越投契,还指着他们两个偷笑不已,他下意识地就信了徐勋的话,嘴里却轻哼道:“希望如此……否则你赔我的美人!”

一旁的沈恪见突然冒出来一对自称宫里的少年男女,徐勋和沈悦又和人毫无顾忌地谈笑,沈悦还在那信誓旦旦地自称是什么承乾宫的宫人,他顿时只觉得满头雾水。有心上前问个仔细,可冷不丁瞥见徐勋时,他又看到人对自己不动声色地连连摆手,这下子竟进退两难。正纳闷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回头便发现是马车上的车夫。

“沈公子,什么都别说,还有,千万装成什么都没看见……哎,你干脆上车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金六不由分说地把沈恪拖了上车,放下门帘后还不放心,索性又关好车门上了销子,这才按着胸口放下心来,眼睛却依旧东张西望不已。

这正月十五上元节确实是一年到头难得的热闹,可堂堂皇帝竟然带着太后身边的宫人出来观灯,这实在是太胡闹太乱来了!

那边厢两个女子笑闹够了,朱厚照终究是不甘心好容易拐了人出来却浪费了良辰美景,少不得涎着脸上前打断了,一把拽起周七娘对沈悦打了个哈哈后不由分说夺路而逃。见这一对跑得飞快,沈悦这才回到徐勋身边,心有余悸地说道:“不让人跟上去不要紧?”

“放心,谷大用的西厂不是摆设,我都能假公济私带着府军前卫的小子们到这条街上赏灯耍玩,更何况西厂的人?咱们乐咱们的,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国之君也是人,况且皇上和我差不多大小,一天到晚憋闷在宫里哪里受得了?”

说完这话,徐勋突然发现沈恪不见踪影,东张西望后发现金六朝车厢后头做了个手势,他这才明白了过来。虽说这位大舅哥还算投缘,可徐勋可不想人在今天这种时日当电灯泡,冲金六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之后,他立刻拉着沈悦走向了和朱厚照相反的方向。

他可不想再撞见一回小皇帝!

一路走去,又看了保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三家的灯楼,一一品评好坏之后,发现远不及自家那座灯楼人多。徐勋自是满心愉悦,不时低头对沈悦说些什么。就当他沉浸在这种难得的轻松喜庆气氛中时,他突然察觉到前头几个人挡了上来。

“平北伯,先帝爷早就有令,近年以来正月上元日军民妇女出游街巷自夜达旦男女混淆,令两京并天下严禁,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视先帝禁令于不顾,带着妇人招摇过市!”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0章 与民同乐

兴致勃勃的时候有人挡路,任凭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更不用说徐勋难得拣到这种时日能够拉上未婚妻出来看灯,此刻心里的恼火劲就别提了。他冷冷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探头探脑的幼军,见领头的曹谧脸上有些仓皇,他须臾便醒悟了过来。

此时拦路的人全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又不是寻常的登徒子,他安排下去的这些护卫难道还能硬生生地挡着蛮横不让人走这条路?

打量着这几个有的不过二十出头,有的三十好几的儒生,知道他们就算在朝中为官,也决计不是高官,乍一眼看去更像是国子监亦或是府学里头的人,抑或寻常士子,他便眯了眯眼睛,随即淡淡地说道:“那敢问几位,先帝自从下达禁令之后,每年元宵,可曾经真的禁绝过军民妇女出游?”

见那打头的人微微一愣,徐勋不等他有工夫想出说辞来反驳自己,他便冷笑一声道:“这儿是灯市口大街的中间,各位一路行来,难道就只看到我这未婚妻一个女子?既然有这样的工夫,你们何不一路上苦心去劝劝那些妇人姑娘不要趁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机会出来逛逛,应该整天在家里守着纺机绣架灶台老老实实去做她们该做的事……你可敢去说!”

徐勋陡然提高了最后一句话的声音,见那人气得脸颊赤红,身后那几个人也是人人不忿,素来得理不饶人的他哪里会就此轻轻放过,当即嘴角一挑说道:“我记得《礼记杂记下》就有这么一段,‘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看你们的样子都是读书人,也许此时,也许日后就是朝廷官员。既然是圣人门生,那想来应该熟读《礼记》!元宵佳节举国同欢,连与民同乐都不知道,口口声声只拿着一道从未行过的禁令说话!难道妇人就不是大明国人,一年到头操劳辛苦,这仅有的元宵佳节都要被你们这些读书人指手画脚,日后谁不说你们当官之后就忘了百姓疾苦!先帝爷就是因为知道禁令不可行,故而从未真正严禁,这才是仁君胸怀,不是尔等腐儒可比!”

朝中都说徐勋乃是幸进,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等等各式各样的贬斥之语要多少有多少,这几个儒生哪里领教过徐勋连大佬们都吃过亏的词锋,此刻听他竟搬出了圣人所言,几个原本都怀着满腹血气要来争一争的儒生已经给噎得够呛了,更没料到的是,徐勋竟是步步紧逼,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紧跟着,徐勋看也不看他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拱了拱手。直到这时候,他们方才陡然发觉,四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齐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各位父老,在下平北伯徐勋,今天元宵佳节,所以一时兴起,便邀了未婚妻同游灯市。”见下头喧然大哗,徐勋顿了一顿,眼见得已经有知情识趣的幼军在那儿弹压人群,须臾那喧哗就渐渐消解了不少,而四周围蜂拥过来看热闹的人则是更多了,他这才一指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年轻人说道,“这元宵佳节本就是举国同庆的好日子,当今皇上秉承先帝爷一贯之意,体恤万民,故而先帝逝去一年不到,仍然照例大开灯会,我不过想着携未婚妻沾些恩泽,谁曾想竟遇到有人不依不饶,口口声声说朝廷早有禁令,禁止正月上元日军民妇女出游街巷!”

此话一出,那几个儒生就只见围观人群全都往他们看了过来,夹杂在其中的那些年轻姑娘倒是有些羞涩尴尬,已婚妇人就大胆多了,甚至有泼辣的当场起哄道:“哟,是不是他们担心自家老娘媳妇元宵节出来逛灯市给人拐去了!”

“可不是,一年到头难能出门,老娘出来走一回百病也有人要管,吃饱了撑着!”

“这正月里头前些天连着下了三四天的雪,南城不少房子都给压塌了,这种小事都没人管,尽管咱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算什么读书人!”

“读书读书,把家里家私都败光了也不知道读不读得出一个秀才来!”

“哪里像人家沈姑娘,看到南城房子压塌了就拿出嫁妆钱来修缮屋顶舍粥赈济,那才是真正的心地良善!要我说,人家在一块关你们什么事,兴安伯府那几盏灯挂得好,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徐勋三言两语撩拨起了话头,此刻就袖手站在一旁不做声,放任那几个狼狈的读书人被那些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妇人肆无忌惮地讥嘲。倒是沈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拉了拉徐勋就低声说道:“你这是不是太过火了?”

“不过火,怎么能让朝中某些老大人们下决心把我赶出京城去,也好陪着你回南京探望祖母?”徐勋见沈悦一下子愕然瞪大了眼睛,他才回过头淡淡地说道,“南城大雪压塌房子,我用你的名义捐了一千两去帮人修缮屋顶舍粥赈济。虽说达官显贵家里也常常有舍米放粥施衣裳的,但你还没嫁入兴安伯府就这样乐善好施,再加上金陵梦造出来的好名声,这连番手段一块来,总比人动动嘴皮子强多了!”

要不是早有预谋,今天元宵佳节,灯市口胡同人满为患,这几个人是怎么正正好好窜了出来堵着他的路质问的?他可不是张鹤龄,他算计的是朝中大佬,从未欺压过百姓,所以遇到和李梦阳类似的刺头当街拦人,他绝不会被动挨打,辩论他也丝毫不惧,论歪理谁有他多!

果然,正如徐勋所料,那几个儒生当然不会拉下脸来去和几个妇人争辩,倒是还有人想去寻徐勋理论理论的,可早有眼疾手快的幼军上了前来挡驾,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勋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沈悦,一手又冲着那些围观百姓招了招。一时之间,有市井好事之徒叫了声“天作之合”,旋即就有更多人跟着喧闹了起来。

“恭祝平北伯将来早得贵子!”

“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要不是沈悦很确定自己现如今还未真正嫁给徐勋,听着这些明显该是新婚之日祝福小两口的话,她简直有一种今日便是那良辰吉日的错觉。只听到身边的徐勋又笑着大声说道:“今日大好节日,各位父老乡亲但请尽兴,无需理会这些迂腐之徒!至于我和我家未来娘子,便感谢各位刚刚那些吉言,这会儿咱们要溜去看灯了!异日大喜之日,门上还会散喜糖,多谢各位捧场支持!”

眼看那一对少年男女在人的掩护之下没入人潮中,须臾便没了踪影,人影中有惋惜的叹息,也有兴奋的嚷嚷。闲园首演的戏,满城跟演的戏,再加上满城酒楼茶馆中只要一文钱就能听上许久的说书,足可让众多人对这一对璧人耳熟能详,谁要是说不知道都不好意思出门,更何况徐勋此时竟还说什么散喜糖。于是,当那几个儒生满脸铁青地想要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招致众多白眼之余,甚至也免不了受了几下暗中的拳脚打击。

小民百姓敬读书人是不假,可谁不讨厌这些节庆日子指手画脚的?尤其是更有个市井之中的新鲜偶像替他们教训了一顿人,谁不喜闻乐见?

而刚刚出了这么一回风头,等到了僻静地儿,徐勋就立时在曹谧的接应下换了一件袍子,连带头巾也换了,等把曹谧打发走之后,做贼似的拉着沈悦出来,他便吁了一口气笑道:“幸好早有准备,否则就得半途回去了!”

“你还说,谁让你逞能,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把身份都揭出来了,你也不怕回头咱们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认出来!”嗔怒归嗔怒,可一想到那许多人嚷嚷着吉祥话的时候,沈悦仍是不免心头生出了深深喜意,紧跟着,往四下里一看的她方才想起一桩要紧事来。

“对了,我大哥呢?”

“哎哟,这时候你总算想到你家大哥了?”徐勋嘿然一笑,紧跟着胳膊被人重重拧了一记,他有意呼痛一声,见小丫头立刻心虚地收回手去,又侧头东张西望留心有没有人往这儿瞧,他方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放心,有金六驾车带着大哥四处逛,人丢不了。这大好时节他横在咱们俩当中,这不是煞风景吗?”

“死家伙,又胡说八道……”

小两口一面彼此打趣,一面融入看灯人流中的时候,灯市口大街的西边入口,一辆停在那儿的马车上,一个人始终挑着窗帘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良久,他终于捕捉到了那几个气冲冲出来的人影。不用他吩咐,车旁的人立时快步朝那边走去,不消一会儿又回转了来。

“老爷,徐勋果然是当场发作,还当着众多围观百姓道出了身份,说了不少过头的话,只怕回头事情就要传开了。”

“走吧。”

焦芳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窗帘,脸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得意。他就知道,少年得志如今正在巅峰的徐勋,决计受不得激忍不住气!须知道,这朝中喉舌,可不是掌握在那些小民百姓手中!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1章 玲珑心

正月十五的元宵正灯和接下来最后五天的放灯,整个京城都是热热闹闹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然而,相对于民间享受这难得开夜禁的欢喜时光,朝堂百官对于先帝殡天不到一年就开元宵灯会,却是不少都颇有微词。

可朱厚照哪里理会别人是怎么想的,十五那天拉着周七娘偷偷出宫去灯市口看灯会,回来之后又奉着太皇太后王氏和张太后到东华门城楼看灯,十六去奉先殿囫囵睡了一晚,对着弘治皇帝的灵位喃喃自语说了大半宿的话,十七十八分别在清宁宫和仁寿宫演了两天的戏……一直到二十才消停下来。然而,这二十一各衙门才开始理事,因李荣受寒要歇息两日,朱厚照便吩咐奏折都先让陈宽送来看,也不听节略了,可随手一翻,这头几本递到了他眼前的折子清一色都是和徐勋有关。

有弹劾他携未婚妻游灯市的,有弹劾他胡乱评述先帝禁令的,也有说其母虽已追封,却尚未迁葬兴安伯一系祖坟的……一本一本看过去林林总总杂七杂八的折子足有十一件,直到第十二件方才变了花样。看着这些东西,朱厚照眉头大皱,有心一股脑儿都丢到字纸篓里,可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一一看完,可到了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一股脑儿往旁边的刘瑾怀里一摔。刘瑾虽是眼疾手快接了好几本,可更多的是一下子散落在地。

“他们这又是想干什么?”

看到小皇帝大发雷霆,刘瑾连忙弯腰一一捡拾了起来,见司礼监来送奏折的陈宽脸上有些不自在,他一一捡回来放在御案上,便轻声对朱厚照说道:“皇上,这只是下头那些官员吃饱了撑着,和陈公公又没关系。”

朱厚照这才冲着陈宽说道:“其余的先转内阁票拟,这些朕留中了!”

陈宽犹豫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行过礼后就告退了出去。而他一走,刘瑾就丢掉了刚刚那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走到朱厚照身边熟门熟路地为他松着颈背筋骨,又笑着说道:“皇上理会那些只会聒噪的人干什么?这些人蹦跶越厉害,越说明他们害怕平北伯,否则只一个劲盯着他干什么?”

见朱厚照面色稍霁深以为然,他便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只不过,皇上今天留中这些,明天还会有更多的送上来,这些言官素来就是一个德行,不怕碰钉子,越碰越说明他们有胆量有风骨,所以也不能完全不顾他们这些折子!要奴婢说,其他的可以不理,可兴安伯夫人迁坟的事情确实得考虑考虑,否则兴安伯至今都没续弦的意思,已经有人说徐勋不孝了。”

说到这里,刘瑾又瞟了一眼朱厚照的表情,见小皇帝果然皱眉沉吟了起来,他心中越发有把握,便又凑近了些许,压低声音说道:“而且,奴婢才听徐勋提过,沈姑娘的祖母身体很不好,不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成婚之后回一趟金陵。一来为亡母迁坟,二来去探望沈姑娘的祖母,这三来……”

“这三来什么?”

他有意拖长了音调,见朱厚照果不其然问了一句,他这才眯着眼睛笑道:“皇上,都说人生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要是奴婢说,人生最大的喜事是衣锦还乡!兴安伯平北伯在金陵都曾经受过人闲气的,如今在京城官运亨通显贵无比,父子二人一块回南京,可不是衣锦还乡,谁不来逢迎?就是昔日受的气,如今也能一一讨回来,这份畅快决计能比得上洞房花烛了。皇上若是再为平北伯撑腰,可以给他再挂个钦差的名头,总之是壮其声势,让他风风光光下一趟江南!”

要说对于朱厚照的心思揣摩之准,刘瑾要是认第二,那几乎没人敢认第一——就连徐勋也是阴差阳错渐渐摸准了朱厚照的脉络,要说真正的亲近,其实还及不上跟随小皇帝多年的刘瑾。此时此刻,果然朱厚照面上的愤愤然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连连点头赞同。

“你说得也是,徐勋自打到京城就鞍前马后为朕做了无数事情,这一次朕就让他风风光光衣锦还乡,这下子那些人也该闭嘴了!”

“皇上英明!”

刘瑾满脸堆笑地逢迎了一句,对于自己刚刚这番表现很满意。他虽在司礼监里头没有职司,但如今水涨船高,总有里头的人给他通风报信,因而那些奏折都是从十六到二十陆陆续续送上来的,只一直压着没往御前送,最终累计起来方才一股脑儿拿了过来,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徐勋前次经张永给他解了一道大劫,他投桃报李,自然也想着怎么把这次的坏事变成好事。这司礼监通风报信的那个文书官把几桩关联一说,他就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来,果然轻轻巧巧过了朱厚照这一关。

当然,他也是有私心的,徐勋后来居上,隐隐占去了小皇帝过多的注意力和宠信,也得先让这一层关系淡一淡。等徐勋出了京,他便可以抓紧时间进一步赢得朱厚照的信任,顺便扎扎实实地培植一些自己的班底。

于是,当朱厚照打发他去西苑给徐勋先报个信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就满口答应了。果然,正如他意料,等到了西苑,他见着徐勋一说起有人弹劾,徐勋的脸就阴了,恼火地对他抱怨了好一通,他一面安慰一面劝说,到最后把自己对朱厚照的进言和盘托出,果然徐勋当即脸色霁和了下来。

“不愧是老刘,竟然想出了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是,咱们两个谁跟谁?你就放心风风光光衣锦还乡,京城这边有俺看着,那些老大人们坏不了事!”

“那就全靠你了!”

两人你好我好哥俩好地闲话了好一阵子,刘瑾方才告辞离去。徐勋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直到人完全看不见了,他这才招手把曹谧唤了上前。就在前天,他才刚送了曹谧表字宁安,正合了其名。

“宁安,给你父亲的信走了几天了?”

“回禀大人了,已经十二天了。京城到西安府官道是二千六百五十里,西安府到延绥镇官道是一千一百二十里,而且大人说不能用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就算在驿站换马,将近四千里地,大约要走十二天,算一算如今顶多刚到延绥镇,还得这么一些时日才能有回信。”

听曹谧竟然连这种小小的细节都能如此仔细,徐勋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夸奖了小家伙几句,他便只说这事情不着急,却暂且没对曹谧吐露自己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南京一趟,只吩咐人去继续操练。等到申初集合了一众人等训话一番后离开西苑出了西安门,他方才径直转往什刹海旁的萧敬私邸,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琅琅书声。

一叩开门,那守门的老仆一眼便认出了徐勋,连忙殷勤地让了他进去。见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都搭了棚子遮盖,那片菜地里的积雪已经化尽,正能看到下头的小麦,徐勋驻足片刻走到了正房前头,恰听见萧敬那苍老的声音。

“光会诵念可不行,你如今虽然中了秀才,但志在科举,路就还远得很,圣人之言不在形式,在于内中深意,如何能吃透其中的告诫之意,才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一篇文章就留在我这儿,什么时候你能想通它有什么不好,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

徐勋听到里头的人辞了出来,当即侧身让了一让,不多时,他就见内中出来了一个人。只见那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纪,一身质朴的青绸直裰,人收拾得整整齐齐,乍一看去只是个寻常的读书种子。旁边的老仆见那少年瞧着徐勋有些愕然,忙上前说道:“孙少爷,这是平北伯。平北伯,这是老爷的从孙萧四少爷。”

“晚生萧歆见过平北伯。”

见对方须臾就回过神来深深行礼,徐勋忙双手搀扶了起来。才问了没两句,又随手取了荷包里常备着的一对状元及第金锞子当见面礼,里头就传来了萧敬的声音:“可是平北伯来了?歆儿小孩子家,你别太惯着他,让他回去好好读书。天冷我腿脚不好不能相迎,你进来说话吧。”

有了这句话,徐勋方才放了人离去,自己则是进了屋子。见萧敬正盘腿坐在炕上,膝盖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手里还捧着一本书,满头只见零星黑发的银丝梳得纹丝不乱,显见居家生涯过得异常惬意,他笑着上前见过礼后就在萧敬对面坐了下来。

“萧公公真是忙也忙得,闲也闲得,这份豁达让人羡慕。”

“等你老了,自然也就有我这份心了,如今有什么好羡慕的?”萧敬放下书卷,饶有兴致地盯着徐勋的眼睛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你逢年过节都要打点送给我的礼,可平素一直都是避嫌不登门的,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面对萧敬这样年老成精的人,徐勋也不拐弯抹角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十有八九要离开京城回一趟南京,公公底下的人还请帮忙多盯着些宫里的情形。若有消息,可以让锦衣卫紧急联络南京。另外,瑞生毕竟不是能随时随地出宫的人,我要见他不容易,也请公公给他带个信,让他在御前更低调些。”

萧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里却不如表面这般震撼,思量更多的是徐勋分明和西厂谷大用关系密切,去南京的消息却走锦衣卫这条线。好一会儿,他才眯眼睛问道:“就这么一丁点事?”

“当然不止。公公手底下可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人?”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12章 大喜

尽管元宵佳节曾经毫不避讳地和徐勋一块出去看灯,由此还惹来了一场老大的风波,但等到婚期定了二月初八,沈悦就立刻从兴安伯府搬了出来,挪进了父兄同在西城买下的金城坊水车胡同一座四进的宅子,也是她日后的陪嫁之一。

她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先是开着一家小店,然后听徐勋的打点闲园事务,和谷大用一块合计着闲园所在童家桥附近的商圈开发事宜,对于这京城买房置地的行情自然清楚得很。京城西贵东富,也就是说,东城的房子至少砸下大笔钱还拿得下来,西城的房子却是千金易得一房难求,更何况是这样的四进规制。搬进去的当天,得知这儿曾经住过一位佥都御史,她就忍不住向父亲追问起了这座宅子的价钱,可得到的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钱不过是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直都是打算把那些家私二一添作五让你和你大哥平分,也和他说过了。你不要管这些多少钱,只管在家里安安心心备嫁,别的什么都不要理会……这都是你该得的,爹和你娘只恨再不能多给你一点。”

“可是……”见父亲那眼神分明是不容置疑,沈悦只得解说道,“可是爹,我到京城这些时日,该预备的已经都预备好了,嫁衣也好,木器家什也好,摆设瓷器也罢,林林总总至少能有六十四抬紧实的,放宽络些就是一百二十八抬也有。就是田地宅子,祖母当初给我的钱,我也都拿出去置办了,您这些钱还是留给哥哥和未来的孙儿孙女们。”

沈光却摇了摇头:“你祖母给你的,是她的心意,我现在给你的,是爹娘和你大哥的心意,你就不用再说了。亏得有你及早备办的那些,否则临时去打木器办瓷器怎么也来不及,这些开销少了,房子田地爹怎么都不会亏了你。句容的田庄献了上去,可沈家在南直隶和浙江还有不少良田,你大哥说了,给你一千亩松江水田陪嫁。”

哪怕日后夫妻俩有什么龃龉,女儿守着陪嫁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徐勋当然不知道未来岳父还在那操那些闲心,倘若知道,他必然又要暗叹一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尽管他离京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但官场之中已经有了些迹象,因而他虽是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幕,可也不想真被人看轻了。于是,因沈家在京城并没有什么根底,添箱的时候需不好看,他少不得去对朱厚照提了一提。结果到了二月初五添箱的那一天,宫中不但张太后赐了一匣南珠,小皇帝赏了一对龙凤呈祥玉佩,就连深居清宁宫如今已经不理外事的太皇太后王氏,亦是赏出了四端表里,竟是簇新的大红蟒缎。

这样的风光让沈光欢天喜地的同时,却也完全忙不过来。文官当中虽是几乎全都对这样一场喜事冷漠以对,但勋贵们就现实多了,英国公定国公保国公三家都派出了媳妇一辈的妇人来添箱恭贺,其余次一等的侯爵伯爵也不少,寿宁侯夫人干脆是亲自走了一趟捧场。饶是水车胡同的这座四进宅院本来就大得很,可到最后也显得有些腾挪不开身子。

等到了迎嫁妆这一天,场面就更加盛大了。水车胡同在阜成门大街南边,只隔着一条胡同,而武安侯胡同就在阜成门大街北边,隔着七八条胡同,这第一抬嫁妆送到兴安伯府的时候,最后一抬嫁妆尚未出门。沿街看热闹的百姓张头探脑,再加上早有传言沈家是倾尽全力嫁女儿,早先那些指摘昔日沈氏曾经嫁过一次的流言自然就不那么有市场了。

就连那些腰粗身圆的市井妇人也会搬出金陵梦里头的剧情说:“沈家当初是被逼无奈方才应了赵家,那种婚事哪里能算数……再说了,当老子的知道亏欠了女儿的,如今拼命想弥补了当初旧事,还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的?”

就连受了徐勋之请,跟着王世坤一块前去催妆的徐延彻也和齐济良私底下窃窃私语,不外乎是说哪怕这么个媳妇嫁到别的公侯之家,有这些嫁妆做底子,公婆也多少会和软些相待。毕竟,如今去开国已远,勋臣贵戚有的依旧家底丰厚,有的却已经沦落到要靠媳妇嫁妆贴补的境地了。因而在那些殷羡沈氏嫁入豪门的人之外,也有人嫉妒徐勋轻轻巧巧发了一注大财。

等到了成婚的那一日,兴安伯府自然是一大清早就忙碌了起来。门前到中庭那条路自然是扫了又扫,又洒水防着扬尘,上上下下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有头有脸的管事更是连走路都腆着肚子神气活现,而之前过年时才被徐勋压榨了一通,将兴安伯府四下里厅堂楼阁全都贴上了龙飞凤舞新春联的唐寅,这一天也无可奈何地被徐勋拉上去沈家迎亲。

走在路上,见人人关注他前头那位风华正茂少年郎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冲着他指指点点,他不免有些恍惚,一下子就想起初中解元进京赶考会试的情景。那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何尝想到,这一蹉跎就是整整六年,一度甚至看不到一丝曙光?

“那是唐解元!”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起哄似的叫了一声,一时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在那嚷嚷。唐寅甚至能听到有人扯开嗓门说道:“唐解元是谁都不知道?太孤陋寡闻了,之前写了那部《金陵梦》的姑苏第一才子!听说先帝爷还在的时候,被奸人糊弄夺了他的功名,当今皇上派了刑部焦尚书重新复核了不少旧案子,这才还了人的清白!”

“啊,就是七年前的那位南直隶唐解元?”

“不是他能写出《金陵梦》里那样多的好词来?听说唐解元如今还是单身……”

听到无数赞美之语,面对无数好奇目光,许久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的唐寅不觉有些失神。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路旁围观的甚至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那些赤裸裸的眼神晃得他简直眼晕,直到发现自己几乎快赶上徐勋的马头了,他才恍然醒悟,赶紧放慢了马速。

“是我有意放慢了速度等你一等。”徐勋笑眯眯地看着唐寅,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伯虎再一次名满京华,这名头可是丝毫不比我差啊!我听说你这些年都是孑然一人,等把令嫒接到京城,不妨也谋算一下今后。不再考会试不要紧,可其他问题却得考虑考虑。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今天这光景,如果你住在外头,怕是就有人要仰慕寻上门去了!”

打趣了唐寅,徐勋便轻轻在马股上不轻不重抽了一鞭子,见那马儿四蹄撒欢似的疾驰了出去,他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他本就不是拿着唐寅当幕僚参赞用的,有这么一个文坛才子在身边,有时候远远比那些精于谋划算计的老油子有用!既然如此,为对方扬名,也是为自己扬名,那种只图让人为己所用而死死压着人的没气度事,他是不屑一顾的!

一行人到了水车胡同,早有在此候着的沈家小厮飞跑入内知会自家老爷。碍于父亲徐良的告诫和绕不过去的规矩,徐勋在沈悦搬出兴安伯府之后倒是上过这里两回,可连未婚妻的一根毫毛都没瞧见,今天终于能够迎娶佳人,对于那些不计其数的繁文缛节,他倒是能耐着性子来应付。等到正堂辞父之时,听沈悦说话时那哽咽语气,他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日后如果真的想,不妨接了他们到京城小住一段日子。”

隔着一层盖头,听到耳畔传来了这样的话,沈悦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好容易才轻轻嗯了一声。然而,等到大哥沈恪亲自来背着她出门时,她仍然忍不住低声说道:“大哥,日后爹爹我就都拜托你了……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对我说!”

“嗯,你就放心好了!”

沈恪一介读书人,又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大汉,今天却硬是从正堂一路把妹妹背出来,没走多远就已经是气喘吁吁,却怎么也不肯休息一下。然而,跨过最外头的那一道门槛,看见那一乘装饰华美的花轿,他终于忍不住停了一停,旋即这才放慢了步子背着人上前去,仿佛想把这最后一程路走得慢些再慢些。

直到把人放上了花轿,他却一手挡着大红轿帘,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悦儿,虽说徐勋看样子应该不会欺负你,可万一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别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伤身,说出来就好多了。大哥以前没什么能耐,护不住你,但今后我一定会努力读书,用心考功名,将来一定会有能耐护着你!”

“大哥……”

好容易止住了心中那股悲伤的沈悦忍不住泪盈于睫,叫了这一声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等到她鼓足勇气掀开那盖头的时候,却发现轿帘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轿子随着一阵晃动,被人高高抬了起来。

“发轿了!”

相比沈家送亲时看似热闹,但其实都是和徐勋利益联系密切的各家女眷,实则没多少真正的亲友,兴安伯府这边便是真正的热闹非凡了。

女眷们都上沈家帮忙充场面了,男人自然云集于此。算是年长一辈的就有英国公和保国公,两位在京营和十二团营别了一辈子苗头的国公谈笑风生,间或却还免不了互相刺一下,而年轻的定国公徐光祚少不得居中说和。寿宁侯建昌侯两兄弟并排坐在另一边,话语却不多,毕竟先前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至于来自府军前卫的那些军官们,则是另外专门辟了三间厅给他们,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声音快把屋子掀翻了。这其中,前几日小妾何彩莲才刚诊出有孕的钱宁自是志得意满,说话的声音最大。

“今天这大好日子,到时候闹洞房的时候大伙可千万卖力一点!”

“钱大人你这是开玩笑吧,去闹大人的洞房,回头你不怕给你穿小鞋啊!不说别的,大人眼睛一瞪,难道你们敢说话?”

马桥这夸张的一句话激起了下头的好一阵附和,钱宁一时哑然。可想到自己纳妾小皇帝亲自来闹了一场,他想着徐勋这次的婚事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势,还不知道那沈氏是怎样的美人,他忍不住又有些心痒痒的。就在他寻思用什么法子可以一睹这位即将成为平北伯夫人的美人是何风姿,外头就传来了连声嚷嚷。

“来了,来了,花轿进胡同了!”

虽说京城素来有为了严防失火,严禁寻常日子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可就如同元宵节禁止军民妇女上街游玩这种禁令似的,从来就没有真正实行过。随着钱宁等人从小花厅中蜂拥而出,就只听外头传来了好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紧跟着就只见披红挂彩的徐勋牵着头顶盖头的新人进了大门。这时候,刚刚还叫嚣的钱宁立时闭上了嘴一句话都没了。

徐勋出去迎亲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汇聚了不少宾客,这会儿回来发现两边喜棚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不禁吓了一跳,暗想今天这三十桌宴席莫非不够?可今天他是新郎官,这种事怎么也无暇顾及,念头在心里一打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水车胡同已经折腾了许久,这会儿回到家里,徐勋耐着性子由着人再次在天地桌前折腾了许久又跪又拜,等到坐在喜床上的时候,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可接过秤杆的时候,他的精神就又来了。虽则是屋子里有些别的女眷,可他却丝毫没注意那些人殷羡的目光,轻轻挑开了那一方大红盖头,见下头戴着凤冠的沈悦双颊通红,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娇艳,他不禁笑了笑,随即就将盖头全数挑了开来。

合卺酒之后就是那些进食之类的礼仪,听着那些毫无新意的吉祥话,总算捱到了一切礼仪结束,他就二话没说把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了如意在房中,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极其没风度地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终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