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安好。”徐勋拱了拱手,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自然是圣命所在,不得不回来。”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40章 定局

尽管勋贵分公侯伯三等,又有世袭和非世袭两种,但武定侯郭良这个年纪一大把世袭罔替的侯爵面对徐勋这个年纪轻轻的不世伯爵,却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此时见徐勋在自己的面前分毫不惧,他想起朱晖对自己的交代,心里不觉咯噔一下。

“圣命?平北伯可不要信口开河,就算是有中旨,不曾经内阁拟旨盖印,那便是乱命,恕我武定侯郭良不敢领命!”

听到这话,原本被徐勋挡在身后的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扳住徐勋的肩膀把人往旁边挤了挤,又一胳膊肘把泾阳伯神英给弄到了一边,旋即就上前了一大步:“乱命?武定侯,你连旨意都没看到,就居然敢说是什么乱命?是谁给你的胆子!”

武定侯郭良见是一个和徐勋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先是一阵恼怒,可听到声音他便有些迷惑了起来,等到一旁的神英亲自接过一旁亲兵手中的火把掣高了些,他就看清了被徐勋和神英一左一右拱卫在当中的人,这一下子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失态地使劲揉了揉老眼,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他方才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喉咙竟是梗得说不出话来。

“武定侯,现如今你可相信我等是奉旨意来的?”

郭良死死盯着朱厚照,心里又是悔又是恨,待要行礼时,对着朱厚照那熠熠生辉的眸子,他又不敢屈下膝去,听到徐勋这一声方才恍然大悟,忙弯腰控背让出了路途,低声说道:“是下官孟浪了。未知泾阳伯和平北伯奉旨来见谁,下官愿意领路。”

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徐勋和神英这些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以为理所当然,剩下那些不知道的就不明所以了。徐勋也不理会别人,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御马监掌印苗公公在京营公干,泾阳伯自然是奉旨来见他的。只不过,我却是奉旨来见保国公,还请武定侯领泾阳伯……还有这位小公公去见苗公公,随便找个人领我去见朱公公就行了。”

见徐勋竟然连保国公朱晖悄悄抵达的事情都知道了,郭良原本还存着几分拖延时间的侥幸,这会儿就再不敢耍什么花招了。连声答应之后,他就招手叫来几个亲兵吩咐。而趁着这工夫,朱厚照不免在后头使劲拉了拉徐勋的袖子。

“为什么要兵分两路?朕和你一块去见朱晖岂不好,这样三下五除二就能让他听命。”

“如今时间紧急,苗公公只要能露面,就能镇住京营上下众多兵马,否则凭我们说您是皇上,万一有人死挺着硬撑着不认呢?这是以防万一,再说,对上保国公,我比泾阳伯更有把握,至少能拖延一些时间。再说了,武定侯锐气已失,有泾阳伯跟着皇上一块去,再加上还有徐延彻接应,怎么也不愁他耍花招!”

“这……好,朕听你的就是!”朱厚照也不是傻子,听明白徐勋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重重捏了捏徐勋的胳膊,“那你千万小心些,否则朕杀了朱晖给你报仇也还亏大了!”

听朱厚照竟说出这种话,徐勋微微一笑,自信地点了点头。眼见郭良上来不自然地一笑,旋即就侧着身子领着朱厚照和神英以及两个亲兵往一边营房去了,徐勋就把齐济良和两个幼军都叫了过来,闲庭信步似的随着那两个脸色有异的亲兵往另一边营房行去。眼看一座看上去最齐整的营房就在前头,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保国公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跟在徐勋身后的齐济良微微一愣,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却只见两边倏然间冒出了憧憧黑影,竟是把他们团团围在当中,一时惊吓得不轻,忍不住本能地往徐勋身后一闪,旋即才反应到自己着实没个当下属的表现,忙又闪出来站直了身子,可声音却紧张得直颤抖。

“大人,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是下马威还是真刀真枪,就看接下来的了!

上过一次危机四伏的战场,徐勋刚刚方才隐隐感觉到周边似乎有人,这一语道破之后,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去理会齐济良这紧张的询问。过了好一会儿,前方的包围圈便松开了一道口子,须臾就有几个亲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徐徐上前。

“平北伯,你这回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

保国公朱晖相比去年带兵出征的时候,竟是消瘦了好些,用他自己的话叫做忧谗畏讥,可更确切地说,却是因为内火太重。虽则是给钱宁送了一座宅子示好,徐勋又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可搭进去一个儿子,军功一丁点没到手,他自然就心里憋着一团火。此时此刻冲着徐勋撂下这一句硬邦邦的话之后,他就摆手示意亲卫留在原地,自己按着腰刀大步上了前。

“我不管你是用了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回了京来,料想你到京城也应当没几天,否则也不会没能阻止今日的百官伏阙!徐勋,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心计胆色,我很佩服你,只不过,你最不该的就是和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宦为伍!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就算你真的有皇上手诏,你也该知道,眼下这东西是不是管用!”

朱晖的声音低低的,但齐济良听着却禁不住有些嗓子发紧,可想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杵在那儿极其难受。然而,早料到这一关没那么好过的徐勋却不像他那么紧张,而是气定神闲地说:“保国公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素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你把我扣下向老大人们请功。保国公你应该记得,弘治年间你率兵和苗公公一起征延绥的那一趟,那些战功曾经让朝中好一场轩然大波,事到如今,这一茬揭过并不奇怪,可你真心以为,别人会对你毫无芥蒂?”

“我不是三岁小孩,你别想拿这些话就能挑唆我。”

见朱晖那张脸严峻冷峭,徐勋又笑道:“好教保国公得知,挑唆离间这一招我用得极少,我这人最喜欢的是合则两利!所以,我在宣府时能够说动总兵张俊,能够说动苗公公,能够说动泾阳伯神英;所以,我在南京的时候能够说动南京吏部尚书林大人,刑部尚书张大人,国子监祭酒章大人,还有他们的门生故旧众多僚友;还有从前的三边总制杨大人,兵部武选司主事王伯安,难道林林总总那么多人都是被我挑唆的不成?以诚动人,以礼服人,以利诱人,这便是我徐勋这几年来最喜欢用的,因为我给得了他们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朱晖被徐勋说得嘴角微微抽搐。即便他不是文官,对于南京的真正动向不甚了了,可此前吏部尚书之位的相争不下,为了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等空缺,南京官也占据了相当的舆论优势,这些他却听说过。因而,他竟是无法完全把徐勋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来顶回去,徐勋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哦,我倒是忘了一个人,司礼监秉笔太监戴公公在南京的时候和我见了两面。他如今年纪大了,精神未免不足,不想再呆在险峰上看风光,我已经答应了他,可以帮忙谋个南京守备太监的职司。而今天之所以会有泾阳伯陪着我一块上京营来,也是司礼监掌印李公公身边的杜公公给我递了消息出来,这才能顺顺当当解决果勇营里头几个碍事的。”

齐济良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交锋,见徐勋一样样把筹码抛出来,砸得赫赫有名的保国公朱晖竟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即便他只是个旁边跑龙套的,一时也觉得说不出的兴奋,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更快了。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感受到此前徐勋对自己的承诺。

这种刺激紧张的感觉,从前坐井观天自高自大的他哪里体会得到?

步步紧逼说了这么多,徐勋随便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索性抱手而立,耐心地等着朱晖的反应。横竖他并不是真的指望就在这里说服保国公朱晖,因而有的是时间,不时瞥一眼朱晖脸色的同时,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仰天看头上的点点繁星,仿佛对那璀璨星空更感兴趣。就在其他人都觉得这气氛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时,后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苗公公来了……苗公公来了……”

朱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得知武定侯郭良把徐勋和神英放了进来,他就知道郭良不中用,特意把自己最信得过的两个百户派过去带人看着苗逵,自己亲自来应付徐勋,谁知道那一头最终还是出了岔子。见徐勋站在那里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好,好!这次算你赢了!”

“不是我赢了,其实我只是运气好。”

徐勋丝毫没有自己几次三番坏了朱晖好事的自觉,扭过头望了一眼那边缓缓行来的一行人,他就缓步走到朱晖身侧说道:“保国公还请仔细认一认,走在苗公公前头的人是谁?”

朱晖黑着脸往徐勋所言的方向瞅了一眼,旋即眼睛就没法动了。好一会儿,他才萧索地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沮丧的苦笑。

人算不如天算……那些老大人们居然连堂堂天子都没能看住,他怎能不输?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41章 装神弄鬼,破釜沉舟

深夜的承乾宫虽然亮着灯,可却是一片安静。

这也没法子不安静,当刘瑾张永谷大用匆匆忙忙各处打听消息回来,刘瑾甚至还从戴义那儿得知了徐勋归来的消息而欣喜若狂过来报信的时候,却发现小皇帝不在,那种天打雷劈的感觉着实不足为外人道。此时此刻,犹自不死心的他第无数遍地问了一句。

“你真不知道皇上哪儿去了?”

瑞生见谷大用和张永也都瞪着自己,只能第无数遍地无奈摇了摇头,可这一次总算是低低地出声说了一句:“皇上说,无论如何也要出宫去,小的没办法,就依了。先把外头的人一个个调开了,又给皇上换了小火者的衣裳,混出宫的时候用的是仁寿宫的牙牌,然后小的说皇上倦了睡下不许人打扰,把皇上从东安门弄出了宫去……”

“这种事情你也能依!”张永简直要抓狂了,霍然站起身来,那眼神几乎能把瑞生吞下去,“这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知不知道这是诛九族的罪名!还有,今天晚上司礼监那几个老家伙要来向皇上禀报,到时候你要怎么糊弄过去?那几个老家伙如今可不会给咱们面子,到时候再一个罪名压下来,咱们几个索性都准备一条绳子得了!”

谷大用见瑞生虽然低着头,可却是一脸决意,他不禁突然出声说道:“好了,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没意思,难道还能大变活人把皇上给变出来?瑞生,你也别在那支支吾吾的,我就不信皇上真的一丁点布置都没有就撂下承乾宫跑了。内阁那边估摸着是差不多就要来人了,你要是再没一句准话,我们三个人扭头就走,剩下你一个人在这,我看你怎么应付!”

说时迟那时快,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声禀报:“司礼监李公公陈公公王公公求见皇上!”

听见这声音,三个人齐齐一个激灵,这时候,瑞生也一下子吃了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窜到了那张龙床前,一股脑儿把里头的纱帘和外头那层明黄帘子一块放了下来,然后直接往上头一钻。见刘瑾张永谷大用都是呆若木鸡,他便探出脑袋说道:“谷公公留下来帮衬帮衬,刘公公张公公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吧!”

眼见这架势,刘瑾和张永就是再笨也知道瑞生要用什么招数,一时都是头皮发麻。可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了他们犹豫的余地,刘瑾一把拽上张永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待出了正殿明间,见李荣陈宽王岳三个一溜站在那里,见到他们都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他也懒得再维持往日那点表面功夫了,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拖着张永下了台阶。不消一会儿,内中就传来了承乾宫答应的声音。

“皇上有旨,传李荣陈宽王岳!”

刘瑾本能地放开了张永回头瞧了瞧,面色却是阴晴不定。这时候,张永方才声音干涩地问道:“老刘,真任由那小家伙胡闹?李荣陈宽王岳哪个是吃素的,会被他糊弄过去?”

“有其主必有其仆,兴许这小家伙能行。”刘瑾用自己都不确定的语气答了一句,见张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他便干咳道,“别看俺,这小子是徐老弟托了俺的门路送到皇上身边的,说是从前他的书童……俺还特意去打听过,听说瑞生是给他老子私自下手阉了的,后来这事情还闹过一阵子,要不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给徐勋挡了,他一个私蓄阉奴的罪名就逃不过去……这些都且不提,只要是他能有徐老弟一分半分的机敏,应该能过得了这一关。”

“可这小家伙是要假扮皇上!听了李荣陈宽王岳的禀报,皇上怎么都得说两句话,总不成在里头摔一下杯子枕头就能糊弄得了的!真要叨登大发了,连徐老弟咱们一块倒霉!”

“要过不去这一关,咱们就只有最倒霉,没有更倒霉了!”

这两个人在外头唉声叹气的时候,里间侍奉在暖阁中的谷大用就已经迎来了李荣陈宽王岳三人。见他们扫了自己一眼后齐齐向龙床下跪施礼,饶是他素来胆大,也忍不住朝帘子里头看了一眼。尤其是当里头久久没有声音的时候,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都起来吧,别跪了,跪得朕头疼!”

这一句话听在李荣等人耳中,那自然是再平常不过,可谷大用却一时面色大变。若不是面前三个老太监加在一块的年龄远大于两百岁,起身的动作极慢,他这点端倪早就落在了人眼中。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他迅速往床上瞥了一眼,旋即才按住惊骇,还强打精神有意凶狠地瞪了面前三人一眼。

这时候,王岳终于忍不住了,深深施礼后就大声说道:“皇上,我等方才从内阁回来,有要紧大事禀报皇上,还请闲人回避。”

“闲人?朕这儿没有闲人,直说吧,朕听着就是!”

见谷大用犹如一尊门神似的杵在御榻之前,王岳虽是心头大恨,可想到之前在内阁和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一番商议,他还是按照之前商定的宗旨,定了定神就再次一字一句地说道:“内阁诸位先生说,请皇上明断是非曲直,不要负了天下臣民之望。”

他这句话说完,就直挺挺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才直起身来:“奴婢万望皇上以家国为念,莫要因一时私爱坏了大事!”

李荣早就和陈宽说好,这些出头的话都让王岳去说,此时两人一左一右都深深低了头,却是一声不吭。足足等了老半晌,帘帐之中方才传来了朱厚照闷闷的声音。

“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该说的都说了,三人这才叩头出来。从正殿出来下了台阶,王岳看见刘瑾张永还在阴影处站着尚未离开,一时间不禁嫌恶地哼了一声,待到又出了承乾门,他方才忍不住冲着李荣问道:“为何不对皇上说,明日百官还要伏阙再争?若是皇上知道了,必然绝不会庇护了这几个奸佞鼠辈!”

“说出来让他们有防备?”李荣恨铁不成钢地回了一句,见王岳一时哑然,他便叹了口气说,“这一趟趁着徐勋不在京城,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到现在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要的是稳准狠,务求一击中的,不要反复。若是说出来,哪里还有奇效?得了,咱们都已经提醒过皇上了,回去歇着吧,接下来明日还要打叠精神……这当口老戴倒是有心思装病,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没个轻重缓急!”

安福胡同焦府后门,一个人影轻轻叩了几下门后,两扇门很快打开了一条缝,那人便敏捷地闪了进去。熟门熟路绕到了西边的书房,见里头灯还亮着,他就在外头叫了一声老爷,等里头出声唤道进来,他就立刻打起湘妃竹帘进了屋子。

“老爷,韩家的消息打听到了,那边还是集合了一大群人,说是明日一早,还是户部尚书韩大人领衔,带着人伏阙上书请诛八虎,据说声势比今日还要大,人还要多。”

书案后头的焦芳一下子撑着桌面站起身来。吏部尚书天官之位已经到手,接下来再努一把力,入阁似乎指日可待,可那只是看上去如此。否则前头两位吏部尚书王恕和马文升,怎会就一直没能入阁?而且,是拿捏着铨选的权力好,还是入阁之后仰刘健等人鼻息好,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答案,毕竟,他已经很不年轻了!

“老爷,恕小的多嘴,您从前和刘公公交从甚密,虽说很少有书信往来,可总有那么一两次没法避免的。万一刘公公真的彻底倒了,您那些书信落入别人手中,兴许……”

他徐徐坐下身来,正整理着脑海中那千丝万缕的时候,却只听耳边传来了这么一番话。他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安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一眼,随即微微笑道:“跟着我这么多年,你总算进益了。你出去一趟,让人务必知会刘公公一声,告诉他明日还会有人伏阙力争,要取他性命而后快,让他务必苦求皇上,暂且拖延几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百官也没精神一直闹下去的!”

就算是夜里,只要设法,也能把消息传到宫里,这就是他焦芳多年屹立不倒的凭恃!

正当李安答应一声要走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老爷。他一愣之下连忙快步出门,不出一会儿就双手捧着一封信回转了来,却是满面惊诧。

“老爷,刚刚外头有人越过围墙射了一支箭进来,箭上捎带了这么一封信,写着焦部堂亲启,下头人不敢擅专,就送到了这里来,您看……”

焦芳微微一愣,随即立时接过了那封信,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口子拿出信来一看,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竟一下子跌坐在了那张黄杨木太师椅上。见他这幅架势,李安吓了一大跳,可也不敢贸贸然发问,只能在一旁等着干着急。足足好一会儿,焦芳才悠然叹息了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让徐勋那个小子赶了回来……”

“这不会吧?老爷,兴许是有人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他怎么不说皇上一定要保刘瑾他们八个,非得说什么徐勋回来了?”焦芳没去看脸色大变的李安,眯了眯眼睛就沉声吩咐道,“你先别忙着走,我写一封信,你给我捎去给宫中李阁老。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天亮之前务必要送到,十万火急!另外,刘公公那里你再带一句话,就说刘健他们把苗逵拖在了京营,让他们务必把宫中府军前卫那五百号人牢牢掌握住了。圣心决计是在他们这一边,实在不行,明日可以让府军前卫围了司礼监!”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42章 最漫长的一夜

寂静之中,偌大的京营已经是换了主人。只是,和保国公朱晖满以为的倒霉结局不同,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多说,直接吩咐他和苗逵把上上下下整饬好,又令武定侯郭良从旁协助,就把他们都轰了出去,连带齐济良和徐延彻都赶了出去营中巡查,又令事毕之后,苗逵和神英回去接管十二团营,只把徐勋留了下来。

没了旁人,朱厚照就丢开了人前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了。一屁股坐下来之后,他就突然抬起头问道:“徐勋,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很不可靠,很不中用?”

倘若不是早得了慧通的通风报信,徐勋哪里会想到朱厚照是阴差阳错在周七娘那里吃了一记闷棍,于是这才沉迷在西苑不归,可如今他既然是知道了,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奉承讨好,而是状似认真地思量了一阵,他便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这下子换成朱厚照纳闷了,他一时黑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和朕打哑谜么?你有什么话直说,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受得起!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才走了没几个月,京里就闹出了这么大事情来,朕堂堂天子还连夜从宫里溜出来,朕真是丢尽了父皇的脸!那些人何止是冲着刘瑾他们来的,他们是不喜欢朕什么事都爱自作主张,老是不按常理出牌,否则,他们干嘛要把苗逵调开,把神英软禁起来,把这京营十二团营都牢牢地看着,他们分明是要逼着朕杀了自己身边的人!”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懊悔,因而,没等徐勋说话,朱厚照就突然往后头重重一靠,仰着头呆呆看着屋顶,低声说道:“朕又不是故意不去便朝的,朕只是心里不痛快……贵为天子,这个不许那个不准,朕还不如徐延彻齐济良这些贵介子弟呢,更不要说连个喜欢的女人都没法娶回家来……你知不知道,母后已经邀了太皇太后,就要给朕定下一后二妃了……哼,说是最后让朕选,可三个里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有什么好看的,朕想着就烦心,偏偏七姐还在朕心里戳刀子,说朕沉迷玩乐不事政务,朕真是失望透了!”

听朱厚照一口气倒豆子似的说了这么一堆话,又看见小皇帝仰天出神的样子,徐勋便挪了挪身下的椅子靠近了些,因笑道:“皇上知道臣刚刚为什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点头的意思是说,皇上的性子是太冲动了些,说是风就是雨,看在大臣眼里便是朝令夕改,看在女人眼里,便是风风火火不够可靠。至于摇头的意思,臣是想说皇上的心意是好的,想要继承先帝爷的夙愿,平定四海治理天下,这份决心是真的,从这一点来说便是最大的可靠。”

他话音刚落,朱厚照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面上虽有几分欣喜,可也有些茫然。知道自己的话有效,徐勋就正色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觉得不自由,自然是因为高于一国之君的东西有不少,其中就有礼法,有规矩定例,其实朝堂上下的官员们何尝不要守这些?婚姻素来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看臣顺遂,那也是运气好,而且悦儿可不是养父早就定下的?周姑娘对皇上说那些话,一来不知道您的身份,二来也是因为宫中传言,要扭转这些其实容易得很,只要时间足够就行,可是,您大婚在即,总不能一直瞒着她身份吧?”

“这……”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今天之事,皇上打算怎么办!”

徐勋并不打算掺和皇帝的家务事,因而话点透到这地步,他须臾就是话锋一转。而朱厚照在起初的那一阵宣泄之后,情绪已经好转了许多,这会儿便托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次的事情错不在刘瑾他们,错在朕自己,是朕一时想不开荒废了政务!如果内阁部院大臣们只是要朕赶走他们,朕还可以勉强答应把人暂时调去南京或是泰陵司香,回头再调回来,可他们一定要杀人而后快,那朕绝不会答应!”

八虎之中,其他人也就罢了,徐勋对刘瑾一直有几分忌惮提防,可见小皇帝如此态度,他自然不会不知趣地说什么处置一个挑头的杀鸡儆猴,让大臣们消停下来。因而,他见朱厚照握拳使劲敲了敲扶手,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既如此,臣听说,明日一早还有百官伏阙上书陈情。皇上不如草拟一道诏书,宽宥他们八人,明日就将这道诏书发下去。”

“嗯,你说的是。”朱厚照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就皱眉说道,“韩文他们上书虽说是彼此串联,可终究是朕错在先,刘瑾他们不曾规劝也有罪责,这些上书言事的朕暂且可以晾着他们。今晚上的事保国公朱晖,武定侯郭良有份,让他们在家里闲住!不过,内阁那边不但知情,而且这几方军营的勾当,必然是他们捣鬼……徐勋,之前咱们说的将十二团营中挑选精锐设立左右官厅,另委总兵参将,这个总兵就给你做,别人朕不放心,上下军官尽你挑选!”

“臣领旨!”

这种时候不同寻常,徐勋当然不会推辞,直截了当地起身行礼领命。

自打伏阙上书的消息传开之后,朱厚照匆匆离开,整整一个月都是热火朝天的西苑大校场不知不觉就安静了下来。几个西域僧人和力士固然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些大臣们掀翻了刘瑾等人,又紧跟着来寻自己的麻烦,就连钱宁也是坐立不安。徐勋临走的时候把府军前卫都交给了自己,可他就只顾着跟在小皇帝鞍前马后地奉承,别的事情竟没顾得上留意。这下子要是刘瑾等人一一落马,紧跟着必然就是徐勋,再接下来他还跑得掉?

因而,这一晚上他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奈何平素刘瑾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会儿他想见却求见无门。他一个外臣,又不是徐勋,宫城重地是根本别想踏进一步,至于出宫,他倒是到西安门试过一次,可却被人客客气气挡了回来。因为这一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笼中之鸟,飞又飞不得睡又睡不好。兜来转去老半天,直到外间传来一阵喧哗,他才立刻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露出了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钱大人。”

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太监,至少自己从来没见过,可却穿着一身高位大珰才穿的大红袍子,走路姿态也有几分自矜的神气,钱宁眼皮子一跳,随即就站起身来,带着几分疑惑不安的声调问道:“正是我,敢问这位公公是……”

“咱家御马监太监徐智。”来人微微颔首,见跟着自己进来幼军在钱宁的眼神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去,他便摆手谢绝了钱宁请自己坐下说话的好意,直截了当地说道,“今天咱家到这里来,奉的是太后的懿旨。刘瑾等人蛊惑上心罪在不赦,如今内阁部议都是论死,钱大人乃是单枪匹马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大好英杰,若是因为这些阉宦落得个没下场,那岂不是可惜了?太后说,如此时节,正该你戴罪立功!”

钱宁面上镇定,可暗地里却是心惊肉跳。战场上搏前程的时候可以豁出去,但如今功成名就眼见着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简直就好似是天塌了。心情忽上忽下的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低声问道:“徐公公还请明示,如何戴罪立功?”

“很简单,明日一大早,你带着这五百亲卫看住宫城午门和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别让去了承乾宫的刘瑾三人跑了,而今夜,你需得连夜将尚在皇城的马永成等人拿下!”

这两条听得钱宁眼皮子直跳。他又不是笨蛋,这两件事做了,彻彻底底和刘瑾等人决裂也就罢了,可问题是小皇帝会如何看他?虽说徐勋临走的时候不曾吩咐过他什么,说不定对这一遭也没有预备,可那些老大人最喜欢给人扣奸佞的帽子,他和李荣那几个司礼监大珰又没有交情,手里更是一丝一毫的筹码都没有。倘若人家诓了他倒戈一击,到最后又犹如丢一双破鞋似的把他丢了出去,他还不是一样没有好下场!

事到如今,横竖一个死,还不如拼一拼!

徐智见钱宁站在那儿脸色阴晴不定,以为他还不能痛下决心,便沉下脸说道:“钱大人,太后给你的这是最后一个机会,若是你再不知道痛改前非,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到时候我也和刘公公他们一个下场?”钱宁突然倏地踏前一步,嘿然冷笑了一声,竟是一把揪起了徐智的领子,“你以为我钱宁是什么人?老子是敢只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出塞,老子是敢拉着一个人混进沙城,一举刺杀了鞑子两个头子的府军前卫指挥使钱宁,就连皇上亦不吝惜赞一声勇士!老子要是就被你这么吓倒,就白练了这一身武艺!来人,将这个狗东西拖下去!什么太后旨意,太后绝不会这时候在皇上心里捅刀子!”

“说得好!”

骤然听见这个声音,钱宁吓了一跳,手上忍不住一松,待看到外间突然闯了进来的,竟是一直都负责城外驻守的马桥,他才松了一口气。见跟着马桥进来的两个幼军扑上前来扭徐智的胳膊,他就忍不住问道:“老马,你怎么进来的?”

“别提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幸亏我找对了人,现如今又主要是防着人出宫不防着人入宫,我还未必能进得来,你没看我还穿着这一身衣裳么?”

徐智不料钱宁竟是和之前王岳和他商量时的判断不同,关键时刻非但不曾反戈一击,甚至还对他翻了脸,此刻见又进来一个和钱宁相熟的中年汉子,听口气竟是不知道怎么从宫外混进来的,他一时又惊又怒。

“你们……你们是想造反不成,竟敢私入宫闱……”

啪——

话还没说完,马桥就一步窜上前去,给了徐智一个重重的巴掌,又顺手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襟胡乱卷成一团往人嘴里狠狠一塞,这才一拍手道:“造反,要造反的是你们不是我们,这皇上还在,太后还在,你们就敢假传旨意坑蒙拐骗,反了你们了!”

愤愤不平地骂了这一声,他就看着钱宁说道:“你们之前在宫里大概也没留意,宫中进出了城里进出早就比平时戒严了,锦衣卫和西厂全都被人看了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所以才事先一点风声都没传进来。”

尽管早就猜到了这一条,钱宁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等两个幼军把死命挣扎的徐智押了下去,他才一把抓住马桥沉声问道:“那如今咱们怎么办?”

“扣着刚刚那个死太监,但别轻举妄动,明日见机行事,这要是皇上出面就罢了,若是那些老大人们一再相逼,还牵扯到咱们大人头上,那说不得只能和他们拼了,毕竟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大人没了咱们府军前卫多半也保不住!只要咱们站在皇上这一边,谅那些老大人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调兵入宫,到时候还可以拼一拼!”

“好,就照你说的办!都这个时候了,就看谁敢豁出去拼!”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钱大人,马大人,刘公公来了!”

宫城东北角的文渊阁,这一夜也是灯火通明。尽管李荣陈宽王岳去过一趟承乾宫向朱厚照禀报,但三人离了那儿又全都回到了这里。相较从前的内阁阁臣见皇帝一面不可得,见司礼监太监一面也同样不可得,这些天司礼监大珰和内阁阁老们频频接触,算得上是宣德以后少有的盛况了。然而,当陈宽婉转提出,还是不要逼迫皇帝过甚,不如发刘瑾等人南京新房闲住时,首辅刘健却义无反顾地拍了桌子。

“好容易才造出了这样的声势,好容易才让皇上明白群臣心中所思所想,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异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断然不可行!先帝驾崩前,执我等老臣之手,将皇上和朝政大事托付给咱们,如今先帝才刚入土,泰陵之土尚未干,这些奸佞幸臣就把持御前,我等他日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于地下?”

刘健这个首辅都这样说,素来言辞激烈的谢迁也斩钉截铁地说道:“若不是为了防备这些个佞幸狗急跳墙,我等何必在京营和十二团营做这样的预备!发南京新房闲住……不说别人,当年萧公公曾经到裕陵司香,结果是怎么回来的!到了这份上,万万不能妇人之仁!就是皇上,不过是当这些人是阿猫阿狗一样的玩物,况且朝政为重私情为轻!”

事情到了这份上,李荣斜睨了陈宽一眼,心里虽也嘀咕他妇人之仁,却没有开口说话。事实上。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虽是自始至终都在暗暗推进此事,可一直都是多听少说毫不表态,为的就是担心朱厚照还年轻,异日指不定会清算此事。然而,王岳就没李荣这么滑溜了,此时此刻,他丝毫没辜负王炮仗的名声,不假思索地附和了刘健和谢迁。

“元辅和谢阁老说得极是,除恶务尽,哪有在这种时候网开一面的道理?”

李东阳见刘健和谢迁全都看向了自己,斟酌片刻正要开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元辅,李阁老谢阁老,陕西甘肃延绥三边总制杨大人送来急信!”

此前延绥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朝中上下对杨一清的评价极高,然而杨一清和刘大夏交情不错,此前刘大夏曾经举荐了他很多回,而且能上任三边总制,却也出自于徐勋对小皇帝的私荐,因而,刘健也好谢迁也罢,对杨一清总有些不那么感冒。听见这话,刘健便以目示意李东阳,见李东阳会意地出了门去,他便沉声说道:“总而言之,明日户部韩尚书再次引领百官伏阙,这便是一锤定音的机会!”

李东阳出了刘健的直房,到外头见常跟自己的一个文书官正站在那儿等候,他立刻快步上前。然而,还不等他问杨一清究竟有什么急信来,那文书官却四下里看了一眼,旋即将一封信敏捷地塞到了李东阳手中,随即才送上了一份奏折。

“李阁老,实在事出突然,吏部焦部堂托人十万火急捎信进来,卑职正好看见杨总宪有奏折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听到这话,李东阳不禁愕然,他想了想,也不回屋,就在外头那盏灯笼下头打开了焦芳的信,眯着眼睛看清了那潦草的两行字迹,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尽管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也只是面露沉思,但心中着实却已经剧烈翻腾了起来。

徐勋回来了?这怎么可能!南京那边一直禀报说其人正在清查钞关之事,还刚刚拿下了上新河关的监税太监,又离开了南京前往杭州……就算他真的悄悄潜了回来,东厂还在通州码头和陆路官道以及京城九门严防死守,怎么可能没得到一丁点风声?还有,徐勋倘若回来却没露面,这会儿正在干什么?

李东阳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大的可能性,一时间把那信笺揉成了一团,随即侧头对那文书官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屋子。随手将杨一清的奏折搁在桌子上,见果然并没有人在意这个,他一面听两边人商议明日天亮之后的各种措置,心里却飞速计算起了外头的局势。

怕就怕徐勋是去京营和十二团营捣鼓什么名堂!不过,保国公和武定侯都在那儿,一个徐勋,论理是决计翻不了如今的定局,还是不要说出来乱人心的好,这半夜三更的,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弘治十八年这一科翰林庶吉士除却家在京城的,多半都是安排在玉河北桥的南薰坊一座大宅子里,一来离翰林院近,二来这是当年工部营造给历科庶吉士们住的老房子了,格局等等都是现成的。虽说这一日并非休沐,可朝中大事纷扰,众人也多半按照籍贯或是交情三三两两地悄悄商议,大晚上竟是没一个睡下的。而西边一处屋子里,一位访客却是深夜造访,这会儿正和主人秉烛夜谈。

“伯虎兄,真的要这么做?”

“当然是真的,否则我这大热天从江南赶回来干嘛?”唐寅见徐祯卿仍是犹豫,他便正色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大人这个人,明日伏阙,你千万规劝你那些相识的人不要去凑热闹。要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关切更要紧的大事。咱们都是从江南出来的人,南京吏部尚书林大人和南京刑部尚书张大人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得很,难道不该举荐他们?”

“举荐这两位没有问题,只是明日伏阙……只怕我就是肯规劝,也没人肯听。”徐祯卿叹息一声,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这么多庶吉士,只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跟着去,毕竟韩尚书耿介正直之名满京城皆知,谁都愿附骥尾……话说回来,是徐大人让伯虎兄你来的?”

“他哪里顾得上我,是我闲得发慌,又后悔不该冒冒失失跟了上京,又暗想别让人和我一样,一头冒冒失失扎进了当年那种是非漩涡里。”唐寅一摊手,随即认认真真地看着徐祯卿道,“我知道你如今在京城士林有些名望……这样,你也不要说什么规劝伏阙的事,只拉上一批人举荐那两位就是了。举荐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二,这事和弹劾奸佞同样重要,再说了,马刘二尚书先后致仕,朝中已经一片哗然了,这时候正该用几个正人君子!加入伏阙,到时候成功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举荐正人,哪怕伏阙不成,大家也是雪中送炭!”

等到徐祯卿送了唐寅出来,不合对面屋子的门同时打开了,却是湛若水也送了一位客人出来,更巧的是,北面屋子却几乎同时有人出了门,竟是严嵩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走出门槛。三拨人同时撞上,严嵩一愣之下便笑说了一声真巧,拱了拱手道是打算去对面小店里买些夜宵,就这么径直走了,只余剩下两对人面对面。

此前徐勋封爵的时候,王守仁湛若水和徐祯卿都曾经去过徐府道贺,而唐寅和徐经却有意避开了,唐寅自是笃定没人认识自己。然而,他气定神闲地和徐祯卿道别之际,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尊驾可是姑苏唐解元?”

徐祯卿见发话的是湛若水,而一旁的王守仁闻言吃了一惊,也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唐寅的背影,他不禁暗觉棘手。他正要替唐寅遮掩一番,却不想唐寅愕然转头之后,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竟没有回避的意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对其引见了两人。彼此一一厮见之后,让他更是完全没想到的是,唐寅竟自来熟地对湛若水和王守仁说起了话。

“不想竟能遇到了湛兄和王主事,真是意外之喜。今天我来找小徐,原是想拜托他在士林之中广邀同人举荐君子。听闻湛兄曾经受南京国子监章大司成之邀,在南监呆过一阵子,想来应该深悉南都的张林二位大人。如今刑部兵部都察院全都缺了正堂,合该举荐彼等,以正朝堂风气!”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43章 大势已去

一大清早,午门前头就已经汇聚了五六十人。领头的韩文一身大红纻丝大独科花盘领右衽官袍,顾盼之间不怒自威,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不少人暗中钦服。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入其中的人越来越多,然而同样多的还有来打听消息观风色的。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四周围也已经汇聚了将近百多人,虽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多,但韩文还是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随即昂首挺胸地往午门内行去。其他人见此情景,连忙各自招呼了按照官阶品衔陆陆续续跟上。看到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沿路内侍们无不是退避一旁,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待到了文华殿前,百多号人和前日一样齐齐一跪,四周围立时鸦雀无声。

“韩文他们已经在文华殿前伏阙了。”

文渊阁中,谢迁走进刘健的直房,面上满是大事将成的踌躇满志:“皇上登基以来政令纷乱,又偏信这些佞幸小人,如今能一举荡除,真是一大快事!只等这些人伏诛之后,徐勋便是孤掌难鸣,再难以狡黠小计左右皇上!先帝托付咱们大事,若是让皇上和英庙一样沉迷武事偏信奸佞,以至于再出土木堡那样前所未有的惨事,我们就真无颜去见先帝了!”

“只希望皇上经此一事能够沉稳些。”刘健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否则,死了八虎还会有十虎,逐了一个徐勋还会有赵勋刘勋……皇上若能仿照先帝垂拱而治虚心纳谏,又何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正当两人相顾惘然的时候,一个文书官突然连通报都顾不得就径直闯了进来。他一进屋子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元辅,谢阁老,不好了,府军前卫钱宁和马桥带着兵马围了司礼监!”

“什么!”刘健悚然而惊,霍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这些狗东西莫非是想反了?”

“这怎么可能,昨日司礼监秉笔王公公在文渊阁时分明是说,已经有了对付这些人的妥善法子,如今怎么会闹得这幅光景?”谢迁亦是大为愕然,连忙冲着那文书官问道,“详细情形到底如何?他们带了多少人,用的是什么借口?”

“他们说是奉旨意,要拿司礼监秉笔王岳王公公下诏狱!”

此话一出,刘健谢迁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几乎就在同时,又一个人飞奔了进来,连站都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文华殿前头有人传皇上旨意,说是刘瑾八人虽有罪责疏失,但念其旧日情分,宽宥前事不问,又赐了韩尚书等人西瓜,令散去各回衙门办事,那边韩尚书还不肯走要面圣,可其他人已经渐渐散了!”

连着两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刘健和谢迁全是心中巨震。谢迁摆手打发了报信的两人下去,这才冲着刘健强笑道:“不碍事,咱们不是早就料到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接着据理力争罢了……韩文是最有名的硬骨头,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只可惜皇上还是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的是咱们。”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人打起帘子进了屋来,恰是次辅李东阳。见刘健和谢迁四只眼睛都盯着他,他便沉声说道:“刚来的消息,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回宫了。”

刚刚还存着几分侥幸的刘健和谢迁在人前都还表现得镇定自若,此时此刻却再也维持不住那处变不惊的大臣风度了,一时都是脸色大变。刘健踉跄跌坐了下来,嘴里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苗逵用旧情说动了保国公?不可能,保国公这人最会算计情势,再加上武定侯也不是省油灯,他们绝不会轻易去见苗逵,不会给他这机会……”

谢迁却顾不得自己思量了,疾步上前拉着李东阳就问道:“西涯,苗逵怎么回的宫?”

“他是和平北伯徐勋一块回来的。”李东阳苦涩地答了一句,见刘健和谢迁俱是惊愕十分,他不禁苦笑道,“千算万算,终究是漏算了这么一个人。而且,今天伏阙的声势远远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大,一夜之间,有人串联了翰林院十几个翰林庶吉士齐齐上书举荐南都吏部尚书林瀚,刑部尚书张敷华,一大早就到各处衙门召集人合署,不少人都署了名。人都说,相比费尽心思想着如何锄却那么几个蛊惑圣心的小人物,还不如让朝中多进正人君子,补上马刘等人致仕的缺口!否则逐了一个还有更多,完全是白费工夫!”

“好一个步步为营!”刘健又惊又怒,捏紧了拳头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既如此,老夫是不想再看到那张小人得志的脸!道不同不相为谋,皇上若是要追究前事,都是老夫一人承担,就算皇上不问……老夫也不想再呆了!与其看这些人得意便猖狂,还不如退回乡间当个逍遥自在的田舍翁!”

“这是我们大家商议好的,怎能让元辅一人承担?”想起此前黯然致仕的闵珪,谢迁不禁有一种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感觉,但随即就振奋了精神,“事到如今,再不可为,元辅既然要退,那也算我一个!”

“木斋,你还年富力强,这又何苦……”刘健嘴里这么说,眼睛却看向了李东阳。

“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人还有什么意思?”

见刘健和谢迁都看着自己,李东阳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文书官带着几分惊惶的声音:“元辅,李阁老谢阁老,外头平北伯徐勋来了,说是奉旨意赏赐东西。”

“赏赐东西?”刘健顿时忘了去征询李东阳的态度,眉头紧锁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冷笑了一声,“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就是赐鸩酒也没什么好怕的。西涯,木斋,我们一块出去,别在那小子面前弱了声气!”

文渊阁外尽管不曾如清朝的军机处那样挂着王公大臣不得擅入的铁牌,但若真计较起来,规矩只有更森严。毕竟,清朝那些军机大臣都只是仰皇帝旨意,不过是御前高级秘书而已,而文渊阁却手握票拟大权,纵使天子也不能无故驳回票拟。因而,当年纵使永仁宣年间位高权重如英国公张辅,亦不曾踏入此地半步,更不要说其他勋贵了。

今时今刻,徐勋原本可以挟圣意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来个文渊阁一游,但他丝毫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打算,而是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等在了门外。直到那三位任一个年纪都能做自己爷爷的阁臣联袂出来时,他才微微一笑前进了一步,却依旧在文渊阁的大门外。

“平北伯倒是神出鬼没,昨天在南京今天在京师,到明天是不是又能出现在甘肃?”

见刘健一见面便是这么一句缠枪夹棒似的话,徐勋只是嘴角一挑,拱手见过之后,他才笑容可掬地说:“我不过是才回来,哪里谈得上什么神出鬼没?今天到文渊阁来,是奉皇上旨意,赐李阁老司礼监经厂刻本《礼记》一部,大红纻丝两端,蟒缎两端,文渊阁重地我不好擅入,便在此交付了吧。”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他就看见刘健和谢迁全都是面色一沉,纵使老谋深算如李东阳,亦是呆若木鸡,他便笑着退后了一步,由得身后两个小火者奉上了东西,他不等李东阳谢恩就摆了摆手道:“皇上说,不用李阁老谢恩了。你从先帝春宫开始侍奉这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赏赐一些不能吃饭的小玩意。好了,事情办完,我也该回去缴旨了。”

见徐勋笑吟吟颔首之后转身要走,刘健忍不住重重冷哼一声,竟是拂袖而去,谢迁亦斜睨了李东阳一眼紧随刘健之后。面对这样的光景,李东阳看看撇下自己而去刘谢二人,又见徐勋仿若不知似的往外走,他斟酌片刻就把心一横开口叫道:“平北伯留步。”

徐勋应声而停,见李东阳快步追了上来,他便摆手示意两个小火者退开几步,等人上来他就笑问道:“李阁老还有什么事?”

他这明知故问噎得李东阳好一阵胸闷。昨夜他和刘健谢迁与司礼监李荣陈宽王岳一块商议,他得知徐勋回来的消息之后,思量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在别人面前揭出来,除却焦芳信中所言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观其变之外,他心底里也是觉得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徐勋未必能翻盘。然而如今盘面真的被完全翻转,他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后悔。

倘若他那时候和盘托出,兴许今日之事就是另一番情景?

“平北伯是怎么把苗公公带回来的?”

李东阳问得直截了当,徐勋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李阁老这话问得却是好没来由,苗公公之前去京营督练兵马,现如今回来了,自然是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倒是刚刚见元辅和谢阁老满脸倦色,李阁老精神倒是还好,还请好好保养身体才是。按照李阁老的年纪,至少还能在内阁干上十年八年。”

徐勋略过那最要命的一茬不提,李东阳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然而,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却没法子淡定下来。见徐勋转身要走,他情急之下,竟忍不住斜上前一步拦住了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徐勋见李东阳挡在前头,不禁似笑非笑地说,“这七卿已经七去其四,如今要填补已经惹来了那么多的麻烦,更何况内阁重地?六部和都察院需要正人君子去填,内阁也需要老成持重……或者说忍辱负重的人在里头撑持着,否则这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李阁老想必能设想到吧?”

见李东阳面沉如水,徐勋便双手拢袖,又在天平的一端加上了另外一块砝码:“另外,好教李阁老得知,昨晚上焦部堂给内官监刘公公送信,道是今日会有百官伏阙,让刘公公务必求皇上暂且拖延,万不得已,可以调了府军前卫去围司礼监。另外,会发生这种事,不外乎是司礼监掌印所托非人。所以,这会儿刘公公已经亲自去了司礼监,大约是准备立威了。这一趟之后,虽只拿下一个王岳,可司礼监掌印太监多半是要换人,就是内阁,至少得腾出一个位子来让给焦部堂。”

说完这话,他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转身走了。眼看快到古今通集库的时候,他才转身瞅了一眼,却见李东阳仍然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刘健谢迁就算自己不识相不请致仕,朱厚照多半也是要寻其他借口赶人的,他趁着之前在京营和小皇帝独处的时候保了李东阳一保,倒不是因为他有心把这位名声赫赫的阁臣拉到自己这一边,而是与其让焦芳登上首辅之位,他还不如放一个通权达变的人杵在那儿挡路。而且,要是传扬出去他这一次回来救了刘瑾他们这八虎,却把刘健谢迁一大堆人一股脑儿都清洗了,纵使瞧不惯朝中的老大人们,林瀚张敷华也非得和他翻脸不可!

说来说去,此次真的是阴差阳错,朱厚照一股脑儿都把过错归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认为刘瑾等人是因他而遭了大臣们的齐齐攻击,冤枉得很,此前算计得好好的一石二鸟之计是彻底泡了汤,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幸好保国公朱晖武定侯郭良,还有苗逵几个都不是大嘴巴,再加上刘瑾他们此次吃这么大的亏,更不会宣扬他的功劳,他应该可以在这件事上保持低调……只是接下来的位子,那却非争不可,有得和刘瑾讨价还价了!倒是钱宁马桥实在是不给他省心,竟然因为刘瑾一句话带着府军前卫去围了司礼监,虽说那时候是破釜沉舟,可这当口就变成画蛇添足了!

徐勋没打算去司礼监旁观一下某些人的倒霉下场,然而,刘瑾八人一整晚上提心吊胆,天明终于把正德皇帝给盼了回来,把宽宥他们的旨意给盼了回来,还把处置王岳等人的圣命给盼了回来,几个人顿时全都有一种咸鱼大翻身的扬眉吐气。因而,司礼监这一行,八个人一个不落全都去了。当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小火者把王岳从司礼监公厅中拖了出来时,一个个人脸上全都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刘瑾走上前去,一把拽住王岳的头发使其仰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王公公,你可想到有今天?”

王岳只觉得满心又是苦又是怒,怎么都没料到原本计算得好好的局面会突然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强忍着头皮上针刺似的疼痛,他冲着刘瑾就是一口唾沫,气咻咻地骂道:“巧嘴小人,你别高兴得太早,到时候你也少不得这一天!”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刘瑾恨不得给这可恨的老小子两个嘴巴子长长记性,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志向不在于这一时半会,他便暂且忍下了心头之气,一把丢开了手,理了理袖子就冲着跟出来的李荣陈宽戴义慢条斯理地拱了拱手,“李公公,陈公公,戴公公,咱几个只是奉命来拿王岳,和其他人无关。事情既然已经完了,咱几个就告辞了!”

皇帝现如今还记着你们的旧情,把你们摘开了不肯发落,可这情分管不了一辈子!

李荣神情复杂地看了王岳一眼,见王岳虽是被那几个小火者拖了出去,可却死硬地一声不吭,赫然打算一个人扛下,他一时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陈宽见状大为不忍,张口就说道:“刘公公,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王公公?”

“如何处置?”刘瑾扭过头来,冲着陈宽嘿然一笑,露出了保养不错的一口白牙,“皇上和陈公公一样慈悲为怀,不会要了他的性命,陈公公就放心好了!”

眼见这些人前呼后拥地离去,李荣只觉得大势已去,一只手扶着一旁的杜锦,往回走的时候脚底下却仍然直打哆嗦。而陈宽则是黯然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转身回了自己的直房。余下戴义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头,出神良久才摇了摇头。

“幸好,幸好……”

要不是他去了南京那一趟,兴许和王岳一块被拖出司礼监的人里头,就得加上他一个!

徐勋回到承乾宫,刚向朱厚照禀报了此去内阁的经过,外头就有内侍通报,道是刘瑾等人回来了,朱厚照当即唤了人进来。他之前回宫也来不及对刘瑾等人分说太多,只差遣了他们去司礼监拿人,这会儿见着八个人跪在地上,他也不叫起,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恼怒地喝道:“你们可知罪?”

这一句没头没脑,刘瑾等人本只当之前那一茬是揭过去了,一听这问罪都是不明所以。即便如此,八人仍然是齐齐磕了几个头,清一色的罪该万死。见此情景,朱厚照反倒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站起身来喝道:“朕昏了头,你们也跟着朕一块昏了头!之前在西苑泡了那么久,也没一个想着提醒朕去文华殿处置政务的!刘瑾,还有你,拦着司礼监李荣陈宽他们几个来见朕的,可是你的主意?要不是朕知道你只是为了哄朕开心,看朕怎么收拾你!”

知道小皇帝居然是为了这个生气,八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但随即便磕头如捣蒜一般连连谢罪。杵在旁边的徐勋颇觉得自己碍事,可这会儿退出去已经迟了,他不得不轻咳一声说道:“皇上,王岳徐智,还有咱们带回来的范亭他们几个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