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快步上前,深施一礼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师相今日难得休沐一天,我原本不敢打扰,未料到师相竟是召了我来,未知有何事?”

李东阳摆摆手示意免礼,自己先在主位上落座,随即便吩咐李梦阳坐下。踌躇片刻,他就说道:“皇上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外官了,就连司礼监诸公也难见天颜,这事情我和首辅木斋都是忧心忡忡。言官虽则一再上书,奈何奏折根本就到不了御前,实在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只怕朝中迟早生变。”

恩师推心置腹地对自己说这些,李梦阳自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他素来性子冲动嫉恶如仇,此时便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些阉狗领着皇上斗鸡遛狗沉迷武戏,早就该将这些人明正典刑,以正朝纲!为今之计,一个人上书没用,那就应该把众多人拧成一股绳子,让皇上不得不正视朝中舆论。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得将这些奸佞逐出京城去!”

“你说的没错!”李东阳重重点了点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朝中上下不少人如今正因为兵部刑部和都察院正堂的缺口而虎视眈眈,你举荐你的私人,我举荐我的亲朋,争得不可开交,竟把这最要紧的正事给抛在了脑后。这种事情,本应该我们三个内阁大学士出面,可凡事循序渐进,不得朝中公论,我等三个就贸贸然进言于上,难收奇效。”

“师相的意思是……”

见李梦阳仿佛有所领悟,李东阳就加重了语气说:“这种时候,要的是朝中出了名铁骨铮铮的直臣集合一大批人来伏阙上书,如此方才能震动得了在西苑玩乐不理政务的皇上!”

尽管李梦阳性子冲动,可并不傻。他固然也算是铁骨铮铮的直臣,可要带头做这件事,他的名声官位还都不太够,因而他想了又想,最后便试探道:“师相说的可是户部韩尚书?”

户部尚书韩文是宋代名相韩琦之后,为人刚烈果断。言官出身的他曾经在给事中时弹劾过宁晋伯刘聚、王越、马文升等等勋贵名臣,甚至因为言辞太过激烈涉及两宫而遭到廷杖,继而在外官任上兜兜转转十数年,弘治十七年方才召还起掌户部。而李梦阳深得韩文信赖,也颇有以韩文为榜样的意思,因而前次才会拿寿宁侯张鹤龄开刀。此刻见李东阳点头首肯,他立时霍然站起身来。

“师相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韩大人!”

等到细细交待了一番之后,李东阳便亲自将李梦阳送到了书房门口,见人昂首阔步地远去了,他才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暗想自己听了焦芳的游说把徐勋调出京城去是否真的错了。昔日徐勋在京城的时候,小皇帝做事虽由着自己的性子,可终究有些章法,现如今徐勋不在,刘瑾那些阉宦竟是把持着堂堂天子不让人接近,再不下一剂猛药只怕就来不及了。

“只希望韩贯道能够一举功成……只要能够以声势动摇君心,我们几个就可以上密揭了……再加上司礼监那几位,必然能扳回局面……那些阉人都整日泡在西苑陪着皇上胡闹,西厂和锦衣卫已经没法送消息进宫,再加上京营十二团营兵马……只要能逼得皇上痛下决心,今后就是背骂名也顾不得了,我们几个总对得起先帝……”

嘴里喃喃自语的李东阳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竟是不确定得很。尽管清清楚楚地明白一点,当今天子并不是他侍奉了多年仁和宽厚的弘治皇帝,不能以常理忖度,可是,相比根基只在宫中外间党羽还少的那些阉宦,他们的胜算实在是不小!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想起刘大夏的愤而致仕,再想想黯然离去的马文升,他的脸色不禁一暗。

他约见李梦阳,让其鼓动韩文出面,但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是刘健谢迁的意思……当然还得加上一个焦芳。要不是他这个同年之前把刘瑾的动向直接传到了内阁,一向对其观感不妙的刘健和谢迁也不会在吏部尚书这职位上眼开眼闭。而眼下刘瑾等人之所以敢一心一意带着朱厚照玩乐,也无非是因为他们笃定有焦芳把持吏部,得意忘形之故。

从李阁老胡同出来,李梦阳却并没有贸贸然去见韩文,而是连夜先去拜访了几个和自己相熟,俱是最敢言的言官。第二天一大清早,按班去文华殿等候,结果又扑了一个空的一众官员们自是怨声载道回了各家衙门。而通政司收上来的奏疏当中却又多了七八份言辞激烈请诛奸阉的奏折。送不到御前,司礼监自然是将这些东西悉数转到了内阁,由于内阁行走的那些中书文书这些天都憋着一团火,往六科廊和六部办事的时候,免不了就把消息张扬了出去。

不过是数月工夫,吏部尚书马文升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先后致仕,再加上死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年前致仕的闵珪,自打弘治皇帝驾崩后,七卿之中已经七去其四,户部尚书韩文既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因而,那内阁中书愤愤不平地说内阁中积压的言官建章足足有二三十份,可一份都送不到御前,他终于忍不住在僚属面前爆发了。

“斗狗跑马,飞鹰搏兔,笙歌艳舞,角抵相扑……皇上即位以来,那些奸佞就一直拿着这些东西蛊惑,想不玩物丧志也难!再这样下去,皇上必然要忘了先帝临终前的殷殷嘱托!言官上书几十份,可皇上却一份都不瞧一份都不看,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

韩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那坚实的桌案却不比酒楼饭庄中那种寻常货色,竟是震得他手生疼。可他丝毫没工夫去理会这种程度的疼痛,死死攥紧了拳头,额头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了出来,显然已是气极。下头的僚属都知道这位户部尚书刚烈的脾气,一时你眼看我眼谁也不敢开口,可却有一个人在这时候轻笑了一声。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上首的韩文也狠狠瞪着自己,李梦阳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正色道:“大人乃是先帝重臣,朝廷肱股,与国共休戚,这等时候,只一味怒形于色又有何用?眼下言官交相弹劾这些奸阉,内阁诸阁老也是一心想除却奸佞,此时此刻,大人当振臂一呼,率上下伏阙力争,如此一来要除去八虎,简直易如反掌!”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7章 伏阙(下)

不得不说,李梦阳和韩文完全是一个类型的人。那就是认准一个目标就绝不回头,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因而,李梦阳这番铿锵有力的话着实说到了韩文的心坎上,他几乎是一下子霍然起身,按着案桌便迸出了一个字来:“好!”

这一声好字之后,他环视众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纵使此事不成,我已经六十开外,就算一死也没什么可惜的,不死不足报国!诸位若是有谁愿意和我同举此事,那便留下,若是不愿意,便请回去,我决不强求!”

说是来去自由,但能得韩文青眼相加的,多数都是意气激昂正直敢言的人,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提一个走字。而李梦阳更是笑吟吟地又拱了拱手道:“韩尚书未免小看了大伙,这户部上下,有胆色的人多了,谁会因为这种事而退缩?纵使死节,那也是我辈意气!既然此事是我先提出的,我李梦阳愿意亲为大人起草弹劾八虎的奏疏!”

李梦阳的笔头子功夫,上上下下无不钦服,就连韩文闻言亦是大喜,当下就商定了夜里到他家会合了商谈。等到别人走了,留下的李梦阳当即又对韩文建议最好多串联些人,于是这一对上司下属又罗列了众多可能参与此事的大小官员,最后决定一人去联络一部分。

到了这一日晚间,并不宽敞的韩府一时济济一堂。由于六部诸尚书如今还缺着大半,廷推上去的人选固然是有,可朱厚照尚未圈人,今日到这里的大九卿除了韩文,就只有礼部尚书张升一个,倒是小九卿九个之中来了六个。除此之外,科道言官足足二三十,韩府正堂坐得满满当当。当韩文吩咐传示李梦阳起草的奏疏时,李梦阳却是站起身来。

“传示起来未免太慢,不如我一字一句念给诸位听听!”

见众人轰然应诺,李梦阳便展开奏折,逐字逐句地念道:“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夏来,日渐不朝。唯闻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

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惑乱军心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洋洋洒洒四百余字的奏折听得众人无不动容,一时人人称善,当即众人便商定了翌日一早伏阙诤谏。更有甚者提议这一晚上就留在韩府,到时候一块前往宫中,以免走漏风声。虽则是韩文连道自己信得过大家,可在众人坚持之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说是留宿,可心怀激荡的众人哪里睡得着,这一晚上竟是在正堂纷纷数落着朱厚照登基以来的种种非常之举,人人扼腕叹息。眼看天快亮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一拍巴掌,旋即开口说道:“各位,各位!只道八虎,却没把那平北伯徐勋算进去,这是不是不妥?”

一听这话,正堂中突然一片安静,虽是有人出声附和,可声音比起一开始的异口同声却差得远了,甚至还有人低声说道:“既然是弹劾八虎,就先集中精神把他们先打下来,贸贸然牵扯了他,到时候功亏一篑须不划算!”

“就是,此人在民间风评还不错,况且那战功须不是假冒的!”

“可他从前引着皇上沉迷军伍,又带着皇上出宫,难道就不是奸佞?”

听到两边意见争执不下,韩文便突然拍了拍扶手,见众人安静了下来,他这才说道:“八虎是八虎,徐勋是徐勋,不可随便混为一谈。况且徐勋昔日在帝侧时,皇上并不曾废政若此,纵使其果真有奸,也不可和八虎相提并论。况且奏折一成,就不用多此一举了。异日若他再有奸行,我等再力争不迟!”

李梦阳原本正惊异于自己之前一蹴而就的奏折中竟然把徐勋给漏过了,这会儿听韩文这么说方才释然。毕竟,要在那言辞慷慨激烈的奏章中硬生生加进去一段,纵使他这个起草者也觉得为难。因而,当天亮之际,众人一一整装从韩府出发时,走在中间的他眼前仿佛出现了群臣伏阙诤谏,而奸阉惶然不可终日的一幕。

果然,当这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在文华门外一跪,立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经内阁文书官往外头一传,从宫外各衙门争先恐后加入这一行列的官员不计其数,到最后竟是整整一百多人,那烈日下黑压压一片的光景蔚为壮观。这时候,原本看热闹的小火者们立时不敢就这么站着了,有的飞快跑去了司礼监报信,有的则是匆匆赶往西苑,更有的则是慌忙躲回了自己屋里。

西苑大校场,兴致勃勃地亲自和几个西域武士学习相扑角力之术的朱厚照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场边,接过一把紫砂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水,他放下茶壶随手一抹嘴,就注意到正有人对不远处的张永嘀嘀咕咕。见张永突然面色煞白,他顿时大为奇怪,索性就这么走上前去。

“怎么回事?”

张永原打算瞒着此事,挤出一丝笑容正想搪塞过去,却不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他循声望去,就只见前几次被人挡驾的李荣等人正奋力推开那些个阻拦的小火者往这边而来,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李荣还离得远远的就大声嚷嚷道:“皇上,百余大臣伏阙文华门诤谏上书,若是您再不理会,事情就要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闻言一愣。这些天他一心一意练习相扑,一来是张太后说是选后已经到了最后一关,二来是在周七娘那碰了钉子心灰意懒,再加上刘瑾一直都对他说没什么要紧国事,他思量内阁好歹还信得过,司礼监批红也过得去,便朝暂且搁下一阵子也不要紧,于是便一门心思扑在了这儿。可此时此刻,听到李荣那伏阙两个字,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

刘瑾情知朱厚照和周七娘没什么进展,这些天一直在那几个西域喇嘛身边讨教密教的合欢法,听到李荣那嚷嚷就慌忙赶了过来。此时此刻,见朱厚照厉声发问,他不禁在心里把那些个烦人的大臣和李荣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旋即赶紧避重就轻地说道:“皇上,必然就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想要学什么名臣诤谏……”

“微不足道的小官?刘瑾,你竟然敢说户部尚书韩大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

王岳素来是炮仗脾气,这时候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传到这儿简直是如同怒吼一般,“如今朝廷上下伏阙上书的官员整整一二百人,倘若皇上再没有反应,闻讯而来的人只会更多!皇上,事到如今,请您移驾回宫吧!”

随着王岳第一个扑通跪下,李荣和陈宽都跪了下来,他身后的戴义斜睨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跪在了最后。眼见这光景,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刘瑾等人是怎样一副脸色灰败的表情,恼火地撇下他们就朝李荣等人走去。待到近前,他一把抓了李荣的手腕把人拖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别在这浪费工夫,带朕去看看,顺便告诉朕究竟怎么回事!”

眼看那几个司礼监大珰纷纷爬起来,簇拥着皇帝涕泪交加地分说着什么,自己等人竟是挤不上前,刘瑾一时咬牙切齿,可却知道这等时候不好上前去给自己辩解。等那边厢人走远了些,他才三步并两步冲到了满脸惊惶的高凤面前。

“高公公,这究竟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我天天被他们差遣到这里来,况且司礼监我就是挂个名头,下头没几个信得过的人,能有多少消息?”高凤知道伏阙上书的严重性,一把就拖了刘瑾往前走,“快,远远跟着皇上,肯定会有给咱们报信的人!”

虱子多了不痒,出身东宫的这些阉宦们自朱厚照登基之后没少历经弹劾,等闲的阵势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可李荣几人这番闹腾实在不小,因而无论张永还是谷大用,抑或马永成丘聚等人,一个个全都跟在了高凤刘瑾后头。果然才进了乾明门,给他们报信的就已经到了。听说果真一二百官员伏阙上书是请小皇帝将他们明正典刑,一众人都是呆若木鸡。

一个人上书不要紧,十个人上书也不要紧,可二三十个声势就已经不小,更何况上百号人。你眼看我眼之间,马永成不禁声音嘶哑地说道:“皇上应该不会忘了咱们的情分吧?”

“就算皇上不想,可万一要是他们步步紧逼呢?”张永只觉得事情无比棘手,一时间右手握拳狠狠击打着左手,突然看着谷大用道,“这么大的事情,西厂就没得到一丝一毫风声?”

谷大用见众人都齐齐看着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回转身拔腿就跑,已经发福的身子在烈日下迈着飞快的步子,显得有几分滑稽,可谁都笑不出来。他这么一走,张永立时咬咬牙说道:“你们去文华殿留意一下动静,我去御马监见见苗公公!”

……

PS:奇文共欣赏,把李梦阳替韩文写的奏折引了给大家瞧瞧……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8章 纷纷乱乱众生相

这两人一走,刘瑾知道马永成等其他人也就是玩乐点子多,别的忙什么都帮不上,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去各处探听消息,自己就和高凤匆匆往文华殿前头赶。然而,既然知道文华门前百官伏阙,他们若真的在那前头露面,照着大明朝素来激进的士风,被人活撕了的可能都有,两人自是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张望。

当看见李荣等人代表司礼监出面接下奏折,王岳又打头表示就是拼了一死也会把这奏折送交御前的时候,在火辣辣太阳底下少说也跪了一个时辰的官员们方才一个个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纵使年轻力壮的人也已经摇摇欲坠,更不用说如韩文这样已经有一把年纪的。然而,看着这些前襟后背全都是湿漉漉的,仿佛异常狼狈的文官,又瞧着戴义突然晃了晃身子仿佛人一软,随即就有人嚷嚷着说戴公公中暑了,刘瑾和高凤却一丁点笑话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居然真的是这么大的声势,这一关要是过不去,他们就真的完了!

刘瑾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一把抓着高凤的手压低了嗓子说道:“高公公,你快回去找皇上。虽说这一次你也该捎带上了,可你毕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从掌管东宫典玺局到现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荣他们怎么也得给你几分薄面。你在皇上身边千万听准了他们怎么说,俺这就去找谷大用和张永,他们两个比其他人有主意,一个管西厂一个管御马监,关键时刻能顶的上用!”

“好,好!”

见高凤拔腿就要走,刘瑾突然想起一遭,连忙伸手又拽住了他:“要是他们连你也顾不得,一定要撕破脸,你让人传话给皇上身边的瑞生,那小家伙应该能帮得上忙!”

说完这话,刘瑾再也顾不得其他,撩起前头袍子一阵风似的跑了。五十出头的他虽说比宫里大多数大珰都要年轻,可毕竟放在外头也算是老年人了,大太阳底下不坐凳杌疾步飞奔,等到了乾明门的时候,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站在荫凉地方稍稍喘了一口气,他就招手叫了一个小火者过来,得知谷大用和张永都没回来过,他接过人殷勤递来的一碗水仰头一饮而尽,却摆手拒绝了那个管门的宦官要派人跟着他的好意,继而快步出了乾明门。

出了灵星门一路往西,快到西酒房的时候,刘瑾却险些和斜里窜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正要喝骂,他却看清了那满头大汗的人是谁,一时连忙叫道:“老张,你怎个回来了?”

张永见是刘瑾,立时气急败坏地把人往旁边一拖,四下里一望,见这烈日底下的大中午没什么人,他方才沙哑着嗓子说道:“坏事了,御马监苗公公竟是不在,连御马监亲军驻守西苑的那小五百号人也都带出去了,说是前两天什么京营那边练兵,那边请了旨意让苗公公去协理,只恨我一直都在西苑没留心这一条,刚刚才知道!”

“什么!”刘瑾一下子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反手抓住了张永的手腕,“那老谷呢,老谷是不是去了西厂?”

“应该是……要不,咱们去西安门看看动静?”

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一声不吭再不多言,慌忙径直往西安门方向赶。到了那里,两人却发现谷大用正在券洞旁边那一丁点荫凉的地方来来回回踱步子,顿时同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当即三步并两步地赶上了前。

“老谷,你这是……”

“我让人去把钟辉叫到这儿来问话,可这都已经快半个时辰了,从灵济胡同到这儿才几步路,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谷大用见刘瑾和张永俱是面色一变,一时只觉得嗓子堵得慌,好半晌才问了一句,“莫非你们那儿……”

刘瑾咬牙切齿地说:“文华殿伏阙上书的少说也有一二百人,不是李荣他们夸大。”

而张永则是脸色发黑:“御马监掌印的苗公公前几天受命带着御马监亲军留守的五百号人出宫去了京营,说是什么练兵……”

“他娘的,敢情别人是早已挖好了套子给咱们钻!”

谷大用性子冲动,直接骂了一声娘,突然二话不说扭头就朝东走。刘瑾和张永吃了一惊,忙追了上去,张永更是没好气地问道:“喂,这等时候,就指望着你的西厂了,你走了若是那边人来了怎么办?他们又不曾通籍宫中,岂不是在那里干等着急?”

“干等?我看人是来不了了。”谷大用阴着脸冷哼了一声,瞥见左右两人一下子都愣住了,他才停下了脚步,“你们以为我干嘛不自己出宫去灵济胡同找人,而是要在西安门那等着?我又不是缺心眼,这时候摆什么臭架子,我是怕出宫容易回宫难!在这宫里,别人总不敢轻易动咱们,可万一外头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这条命说不定就轻轻巧巧送了!御马监人家都想到了,没道理西厂没人惦记着,那里肯定也出事了,否则钟辉这出了名滑溜的不会没有信送进来!”

领会到局势竟是突然险恶到这个地步,三人纵使都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时间也不禁愁眉不展。一路走到西花房的时候,张永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要是徐勋在京城就好了!他一向主意多,人又机灵。咱们在宫里他在宫外,这一内一外互为犄角,怎么会突然让人这样算计了去……他娘的,难道当初让他出京也是那些老大人们计算好的?”

这个分析让谷大用打了个寒噤,而刘瑾的脸则是倏忽间变得锅底似的,可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当三个人一路回到了承乾宫时,却发现高凤也好,马永成丘聚等人也罢,一个个都在烈日底下无头苍蝇一般地转圈子。这下子,刘瑾立时快步冲了上前。

“高公公,怎么回事?”

见高凤失魂落魄似的,刘瑾顿时急了,又一把抓住了马永成。马永成终究年轻些,定了定神就颓然说道:“之前李公公他们来见过皇上送了韩文那老家伙的奏折,接着皇上就一个人把自个关在暖阁里头,谁也不见,连刚刚送午膳的都给挡驾了。高公公好容易才从瑞生嘴里打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皇上似乎哭过……”

皇帝哭过?朱厚照从小就是极刚的性子,除却弘治皇帝病重故世那会儿,就是前朝太皇太后周氏驾崩的时候,那也不过是虚应故事用胡椒面弄出来的眼泪。当听到这句话时,纵使刘瑾和张永谷大用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一颗心也不禁沉入了无底深渊。

此时此刻,把自己关在暖阁里头的朱厚照正仰天躺在凉榻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韩文那一通奏折虽则是写得慷慨激昂,可他吃惊的是百官伏阙声势,不是文字,哭的是父皇弘治皇帝,不是眼下的困境。而真正让他呆滞茫然的,却是王岳在他面前说出的那句话。

“陛下,群臣恨八虎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若陛下不纳谏,恐激起大变!”

朱厚照不喜欢四书五经,可史书之类却没少读,尤其是之前和王守仁在西苑练兵那会儿,本朝列圣的故事都已经听多了,其中最让他留心的就是曾祖父英宗。英宗皇帝和王振土木堡大败之后,群臣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便是在朝堂上当众打死了王振的一干党羽。

须知那时可是在紫禁城,在大殿上!

相形之下,英宗皇帝那会儿可登基有些年头了,不像他满打满算才一年多……只恨他居然就因为一丁点小事浑浑噩噩,否则若他如从前那般警醒,怎么会被人逼上门来!于是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把李荣陈宽王岳全都派去了内阁和阁臣商议此事。

他突然使劲擦了擦眼角,随即高声喝道:“来人!”

见瑞生应声而入,朱厚照问明,得知刘瑾等人也回来了,一干人等全都在大太阳底下等着,他不禁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道:“去叫刘瑾张永谷大用高凤来,其他人让他们回去歇着,大太阳底下是想中暑么?”

不消一会儿,瑞生就带着四个太监进了屋子,自己却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朱厚照见四个人哭丧着脸跪了下来,连声说什么罪该万死,他不禁没好气地一砸扶手道:“请罪的话全都给朕吞回去,这会儿朕没工夫听这个!外头情形如何,你们给朕说清楚!”

四人不想朱厚照竟没先把他们骂一个狗血淋头,而是径直问外头的事,面面相觑一阵子后同时精神大振。张永先说了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带兵离宫,谷大用又道是联系不上西厂,这时候,刘瑾立时哭丧着脸说:“皇上,看这情形,是有人想置俺几个于死地,求皇上做主……”

“好了,有完没完!”朱厚照一口喝止了刘瑾,垂下眼睑好一阵子,他才缓缓说道,“这么说,宫里就只剩下钱宁那一支府军前卫五百多号人了,至于别的,朕的手令就算送出去,也不过让你们背一个矫诏的罪名……别在这嚎丧了,赶紧下去派人看看司礼监他们在内阁怎样了,那几个可是去内阁商议怎么处置你们去了!你们的脑袋能否保住,就看这个了!”

当四个人脸如死灰退下去之后,朱厚照才捏紧了拳头狠狠捶了几下身上的凉榻,一时恨透了自己这些天的不作为。就在他眼睑低垂满心思绪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叫皇上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是瑞生。还不等他说话,瑞生就开了口。

“皇上,有一件事小的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什么事?哎,反正这坏消息朕也听得麻木了,有什么说什么,别藏着掖着!”

“小的服侍皇上之前,曾经跟过萧公公好一阵子。就在晌午的时候,外头送进来消息,说是少爷,不,是平北伯已经到京城了。”

“啊!”

朱厚照一下子从凉榻上蹦了起来,刚刚脸上的苦恼表情一扫而空。他顾不得什么皇帝的风度,一把按着瑞生在一旁的锦墩上坐下,随即目不转睛地问道:“你这话当真?”

“应该当真……是小的实在记挂少爷,所以一直借着皇上的名头让萧公公请人在外头打听,小的该死!”瑞生突然离座跪了下来,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满面惶然地说,“小的知道如今进了宫,旧日的关联就应该都断了,可就是忍不住……”

“没事没事,念旧情才好,要是你跟了朕就把旧主忘了,那还了得!”朱厚照宽宏大量地挥了挥手,随即就心情大好地说道,“再说,又不是你给你家少爷谋私,只不过是借着朕的由头去打听一下消息嘛……若不是有你打听的这消息,朕也不会知道徐勋已经回了京……不知道他在干吗,这小子鬼主意一向比朕多,他回来就好了……”

瑞生见小皇帝果然是深信不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仍然忐忑。接到萧敬设法送进来的讯息,道是徐勋已经回到了京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怎么把这消息对皇帝说出来却愁煞了他。如今见朱厚照果然不在乎徐勋在节骨眼上抵达京城的消息,他在心里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旋即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朱厚照后头在屋子里转着圈子,直到朱厚照突然停下转身,他险些直接撞了上去。

“瑞生,朕想要出宫一趟,你有没有法子?”

“啊?可是……皇上,待会司礼监几位公公可是要回来向您禀报的!”

“朕不管这些,朕一定要出宫去!在这里看人脸色定死活,那多没出息!”

听到小皇帝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瑞生顿时傻眼了。然而,想想朱厚照平日待他很好,现如今的情形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因而,犹豫了老半天,他才把心一横低声说道:“回禀皇上,小的有个法子,只不过这法子很冒险,而且,皇上得先恕小的死罪……”

尽管已经回来了,但徐勋连着两日都一直在萧敬家里住着。一来城外比不得城内,他不怕有那么多人会认出他来,二来萧敬多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下来,宫里消息往来方便灵通。因此,百官伏阙上书请诛八虎的事,那天晚上众人齐集韩文府上,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而到了这日白天,声势浩大的伏阙上书倏忽间传遍全城,而他这里更是迎来了一个号称已经中暑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戴义是因为萧敬暗中传话方才赶来的,此时此刻见着徐勋,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竟是失声说道:“你怎会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回来?大约戴公公是听人说,我才刚拿下南京上新河关的监税太监,这会儿已经离开南京往杭州北新关去了,一两个月之内回不来,是不是?”

见戴义果真哑然,徐勋便笑道:“戴公公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我这点小伎俩哪能骗得过您?要不是我一路紧赶慢赶回来得及时,只怕回到京城已经是日月换了新天,那时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局面。”

戴义之前把李荣派给自己的人赶了回京,因而回京之后不免和李荣闹了些别扭,直到如今两人之间关系还有些僵。可这几日的动静却让他渐渐后悔起了在南京听傅容蛊惑和徐勋定下的默契,这要是万一刘瑾等人尽数伏诛,就算徐勋曾经是天子信臣,那会儿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直到眼下他见到本该在南京的人活生生坐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瞎操心了。

这小狐狸的阴险狡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怎么还是小看了他?

“既然如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宫城内外都已经才换过一批上番的侍卫亲军,这都是武定侯的心腹人等,诸位老大人都能指挥得动。看住西厂的是东厂番子,毕竟东厂比西厂多几十年,王岳虽不是东厂督主了,可多年积威仍在,越过陈宽去,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至于锦衣卫,叶广又病了,李逸风被人拘在衙门,这两个一旦不能活络,其他的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再有就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被扣在京营,说是请他指点练兵,可谁都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这次是上上下下好容易才抓着的机会,八虎非除不可。”

听戴义一口气说到这儿,徐勋便哂然一笑道:“说是除去八虎,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皇上登基之后,出人意料之举实在是太多,无论是废早朝,还是出重兵打鞑子,亦或是借口清理刑狱,变相翻了当初程敏政的科举旧案,还逼了闵珪致仕……就如同韩尚书那篇锦绣文章里头说的,‘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所以,剪除八虎事小,废除乱政事大。”

戴义知道徐勋素来机敏,这一点自然瞒不过他,当即轻轻颔首道:“没错,正是如此……剪除八虎只是迫使皇上表态,只要做成了这一条,其他就能够迎刃而解。这会儿皇上已经下令司礼监李公公陈公公王公公一起去内阁商议了,只怕今夜或是明日就能有结果。伯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若是不能赶在这之前有所建树,那大局就已经定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请了公公来……宫里头我一时半会不好进去,请公公去见一见刘瑾他们送个信,就说我回来了。”见戴义大吃一惊,随即面色古怪地斜睨了一眼萧敬,徐勋便笑说道,“当然,让萧公公使人往宫里头送信也是能够的,可总不及戴公公好歹是先帝临终时的近身之人,这一出现便形同倒戈,自然能安他们的心。刘瑾他们几个有的多智,有的机敏,有的狡猾,知道外间事情有我,他们在里头必然会有他们的办法。”

戴义怎么都没想到,徐勋特意通过萧敬把自己请了出来,竟是逼自己在这要命的关头站队。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他不由得发狠道:“伯爷就不怕我走出这个门,就反手把你给卖了?虽说你不在八虎之列,可朝中恨你入骨的人也不少。”

“戴公公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是不会走这条路的!”徐勋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就慢条斯理地说道,“府军前卫在城外的这点驻军确实不算什么,可我要是真没点凭恃,也不会大剌剌地呆在这里。好教戴公公得知,我一回来就让府军前卫刚刚升了指挥佥事的两位公子哥去了十二团营和京营。徐延彻和齐济良一个国公嫡次子,一个大长公主嫡长子,御马监苗公公若是能脱出身来,事情如何却难说得很。”

“你……”

“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戴义虽然不信那两个只是纨绔子弟的贵公子竟然能做下如此大事,但徐勋既然这么说,便笃定了此事十有八九能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去,等到他一走,徐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又侧头看了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的萧敬一眼。

“萧公公这稳坐泰山高深莫测的架势,还真是无懈可击啊!”

“还不是要给你撑场面?可笑老戴竟是丝毫没看出来,竟硬生生给你唬住了!”

听萧敬这么说,徐勋不以为忤,拱了拱手后就笑道:“戴公公既然已经回宫,我也不便在这儿久留,这就告辞了……对了,萧公公还请多多照拂一下伯虎,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贴了一对小胡子就敢去翰林院找徐祯卿,我真拿他没法!”

“人家都说无知者无畏,咱家看他是无私者无畏。横竖不科举不看那些老大人脸色,不要功名我怕谁!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那里容易,横竖他当年作弊本就是被人构陷,士林当中多有同情他的。只不过,你这一去京营和十二团营,千万小心些,就是英国公和保国公也不过挂个揽总的名头,那儿不是能够轻易拿下的!”

“没事,杜锦不是传了字条出来么?说是李公公他们几个都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果勇营神英那儿,只是调了几个内侍去看着,我便从这儿开始下手!”

萧敬点了点头,答了徐勋的礼,见其就这么大步离去消失在了门外,他面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无影无踪。

这一天一夜,恐怕要是正德皇帝登基以来最不平静的一天一夜了!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9章 神兵天降

随着闭门鼓一阵阵响起,京城九门陆续下钥,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而城内五城兵马司的巡查人等渐渐开始上路。然而,城外宣武门崇文门以南的南城兵马司却是另一番景象。

面对径直闯入的那些少年亲军,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使旷明虽是头皮发麻,但也不得不违心地交出了自己的印信。这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西厂驻童家桥的分厂,负责看守的金吾卫兵卒在夜色中被人数远胜于己的幼军解除了武装。而这些驻扎南郊的府军前卫幼军之所以能够腾出手来,只是因为刚来营中坐镇的那新任指挥使被如同神兵天降的徐勋给完全镇住了。

到了子时,原本就并不受大佬们重视,只不过是虚虚布置了一些兵力的南郊便已经落入了徐勋的完全掌控。毕竟,京城近畿驻扎着京营和十二团营数十万精兵,再加上京卫,哪怕决计算不得个个精锐,但若真有一小撮人造反,堆也堆死了。大佬们的防范是对内不对外,只为了逼迫小皇帝痛下决心,可谁都不想惊动民众,自然不可能真把动作做得太大,于是正好便宜了徐勋。

这会儿坐在西厂的分厂里头,徐勋见路邙站在那里眼睛骨碌碌直转,他便笑道:“幸好你是罗清弟子,在南城兵马司里头设下了内应,否则这一趟也不至于如此轻松。若是事情有成,我当计你首功。你也不用在意不能光明正大挂一个官职出去,异日有你的就都有你的,只要你不要忘了本,这一辈子荣华富贵自然是准的。”

路邙敏锐地听出徐勋这番嘉赏话中的警告之意,连忙低头应了一声是。等到告退了出来,他忍不住抹了抹油腻腻的额头,暗想徐勋莫不是生怕罗清传教太广势力太大?若是如此,他还真得要收敛一些,或者在罗清面前递个话,毕竟民不与官斗,僧不与俗争,做过头了如白莲教那般朝廷禁绝,那可就没意思了,他也没见罗清有那野心。

把南郊这片自家后院给安定了,徐勋对之前从营地带出来的那些年轻军官一一分派了夜巡的任务。这些多半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对他死心塌地敬若神明,一应事务交代下去,没一个多问半个字的,齐刷刷地行了军礼之后便出了门。等到他们都走了,徐勋才冲着左右精选出来的一二十个亲卫微微一颔首。

“我这次带出去的人全都还丢在南京装样子,今天晚上,我就把自个的安危都交到你们手里,是死是活,就看接下来这一趟了!”

“请大人放心!”

听到这整齐的声音,徐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沉声说道:“好,走!”

十二团营乃是景泰初年从京师三大营中挑选精锐组建的,到了成化年间又从十团营变成了十二团营,各设勋臣领兵,内臣提督,每一营仿京营制度,各设五军、三千、神机三部。五军为步军,三千统骑兵,神机管火器。然而,领兵勋臣不同,各营的战斗力就不同。现如今十二团营当中,战力最强的却是泾阳伯神英带的果勇营。毕竟,这数千人去年从塞外得胜归来,精气神不一样,天子赏格也高,再加上神英驭下颇有一手,兵强马壮自不必说。

然而这一天,夜色下的果勇营却呈现出一种非同一般的寂静来。签押房之中,神英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手捧书卷的太监。许久,那太监终于放下手中书卷,伸了个懒腰后便看着神英说道:“泾阳伯,都说了这是诸位老大人一心要保全于你,这才让咱家到果勇营来。今日百官伏阙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八虎不除,天下不宁!你是有战功的人,和刘瑾这样的奸佞混在一块,岂不是自己污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范公公,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除了你口中那八虎,那你们会如何处置我神英?”神英目光炯炯地看着范亭,见对方轻咳一声要说话,他不等人开口就又沉声问道,“就算侥幸保住我这个伯爵,这果勇营你们也必然要换上别人的吧?更何况先头那一仗原本就不符合朝中诸位老大人的心意,真的要纠皇上这一年多来政令,只怕我这个伯爵也未必能保得住,我没说错吧?对了,除我之外还有平北伯徐勋,朝中看不惯他的人,似乎也不是一两个了!”

“泾阳伯!”范亭有些恼火地站起身来,沉下脸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看不清楚大势?先帝称之为先生的顾命阁老,皇上下达政令之前却丝毫没有咨议;先帝信赖倚重的部院尚书,如今却一个个致仕而去,若是再不将那些害群之马一一明正典刑,国将不国……”

“别拣这些大义凛然的说!我神英虽然只是个大老粗,可我又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马文升和刘大夏是怎么致仕的,谁不是心里透亮!你也不用说了,成王败寇,我神英倒要看看,你们这一番能不能做成!”

范亭不想神英一个武臣,说起话来竟也好似刀子一般,一时不禁眉头紧皱。然而,只要这果勇营能够镇住,他也不在乎挨这么些话,哂然一笑就不以为意地说道:“那泾阳伯就请拭目以待吧,那些跳梁小丑,明日就是他们的末日了!”

“哦?原来范公公竟是如此自信满满!”

原本只有两个人的签押房里却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一时间无论神英也好,范亭也罢,竟是全都吃了一惊。神英在愣了片刻之后就觉着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忙朝外头看去。果然,就只见门前那斑竹帘被人一手拨开,紧跟着一个人就不紧不慢地迈进了门来。

“平北伯!”

神英这一声叫得简直是惊喜交加,相形之下,范亭的脸色就变得如同黑锅底似的。直到徐勋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亲兵走近前来和神英拱手相见,他才忍不住怒声叫道:“平北伯,这果勇营重地,你不是管带这儿的勋臣,你是怎么进来的?”

“哦,如果我没弄错,范公公调到这儿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吧?而且,范公公似乎并不是坐营内官,奉旨坐营的应该是马永成,只不过他正好没来,你这个监枪内官就索性越俎代庖接手了他的职司,是也不是?”徐勋没有正面回答范亭的话,而是笑吟吟地反问了一句,见范亭咬牙切齿,显然已经是怒极,他便敛去笑容淡淡地说道,“我是怎么进来的?我自然是奉旨意来的。来人,将范亭给我拿下!”

听到这一声,外头立时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亲兵窜进了门来,一左一右揪住了范亭的臂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一把麻胡桃塞进了这位太监的嘴里,随即熟练地将人捆成了一团。等这两人把死命挣扎范亭押了下去,神英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徐勋身边就低声问道:“你还真是来得及时,不过,你真的有旨意?”

“假的。”

徐勋平静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见神英赫然一副呆滞的表情,他便没好气地说:“我才刚刚赶回来,这要是就能够突破人家的戒备进宫把旨意弄来了,我岂不是太能耐了?事到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能让人狠狠打压下去了才反应,那就来不及了!只不过,我已经让人给皇上通过气了,也不算突然。”

神英苦笑一声,暗叹这小子真是什么时候都如此大胆。然而,他深知自己和刘瑾确实交从甚密,最初是一心想通过其再放出去做总兵,之后是谋一个爵位,这两者后者却是徐勋帮忙达成的,前者他如今也没那么大渴求了,可那些书信却都在。但使刘瑾这一回倒霉了,刘瑾家里一抄,那些往来书信必然会成为人家攻击他的证据。所以,他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也罢,我也不问你怎么进来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去把苗公公弄出来。你这儿好进,毕竟你才一营没多少人监视,就算你真的要动,其他十一营也能把你压下去,所以不过是一个范亭和一些内官看着,营门前我用了些手段就进来了。我也和你交个底,此次前去南京之前我就和皇上商议过,在京营十二团营中挑了些军官出来,让徐延彻和齐济良去一一联系过,到时候预备让他们另挑精锐立东西两官厅,别设总兵参将统领,这个总兵我早就向皇上举荐了你。如今遇到这种事,当初他们去联系的那些军官都是各营之中颇有威望本领的人,正好派得上用场。”

“你这真是釜底抽薪啊……”

神英看着徐勋,迸出这句话后,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京营是永乐年间所建,那时候是为了永乐皇帝朱棣频频北征,于是从京卫和各卫抽调精锐,最初只是临时,最后就成了永制。等到了景泰元年,因为英宗皇帝失陷虏中,瓦剌也先势大,再加上为了巩固地位,景帝便从已经残破不堪的京营之中抽调精锐组建十二团营。现如今朱厚照和徐勋商议着要从十二团营再抽调精锐出去别组建制,分明是早有预备了。

见神英意动,徐勋便径直问道:“苗公公如今在哪?”

尽管张永如今也是御马监太监,但论资历远远及不上苗逵这个御马监掌印太监,再加上人在宫中不得出来,要调动御马监驻守京城的军马,便必定要打苗逵这里入手,因而徐勋便有此问。而神英犹豫片刻之后,索性就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苗公公在京营那边。只不过,他不像我,他在外头监军两回了,京营上下认得他的人太多,这要是万一他一嗓子嚷嚷出来,事情就大得没了边。如果我没料错,只怕他不是被软禁了起来,就是被夺了兵权。”说到这里,见徐勋面色极其难看,神英突然快步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手抄起了那件披风,旋即开口说道,“人家只知道范亭坐营,还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你要去京营我送你一程,也免得路上遇到什么人。”

“好!”

知道神英这是旗帜鲜明地表示态度,徐勋也不推辞。须臾,两个人便从签押房里出来,早有预备在此的亲兵牵马等在了那里。神英见一旁有几个神情委顿的黑影撂在地上,知道是那些内官被这么些亲兵一体拿了,又见自己几个心腹军官正瞧着自己,他上马之后就沉声说道:“这些人心怀不轨,全都给我好好看起来,堵着他们的嘴,不许他们说一句话!”

“是!”

一行人从营门风驰电掣地出来,就只见马颈上那一盏盏明瓦灯在黑夜之中闪动着熠熠光芒,显得格外醒目。疾驰了好一会儿,见前头神英发声示意放慢速度,徐勋便依言勒马,徐徐走了几步到神英身边,他便发现京营尚未到,倒是道旁有几盏亮晃晃的灯,提灯的人在夜色下头头脸黑乎乎的,怎么也看不分明。

“是平北伯么?”

徐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连忙策马上前,取下马颈上挂着的灯高高提着一照,他就没好气地说道:“齐济良,不是说让你事情办好了就暂且呆在里头别出来,你这黑灯瞎火的在山道上猫着干什么?万一给前头的斥候当成贼人,岂不是冤枉?”

“大人,我也不想在这地方窝着,夏日蚊虫多,我都快给折腾死了!”

苦不堪言的齐济良快步走上前,又死命在身上拍打了两下,这才仰起头低声说道:“京营那边有变故,保国公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来了,他虽说军略稀松,可前头老国公却是宿将,所以他在京营老军官里头很有些威信。而且这会儿就是回城去请英国公来和保国公打擂台也晚了,那老奸巨猾的英国公也未必肯。我怕大人贸贸然去了那儿反吃亏,就让小徐在那儿悄悄猫着,我悄悄带了人出来在这儿等。”

保国公朱晖!

一想到朱晖竟然在京营之中,徐勋顿时有些头疼。哪怕朱晖如今并不掌京营,但毕竟多年积威,而且他要是没别的凭恃,对上保国公朱晖就远远不比对上如今一把年纪又没多少威望的武定侯郭良。一旁听到这话的神英也索性策马靠近了些,眉头紧锁地说道:“保国公不会是无缘无故到京营来,况且勋臣无故不得擅入军营,他身上应该有内阁公文。”

“先去看一看,到了这个份上,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先试一试了!”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见神英回转身去分派接下来的人手,他就知道紧跟着是自己平生最艰难的一场仗。毕竟,他不可能在伏阙前头一天去向朱厚照要旨意——那便是未卜先知——而且就算有旨意,未曾经内阁的中旨,对于保国公朱晖这样层次的勋贵也不管用。

经此一事,徐勋留下几个人守着回路,到最后跟着他悄悄前往京营的便只剩下了七八个人,除却神英和齐济良之外,就是四五个护卫亲兵。一应人等的骑术都极其精良,远远看到那边大营门口的灯火勒住马时,齐济良就对徐勋低声说道:“门口有咱们的人,所以这条道上原本派着的巡夜军士都给撤了,小徐应该已经见到苗公公了,可要把人带出来却难如登天。而且门上是要换班的,大人混进去兴许可行,可接下来要干什么,就没法担保了……”

“我是宫里来的,这腰牌难道是假的?我奉旨要见武定侯,你要是再敢拦着,回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阵争吵声便随风飘来,尽管距离不算近,可那人声音极大,再加上顺风的缘故,竟是听得清清楚楚。神英不料会有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时不禁呆住了,随即就忍不住骂道:“就算真是宫里的人也太冒失了,这种节骨眼上,就凭着宫里的腰牌和一句奉旨就想赚入京营,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了些!”

他这话才刚出口,就发现徐勋突然一抖缰绳疾驰了出去,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一时不假思索地拍马急追。这两个做主的人都如此光景,齐济良愣了一愣也只得慌忙赶上,其他人自是纷纷打马急行。眼看快到了大营门口,神英就看见那个内监装扮的少年手起脚落,竟是把那几个守门的兵卒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不禁呆若木鸡,正犹豫的时候,他却见徐勋竟是已经冲到了这一群人跟前。

“统统给我住手!”

徐勋赶在那少年宦官和人扭打之前堪堪赶到,虚空凌厉地一挥马鞭就厉喝了一声。见几个兵卒吃了一惊,爬起身反击的动作慢了一些,他方才利落地一跃而下,一把将那少年宦官往身后一拉。还不等他开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徐勋,你来得正好!朕跑去萧敬那儿没见你的人,就径直到这儿来了!朕就不信,武定侯敢藏着苗逵不让朕见!”

小祖宗,这人要衣裳马要鞍,堂堂天子穿着一身宦官衣裳来就想见武定侯,别说现如今京营上下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就算是平常的时候,一句有旨就能赚入门去,这京营大门也未免把守太松了!

徐勋又好气又好笑,可回头见朱厚照得意扬扬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再看看一旁两个蔫了似的穿着内监衣裳的少年,分明是自己留在萧敬那儿护卫的,他只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皇上你先噤声,这边我来应付!”

神英不像徐勋那样和朱厚照日日见天天见,再加上灯光昏暗,一时半会没认出人来。赶上前来的他见几个兵卒将徐勋二人围在当中,他当即策马疾跃,厉喝一声道:“提督果勇营泾阳伯神英,有要事求见武定侯!”

几个守门的兵卒先是遇到三个自称宫里太监的小子,继而又不到几个回合就被人打翻在地,再紧跟着又横里出来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搅了局,最后竟是一人跃马从天而降,自称泾阳伯神英。这一幕幕让他们应接不暇根本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又见后头上来七八个亲兵打扮的人,方才有人出来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

“泾阳伯连夜赶来,不知道是有何要事?”

“泾阳伯奉旨要见武定侯,你就这么进去通报吧!”

徐勋抢在神英之前张口说了一句,见那几个兵卒满脸古怪,他知道是因为朱厚照先前也这般嚷嚷的缘故。而神英跳下马来,见几个兵卒不敢再围着这儿,之前行礼的那个慌忙起身跑回去禀报,而其他人则是散开了到门前低头站了,他这才走到徐勋身侧。

“万一武定侯出来后非得要旨意明文看怎么办?我哪里拿得出东西,总不能挟持了他!他在京营威望资历都浅,就算真挟持了他,里头还有一个保国公,再加上众多坐营太监,那也未必有用!”

“是没用……”徐勋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原本在路上时还有几分紧张的心情却完全舒缓了下来,略侧身让了让就懒洋洋地说道,“就算有旨意明文人家也可以说成是假的,不过,咱们这儿如今有杀手锏。”

“皇……皇……”

徐勋让开了身子,再加上这么近的距离,大营门前的灯笼光芒正好照在了朱厚照脸上,这下子神英终于认出了人来,可同时也一下子懵了,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总算没把最后那一个要命的字给迸出来。而朱厚照看着犹如见了鬼似的神英,嘴角一翘笑得异常得意。

“神英,朕这个杀手锏怎么样?”

“好,好……”神英本能地说了两个字,随即才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暗想这一路上那些最糟糕的打算是不会实现了。他瞥了一眼身后,见其他几个亲兵不明所以,而齐济良和两个府军前卫幼军则是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就明白小皇帝这一趟真的是瞒过了所有人出来的。可这小祖宗一出来,宫里头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武定侯来了!”

武定侯郭良大步出来的同时,身边还跟着一队衣甲鲜亮的卫士,乍一看竟是比神英更多几分威势。到了近前,他便沉声说道:“这么晚了,泾阳伯来找我有何要事?京营非得旨意勋臣不得擅入,有话就在这营门外说……”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认出了神英身侧的徐勋,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当徐勋含笑点头时,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一个世袭罔替的正牌子侯爵,如今又是大势在握,怎么能畏惧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立时冷笑道:“平北伯什么时候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