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虎这是何意?”

“之前我对大人只说有一个女儿,其实,我并非独身,家中还有妻室,此次也一并携了来。”

听说竟是为了这事,徐勋微微一愣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想你这年纪,怎么也应该是有妻室的,既然如此,自然应该一并接到身边来,彼此也有个依靠。”

“大人明鉴,我之前一直不敢说,此次却先斩后奏,是因为内子出身……她是……她是从良的官妓。”

此话一出,徐勋吃惊过后立时就释然了,因笑道:“原来就为了这个。官妓也好,良家也罢,但既然你娶了进门,认她为妻,她便是你唐解元的娘子,莫非我这个外人还会逼着你去休妻?好了,待会把你家娘子和女儿接到这儿来,让内子见一见,回头一块上京也方便。”

唐寅自己狂狷不羁,可终于得回功名之后,哪怕他已经决定终生不考,可终究是回到了那个碌碌名利圈。此番回家,妻子沈九娘对他得回解元之名极其高兴,可却自请求去,他一时大为震惊,死活把她和女儿一块带到了南京来,今天来见徐勋时心里不禁存着深深的希望。

徐勋能够不计较妻子沈氏曾经被人逼婚嫁过一次,甚至还编出了那样一出《金陵梦》,兴许不会如俗人一般计较沈九娘的出身。

如今心愿得偿,唐寅忍不住深深躬身:“多谢大人!”

等徐勋再次把他扶起,又请他坐下,他才长叹一声解释道:“大人,我元配徐氏早逝,当年考中解元,只觉得不可一世,去京城会试前曾经对继室夸下海口,道是必在一甲,不想最终却落得个作弊除名,还不等回乡,她就收拾了细软回娘家去了。我一时失意流连各处烟花场,可身上没了银钱,昔日名满苏州的唐解元就成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只有九娘资助我甚多,最后甚至自己倾尽积蓄赎身出来,愿意一辈子从我。我娶了她为妻,倾尽卖画所得造了桃花坞,后来就有了女儿桃笙,也只有老祝老文两个好友知道此事,衡父那时人在江阴,他是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便低下头继续说道:“之前大人派人接我时,她生怕坏我名声,一力让我只说家中没有妻室,又对那几个锦衣卫称是我的婢女,所以此事一直憋在我心里。倘若我因为如今得回了功名便嫌弃了她,那我简直是无情无义的鼠辈。之前我一意不再科举,便是不想异日万一有出仕的机会,她的身份被人揭破,不但封不得诰命,而且……”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徐勋只看过唐伯虎在影视剧里头那些风流倜傥的形象,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位才子的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此时此刻,打断唐寅之后,他问明了其妻女落脚的客栈,便立即吩咐阿宝陶泓带上从人抬轿去迎,又吩咐人去锦衣卫找陈禄知会一声。见唐寅面露诧异,他这才说道:“你家娘子既然如你说的那般心思细腻,我只是以防万一,怕就怕她把你那女儿留在客栈,自己为了你的前程一走了之。”

果然,派去接人的轿子很快回来,却只是接来了桃笙一个。这下子唐寅顿时急了,虽则是徐勋再三保证有锦衣卫在,必然不会少了他的娘子,他仍然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恨不能亲自满大街去找人。倒是他那两岁的女儿桃笙极其懂事,不哭不闹安安静静,闻讯而来的沈悦喜欢得不得了,直接就把小丫头抱走了玩耍。直到晚间,外头方才传来了好消息。

陈禄亲自送了沈九娘回来!

按照男女之防,徐勋原本不应该去见已经身为人妻的沈九娘,可唐寅并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执意要带妻子一块拜见徐勋,徐勋思来想去,先去外头谢过陈禄之后,就命人去请来了沈悦。待到这一对夫妻进来,尽管已经从唐寅口中得知沈九娘曾经是赫赫有名的苏州名妓,可如今乍一相见,他仍然生出了几分赞叹。

沈九娘只是随随便便绾了一个髻,荆钗布裙,看上去很是朴素,可却眉似远山不画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再加上娴雅的举止,怎么看都没有任何风尘之色。

而比他嘴更快的是沈悦,上上下下打量许久便笑道:“唐先生,你真是好福气。”

尽管尚来不及出城就被锦衣卫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可沈九娘进入这座外表看上去并不富丽堂皇,内中却曲径通幽小巧雅致的别业时,心中却只觉得说不出的惶恐。她也曾经到过不少官宦富家,也曾见识过各样名贵器物摆设,可那时候她自己也不过是那些贵人眼中的一件玩物一件器具而已。她满心以为是唐寅苦苦说动了他那位恩主出动了锦衣卫寻她回去,此时屈膝行礼之际,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却不料一旁竟先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

“娘子,那是平北伯夫人。”

听到唐寅的这提醒声,沈九娘这才抬起头飞快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却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妇和徐勋平起平坐,脸上露着明艳灿烂的笑容,一只手正亲昵地揽着她的女儿桃笙。这一看,她的头顿时低不下去了,连忙又道了个万福,眼睛却担心地盯着女儿。

“怪不得桃笙这么小便是美人胚子,原来是有这样楚楚动人的娘。”沈悦笑吟吟地拉着桃笙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这才松开了桃笙的手,让唐寅和沈九娘一左一右将其拉好,便冲着沈九娘眨了眨眼睛道,“这么巧,咱们可是同姓。之前我还嘀咕你狠心呢,居然抛下这么小的孩子,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傻事,须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才是真的,只要唐先生不在乎,桃笙不在乎,我们这些亲朋好友不在乎,那些坊间的人言怕他作甚!”

“夫人……”

沈九娘昔日虽说名满苏州,可别人所求不过她的美色,何尝真正给过尊重?如今面前是比那些知府县令之妻更尊贵的超品伯夫人,却对她说这般的话,原本忐忑不安的她立时眼圈红了,攥着女儿温软的小手,嘴里迸出两个字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伯虎你好容易失而复得,总算舒一口气了,想来有的是话要对你家娘子说,还是先带她下去梳洗梳洗歇一歇吧。”徐勋见唐寅仿佛又要道谢,立时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不说那客套的谢字,要你真谢我,把你家桃笙多留着陪陪内子就行了,她最喜欢孩子。”

直到唐家三口人行礼告辞离去,见沈悦看着桃笙满脸喜爱,徐勋才站起身来,冷不丁将人揽进怀里,又笑吟吟地在她脑袋上使劲敲了几下:“就别羡慕别人了,回头咱们生出来的孩子,铁定比唐家小丫头更漂亮更可爱……”

“你就会说,又不是你生!”

沈悦嗔怒地在徐勋脚上跺了一下,随即担心地低头看着扁平的小腹,暗想这一路下江南,只有徐勋从淮安快马到南京这段路分别了几日,夫妻俩一直都是同床共枕如胶似漆,怎生就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害得祖母和母亲一再追问那些羞人的细节,不知道嘱咐了她多少次……想着想着,她便走了神,甚至没注意徐勋搂着她的肩膀,只是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往前走。

直到回过神来,她才突然发现竟已经被徐勋拉回了寝室。想到这会儿时辰还早,她赶紧一把推开了徐勋道:“喂,咱们不得去给爹爹请晚安?”

“爹早说了,让我安顿下伯虎夫妇之后就不用去看他了。”见沈悦满脸不信,他便促狭地笑道,“爹还说,有这工夫跑他面前请安孝顺,还不如好好努力一下,尽早给他生个孙子孙女抱抱,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沈悦顿时愕然,可还不等她有什么动作,就一下子被压倒在了床上。看到那张触手可及的脸,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随即才轻声说道:“刚刚沈九娘看唐寅的样子,分明是恍惚到不相信那是现实……别说是她,就连我,也总觉得眼前这欢愉不真实,仿佛每次一睁开眼睛,你就会从身边溜走似的!”

“傻丫头!”

徐勋忍不住一笑,随即便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旋即低低地说道:“这辈子,不管你是否看得厌,你得看着我一辈子。”

……

PS:可怜唐伯虎啊,九个老婆风流才子和点秋香都是子虚乌有,明明是郁郁不得志的倒霉蛋一个,好容易得了个红颜知己沈九娘还早早死了,真是比窦娥还冤哪……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4章 弄巧成拙

太皇太后王氏喜爱清净,再加上年事渐高,平日倦怠,自然很少出清宁宫。而弘治皇帝只有张太后一人,成化朝的老嫔妃们几乎都过世了,小皇帝朱厚照尚未纳妃,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借着请安的名义来烦扰她,日子也倒过得舒心惬意。

然而,这一天平日于她不过是面上敬意的张太后却破天荒地在问安之后留了下来。尽管对此颇觉得诧异,可王氏知道张太后的性子,始终笑吟吟地听她顾左右而言他。足足兜了好一阵子的圈子,张太后方才道出了来意。

“从去年先帝爷驾崩开始,礼部和司礼监就开始为厚照选后,到如今终于是差不多了。今天我来,也是想请太皇太后一块最后掌掌眼,从十个人里头挑三位出来。”

王氏虽是太皇太后,可并无在这种事情上和张太后争权的意思,闻言一愣之后,便借身体不好推辞,可禁不住张太后死活相劝,想想弘治帝就这么一根独苗,又是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的性子,得挑个稳当人好好放在身边,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然而,别人倒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可容尚仪这一吃惊可是不轻,等到奉了张太后回仁寿宫,她立马悄悄让人给这些天一直都在西苑沉迷于相扑角力之戏的朱厚照报信。

才过了两刻钟,朱厚照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仁寿宫,一路小跑冲进了东暖阁,他就顾不得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大声嚷嚷道:“母后,听说您请了太皇太后要挑选给儿臣的皇后妃子?”

“此前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个人已经由教引姑姑教导了几个月礼仪,如今自然该选出最后的人选来了,这是应有之义。”张太后见朱厚照愣在那里,误以为儿子这是因为大婚在即而害臊,当即又笑着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徐勋婚后还不是琴瑟和谐?现如今母后和太皇太后也会一块给你挑一个性子和顺容貌秀丽的姑娘。”

“我不要!”

朱厚照把周七娘兜了老大的圈子弄到身边来,虽一直都不能一亲芳泽,可他压根不在乎,更没想到自己没去过问,李荣等人照旧把选后妃的事推进到了如今的地步。此时此刻,他一下子就炸了,嚷嚷一声之后就恼火地说道:“什么十个人,儿臣可没见过他们挑的十个人,怎么说就要从里头给儿臣挑什么后妃?”

张太后不想徐勋那最大的麻烦解决,现如今人也不在京城,朱厚照却仍旧那么执拗,一时间也不由得恼了:“你没见过有什么要紧,想当初你父皇也是在最后洞房花烛夜才见着我的,还不是一样和和美美?就算我和太皇太后挑出最后三个人之后,到时候还不是你自个把皇后定下来?比起民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味盲婚哑嫁,你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我才不要这福气!”

朱厚照只觉得一团火轰地在脑际炸开,也不再和张太后争执,竟是扭头就走。见张太后气得发昏,容尚仪连忙追了出去,好容易在正殿门口截住朱厚照,这才苦口婆心地说道:“皇上何苦这样和太后正面冲突,放和软些说您已经有瞧中的人岂不好?太后毕竟是您的亲生母亲,到时候说不定会遂了你的心意册她为妃也未必可知。”

让他喜欢的女人去给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劳什子皇后下跪请安?

此时此刻,朱厚照脑袋乱糟糟的,使劲摇了摇头就说道,“都是朕把那边忘得干干净净……可李荣也着实可恶,这事情就不能和朕通个气!不说了,你让朕先好好想想!”

见朱厚照走得飞快,容尚仪在那儿愣愣呆站了一会儿,终究是回转了去,绞尽脑汁在张太后面前打叠了一堆好话,可始终是没能让张太后释怀。而另一边朱厚照气冲冲地出了乾明门回到西苑,突然觉得身边人都令人烦闷得很,他就一股脑儿把人都轰走了,只留了瑞生,自己沿着太液池岸边百无聊赖往前走,眼看快到太素殿的时候,他迟疑片刻就径直闯了进去。

太素殿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常来常往的小朱公公是皇帝,都道他是司礼监的红人,瞧中了太后派来服侍皇帝的周七娘——虽说不合规矩,可皇帝既是一次都没上这儿来,足可见这位周姑娘承宠的机会渺茫,与其干等着,还不如和御前近侍打好关系。因而这会儿他一进来,几个小火者也不上来凑趣,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只有瑞生在朱厚照进了里屋的时候,一声不吭守在了外头。

正在埋头做针线的周七娘听到动静,一抬头见朱厚照气咻咻地闯了进来,她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搁下绣架上前问道:“怎么这样气呼呼的?是挨了李公公的骂,还是受了谁欺负?”

“七姐……”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皇上大婚将近,就要确定后妃人选了!”

“嗯?”周七娘诧异地挑了挑眉,皱着眉头说道,“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先头一遍遍筛选了那么多道,如今也差不多该定下了。可这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管的事,你一个跟着李公公后头的人生气做什么?”

“我生气……我当然生气,皇上九五之尊,这要娶谁当皇后还不能听凭自己的心意,那也太可怜了,还不如平北伯徐勋呢!”

见朱厚照这么说,周七娘想起这少年宦官曾经对自己神神叨叨说过那一出《金陵梦》后头的故事,也知道徐勋和沈悦根本不是历劫重逢,而是最初就一块进京的。虽说也羡慕这两人简直如同戏文上的一般成功喜结良缘,可她更知道这种故事没什么可比性,微微一愣就笑着拉了朱厚照坐下,又亲自去铜盆里注上冷水,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了他。见他接过来气呼呼地胡乱擦完了脸,她就伸手接了过来。

“这皇上怎么能和平北伯比?皇上是一国之君,规矩法度上头有太后和太皇太后看着,下头有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着,反而更加难以自己做主。”周七娘在宫中毕竟已经呆了许久,又在仁寿宫跟着容尚仪耳濡目染,此时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从前在外头听说皇上是天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如今想想,皇上也难当得紧。”

朱厚照只觉得这番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头去了,一时间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只在那儿使劲附和着点头。然而,周七娘说到这儿,旋即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皇上尽快大婚是好事。听他们说,皇上沉迷玩乐成天都只是在西苑晃悠,政务上头很少理会,等册封了皇后皇妃之后,想来她们会规劝皇上收敛些勤政些,如此一来天下百姓就都有福气了。”

此话一出,朱厚照顿时愣住了,刚刚神采飞扬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那儿,老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七姐真的觉着皇上是那么一个人?”

周七娘正在铜盆中搓洗着那条软巾,也没觉察到朱厚照的变化,此时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没见过皇上,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才这么觉得。”

“那倘若皇上要册你为后为妃呢?”

听到这话,周七娘吓了一跳,手上用力过猛,一铜盆的水顿时全都哗啦翻在地上,一下子打湿了她的裙子和鞋子。这时候,她才醒悟到自己反应过度,当即没好气地拿过一条软巾擦拭着手上水珠,头也不抬说道:“胡说八道,看你把我给吓的!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皇后皇妃……”顿了一顿,她才嗔道,“再说太后把我分拨到这儿,这么多天我也没见过皇上一次,这种话你以后可少说,别给自己惹祸!”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朱厚照竟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她连忙快步追了出去,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消失在拐角,她连叫了两声小朱,见人没反应原待要赶上去问个究竟,可见自己满身狼藉,却也只能暂且作罢,连忙匆匆回房收拾,心中却纳闷十分。

这孩子平时虽说性子急躁脾气大,可却从来不这样,今天是怎么回事?

别人不明就里,紧跟着朱厚照出来的瑞生心里却依稀有几分明白。毕竟,屋子里那番对话,他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他有心劝一劝这位对自己很好的小皇帝,可每次张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能暗自埋怨自己嘴笨心拙,最后只能就这么默默亦步亦趋跟着朱厚照。

“沉迷玩乐……不稀罕当皇后皇妃……原来在她眼里,朕这个皇帝就是这么一个人!”

朱厚照突然停住了步子,在太液池边的那棵柳树上使劲猛捶了一下,随即就颓然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刘瑾风风火火跑了过来。

“哎呀,皇上,校场那边正上演大好戏呢,那个那日奔打算一个打十个!嘿,要在战场上有这样的本事,岂不是咱们一百个人就能打跑一千个鞑子?”

听刘瑾这么说,原本心情郁结的朱厚照顿时哼了一声,突然捏紧了拳头。

沉迷玩乐就没出息?朕到时候就领兵上阵给你们瞧瞧!

“走,去校场!”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5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自打徐勋到了南京,从京城到南京这三千多里官道上,就常常有策马飞驰而过的信使往来,频率之高让人咂舌。要不是锦衣卫在各家驿站往往备有自己专用的驿马,如此往来折腾非得耽误了正常的驿路传递。即便如此,京城和南京锦衣卫养着的那一拨信使也都是累得够呛,可无论南京还是京城,大伙儿都争抢着跑这趟外差。

原因很简单,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陈禄固然是按照每趟二两补贴银子,可平北伯徐勋却是手面极大,到南京接到信亦或是发信的时候赏银一给就是二十两,足以弥补他们在路上累死累活的辛苦了。

这一天,又是一个信使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了过来,到了徐勋面前已经是困倦得说不出话来。徐勋接过信之后,立时对阿宝和陶泓打了个手势,见两个小家伙熟练地捧了一封银子过去,随即一左一右上去架住了那信使的胳膊,他就和颜悦色地说:“一路辛苦了,先下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两日,然后在南京好好游玩几天。”

“多谢伯爷!”

那信使放下心头一件大事,顿时好似虚脱了一般,点点头后就任由两个已经窜得相当高大的小厮扶出了门去。而等到他一走,徐勋这才裁开了信封,取出了里头的小笺纸,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这一回的信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李逸风的亲笔,道是刘瑾先是带着朱厚照日日出宫去看西域力士相扑,继而见朱厚照果然大为高兴,他索性把一群喇嘛和力士带到了西苑,任由他们和府军前卫的军士搏戏为乐,甚至钱宁也被挑唆着去比试了两场。朱厚照沉迷于这些西域力士的熊虎之力,自己也跟着下场练习,便朝已经废了好些日子。

掐指算算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徐勋定了定神,想起之前刘瑾等人也就是闲暇之际引着朱厚照玩乐,这就已经激起了朝堂的一片哗然,雪片似的请逐奸阉的奏折堆满了通政使司,如今让已经习惯了隔几日就能见到小皇帝畅所欲言的官员们一下子又不见了皇帝的踪影,这打击只比之前弘治皇帝除却朝会不见大臣更大。再加上马文升刘大夏的求去,不用任何煽风点火,就会有人忍不住将那把火烧到太监们的头上,他自是轻轻捏了捏拳头,又缓缓松开。

然而,他才开始布置回京事宜没多久,慧通竟是一反常态地送来了八百里加急,道是朱厚照已经整整十天不曾见过任何大臣,而且他设法让人捎信给了瑞生,想让周七娘劝谏一二,却不料瑞生传信出来说正是周七娘之前不合说错了一句话,这才让朱厚照突然一门心思泡在了西苑校场。得到这讯息,他立时明白事情有变,自己需得立时动身。

上新河关是设在南京运河码头上的钞关,也是宣德年间第一次设立钞关时就有的,原本是运河上最南边的一道关卡,可自打陆陆续续又往南设了苏州关北新关等等,这里的油水就大大不如从前了。即便如此,相比在宫里苦熬资格上升,中官外放到这儿仍然是人人削尖了脑袋谋求的好差事。眼下的钞关监税太监刘能便是认了刘瑾为老祖宗,通过刘瑾侄儿刘二汉的关系方才放到了这里来,半年下来便觉得日子好似神仙一般。

然而,自打前几日得到消息,朝廷竟是要派这会儿正在徐勋的平北伯徐勋下来查钞关,他便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了。先是请了高明的帐房来把账面做平,随即就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威逼利诱了一通,自觉做好了完全准备,这才放下心来等待徐勋上门。然而,他左等三天,右等三天,足足七八天过去了,那位平北伯却连个影子都没有,闹得他几乎怀疑京城的消息是不是有误,自己只是杯弓蛇影。

又耐心等了三天,刘能终于忍不住了,思来想去竟是生出了去傅容府上打探打探的主意。这一日,他便收拾了四色捧盒作为礼物,带着两个小伴当坐车来到了傅府。然而,才一下车,他就看到几骑人飞驰而来,眼看快到近前时,为首的那个轻轻一勒马,竟是在离着他身前没几步的时候引马而立,让他差点出了一身冷汗。他倒知道这南京城还不是自己耍横的地方,可跟着他来的小伴当素来在钞关跋扈惯了,自然就没那么好性子。

“哪里来的该死刁民,竟敢冲撞刘公公,还不跪下给刘公公赔罪!”

刘能在宫里毕竟呆过,惊吓过后已经认出了人来,待要喝止时,这话却已经说出去了。还不等他开口解释,那人就突然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说道:“刁民?你哪只眼睛看我是刁民,出言不逊,该打!”

眼见那一条马鞭冲着自己旁边的人当头落下,刘能一时整个人都懵了,待到小伴当捂着脸疼得大声嚷嚷了起来,他方才恍然醒悟,暗自叫苦之余不禁赶紧上前行礼道:“伯爷,都是我驭下无方,在这给您赔礼了!”

听到这话,徐勋方才面色霁和了一些,收回原本还要下挥的鞭子便淡淡地说道:“以后对自己的随从约束些,否则只会给你这个主人惹是生非!刘公公……我认得的那位内官监刘公公都没养出这样目中无人的随从来!”

此话一出,刘能顿时知道自己没认错人,慌忙又是千恩万谢,随即又试探性地自报家门道:“我是上新河关监税太监刘能,今天特来拜见傅公公,不知道伯爷可否……”

“哦,那就进来吧!”

见徐勋随口撂下一句话,随即头也不回地调转马头进了傅府,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这么个人,刘能顿时更加怀疑起了京城的讯息,一面暗自咒骂一面赔着笑脸入内,连看都没去看那个挨了打的倒霉伴当一眼。等见着了傅容,他见徐勋犹如熟人似的在傅容的书架上翻来翻去,傅容也丝毫没有为自己介绍的意思,他斜签着坐了陪了好一阵子的话,最后就告辞了出来。出门一上了马车,他就重重给了脸上还留着一条通红鞭痕的伴当一巴掌。

“以后要是再惹是生非,咱家活剥了你的皮!”

见那小伴当噤若寒蝉,刘能方才舒舒服服地靠着凉枕半躺了下来,整个人如释重负。他就说呢,让徐勋这么一尊大佛来查钞关上的那点小事,朝廷怎么会这么小题大做!

然而,傅府书房之中,徐勋这会儿却没有之前那漫不经心的光景。坐在傅容对面的他眉头紧锁地说:“北运河上一共是七道钞关,倘若不是有锦衣卫暗中查,我一个个去巡视核查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这刘能今天看着老老实实,可他上任大半年。从来往商船上索要的好处就有二三千两,怪不得当初肯拿出家底谋这位子。”

“中官没法子光宗耀祖,而且能养出好儿孙的毕竟是少数,当然就只有死命搂钱,像咱家这样的,不是不想搂钱,而是钱已经满够子孙花了,否则一样逃不了一个贪字。”傅容直言不讳地说到这里,旋即就好奇地问道,“想不到你有锦衣卫在后头撑腰,连给这刘能做假账的帐房都拿了在手,难怪这阵子能稳坐钓鱼台。既如此,你准备什么时候拿下他?”

“当然是等我离开南京之后。”

说到这里,徐勋便冲着惊愕莫名的傅容拱了拱手道:“亡母移灵上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一来是因为到那时候天就凉快了,二来这样家父和内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南京逗留一阵子,也让人觉得他们是为了我有意把日子推晚。我已经和陈禄约好了,我后日就悄悄启程回京,等我走后十天先拿下刘能押起来,北新关且不理他,上新河关那一头,傅公公先挑两个稳妥人担待担待。这钞关的事情,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你……”

傅容被徐勋这番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老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也罢,你这人的脾气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我也不劝你。南京这边你不用担心,南都四君子你解决了三个,其余人都是唯他们马首是瞻的,魏国公不消说,再加上咱家和老郑,还有陈禄,这南京就好似你的后花园一般,铁桶似的绝不会出事!”

“好,多谢傅公公!”

别了傅容回到珍珠桥的别业,徐勋一进门就听到了里头的阵阵喧哗。诧异的他疾步往里走,等听到咯吱咯吱的清脆笑声,他便明白必然是几个大人正在逗弄桃笙,不禁放慢了脚步。果然,进了二门转过前头一道木屏风,他就看到桃笙正在满院子追着几个大人跑,不论是一身大红的沈悦,还是石青色衣裳的徐良,亦或是唐寅夫妻俩,全都敏捷地躲着她的扑腾,惹得她一阵嚷嚷。

正当他发怔的时候,小丫头突然别过头,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不等他有所反应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随即含含糊糊地叫道:“划船,划船!”

“哎呀,闹到最后居然你给她捉住了!”沈悦连忙上了前,嘴里嗔着,脸上却没丝毫的不悦,而是歪着头笑道,“咱们都答应了桃笙的,只要给她捉住了,就陪着她去莫愁湖上划船,结果你自己偏偏蹦了出来!”

“这有什么,难得有福气让小桃笙抱一抱,明日就去莫愁湖上一游吧!”说到这里,见唐寅和沈九娘都有些过意不去,他就笑道,“到南京这么久,我还没真正松乏松乏玩一天,索性借着小桃笙的光痛痛快快玩一场。”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6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说是金陵人氏,但徐勋之前在南京的时候朝不保夕,别说秦淮河的灯船不曾上去过,就是那些金陵名景,他也无暇一一赏玩,此次号称衣锦还乡下南京也同样是挂羊头卖狗肉。

这天一大早,他和妻儿老小一大堆人上了那条画舫,船由莫愁湖东北岸行不多远,附近就渐渐可以看到无数绿油油青翠翠的荷叶,尽管尚未到荷花的花期,可却能想象那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胜景。

桃笙和沈九娘都是第一次离开苏州,这一上船,沈九娘还好,桃笙却是兴奋得依依呀呀大叫大嚷,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慌得唐寅这个大才子跟在后头寸步不离,生怕小丫头太过兴奋掉下水去。而沈悦坐在徐勋身侧,倒是轻轻和他咬起了耳朵。

“不是说划船吗,怎么变成了坐画舫?”

“你会划船?”见沈悦瞪大了眼睛看他,徐勋便干笑一声道,“我那点本事自己知道,要是让我摇橹用桨,那船不翻就已经是天幸了,顶多就是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转。你要是真行,待会儿靠了岸我去要一条小船来给你试试!”

“试你个大头鬼,你一个大男人都不会,我怎么有那本事,你让我下水我还利索些!”

“是是是,娘子大人的水性自然比我强,只可笑你当初在文德桥上那一跳,我还追着你下水,结果还是爹眼力好看穿了你的花招。”徐勋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即便遗憾地想起这年头没有游泳池,在自家开挖一个十有八九也决计得被言官弹劾到满头包,因而只得叹了口气说,“日后想要再和你一块下水,那是不可能了!”

“你想得美!”

沈悦自然不知道自家丈夫竟然在那浮想联翩她穿泳装是什么模样,横了一眼却想起小时候跟着李庆娘学泅水的情景,那会儿是贪玩贪凉快,可从今往后,确实是真的不可能再有那机会了。于是,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神情怅惘地看了看活蹦乱跳的小桃笙,这才说道:“只盼咱们的女儿将来能有福分,嫁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徐勋面色古怪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腹,立时恍然大悟,连忙使劲推了他一把:“胡思乱想什么,我只是说如果咱们有女儿!”

“我说呢!”徐勋这才收回了目光,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咱们有女儿,我一定给她在全天下找个最靠得住的男人,唔,得像伯虎这样多才多艺,像孩子她爹还有她祖父这样一心一意,重要的是得像她爹我这样的足智多谋,当然还得公婆和善,家底厚实……”

听徐勋须臾就从嘴里迸出了一连串的条件来,其中不无吹嘘自己的,沈悦一时眼睛越瞪越大,到最后忍不住使劲在他的胳膊上捶了两下:“皇帝给公主挑驸马也没像你这么罗嗦,要是按照你这样的法子挑下去,咱们的女儿非得嫁不出去不可!”

这声音却很不小,不但引来了正在钓鱼的徐良回头张望,甚至连正蹲下身哄骗桃笙的唐寅和沈九娘都瞧了过来。见人人都是古怪的目光,沈悦一时又气又急,在徐勋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见他满脸无辜地瞅着自己,她顿时更恨得牙痒痒的。

“都是你没事胡扯,这下可好,居然让我丢了脸!”

说完这话,她便连忙撇下了徐勋,上前从唐寅夫妇那儿死活把桃笙抢了过来,却是到船尾凭栏处去了。唐寅示意沈九娘跟过去,旋即就笑吟吟地走到了徐勋身边。

“大人,夫人莫非是……”

“没有没有,我和她说笑着玩。”

徐勋脸皮甚厚,见唐伯虎莞尔,他也不以为意,招呼了人在身边坐下,就岔开话题说道:“我看你家娘子人瘦削了些,这些年大约吃了些苦头,到了京城请个好大夫把脉调养调养。你们琴瑟和谐是好事,可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不到二十的他老气横秋地指点快到四十的唐寅,那边竖起耳朵的徐良听得忍俊不禁,回过神来就突然察觉到鱼钩上有动静,连忙沉下心一提一放,不多时就吆喝一声道:“咬钩了!”

沈悦正和沈九娘说着悄悄话,回过头一瞧就看见徐良的鱼竿已经带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上来,连忙拉着小桃笙跑了过去。而徐勋也连忙上前帮忙把鱼放下来放入木桶,却是又看着桃笙打趣道:“小桃笙,今天算你有口福,晚上有鱼吃了!让你爷爷亲自下厨,红烧清蒸还是鱼汤任你选,要是你都不喜欢,你徐叔叔给你做生鱼片……”

沈九娘此前没见徐勋之前,从那些道听途说的市井流言中,一心以为这必然是一个城府深沉少年老成之人,可从数日前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她只觉得大大颠覆了自己对那些达官显贵的认识,也更加明白丈夫必定算得上是这位平北伯的亲近人。因而,见桃笙听了徐勋的话兴奋得跳着,她也没上去阻止,思来想去就对唐寅说道:“今天我特意带了咱们的琴和瑟上来,不如咱们合奏一曲给老伯爷,伯爷和夫人助助兴?”

作为曾经的第一才子,唐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而誉满苏州的沈九娘亦是精通琴瑟。此刻听到妻子的提议,连日以来满心轻松的他一口就答应了,夫妻俩就一块悄悄下了底舱去,须臾就提了两个布囊上来。这时候,沈悦眼尖方才发现了,一问之下得知他们如此打算,她一时大为高兴:“哎呀,我当初也学过一阵子琴,可笨手笨脚怎么都学不会,今天倒要好好一饱耳福!”

“与其一饱耳福,你还不如多学学,现成的名师在。”

“哼,要学一块学,你先拜了唐先生学会了琴,我肯定就去学瑟!”

“咳!”

徐良不得不用一声咳嗽打断了小两口的斗嘴,见唐寅和沈九娘仿佛一丁点都没留意似的,一左一右双双坐了下来,他方才往后靠在了栏杆上闭上了眼睛。随着起头的那一个清音,琴瑟声恍若一体地传来,倘若不是细细分辨,甚至难以听出那是两个人在分别演奏,轻重缓急无不是配合得极其巧妙。听着听着,他的眼前不由自主晃过了逝去妻子的音容笑貌。

有多少年没听过琴曲了?

他是豪门庶子,她是祖父做过知县家境落魄的官家小姐,多年贫贱日子过后,唯一愉悦的那一刻,似乎就是她抚琴的时候——只是那琴声一日比一日生涩,一日比一日低沉,到最后随着她的故去,就连那具琴他也默默烧给了她,只希望能在阴间陪伴着她。

而对于徐勋和沈悦来说,尽管眼前这一对抚琴鼓瑟的夫妻一个已经两鬓微霜年近四十,一个却是双十年华风姿绰约,可此时此刻心灵相通的样子却让人不知不觉沉浸了进去,徐勋脑海中一首诗缓缓浮现,最后甚至不由自主地吟了出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一旁的沈悦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明眸闪动,竟是起了深深的共鸣,就连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的徐良也为之痴了。而琴瑟和谐正奏到欢处的沈九娘听着这诗词为之动容,而唐寅则是反应更大,琴弦竟一时因用力过猛而铮的一声断了。

唐寅见沈九娘慌忙拿了绢帕过来,他满不在乎地接过随手裹了裹手指,这才站起身上前笑吟吟地说:“我说大人,前时你每每都用他人之词来搪塞于我,莫非如今这一首诗,也是什么你那不知名的先生所作?”

不等徐勋开口搪塞,他就又趁热打铁地说:“更何况,之前我不在的时候,据说大人还曾在一酒楼上以一句无限风光在险峰,让发难之人哑口无言,倘若您那先生真的能未卜先知给大人预备好每一首应景切题的诗词,我也无话可说了。”

“好了好了,伯虎你就别挤对我了!”

徐勋没好气地瞪了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才子一眼,随即就打哈哈道,“要说切题,如今哪来的霜?哪来的月?要不是贤夫妇这琴瑟和谐的样子实在是羡煞别人,我也不会想起这首诗来。如此绝妙好曲,当浮一大白,来人,上酒!”

见下头底舱等着的如意立时用托盘捧了酒壶酒杯等等上来,唐寅便意味深长地笑道:“好曲当浮一大白,大人如此好诗,也当浮一大白!我唐寅孤傲三十余载,又蹉跎六年,幸好遇着了大人,否则只怕这辈子不得翻身!”

他说完便接了酒壶亲自斟了一杯双手捧给徐勋,继而是徐良和沈悦,随即给自己夫妇俩都斟满了,这才举杯郑重其事地敬道:“愚夫妇能有今日,全都仰仗大人仗义!我们也没什么好谢的,借花献佛敬老伯爷大人和夫人一杯!只望大人和夫人早得贵子,为老伯爷膝下添孙,那时候就真真圆满了!”

……

PS:引用一下倩女幽魂里头的那四句……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7章 巨变前夕

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哪怕通州码头上的苦力都吃得苦耐得劳,大中午的也不敢挥汗如雨地在码头卸货。平日里对这些苦力动辄打骂的监工们,眼下也大发慈悲地放了这些人打着赤膊在窝棚底下喝水散热,自己几个人则是聚在树荫底下吃西瓜。

“真是,今年这日头格外毒,险些没能烤落身上一层皮来!”

“是啊,老子宁可过冬天,这太阳底下躲没法躲,简直想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

“到冬天你们就不会说这话了。四面透风的窝棚,还有怎么都挡不住寒风的薄棉袄,俺宁可过一百个夏天也不想过一个冬天,没看那些个读书的相公也是汗流浃背么?”

被那个光着膀子满脸黝黑的汉子一说,其他人立时转头去看,当即发现码头上确实靠了一艘客船,这会儿下来了好些个一脸书卷气的年轻儒生,有的背着书箱,有的带着书童的则是拼命摇着扇子,可大多数人前胸仍然能看出大片汗湿的痕迹。见此情景,一众苦力们顿时发出了低低的窃笑。尽管云泥之别,可这会儿大热天里的窘境却是一样的。

虽说没注意到苦力们正在嘲笑这儿,可在船舱里已经热得吃不消的唐寅一下船遭到码头上那热浪的突袭,他仍是有些狼狈,一面死命摇扇子一面轻声对旁边的徐勋抱怨道:“咱们这一路上坐船日夜兼程也就算了,可大人怎么非得赶在这大中午的到通州码头?”

“这还不简单,你热,别人更热,这烈日当空的大中午,就算有人盯着陆路水路到京城的路口,可如此就难免有怠慢的时候,咱们忍一忍,就不虞为人窥破了行踪。”

之所以上京选择水路而不是陆路,是因为夏日炎热,走水路可以日夜赶路,而且夏天的风正适合运河行船,而陆路上太过炎热,徐勋总不可能学那些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一般。话虽如此说,此刻他也是挥汗如雨,一条汗巾已经擦得湿漉漉的,脑门子还在不停地冒出油汗。

瞅了一旁的阿宝一眼,见小家伙倒是没事人似的,他不禁暗叹到底是运河上的出身,又擦了擦额头便斜睨了唐寅一眼:“我都说了让你留在南京多多陪陪媳妇女儿,你非得死乞白赖跟着我上京干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解元名头是大人帮我从老大人们囊中夺回来的,吃的又是大人的,虽然不知道大人紧赶着回京干什么,可要是我还留在南京享福,那岂不是说不过去?虽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笔头子还有些能耐,说不定能帮上大人的忙。”

听到这种回答,想起唐寅也不知道怎的窥破了端倪,他悄悄启程的那天一大清早,这家伙突然堵在了自己院子门口,非得让自己带上他,徐勋忍不住摇了摇头,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无欣慰。等到混在那些进京游学的士子当中出了码头,他便在外头等候的车马行车马中扫了一眼,须臾就看见了一个明显的标记,立时带着唐寅和阿宝上了前去。

“二位公子要坐车?”

唐寅的书童和徐勋的其他从人都在后头另一条船上,却是在天津的时候,阿宝的安排妥当的。这会儿上来兜揽三个人生意的是一个满脸堆笑的汉子,见他们点头答应,他便立刻朝车马行中招了招手,不多时就有一辆看似寻常的车驶了出来。殷勤地打起竹帘送了三人上车,他便把车夫叫了下来,自己一屁股坐上了车夫的位子,熟练地一抖驭索驱动了马车。

待到出了码头前头这条乱糟糟的大街,上了官道,他便往后头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小的是钟头儿的徒弟路邙。这车不是西厂的,连带这车马行,整个都是罗祖下头一个信徒的,不会有朝廷的人盯着。这几天京城景象不对头,小的已经几天没能见着师傅的人了,说是一整个灵济胡同都被人看了起来。就是锦衣卫后街,也是一片戒备森严的架势……”

这一路北行,京城的消息最初还多,可渐渐就越来越少,徐勋就算是蠢人也知道如今京城不对,听这车夫如此说,他不禁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竹垫子,旋即才沉声问道:“你刚刚说罗祖……你可是已经拜入了罗清门下?”

“是,大人英明。”路邙一失神,险些没把准方向,旋即才应了一声,停顿了老半晌又低声说道,“多亏了师傅英明,早早给小的安插到了罗祖身边,否则小的纵使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京城内外顺顺当当行走。罗祖在几处城门都有信徒,大人若要进城,小的立刻安排。”

“不忙着进城,先去抽分厂大街和崇文门外大街那边。”

徐勋既然这么说,路邙自然不敢怠慢,接下来便一门心思驾车前行。而车内的唐寅却从刚刚那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什么来,忍不住靠近了徐勋一些压低了嗓子说道:“大人,是不是京城有变,有人要对大人不利?”

“不是对我,这会儿别人还不知道我已经回了京城,但有道是唇亡齿寒,要是袖手不管,迟早我也会一块倒霉而已。”徐勋见唐寅脸色煞白,知道这位才子书生意气,可还没见识过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下的交锋,他就笑着安慰道,“没事,你既然跟着我回了来,那就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较量吧!”

唐寅原以为徐勋带自己去的乃是其在京城外头早就安设好的一处暗巢,然而,等随着徐勋进门,见他客客气气让门前一个小童儿代为禀报一声,他才明白这里住着的应该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等到进了屋子,见一个身穿麻布长袍鬓发苍苍的老者含笑迎了上来,落后徐勋半步的他忍不住端详了对方两眼,见人看见自己也是有些诧异,他忙低下了头。

“萧公公。”徐勋拱了拱手,侧头瞥了一眼唐寅,他就笑道,“伯虎是自己人,不妨事。”

“哦,原来这便是曾经蜚声京华的唐解元。”萧敬微微颔首,见唐寅连忙深深施礼,他就对徐勋说道,“就算你轻车简从,可连同车夫只带了三个人,也未免太托大了些。眼下西厂和锦衣卫的消息尽皆断绝,以你的聪明,总该知道这其中不寻常。”

“就是因为不寻常,所以少带人自然不容易引人瞩目。”徐勋随着萧敬的示意坐下,料想这位大才子自己心里有数,也没有对唐寅去解释萧敬的身份,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府军前卫在城外的驻地我也没去,敢问萧公公,马桥可曾来过?”

“来过。”萧敬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他要进宫去,我想想便依了他,但让人跟着他一块进的城里,不至于让他进宫的时候行踪为人窥破,毕竟府军前卫在宫里还有些兵马。如今这架势虽不比寻常,可你也该知道,不是有人想逼宫,而是要让刘瑾等人听不见看不见,于是才能趁其不备一举加以剪除。关起门来打狗,一个也跑不掉。”

唐寅知道徐勋这次突然回京必定是为了什么大事,可此时此刻,当他听到逼宫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见萧敬看着他,他便强自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想眼下闹了笑话,萧公公和大人见谅……”

见唐寅捂着肚子狼狈地出了门去,萧敬诧异地挑了挑眉,见徐勋只是微微笑着,他忍不住问道:“莫非他……”

“呵呵,我知道公公想问什么,我从不和他这位大才子商量这些阴谋诡计的东西,想必是把人吓着了。不要紧,他从前就是吃的这些亏,回头他心情平复了,自然就回来了。”

见徐勋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话里话外却是对唐寅深信不疑,萧敬也就释然了。这会儿没别人,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折扇轻轻一合就目光炯炯地说:“我看你的安排,莫非离京前头就料到有这么一遭?”

尽管徐勋但笑不语,可萧敬何等精明的人,立时知道这是默认,一下子就郑重了起来:“世贞,咱家只最后再问你一句,你这是引蛇出洞,还是一石二鸟?”

这个问题也只有萧敬会想到,也只有萧敬会问,徐勋虽可以搪塞过去,可他如今已经几乎接收了萧敬庞大的潜势力,再加上对这位沉浮之中始终不倒的大珰也有几分敬意,因而沉吟片刻就说道:“也是引蛇出洞,也是一石二鸟,只看到时候的情形罢了。”

“也就是说,倘若有机会,你也预备把刘瑾张永谷大用等人一块给除了?”

“萧公公这倒是高看我了。”徐勋想不到萧敬竟然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胃口,忙摆了摆手说,“能拿掉就拿掉一个,不能就给人一个教训。再说张永和我是战场袍泽,谷大用和我利益攸关,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拿他们做法?”

萧敬没有问徐勋想要拿掉的那个人是谁,一笑之后就点点头道:“既如此,也罢,随你的心意好了。只有一条我得知会你,皇后的人选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定了下来,若不是为了这个,皇上想来也不会心烦意乱一门心思泡在西苑里任事不问……说起来,也是天数!”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438章 伏阙(上)

步入六月,随着京城中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朝堂上下的气氛却仿佛进入了冰点。没有早朝,从前一直都睡不饱的大臣们勉强可以睡一个好觉,然而,最初以为的德政现如今却成了人人深恶痛绝——至少大多数人怨声载道的政令。

因为,整整快一个月,朱厚照都不曾开过文华殿便朝!

百官不得见天颜,司礼监例行要送呈奏折御览也找不见人,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不得不一面让高凤去西苑劝说朱厚照视朝,一面和陈宽一再去内阁和阁老们商议,最后连回京的戴义以及从泰陵回来的王岳也一块叫上去西苑。即便如此,他们一次一次全都扑了个空,刘瑾是拉上其他人想方设法地挡驾,他们哪里见得着人?因而,跑内阁的次数一回回多了,众人之中不免便酝酿起了一桩大计划。

这天傍晚,次辅李东阳沉着脸回到了自己位于小时雍坊的宅邸。这是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回家,家中上下虽高兴得很,可看到自家老爷那阴霾重重的脸色,纵使天大的高兴也只能藏在心里,就连朱夫人陪着吃饭的时候,也小心地把话题往嗣子李兆蕃身上引。然而,李东阳却丝毫没有过问嗣子兆蕃学问的意思,突然打断朱夫人问了一句。

“这些天可有从南京城的信来?”

知道李东阳问的是弟弟成国公朱辅,朱夫人踌躇片刻就点了点头道:“是有一封家书。不过如今天热,在路上耗费了二十多日。”

“不要紧,取来我看看。”

李东阳既然如此吩咐,朱夫人自然立时亲自回房去取了信来。见李东阳接过信后仔仔细细一张张看着那信笺,不时还微微皱眉,早看过那封信的朱夫人不禁有些疑惑。弟弟给她的信除了些寒暄,便是说些不要紧的闲话,并不涉及朝堂大事——而且丈夫身在内阁,天下消息尽网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居然要去看她弟弟的家书?

因此,见李东阳居然看过一遍后,又回过头审视第二遍,朱夫人顿时忍不住说道:“老爷,二郎的信上只说了些不要紧的闲事,若您想知道金陵的事,不若再派个人去问问他?”

李东阳摆手阻止了妻子,良久才放下了那薄薄的两张信笺,却是淡淡地说道:“不用特地这么忙一趟,金陵地面上的事情,南京官也有上奏的,可终究是成国公在给你的家书里提到的这些更可靠些。真是没想到,张敷华那样耿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居然会给徐勋的亡母写墓志铭,章懋也亲自写了祭文,看来徐勋在南京的名声着实不比在京城……”

朱夫人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个,正要开口说话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老爷,户部员外郎李梦阳求见。”

“请他到书房去,我就来。”李东阳站起身来,随手将两张信笺放回信封中递给了朱夫人,又说道,“给成国公回信的时候不必特意问什么,还是照原样就是。”

深知李东阳的性子,朱夫人自然没有多问,答应一声就起身送了人出去。而李东阳出了门径直转往书房,一进门,他就看到一个人影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咳了一声,紧跟着,他就看到那人倏然回转身来。

“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