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祥不太情愿地坐下了,见面前两人都放软了身段,他眯着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可知道,如今京城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达官显贵,最信的不是道佛,而是如今才刚兴起的一位无极圣祖?”

“无极圣祖?”

宦官们虽说是无根之人,可对于道佛却素来笃信。生前往佛寺道观砸下无数的钱,死后往往还要建造坟寺,为自己择定的有名僧人请封僧官,然后度自己的家奴为僧,护卫自己死后的墓地。所以,罗祥一说无极圣祖,魏马二人立时来了兴致。马永成甚至若有所思地说:“听倒是听说过,宫里也颇有几个信徒,老说什么真空,什么家乡,听着让人糊涂。”

“不糊涂,这一门修的是来世富贵,和佛家虽有些相像,可没那么多清规戒律,而且随时随地可以修炼,不比佛家又要打坐又要念经又要吃斋又要做善事。”

罗祥说着就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说别人,当初寿宁侯倒霉的那会儿,寿宁侯夫人就请人推过休咎,紧跟着寿宁侯就放出来了。而老张据说也悄悄让人看过,人说他是因徐而昌,赖徐而贵,你说这话准不准?如今京城里相信无极圣祖的人不计其数,据说善男信女甚至有献金箔供奉的,那位和我同姓的罗大士却坚持不收,光是这份操守就比那些佛寺道观上乘多了!他下头信徒多,所以有些消息瞒不过他,这闲园的事,就是我从他那儿打探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既是魏彬和马永成仍有些将信将疑,可已经颇来了几分兴致。等问过罗祥,得知他悄悄让人拿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去算过,人道是他近来会有财运,他自己亲自去见,尚未开口,对方就直呼他为贵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

“要说起来,咱们不是商量过在皇上面前进言调边军吗?到那时候,只要有个监军的名义,这上下的好处能捞到多少?那罗大士算得不错!”

虽则还没在朱厚照面前提过,但三人无不坚信以朱厚照对于带兵练兵的喜爱程度,此议必然会轻轻巧巧通过,因而不禁都对视笑了起来。于是,魏彬马永成便起意叫罗清来给自己瞧瞧,而罗祥则是满口答应,叫来外头守着的小厮,言语几句就打发人去了。

三人在茶馆中没等多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响动。魏彬眉头大皱,站起身往店门外头一看,就只见起头被他们赶了出去的那掌柜正五体投地俯伏行礼,正诧异间,他们便发现一个鬓发银白,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老者到了门前。虽没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可乍一看去却显得极为平易近人,尤其是当魏彬瞧见人稍稍低下身子,双手将那掌柜搀扶了起来时,那掌柜赫然满脸的感激涕零,仿佛是多大恩宠似的。

倘若今天不是魏彬亲自定的这茶馆,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幕是别人特意预备好的,这会儿却已经有些信了此人神奇。尤其是那掌柜亦步亦趋地随着罗清过来,随即亲自去备办了往日从不拿出来的珍品好茶奉上,哪怕在宫里什么好茶尝不到,三人也同时赞不绝口。

“咱们在宫里这么久,怎就不曾喝过这样好茶?”

那掌柜已经知道面前三个都是宫里大珰,闻言便战战兢兢地说道:“好教三位公公得知,进贡宫中的东西都是一个理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倘使这种香气太浓重的茶,万一引得皇上或者贵人们喜欢了,下次还要,来年却未必还有这样品质的东西供给。所以,历来贡品也都是取得中正平和四个字,免得宫中照此例,大人们为难。”

三人都是人精,听听大觉有理,罗祥就又斜着脑袋问道:“你刚刚在门口迎拜又是为何?”

“回禀公公,小可这茶馆是罗大士指点开的,如今生意兴旺,就连久病的婆娘也有钱医治,小儿更是启蒙读了书,自然感激罗大士。”

历来传教,大多不是用撒豆成兵这样的异端邪说,就是用符水刀枪不入亦或是治百病这样的灵异传奇,因而罗祥三人本以为会听到这些,此时这一出意料,他们顿时更加诧异了起来。马永成便是大感兴趣地说:“罗大士都指点了你什么?”

“罗大士指点的如何选地方店面,如何雇人,如何调和花果茶……”那掌柜口才极好,林林总总说了好几条,见罗清淡淡地扫了过来,他才慌忙噤若寒蝉地说,“小人去后头灶上伺候茶水,三位公公和罗大士且在这说话!”

见罗清一个眼神便让人住了口,马永成眼神闪烁,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想罗大士居然对这些俗务还有如此见识。”

“既入我门中,当解其困厄,谈不上见识。”罗清合十念了一声,随即从容说道,“不知道三位贵人见召,有何吩咐?”

马永成当即嘿然笑道:“你僧不僧,道不道,在京城如此招摇,就不怕人以蛊惑人心为由,抓了你下狱?”

“小可早年间曾经出家为僧,奈何佛祖不能解小可身上苦痛,更不能解心头困厄,所以小可便在数年皈依之后离开了佛祖,云游天下寻求大道。历经几十年漂泊,这才感悟大道到了京城。至于蛊惑人心,小可传道途中已经无数次吃过这罪名,下狱也已经好几遭了,早习惯了那些人的诋毁。”说到这里,罗清便淡淡地说道,“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一切随缘。”

舌粲莲花的道士僧人,三人都见过不少,因而对于罗清的处之泰然,反倒让他们更信了几分。马永成索性请罗清讲了一段经,听罗清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只讲人世间百般苦,只讲有朝一日解脱还乡的无边安乐,自幼入宫受尽苦痛的他不知不觉便生出了共鸣来。不单单是他,就连早就听过此说的罗祥,以及乍闻此说的魏彬,也都不同程度为之动容。

即便位高权重,思乡原本就不可避免,而那种儿时的懵懂快活,如今再富贵也不可得了!

一番教义听得三人感受各异,而之后魏彬有意请罗清推休咎时,罗清郑重其事道出的一句刀兵不祥,提防横祸,却让他一下子变了脸色。马永成顿时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三人平日同进同出,做的事都多半一样,你说老魏提防横祸,那你上一次说老罗近日会有横财天降,那又是何道理?”

“人不同则运不同,纵使事同也是枉然。如同大人,近日便有福延子侄之喜。”

就这么截然不同的批言,马永成魏彬罗祥回宫之际,面色心情就全然不同。被批了会有横祸的魏彬一句话都不想说,上马出了直街就打马往前风驰电掣,后头的马永成罗祥一个不留神没叫住人,下一刻人早就没影子了。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苦笑说老魏就是这性子,一个摊手道人有旦夕祸福,心里却都不免存下了一丝犹疑。然而,等他们回到西安门,却得知魏彬并未回来,顿时都有些奇怪,可也没理论,打了个招呼就各回各的衙门。

直到晚间,两人方才先后得到消息,道是魏彬纵马疾驰往城外去,结果因为恰逢府军前卫操练军马,他马失前蹄直接栽到了路旁沟里,所幸救得及时,也就是惊吓之外崴了脚,若再跌得狠一些,兴许连命都没了。这时候,马永成和罗祥顿时齐齐打了个激灵,随即慌忙去见魏彬。果然,两人在那里碰头一遇到人,魏彬就在那大骂罗清妖人,他们俩安慰了两句就赶紧退了出来,结果才到马永成那司设监的门口就遇着了瑞生。

“马公公,罗公公。”

如今瑞生日日随侍在朱厚照身边,反倒是他们八虎各自有各自的职司,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在御前伺候,因而马永成和罗祥见瑞生恭敬行礼,马永成顿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哟,什么风把最是大忙人的小瑞公公吹到我这破衙门来了?”

“是皇上命小的来对马公公说一声。”瑞生说着就对马永成又行了个礼说,“之前皇上答应了马公公,升您兄长马钺的官职,结果旨意下到兵部的时候却出了岔子,错写成了您的从兄马钊,兵部已经报了上来。皇上说,既然是喜事,索性双喜临门,也懒得改了,马钊实授锦衣卫百户,马钺也一样实授锦衣卫百户。”

一听这话,别说是罗祥愣住了,就连本该大喜过望的马永成也呆在了那儿。瑞生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两人一丝喜色都没有,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马公公罗公公,莫非这有什么不妥?此前他们都是冠带舍人,如今都升迁了,是好事啊!”

“是好事是好事!”罗祥这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便在瑞生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回去见皇上,老马一会儿就亲自回去谢恩!”

等瑞生答应一声去了,罗祥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马永成说道:“好了,你别发呆了,这样的大好事也就轮着你马家,这下你几乎和老刘老张他们并肩了,老刘封了三个侄子,老张是两个兄弟。快去谢恩吧,这事儿给说准了,总比老魏倒霉了好!”

“好是好,可真太神奇了些!”马永成终于回过了神,苦笑一声就冲着罗祥点点头道,“总之下回得去好好领教领教这位罗大士的传道,这会儿我先走了,也不留你在司设监坐,有话咱们回头慢慢说!”

见马永成走得飞快,罗祥一面往回走,一面却在心里琢磨着自己所谓的横财。眼看就快到自己的衙门时,他一个不留神,旁边就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大吃一惊的他正要叫嚷,身后跟着的小火者就叫了一声谷公公。看清那身躯越发滚圆的人确实是谷大用,他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埋怨道:“这黑灯瞎火的,老谷你突然窜出来,要吓死人不成!”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我找你是好事!”

谷大用大大咧咧地放开了手,随即就抱着双手说道:“老刘推行的那些新政你听说了吧?其中就有让御史下两浙去清查盐务,追索历来的积欠。我那西厂刚查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也有些猫腻,想向皇上请示派个人下去核查核查。两淮那地方你是知道的,淮盐甲天下,那些盐商是真正贼富,所以我不想便宜了别人。老罗你正好闲着也是闲着,要你愿意,你亲自走一趟,我让西厂的人配合你行事如何?”

罗祥不想谷大用竟然说的是此事,一时间大为措手不及。然而,站在那儿踌躇了好一会儿,他不免有些怦然心动。须知他如今经管的那个衙门确实是油水不多,而他是宫里鼎鼎有名的大太监,跑一趟南边这所得可想而知。思来想去,他便假意说道:“这样的好事,老谷你怎想着我?你那身边人想着这差事的人应该多了,就是你自己,家里也开销不小。”

“咳,他们这些都是小字辈,不比咱们多年交情。至于我那个弟弟,不去说他,我给了他一个前程,又是宅院车马,开销什么我可不会惯着他。再说了,我另有进项,总不能把所有好事都占全了。”

谷大用素来以豪爽著称,再加上罗祥知道谷大用那一个大财源,思来想去便觉得边军之事还未见准,还不如现捞一把,最后又谦逊了几句方才答应了。等送走了谷大用,他想起罗清那批示,一时只觉得深信不疑。

那老家伙,真神了!

且不说魏彬如何恼火这等飞来横祸,同时印证了自己财运和官运的罗祥和马永成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次日瞅了个空子便先后亲自去拜访罗清,很是推了一番今后的休咎。听罗清侃侃而谈,让他们不偏不倚休要出头,原本还生怕被人算计的他们自然而然打消了心里头的那些顾忌。毕竟,若真是装神弄鬼,必然要蛊惑他们就此站在那一边,总没有让他们骑墙观望的道理。只这休要出头之说,两人便同时打消了先头去蛊惑朱厚照调边军的主意。

将这么一场事端掐灭在摇篮之中,徐勋自然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这三个骑墙党如何站队,如今的他自然丝毫不愁。刘瑾派亲信去两浙清查盐务,要挑唆了人继续去两淮还不容易么?到时候,轻轻巧巧就可以让刘瑾和罗祥冲突起来。这天晚上在书房中见张彩时,他拿起面前那份从司礼监中秘密摘出来的刘瑾罚米新规,轻轻弹了两下就递给了张彩。

张彩接过来才翻了几页,脸上表情顿时精彩极了:“刘公公莫非是疯了?”

“这新规皇上那儿不消说也是大为赞成,官员若出了纰漏,便罚米输边陲充军粮,看似减轻军需压力,实则这一招极狠。一千石米,按照如今的市价是多少钱?丰年一两银子四石米,如今差不多也就是一两银子三石上下,可运到宣府的脚力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运到甘肃,乃至于运到延绥固原,那脚钱恐怕比米钱还贵。”

“可刘公公不光会用这一招对付贪官。”

“你说的没错,如果用这一招对付韩文那些家境不过尚可的官,那会是个什么结局?人是要被逼死的!”徐勋自嘲地一笑,随即淡淡地说道,“别人不说,林尚书张都宪这样的正人君子,第一个便容不下。他们找我说几次了,所以,得先让刘瑾尝到甜头。”

“先让他冲着那些贪得无厌之辈下手?”

“是,我已经对老谷提过了,趁着哪天刘公公在御前时,揭一桩案子出来,给刘公公小试牛刀的机会!如今想来,要是当年我遇上的赵钦之案放到现在就好了,想必刘公公很乐意剥了他的皮去!”

刘瑾半辈子既无权又无钱,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哪里会真的抄家充填国库,当然是小头送国库,大头饱私囊。而这样一桩桩清理贪腐的案子做下来,捞饱了的他自然绝不会收手。但即便如此,那些钱也会堆满了刘瑾的库房,而官场上的震慑效应却非同小可。这样一把尖刀用得好,自然是无往不利,而且没有引火烧身之嫌,足以将整个官场清理一遍!

张彩见徐勋一脸的遗憾,即便是对于当年金陵旧事不甚了然的他,也不由得暗幸赵钦乃是绞立决,否则如今不知道是怎个结局!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1章 大刀阔斧,杀人抄家

夏去秋来,不种树木的宫中还看不到多少秋日景象,但西苑中却已经一片深秋光景。琼华岛上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都已经渐渐掉起了叶子,虽说不复酷暑,可也让人没有赏玩的兴致。因而,最近朝政上了正轨,爱玩的朱厚照便向张太后和太皇太后提出,奉了两宫往香山行宫去住。两宫都是多年闷在宫里,最初规劝了几句,可朱厚照左一个孝右一个孝,婆媳俩最后便答应了一块去散散心。

香山虽是自金国年间便营造过行宫,元朝复又扩建,可等到大明定鼎江山,这山上行宫和当年的元大都一样全都废弃了。还是时任燕王的朱棣在北京建藩,继而在香山上修缮了行宫旧址当成别院,几代皇帝里头却几乎都没去住过。而朱厚照登基之初就是不定性的人,四处溜达了一圈就发现了这地方,当即让人修缮收拾了出来。只可惜此前夏日避暑的时候工程尚未完工,现如今总算是万事俱备,他哪肯放弃这机会。

此时此刻,他带着刘瑾几个太监徜徉林间,见四处和宫里西苑一样,也是一片萧瑟景象,正嘀咕着明年夏日一定要来避暑的时候,后头就禀报说平北伯徐勋来了。他立时停下了脚步,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徐勋匆匆上了前来。

“好了好了,没别人,你就别跪了!”朱厚照摆摆手示意免礼,随即就有些郁闷地说道,“朕眼巴巴地奉着两宫太后到这儿来赏玩,结果倒好,这儿看着竟是冷冷清清一片。而且你又带着军马把整座山都围得严严实实,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朝中大臣原本都反对小皇帝此次离宫,可朱厚照死活不听劝,最后徐勋只得费心安排,把带兵在周围防戍当成是移防操练,又在附近现成的空地上演练兵马,李东阳王鏊和林瀚张敷华这几个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开销,以及来回公文的便捷程度,最后只能捏着鼻子作罢。

此时此刻听到小皇帝抱怨,他便苦笑道:“皇上觉得这儿冷清,可臣却听说两位太后很喜欢这儿的清净和自然。至于皇上觉得这秋日风光萧瑟不好看,臣倒是有个好主意。这香山还算高,不如种上黄栌树。此种树和如今这些树木不同,一到秋日便是枫叶入火,那风光最是醉人。”

见朱厚照一下子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徐勋便又若有所思地说:“香山上有行宫,但并不是整座山都是皇宫内苑,但这座山却是皇家的。一年四季中,皇上顶多是夏秋有工夫到这儿来赏玩,而且也未必年年有空。既然空着也是空着,种上那些可供人观赏的黄栌树,也可多吸引些文人墨客来这儿。另外,明年就是顺天府乡试时节,后年又是会试,如今宣武门崇文门以南那一带渐渐热闹,房租赁钱也都上去了,倒是这儿偏僻,也是适合读书的地方。这里山地耕种不宜,如此计算计算,不仅移植树木的钱有了,而且……”

听徐勋从种黄栌树,又谈起了移植这些树木的所需费用,继而更谈起了更远的东西,刘瑾听得有些莫名,可其中一个字却猛然提醒了他——钱。就在这时候,谷大用便笑吟吟地开口说道:“平北伯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皇上,不就是几千几万棵树吗,用得着这么计算。皇上登基之后,西厂侦骑四出,很是发现了一些贪贿案子,只要查清楚了这些,抄没几个贪官,还怕没钱?”

自己想什么就突然来什么,刘瑾顿时来了精神,不等朱厚照开腔就立时问道:“老谷,什么贪贿案子?”

“贪贿案子多了去了,如今查实的暂时就一桩……河南一个知府在任上刮地皮,吃了苦主吃犯人,就连下头衙差打板子的好处,他也要分润,听说是真真正正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今正在上京铨选之际,听说吏部林尚书听说其官声不好,正死死卡在手里。”谷大用说着就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即淡淡地说道,“为免打草惊蛇,我只是记档,还未正式查办!”

“这样的狗东西还放着干嘛,立刻给朕拿来下狱,审问之后杀头抄家!”

朱厚照却是个急性子,立时不容置疑吩咐了一声。这时候,刘瑾瞅见徐勋没什么表示,他立刻上前说道:“皇上,此前新政之中便有清理贪腐的条款,既然西厂正好有这样的案子,不如趁机办成样板的铁案,也好震慑一下那些官员,让他们知道皇上您的决心。想当初太祖爷的时候,贪贿一千两以上便是剥皮萱草,现如今去开国已久,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越发不像话了,不整治整治可了不得!”

谷大用和刘瑾这先后一说,朱厚照顿时觉得甚有道理,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说:“唔,你说得没错,是该去办一办。不过,朕记得你之前派了人去清查盐务,又派了人去清查各地府库积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在你肩头太多,也未免太忙了。朕看,不如徐勋……”

徐勋此前授意谷大用瞅准机会把那一个案子拿出来,自然为了丢出这个最香甜的诱饵。此刻见小皇帝没注意到刘瑾的用意,竟是打算把这么一个看似香饽饽的差事丢给自己,他斜睨了刘瑾一眼,当即笑眯眯地说道:“皇上说笑了,臣一个武官,去管这些事情名不正言不顺,臣又不是厂卫。再说皇上一向优容,臣占的好处不少了。而刘公公能者多劳,况且这又是此前新政,让他多兼这么一件也没事。”

刘瑾一下子就听出徐勋所言所占好处不少的意思,暗想这小子知趣,六部一院几乎把持了一半还多,总算还晓得让点甜头出来。心气顺了不少的他眼珠子一转,当即对朱厚照赔笑道:“皇上,就是平北伯说的这话。再者,奴婢忙不过来,不是有刚刚新建的内行厂么?”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徐勋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微微颔首,他也猜不透对方是介意还是不介意。然而,既是把钱宁从府军前卫中撬出来了,他自然有的是把握用软硬兼施的工夫把人拿捏在自己手中,因而又趁热打铁地说道:“钱宁在战场上是一把好手,操练用兵也井井有条,如今这第一炮便交给他去打吧!”

朱厚照思来想去,觉得这法子面面兼顾,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接下来谷大用说起罗祥去两淮之事,他也没太在意,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然而,他看了看天色,突然满脸急躁地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这么多人中,只有徐勋刚刚从外头来,对时辰还有些印象,当即张口就说道:“回禀皇上,约摸快申时二刻了。”

“坏了坏了,朕答应七娘要去看日落……得了,你们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见朱厚照这小皇帝拉着瑞生就立时走得飞快,几个小火者跟在后头都赶不上,剩下的几个太监并徐勋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刘瑾干笑道:“皇上都说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就散了吧。哎,皇上能在这小住散心,咱们可没这么好福气,衙门里的事都堆积如山了。”

刘瑾笑眯眯拱了拱手一走,罗祥当即借口回家准备,拉了马永成一块走人。高凤这时节还在张太后跟前,丘聚人在东厂,魏彬尚在养伤,剩下张永谷大用两人,徐勋已经安排好了此次的防戍,这会儿就预备回城,他们自然跟徐勋一路。张永硬拉着原本要上马的徐勋和自己二人同乘一车,坐定之后就说道:“堆积如山,既然堆积如山,他也不让点事情给闲人去干!徐老弟,你那钱宁可不可靠,别给老刘拉过去了!”

自打徐勋遇刺一事后,张谷二人和徐勋便走得比从前更加近了,从前不太好说的话,如今也都无遮无拦。见张永如此说,谷大用也忍不住说道:“老张说得没错,钱宁那小子功利心重,野心勃勃,老刘只要许以高官厚禄,他非心动了不可。更何况内行厂的出息可比他之前府军前卫那个指挥使多,你得防着一些。”

今天听到刘瑾竟是用钱宁去查贪贿,徐勋便知道,除非钱宁心志极坚,否则只怕难以禁不住这个诱惑。比起风里雨里拼杀前程,提督内行厂的诱惑不在于钱财,而在于那种居高临下掌握人生死存亡的畅快感。而且钱宁又不是家底极厚的人,一两趟下来若私藏了什么东西给刘瑾留下把柄就很难说了。然而,想归这么想,他说出的话却是仿佛半点不担心。

“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他真的起异心,光防防不住。你们放心,我会提点提点他。”

“提点和敲打都得有。设了内行厂钳制东西厂和锦衣卫,要说老刘这一步棋真真好手段。只他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些,我也就算了,不喜欢争来争去没意思,他却不想想老丘好容易才掌了东厂,这会儿凭空多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他能松快么?”谷大用笑了两声,继而就冲徐勋竖起了大拇指,“我就佩服徐老弟你,说不争就不争,而且今天这样露脸的事,也大大方方地推了给老刘!”

张永也觉得徐勋在此前新政上不发只言片语,此次的好处也都让给了刘瑾,颇为高姿态,一时忍不住说道:“只希望老刘知道你这是让他,别当成了理所当然。”

“没事,一世人两兄弟,咱们大伙儿好歹相识相交一场,计较那许多干什么?”

徐勋脸上笑着,心里也同样笑着。争一时一地之利当然是要的,比如那些该抢的位子,至于其他的东西,他让一丁点出去,在别人眼里他就显得委屈了。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更准确的说,以退为进素来便是攻城略地之中最好的伎俩!

京师多了个内行厂,哪怕对于习惯了厂卫行事的朝堂,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有言官义愤填膺地上书,言道皇上登基以来复建西厂,又立内行厂,大违先帝遗诏之意云云,然而,这样的奏疏,直接就扣在了司礼监,连出现在御前的可能性都没有。而与此同时,内行厂的第一次行动,准确而又让人惊悸。区区七日之后,九月十五的大朝上,原本赴京铨选的原河南卫辉知府贪贿、侵占民田、草菅人命、私蓄流民……林林总总七条罪名就放在了群臣面前。

“看看,还说朕设立厂卫大违先帝遗命,看看这都是什么样的狗东西,若不是厂卫,这样的蛀虫兴许还要高升!”

在原本应该是礼仪兴致的大朝上,朱厚照并没有多说什么,可等到文华殿议政之际,他却当着一大群四品以上的高官,把内行厂送上来的奏疏直接摔在了地上。见李东阳带头跪了下来,他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道:“既然还有人怀疑,这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各出一个人,锦衣卫也出一个人,一块去好好查问一下这案子。让上上下下都知道,养着厂卫是为了什么!”

由于朝官一片哗然,其中也多有为卫辉知府鸣冤的,因而刑部尚书屠勋亲自上阵,都察院则是张敷华,再加上大理寺少卿,锦衣卫的一个指挥佥事。当复核过后官府贴出榜文的时候,官场上固然暂时失声,民间却是一片哗然。当得知皇帝下旨判了卫辉知府绞立决,抄家籍没的时候,街头巷尾一片拍手称快的声音。

“……所为实多违法,尤以草菅人命为最。部议不论死,朕以其居官多年,无丝毫良政于民间,深感震怒。此獠不正法不足以平民愤,是故论绞,决不待时,家产籍没……”

听前头一个识文断墨的中年人在那一字一句地读着,徐勋隐在人群最后方背手而立,听众人在那七嘴八舌说话,他便不动声色地留神倾听着各处的言语。果然,在大多数的赞同声音之中,他也听到了不同的意思。

“厂卫抓人,从来都是大刑之下屈打成招,怎可凭此就断定一定是贪官!听说那卫辉知府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文章也都是上上之选,说不定是被人诬陷的!”

“王老毛,你这算什么话,朝廷这次还派了好些老大人一块去审,还不是一个结果。这么一个铁板钉钉的铁案,你非要犯拧,莫非你得了人什么好处?”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我得了他什么好处!”

见人群中倏忽间就闹了起来,徐勋便悄然退出了人群。到墙根处的马车旁边,他稍稍揭起一些车帘,随即就笑道:“我来凑热闹看看也就算了,你干嘛非得出来?”

“谁让那家伙是和赵钦一样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什么诗词书画一绝,我当然想来听听百姓都说些什么!”沈悦探出脑袋来瞧了瞧,见那替人说话的老人险些被人推搡到了地上去,她忍不住嘴角一翘露出了笑容,“看来如今厂卫的名声虽不好,可贪官的名声更坏!”

“我对钱宁说过,他在那些官员面前如何凶蛮我不管,但若是恣意纵马长街践踏行人,亦或是欺压良善,我不管他立了什么功劳,必定把他拿下来。就是老谷的西厂,连带锦衣卫,我都对他们提醒过这一条。厂卫名声固然不好听,但只要在民间少些恶名,再加上此前伯虎那一出《金陵梦》,给赵钦这样沽名钓誉之流狠狠拍了一板砖,反倒是锦衣卫形象正面了些,百姓作何反应也就在预料之中了。”

“知道知道,就你心思细腻,鬼主意一堆一堆的!怪不得当初那会儿,你一介平民能够把那么多人骗得团团转!”

今天是金六亲自赶车出来,一众护卫都是便装,散开得远远的,夫妻俩说些私密话儿,自然不虞被外人听见。沈悦坐在那儿歪头看着徐勋,想起他从前在金陵时的种种坑蒙拐骗,嘴角不知不觉翘得越来越高,双颊自然而然就露出了红晕。徐勋见她这样娇艳的模样,忍不住一步登上了马车去,随即放下车帘示意金六关上车门。可就在他一把揽了妻子的腰时,外头就又传来了金六煞风景的声音。

“少爷,今天听说还要抄了那家,您去不去……”

“你以为你家少爷那么空闲不成,抄家有什么好看的,回府吧,好容易得了这一天的假!”

尽管钱宁早早就承袭了锦衣百户之职,但那只是个好看的,北镇抚司这专管侦缉的地方,他根本就是削尖脑袋都当不了一个校尉,若不是李逸风顺水推舟把他荐给徐勋,哪有今天?因而,当他平生头一次领着手下来抄家的时候,他眼看手下的兵卒把四处翻得底朝天,那一溜仆从跪在墙根底下发抖大气不敢出,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比沙场杀鞑子更大的快感来。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感觉!

这抄家的事情他既然是第一次做,所用的两个书吏便都是刘瑾那儿调来。忙活了两个时辰,当第一本造好的册子送到他跟前时,他仔细翻了几页,见上头那些东西别说自己根本没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过,仿佛是江南特地采办来的,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脱口而出骂道:“区区一个四品官,就敢这样奢侈,该死!”

骂过之后,当第二本第三本册子陆陆续续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翻起来就随便多了。只是,看见那许多好东西,他只觉得心里异常痒痒,既不齿这种自忖圣人门生的家伙,又羡慕这外官任上的所得。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去亲眼看一看那些东西,言语了一声便进了正房。

见两个书吏头也不抬在那一面听人报数,一面奋笔疾书,他便背着手来到了几个尚未清点贴封条的箱笼前。打开一个,满是遍地金的绸缎衣裳;打开另一个,装着各式嵌宝镶玉景泰蓝的小玩意摆设;再打开一个,里头是保存极好的几套瓷器,他根本估算不出价值。然而,当打开最后一个紫檀木的匣子,见着那一支支钗环首饰的时候,想着自己得了赏赐后才给妻妾淘换的那些货色,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大人?”后头一个当铺里头征调来的老朝奉凑了上来,见钱宁脸色变幻不定,他便凑趣地笑道,“别看金玉辉耀,有些东西不值钱,兴许便是假的。”

“假的?”

见钱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老朝奉立时笑眯眯地说道:“比如说一支金簪,赤金的兴许值一二十两银子,可倘若是鎏金的,那便只得几两。而倘若是那些分心之类的大物事,真假分别就更大,甚至不造在册子上也不打紧。”

话说到这份上,钱宁若是再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就是猪脑袋了。他伸手在那匣子里拨拉了几下,见里头赫然是一对赤金双凤牡丹纹样的前后分心,在手里掂着约摸有十二两重,想起此前有心送小妾何彩莲一件这样的,却怕家中大妇吵闹,况且他在首饰铺中瞧见的还没这么重,再加上衔缀的珠玉宝石,拿出去怕不得二百两银子,而且又是赤金的,他哪怕有钱也不敢这样给女人置办头面。想着想着,攥着东西的他不免出起神来。

“大人?”

钱宁陡然惊觉了过来,随手把这一对前后分心弃若敝屣似的往匣子中一丢,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拍了拍双手,阴恻恻地说道:“凭他的品级,家中妻女倒是可用金事件,但里头林林总总这么多赤金的东西,足可见其人贪腐!全都一一造册,让人知道他死得不冤!”

那老朝奉原本是做惯了这种造册事情的,主官上下其手不说,就连底下人也是能捞则捞,没想到这一回伺候的这位主儿既是如此大的官,竟丝毫不起贪心。他口中连连答应着,待长揖送了人出去,他回到那首饰匣子前头,掂着刚刚钱宁看过的那一对前后分心,眼中不免露出了几分贪婪的光芒。

“这样好东西,谁能不爱……”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2章 心怜其类,扶摇春色

兴安伯府的西角门,素来是这座宅邸最忙碌的地方。从前门庭冷落的地方,这儿只要区区两个门房就能应付了,现如今却至少得两拨总共八个人轮班。就算如此,有时候仍旧忙不过来。相比自荐的文士,前来投靠的武官军卒最多。因而,分管门上的金六不仅是徐勋从金陵带来的少有旧人之一,也是府里头一等红人。

“金六爷,金六爷!”

正指挥几个人把礼物造册登记,但凡有太过贵重之物就一概退回去的金六听到这声音,立时回转了头。见是门上一个小厮,他便皱眉说道:“怎么,又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人?”

“金六爷,不是别人……是宫里瑞公公!”

瑞生自打进宫后,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但金六如今哪里敢小看他。虽说瑞生远远及不上刘瑾这些分管一处二十四衙门的大珰,可乾清宫管事牌子却是一等一的露脸职司,走在何处都要受人礼敬的。闻听此言,他立时随手叫了个人命到二门通传,自己则提着袍子下摆忙不迭地迎了出去。待到外头,见瑞生头戴竹丝胎真青绉纱刚叉帽,身穿青色圆领衬摆绸衫,外头罩一件红帖里双袖襕衣,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那些大珰一样动辄蟒衣斗牛麒麟补子往身上缀。即便如此,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精精神神,和从前还在徐家时大为不同。

“什么风把瑞公公给吹来了?”

“金六叔。”瑞生仍是笑吟吟的一如旧日称呼,见众人都看了过来,他直到金六殷殷勤勤地将他和两个小火者请到了里头,这才开口说道,“昨天抄了那个卫辉知府,各色玩器首饰刚刚造册送到御前,皇上记得平北伯夫人有喜,所以让我拣选了最好的挑一匣子送来。”

金六记起昨天徐勋和沈悦还饶有兴致地去看街头榜文,可自己说起抄家的时候反倒受了训斥,这会儿小皇帝特意让瑞生送了这样的东西过来,他一愣之下便眉开眼笑,忙连连点头道:“这真是少有的恩遇,小的这就去吩咐开中门……”

“哎,别开中门,不是正式的赏赐,不用兴师动众。”

金六这才停住了,想了想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小的听瑞公公的。只是老爷少爷都不在家,小的已经命人禀报进去了,瑞公公若是不介意,便径直去见少奶奶吧。”

瑞生进出徐家也有好几回,但沈悦却还没见过几次,此时微微犹豫便点了点头。果然,不多时,如意就亲自迎了出来,笑称少奶奶行动不便,请他到二门内徐勋的内书房说话。进了二门,刚刚一路跟着的金六便就此止步,瑞生也吩咐两个小火者留在外头,自己取了那个匣子跟着如意进门。如意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瑞生,如今再想想当初徐勋曾经把瑞生留在米行跟她和沈悦作伴那段时日,竟好似没有一丝真实感。

瑞生见如意频频偷瞧,不觉有些莫名其妙:“如意姐姐,莫非我脸上长了什么东西?”

“虽然没长什么东西,可也差不多。”如意被瑞生这一声如意姐姐勾起了旧日情谊来,忍不住放缓了步子问道,“你在宫里还好么?少爷从前一直都待你好,咱们这儿也少有那些勾心斗角,如今进了宫里,那些手段你可应付得下来?”

听如意径直问了这么一句,瑞生愣了一愣,想起从前沈悦教他认字读书时,两人写字写得昏昏欲睡,险些头碰到了一块去,而如意写的那一手字被沈悦讥刺为比芦柴棒还难看的旧事,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直到如意柳眉倒竖瞪了过来,他才敛去了笑容,面色平静地说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话是从前决计不可能从瑞生口中听到的。此时此刻,如意不禁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又端详了人一番,发现瑞生比从前长高了小半个头不说,人也显得沉静了许多,乍一看去,竟是有几分徐勋给人的感觉,不禁又是欣慰,又颇觉得不是滋味。

“小小年纪谁不学,偏学少爷的做派……”

听到这嘀咕,瑞生忍不住愣了一愣,见如意撇下自己有些没好气地径直往前走了,他这才迈开步子追了上去,心里想着宫中的明枪暗箭,一时有些走了神。亏得他在去伺候朱厚照之前,跟着萧敬耳濡目染许久,学会了很多东西,而萧敬那些徒子徒孙亦是各方面关照,张永和谷大用也一直照拂他,小皇帝又爱屋及乌,对他信任得很,否则他年少骤然登高位,早就不知道跌得多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话说得容易,可做起来却异常艰难。

要他真能学到少爷的真髓,那就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内书房门口,一顶肩舆也正好在他们面前落下。下来的沈悦见瑞生忙不迭拜揖,她便回了一个不甚到位的万福,这才笑道:“自打你进宫去,虽也来过两回,可也没什么机会问你两句,难得你今天送上了门来。来,书房里坐吧。”

瑞生跟着进了书房,却还惦记着今日来的正经事,连忙双手递上了手中的首饰匣子:“皇上的原话,这不算赏赐,也不是旨意,就是送给沈家姐姐的,所以不用谢恩。”

沈悦原是要站起身来,听了这话,她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终究是起身接过。她对于这些珠玉之类的玩意,从小就不以为意,可今天既是朱厚照亲自命瑞生送来的,她知道这位小皇帝的做派,索性就当着瑞生的面打开,一一检视了几样,她便拿着一支鎏金的银簪在手中把玩,随即若有所思地又挑出了几样鎏金的首饰,随即让如意收了。

“这些都是干娘能用的,你收起来,到时候孩子满月咱们送过去。”

吩咐了这个,她又在匣子里淘了淘,见一对珍珠耳坠子颇为玲珑可爱,在自己耳垂上比了比,又让如意收到自己的妆奁盒子里去。至于其他那些金凤金孔雀的挑心,芙蓉牡丹式样的分心,亦或是金银掩鬓,以及顶簪步摇之类金玉辉耀的东西,她都没有太大兴致,最后从里头翻出了一枚玉质长命锁,她顿时喜笑颜开了起来。

“这东西倒是应景,留着有用。”

如意知道瑞生不是外人,忍不住轻声说道:“这毕竟是犯官用过的东西,不吉利……”

“什么不吉利,就算以前是犯官的东西,如今皇上送给我的,自然便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就算将来不让孩子戴,也可以留个纪念,叫他知道倘若不守法纪贪得无厌,再大的家底也是一场空,再大的官也是当不长久。”

说到这里,沈悦便合上匣子对瑞生笑道:“你回头禀报皇上,就说拜谢皇上这一番心意,可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否则日后不但我,就连徐勋也该被人说了。皇上在别宫亲手射到的野鸡野兔,随手写的墨宝,亦或是兴之所至自己做的小玩意儿,这些好东西我肯定收,这种金玉首饰还是留着赏身边人吧。”

瑞生虽说接了这趟差事,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此刻沈悦这么说,他立时打定主意回到别宫索性如实禀报。连声答应之后,见沈悦突然饶有兴致地问他在宫中可习惯可安好,他便有些犹豫了起来,含含糊糊应对了一番,最后却被一句话说红了脸。

“听说宫中一直有对食,历代从未严禁,是人之常情。可你自己把握好,只千万别看错了人。”

“我……我没有……”瑞生只觉得后背心直冒汗,慌忙站起身就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眼见瑞生逃也似地走了,沈悦打手势让如意出去送一送,可看着瑞生那单薄的背影,心里却不免有些怅然。别看瑞生看似风光,可人在宫里,徐勋便是再大的权势,终究不可能把手伸到那儿,他小小年纪又是那样憨厚的性子,吃过多少亏才有今天?那个将儿子阉割之后就撒手不管的父亲,真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虽说如意不曾再提此事,可瑞生出二门之际仍有些狼狈。直到金六迎上来一路送他出去,他仍然大为不自然。等出了东角门,他随眼一瞥,却正好发现西角门那边有一人领头停下,身后十几骑人纷纷勒马。那人身披黑色大氅,不是徐勋还有谁?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到这些天心中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张口就叫道:“平北伯!”

这旧日主仆俩如今一个在御前,一个常常行走御前,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称呼上头最错不得。因而,纵使瑞生,如今也不会忘情地叫错称呼。而徐勋只见门房上来牵马,还未得知家中情形,听到唤声,见那边厢金六送了瑞生出来,他便摆了摆手,径直策马往这边行了几步,随即跳下了马来。

“瑞公公怎么来了?”

“皇上吩咐我给平北伯夫人捎些东西。”瑞生见金六知机地退开了些,便打手势吩咐跟着自己的两个小火者也站远些,随即犹豫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近来礼部上奏,自宫求进者极多,这是朝廷严禁,按律本身处死,全家发边远充军,可如今人越来越多,多半是杖责之后遣送回籍,但如此不治根本。若是不想想办法,此等人会越来越多!”

徐勋听瑞生提到自宫一事,颇有些艰涩难以启齿的感觉,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触及心中隐痛。然而他更知道,数目庞大的自宫者中,除了有市井无赖自宫求进的,但也有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将自家子侄阉割之后,希望送进宫找条活路,甚至是因羡如今宦官富贵,希望子侄能走这条路出息的。所以,但使有宦官一日,这条路子就不可能禁绝,甚至哪一朝宦官越是得势,自宫者就越多。

“我听说,还有一个村子,自宫者上百的……”

听到瑞生这句话,徐勋眯了眯眼睛,随即开口说道:“这事情我会请皇上再次下旨严禁,只不过我也不得不事先对你说,此等事是堵不住的。至于原因如何,你也该知道。只是那些宫禁不收的自宫之人,其实是最可怜的,我回头想想办法吧。”

“多谢平北伯!”

瑞生立时长身一揖,待被人扶起的时候,他激荡的心情方才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看了徐勋一眼便告辞离去。而回头看着那一行三人上马离去,徐勋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小家伙,心肠太软!

到了家中,得知小皇帝竟是把此次抄家的一批首饰送到自己家来了,徐勋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听沈悦转述了她让瑞生带回去的话,他若有所思一想,当即含笑点了点头:“娘子想得很周到,这一次不打紧,今后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每次抄家我徐勋都分一杯羹,那时候我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推辞了这个,冲皇上要那些东西,皇上只会觉得对脾胃,下次就不会想着分润这种好处过来了。只不知道,这一趟还有谁和我这般得了这种好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如意的声音:“少爷,内行厂厂督钱宁命人送来帖子,说是今夜旧日府军前卫同僚一并贺他高升,请大人务必赏光。送帖子的人如今还等在门外。”

“哦?”徐勋眉头一挑,想起钱宁上任匆忙,再加上人员尚未齐备就是这么一桩大案子,确实连贺高升都不曾来得及。他微微一思忖,就吩咐把帖子送进来,待取了那大红的洒金请柬在手,见落款门下钱宁百拜,他不禁微微一笑,看清宴客的地方在本司胡同,他就点了点头,“让送帖子的人捎带一句话给他,我必定前去。”

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这是自永乐迁都以来京城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原本只是教坊司在此,但因为教坊司是应奉宫中,等闲人难以一亲芳泽,后来便有教坊司那些年纪大的在家里调教些贫苦人家的女儿,渐渐有了些青楼楚馆,如今纵使此地的酒楼,也常常有些出条子叫上歌舞姬人陪侍,尤其是那些有官身的。这却比光顾青楼楚馆的名声好得多,尤其是手头有些闲钱的官人,大多乐此不疲。

今日府军前卫一众军官贺钱宁高升,便也是同样包下了本司胡同一座酒楼的整座三楼。因钱宁是跟着徐勋的老人了,一放出去就提督内行厂,这等升迁速度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此刻钱宁一到,别人也不管酒菜尚未上齐,徐延彻和齐济良打头先灌了他三杯。直到人连连告饶,这两位豪门公子方才罢了休,可马桥又笑吟吟举着酒杯上了前来。

“老马……老马你可别逗我,这还没开席呢,你真想我醉死不成?”钱宁赶紧举手讨饶,连声说道,“到时候大人到了须不好看,你们好歹给我留点余地!”

“什么不好看,什么余地?”

正喧闹着的一群人见徐勋进了门来,一时四下里鸦雀无声。面对这情景,钱宁如蒙大赦,慌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行礼时,见徐勋一把托起了自己的胳膊,他忙开口说道:“大人千万救我一救,我才到没一刻钟,就被小徐小齐灌成了这样子,待会酒菜齐备,非得醉死不可!”

“哦?”徐勋往众人脸上瞥了一眼,见徐延彻和齐济良大气不敢出一声,他顿时笑了起来,“你升官发财,还不让别人多敬你两杯?别说今晚醉死,就是把你泡在酒缸里,也是大伙儿的一片贺喜之意,你们说是不是?来人,给我挑大碗,我亲自敬咱们的钱大人!”

钱宁不料想徐勋竟然跟着其他人一块起哄,眼见马桥亲自到外头嚷嚷了一声,随即就拿了两个大海碗来,他一时暗自叫苦。可眼看徐勋亲自提着酒瓮上来两边斟满了,又捧起了其中一碗,四下一示意,竟是先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这下子,就算他再头皮发麻,也不得不闭着眼睛一饮而尽,那顺着脖子淌下来的酒液一时就把前襟濡湿了一大片。

徐勋既用如此豪爽之举开了个头,其他人自是一窝蜂涌了上来敬酒。钱宁无法,最后好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每杯喝了一口,这才总算混了过去。等到酒菜正式上桌,已经半是醺醺然的他见一个歌姬抱着琵琶上来弹唱,顿时眯了眯眼睛,脸上浮现出了今天拿着朱厚照赏赐的几样首饰回去之后,何彩莲那惊喜交加的面孔。

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屁话,女人虽说喜欢俊俏男人,可没几个真愿意倒贴的,就算何彩莲爱他模样和神勇,可入他钱门为妾,还不是因为他有护得住她的本事?可说一千道一万,那些好东西也只有到她身上,方才配得起,给他那黄脸婆却是糟蹋了!

“钱大人,钱大人?”

被这么一番呼唤给叫醒,钱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五六桌酒席上,喝趴下的人已经占了一多半,起先那弹唱的歌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而身前那张凑得很近的脸分明是马桥。他揉了揉眼睛,正有些纳闷,却发现马桥指了指临街的凭栏处。他定睛一看,撑着栏杆站在那儿的人,可不是徐勋?

“大人叫我?”

问了这么一句后,见马桥点头,钱宁连忙站起身子,发觉脚下站立不稳,他连忙使劲拍了拍脸颊,随即才迈着尽量沉稳的步子走上前去。待到了徐勋身后看,他正要说话,就听得前头的人开了口。

“执掌内行厂这些天,感觉如何?”

这还是钱宁走马上任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和徐勋说话,电光石火之间,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你倒是会用成语。”徐勋回头一笑,继而看着下头本司胡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他便开口说道,“元辅荐了你,是因为想着你是我的人;刘公公荐了你,也因为你是我的人;至于我荐了你,更因为你是我的人。钱宁,你为人果决智勇双全,我不想你提醒别的。只是身处此位,一言一行可决人生死,你自己好好把握。”

尽管徐勋年岁不到自个一半,但身居高位已久,钱宁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站在面前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发怵。徐勋点透了他心底一直犯狐疑的这一点,随即又让他好好把握,他一闪念间,就连忙一撩袍子要跪下,可紧跟着手一紧,竟是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还来这一套,让人看见还以为你不招我待见!回席上去坐着吧,小徐和小齐打着我的名义,已经出条子去请了这本司胡同最有名的小楼明月来唱一曲。”

钱宁闻言顿时眼睛大亮。要知道这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每条胡同好些院子,可真正有名的头牌却是每个胡同一个。这本司胡同的头牌尚芬芬,人送雅称小楼明月,说的便是那唱腔婉转清越,不同于寻常俗曲。他起头倒是想约了人来,奈何人道是对方早已经有了预约,而且是哪家勋贵。他初掌内厂,不敢太过招摇,于是只得作罢,谁知道竟是那两个小子拉起虎皮做大旗,出条子把人叫了过来。

就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乐声。除却那些酩酊大醉醒都难能的人,其他人多数醉眼蒙眬抬起头来,却只见门帘一打,两个女童延入了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大约双十年华,肤色胜雪,明眸如月,大红罗销金圆领衫子,一色的裙子,红罗抹额,分明是娇艳如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显出了几分恬静,偏那眼神妩媚婉转,让人一见忘俗。她深深道了个万福后,明眸往凭栏处的徐勋和钱宁一扫,随即便和着乐声唱了起来。

“酒杯浓,一葫芦春色醉山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随我奚童,葫芦乾兴不穷。谁与共?一带青山送。乘风列子,列子乘风。”

半曲唱完,她便亲自满斟了一杯,盈盈朝徐勋和钱宁送了过来,仿佛是踌躇该送给谁似的犹豫了半晌,最后却是笑吟吟送到了徐勋面前。徐勋知道这便是尚芬芬了,见钱宁直勾勾地盯着人直瞧,他便信手接了过来,一把塞到了钱宁手中。

“啊?”

“今日你才是上宾,喝了这一杯,且听她下半曲!”

那尚芬芬见徐勋把自己送上的酒转送了钱宁,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失望,但随即便飘然回到了原位,又是轻吟浅唱道:“酒新篘,一葫芦春醉海棠洲,一葫芦未饮香先透。俯仰糟丘,傲人间万户侯。重酣后,梦景皆虚谬。庄周北蝶,蝶化庄周。”

一曲唱完,她这才盈盈拜了下去,口中说道:“闻大人高升之喜,奴奴在此恭贺,愿大人青云直上,扶摇九万里!”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3章 不解风情,难负绝色

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这便是众多男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钱宁如今自忖已经离这一步不远,可是此时见这个在京城声名赫赫的名妓俯伏行礼,他方才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他顺势端起刚刚那一盏酒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把酒盏一扔,这才借着酒意把人一把拉了起来。

尚芬芬的皓腕一入手,他就只觉得柔弱无骨,等人起身之后,离着那张勾魂夺魄似的精致小脸不过咫尺,那眉眼红唇就在眼前,更是勾起了他那种一亲芳泽的冲动。好容易他才用绝大毅力松开了手,可那种滑腻馨香却仍萦绕不去。

“好,好,承你吉言!”

钱宁本待要赏,可手探入怀中,这才想起几件首饰已经全都给了何彩莲。往日只觉得自己得胜归来后娶的这个女人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尤物,可是和如今这尚芬芬一颦一笑的风情相比,那却是什么都算不上。想着想着,他一摸腰间还挂着一柄匕首,顿时鬼使神差地解下递了过去:“曲好歌好人更好,我是个武夫,索性就赏了你这个!”

尚芬芬的两个侍女见钱宁信手递过来的竟然是一把鞘子黑黝黝的匕首,不禁都愣住了,随即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几许鄙夷。而尚芬芬却笑着双手接过,再次盈盈拜谢。待起身时,她有意往徐勋那儿瞥了一眼,见人斜倚着栏杆,漫不经心似的看着街上灯火,仿佛对自己毫不在意,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又露出了一个笑容。

“早闻平北伯麾下皆是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奴奴刚刚唱的是卢书斋的一支小令殿前欢,今日见诸位雄壮,便再唱一曲,以敬各位英雄。”

徐勋如今虽位高权重,可整日里忙碌的时候居多,空闲的时候少,陪老父妻子的时间都只恨调匀不过来,婚后去了一次江南还没时间度蜜月,撇下父亲妻子单独赶回京城,什么秦淮风月淮扬歌舞都不及去看。而京城这些有名的风月之所,他也几乎从来没光顾过。刚刚尚芬芬敬酒给他,而不是今日理当做主位的钱宁,他就有几分狐疑,此时此刻听说她又要一曲敬英雄,他终于忍不住转过了头来。

且看这勾栏之中有名的头面人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勾得徐勋转头,尚芬芬这才得意地一笑,却是也不叫外头重起曲调,就这么张口清唱了起来。只和先头那闲适的声音不同,虽是依旧一如刚刚的婉转,却多了几分金石铿锵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