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起初听着还好,可见这和尚越说越离谱,他的嘴角自是抽搐了两下,直到屋子里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没好气的喝骂。

“吹什么吹,人家平北伯再过几个月,也能多一男半女!人家郎才女貌,可不比咱们两个勉强凑合的强?我看这小子只有一点像你,头上光溜溜的!”

听李庆娘中气如此之足,丝毫不像是才刚生产亏虚过身子的,徐勋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慧通平日在外凶悍,可在家里是被李庆娘降伏惯了的,因而也不敢辩解,灰溜溜地赶紧抱着孩子招呼徐勋去了外头花厅坐。见徐勋要接过孩子瞧看,他连忙递了过去,又絮絮叨叨地说这孩子降生得比预料早些,自己连名字都没想好,最后方才说道:“要不,平北伯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这起名字的事情我怎么能越俎代庖!”徐勋先是婉言辞了,随即却又笑道,“与其求我,不如找我爹。你们几十年的老交情,他老人家想必很乐意当这么个角色。回头让他认了你家小子当干儿子,咱们两家走动起来也就方便些。”

“嘿,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慧通一拍大腿连声叫好,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似笑非笑地试探道,“我都忘了,徐八……咳,你家老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这次回南京在母亲坟前,爹已经说过了,他这辈子不想另外找人了。”徐勋这才敛去了面上笑容,怅然说道,“他说纵使再有了儿子,也和母亲没了关联,即便要上香祭拜,有我和悦儿就足够了,何苦为了那么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子嗣,坏了他如今安安定定的日子。”

“他才是真豁达。”

这虽说是一个别人很难相信的选择,但慧通和徐良相交几十年,倒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反觉得日后少了些麻烦。直到徐勋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方才赶紧上前接过了,又抱到外头高声叫了乳娘来。等儿子被迅速抱走,那洪亮的啼哭声渐渐远了,最后完全消失,回转来的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有儿子是好,可这闹腾真正吃不消。”

言不由衷地抱怨了两句,他便换上了一脸的正色:“对了,你让我去查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可未必有结果。不止是这个,算上从前的,现如今积攒在手里的悬案已经有很不少了,单单那个江山飞,指使他的人物就是一个谜。后头他对你不利,还能说是焦芳亦或是刘瑾,可前头那一回恐吓徐经行刺张彩,要说是闵珪,这却可能性不大。还有那寿宁侯大小姐的案子,也是一路查,所有相关人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料想十有八九是被灭了口。再有则是再前头的郑旺妖言案,顺理成章得让人不敢相信。”

“你说得没错,就仿佛是有人料敌机先,每一步都走在了前头。最棘手的是人在暗我们在明,所以哪怕如今你在西厂,锦衣卫北镇抚司我亦能指使得动,可有些事情却仿佛就查不到底。看似这些事情咱们还没吃过亏,可若是等到真正吃亏就来不及了。”

徐勋尽管赌性深重,可最不喜欢的就是事情脱离掌控——尤其是一整条线上的事情老是在脱离掌控。他在心里暗暗计算着自己印象中正德一朝的种种事变,陡然想起那一桩震惊天下的事,最后突然开口说道:“这样,这条线上你且让人去查,不过只要按部就班,无需投入太多。但你给我抽调一批精干的人来,去查一查江西的宁王。”

“宁王?”

慧通闻言一下子愣住了,重复了一句方才问道:“宁藩虽说在民间恶评不少,但比起那些行事更张扬跋扈的藩王来,也谈不上有多显眼,你怎么会惦记上了他?”

“没什么别的,只是从林尚书张尚书那里听到了一些传闻。”

徐勋直接把林瀚张敷华拎出来当了挡箭牌。毕竟,南都四君子之中如今丁忧在家的林俊就是和宁王颇有龃龉。见慧通恍然大悟,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就又开口说道:“另外,你派几个你身边最可靠的人,去查一查徐边。虽则是大海捞针,但一个毁了面目的人应该目标极大,说不定能查出些线索来。”

“啊?”慧通未料想徐勋突然想起了生父,这一惊竟比徐勋让他去查宁王更大些,犹豫片刻他方才开口说道,“是要查他的下落,还是查……”

“查他这些年究竟在何处,在做些什么,如今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徐勋想起徐良那时候说,徐边道是不想连累儿子亲族,这才想让所有人都当做是他死了,又说在什么一条道上不能回头,甚至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了相应打算,他只觉得生父如此心思不可测。而其人两次出现,一是在沈悦面前,二是在徐良面前,偏偏自己这个“亲生儿子”避而不见,实在是让人怎么想怎么疑惑。因而,见慧通越发纳闷,他想想对方和徐良相交半生,李庆娘又是沈悦的干娘,他索性和盘托出,果然听得这昔日和尚又惊又怒。

“此人……此人好深的心计,竟然早在十几年前就伏下了这样的招数!”

慧通从前还觉得徐勋妖孽,眼下听到徐边亦是如此一个算计长远的人物,顿时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徐勋能有今天真就不奇怪了。无论是为了徐良着想,还是为了如今自己这一大片人着想,他都不会放任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存在,因而立时满口答应了下来。等到留徐勋又坐了一会儿,将人送到门口,他已经是暗自下了决心。

徐勋虽说一口一个徐边,分明父子情义已断,可终究血缘还在。若是那徐边这些年安分守己便罢了,可要真让他查出此人正在捣什么鬼,那就怨不得他先下手为强了!顶多事后死死捂住不让人得知,免得此事对如今已经情同父子的徐良和徐勋有什么影响。

在钟家这么一耽搁,徐勋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了。得知他是去看了慧通刚得的儿子,徐良和沈悦自然忙不迭连声问孩子如何母亲如何,徐勋一说孩子长得壮实喜人,但没见着李庆娘,沈悦立时郁闷了起来:“都是那个死和尚,要不是他拐走了干娘,干娘嫁到别人家我还能名正言顺上门探望,现如今可好,我连去都不能去!”

“以后别叫死和尚了,他好歹娶了你干娘,你就算不叫一声干爹,也好歹得客气些!”徐勋笑着打趣了一句,见沈悦一时哑然,他便扭头对徐良说道,“对了,爹,我可给你揽了一桩好差事,和尚骤然得子,也不知道该起个什么名字好,你就帮他琢磨琢磨。等起好了名字,让他家小子名正言顺拜了你当干爹,日后咱们走动就容易了。”

“啊?”徐良刚刚出了一阵子神,乍然听到这话,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说的是,他当初根本没想着这辈子会有儿女,如今既然有了,凭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他怎么也得认我一个干爹……等等,勋儿你如今秩位不比从前,若你去认了干儿子还便宜,我出面的话,别人恐怕会说闲话。”

“没事,我认干儿子,别人还有可能说是我有意笼络西厂的人,可爹你去认干儿子,别人顶多认为你老人家是一时起意,没想到无心之举给我找了个长辈来,反而不会有那么多麻烦。顶多我在谷大用面前抱怨你老多事罢了,其他闲话理他作甚!”

儿子这么说,徐良自然放心了下来,而沈悦更是眉开眼笑。夜间夫妻两个共枕而眠的时候,她摩挲着如今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咱们的孩子真真可怜,还没出世呢,就多了个只比他大几个月的长辈……徐勋,干娘那时候嫁人咱们不在,满月礼我们可一定要一块去,我之前和九娘商量过,最后定下了给他家孩子送一件百衲衣,还有一双鞋袜,那些金玉等等都不送。”

“这些东西好是好,可只有一个月工夫,你能做得出来?别忘了你如今也快当娘的人了。”

“让如意帮我一起做嘛!”沈悦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见徐勋窃笑不已,她不由得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这才凶巴巴地说道,“我如今针线活可比从前大有长进了,再说了,我嫁给你的时候,那些嫁衣还不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是是,娘子大人如今手艺颇精,未知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两件衣裳或者两双鞋子?”

见小丫头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徐勋不禁哈哈大笑,把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那面颊,他便亲昵地说道:“不用急,你家夫君有的是时间等,就是十年八年后穿上也不打紧!”

“徐勋!”

听到里头那嗔怒的嚷嚷,本来头一点一点已经差不多睡着了的如意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待听到里头又传来了徐勋那明显有异的赔罪,她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翻了一个身朝着里头墙壁又闭上了眼睛,可心里头却仿佛有小鹿乱撞一般。

小姐嫁了人,连李妈妈也有了归宿,她是不是也应该……呸呸呸,她要是也走了,小姐身边岂不是没了人?兴安伯府这些丫头看似老实本分,可就算姑爷是天底下少有不偷腥的猫,可架不住人惦记,小姐这一有身子,她得先死死看着这些人才好!

尽管大清早不用站班常朝,但朔望日的大朝会,尽管徐勋多半以操练繁忙为由避开,但也偶尔会去露个脸。翌日九月初一,因之前朱厚照命人嘱咐过他务必上朝,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便早早起身,把要跟着起来的沈悦硬按着躺下了,急匆匆梳洗过后就去了徐良那儿,父子俩一块用了早饭便并肩出了门。等到了长安右门,早已有不少要上朝的武官等候在了那里。

九月的清晨已经很有些凉意,除却那些家境宽裕的勋贵和高官之外,大多数的世袭武官都是靠那些禄米过日子,一个个跺脚的跺脚抱怨的抱怨,只不敢太高声罢了。因而,当远远看见两盏灯笼过来,众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如今不比唐宋年间,大臣之中上朝能提着灯笼的,也就是内阁部院,大九卿小九卿之类的大佬,武官之中则是那些得宠的公侯伯,连等闲都督都不能提灯笼。不过当今皇上知道养尊处优的公侯伯都不愿意没事上朝当磕头虫,所以鸿胪寺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处置逃避上朝的人,如英国公定国公等等,都借着在军营提督面也不露,如徐勋这样的宠臣也是如此,今天这是谁来了?

“是平北伯和兴安伯!”

这父子两位伯爵是整个京城头一份,最最好认,因而倏忽间那些武官便有不少簇拥了上来,争先恐后报着自家的名字和军职。有的嚷嚷我是旗手卫指挥佥事,有的喊叫我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有的说我是金吾右卫指挥使……乍一听仿佛都是多大的官。可大明朝已经一百多年了,遗留下来多少军官恐怕只有兵部才记得清,多数都只是挂名吃俸禄。面对这些过分热情的武官,徐勋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左右官厅中的名额至今未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瞧中了里头的缺额。若非他对英定二公全都言明,若要托人情,这府军前卫的军职他可以做主,但进去就得和神英的儿子神周一样操练,而要进左右官厅,则只有凭真本事一条路,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塞私人进来。因此,这会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四下里竟诡异得安静了下来。

见自己儿子如今已有了如此威势,徐良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不以为意地隐在了儿子身后的阴影中。下一刻,他就听见徐勋说了话。

“我难得上朝,遇见诸位也是有缘。若是对左右官厅有意的,西山军营那边的大门一直都敞开着,大家大可去试一试,优胜劣汰的标准放在那里,谁都不能徇私枉法。”

在场的这些武官大多数都是靠着祖上余荫,哪有多少人有真本事,闻言讪讪然的不少,暗自嘀咕的更多,可也有几个此前是心里没底,这会儿终于打定主意回头去试一试。就这么耽搁了不一会儿,长安右门就开了,一众人慌忙跟着徐勋和徐良手中灯笼的光芒进门,待一路行了许久到午门前,早有人在直房前头请徐勋和徐良入内。父子俩进去坐下不一会儿,后头就有人进了屋子来。

“哟,是兴安伯和世贞贤侄?”

英国公张懋是最最自来熟的性子,进屋一认出人,他就笑开了,“我还道是皇上怎么想起我这老骨头了,非得要上这朔日大朝不可,敢情是你二位也一块来了。”

“不止他们,还有我。”

说话间进来的是定国公徐光祚,笑呵呵和三人见过礼,听徐勋说泾阳伯神英依旧留在西山军营,他眼睛微微一闪,随即便笑容可掬地和众人说起了闲话。瞅了个空子,他却挨着徐勋低声说道:“徐老弟,我听说,今日大朝要颁布几条新政令,是刘公公向皇上倡导的?”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8章 借刀杀人最上,英雄所见略同

“定国公好快的耳报神啊!”

张永如今虽是一门心思泡在军营里,但宫中那一头晚上必不辞辛苦回去的,更何况谷大用这个西厂提督鲜少在灵济胡同西厂呆着,多数都是在宫中御马监转悠。他又不管军,御马监太监苗逵对他自是没什么提防,再加上谷大用看似憨厚,这两个倒是热络了起来。于是,宫中但有风吹草动,徐勋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次也不例外。

此刻见徐勋这么笑吟吟的,定国公徐光祚摸不准他的态度,反倒有些踌躇了起来。两家是因为王世坤而拉近的交情,后来徐延彻入了府军前卫,这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他更是知道,此番小皇帝能成功把刘健谢迁等老臣都赶出了宫去,他那次子徐延彻功劳不小,否则这一回皇帝收十二团营精锐建左右官厅,徐延彻这小小年纪能够当上佐击将军?

因而,徐勋固然高深莫测,他却不会就此罢休,而是又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徐老弟,你多少给我透个底!听说这一次从减免赋税到清理府库积欠,林林总总听说有几十条,其中总不会没有牵涉军中的。而且,若是给刘公公就此树立起威望来……”

徐延彻就此打住没说下去,而徐勋面对这位定国公闪烁的眼神,心里自是明镜似的透亮。现如今的朝堂,一大批弘治年间的内阁部院大臣纷纷黯然辞去,取而代之的是年纪资历均无不如,却一直都没能跻身最高位的一批老臣,如林瀚张敷华等南都官员,如屠勋顾佐等熬了多年的老侍郎,还有刚刚起用不久就入阁的王鏊,一举夺下内阁次辅的焦芳,兵部尚书的刘宇……总而言之,格局清清楚楚——居中的李东阳一派,还有则是他和刘瑾。

“定国公不必担心。京营和十二团营重地,总有变迁,也得缓缓图之,不会这么快。再说,我爹不是还在京营?”

定国公徐光祚怕刘瑾出幺蛾子是一点,更怕的是徐勋和神英借着左右官厅,真正把那么一批精锐独立出去。如今听徐勋说出了缓缓图之四个字,他眼睛一亮,立时松了一口气,当即笑眯眯再不言语了。就这么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好些勋贵进了门来。发现鲜少上朝的徐勋和徐良居然都在,不少人都有些愕然,消息灵通的不免窃窃私语了起来。

没坐上多久,朝鼓便敲了起来。原本在直房中坐等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出去,恰好那边文官直房里头,也有一些人鱼贯出来。徐勋和林瀚张敷华等打了个照面,彼此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倒是和屠勋打了个招呼,这一举动立时引来了不少人注意。而落在最后的礼部尚书张升虽是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却暮气沉沉,哪有当年状元尚书的风采。

随着午门大开,一应官员纷纷按照此前的序班一一站了,待静鞭鸣响,方才依次入午门过金水桥,最后在丹墀两边肃立。因武官序班素来以公侯伯勋贵列众都督上,徐勋父子站立的位子颇为靠前,然而前头还有两位国公和不少侯爵,距离文班之中的那些尚书就有些距离了。当远远銮驾过来之后,文武大臣便纷纷跪了下去。

虽说一个月总共就朔望日两次大朝,但对于素来不喜拘束的朱厚照来说,单单这两次就已经够麻烦了。一身衮冕的他不自在地轻轻拽了拽脖子上的系带,待升座之后,见一大堆人俯伏叩首,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好容易捱到这些礼仪全都过去,他便朝刘瑾摆了摆手。

既然有文华殿便朝议政,现如今每朝奏五件事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废了,再加上大朝原本就是官员引见亦或是陛辞的礼仪性场合,这天自然首先是不少离京赴任官员陛辞,然后又是不少新进京官的引见。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礼部尚书张升的致仕。尽管张升尚属年轻力壮,可谁都知道,他从前和韩文一块伏阙上书的由子还在,如今黯然求退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当下一刻公布从此前廷推名单上皇帝钦点的新尚书人选时,若不是鸿胪寺官员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等待纠仪,四下里的文官们几乎就要惊叹议论了起来。

以国子监祭酒兼礼部左侍郎谢铎为礼部尚书!

谁都知道,谢铎之所以兼礼部左侍郎衔,是因为此人资历极老,先帝为了以示尊重大儒之故,这才在祭酒之外让人兼任侍郎,其实并不管部务。此前谢铎还在弘文阁挂职,这会儿突然就成了礼部正堂,这简直是太出乎意料了!

徐良还记得当初儿子封爵的时候,谢铎曾经亲自登门道贺,这会儿忍不住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儿子神态自若,显见是早就知道的,他忍不住暗叹了一声。而武官之中居首的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徐光祚则不露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无不是骇然。

侍立在朱厚照身侧的刘瑾借着站得高看得远的优势,将前排文武大臣的眼神表情尽收眼底,心底虽有些恼火,但更多的却是得意。当这些人事任免一桩桩公诸于众,紧跟着那司礼监文书则是捧了一卷厚厚的卷轴出来,道是新行八法的时候,他便眯起了眼睛。

争赢了位子不是本事,让俺的政令通行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俺的手段,那才是本事!

“其一,吏部考察京官不必定时……”

“其三,闻天下盐课多年账目混乱,诏都察院监察御史乔岱等往核两浙盐课……”

“其五,各地边储粮备常有亏空,主官交接不事清欠,以至于积欠日多,赈济不足,诏今后若有查证,以历任主官追赔……”

站在下头的徐勋尽管早得了张永谷大用的消息,可一条条听下来仍然吃惊不小。他从前觉得后世雍正那三项大政已经够得罪人够铁腕了,谁曾想刘瑾这一个太监,所行政令竟然和那手段差不多激进,细细思来竟能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见身边不少人都在偷眼看他,他便垂下眼睑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里却飞速盘算了起来。

改革也好变法也好,从来都是没下场的事,有刘瑾挑去这得罪人的勾当也好!弘治年间的官场看似清流当道,但贪官何尝少过,该让这些人吃些苦头了。再比如这考察京官……不如设法让人把张居正那赫赫有名的考成法给刘瑾建议了上去。只是,要把这步调控制好,不能激起大乱,不能由得刘瑾一味蛮干。

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晚了些,但第一次就提出了十三条各项新制,震慑住了文武百官,刘瑾自然很是志得意满。他目视焦芳,想到此前自己和张文冕捣鼓着拿出去的东西被焦芳删删改改拿掉好几条,最终只剩下这么一些,就连一贯和焦芳不怎么对付的刘宇也大为赞同,结果在李东阳那儿果然是一次通过,他对这老家伙总算是满意了些。

今日大朝原就是为了宣布这些政令,因而见这些事完了,朱厚照自是以目示意退朝,可回銮之际,他又招来瑞生,吩咐把徐勋叫进来。这边厢皇帝銮驾一退,文武官员从金水桥鱼贯退出午门。这从宫城到了外皇城,虽则仍然不能高声喧哗,可官员们少不得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矛头全都集中在了刚刚的新政上。然而,李东阳焦芳王鏊全都回了内阁直房,于是部院七卿立时成了焦点,可面对种种询问,七卿之首吏部尚书林瀚都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政出于上,我等事先都没听到消息。”

“这……林尚书,这些新政令对官员实在是过于苛刻,若真的这么实行下去,要出大乱子的啊!”

林瀚和张敷华对视一眼,随即沉声说道:“政令未行,诸位先不要杞人忧天。况且既然是内阁行文下达的旨意,料想内阁三位阁老必有思量。政令施行还得看人,譬如吏部考察便是如此,若诸位信不过我林亨大,那便是两回事了。”

一听这话,不少人方才安心了些,那些平素官声不错的固然是额手称庆掌管吏部天官的乃是素有清名的林瀚,可那些往日京察就常常出岔子的就没那么侥幸了。有的思量着去走门路,有的琢磨是否调了外任,当然更有人瞅准了此次新政的空子,暗想这么多的变化,刘瑾那边必然需要人手,是不是该投靠过去。

而等到出了长安左门,见官员们多半各自回衙,林瀚方才停步对张敷华说:“其他的也就罢了,这追索积欠实在是太狠。我大明官员素来俸禄微薄,不少人清贫度日,若是就此背上这样的包袱,也不知道有多少家会有破家灭门之祸,兴许逼死人也未必可知!”

“你说得不错……其他的暂且不论,这一条怎会这般轻易地通过,也不知道李西涯是怎么想的!”

而徐勋一下朝就被瑞生叫住,便请父亲徐良先出了宫。得知小皇帝并不在文华殿,而是吩咐他径直去西苑,他便点了点头,尚未出西华门就听到后头有人唤他。一回头见是李东阳,徐勋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随即便笑了起来。

“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李东阳哪里会不知道徐勋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可这会儿他也没工夫理论这个,沉声说道:“平北伯说笑了,皇上刚刚让内侍传话,让我去西苑凝翠亭议事。”

说到凝翠亭三个字的时候,李东阳分外不自然。须知当初刘健谢迁尚且在位的时候,他们三个全都因小皇帝长时间泡在西苑而劝谏过,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根本不愿意踏进那个地方。此时此刻,他轻咳一声就快速跳过了这个话题,见徐勋笑着侧身让了他先行,等到出了西华门四下人渐少,而瑞生已是知机地去缠住了那个司礼监文书官,他便低声说道:“平北伯,今次那些新政令,追索积欠之条,还请务必设法,否则天下清贫官员无以存身。”

徐勋闻言一愣,见李东阳面色自然目视前方,如不是刚刚那话做不得假,他几乎得要怀疑此话不是李东阳对自己说的。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然失笑道:“元辅若要劝谏,此前这些政令若不通过内阁,无以明发天下,你何以那时候不设法?”

李东阳面色一滞后,随即才面带苦涩地叹道:“王震泽力争不得,险些和刘公公冲突了起来,而焦芳则是一意站在刘公公这一边,我若是再争,只怕王震泽就存身不能了。况且我的话比起你的话来,只怕皇上未必肯听。”

尽管手长,但内阁要地,徐勋并没有贸贸然伸手,此刻听李东阳说王鏊险些和刘瑾冲突,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元辅请托,我原本应该应下的,但此事不比其他,天下各布政司及州县的府库,再加上盐仓,积欠有多少你应该清楚。刘公公只要说,清理这些能够为国库带来多少钱粮,皇上会是怎么个心意就很明显了。不得不说,刘公公这一手极其高明,恰中圣心。”

李东阳也承认这一手极其高明,见徐勋不外乎是说这事情无从设法,他的面色一时极其凝重。然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了没几步,耳边就又传来了徐勋淡淡的声音。

“而且,刘公公这法子固然狠毒,但只要能够加以控制,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元辅刚刚说天底下的官员不少都清贫得很,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料想这样的贪官也很不少。既如此,就把这样的人送到刘公公眼皮子底下让他去杀鸡儆猴。至于其他真正的清官,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能救的,破家总比没命的好。”

李东阳何尝不知道这天底下有各式各样的贪腐官员,然而,纵使他是内阁首辅,也不可能真的下死力去把这些人一个个揪出来,须知一拽一拉就是一条线,他承担不起那个后果。此时徐勋所言,恰是一条狠辣到十分的点子!

清官保命,贪官就让刘瑾杀人!

“可平北伯怎能保证,这些贪官就不能贿赂了刘公公,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元辅说的没错,这时就显出刘公公旁边有人虎视眈眈的好处了。”徐勋侧头对李东阳一笑,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雪白牙齿,“而且,既然抄家的时候同样可以捞到更多好处,何必费神去收那几个不知道多少的贿赂?而且,抄清官所得多,还是抄贪官所得多?”

李东阳一时悚然而惊。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简直奸猾到骨子里去了,他怎么早没看出来?

凝翠亭东面正对着太液池,已经换掉了身上那身累赘衮冕的朱厚照,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临湖的位子上拨弄着那根鱼竿。然而,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运气差,还是鱼儿也畏惧了他的龙威,足足一刻钟那鱼竿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本就没耐性,此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捞起鱼竿往旁边一摔,正要说话的时候,一旁眼尖的刘瑾就开了口。

“皇上,李东阳和徐勋一块来了。”

朱厚照抬头一看,见李东阳面上像挂了霜似的,而徐勋则是满面阳光灿烂的笑容,对比极其强烈,他不禁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道:“看这样子,李东阳和徐勋似乎吵过架了?”

吵架好!恨不得他们俩就此闹翻,他才高兴呢!

刘瑾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这哪能呢,要不是当初徐勋,皇上撵走了刘健谢迁,又怎会单单留下李东阳?”

“那也是因为他比刘健谢迁识趣。”朱厚照却没注意到刘瑾这话里头的乾坤,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李东阳从前教朕也比那两个教得好,这些日子政令下达通畅得多,更何况父皇留给朕三个先生,朕怎么也得留一个下来意思意思。徐勋那是管闲事,李东阳感激他才怪了,上次徐勋难得上他家里去,结果虎着脸出来,听说他一走李东阳就砸了个杯子。”

这种夸张的说法刘瑾也听说过,此刻听朱厚照如此说,又见那两人进来的样子确实像是闹了别扭,他心里不禁异常高兴,面上却在两人行礼之际退开些许,等朱厚照举手示意赐座,他就抢在小皇帝前头笑道:“元辅和平北伯是一路过来的?”

“正好撞上!”李东阳有些生硬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才仿佛自悔失言似的,欠了欠身对朱厚照说道,“不知道皇上召见微臣有何旨意?”

“没什么旨意,只是刚刚刘瑾对朕说,如今缉事人等,有东厂、西厂和锦衣卫,四下里又是校尉又是番子,路上行人见之惊惶。他说两厂一卫做事有时候未免没有法度,再加上又没人监管,长此以往未免不像。所以么,他建议朕另设一内行厂,钳制东西厂并锦衣卫,免得百姓怨声载道。朕思来想去,就找你们两个一文一武商量商量。”

此话一出,李东阳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他强忍住反驳的冲动,沉声问道:“皇上垂询此事,仓促之间,臣也没有太好的主意。只是,皇上心中可有人选?”

“人选么……”朱厚照斜睨了徐勋一眼,心中冷不丁想起徐勋从前就在自己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过那么一番话,于是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朕本来是有的,只可惜某人曾经对朕说,家有祖训,不事厂卫,所以朕才问你们两个,否则朕这会儿就该直接下旨了。”

李东阳见朱厚照看徐勋的眼神有异,心中已是明白了过来。虽不知道徐勋为何在很久之前就会推辞掌管厂卫这样的实权差事,可现如今他分外希望由徐勋来分管这要命的新内行厂,因而他立时正色道:“皇上若真有此意,平北伯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咳,咳咳!”

徐勋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随即看也不看李东阳便站起身说道:“皇上,微臣家里既有祖训,实在不能违反……”

“知道了知道了,口口声声就是祖训,朕就不信前几任兴安伯能看得这么远,你给朕坐下!”朱厚照气咻咻地一瞪眼,这才看着李东阳说,“你可看到了,这家伙死活不肯担当。刚刚刘瑾也荐了他呢,你们两个都白费心了。”

刘瑾举荐徐勋,虽有试探的成分,但若是假戏真做,那也没什么可惜的。能够把徐勋手里的军权夺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合算买卖,而这内行厂由他建议而起,只要他愿意,也能随时随地找个由头将其中止。虽不知道李东阳举荐徐勋是不是和他一个意思,但这会儿事情既是不成,他便笑着说道:“平北伯既然不肯,不妨咱们三个暗写一个人名下来,由皇上定夺如何?”

此话一出,看了不少小说话本的朱厚照立时想起了那些古人定计的情景,立时大声叫好。而李东阳眼见刘瑾已经吩咐人送了笔墨上来,忍不住斜睨一眼徐勋,见人依旧镇定自若,他不由得暗恼这小子关键时刻反倒撂挑子,等接过纸笔,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记得的仅有几个武官,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来。

不管如何,不能让徐勋真的撒手不管!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李东阳只一沉吟就提起笔来在纸上奋笔疾书了几个字,复又用手遮了,而刘瑾则是写得大大方方,他凑过去一眼就看清了。反倒是徐勋一直没动笔,见其他两人都写完了,他才拾起笔来随手写了几个字。此时此刻,朱厚照立时催促道:“既然都写了,赶紧拿出来给朕瞧!”

随着三张纸同时呈递到了御前,朱厚照逐一看下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古怪。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刘瑾徐勋和李东阳,突然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三个莫非是商量好的?”

徐勋心中一动,见刘瑾脸上错愕一扫而过,随即笑看着自己,反倒是李东阳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这话可说差了,臣和元辅一路过来,又不知道皇上会垂询何事,哪里有本事及早做好准备?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英雄所见略同,大伙既然都写了这人的名字,足可见此人能够胜任。”

朱厚照也就是诈一诈,见徐勋如此解释,他方才意兴阑珊地一摆手道:“行了,就你大道理多……瑞生,去召钱宁!”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9章 心有灵犀谏君王,恩威并用议剿匪

自打上一次去探望受伤的徐勋,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之后,钱宁便一直在关注着锦衣卫的动向。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叶广虽说仍是大多数日子在家养病,可也偶尔到衙治事,据太医院的太医那儿透出来的音信,病情已经颇有好转。即便他对那个位子再垂涎欲滴,却也不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玩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只能变着法子操练自己麾下那些府军前卫的带刀舍人,希望能多引朱厚照前来。

然而,朱厚照固然对他的弓马骑射赞不绝口,对他带兵操练也颇为赏识,西苑没少来,可却从未动过要升迁他的意思,他只能自己在那干着急。这一天,当瑞生亲自到了内校场,招手叫他过去说是小皇帝在凝翠亭召见,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钱宁对付这些宦官已经是极有经验的了,当即赔笑问道:“瑞公公,是皇上召见我一个,还是另外有旁人?”

“内阁首辅李先生,还有刘公公和平北伯都在。”瑞生如今不比从前,说话已经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见钱宁闻言面色一变,眼神也闪烁了起来,他便笑眯眯地说,“总而言之,你就别瞎猜了,我可以提早给你透个信,是好事。”

尽管瑞生说是好事,可钱宁如今万事都往最坏的方向考虑。若只有徐勋也就罢了,这好事保管能落实,可刘瑾也杵在那儿,上一回人家就挑唆过他可以向皇帝举荐他掌管锦衣卫,万一让徐勋误会他背主另投,这麻烦可就大发了。更何况还有李东阳那个内阁首辅在,这些老大人们素来视他们这样的人为佞幸,怎会有好事轮到他头上?

因而,等到了凝翠亭中,见朱厚照大剌剌的居中而坐,刘瑾侍立在侧,李东阳赐了锦墩坐在那儿,徐勋则是正在临湖的那个小平台上摆弄钓竿,他越发闹不清楚此时的情形,跪下磕头之后就提起了十万分精神。

“钱宁,你这左右开弓的本事素来少有,朕一直都想提拔提拔你,可都没找到太好的机会。”朱厚照说话素来不喜欢兜来转去,这会儿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正好刘瑾提议设内行厂,约束东西厂和锦衣卫缇骑,结果李先生和刘瑾徐勋三个人,异口同声都建议由你掌管。虽说缉事厂素来是内臣提督,可朕一向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便召了你来。”

此时此刻,钱宁竟是一下子懵了。所谓的提拔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可如今天上砸下来的竟是一块最大的馅饼。与其等叶广那老不死的就此撒手抑或致仕退休,眼下这一个新衙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然而,片刻的狂喜过后,他便陡然想到自己这一回是一口气得到了李东阳徐勋和刘瑾三个人的举荐,也就是文官武臣和中官这三方面的势力,居然都觉得自己合适,他不由生出了一丝惶恐来。

“皇上,臣蒙平北伯简拔入府军前卫,虽侥幸立有微功,但骤然担此重任……”

不等钱宁说完,朱厚照就不耐烦地打断:“这又不是朝堂奏对,一道任命要三任三辞,朕眼下只问你,可有信心有能耐把此事做好!要是能,朕立刻就委了你,要是不能,你也别啰嗦了,朕另寻高明!”

尽管闹不清为何自己会得了三方举荐,但钱宁倏忽间就醒悟了过来,绝对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倏忽间就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既是如此看重微臣,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会把皇上交待的事情办好!”

“很好,很好!”朱厚照高兴地站起身来,冲着刘瑾努了努嘴道,“这事情是你建议的,得,你把钱宁带下去,该配的人给他配上,横竖他原本就有西苑的通行腰牌,再给他北安门的通行腰牌,有什么事径直可以禀奏于你,安排好了再到朕面前来说。”

眼看刘瑾笑眯眯地带着钱宁退下了,李东阳想到刚刚钱宁乍然得闻任命时那股狂喜,再想想刘瑾的志得意满,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后悔来——虽则是钱宁此前军功实打实,又是徐勋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弓马功夫都是上乘,小皇帝在西苑期间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如此功利心重,若万一给刘瑾拉拢了过去……

“皇上特意留着元辅和我,莫非是还有什么大事?”

李东阳正想着,耳畔便传来了一个声音。抬头见是徐勋已经回到了亭中,手里还提着一尾正活蹦乱跳的鱼,他不禁微微一愣。然而,朱厚照一看到那尾鱼,却是高兴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声问道:“朕之前在那儿坐了那么久,什么鱼都不咬钩,你才坐这么一会儿鱼就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徐勋笑眯眯地说了这一句,见李东阳若有所思蹙了蹙眉,他才对有些恼上来的朱厚照说道,“这会儿太阳已经上来了,皇上刚刚钓鱼必定一会站着一会坐下急躁得很,是鱼儿都给惊走了,再加上这一身金线绣的衣裳那么显眼,鱼儿怎敢咬钩?若是不然,太液池的鱼平时也没别人敢钓,看到鱼饵只会上来疯抢,怎会不咬钩?”

朱厚照这才释然,没好气地坐下之后,吩咐瑞生让人把鱼送御膳房,中午要吃鱼羹,他这才咳嗽了一声说道:“朕找你们两个过来,是另外有事商议。朕听说这些日子塞外鞑子连番征战不休,而九边多番整饬,已经颇有成效,新造了不少墩台等等。朕想仿效太宗宣宗,年底带军出去巡边一回,你们觉得怎样?”

此话一出,别说李东阳惊得魂都没了,徐勋也觉得头皮发麻。然而,他也来不及去想这是否刘瑾出的主意,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皇上不可。”

朱厚照没想到李东阳都没反对,徐勋这素来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心腹臣子就先反对了,顿时沉下了脸。见小皇帝这般表情,徐勋定了定神,却不慌不忙开口说道:“皇上,且不说巡边之前先要整肃军马,这一切安排妥当,至少得一两个月,而且秋高马肥之际,本就是鞑虏为了过冬而屯粮的时节,这进犯九边的可能性就比平时高得多。这时节是九边最忙碌最紧张的时刻,若是皇上此刻带兵巡边,他们要迎来送往,万一分心以至于放进了鞑子,那则如何?”

见朱厚照一下子怔住了,随即皱眉沉吟了起来,徐勋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者,皇上尚在先帝孝期,之前为了大孝,一力把大婚推到明年,如今若是带兵巡边,有违为人子女守孝的准则。”

最后一句直接说到李东阳心坎里去了,见朱厚照明显踌躇了起来,他也附和着开口说道:“皇上锐意进取,仿效太宗宣宗皇帝,这份心意固然好,只是如今登基未久,天下民心仍有浮动,乍然离京万万不可,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照想起从前还和徐勋说过,他日君临天下,必定要一览天下河山,此时只觉得满心兴头都没了。他也懒得再说话,径直摆了摆手。这时候,李东阳瞥了一眼徐勋,索性就告退离去,而徐勋则是杵在朱厚照身边,一丁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赖着不走干嘛,朕才开口就被你一条条大道理堵了回来!朕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对于这些大道理侃侃而谈起来,就连那些老大人都比不上!”

“皇上别生气,其实刚刚那些理由都是糊弄元辅的。”

徐勋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见小皇帝果然一下子抬起头盯着他,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最要紧的是,帝嗣未明带兵巡边,朝中上下难免心里没底。您要是有十个八个儿子留在京城,臣肯定第一个跟着您走。”

“你……”

朱厚照想起徐勋明年就能抱儿女了,这下子顿时气结,指着徐勋的鼻子就说道:“你这算什么理由,照你这么说,朕一天没儿子,岂不是一天连皇城都迈不出去?”

“皇上先别动怒,能否先告诉微臣,是谁建议的您巡边?”

瑞生这会儿已经将周遭所有内侍都带得远远的,因而,徐勋自然问得直截了当。朱厚照原本并不想说,见徐勋只盯着自己不放,他不禁气呼呼地说道:“没有谁建议,是朕做梦梦见父皇,父皇说希望朕建立不逊于历代祖宗的功业,所以朕才打算先去看看九边是什么情形,结果你就给朕泼这么一盆冷水!”

“皇上这话可对刘公公提过?”见朱厚照摇头,徐勋便笑道,“若是皇上对刘公公说,只怕刘公公第一件事就是磕头劝谏,决计没有第二种可能。而且,臣只是说皇上今年不能去,又不是说日后不能去。如今已经九月,到了十月,北边滴水成冰,在这京城都尚且难以在屋外停留,更何况这九边沿线?走在外头,不说人,就连骡马也常常受不了天寒地冻……”

朱厚照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朕不摆排场,少带几个人不就得了,那样十天后就能出发,转个把月就回来,那时候天气还没那么凉。”

“皇上,一国天子出行,纵使人少也至少得五千扈从,而这些人的随军饮食等等,全都得事先备办,万一被什么事故堵在了路上,那时候如何是好?而且,皇上是愿意如今就这么随随便便领一群不上阵的兵走马观花看一看,还是愿意异日领着雄兵,看大军塞外厮杀?”

“这个……”

“皇上,您要说服群臣,说服太后让您出京,这功夫大了。与其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走这么一趟,让人在背后指摘,异日再想出去却难能,还不如等做好十全准备再行巡边之举。其一,练好兵;其二,朝政清明,您不在朝也能政令通畅;其三,近畿的匪患至少得全部消弭下去;而其四也是最要紧的,您得首先大婚,有个继承了您聪颖机敏的小太子坐镇朝中才行。”

朱厚照听着听着,虽觉得有道理,可仍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朕还得在宫里窝多少年啊!”

历史上大明朝前前后后那么多皇帝,除却当年的永乐皇帝之外,就只有宣宗登基之后曾经率军巡边,英宗曾经率军亲征以至于有土木堡之变,接着就是武宗朱厚照三番两次往外跑,又是带兵打仗又是南巡江南,其他皇帝都一步不曾离开过京城。此时此刻,徐勋再一次确定,朱厚照的本性就是不肯憋在皇宫里的,因而只能再次循循善诱。直到刘瑾回来,他才把这个艰难的接力棒直接塞给了刘瑾。

果然,老太监完全没料到这一遭,等醒悟过来之后,立刻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谏了起来,甚至还搬出了一个最直接的理由——想当初王振跟着英宗亲征,京城那些他亲近的太监可是都被那些大臣们一股脑儿杀干净了!直到这时候,朱厚照那一时起意的兴头方才被压了下来。

“早知道如此,朕还不如先大婚呢!”

等到徐勋出宫,便是刘瑾亲自送的。心有余悸的他从徐勋口中听到之前劝阻的经过,一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声说道:“亏你亏你,若真的是让皇上就这么做了,俺可真的是要棘手了。如今咱们立足未稳,皇上又没个后嗣,这要是有什么万一,别人可以名正言顺把所有罪过都推在咱们头上,咱们就直接找条绳子上吊得了。那些大臣无所谓,轻飘飘劝两句,或者闹大一些激怒了皇上一意孤行,等出了事之后,他们反而巴不得!皇上登基以来万事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非议!”

自从刘健谢迁下台,韩文致仕,刘瑾和徐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剖心置腹地说过话。毕竟,两人如今看似声势大涨,但相比根深蒂固的文官们,仍然立足未稳,靠的是天子圣眷。因而,徐勋便笑道:“所以,遇到这种事情,咱们自然该同心协力。皇上虽是说因梦到先帝,这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可老刘你在宫里也请留心留心,万不能让人在这当口再蛊惑了皇上。”

“俺理会得!”

在这种问题上,刘瑾自然不会放松,打了个哈哈就答应了。及至把徐勋送到西安门,停住脚步的他拢着袖子站在那里,脸色却有几分惘然。今儿个李东阳暂且不算,他和徐勋同时想到了钱宁身上,又知道小皇帝必然会首肯,可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之后对于小皇帝的突发奇想,两人又是异口同声一样苦苦劝谏,再放到从前,这样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更多了。

这要是他徐勋肯倾力一心助俺老刘,那该有多好?

刘瑾想着这念头,而上了宣武门大街会同了一干亲兵预备出城的徐勋不免同样想到,要是能和谷大用张永似的,让刘瑾仍然和自己一条心,他就真的该高枕无忧了。想归想,可瞅瞅人张居正和冯保把持朝政,张居正看似权倾天下,可相权却依旧受制于内权,他就知道这是奢望,倏忽间就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从阜成门出城之际,他就对一个马桥荐来的护卫吩咐道:“回头去一次马家,让马桥不拘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见我!”

虽是出城,徐勋却只是到西山的左官厅打了个转,把大半护卫留在了那里,只带着曹谦和几个心腹策马循着山林小道进了一处山坳。这处少有人经过的地方如今已经都平整了起来,过了几道关卡,一大批不穿军服袢袄的汉子正在其中奔跑腾跃,动作相较他第一次得见时已经添了几分矫捷。即便如此,仍是远远就能听到刘七那招牌大嗓门的高声喝骂。

“这么简单都爬不上去,异日要你们爬断崖岂不是完了?”

“没吃饭吗,赶紧给老子使劲!到了山里头这可是救命的绳子,拉不上来你们一块完蛋!”

“跑,给老子加紧跑!山里那些响马盗其他的本事兴许稀松,可逃跑的能耐是最大的!”

刘六却比刘七沉默得多,眼睛一直盯着四下里的情形,眼见得有一行人过来,他立时认出了打头的徐勋,立时疾步迎了上去。才刚要单膝跪下行军礼,他就觉得有人托起了自己的胳膊,一抬头便发现徐勋竟已经跃下了马来,只手扶着他,眼睛却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不错,短短一个月,就能训出这种样子,果然不愧你刘家兄弟之名!”

这些天被困在这地方出入不得,刘六已经得了两封家书,无不是说已经安顿下来,所待极好,其中长子甚至在信中说已经进顺天府学读书,异日若是他立了功,徐勋会举荐他入国子监。对于刀头舔血一辈子,让儿子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功名出去不用四处下跪的他来说,虽则家眷被人捏在手里不免让人挂心,但相较于人家能给的锦绣前程,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怪不得徐勋,而自己终究还是赚了。

“大人过奖,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挑选得好。要充作响马山匪,就得有些匪气,所以那些身上一身军营气息的人不行。他们都是些刺头,小的和老七下死力折腾过他们两回,再加上他们打不过咱兄弟,这就终于服气了。”

“嗯,看这样子,十月中人就可以拉出去了。”

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六权衡良久,终究还是行了个礼,满脸诚恳地说道:“大人,恕小的多嘴,这些人虽说有些匪气,可和真正响马盗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要和畿南绿林的那些人抗衡容易,可若想让那些人不会因恐慌而抱成一团,恐怕还得去拉拢一批人手,两下一结盟,这声势就造起来了。如若大人不弃,小的愿意去走一趟。毕竟,张茂此前放出话来要赶咱们出霸州,大人又安置了小的两兄弟家小,咱们拉人对抗张茂,这就顺理成章了。”

“听上去主意不错,但如此一来,你兄弟俩在地方官府的案卷上,便多了一个匪名,就是你的家眷,也要背上匪眷的名声,这话就不用再提了。”见刘六闻言一愣,面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其他,徐勋便笑道,“你兄弟如今已经挂在刑部名下,不用再一口一个小的。收拢一批原班人马的事,你们斟酌推一个人出来,但最重要的是把这批人练好。此事我已经禀报过皇上,若是有成,你们两个的长子我可保一个监生,此外你们刘家子弟可以再得两个带刀舍人。我徐勋说话算话,只要你们用心,这些东西绝不会吝惜。”

“卑职多谢大人!”

战场上搏一个封妻荫子,这是多少武人最大的心愿,然而面对来去如风的蒙元鞑虏,这种功勋并不容易,而朝廷军民分际严格,军官常将军户当做奴隶使唤,刘六自然不会为了富贵荣华冒这种风险。等徐勋含笑将他扶了起来,心中滚烫的他已是完全下定了决心。

半辈子刀头讨生活方才盼到如今的机会,豁出去拼了!

徐勋看出刘六那热炭团似的心思,眼见刘七也疾步赶了过来行礼,他又开口问道:“你们兄弟两个既是在畿南缉盗多年,可知道响马盗中哪些豪强和白莲教有涉?”

一听这话,刘六顿时踌躇了起来。倒是刘七没那么多思量,直截了当地说道:“自然知道,赫赫有名的大盗杨虎,便是白莲教当代圣主白瑛的半个弟子,连命都是白瑛救回来的。”

徐勋此前已经从罗清那里听说了白莲教这一代教主白瑛的一些事,又让其去打探白瑛下落和那些教徒的情形,此时听刘七竟也直呼白瑛之名,他立时追问道:“那你们可知道白瑛下落?”

“大人,白瑛此人素来行踪成谜极其谨慎,除非是亲近人,等闲人不知道他藏身何处。我只听说过,此人医术和当年白莲佛母唐赛儿不相上下,一身内家功夫亦是少有人能敌。要想知道他在何处,最好得从杨虎下手。”

“既如此,不要从张茂开始,从杨虎的羽翼开始下手。他既然是畿南大盗,名声斐然,这一战得胜,名气就能立起来。这是你兄弟的第一仗,好好用心!”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0章 人心不足可补足,罚米肃贪送大贪

都是从旧日东宫起就随侍朱厚照的太监,随着朱厚照登基,群臣们连番累牍地上书,八虎的称号不但在朝堂上深入人心,就连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然而,相对于差事显眼体面的刘瑾张永谷大用丘聚,还有自弘治年间就一直排名居前的老高凤,罗祥魏彬马永成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虽则是朱厚照极其念旧情,一个个封赏了他们的兄弟子侄,在宫里也都各管一摊子,看似得意,可他们三个自己却实在没法满足。

刘瑾掌司礼监,张永掌军,谷大用管西厂,丘聚管东厂,再加上如今操持皇帝大婚事宜的高凤,唯独他们仨看似左一个名义右一个名义,可根本就是空架子!所以,当马永成好容易打听到小皇帝听了刘瑾的建议要立内行厂,正打算去活动活动的时候,上头立马又是一根大棒子砸了下来——刘瑾徐勋李东阳,这一个宦官一个武官一个文官,异口同声荐了钱宁!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宫里的眼线多,这一天马永成便邀了魏彬罗祥出宫,包下了一家常来常往的清净茶馆,点了一壶香茗就愤愤不平发起了牢骚。他这一起头,魏彬自然重重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搁,随即气咻咻地说:“可不是?皇上面前咱们三个看似说得上话,可只要老刘说一句话,徐勋说一句话,咱们就全都得靠边站!老刘当年比咱们品级还低些,徐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现在都爬到咱们头顶上去了!”

罗祥冷哼一声,随手将一杯滚烫的茶水径直泼到了地上:“徐勋且不说,他管的是外头一摊子,这次的事情就是没他推波助澜,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可老刘未免太不厚道了!司礼监又不止单单一个掌印的位子,那么多秉笔太监,他硬是死死搂着一个都不让出来,除了高老凤那个老不死的,其余的秉笔现在还都空缺,听说他是拿这个当诱饵,让下头随堂们对他唯命是从。再这么下去,这宫里迟早都是他一手遮天!”

如今大敌已除,几个人本以为接下来就该是自己的好日子,可没想到好位子一个都没轮上,心底自然是越想越是愤愤然。你一句我一句抱怨了好一会儿,罗祥又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这才缓缓说道:“要说也是咱们当初太谨慎没眼光,老刘且不去说,老谷和老张和徐勋走得多近?他们两个想当初也就和咱们差不多,可皇上登基还没多久,老刘连个内官监太监都还没挣上的时候,老谷就已经管了西厂,老张更是升了御马监太监!那小子年轻归年轻,可对人没差,你们知不知道,宣武门再往南边那块如今喧闹繁华的地,是谁的?”

马永成和魏彬对视一眼,同时问道:“是谁的?”

“是徐勋和老谷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大体比例我没打探出来,但约摸差不多!”见马永成和魏彬满脸错愕,罗祥方才低声说道,“想当初童家桥那儿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到处都是菜地猪圈,现如今却是大变样了。单单一个闲园,每月戏园子里头的收入就不得了,这还是他们不曾沾手那些青楼楚馆,否则进项更多。我都打听过了,老谷是被徐勋拉着入伙的,怪不得他在西厂里对下头大方得很,有这进项,他还怕没钱?”

魏彬知道罗祥在东厂西厂锦衣卫都无甚门路,听着听着不禁有些狐疑:“老罗,这些消息应当都是捂得紧紧的,尤其是闲园,那儿文人雅士常去文会亦或是讲学,若知道有老谷的份子,只怕转瞬间就会闹腾起来,你怎么打听到的?”

见马永成也是盯着自己,颇有些不信,罗祥顿时有些着恼,放下杯子就冷笑道:“怎么,你们还信不过我?信不过我拉倒,你就去守着司设监那些冷衙门吧!”

“诶,老马不是好奇嘛,老罗你生个什么气!”魏彬连忙拉住了起身要走的罗祥,赔笑说道,“我就是想,老谷把西厂的人调了一小半在城南守着,显见是早有定计。只是这消息实在要紧得很,我和老马问你个出处,这总是不冤吧?”

“就是就是,咱们这就是想要个准信。这京城里头的消息渠道都给别人把持着,我们这不是怕你被人糊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