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通本来就没什么高升的野心,因而听到皇帝这吩咐,他立刻笑着应了,只将人送出门的时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轻轻拍了拍李逸风的肩膀,低声嘀咕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跟紧了,能不能上升一步,这是绝好的机会!”

别人不知道慧通和徐良徐勋父子的关系,李逸风当年亲自跟着叶广去过南京,如今掌着北镇抚司,又几乎代管锦衣卫,他怎会不知道?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待到上马之后,他自然是跟得小皇帝紧紧的。等到了山道上,他更是叱喝着分派人手,当朱厚照瞥见瑞生在马背上有些不济,于是策马停下示意歇息的时候,他又笑着上前递了一个铜罐子。

“这是……”

“皇上,这是解渴的芦根水,清热生津,如今虽是天凉了,但喝这个也是管用的。”

朱厚照依言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入口虽有些苦涩,但紧跟着便有一丝微微甘甜,比起在宫中常喝蜜水玫瑰露等等的他来说,倒是觉得更清爽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他便冲着脸色煞白的瑞生递过了铜罐子去:“朕倒是忘了你不惯骑马,喝几口,别太多,否则肚子里晃荡晃荡,骑马就更难受了!”

瑞生赶紧答应了一声,注意到别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只略略沾了沾唇就赶紧双手递了回去。歇息了一盏茶工夫,朱厚照这才一挥手示意起行,直到前方带路的指着山坳不远处一座简易的营房说是就到了,他才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时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李逸风生恐小皇帝遇到什么事,自是连连打马追了上前。

“什么人?”

两扇木栅栏的大门此时紧紧关着,高高的木塔上一个巡逻的岗哨瞧见下头驰来二三十人,大吃一惊下便厉声叱喝了一声,又敲响了上头的鼓。不过倏忽间工夫,朱厚照就只见各处高台上出现了黑压压好些个人头,一张张弓箭齐齐拉得满满的,居高临下对准了自己。他还把持得住,一旁的李逸风顿时惊得一身冷汗全出来了,慌忙大喝了一声。

“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李逸风,奉旨意来这儿查看!”

尽管有这话在,几处高台上的弓箭手却并未放下弓箭,只是将手中弓矢斜斜指向地面。而刚刚的岗哨则是在打量了几眼后高声说道:“平北伯和泾阳伯张公公谷公公正在主持大比,你们且在营门之外稍等,待我去通报!”

见他一溜烟从木梯上下去,立时又有人上来顶替他,其他人等仍是严阵以待的光景,朱厚照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瑞生身边一个内侍便凑趣地说道:“皇上,平北伯虽年轻,这治军倒颇有章法,李千户说奉旨意尚不能径直入内,竟有些周亚夫治细柳营的光景。”

瑞生读书不多,如今正在认字练字,可李逸风却不像某些武职那样大老粗。见那内侍三十出头满脸精干相,他便在一旁笑道:“周亚夫治细柳营,那是拿汉景帝立威,如今平北伯他们是在里头主持大比,这营门把守严实一些是应有之义,否则军营重地谁都能进进出出,岂不是笑话?这位公公打的比方可是不妥。”

朱厚照却仿佛没注意到两人的言辞交锋,满不在乎地说:“周亚夫是居心不良,拿皇帝做靶子给自己扬名,汉景帝也是疑心重又没风度,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得太明显了些,否则给人高官厚禄养起来,何至于让周亚夫死在狱中?汉朝那些皇帝动不动就夷人三族九族,这心胸都太狭隘了,朕不取他们!”

听小皇帝竟是在那大剌剌地评价起了汉朝那位声名卓著的景帝,李逸风忍不住一脑门子的油汗,哪里敢插话,心里却忍不住想到,现如今这些年,虽偶尔也有被处死的大臣,可族诛的事情倒确实是不太得见了,可本朝太祖和太宗年间的那些腥风血雨,放在动辄夷灭三族九族的两汉,也决计是骇人听闻了。

这边厢君臣等人耽误了一小会,那边厢营门就开了。快步迎出来的徐延彻和齐济良看见马背上的李逸风,正要打招呼,随即就一眼认出了马背上顾盼自得的朱厚照,这一惊非同小可。可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见礼,朱厚照就一下子跃下了马,笑吟吟提着马鞭子走了过来。

“不错不错,你们两个倒是瞧着更英武了!废话少说,也别和朕跪来跪去了,赶紧带着朕去瞧瞧……朕可警告你们,不许通风报信!”

朱厚照这么一说,原本打算派人给里头通个消息的齐济良立刻打消了这盘算。他和齐济良对视一眼,到底还是各自深深一揖,这才双双站在左右引路。尽管他们已经做出了这般架势,可重量级人物都在里头校场,这门口都是些寻常军官士卒,哪里想得到李逸风不是奉旨来查看,而是奉着小皇帝来查看,因而肃静归肃静,没一个人机灵些往里头去报信的。齐济良徐延彻带的人倒是有机灵的,可在小皇帝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违旨。

于是,朱厚照就这么轻轻巧巧直入校场。远远看见那校阅的高台时,他就听到了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这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时不管不顾快步往前赶去,一眼就发现场中竟是两支队伍正激烈地绞杀在一起。面对这种真刀真枪的架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就抓住旁边的齐济良问道:“居然这么操练?不怕死人或受伤么?”

“皇上,大人都是从军器监里头调来尚未开锋的刀剑,所以一般情形下,只会有人受伤,不会有性命之忧。当然,若有万一也是难免的,可平日操练和战阵厮杀不一样,要是每每顾忌受伤不敢放开了训练,战阵上一见血,或是一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溃散了。”

这话朱厚照听得眼睛放光,当即催促齐济良前头带路。他却不忙着直接上高台去见人,而是绕着校场有意兜了一个打圈子,见两边竟真的是在演练厮杀战阵,而不是单纯地摆个架子,他不禁更感兴趣了,可看着看着,见好些躺在地上的人被人见缝插针地拖了出去,等到最后蹬蹬蹬冲上高台,他就开口嚷嚷道:“这样演练好是好,可伤员怎么办?”

朱厚照这一开口,高台上原本正在交头接耳的徐勋和神英陈雄也好,谷大用张永也罢,全都一下子回过神。他们都是和小皇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吃惊之下徐勋便第一个跳了起来:“皇上怎的连个知会都没有,径直跑到这么远地方来了,万一宫中找起人来怎么办?”

见众人乱糟糟地上前行礼,朱厚照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免,当即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在徐勋原本居中的主位上一屁股坐了,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朕又不是小孩子,心里有成算,早上的文华殿议政都已经完了,其他政务自然有内阁和司礼监,再说朕出来的事西厂和锦衣卫都知道。你别岔开,朕问你伤员怎么办?”

“伤员自然有专门的军医处置,臣用最好的待遇从各军调来了四十名军医,跌打损伤各种药剂也都备了个齐全。轻伤的躺上三五天便能够重新操练,若是伤筋动骨,一两个月臣也不是等不起。既然挑了人出来,就要给人时间。”

因为之前张永和神英所说之事,徐勋虽说已经知会了罗清去打动马永成等人,可他知道如此治标不治本,原本就琢磨着等这边大致有个章法,就让小皇帝来现场观瞻,务必从源头上遏制边军入京的事。此时此刻,见朱厚照自己送上了门来,又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他便坦然说道:“当然,单单如此仍然不够。毕竟是自己的袍泽,哪怕有赏罚在,也不会下狠手,所以下一步,臣预备将他们编成小队拉出去演练,连演习的活靶子都已经找好了。”

他说着就示意人拿上地形图来,将上头的一个个标记对朱厚照说了一遍。得知近畿竟是隐藏着大大小小十几拨各种大盗山匪,朱厚照不知不觉就黑了脸。等听徐勋说,已经招募了两个最善于捉拿响马盗的高手,预备让人调教出几支三五百人的队伍,专司缉盗,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精彩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用这个实战?那些乌合之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皇上今天来得正好,臣原本就是想找机会禀报此事。皇上可不要小看了这些所谓的乌合之众,官府也曾经央卫所出兵整饬过,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损兵折将不了了之。这些人有些是日子过不下去,于是方才上山为匪,但也有些已经在山林间经营了好些年,父子相承成了气候,根深蒂固之外,尚有本地人通风报信。所以,臣并不打算让这些人马打着旗号去剿匪,而是预备打着另立山头的名义。否则朝廷一动,上上下下同仇敌忾,那时候反而打草惊蛇。”

白莲教的事徐勋已经让罗清送更翔实的情报上来,之所以不动用西厂或锦衣卫,就是因为这些教派信徒实在扎根太深,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漏风声,此时在朱厚照面前也丝毫不露口风。即便如此,他说的这些仍然是让朱厚照满脸愠怒,扫了一眼其他人就沉声说道:“朕还以为四海升平,没想到这个天下如此不太平!”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无论是身为武将的神英陈雄,还是身为中官的张永谷大用,一时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候,作为挑起这个话题的始作俑者,徐勋不得不开口说道:“皇上,天下太平看的是大势,不是这些小处。想太祖太宗雄才伟略,太祖立国之初各省揭竿而起的络绎不绝,而太宗治世多年,仍然有唐赛儿的山东之乱。其后宣德年间松潘作乱,后来成化年间又有大藤峡瑶民作乱,哪怕再太平的时候,这大乱小乱就不曾停过。”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说:“但是,既然在京畿,哪怕不过三五跳梁小丑,也不能小觑,不能让这些隐患有成了大患的机会。”

“怪不得刘瑾今早给朕呈递上来了一个折子,上头罗列着好些需要变一变的成法。既是如此,那朕回头对内阁说,先从京畿开始,先蠲免了之前所欠的陈赋吧!”

刘瑾要变法?

徐勋倒真的尚未听说过这个,此时不免一愣。只现如今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听小皇帝只是说蠲免之前积欠的陈赋,他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说出任何的反对意见。而其他人对这样的政务就更不会插嘴了,张永和谷大用甚至还凑趣地赞了两句皇上仁德。洋洋得意的朱厚照自然轻轻巧巧就把刚刚的烦闷丢在了九霄云外,随即就想起了今天的真正目的来。

“那你们继续主持那什么大比,朕找徐勋说几句话。”

见朱厚照不由分说拖了徐勋就走,神英不禁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皇上对平北伯的信重,还真的是与日俱增,如此咱们总算可以放心些。”

“就不知道这特意找过来,又是什么难题。”张永是深知小皇帝性子的,斜睨了一眼谷大用就悄声问道,“莫非又是和那位周姑娘闹了什么别扭?”

憨憨一笑的谷大用摇了摇头,回到座上坐下之后,他才对张永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像,若是那样皇上就应该气急败坏了,多半是有什么难办的事要交托给平北伯,比如什么保媒的大事,咱们这些人就决计不合适了,还是找平北伯的好。”

当徐勋听到朱厚照竟是把给张宗说找一门合适亲事的艰巨任务交给了他时,他险些没一头栽倒过去。不等他结结巴巴表示自己在京城没人脉,更不可能上人家里打听都有什么姑娘,小皇帝就不由分说地说:“你给自己找了沈姐姐这么一个最合适的,又帮朕一块找到了七娘,如今你给张宗说再找一个有什么难的?朕又没给你一个期限,明年过年前找着人,让张家能够在二月下定就行了。再说了,寿宁侯和寿宁侯夫人都信得过你,张宗说那小子也是你保荐,让朕送到延绥军前去的,你不得对他娶媳妇的事情负责?”

说一千道一万,朱厚照就是把这麻烦赖上他了,徐勋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就在君臣俩嘀嘀咕咕的时候,签押房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瑞生就从门帘外头探进了头来。

“皇上,平北伯,兴安伯府送来消息,说是兴安伯和平北伯夫人都已经到了!”

“怎么这么快!”

尽管日夜盼着老爹媳妇进京,但此时听到消息,徐勋还是大吃一惊,蹭地跳了起来。如今他不比从前,各方消息畅通无阻,南京那条船的一路行程他都心里有数,之前还听说船在临清,这会儿怎就突然到通州了?一想到路上发生什么变故的可能性,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而朱厚照却没看出来,笑嘻嘻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

“得啦,知道你一颗心都飞回去了,朕给你假,赶紧去接老子媳妇吧!”

皇帝是好意,可徐勋即便再着急,也不可能真的撂着今日才进行到一大半的大比就这么急匆匆回去。想到若真的有事,捎来消息也总会提到一句半句,他就笑道:“没事,公是公私是私,臣这儿的公务还没完呢,要这么回去,怎么对得起那份俸禄?而且要是臣就真的急急忙忙赶回去了,只怕老神老陈老张老谷不知道得把臣嘲笑成什么样子。此番大比人人争先恐后,臣这会儿还得继续回去看着。”

朱厚照歪着脑袋打量徐勋好一阵,突然嘿然笑道:“那好,既如此,朕和你一块回去看,到时候咱们一块回城……嘿,朕好久没吃过兴安伯的红烧肉了!”

一听这话,徐勋顿时哭笑不得。老爹的饭菜是做得不错,可那也就是个家常口味,朱厚照怎得就一直惦记上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5章 疑云重重,娇妻有喜

时隔大半年,兴安伯府的真正主人再次归来,顿时让上上下下一片忙乱。毕竟,徐良这一回来,事先并未曾和家里通过消息,徐勋尚且以为船仍在临清,下头金六柳安等等下人就更加不用说了。得知已故兴安伯夫人方氏的棺木已经停在了城外兴安伯祖坟外早就造好的灵房之中,金六更是觉得事情蹊跷,见过徐良退出之后,他就招手叫来了跟着回来的陶泓。

“我说陶泓小哥儿,老爷和少奶奶怎么会这么突然回来?”

陶泓犹豫地抿了抿嘴,随即就摇摇头说道:“这事情不好说,金六叔你就别为难我了。”

见这情形,金六虽说纳闷,可也不好再多问,没好气地横了陶泓一眼就下去安排行礼和此次跟着回来的人。直到外头一查看,他方才突然发现多了几个面目陌生的人,少不得亲自去盘问了几句,得知两个是徐良路上收留的家人,一个是大夫,还有七八个护卫,他突然想起少奶奶身边还有两个面生的仆妇,一时就更加觉得奇怪了。

这一路老爷少奶奶坐船北上,听说都是太太平平,可人多成这架势,莫非遭了什么事?

尽管打小就在江南地面上长大,初来京城时还不习惯北地的干冷的气候,但此次去了一趟南京,和祖母母亲重新团聚,还在家中小住了好些天,可如今再次回到京城,沈悦竟是有一种终于回家的安心感。此时此刻,她摩挲着刚刚铺好帐子被褥的床,竟是出神了好一阵子。

“小姐,听说咱们不在京城这些日子,姑爷都是让人收拾了铺盖在外头书房歇着,所以这屋子里才要现换帐子被褥。”如意送了一盏茶上来,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老爷太太他们送您启程的时候还不放心地千叮咛万嘱咐呢!要是让他们知道姑爷这般做派,咱们老爷又是那样的性子,哪里还会有那些担心……”

“回了一趟南京,你这些称呼全都乱七八糟的,还不赶紧改回来!”

沈悦没好气地瞪了如意一眼,见其好一阵子讪讪然,她就笑着说道:“爹和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刚知道,拿来说道有什么意思……有闲得发慌的工夫想这些事情,你还不如思量思量路上的事如何善后。毕竟咱们带的人多,万一有一个半个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回头大嘴巴张扬出去,那就麻烦了。前院自有爹爹,咱们带出去的丫头仆妇你记住一个个告诫了。这种事情不比其他,出了差错就不是责罚撵出去而已!”

“悦儿。”

听到门外传来徐良的声音,沈悦连忙示意如意出去,自己则是抿了抿刚刚在床上靠得有些松散的鬓发,后一步迎出门去。见徐良已经在居中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她上前行礼后就小道:“这一路坐船疲累,爹有什么事让人叫我过去就行了,怎么亲自过来了?”

“就这么两步路,我又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老太爷,怎么会连路都走不动?”徐良笑着摆了摆手,见如意奉了茶上来,又蹑手蹑脚退下,他示意沈悦坐下,这才说道,“去军营报信的人已经回来了,皇上正好也去了那儿,都在忙正事,勋儿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等他回来再商量那事情,我就怕皇上再跟来,有什么首尾收拾起来来不及,正好他今天没带阿宝,我就让阿宝去灵济胡同西厂,带了一封信给和尚。”

想到船到张秋镇时的情景,沈悦一点都不觉得徐良急急忙忙要见慧通有什么不妥,蹙了蹙眉就说道:“爹是想让他去追查?”

“张秋镇虽热闹,可归根结底就是个镇子而已。若不是突然进水沉了的是钞关提督太监的一条船,咱们又正在相邻不远处,兴许这么点小事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好在咱们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只说是咱们船上遭了贼,那边沉了的船上船老大和几个水手也嚷嚷着是有水鬼,咱们赶在官府追查之前就上了路,论理不会惊动太大。可王守仁突然被贬出了京城,还这么巧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碰到这种事,再加上此前送来的消息说是勋儿在京城遇刺……”

沈悦一下子咬紧了嘴唇。报信的人那时候说得轻巧,一口咬定是轻伤,可徐勋这人的性子她还有什么不清楚?天塌了都没事人似的,就是吃了多少苦头,也决计不会在她和公公面前露出来。而他们船到张秋镇竟然吴巧不巧地救了王守仁,天知道是事故,是水鬼凿船窃盗,还是另有蹊跷?

“爹,那王公子把从人都托付给咱们,从咱们那借来了两个人就上了路,这万一再遇到点什么不测……”

“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既然给咱们撞上了,倘若别人再纠缠不休,那就是愚蠢了。”徐良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说道,“王家那两个人,我本想派个人去王侍郎府上说一声。是他们暂时收回去,还是等过后再派去贵州,咱们总不能替别人拿主意。可思来想去,勋儿和王守仁他父亲又不那么和睦,难道咱们能说他儿子在路上遭人追杀正好给我们救了,结果他还不肯停留,咱们只得悄悄换船,在临清停了几天知会官府捉贼,给他趁机南下打掩护,当然也是怕别人对咱们也不利?这样的巧合说出去平白启人疑窦,我便有些没辙了。”

沈悦这才明白徐良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既如此,就借着咱们回京之际,往四处送一些南京带回来的土产和各色玩意吧。比如定国公府英国公府寿宁侯府这些勋贵,泾阳伯和其他那些军官,还有宫中相熟的那些公公,张大人等等,人人都捎带上,再请唐先生给翰林院的几位送上,这再送王家一份,也就不那么显眼了。王公子既然把那块手帕给了您,把这东西就送给他家少夫人,她一定会登门回访的。”

“唔,你这法子好,就如此吧!”

既然议定了,徐良便起身出了屋子,沈悦则是把如意叫了进来,得知其已经告诫过了那几个仆妇丫头,她就把刚刚和徐良商议好的宗旨吩咐了一遍,接着又叫了朱缨和两个留守的丫头来。众人按照单子一份一份预备,打点了十几份礼,又送到外院分派人去各家送。前头原本就是正忙的时候,突然插进这么一件要紧赶着用人的事,自然更是忙得人仰马翻。等到傍晚时分徐勋和朱厚照回来,一到西角门,眼尖的朱厚照就一眼瞧见东角门上有一辆车出去。

朱厚照立时好奇地问道:“这才刚回京城呢,就有客人来了?”

金六不想正好被这两位主儿撞上,有心想岔过去,可当着皇帝的面,他犹豫老半天,终究还是赔笑道:“老爷和少奶奶从金陵回来,捎带了一些土产,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下午就一样样都收拾好了,让人送到了各家去。这是王家少奶奶亲自来谢,少奶奶陪坐了好一会儿才送了人走。”

这下子换成徐勋诧异了:“王家,哪个王家?”

见朱厚照亦是满脸疑问,金六只得轻咳了一声道:“就是礼部右侍郎王家,从前和少爷交好的……”

朱厚照立时恍然大悟,当即轻哼了一声:“这王守仁的娘子倒是比王守仁还知恩图报,得了礼还知道上门道谢,不像他走了就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想到徐勋遇刺的旧案,小皇帝忍不住又往徐勋身上瞥了一眼,见其刚刚诧异过后,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这话说下去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禁只能在自己心里生闷气。

这个王守仁,就不知道上个书认认错,他还是可以宽宏大量原谅人的,没见刘健谢迁韩文那些个,他也都放他们致仕了,王鏊还入了阁!这个牛脾气的家伙!

见朱厚照虎着脸走在前头,徐勋本想向金六问个究竟,可想想他留在京城,又不是知情者,于是索性就跟着小皇帝进去。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里头的徐良早就得到了信迎出门来,待要行礼却被朱厚照一把拉了起来。

“朕又不是别人,你还和朕来这套!”朱厚照熟络地捏了捏徐良那坚实的胳膊,回头看了一眼徐勋便笑道,“看到没有,什么时候你要是练出你爹这样结实的体格来,要想回回赢朕就差不多了,现在嘛,你要是再不上心好好操练本事,你迟早会被朕甩在后头!”

徐良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今天看完大比之后,朱厚照欺负徐勋伤才刚好不多久,坏心眼地拉人上马比赛骑射,结果徐勋以一箭之差惜败,小皇帝一直得意到现在。只是这天子的称赞让他也颇为得意,当即笑道:“皇上说的是,这小子练武原本就晚了,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就是个半吊子。”

“正是正是!”

被人一句话搔到了痒处,要不是眼下已经夜幕降临,朱厚照也不打算扫人家一家团聚的兴,否则他简直想立马拉着徐勋老是挂在嘴边老当益壮的老爹去比试比试弓马。等到进了正堂,他笑嘻嘻正大光明地提出要想在徐家蹭一顿晚饭。徐良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卷起袖子满口答应亲自下厨炮制,朱厚照闻言眉开眼笑,竟掰着手指头报起了菜名。亏他记性好,徐良从前做过的几道竟是记得分毫不差。

这一天的晚饭自然吃得乱糟糟的,饱餐过后,朱厚照固然心满意足回宫去了,而徐勋等人欧洲,则是看着满头油腻腻汗渍的父亲,有些嗔怪地说道:“爹,皇上就是一时起意,您随便做几个应付过去也就是了,居然一口气就是整十道,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知道你如今不用我这个做爹的讨好皇上,可皇上心情好,让人扫兴就没意思了,再说,好几个月不见,宝贝儿子偏生在京城遇着了刺客,就不兴我这个做爹的让儿子好好补补?”徐良见徐勋为之语塞,当即板着脸说道,“眼下好处也给你管够了,现在赶紧跟我回房,我和悦儿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审你!”

说是审,可真正回房之后,徐勋却无可奈何地被父亲妻子勒令脱下衣裳给他们查看伤口。虽则是养了这么久,大多数伤疤结的痂都已经落了,只能看见浅浅的痕迹,但腿上一处最深最长的伤口仍然看得徐良眉头直皱。当他连珠炮地质问徐勋如何会突然招募家丁,如何会这么巧被江山飞混进来,又如何会一时起意带着这些人出城之后,见儿子虽百般狡辩,眼神却总有些不自然,他不禁恼怒地一捶床板。

“做事就爱行险,你到现在都改不了这性子!”

“爹,你又不是刚知道他,这性子从当年金陵开始就是如此。凡事就爱逞能,就喜欢亲自上,到了现在位高权重,反而更变本加厉了!”沈悦也早就看出了徐勋的不尽不实,轻哼一声就嗔怒地斥道,“要除掉这么个家伙有的是稳妥办法,他却非得如此行险,肯定又是盘算着什么一石二鸟一石三鸟……别忘了你从前可是对我说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被父亲和妻子连番抢白,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徐勋此时不得不连连认错讨饶。就在他几乎许诺了第八百遍日后绝对不会再如此行险之后,徐良方才沉声说道:“你在外头替这家里挡了大多数风雨,这些我和悦儿都知道,可你也得考虑考虑你自己,事情做成了自己却有什么闪失,那时候你后悔就来不及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爹我和你媳妇,还有你未来的孩子,你日后要是再敢这么胡作非为,小心你爹我捶断你的腿!”

徐勋在那儿本能地连连点头连连答应,等到徐良说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有些疑惑地说道:“爹,您刚刚说什么,我未来的孩子?什么孩子?”

见徐良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样子,徐勋一时只觉得脑袋一炸,立时扭头去看沈悦,见小丫头一身慵懒宽松的打扮,起初并没有在意的他几乎是三两步窜上前去,满脸紧张地问道:“爹……爹说的是真……真的?你你你……你有了?”

“说话都结巴了,这样子出去谁信你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奸臣!”沈悦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随即才在徐勋急切的目光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启程之前几天,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请了大夫来诊出的喜脉,所以爹索性重金让人跟着咱们一块上路。幸好一路上这孩子都安安稳稳,连大夫都说这是极其少有的,想见肯定是个乖宝宝。”

“原来我要当爹了……”

面对这么一个来得太快太突然的喜讯,徐勋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喃喃自语好一阵子,他突然才醒悟到一个问题,不免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不派人火速报信来?”

“你遇刺这么大的事都只是让人含糊其辞说了一声,你媳妇心里不高兴,自然就说这喜脉先不告诉你了。”徐良见徐勋为之气结,他就笑吟吟地说道,“再说了,你在京城星星念念惦记的都是大事,咱们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你平北伯大人了。”

“是啊是啊,省得你知道了还嘀咕说,这小家伙来得不是时候。”

父亲和妻子一搭一档,徐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终究是那种欣喜若狂的冲动占了上风。两世为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喜欢?因而,他小心翼翼上前扶着妻子坐下,随即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幸好是坐船稳当,这一路上又有傅公公引介的那个大夫照看着。”见徐勋听到傅容的名字咬牙切齿,显见是连隐瞒消息的傅容一块埋怨上了,徐良不禁笑道,“也是你媳妇糊涂,之前一直没觉察出来,其实一早就该诊出喜脉了。”

掐指一算,自己竟是最迟明年三月就要做父亲,徐勋只觉得心里翻腾着无数情绪,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僵硬得很。见他这幅情景,徐良想起自己从前乍然得知要为人父时的狂喜,眼眸微微一暗,随即就轻咳一声说道:“好了,这喜事先说到这儿。想必你也奇怪咱们怎的就突然早到了。实在是船到张秋镇的时候遇上一件事,不得已就在临清泊船做了个样子,然后金蝉脱壳连夜北上,到了天津正好顺风,就早到了几日。”

徐勋顿时一愣:“张秋镇?遇到了什么事?”

尽管猜到父亲和妻子必定是遭到什么变故,这才有突然提早来京,可当得知两人在张秋镇泊船的夜里,临清钞关的一艘船沉了,好些人落水,徐良先是紧赶着让好些从人去救人,见人乱哄哄的没有章法,便拿出从前练就的那一身水上本事亲自下了水,结果最后救了个王守仁上来,听到这里,徐勋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大略猜到了王守仁夫人上门的缘由。

“王守仁如今怎样?”

“这小子倔脾气,幸好还会些水性,我捞了他上来他吐了几口水就没事了,硬是要继续南下,却说自己两个从人招人眼,问我借了两个人。我想他好好的前程都能丢下,也只能由着他去,却千叮咛万嘱咐他到南京去拜访一下章大人,再接着路上走也好有个照应。傅公公和郑公公就算了,免得他此次坐杜公公的船出事,因而心里有什么疙瘩。”

沈悦也紧跟着说:“他给了我一块帕子,让我转交家中夫人,所以我下午就紧赶着给各家送礼,把给他夫人的东西夹带在其中,果然她瞧见了,于是登门回访,我已经安过她的心了。果真不愧是,温文大方,知道夫婿陷于那样的险地,震惊哭过之后就立时恢复过来了。要是换成我,未必有她这般镇定。”

王守仁和妻子诸氏琴瑟和谐,可一直没有一男半女,徐勋也曾经听人提起过,王家甚至如今已经有了过继嗣子的意思。想到王守仁此去贵州山高路远,诸氏在家中侍奉公婆,膝下无子的压力便要单独承受,他微微蹙了蹙眉,最后便开口说道:“她既然来回拜过,赶明儿你再找个日子去见见她。若是她放不下王守仁,我可以派人护送她去贵州……啊,不对,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随便走动,看我这记性!”

见徐勋竟是自顾自地拍着脑袋,沈悦不由得扑哧一笑,随即板着脸道:“真要是有了身子就得成天窝在家里,我非得憋死不可!放心,生怕这一路上有什么不妥当,魏国夫人借给了我两个妈妈,都是她当年有身子的时候伺候过她的,连最后那一关也经历过,日后我出门都由她们在旁边陪着。待这段日子过后,她们就去王世坤那儿,王世坤定下了婚事,在京城也就得另外置办宅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

尽管徐勋恨不得沈悦一步都别出去天天呆在家里,可知道孕妇也得多多活动,又有那么两个伺候过孕妇产妇的有经验妈妈,他也勉强能放心。此时此刻,他方才仔细思量起了王守仁这一趟遇险的经过,待得知徐良已经知会了慧通去查,他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爹,悦儿,你们那时候为何会夜泊张秋镇?”

听到这话,徐良正沉吟,沈悦就突然惊咦了一声:“你是觉得这事情不像巧合?”

“刘瑾那个人我了解得很,赶尽杀绝固然是他行事作风,但断然不会冒险行事。明明知道皇上对王守仁还有几分念旧情,派出人去做这种事,事发之后万一被我或者别人揪出来,即便没有证据,他也要惹得一身骚。而且,爹你水性好心肠热,也不会没人知道。这次的事情,简直有些像是直接送到我手里的刀子。”

“这么说来,确实太凑巧了!”徐良猛地一拍大腿,“这夜泊张秋镇,是因为张秋镇上有驻军!之前船行运河,船老大说后头仿佛有两只船跟在咱们后头,想到夜里行船万一给人可乘之机,所以就暂且夜泊张秋镇,这才会遇到这种事。毕竟,早先得知你遇刺的消息,咱们都加倍小心,傅公公还额外让陈大人给咱们添了几个护卫。悦儿有身子,我就担心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6章 威逼利诱,貌合神离

京城东南隅的麻绳胡同并不长,一头接着崇文门里街,到另一头则是喜鹊胡同。这里虽距离皇城不远,但因为不远处就是盔甲厂和草场,即便贡院就在不远处,也就是三年一次的礼部试时会热闹一阵子。相比那些不管寒冬腊月或者三伏酷暑都要出去觅活计的下等人,这条街那些小院子住着小富即安的寻常百姓,来来往往的都是差不多的人物。

麻绳胡同中段的一处两进院子便住着这样的一户人家。四十出头的主人会两手医术,据说在郊外还有十几亩良田,雇了几个长工耕种,自己有时候出去坐堂问诊,下头有儿有女,还收了几个徒弟,日子过得却也殷实。只是一年到头他总有些日子外出行医,不但家里人,左邻右舍也都习惯了。这天他一回来,往附近邻居送了些土产,一时不少人来谢。

送走这些客人,主人白瑛在前头院子里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自己种的那些花草,见长势都还好,他不禁笑吟吟地捋着下颌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几根胡须。这时候,却有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站定了没出声。

“虎子,鬼鬼祟祟缩手缩脚的,是有话要说?”

“先生,咱们这一趟做的事情……”杨虎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这要是杀奸贼,一百个我也眉头不皱一下,可那王守仁是坊间人人称道的名士,这一回又是上书弹劾奸阉这才被逐,咱们害得他险些丢了性命……”

“你也说了是险些,他人死了没有?”白瑛专注地看着花盆里头的那些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既是投在绿林道,就应该知道,好官也好,贪官也罢,对于咱们这些信奉弥勒的,统统都只有一个宗旨,那就是赶尽杀绝。自从永乐年间佛母起事之后,咱们已经多少年不成气候了?若是就咱们剩下的这点底牌还被人揭了出去,那这北边的基业转眼间就要全部葬送了。所以,那一两千的银子对于你的寨子兴许很要紧,可我还看不上,我是怕那人让我们做事不成就去报官,引来朝廷大军,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原来先生是顾忌这个!”

杨虎是粗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此刻听得脑袋分外纠结,直到最后一句方才恍然大悟,一时捏紧了拳头粗声粗气地说:“既如此,回头那家伙来送尾款的时候,我找两个人做了他!敢利用先生和咱们这些兄弟的人,我饶不了他!”

“你就是这德行!”白瑛这才转过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这又不是你们山贼土匪之间争强斗狠,拼个你死我活就完了,他们既然能知道我是圣主,又知道你算是我半个徒弟,难道不会还有别的后手?再说了,杀一个马前卒有什么用!”

见杨虎脸色涨得通红,白瑛没有再说什么,背着手施施然往屋子里走。杨虎起初没在意,可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立时吃了一惊,再看白瑛脚下时,却只见好几块青砖应声而裂。想到下头好些兄弟都以为白瑛不过是医术精湛的大夫,直咂舌的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看着比白瑛壮硕魁梧,可真要打起来,三个他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刚刚在杨虎面前虽是表现得淡然,可从深处说,白瑛心里的愠怒却一丁点都不比杨虎少。他从自己的师傅那里接任了圣主的位子,可白莲教在永仁宣之后就一蹶不振,尽管后来土木之变朝廷乱过一阵子,可不管是哪个皇帝当政,对于白莲教一直都是打压不遗余力。哪怕成化年间皇帝沉迷方术不理政事,可无论东厂西厂,对于他们的传教一直都格外留意,因而历经这么多年,教徒虽是聚集不少,可远远没有成气候。

然而,现如今好容易盼到了少帝登基,朝政动荡的大好机会,却偏偏有人窥破了他的动向,连杨虎这个嫡系的底子都被人摸得清清楚楚!须知白莲教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下头对他这个圣主阳奉阴违,乃至于虎视眈眈的人多了,消息泄露出去,别说是朝廷,兴许教中的其他人也会生出异心,借刀杀人的主意,谁不会干!须知他的妻儿家小都在京城,而且一直不知道他便是明廷一直最最防范忌惮的白莲教圣主!

在纸上一连写了好几个忍,白瑛这才勉强静下心来,却是坐在书案后头反反复复琢磨着此次这场戏的来由。因为事主吩咐,要凑巧让那兴安伯府的船撞上此事救人,他不免先想到了赫赫有名的平北伯徐勋身上,可就因为这凑巧,他又一思量,反倒觉得另有蹊跷。

瞧这手段,倒仿佛是有意让那位平北伯和司礼监掌印刘瑾闹开似的,难道是有人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先生,先生!”

白瑛正沉吟间,突然听到外间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却是杨虎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屋子。见这汉子的脸色铁青,他立时沉声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来了!”杨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送银子的人来了,瞧着不像是从前那个跑腿的,是个有些派头的书生!先生,要不要借此立威?”他将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面上露出了几分狰狞,“如若不然,扣下了人也好谈条件!”

“不要打草惊蛇,别忘了这是京城,如若他和什么达官显贵有涉,你以为我们能平安出去?”白瑛霍然站起身,冲着杨虎厉声吩咐道,“你让你那兄弟几个到厢房里头猫着别出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记住,这是京城,不是你的寨子!”

虽则仍有些不服,可杨虎的命是白瑛一手救回来的,在绿林之中能有如今的风光,也是白瑛的指点,他自然不好违逆,当即闷声出了门去。而白瑛重新理了理衣衫,这才出了屋子。一跨出门槛,他就一眼看到了那个站在院子中央好奇地东张西望,满脸闲适模样的中年书生,而他后头站着一个少说也有五六十的老仆,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请问这位相公是……”

“白先生好。”中年书生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随即便说道,“之前所托之事原本唐突得很,没想到白先生竟然能办得如此妥当,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今天特意备了薄礼亲自上门道谢,还请白先生宽宥此前登门之人的无礼。”

一想到之前那人口气强硬地揭破他身份,又倨傲地逼他和杨虎去做这么一件事,再对比如今这个满面堆笑客气热络的中年书生,白瑛见自家小儿子好奇地出来看热闹,不禁恼怒地瞥了一眼过去,见人立时缩脑袋逃回了内院,他方才淡淡地说:“谈不上什么宽宥,既然是做买卖,自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情势比人强,我也无话可说。”

“白先生若是这么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中年书生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白先生莫非就打算和我这么在院子里说话?”

“是我疏忽了,只不过贵客远来,对我白瑛了若指掌,我却不知道贵客名姓,天底下主宾之间,似乎不曾有这样相待的吧?”

“名姓这东西,若是我愿意,随时随地就能有一百个,白先生既然如此执著,叫我一声二先生就行了。”

“既是有二先生,莫非尊驾背后,还有一位大先生?”

二先生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愧是白先生,果然慧眼如炬。二先生是没有,大掌柜却有一位。如此总算可以进屋说话了吧?”

白瑛见此人始终笑眯眯,自己有意激怒,人却依旧没事人似的,他只能沉着脸把人让进了屋子。见那老仆随侍这二先生进屋,当二先生入座时,此人仍是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主人旁边一动不动,他扫了一眼看不透深浅,索性就收回了目光,缓缓开口说道:“事情也已经做完了,二先生既然来了,把剩余的帐结一结,咱们也就两清了。”

“诶,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如今咱们做成了买卖,白先生又何必这么绝情就此两清?”见白瑛眼神一凝,二先生便笑吟吟地冲着旁边的老仆打了个手势,等其提着包袱走到了白瑛跟前,他才举手说道,“这是此前说好的纹银五百两,此外,因为这次的事情白先生做得实在是漂亮不露痕迹,所以另外五百两乃是另外谢白先生的。”

白瑛此前就一直注意那老仆,见其单手若无其事地提着东西,两肩齐高,若不是此时人家直言说出,几乎很难相信那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就是六十多斤银子。纵使他原本也曾经闪过让杨虎把人留下逼问的念头,此时此刻也只能暂且打消,可伸手去接的时候,他却有意试探,摊手一抓包袱就突然将手往下一抓一沉,那骤然加上的力道何止百斤。然而,那老仆却仿佛丝毫未觉似的,一只手不颤不抖,仍是稳稳平举提着包袱,满脸恭敬地弯了弯腰。

“白先生请!”

白瑛只觉得自己犹如伸手去拽一块千斤巨石,一愣之下顿时生出了几分气性,一时又加了五分气力。这时候,对面那老仆终于露出了几分凝重的表情,提着包袱的手斜里一挡一架,眼看白瑛下头脚尖微挑猛然踢上前去,他又顿足一踏,两只脚猛然间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犹如金石交击的响声,随即包袱方才稳稳落入了白瑛手中。

“二先生,贵仆真是好身手!”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也就是有几分粗力气!”见白瑛拿过包袱当面解开那蓝布包袱皮,将里头那木箱打开,仔仔细细检视起了其中的银锭子,二先生便含笑说道,“总而言之,一回生两回熟,今后若再有事情,只怕还要麻烦白先生。不过白先生尽管放心,银钱只会比此次更加优厚,你也不用担心咱们会泄露什么风声。须知这事情见不得光,家主也不是眼光短浅的人。倒是有一件事我得提醒白先生一声,咱们是友非敌,可如今京城的愚民被人蛊惑,不少都信奉那位罗大士口中的无极圣祖,长此以往,不免对圣教不利。”

听到对方竟然有这一次还不够,下次仍打算再找上自己,白瑛一时大怒。然而,听到家主二字,又听对方提到罗清,他不知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中怒火,这才淡淡地说道:“不劳二先生挂心,这事情我自有主张。来人,送客!”

随着这一声,杨虎这才窜进门来。见白瑛使了一个少安毋躁的眼色,即便他心头焦躁,也只能强耐怒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这主仆二人送到外头,见那二先生弯腰上车,他忍不住出言刺道:“尊驾日后行道的时候还请小心些,莫要不小心车辕断了,亦或是惊了马!”

“哦,多谢杨大当家的提醒!”二先生倏然转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道,“也请杨大当家日后小心些,朝廷似乎对畿南一带的山匪盗贼一流,有些整饬的意思。”

二先生上了车,那老仆就二话不说跳上了车夫的位置,扬鞭一挥,马车立时稳稳前行。二先生拨开窗帘,见杨虎站在那儿咬牙切齿,他不禁摇头哑然失笑道:“一个俗子,一个莽夫,拿捏起来容易得很,不足为惧。”

“先生,后头有人盯梢,是不是要除了?”

“从崇文门里街拐到扬州胡同之后,把人解决了,记住不要出人命!”

等马车从扬州胡同靠近明智坊草场的一条南北夹巷驶出来的时候,吊在车后的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是不见了。马车绕了一个圈子,却又从崇文门出了城。待往东边拐过抽分厂行了不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二先生只听外头老仆恭敬地叫了一声:“大掌柜。”

“是正巧路过,还是在这儿等我?”二先生打起车帘,见对面一乘小轿中,戴着铁面具的中年人二话不说上前登了车来,他不禁哂然笑道,“怎么,就这么一丁点小事,你还担心我亲自出马会办不好不成?那白瑛号称白莲圣主,却是优柔寡断一丝大气也没有。若我是他,在罗清尚未成气候的时候就早出手将其灭了,还会有如今的分庭抗礼之势?”

“白瑛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可他毕竟是名义上的白莲共主,畿南一带的寨子和绿林道上,往往都信奉弥勒,真要惹火了他,对大事并没有好处。”轻轻扶了扶脸上铁面,徐边便沉声说道,“我此来京城,原本是要到北边去的,可得知京城里头既是这局势,我不得不停留几天。罗先生你素来算无遗策,照你看,如今这局势发展下去,谁胜谁败?”

“这个嘛……”

千变万化身份无数的罗先生踌躇片刻,随即便嘿然笑道:“你还别说,这问题真是有些棘手。徐勋给了我太多惊喜,手头又笼络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现如今他这声势非但不输给刘瑾,反而略有胜过,更难得的是他竟然能花言巧语蛊惑了好几个清流中的顶尖人物,不得不说这手段是真厉害。不过,刘瑾在宫中毕竟年限长些,只要天子圣眷在,就能屹立不倒。除却如今刚刚接任兵部尚书的刘宇,听说检察院的左佥都御史曹元也搭上了。朝中奸猾之士都知道刘家的门比徐家好进,而清流中人未必肯附徐,所以两人竟是势均力敌。”

早知道他就看好了那个从焦芳府里骗出来的人,谁想到一不留神竟被人跑了!

“不愧是罗先生,看得比咱们都清楚。”徐边微微一笑,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殿下的事情确实只能拿去求刘瑾,毕竟南昌远在江西,京城人大多不以为意,而徐勋乃是金陵子,林瀚张敷华往来门下,如是一朝再将丁忧守制的林俊招揽过来,殿下谋复护卫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事情要尽快,所以罗先生得辛苦辛苦了。”

所谓辛苦,不外乎是说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这对于罗先生来说却是驾轻就熟的。两人在车上又商议了片刻,徐边就下了车回到了自己的轿子,不一会儿,那顶两人抬的小轿就消失在了小巷之中。直到这时候,罗先生才放下了车帘,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素来只管赚钱不管外务,如今却来指点起我来了。都说我化身千万,他的来历却从始至终无人摸透,要我是殿下,才不会相信这么个人!”

“先生才智告绝,大掌柜素来只管银钱,自然比不得您。至于信赖,殿下当然也是更信赖您的。”

“说的也是。”

随着马车重新起行,不消一会儿就拐出了巷子,而不多久,刚刚消失的那顶两人小轿却从旁边一条夹巷中又拐了出来,停在了刚刚的位置。徐边挑开轿帘默默注视了那边好一会儿,直到两条黑影从夹巷中窜了出来恭谨地肃立轿前,他才低声吩咐道:“盯紧罗先生,外头这些事情都是他交涉,务必留心他交接的每一个人。如若有什么会出纰漏的地方,你们就照殿下此前的吩咐行事。”

“是!”

等人应声离去,徐边才放下轿帘示意起行,自己靠在了椅背上,闭目养神似的眯起了眼睛。良久,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欣然笑容。

他付出了那么多代价,不但儿子成了别人的,又毁了这张脸,苦苦隐忍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距离他夙愿得偿不远了!尽管他也想过其他办法,可事实证明,只有斩草除根方才能永绝后患,他便只能把那些冲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好在他还生了一个聪颖机敏的好儿子,儿媳也已经有了身子,他已经什么后顾之忧都没了!

他做了那许多仗义疏财的好事,结果如何?这世上只有强权,没有公理,只要他报了仇,哪管这世间洪水滔天!

兴安伯府中赫然一片喜庆的气氛。昨日徐良和沈悦一块归来之后,沈悦有喜的消息便传开了。不过一晚上的工夫,别说府里下人都知道了,外头竟也有不少官员得到了消息,蜂拥而至贺喜送礼的人不在少数。相比之下,倒是那些和徐家真正交情深厚的没有反应这么快,只有唐寅让妻子带女儿去送了沈悦一幅亲手所绘的送子观音。

这会儿,沈悦揽着桃笙坐在那儿,又对沈九娘笑道:“唐先生和嫂子真是太客气了,要我说,都是桃笙带来的福气,就连那天凑巧发现让人诊脉,也都多亏了她。”

“哪里,都是夫人自己福气深重。说起那一日,我到现在还后怕得很,若真是给她闹着动了胎气……”

“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说要不是她那一撞,兴许我自己还糊涂着!”沈悦一边说一边后怕,暗想魏国夫人那时说得一点没错,自从干娘被那和尚拐走了,她身边没个妈妈,有些事情如意又懵懵懂懂没个提醒,否则怎么会拖这么久才发现?

见桃笙围着沈悦又是笑又是跳,知道这是小丫头在南京时养成的脾气,沈九娘不禁有些心惊胆战,可眼见沈悦笑着拉了桃笙软榻上同坐,又是问其到了京城是否习惯,又是问其想不想家,她虽也想念苏州桃花坞,可一闪念间就过去了。

和唐寅在桃花坞的隐居日子虽好,可柴米油盐酱醋茶,失了功名的唐寅甚至连一介小吏都能欺上门来。如今回去也不是不行,可平北伯用人之际,夫婿其他的不行,可和林瀚张敷华这样的士林大儒交接却还是能够的。待到夫婿辅助这位平北伯功成,他们再回桃花坞去,那时候才是真正一辈子的平安喜乐。

沈悦看着眉眼继承了母亲精致,又有父亲俊朗的小桃笙,心里忍不住想起了肚子里的宝宝究竟会是女儿还是儿子。虽则是大户人家无不盼望着先有个儿子,可昨夜徐勋絮絮叨叨一直说着想先要个女儿,将来长姊教弟,他这个爹爹可以省些心,闹得她如今看着桃笙也有些心动了。就在她踌躇的时候,外头如意突然快步冲了进来。

“少奶奶,大喜!”如意见沈九娘诧异地看了过来,这才醒悟到还有别人在,忙快步冲到沈悦身边弯下腰道,“李妈妈那儿打发人来报喜,她生了个大胖小子!”

“啊!”沈悦一下子站起身来,惊呼一声道,“干娘这么快就生了?人呢,人在哪?”

如意知道这会儿沈悦准保是忘了李庆娘如今已经成了钟家娘子,干咳一声后方才说道:“报喜的打赏之后就走了,说是等满月后一定摆酒宴请少奶奶!”

尽管沈悦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可终究打小朝夕相处,她早已经把李庆娘当成亲生母亲一般,思来想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什么满月……如今就得想着送什么了……沈娘子,你快来帮我想想主意,这贺人弄璋之喜该送什么?”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7章 探麟儿故人说旧事,上大朝新政露端倪

这一日徐勋人还在军营,就得了报信说慧通喜得贵子。想想那和尚打光棍半辈子,还俗之后飞黄腾达不说,还拐了个凶悍娘子在家中,现如今连儿子都有了,他便忍不住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而回程路上,记起沈悦一直称李庆娘一声干娘,如今她身怀六甲再加上两家关系尚未过明路,不好明着登门,他想了想就索性入城之后直奔灵济胡同西厂,刚在门口下马就听到里头一阵嚷嚷。

“别抢别抢,人人有份……喂,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不就是几个喜蛋么,用得着这么争来抢去!”

“钟头儿,咱们这不是想沾沾您的福气嘛!年近五十娶了娘子,居然这么快就瓜熟蒂落,说出去谁不得啧啧称奇,大伙儿说是不是?要说您这喜蛋也备得太少了,至少得备上四五篓子,否则怎么也不够分!”

听里头哄笑一片,徐勋想到慧通平日里在下属面前装威严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阵笑,跃下马就提着马鞭径直入内。一进门,他就看到十几个番子正在哄抢地上那两篓红彤彤的喜蛋,而慧通则是在那没好气地喝骂着,竟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直到他一声不吭走到一人身后,眼疾手快抢了个红蛋在手,前头那人方才回过头来。

“喂,那是我的……啊,平北伯?”

一听到这声音,正吵吵嚷嚷分东西的众人齐齐回头,随即一个个忙不迭站起身来,又是行礼又是问好。而慧通则是干咳一声走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平北伯怎有空到这儿来?”

“你那派去报喜的人都跑到西山去了,我既然知道怎么能不来走一趟?”徐勋见慧通虽则是连连谦逊,可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他便笑道,“之前你的喜酒没赶上,现如今你既是弄璋之喜,我再不贺一贺就过不去了。今日正好散得早,上你家去看看你那大胖小子!”

慧通还有些犹豫,旁边已经有个机灵的校尉凑近低声说道:“我说钟头儿,这样天大的体面还不赶紧答应下来?铁定是平北伯夫人也正好有了身孕,想沾一沾你家娘子老蚌含珠一举得男的福气!”

有了这么个借口,慧通自然是打了个哈哈,须臾就答应了下来。正好此时宫中谷大用得报,也打发了个心腹的中官送来了贺礼,却是一副赤金的长命锁。尺寸大了些,可这是上司所赐,其他人自然又是好一阵子啧啧称羡。眼看慧通满脸笑容地带了徐勋离去,便有人竖起大拇指道:“连儿子也是这时节得,要说钟头儿无论仕途,还是子嗣,全都是大器晚成!”

“你们可算过咱们钟头儿这儿子的月份?”一个小旗嘿然一笑,见有人掐着手指计算,也有人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便眨巴着眼睛说道,“这快三月才成婚,如今九月就瓜熟蒂落,啧啧,咱们钟头儿还真是心急的人。”

虽说知道那些从前对自己畏之如虎的下属这会儿必然在背后嘀咕,可人逢喜事精神爽,慧通自然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是区区一个千户,按理这宅子等等都得自己张罗,可架不住谷大用对他素来信重,竟是在他成婚之前,说动皇帝赏赐了一座三进院子。

慧通自己置办了家具和仆婢,现如今徐勋一进门见照壁石狮子一应俱全,看上去很有些官家气派,待进了二门把曹谦等人都留在外头,他便不禁打趣道:“不错不错,比你从前那蜗居强多了。”

“到京城后已经好得多了,况且那也说不上蜗居,只是一直没怎么收拾过,怎么说也比我那会儿在南京太平里赁的房子强。”短短几年便完成了之前十余年最大的心愿,慧通自是心满意足,更何况此时还有了儿子,唏嘘不已的他走到正房跟前,突然就停下步子说道,“不但是我,就是庆娘每每想起旧事,也总觉得是在做梦。她那女儿如今已经许配了人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但要紧的是那男人老实,有咱们夫妻撑腰,绝不敢欺负了她。”

徐勋也隐约听沈悦提过李庆娘从前嫁过一次人,结果因为娘家被降罪,自己被夫家赶了出来,女儿不得不留在了那儿。如今听慧通提起时丝毫无芥蒂的情景,他不由心中一动,突然开口问道:“我说和尚,当初悦儿她干娘可是和你不那么对付,结果你居然能把人娶回家来,莫非便是从人家闺女这打开的突破口?”

慧通不想徐勋竟连这种事都能猜到,嘿然一笑后便绝口不提。因李庆娘如今正在坐蓐,不便见客,他便从里头亲自抱来了自己的儿子。到了徐勋跟前,他便得意扬扬地炫耀道:“怎样,是不是和我这个爹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看这天庭饱满,看这眼睛,还有这鼻子这嘴,啧啧,长大之后也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