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一下子就愣住了。屠勋昨日派人大晚上偷偷摸摸送礼过来他就已经够奇怪了,如今这人亲自过来,还说什么奉旨,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见金六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他便懒得问了,吩咐人刘家兄弟若来了先找个地方安置,随即径直往外书房去。到院子门口下了马,他疾步刚到书房门口,站在门口的阿宝还没出声,就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居然是张都宪起的名字,真真难得。”

知道多半是屠勋和金元宝说话,徐勋笑着冲阿宝点了点头,阿宝立时打起了门帘,又出声说道:“屠大人,我家少爷回来了。”

徐勋笑着进门,见屠勋站起身相迎,如今改叫了金弘的金元宝上前行礼,他颔首吩咐小家伙退下,又冲着屠勋拱了拱手说:“什么风把屠大人吹过来了?”

什么风?当然是飘忽不定的旋风!

屠勋苦笑着和徐勋行礼相见,待分宾主落座之后,他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徐勋就笑道:“说起来有趣得很,京城官员之中和我同姓的众多,可和我同名的,我就知道屠大人一个,只可惜一直以来不曾相交过。早听说屠大人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全都干过,精通刑名,公允明正,就连边备也是颇有成绩,果然不负多面全能之称。”

刑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屠勋是心灰意冷,几乎想撂挑子不干了。然而,他自从入仕之后就几乎一直从事刑名,好容易熬成了刑部尚书,可不曾干出任何实绩就要黯然去职,他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秀水屠家是在他中进士之后方才渐渐兴旺起来的,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兄长,为儿子孙子着想。所以,昨天他思来想去,还是给徐勋送了一份并不算丰厚的贺礼,可谁知道今日再请降级致仕的折子被驳回了不说,而且司礼监那文书官还带来了一番让他万分羞辱的话。

“刘公公让我转告一声皇上的话,这事得平北伯说了算,他若是肯说话,大人留任就是一句话,他若是不肯说话,大人就是想降级致仕都未必能行得通,兴许还会牵连子孙。总而言之,你也别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往御前递了,有这工夫,自个去兴安伯府负荆请罪吧。”

若是按照他从前的脾气,这一趟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可牵连子孙这四个字着实太大,他没法承受得起。此时此刻,见徐勋面上笑吟吟的,甚至还说什么同名,随即更是盛赞起了他旧日的功绩,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要追究刑部此前的失职,他纳闷之余,生出了一丝希望的同时,却也不无警惕。

“平北伯过奖了,都是些老黄历的事,况且我身在刑部,深通刑名也是应该的。”顿了一顿之后,屠勋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此来,是因为此前刑部走了江山飞那样的要犯,我自请降级致仕,可折子连番送了三四道上去,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今日方才有司礼监人捎来话,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我今日特来向平北伯负荆请罪,都是我糊涂了,还请平北伯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就放了我致仕吧。”

尽管屠勋含含糊糊,不曾说司礼监人究竟是捎来了什么话,可见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尚书起身郑重其事地大揖行礼,徐勋就是傻瓜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扶起了屠勋,笑容满面地按着人坐下,随即自己才回到主位坐了。

“屠大人如此精于刑名,放眼满朝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你若是走了,谁来掌管刑部?”

见屠勋一脸意外的表情,徐勋便越发和颜悦色地说道:“屠大人想来是弄错了,我遇刺归遇刺,刑部天牢走了要犯归刑部天牢走了要犯,那时候你还是侍郎,再加上尚书之位空悬已久,你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忙中出错也是应当的。要怪也只能怪那个拖着江山飞久久不曾处决,这才惹出如今事情的人。”

没错,要怪就得怪焦芳!皇帝要杀的那么多人都一口气杀干净了,非得留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在刑部,结果又惹出来这样的大祸!想当初这么一个人从天而降落到刑部,他怎么都不服,可架不住焦芳圣眷好,几次事情办得深入圣心,好容易盼着人高升去了吏部,之后又顺顺当当入阁,转眼间却留了这么个麻烦给自己!

尽管有人后不出恶言的习惯,但屠勋还是险些忍不住附和。硬生生吞下到了嘴边的那句话,他不由得开口说道:“平北伯如此说,难道并没有怪罪刑部失察的意思?”

“刑部失察是有的,但若是无底限地继续追查,那着实没多少意思。更何况屠尚书乃是一等一的能员,若是就因为我这么区区一件案子致仕而去,我岂不是平白无故就成了众矢之的?此事不用说了,这案子是西厂办的,回头我对谷公公打个招呼,都是那几个狱卒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你顶多一个失察的罪名,什么降级致仕的话都不要再说了!”

这样通情达理的勋贵宠臣,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屠勋只觉得心头大石安安稳稳落了地,如释重负的同时,他便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想当初他奉弘治皇帝的旨意治理寿宁侯和百姓争地的案子,为了他上书说后族和细民争尺寸土,失大体,张鹤龄在背后说了他多少坏话,据说在当时还是皇后的张太后面前也告了好几状,所幸弘治皇帝按下了没理论。那时候还是区区争产,这一次徐勋遇刺险些连命都丢了,却是这样的态度,人和人怎的就这样不同?更何况张鹤龄还一把年纪,徐勋却不到二十!

屠勋脸上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眼神里头满是感动,站起身来又是深深一揖。见此情景,徐勋赶忙又去扶了这位老大人一把。重新坐下之后,屠勋有心想要开口再谢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老半天,他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平北伯,从前我和别人一样,都错看了你!”

有这一句就足够了!睚眦必报固然很痛快,可那也得分是谁!

徐勋莞尔一笑,恰好外头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句话:“少爷,刘六和刘七已经来了。”

尽管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官员,但屠勋心情极其复杂,只想着尽快回去平复了心情,来日再好好登门道谢,当即开口说道:“平北伯既是有客,那我就不打扰了……”

“诶,屠大人暂且留一留。既是你正巧来了,这两个人也请你见一见,他们从前做的事情和刑部最是相关,我正愁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如今你既然在那就最好不过了。”不等屠勋开口答应或拒绝,徐勋就扬声吩咐道:“阿宝,去把刘六和刘七请过来。”

“是!”

趁着那边厢去请人的工夫,徐勋便言简意赅地对屠勋解说了两人的行当。果然,屠勋听着听着,脸色便凝重了下来,最后摇摇头道:“如今天下盗匪日多,刑部海捕文书每年不知道发下去多少,可是能拿到正主儿的却少之又少。就是能拿到的那几个,还是这些官府外头的人拿着去官府领的赏钱,足可见那些差役无用。当年漳州温文进作乱,我奉旨前往弹压,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人愿意附逆,都是些被胁从的百姓。那时候我只让人传出话去,只问首恶,宽免胁从,巨变须臾就压了下去,如今这些盗匪也是如此……”

听屠勋说着那些缉盗的事,徐勋仔仔细细听着,又不时问上一两句,等外头报说刘六刘七已经等在了外头,他方才暂时打住叫了声进来。随着刘家兄弟进门,他便注意到两人都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看上去不像早上那样彪悍之气外露,但那虎背熊腰的身材却藏不住,看上去仍然不像良善之辈。见两人进门之后看到屠勋都是一愣,他便颔首道:“你们两兄弟从前既是以缉盗为生,那这位大人想来应当知道。这是刑部屠尚书。”

刑部屠尚书!

刘六和刘七同时大吃一惊。这昨日先后造访兴安伯府的人他们都留意过,吏部尚书林瀚、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右佥都御史张彩,还有几个庶吉士。徐勋一个武官勋贵,居然在文官中有这样的班底,自然是非同小可。可谁知道就只过了一天,他们便再度发现,刑部这位大司寇竟然也是徐家的座上嘉宾!

屠勋当过刑部员外郎、郎中,南京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这兜兜转转都是在刑名上头,他们就算只是平头老百姓,又怎么会不知道?

此时此刻,两人连忙跪下磕头道:“参见屠大人。”

“起来吧!”

屠勋想起了刑部的繁难,自己多年的刑名经历,刚刚在徐勋面前的老态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精悍之气。反客为主地打量着刘六和刘七两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也曾听人提起过霸州有你们刘家兄弟,但凡官府拿不着的响马盗,你们都能手到擒来。刚刚平北伯又盛赞你们武艺,足可见你们是有真本事的。”

见两人连连谦逊,他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既是有真本事,缘何却玩弄那些养盗的小伎俩!”

徐勋也是知道这一条的,只不过除却这些形同赏金猎人的民间好汉干这个之外,尚有贪恋钱财捞取功绩的缉盗御史也在暗地里干过这样的勾当,倒是刘六刘七是否做过这个尚未有明证。因而,他眉头微微一挑,却没有打断屠勋,而是看向了刘家兄弟。

“屠大人,咱们敬重你是朝廷大司寇,可你不能血口喷人,这养盗的勾当从来都没做过!”刘七被屠勋的话激得一时大怒,当即大声嚷嚷道,“咱们兄弟俩什么都可以认,这没做过的勾当就是没做过,就连通风报信……”

“老七!”

刘六此时满心后悔这一回带了刘七出来,见人一时语塞,而上首那两位大人物则是脸色微妙,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暗自盘算着事有不谐逃出去的可能性。然而,就在心中异常紧张的他反反复复偷瞥徐勋的时候,这位年纪轻轻的伯爵却是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屠大人不过是随口一诈,你倒是性子直!就算盗匪,也不是个个穷凶极恶,通风报信本也不算什么,你们又不是官府中人。”说到这里,徐勋倏然话锋一转,“不过,此前你们是领赏办事,如此干也就罢了,若是今后到了刑部亦是如此,那我绝不相饶!”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2章 软硬兼施,毛遂自荐

刘六傻了,刘七呆了,屠勋愣了。

见他们如此光景,徐勋却也不忙着解释,吩咐刘六刘七先出去,这才对屠勋说道:“不瞒屠尚书,昨日我就和林尚书他们几位说起过缉盗之事。现如今盗匪层出不穷,尤其是在南北直隶屡屡出没,决不能掉以轻心。譬如畿南,响马盗中就有好几个出名的人物,譬如张茂,譬如齐彦名,譬如杨虎。除此之外,京畿内外散布白莲教义的也不在少数,这都是大乱的由子。北直隶近畿附近居然有这些苗头,更何况天下?”

屠勋本以为徐勋只是招揽两个有些本事的护卫,听到这里,曾经在南北都做过好一阵子官,也曾经备过边,知道关外小王子势大的他一时心中一紧。官居二品,这些内忧外患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现如今朝廷之中就是这么一番正道萧条的景象,有多少人有工夫有时间去关心别的?因而,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道:“那平北伯的意思是……”

“缉盗的事刻不容缓,但不能和从前那样单纯只想着挥师去剿灭,也不是单单去安抚。须知这些盗匪深居山间,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就像此前刘六刘七兄弟所说的一样,他们对于种地不但不在行,而且也看不上地里刨食的那些钱!强压着他们屯田也好,流放迁徙也罢,都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让他们干自己拿手的,这才有可能渐渐掐灭这些苗头。”

徐勋说的粗俗,但意思却相当明白,可这却和屠勋几十年官当下来根深蒂固的认识背道而驰。他一直觉得自己只诛首恶宽免胁从的方针策略对付这些盗匪山贼一流是最好的,可如今徐勋竟是说这些人根本没法抚,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颠覆!

“屠尚书应该听说过,有些山贼肆虐的村子,一村人看似深受其害,但有商人行旅经过的时候,往山上通风报信的是他们,往山上卖粮食的也是他们,甚至还有人根本就是把自家子孙往那些山寨里头送,只求有条活路,至于官府兴兵清剿的时候通风报信,这更是最要命的,可难道你能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剿了,亦或是都一体远远流放出去?”

见屠勋满脸踌躇只不说话,徐勋便放缓了口气说道:“所以,为今之计,便是要给这些人活路,但同时得约束他们的行动。刘六刘七这两个虽说不承认养盗,但如他们刚刚说的,这通盗是很自然的,否则山贼盗匪随便往那个山窝窝里头一钻,他们怎会知道人在哪儿?”

说来说去,屠勋已经被徐勋给绕得有些糊涂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平北伯刚刚说他们今后到了刑部,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初那个江山飞是怎么进的刑部,想来屠尚书不会忘了吧?”见屠勋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显然想到这么个家伙掀翻了闵珪,还差点把自己给掀翻了,徐勋便笑了起来,“当然,有了江山飞的前车之鉴,我不会请屠尚书名正言顺把他们收进刑部去,免得到时候又激起一片哗然,只把这两个人在刑部密档之中暂且挂一挂,我拿他们有用。”

刑部里头挂上两个名字不难,横竖捕头之类的开销并不是走朝廷俸禄,也不花几个钱,可徐勋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让他更加糊涂了:“为何不把他们收进军中?”

“收进军中便是过了明路,有些事情不免不太方便。”说到这里,徐勋便笑道,“因为我要借他们两个从左右官厅抽调训练一批人出来,先拿畿南的山贼盗匪之流试试手。”

缉盗不能用大军,一来惊动太广,二来耗费巨大,倒是组建一支山地作战的小部队来应对这种场面很不错,而且连教官都是现成的!等收拢之后,那些精于小集团作战的山贼盗匪,日后还有另外一个相当适合的去处!

如今和屠勋还没有达成那种利益攸关的同盟关系,徐勋自然不便透露太多,只是在初步交了个底之后,又与屠勋初步达成了互通信息等等几点要旨,随即便将屠勋送出了门。目送着屠勋坐了那一辆斑驳掉漆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勋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此看来,倘若谢铎的事情能成,他日杨一清能回来,他距离六部一院七卿大满贯的道路已经不远了。

刘六和刘七被叫进去见了屠勋,随即没说两句话就被遣了出来外头晾着,兄弟俩是等的得心急火燎,尤其是说错了话的刘七更是讪讪地大气不敢吭一声。直到阿宝又传来徐勋的吩咐让他们兄弟去书房,两人才慌忙小心翼翼地随着人往里走。

“这位小兄弟,不知道平北伯这心情如何?”

阿宝平时接待的客人多了,早已不是当年运河上讨口饭吃的纤夫,这会儿他扭头看了两个人一眼,便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不甚整齐却还算白的牙齿:“少爷心情可是说不准,有时候明明笑着却是发怒,有时候明明发怒却并不生气,我可不敢瞎说。”见刘六伸手递了一个银角子上来,他立时伸手挡了回去,又摇了摇头。

“府里规矩严,门上可以收门包,但咱们这些紧跟少爷的人是绝对不许收东西的。不知者不罪,你收回去,我就当没这回事。”

刘六不想小小一个小厮竟也是这般难对付,讪讪把手缩了回来,心里不禁越发没底了。及至再次进了书房,见除却徐勋之外并无旁人,引路的阿宝行礼过后也退了出去,他方才渐渐心安了一些。倘若这个位高权重的天子宠臣疑忌他们兄弟两个,怎么也不至于一丁点防范都没有,照此看来,应当对方真的不在意此前刘七那口无遮拦。

“大人……”

“你们两个此次进京见我,可是想要投效于我?”

面对这直截了当的问题,刘六来不及犹豫便硬着头皮说道:“大人威名远扬,此前是小的兄弟自己错过了机缘,所以想请大人……覆水重收。”

听到这最后四个字,徐勋不禁莞尔:“什么覆水重收,你们又不是签了契书又叛出门去,这四个字用得不当。只不过,你们在霸州文安也算是有些名气,缘何肯丢下那种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不过,却来仰人鼻息?”

刘六本不想说实话,可想想徐勋不同别人,蓄意欺瞒只是自取其辱,便把心一横道:“大人既是垂询,小的不敢隐瞒,实在是此前捉拿两个响马盗的时候,咱们不慎打伤了附近有名的响马盗大首领张茂的侄儿。那边放出消息来,说是小的二人要么索性去投了他们,便再不计较;要不就是小的二人自己离开霸州这一亩三分地。咱们还有妻儿老小,虽有几个人,可张茂的响马盗手底下足足两三百人,硬拼实在胜算不高,所以小的二人听说了大人遇刺之后,那些护卫都得了升赏,一时又惭又愧,就厚颜投了来。”

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徐勋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既是一直帮官府缉盗,遇到这种事情,就不曾想到通过官府,索性让他们出兵剿灭了那些人一劳永逸?”

“哪有那么容易!”刚刚一直装哑巴,刘七终于忍不住了,“官府要是有那能耐,还会用咱们去帮忙缉盗!他们哪回出兵不是撵在人屁股后头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亦或是大败亏输却连个抚恤银子都拿不出来,都是饭桶里的饭桶!”

“果然如此。”徐勋见刘六又要拿眼睛去瞪刘七,他便笑道,“得了,你弟弟说的都是实话,你不用怪他。不过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们,如先前那样巧合的美事,如今却是未必能再有了,除非打仗建功,否则你们兄弟写下靠身文书投进来,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为自由身。所以,看在你们两个骁勇善战,我可以另给你们一个选择。”

刘六知道那就是徐勋刚刚所说进刑部的事情了,忙竖起了耳朵,然而,接下来听到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我有意从府军前卫和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之中择选三五百人出来,特训弓马搏击,以及山林追击陷阱捕杀等等各种技艺。你们兄弟俩既是捕盗的能手,应该能发挥些长处。”

“啊?”

“过了十月,渐渐就是寒冬,我给你们两个月。就在年底,你把你刚刚所说的张茂这一批人剿了给我看!”

倘若说刚刚是大吃一惊,那如今刘家兄弟就是彻底的惊骇欲绝了。见徐勋满脸的郑重其事,刘六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老半晌才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大人……大人不是在和小的兄弟两个开玩笑?”

“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两个月若是训不出能用的兵马来,你们两个便会知道我的秉性。”徐勋稍稍一顿,随即微微笑道,“你们的家眷,应当还在霸州文安吧?”

见刘六刘七同时面色大变,徐勋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若是有成,那我一样不会吝惜赏赐。我刚刚已经和屠尚书说过,你们的名头暂时挂在刑部,一旦有所成,那我就报给皇上另行赏赐。朝廷不轻启边衅,北边要打仗建功也得看机缘,况且你们弓马再好,上阵的时候未必抵得过鞑子铁骑,可如今这是你们的老本行,要建功还不容易?而且,若你们担心在响马盗中还有什么相识的亲朋好友,我也可以一并答应你们,绝不赶尽杀绝。”

沉默良久,刘六才声音干涩地说道:“大人可否容咱们兄弟两个好好想一想?”

“可以,不过,虽说我这人不喜欢逼迫人,可事关重大,这消息我不想走漏,所以早先我就已经知会了锦衣卫和西厂派人去霸州文安。”徐勋虽没说派人去干什么,可他知道两人必定心知肚明,因而最后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你们今日来这儿投我,那就应该打听过我徐勋为人。但凭跟着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亏!”

说到这里,他就扬声叫道:“阿宝!”

阿宝须臾就从门外进来,躬身说道:“少爷有何吩咐?”

“带这两位去客房休息。另外传话给金六,他们两个的消息不许泄露出去,还有那些护卫也去告诫一二。”

“是!”

眼看刘六刘七面色异常复杂地行过礼后跟着阿宝出去了,徐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内里要和刘瑾对掐,和老大人们斗心眼,外头要提防立志一统全蒙古的达延汗,还得防着近畿的农民起义,他又不会分身术!对了,他还记得正德年间还有赫赫有名的宁王造反,这要注意的事情太多,真的是顾都顾不过来!

坐在那儿只眯瞪了一会儿,徐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人都安顿好了。另外,钱大人马大人他们两个一块来了!”

这两个家伙真是好快的动作!

想到昨夜才开过文官的小宴,今夜这八月十五中秋小宴则是一群武将之中的翘楚,徐勋揉了揉眉心就站起身来,打定主意今晚非得一醉方休好好放松一回。于是,起身叫了阿宝进来,他便想也不想地嘱咐道:“去看看厨房那儿准备的是什么酒,要是不够,把皇上过年的时候赐下的十坛御酒都搬出来,今晚我非得灌醉他们不可!昨夜和各位老大人们劳心劳力也就罢了,今晚只喝酒不谈公事!”

一连好些天,司礼监衙门都是灯火一直亮到三更。不知道的感慨如今那位掌印太监着实勤勉,知道的却不禁连连撇嘴——趁着此前吏部尚书林瀚还没上任,先头的文选司郎中张彩已经调任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瑾利用焦芳在吏部多年的关系,将那些官员的案卷全都小心翼翼调了过来,带着几个心腹熬了几个通晓挑灯夜读,几乎是熬出了黑眼圈来,好容易抢在林瀚正式就任前完成了这么一项艰难的工作。

“终于是都有了!”

屈指弹了弹桌子上那一沓厚厚的纸笺,刘瑾笑吟吟地扫了一眼面前四个新提拔起来的随堂,赞许地说道:“不错,你们四个很不错,陪着咱家熬了这么些天,总算是把陕人在朝做官的都整理了出来。唔,不枉咱家舍了那么多内书堂出来的人不要,却偏偏挑了你们四个。好好为咱家办事,咱家不会亏待你们的!”

“多谢公公!”

“去吧!”

刘瑾站起身一甩袖子屏退了众人,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颇有一种陕西英雄尽入吾之彀中的得意扬扬。不枉他费了那么大工夫,果然是发现朝官当中重南轻北,北地官员尤其是陕西官员素来不占优势。倘若他能够大力提拔那些有才干的陕西官员,让那些老乡知道依附他便有上进的希望,那么即便他是阉宦,也必然能聚集一大批人来!

徐勋那小子不就是利用出身金陵的优势,一口气一网打尽那么几个油盐不进老家伙的?

“公公,今夜您是出宫回私宅,还是就住河边直房?”

听到外头那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刘瑾不禁犯起了踌躇。按理司礼监掌印太监无事不得随意在外闲住,得在河边直房随时备着御前召唤,可朱厚照对他素来信任,也就没理会这一茬。然而,自打先前王守仁被赶出了京城,他便依稀觉得小皇帝仿佛有些闷闷不乐,便不敢如从前那般恣意。此时此刻,他不免踌躇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道:“今儿个是中秋节?”

“是,您私宅中几个侄儿已经备办了酒席月饼,说是等公公回去同过中秋。”

“那就回去!”

刘瑾这么些年大多都是自己一个孤孤单单过中秋,顶多是谷大用等人一块陪着,如今位高权重能够和家人一块过节,他便把谨慎两个字暂且丢开了去。等到从公厅出来,他见几个小火者已经备了凳杌过来,他抬脚上去坐了,突然又冲身侧问道:“对了,其他人呢?”

那奉御王宁是刘瑾身边多年得用的人,最是乖觉,闻言就低声禀报道:“回禀公公,魏公公的兄弟才因为圣意封了锦衣卫官,这会儿大约在家里庆祝,丘公公也差不多……”林林总总道了几个人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至于张公公和谷公公,都上平北伯家里去了,说是平北伯请他们中秋小酌几杯。平北伯也曾经送了帖子到司礼监来给公公。”

“怎么不早说!”刘瑾沉下脸呵斥了一句,见王宁连忙跪下磕头赔罪,他却没再理论,一跺脚就吩咐了一声走。等到王宁起身后快步跟了上来,他仿佛后头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下次有这样的帖子先说一声,至少让咱家有个准备。你去一趟平北伯府,就说好意咱家心领了,可咱家那几个侄儿也可怜得很,成日里在外头见不着咱家这个当叔叔伯伯的几面,他们的孝心不能不领,以后有空再去叨扰他的酒。”

“是,小的记住了。”

见王宁要走,刘瑾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等等,回来!”及至王宁又快步回来侍立在凳杌之侧,他想了一想,又低声说道,“留意或者打听一下,今晚上去的都有谁!”

刘瑾出宫换了大轿,前呼后拥回到了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私宅,门上早有孙聪和他几个侄儿一块迎了出来。听说今日中秋节送节礼的人极多,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换了肩舆一路进府,等到正堂东屋,眼见一桌极其丰盛的酒宴已经摆下了,四下里明晃晃的蜡烛,亮闪闪的宫灯,再加上那些金玉辉耀的摆设玩物,恰是流露出一股他从前从未奢望过的富贵豪奢来,他不禁神情大悦。落座之后几个侄儿满脸堆笑上来敬酒,人人都是打叠了一箩筐的恭维话,他只觉得整个人越发飘飘然,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这一顿饭过后,刘瑾已经是双颊赤红,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方才回了房。然而,他迷迷糊糊地才刚歇下,就只听外头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满心不耐烦的他不禁开口喝道:“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回禀公公,是王公公回来了。”见刘瑾没吭声,门边上的孙聪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王公公还带回来一个书生,是在咱们家门口碰上的,自荐有大才却无人赏识,明珠蒙尘多时,还夸口说什么胸怀善策,足以让公公为万家生佛。”

现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一时的内相,刘瑾心里头连内阁首辅李东阳都不放在眼里,却对徐勋总有些发怵。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徐勋圣眷已经几乎追上了他,而是因为徐勋左一个右一个都是自己人,比拼起手中的人才来他竟是差了不止一截。所以,若孙聪说别的也就罢了,一说到是上门自荐的书生,他竟是一骨碌立时爬了起来,不顾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就连声吩咐道:“请,快请!”

不消一会儿,王宁就引了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书生进门。见着这年纪,刘瑾先满意了七分。他可不想朝中要和年纪能当自己孙子的徐勋斗法,到家里还得听一个乳臭未干毛小子说三道四。才刚喝过醒酒汤的他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地说:“就是你说有善策要献给咱家?”

“是,公公。”

那书生躬身下拜,待直起身时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张文冕,华亭人氏。学生得闻公公如今掌管司礼监,深得皇上宠信,故而献安民之计。”

“什么安民之计?”

“减免赋税,清理盐政,惩治贪腐,追论府库积欠赔偿……林林总总一共十三条!”

张文冕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纸呈递了上来,见刘瑾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暗自高兴。他当年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中得秀才,可乡试却屡试不第,空有一身抱负才学却始终明珠暗投。若不是那次醉酒之后偶尔遇到那个铁面人,他借着酒意慨然相诉志向,得人资助盘缠,他怎么可能到京城来,又在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面前侃侃而谈?

该是他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3章 议边军,警白莲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这天晚上,徐府自是非同一般的热热闹闹。除却他之前下帖子请的那些客人之外,英国公张懋不请自来,此外还有好几个闻风而动的勋贵,就连隔壁和自家走动不多的武安侯世子郑纲,也代替父亲郑英前来送中秋节礼。见这里都是勋贵武将,他就厚颜留了下来,徐勋又不好把人往外赶,也就随他去了。

他是想好了今夜好好放松放松,因而酒宴一开便申明只叙闲话不谈国事,这下子自然是让气氛松弛了下来。如今距离弘治皇帝过世已经一年多了,歌舞饮酒都不在禁止之列,因而郑纲索性笑着荐了自家的戏班子,立时三刻拉了一批人过来吹拉弹唱,恰是好不喧闹。等到张永和谷大用联袂到了时,发现竟这般鱼龙混杂的情形,徐勋拉了他们入席之后什么正事都不说就亲自斟了酒上来,两人都松了一口大气,打趣了一句舍命陪君子就一饮而尽。

寿宁侯张鹤龄和建昌侯张昌龄都是国戚,虽说正牌子勋贵往往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他们自己也常常自矜后族,这天晚上张昌龄点了个卯便半途早早辞了,倒是张鹤龄多留了半个时辰,临走时还借着醉意对徐勋惋惜了好一阵子,一吐没招上这么个女婿的后悔。徐勋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笑眯眯送了人上轿走了之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凭张大小姐那冒冒失失的性子,娶回家来有得他倒霉了!

至于剩下的人,今夜难得放纵一回,也顾不上明日公事不公事,等到徐勋送了寿宁侯后回席,神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徐勋连灌三杯,随即自己便一头栽倒在酒桌上醉了过去。徐延彻平日对神英颇有些发怵,这会儿酒意上来甚至忘了父亲在场,大笑着拍桌子打趣神英嘴上厉害,结果身下椅子竟是就这么直挺挺往后倒了,他急中生智用手一拉,结果把身边的齐济良一块带着倒在了地上,两个人滚做了一堆,惹得别人大笑不止。不过,被他们这一闹,其他人自忖功成名就,不想今夜真的喝多闹出什么笑话来,又坐了不多久便三三两两告了辞。

这会儿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徐勋知道外头虽到了宵禁时分,可五城兵马司的人自不会为难这些人,可仍是留了两个醉得最厉害的留宿在家里——除了被人抬上床还呼呼大睡人事不知的泾阳伯神英之外,便是同样醉得一塌糊涂的张永——反而谷大用酒没少喝,徐勋送人出去的时候却连脸都没红一下,却只是笑呵呵的不说话。

“老谷,下次喝酒再不叫你了,众人皆醉你独醒,单让你看我们笑话!”

“你……你以为……以为我真没醉?”谷大用话一出口,见徐勋愣了一愣,他便呵呵笑道,“我这本事……嘿,天生的,再多喝几杯也不上脸!老张你照顾照顾,这些天……他泡在军营埋头苦干,还得听闲话……他不像我想得开……得,我走啦!”

见谷大用摇摇晃晃到马车边上,两个小火者前推后拽也没把人弄上车去,徐勋这才知道谷大用竟是醉得最厉害的——没看其他那么多人往往都还能上马走得飞快?于是,目送了这位如今越发心宽体胖的大珰艰难登车,随即马车渐渐起行,他就冲着金六吩咐道:“等谷公公的车出了门,就把东角门落锁了吧。今晚上把残局收拾干净了之后,但凡忙活过的人看明天早上有没有急事,没有就一概放半天假。另外,除了中秋赏钱之外,每人额外再加五百钱。”

金六一一答应去了之后,徐勋就看着管家柳安道:“过了中秋,年底就不远了,你找几个稳妥的人到庄子上一一看看收成,回头报上年底大约能收多少上来。”

等柳安也去了,徐勋便打了个呵欠出了二门。父亲妻子都不在家,空荡荡的后院他也不太乐意住,外书房已经成了如今他第二个寝室,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的他才刚走到外书房前头的穿堂,就只见阿宝快步迎了出来。

“少爷,张公公和泾阳伯在里头等您。”

一听这话,徐勋顿时愣住了。径直进了外书房,他一进门看到两个对坐一块正喝茶的家伙,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们两个联手装醉诳我是不是?”

“不装醉怎好在那么多人面前留下来?”张永嘿然一笑,见徐勋面色酡红,分明是酒意颇深,他便自来熟地对阿宝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你家少爷去拿醒酒汤来,否则他这满嘴酒气醉醺醺的,怎么谈正事?”

“还要谈正事?”

徐勋见神英亦是眼神清明,分明和张永一个打算,他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坐下之后,见金弘小家伙也乐颠颠地拧了一条毛巾过来,他一入手觉得冰凉,知道多半是井水里头出来的,忍不住摸了摸小家伙那脑袋,随即才指着张永和神英道:“是不是这两个支使你的?”

“张公公和泾阳伯说,备好井水和凉毛巾让少爷清醒清醒,待会有精神好说话,还让我去吩咐厨房预备夜宵了。”

听到这话,徐勋更是为之气结,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就有意冷脸冲着金弘喝道:“你怎就听他们的,他们两个给了你什么好处?”

“甭提了,听说这小家伙原本叫做金元宝,偏生给张都宪改了名字,我还特意预备了金锞子,谁知道压根没用上。”张永掏出了几个金锞子在手里掂了两下,见金弘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金锞子,舔了舔嘴唇却是一个字没说,他就叹了口气说,“看看,就是这馋涎欲滴的架势,可真的给他不论如何都不要,你这家里规矩森严,你还怕我贿赂了他?”

“亏得有他们俩帮你说好话,否则我非得把你退回你爹那儿去不可!”徐勋说着说着就自个笑了起来,一股脑儿从张永手中抢过那些金锞子,他就一把塞在了金弘手中,“给少爷我去送给你爹入账,有这些金子,今晚上的酒宴和打赏钱就都有了!”

张永见状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这么个有钱人竟然和我算这种小账,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见这一回金弘捧了钱一溜烟跑了出去,须臾就没影子了,张永不禁连连摇头,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旁的神英笑得直打跌。直到阿宝把醒酒汤和换了的新茶都一一送了上来,他才止住了笑声,笑呵呵地在那一面喝茶一面看张永和徐勋继续打擂台。最后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张永那六七两金子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一段小插曲过后,徐勋吩咐了阿宝在外头守着,酒意渐去的他方才和两人谈起了正事。借着刚刚这么一闹,他已经约摸猜到了两人的来意,无非是想给左右官厅寻个正名,毕竟如今这总兵又不像外镇总兵挂什么征虏将军征南将军等等衔,说得不好听就是没名义。

“你们早上说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想过,但现如今还不是时候。京营是英国公,十二团营虽说保国公和武定侯如今是再难管了,可定国公换了上去。哪怕他们这两位国公都没真正上阵打过仗,操练等等也只是挂个名义,但如今咱们干的是从人嘴里抢食的营生,争名义远远不如争实质,毕竟,咱们那儿的人,单单十二团营还不够,就连京营之中也要大挑一回。”

神英虽说提出了此议,但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因而徐勋既这么说,他也就没有再争,洒然一笑就点点头道:“既然这么说,那就先搁一搁吧。这事情并不紧急,真正紧急的事情还是让张公公对你说。”

张永见徐勋扭头看了过来,他便没了刚刚那玩笑打趣的表情,沉声说道:“我也是才得到消息,罗祥魏彬和马永成对皇上说,京营和十二团营只是没牙的老虎,中看不中用。请调边军轮流上番拱卫京城,让皇上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虎将雄军,皇上似乎有些动心了。”

我的天!

听到这话,徐勋忍不住真正倒吸一口凉气,仅存的那一丝酒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这边军调防岂是一句话的事,粮饷、驻防、习性……这些统统不提,最要紧的是,这会冲垮如今京城那种脆弱的平衡!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就若有所思看着张永。

“这是罗祥魏彬马永成的主意,还是老刘的主意?”

“我看是那三个人自作主张。”张永不假思索地答道,见徐勋还有些踌躇,他便开口说道,“徐老弟,咱们两个再加上老神,全都是沙场上并肩作战的老交情了,我和老刘从前交情还不错,毕竟大伙有同仇敌忾的对头,可如今嘛……他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地道。”

尽管没说怎么个不地道法,但张永看见徐勋和神英都没做声,他便知道两人其实心知肚明,当即又轻咳了一声:“不止是对你,就是对咱们,老刘也是不如从前。单单说一个司礼监,你看咱们八个号称八虎,除了老得八十出头的高凤,还有谁在司礼监里头?大家看似一个个都是正牌子太监了,家里人也鸡犬升天了,可没正经事情管,总觉得不安定。罗祥魏彬和马永成也是这么个道理,看着老刘有司礼监,丘聚老谷各掌东西厂,我则是干起了老勾当监军,他们虽说看似职司多,可没一个管用的,当然不服气。”

“这事情不可小觑。”神英一把按住扶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要知道这事情咱们觉得不行,可难保刘公公为了拉拢他们,轻轻巧巧答应了,到时候你不反对便要失朝堂人心,反对了那三人难免对你恨之入骨。”

徐勋沉吟良久,心头虽也有些主意,可总觉得不是那么可靠。就在这时候,张永却又笑吟吟地开了口:“说起这件事,其实我倒是有个还不错的主意,又轻巧又方便,若是成了,还能拉上他们三个站在咱们这一边!”

张永这一个咱们听得神英和徐勋都是面色微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把脑袋凑了过去。这时候,张永却并不说话,而是用手蘸着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字。见徐勋看着那一个罗字满脸的错愕,他便笑道:“绝不是我夸口,此人算卦命理都是极准,更难得的是绝不会所求太多,如今满京城不少百姓也对他深信不疑,不愁马永成他们三人不信!”

话虽如此,盯着那高几上的一个罗字,徐勋面上的错愕虽是渐渐散去,可心里那种古怪不安却反而强烈了起来。这个罗清,势力未免扩张得太快了,之前寿宁侯府那事情,似乎也见此人出过面!想到这里,他便笑道:“既如此,看来我倒应该去见见这位罗大士!”

红罗厂街因为红罗厂而得名,那些专供宫中的红箩炭因为主管太监贪图私利,也往往有不少私底下流入各大勋臣贵戚府邸。如今既然还未到十月烧炕用火盆的时节,这红罗厂自然冷冷清清,然而其南面的那几条胡同,却一直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一天上午,轻车简从到了这里的徐勋从红罗厂街拐进旁边一条夹巷,往南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听到无数喃喃祈祷的声音。打开竹制车帘就这么一瞧,他一眼发现好些男男女女跪在不远处那胡同的两侧,双掌合十念叨不止,其中几个甚至还在不停地把头往地上磕,赫然一副虔诚信徒的架势。尽管他重新到世上走这一遭,对于神佛之类并不如前世那般不屑一顾,可也没到笃信的地步,这时候不禁眉头一皱。就在这时候,那边胡同中一处中门大开的宅邸中,一个人走了出来,张望一阵就慌忙快步朝马车走了过来。

今天徐勋没带几个随从出来,就是路邙从慧通那里领过来的师兄弟几个,因而这会儿路邙到了近前一扫从人,心底就松了一口大气。他如今已经有了官身,在罗清这儿混着原本只是权宜之计,自可脱身而去,可上次事情做完,徐勋既是嘱咐他依旧往这儿来,他自是没什么不乐意的。此时此刻,他听到马车中传来一声吩咐,立时不敢迟疑弯腰钻上了马车。

“大人,您有什么话吩咐一声或者传我过去就成,怎么亲自过来了?”

“今天不是来见你,而是来见你那位师傅的。”徐勋见路邙大为讶异,他便笑道,“怎么,如宫中张公公这样的大珰,寿宁侯这样的勋臣贵戚,你师傅都有交往,难道我就来不得?”

“这哪能呢,只是没想到您会来!”路邙想起徐勋先头的告诫,此时不禁更是小心翼翼了起来,“师傅正在经堂打坐冥想,这一坐往往得一个时辰,总不能让大人干等着。而且来来去去的人也多,未免不方便,若是有人认出大人来,那就更糟糕了。要不这样,定个时间地点,我请了师傅过去?毕竟张公公和寿宁侯府,师傅也是亲自登门的。”

“择日不如撞日,我刚刚过来时,瞧见红罗厂东边承运库那儿有一间干净的茶馆,已经让人包了下来,若是你方便,就请你师傅到那儿去吧,我在那儿等。”

见徐勋显然是已经决定了,路邙也不好再劝,连忙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出了马车,目送着这一行人远去,他匆匆回了那宅邸之后,在经堂外头转来转去老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跟了罗清这么久,最初不过是因为慧通的指令,心不甘情不愿叫一声师傅,可现如今他是真心敬重这么一个人。那些精深的大法他不懂,可那些仿佛能直入人心中深处的道理,他却觉得字字珠玑。

可外头要见罗清的那位可是非同一般的主儿,耽误了万一人大发雷霆,那后果可是非同小可!

“路邙,你在外头都踱了有一刻钟了,有话进来说吧!”

路邙没想到背对自己的罗清竟然能这般敏锐,呆了一呆后忙快步入内。到了罗清身后,他便深深一揖,低声说道:“师傅,平北伯刚刚来了,说是在红罗厂东边靠近承运库的一间小茶馆等着见您。”

平北伯徐勋?

罗清尽管不曾和徐勋直面打过交道,但这个名字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子了。此人的诸多事迹暂且不论,单单西厂和他联系的那个掌刑千户钟辉一再通过他的信徒为此人办事,他就知道此人潜势力大得无以复加。尽管如今他有西厂的庇护,再加上自己苦心钻研弘法,渐渐可以叩开众多权贵之门,可这样的通天人物依旧得罪不起。

为了他梦想之中的真空家乡,这位炙手可热权贵的一关必须要过!

尽管徐勋不止一次借助过罗清下头信徒之力,但真正面对面打交道却还是第一次——倘若不算上那一回他和沈悦在羊肉胡同中遇到官府拿人的那一回。这会儿坐在茶馆中,见路邙引着一个人进了屋子,他忍不住细细打量了起来。时隔多时,他对于罗清的印象已经不那么深刻了,如今一见便发现,单从外表论,这是一个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太起眼的人物,既不俊朗也不丑陋,六十开外白发苍苍,只是如今一头白发整整齐齐,看着方才略有些仙风道骨。

“老朽见过平北伯。”

“罗大士闻名已久了,这却还是第二次见面。”见罗清微微有些讶异,他便抬手示意人坐下,这才微笑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恰逢你在羊肉胡同被西城兵马司的人锁了回去,想必如今你信徒满京城,又有西厂扶持,再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对你不利了。”

说到这个,罗清方才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了自己那次从西城兵马司出来后不多久,便立时遇到西厂那个掌刑千户的缘由。只他六十余年人生坎坷,市井阅历丰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太过激烈的情绪来,而是双掌合十道:“原来当初是平北伯扶持,方才有我今日。”

“说不上扶持,有些事情你也先后出过不少力,算得上是自己人。这两天有人把你那些信徒手抄的教义送了几本给我,我信手一翻,觉得有些意思,所以就想到见见你。”说到这儿,徐勋微微一顿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何为真空?”

“真空为无边虚空,乃是最高体,原为世间万物本来面目,世间万物皆有其所生。有道是,老君夫子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山河大地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五谷田苗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三千诸佛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盘古初分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春秋四季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一口气说到这里,罗清就双掌合十,郑重其事地说道,“世间无穷苦难,人生苦短,当求早日解脱至真空家乡,不可留恋富贵权势。”

当着自己一个整日争权夺势的人说不可留恋富贵权势,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胆大,因而徐勋盯着人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难不成你对张公公,亦或是在寿宁侯夫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大人是心智坚毅之人,但真实二字,于人人都是一样的。人自真空家乡坠落尘世以后,被世间‘虚花景象’迷惑,本性尽失,再也找不到出身之路,因而沉沦苦海,困入六道轮回,受尽各种磨难,今世虽富贵,然来世如何?来世虽再富贵,然再来世如何?纵使大人富贵已极,然家乡二字,莫非大人就从来不曾想过回归?”

倘若不是徐勋这几年在红尘名利圈子中来回打滚,已经把人磨砺得油盐不入,此刻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就会立时跳将起来。毕竟,对于两世为人的他来说,家乡二字是最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因为那在他永远都不可能企及的时间彼岸。看着眼前这么一个人,他突然眯了眯眼睛说道:“看来,异日倘若我真的勘破了富贵名利,倒是可以和你做个伴。”

说到这里,不等罗清再次说话,他就开口说道:“今日请你来,是因为张公公举荐,只不过我和你因缘既然更长,所以就起意见你一面。张公公有三位宫中同僚,现如今有些困扰,你若是能帮他们解一解,你想要再上一步并不难。”

约摸解释了一两句之后,见罗清心知肚明,他便突然开口问道:“罗大士既是广为传教,可知道京畿附近白莲教的情形?”

陡然听到白莲教,罗清面色顿时微微一变,沉吟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白莲教弥勒教这些都是朝廷严禁,我和他们从来不曾交往,只是传教当中偶然会有冲突龃龉。京畿和北直隶的白莲教,奉白瑛为主,此人为白莲教当代圣主,和各绿林山寨都有不少联系。”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4章 观大比君臣相得

尽管前次闹过徐勋遇刺的事,朱厚照曾经又是郁闷又是恼怒不自在了好一阵子,但小皇帝的日子总体来说,还是过得比从前舒心。且不说朝中没了在他耳畔唠唠叨叨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自己还得叫一声先生的辅臣,就是宫里,全数换上顺心的内侍,他这日子就松乏多了。当然,最如心意的是,张太后总算松了口答应,将大婚的日子再往后拖延一年,既满足了他待父皇大祥过后再办事的孝心,也满足了他可以继续隐藏身份和周七娘厮混的乐趣。

当然,这一切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因为他的乐趣的同时,也得让张太后高兴。按照张太后的意思,他先得为自个的表弟张宗说选一门好亲事。须知对于此前张婧璇的婚事,张太后是一万个不满意,只侄女喜欢,儿子认可,她也只能认了。

按照朱厚照的心思,这算什么大事,随便交待一个人满京城划拉一下也就算完了,可张太后说了要他亲自督办,他也不好违逆母后的意思。这天下午,他思来想去,原本想去找刘瑾来商议商议,偏生派了瑞生去司礼监,却道刘瑾到内阁去了。跟着瑞生前来回话的那个随堂虽说竭力请小皇帝稍等片刻,亦或是去内阁走一遭,可朱厚照没半分心思和那三个阁臣打交道,把人打发走了后,他眼珠子一转就招手示意瑞生过来。

“徐勋这几天可在府中?”

瑞生被这个问题问得吓了一跳,慌忙摇头道:“皇上,小的不知道。”

“直说,朕又不会怪你!”

瑞生这些天是真的忙得发昏。作为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乾清宫管事牌子,下头人大多数不服他,他依照谷大用和张永的提点安抚后院还来不及,只打听到徐勋伤势痊愈就一门心思忙活自己的,哪有空闲去盯着旧主?此时见小皇帝满脸不信,他不禁哭丧着脸道:“皇上,小的真不知道。小的成天跟在皇上身边,来回跑腿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打听平北伯的动向!”

“真是的,这个都不知道!”朱厚照没好气地一拍扶手,虎着脸说,“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他去哪每天都给朕留意着,省得朕要找他却还找不着人……得,换衣裳,出宫!”

“啊,皇上知道平北伯在哪?”

“笨蛋,朕怎么会知道,可这京城总有人是万事都知道的!”

这话虽说拗口,可朱厚照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他带着瑞生和几个护卫一出宫就直奔灵济胡同西厂,结果一出现就把慧通给唬了个半死。得知小皇帝居然是来问徐勋去向的,原本因为谷大用不在还有些为难的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连忙赔了个笑脸。

“皇上,平北伯出城去军营了,听说今天是什么大比,谷公公也被张公公拉去看热闹了。”

“哦,是什么大比?”

见慧通直摇头说不知道,朱厚照原本就找徐勋有要事商量,这会儿更是来了兴致。于是,他立刻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找人给朕带路!这西苑里头府军前卫操练的都是千篇一律那些东西,朕都看腻了,倒要去看看他们瞒着朕在搞什么名堂!”

小皇帝既然有兴致,慧通自然不敢拦阻,只他可不敢真的让这位主儿就带这么几个人出城,一面从西厂调拨了几个稳妥可靠的番子,一面又让人去锦衣卫知会一声。不过一刻钟工夫,一个人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却是锦衣卫掌刑千户李逸风本人。

“咦?”朱厚照原本极不耐烦要多带上人,见李逸风行过礼后,说是调拨了八个精干属下,自己也亲自陪着,他不禁大喜其人知趣,连连点头道,“那好,就是你陪着!钟辉,你就别跟了,谷大用既然都去了那边,这儿没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