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让从人先把行李送进去。这房子虽大,可大时雍坊治安向来最好,晚上一闭门,宅子空荡一些也不要紧。如今时间还早,到寒舍坐坐喝一杯如何?我也不说什么给二位大人接风的话,可我今天刚刚得了世袭铁券,虽不想大张旗鼓,可也打算请上三五知己聚一聚,有些话也好大伙商量商量。”

林瀚和张敷华一路车马劳顿,一听喝酒原本要婉拒,可徐勋说不是接风,而是庆祝自家得了世袭铁券,两人不禁都是大吃一惊。等得知是吏部因皇帝旨意重新议了徐勋之前的军功,以为封伯无世券不公道,而迤北功素来就是战功之首,所以给了世券,林瀚虽觉得稍稍过分,可也只是斜睨了徐勋一眼。

“你这是看在老夫尚未进京紧赶着捣鼓出来的吧?若老夫在吏部,你可休想如此轻易!”

“正是知道林大人素来公正,所以我先把这难题解决了,免得回头给打回来没面子。”徐勋笑眯眯地打了一手太极,这才轻描淡写说道,“好教二位得知,这封爵看似皇上一心偏着我,实则是因为除了当初传告天下的战功之外,我那一仗还抓了一个要紧人物,便是小王子的次子,刚封了副汗济农的乌鲁斯博罗特。此人我请示过皇上之后,已经让人送出去与了火筛,如今小王子三子成了济农,正以永谢布袭杀前任济农为由攻永谢布和鄂尔多斯,火筛却在这当口推了乌鲁斯博罗特出来,所以鞑子那边暂时一团乱,所以此次皇上才与了世券。”

这事只有张永知道,杨一清神英约摸有数,那时候援军的苗逵和陈雄尚且不知情,连朱厚照都是最后得知的。此事如今说出来,林瀚和张敷华都大吃一惊,随徐勋登车之后就是好一番质问,最后林瀚忍不住重重伸手一拍旁边的扶手。

“怪不得今年进犯延绥不果之后,小王子部一直都没有太大的攻势,原来是窝里正乱!不过,如此大功你却瞒着朝中其他文武,此次封爵也背着个幸进的名声,纵使为了大局,可你小小年纪便能如此,足可证咱们几个南都官员不曾看错你!”

徐勋不惜把这一茬极其隐秘的内情抛出来,从而洗清朱厚照这突然赐下世券对人的冲击,自然便是为了眼前这一效果。既然林瀚张敷华深信不疑,他接下来自然便谦逊了些,接下来一路只说闲话不谈正事,须臾马车就停了下来。

“大人,门上还有些贺客不曾散去,听见大人回来都拥了过来。”

听到这话,徐勋微一沉吟,便冲林瀚张敷华歉然一笑,随即让外头打起车帘。他摆手吩咐不用车蹬子,敏捷地跳下车来,见四周围一张张满脸堆笑的面孔,他一个手势让后头从人迅速又放下了车帘,这才微微颔首道:“诸位好意我徐勋心领了,此前封爵既然都已经摆酒庆贺过了,如今赐世券自当摆上几桌再热闹热闹。只是家父内子都不在家,先母迁葬未成,如今庆贺未免心中不忍。他日家父内子归来,先母入土为安,再领受各位好意不迟。”

相比刘瑾那儿收礼照单全收,事情却未必都办,如今徐勋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众人不免觉得希望不小。于是,四周围的各式官员纷纷说了一两句场面话后,很快各自散去,但也有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徐勋的那辆马车。毕竟,先头有眼尖的在徐勋出马车的时候,瞧见了车中尚有两个老者。

胡同外头,挤在看热闹人群中的刘七竖起耳朵听,可也不过隐约听见顺风飘来的只言片语。当看见那些官员散了,他方才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兄长。刘六却二话不说,转过身就挤出了人群。不多时,刘七也跟着挤了出来。

“六哥,你不是又后悔了吧?”

“急什么,人家连正经投上门这些当官的都不理会,更不要说咱们这种人。刚刚那辆马车里头分明还坐着其他人,咱们先去打听打听同车的人是谁再说!”

徐勋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门上起先一直不肯散去的官员,这会儿就没有再登上马车,而是索性跟着马车从西角门进去。见金六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他就问道:“家里都有谁在?”

“唐先生和曹百户在,张大人捎信来,说是都察院事情忙,得晚些来。”

“唔,既如此,你派人去见张大人,就说他的顶头上司来了,让他早些回来见一见。另外,去翰林院看看庶吉士可下课了,邀上徐昌谷,如果湛元明严惟中他们愿意来也一并请上。再有,去北监见王公子,让他出面去请谢大司成,就说我家有南都来客,请他务必赏光。”

想想如神英钱宁马桥徐延彻齐济良这些人,白天不敢因私废公,晚上却多半也会备礼来贺,指不定还会有定国公这样的勋贵,谷大用张永这两个中官,他沉吟片刻,就又开口说道:“你再找几个妥当人去定国公府寿宁侯府这常来往的几家勋贵府邸送帖子,然后再是灵济胡同西厂,十二团营左右官厅还有府军前卫,对各方说我明日晚上在家里设小宴请他们喝酒。”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不用来了。

金六心中透亮,连忙答应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这才立马转身跑去找曹谦写帖子,心里一面庆幸有这么一位和气却又能干的年轻军官帮忙,否则他又得去求柳安,一面发狠回头一定要摁着儿子金元宝赶紧啃下千字文,免得和自己一样睁眼瞎。

徐勋安排下这些火速赶到二门,从阿宝口中得知已经把林瀚张敷华先引去了自己的外书房,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可随即立时想到另一个问题:“书房中都有谁伺候?”

阿宝这才一下子脸色变了:“糟糕,只有一个金元宝!”

此时此刻,又好气又好笑的徐勋也顾不得训斥这突然冒失起来的阿宝,连忙转身直奔外书房。才刚进了那院子,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一个清亮的背书声,隐隐听出那赫然是三字经,他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阿宝,阿宝立时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是陶泓哥才教了我这些,元宝盯着我学,我不得已只好教给了他。他倒是聪明得很,听一遍就能差不多记住,三遍就能背了。”

徐勋听着诧异,缓步到了门前,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打起竹帘入内。见金元宝规规矩矩站在张敷华身边,这会儿正满脸忐忑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就冲张敷华林瀚问道:“我说二位大人,怎么有工夫考较起我家的书童来了?”

林瀚欣然笑道:“是公实一时兴起随口问他可识字,他却说自己能背三字经。不错不错,都说之中,应门五尺之童也是说话文雅,你家这小小年纪的书童就能把三字经背到这程度,足可见你这主人平时教导。只这孩子起什么名字不好,非得叫什么金元宝?”

听到前头这话,徐勋有些哭笑不得,暗想阿宝教这小家伙三字经还真是错有错着,可听到后头半截,他这脸色就不免有些精彩了起来。见金元宝紧张地瞅着自己,他便干咳一声笑道:“这孩子是我金陵旧仆的嗣子,早先家里穷,生父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张大人若是喜欢,随手赐他一个名字,也是他的福分。”

一听说是徐勋的金陵旧仆之子,张敷华也就没在意这不过是个小小僮仆,若有所思地说:“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故谓黄金台。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不能学古人以利动之,当弘正道。他既为你之仆,可取一单名为弘。”

徐勋听到取一个名字也能说出如此大道理,而且暗含规劝之意,不禁暗叹果然不愧是南都大儒,起名字都要正道,当即冲着懵懵懂懂的金元宝笑道:“记着,你以后小名金元宝,大名就叫做金弘。还不去告诉你爹,张大人给你起了大名,让他高兴高兴!”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9章 夜深人静处,恰是密议时

夜色下的京城渐渐安静了下来,随着起更时分鼓楼击起了鼓,钟楼鸣起了钟,夜禁正式开始,街头巷尾便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只偶尔可见官府抑或官宦人家的车马。五城兵马司的巡查照例也已经开始了,只按照惯例,素来是西紧东松,南紧北松,为的便是西边多勋贵,南边多朝官的缘故。可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例外,这会儿北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眼见那迎面而来的一行人,便是急急忙忙冲属下喝令,又弓着身子站在了道旁。

“这是在巡查?”

眼见那一乘大轿子在面前停下,随即里头传来了一个有几分傲慢的声音,兵马指挥钟汶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公公,卑职是带领底下人在夜巡。”

“唔,好好巡查,如今是太平盛世,别让哪里走了水亦或是出了盗匪,亦或是有什么江洋大盗窜到了官宦人家去,那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好了,走吧!”

随着这一行人前呼后拥再次起行,钟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望着那一乘富丽的轿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随即便冲着底下人没好气地喝道:“好了,别杵着了,继续夜巡去。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这么一位主儿偏生在咱们北城置办下了一座私宅,若是出点什么纰漏,扒了咱们的皮都有!”

大多数巡丁都是答应不迭,却也有一个刚进来的新丁不解地冲一旁的钟汶问道:“钟爷,刚刚过去的是哪位公公,这么大做派?咱们大人平时见品官也没那么恭敬的。”

“还能有谁?如今宫中第一人,才刚接了司礼监掌印的刘公公!”

正如这个消息灵通的五城兵马司吏目所说,徐勋得了诰命世券的这一天,刘瑾也同样是喜事临门。李荣虽是有心熬几个月,奈何刘瑾压根不愿意给他这机会,因而他几乎是以被撵走的姿态仓皇出了司礼监告老,而刘瑾就在同时,强势进了司礼监衙门内书堂北边的崇圣厅祭拜,随即立刻搬入了历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所占的公厅。而河边直房中原本属于李荣的那一座宅子,也随之换了主人。

虽说在宫里用最快的速度清除了上一任的种种痕迹,但刘瑾这一晚上却不乐意搬进河边直房,而是出了宫来看自己新置办的私宅。为了进出宫方便,他特意选了距离北安门不远,就在鼓楼下大街东边的沙家胡同。原本这儿是一位勋贵宁阳侯的旧别业,如今去开国已远,本代宁阳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家用紧迫便把这处产业贱卖了出去,倒便宜了刘瑾。此刻他由人扶着从大门一直逛到了二门,满脸都是满意。

“你会办事!”

孙聪等的就是刘瑾这句话,自是高兴得满脸放光,见刘瑾心情极好,他便凑趣地说道:“公公今日荣升,这宅子也正好收拾整齐,可说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只不过公公今日回来看看住一晚上,只能算是看看房子,这乔迁之喜还该好好操办操办就是。”

“成,就依你。”

刘瑾从前苦过穷过,对于摆场面充派头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点了点头。而孙聪知道自己这一记马屁拍对了,眼见刘瑾左右其他几个太监满脸堆笑阿谀奉承,他就索性跟在后头没吭声。直到刘瑾一路到了正房门口,头也不回地吩咐几人全都回去,他先是把人都送了出门,随即才回到正房,抬脚一进去就发现刘瑾正闲适惬意地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泡脚,下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火者跪在那儿,小心翼翼撩着热水又是揉搓又是挤按,竟已是满头大汗。

“公公,人都走了。”

孙聪提了这么一句,见刘瑾没其他反应,他就站在人旁边,就这么一字一句禀报起了白天的诸多人情往来——其中几乎只有进,没有出,唯一的出项也就是往兴安伯府送了一对玉镇纸作为贺礼,而徐勋转送的则是一卷价值千金的名家字画,比送出去的还更厚些——见刘瑾仍然是意兴阑珊的样子,他便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另外,上次送一万两银子的那个人,今天又送来了一万两银子。”

刘瑾如今已经坐得稳稳当当,虽然没能廷杖王守仁,也没能免官韩文立威,可终究碍事的都已经远远打发了出去,小皇帝也并没有因为徐勋遇刺的事情而真个怎么疏远他,可他心里并不是就真的志得意满到那程度。每日上门攀附的人虽多,可小狗小猫多,有分量的人物少,送礼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上次答允刘宇所得的一万两,都是些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小钱,这先后两注一万两绝对可观!

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的刘瑾两眼死死盯着孙聪,一字一句地问道:“人呢?难不成这一回人还是送了礼就走了?”

“回禀公公,这一回人没有走,白天送完礼我提了公公的话,他千恩万谢之后,就在门房里头等着,如今茶也喝得淡了,晚饭也是在那儿用的。”

“很好。”刘瑾虽看重这一注大财,可倘若人还是上次那样神秘兮兮,他自然会觉得人是在和自己摆架子,此时脸色就霁和了下来,“你去请人进来吧。”

等孙聪一走,他就一脚踢了踢那还在忙活的小火者道:“行了,去把鞋袜拿来服侍咱家穿上,咱家要见客!”

等到孙聪去引了人进来,收拾一新的刘瑾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这深深一揖行礼的中年书生,倒没计较人家磕不磕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瞧你这样子是个读书人,倘若是想寻咱家来给你讨个功名,那可是找错人了。”

“公公说笑了,您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功名利禄唾手可取,不过是有工夫没工夫的区别,晚生又怎会找错了人?”

不过是区区一句话,刘瑾就听得心里极其熨帖。他自己没进过内书堂,对于那些内书堂出来出口成章的总有一种先天的排斥,因而一口气提拔起来的几个随堂和文书,都不是正经内书堂的人。这些人虽然也会说好话,可却难能把话这样说到人心眼子上。因而,眉开眼笑的他点了点头,当即打了个手势吩咐孙聪给人搬把椅子。

“好,既然你如此敬着咱家,那咱家也不想兜圈子。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若是咱家有工夫办的,就给你办了。”

“多谢公公!”中年书生深深欠了欠身,随即就抬头看着刘瑾,笑容满面地说道,“晚生并不是向公公求功名,只是替我家殿下来求公公一件随手就能办到的事。”

“嗯?”

见刘瑾的脸色一下子就紧了,中年书生索性站起身来,恭谦地再次深深一揖:“不瞒刘公公,我家殿下便是江西的宁王。我家殿下身为藩王,尊贵已极,原本没有别的奢求,奈何这几年噩梦缠身,屡屡梦见历代先祖怪责于他,为此延医问药多年。恰逢当今皇上登基之时,我家殿下又做了一个梦,道是当今皇上乃英明有为之君,礼待宗室,让他务必恳请皇上复宁王护卫。晚生为王府幕友,虽知道万般无望,却也不得不为我家殿下分忧,往京城一行。知道公公最是皇上信赖之人,所以晚生前次就登了门,可一时难以启齿,就心虚先回去了。”

把自己之前送了重礼就回去的缘由如此解释清楚了之后,见刘瑾面色不似起初那样凝重,他这才一撩衣衫下摆,就这么跪了下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晚生也不敢让公公为难,只求若是有机会,请公公在皇上面前为我家殿下美言几句,不但晚生感激不尽,就是我家殿下感于公公恩义,也将重礼以谢!”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刘瑾即便起头踌躇着是不是推了这么一桩麻烦,可听着听着,他不免觉得这宁王派来的人有些意思。不管怎么说,两万两银子送到他手里,他自然不想退回去,因而坐在那里思量好一会儿,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问道:“如今这京城里头,得皇上信赖的并不止咱家一个,平北伯徐勋宠眷不在咱家之下,你怎么不也去求他一求?”

“公公说笑了,晚生若是一事托两头,未免有信不过公公之嫌。而平北伯虽是深受宠信,可怎比得上公公和皇上的情分?再者,如此大事,自然要交托到有担当的人手中,平北伯终究年轻,怎能及得上公公有担当。而且,据晚生所知……”中年书生微微一顿,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听说平北伯不自量力,和公公有些龃龉,若真的如此,纵使他如今声势再盛,恐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听到这里,刘瑾只觉得整个人舒服极了,越发觉得眼前这中年书生顺眼得很。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发沉,甚至没好气地训斥道:“胡言乱语,咱家和平北伯交情极好,这是谁在背后造谣生事,你休要道听途说!”

“是是是,是晚生瞎揣摩,瞎揣摩!”

“好了好了,起来吧!”刘瑾这才发话叫了人起来,见这中年书生满脸紧张,他觉得有趣,便又问道,“闹来闹去,咱家知道你那主人是谁,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回禀公公,晚生罗迪克,启迪之迪,攻克之克。”见刘瑾反反复复念着这名字,脸色有些奇怪,他连忙解释道,“都是家父曾经见过几个金发碧眼的蛮夷商人,这才一时起意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只不过身体发肤尚且受之父母,更何况名姓?晚生虽也觉拗口,可也不敢贸然改动。”

“嗯,你倒有些孝道。”听了这解释,刘瑾便不再理论这么一个名字,又问了罗迪克几句,得知人住在崇文门外南边的江西会馆,他就点了点头道,“这事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你若是耐烦等,就在那继续住着。若是不耐烦,便先回去对你家殿下言语一声,这事咱家接了,到时候总能给你们一个好消息!”

等送走了这个罗迪克,孙聪就又进来向刘瑾禀报,道是几箱银子全部过了秤,他还亲自看过成色,都是上好的官铸蜂窝锞子。见刘瑾心情不错,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另有一事禀报公公,下午林瀚张敷华去了兴安伯府之后,今天晚上,北监祭酒谢铎,还有张彩和徐祯卿湛若水严嵩几个庶吉士都应邀去了那儿。”

刘瑾早从东厂丘聚口中得知徐勋亲自去接了林瀚张敷华,可晚上还多了这么几个其他人,他不觉一下子就脸沉了。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份名单,他突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徐勋,不是又瞄准了那个位子吧?糟糕,这小子夹袋里怎么左一个人右一个人?

倘若徐勋知道刘瑾听到那么一份名单后的第一想法,他必然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知我者刘瑾也。说是小酌,但这晚上众人齐集兴安伯府,喝酒都是浅尝辄止,就连如今酒量已是相当不错的徐勋也只是略沾了沾唇,酒饭过后就让人送来了醒酒汤和浓茶,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其他人也就罢了,严嵩处身其间却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林瀚张敷华是位居七卿的大佬,谢铎是挂礼部左侍郎衔的北监祭酒,张彩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徐祯卿湛若水虽说都不曾授官,但一个是徐府清客唐寅的至交,据说那进士的名次和徐勋不无关联,湛若水是王守仁的至交,王守仁和徐勋的关系别的不说,此番能免了廷杖平安出京,据说就是徐勋使的力。可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庶吉士,名声不显,也并不是下笔如有神的诗文才子,叫上他干什么?

严嵩不明白,而徐勋斜睨了一眼忝陪末座的严嵩,心想自己还真的是养成情结厚重,在南京利用了一把夏言,现如今又看上了严嵩。虽说那是史书上纵观整个明朝也难得一见的奸相,可他更记得严嵩大器晚成,现如今自己栽培起来岂不正好,横竖顺手,如今这严嵩的品行也不坏。

徐勋自然不会说自己之前故意遇刺是为了试探圣意,看朱厚照对刘瑾的信任有多深厚,但这一结果已经因为王守仁的被逐而变得极其明显。因而,当他把之前在马车上对林瀚张敷华说过的那番话再次对其他人分说了一遍,这气氛方才微微有些活跃了起来。

“所以,如今的宗旨很简单,该抢的位子就要抢,但争不到的就绝不伸手。大家干大家的实事,多做事少开口,有我在皇上面前回圜,功劳实绩都会上达天听,至于犯了错,只要不是天塌了,那就大有可为!”

当初刘健谢迁在位,徐勋就算敢说这种话,别人也会不屑一顾,但如今时过境迁,在他自己的捣腾之下,阉党声势大振,正道却已经日渐衰落,如今徐勋从清流文官中分化出了这么一批和自己亲近的人来,这斩钉截铁的话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此时此刻,他顿了一顿,又看着南监祭酒谢铎道:“皇上本想建弘文阁用以资政,但现如今既是这样的局面,弘文阁聚集天下文士的作用却更要紧。我听说礼部张尚书已经上书请辞,谢大司成虽也屡次请辞,可如今朝廷乏人之际,只希望谢大司成能够考虑考虑。”

这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在场全都是聪明人,就没有一个是不明白的。可越是明白,众人一琢磨,却越是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谢铎在士林之中名望极高不说,从南监祭酒到北监祭酒,深得学子之望,如今又挂着礼部左侍郎衔,真要廷推礼部尚书,能够拉来大小九卿不少的支持,更不用说谢铎和张敷华李东阳都属于天顺八年那群星璀璨一科的同年。

“我若说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只怕各位都要失望了。”谢铎见林瀚张敷华但笑不语,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也罢,若真的侥天之幸,那我勉为其难就是了。只不过,若朝中能够多有一批年富力强的人顶上我等空缺,那就更好了。”

湛若水斜睨了一眼徐勋,暗想王守仁若是知道徐勋不声不响竟已经安排到了这地步,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自己这庶吉士如今只有摇旗呐喊的能力,略一踌躇就开口说道:“那一日李空同和我去送王伯安南下,李空同曾经言说,他打算设法召集朝中正直敢言之士,希望大家同心协力不要贸然出击,以免给刘瑾折辱正人的机会。”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想到那个胆子贼大的李梦阳如今既是琢磨出了这样的主意,徐勋不知道是该暗叹这人大胆,还是该摇头此人天真。他莞尔一笑,随即不以为然地说道:“所谓正直敢言之士,若是未有其他才具,若由此不再敢言,那立时泯然众人矣,李空同意思是好的,可别人不比他还有那厉害之极的笔头子,以及诗文圈子里的名气,怎会就这么听他的?就算是各位,放下刘瑾也是思来想去痛心疾首,更何况其他人?所以,不是我泼凉水,李空同不止是一厢情愿,而且……”

他微微一顿,这才说出了最要紧的话:“他为韩贯道起草弹劾刘瑾的奏疏,这又不是多隐秘的事。他若不是这般串联也就算了,他既这般串联,风声立刻就会泄露出去,到时候他只怕是自身难保。他这脾气,从前得罪的人还少么?想看他倒霉的人多了!”

湛若水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于此事上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徐勋的理由,沉吟良久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徐祯卿也苦笑道:“大人这话真是入木三分。只可惜李空同最是性子急切的人,只怕咱们说一千道一万,他也不会听咱们的。”

“那就等他跌了跟斗再说吧。”张彩的性子最是实际,只觉得徐勋刚刚那番对清流的分析精辟绝妙,只可惜林瀚和张敷华也曾经是这样的清流,他自然不好在这时候赞叹什么。借着这句话,他就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大人今晚叫了咱们来,除了礼部正堂的人选,还有什么其他事?”

“还是西麓你知道我。”

徐勋如今对张彩是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深喜此时他插得这么一句。看了众人一眼,他便正色道:“如今第一件事,那便是缉盗!”

见几个庶吉士颇为不解,唯有林瀚张敷华皱紧了眉头,他知道这两位在南京时是有所耳闻的,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年来,各地流窜的悍匪大盗越来越多,官府一年又一年派出去无数捕盗御史,而除却一些真正有能耐而又清廉公正的,其他大多数不是疲于奔命,就是盘剥民间,越发让各地民不聊生。不说其他,就在畿南,每年刑部下发的海捕文书有多少是空挂数年数十年都没个结局?官府无能为力,便只有悬赏让能人去做,于是民间有不少人就以此为生,甚至还生出了一桩新的,那便是养盗!”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悚然而惊。而徐勋走到书架上,径直拿出一沓东西,示意众人一一传看,他这才说道:“这是我养伤这些日子,借口那个江山飞之故,让锦衣卫和西厂帮忙去弄来的东西。我一人遇刺事小,但这么一些人在山间地里出没,往小了说是祸害四乡,往大了说……那就是不安定的种子!”

见众人传看之后,一时眉头紧锁,徐勋没有收回那些翔实的资料,随即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这第二条,就是边务。杨邃庵举荐的两个人选如今还卡在兵部刘宇那儿,但这事情并不止是兵部说了算,大家据理争一争,我在皇上面前顺便提两句,这事情就定了。只是塞外虽是内乱,但那小王子雄才伟略,却不能小觑了他,边备粮储得有个稳妥的人前去巡视。”

他再次停了一停,随即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头:“其三,也是最要紧的,那就是人。诸位有门生故旧,有乡里好友,其中必有卓异之才,如今林尚书掌铨选,不怕所用非人,只怕人不肯用。这些天朝中多有挂印求去告病求去乃至于致仕的人,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他们,可人人如此,朝中大事托付于谁?况且,要还有人如此前王伯安那般,那就可惜了。”

此时此刻,其他人全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不能一次性把自己人一个个安插到高位上,可是好好预作准备,便能不动声色举荐上去,亦或是被人惦记的时候出手保下来。这和李梦阳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李梦阳虽有些名声,却是一个独性子的人,而徐勋却有在座这些人的支持。

这一夜,众人一直聊到月上树梢时分方才一一离去。为免万一,徐勋少不得吩咐了护卫一一送一程。等到人都走了,他前脚刚回到书房,后脚金六就追了来。

“少爷……刑部屠尚书的家人送了礼来,因少爷和诸位大人在商议,小的一直不敢呈报。”金六口中说着这话,但眼角眉间全都是笑意。一想到儿子金元宝……不,如今应该叫做金弘了,竟是得了新任左都御史大人的赐名,他就只觉得浑身使不完的劲!

徐勋从金六手中接了帖子,把人打发了下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面色不禁古怪了起来。

他和屠勋一直没什么往来,此人上门送礼给他干什么?等等,江山飞固然是今天刚刚杀了,但那案子至今还在西厂挂着,可还没有结案的意思!刘瑾要把焦芳的嫌疑搬开,这屠勋只怕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了!话说今晚才提到缉盗,屠勋就送上门来,倒是老天帮忙,只不过半夜三更送礼来,亏屠勋想得出,果然是要面子的老大人!

……

PS:正德年间大规模造反是在正德五年刘瑾倒台前后,所以这会儿还没开始呢……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0章 英雄不问出处

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朝会已经免了一年多了。亏得如此仁政,昨晚谈到夜半方才送了众人回去,徐勋还算补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回笼觉。然而,枕边空空无人对于此前新婚燕尔的他来说,实在是不怎么容易捱,否则他何必日日就宿在外书房?这会儿在阿宝服侍穿衣裳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今天是十四?”

“少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您忘了昨日命金六叔派人去下帖子,请了不少人来家里来?一大早金六叔就带着采买的人出去了,柳总管还让我问少爷一声,是不是去几家相熟的酒楼请上一两个厨子。”

原来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

一想到京城这边的局面须臾就收拾了干净,徐勋不禁分外后悔当初让徐良和沈悦启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如今撂着他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幸亏昨日让人送了大把帖子出去,否则今天晚上他就真的要效仿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

“不用上外头请,这些都是熟客了,哪天不到外头大吃大喝几顿!让厨房里做些家常可口的东西,预备两坛子好酒,这就够了。”

等到一身衣裳穿戴整齐,徐勋想到这些天养伤一直不曾去过军营,便让阿宝出去传早饭,顺便吩咐一众护卫预备起来。心不在焉地填饱了肚子,他带着阿宝刚到二门,外头管家柳安就疾步迎了上来。行过礼后,柳安便赔笑说道:“少爷,您今天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万一下午有人到得早,我也好给个准信。”

“大约午后吧,如今还能借着伤势偷个懒,过一阵子上了正轨就难能了。”

坐骑牵了过来,徐勋一抓缰绳利落地跃上马背,随即又侧头看着柳安说道:“对了,今天我要带曹谦出去,门上的事情你帮着金六多留意一些。”

柳安是兴安伯府老人,并不是徐勋的亲信,如今这总管和金六比起来就总有些没底气。况且他又听说金六从兄长那里过继来的儿子昨天得了一个大彩头,刚到京城预备上任的左都御史张敷华,竟然亲自给那本叫金元宝的小家伙取了个名字叫金弘。金六大嘴巴一吹,四处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此时此刻,他满脸堆笑应了是,压根不敢去质疑为何是自己去帮金六。

在二门前迎着的护卫不过是十几个,其中除了府军前卫中武技骁勇的幼军,就是马桥荐来的几个人,而等到出了东角门,此前那一纸靠身文书作废全都得了军职的护卫们也簇拥了上来,二三十人顿时将一条武安侯胡同挤占了大半。见曹谦也已经跟了过来,徐勋冲他一颔首就笑道:“憋了你这么久,今天带你到军营里看看。”

“大人言重了,我年轻,打熬得好筋骨,再加上日日应对的都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人物,哪里谈得上一个憋字,再说文书信笺本就是我打惯交道的。”

曹谦在马背上欠了欠身,见徐勋笑着点了点头,一众护卫两边排开,打算护着徐勋往外走,他便策马紧跟在了徐勋身后。一行人才刚出了胡同,前头开道的人突然叱喝两声,随即三四骑人竟是将胡同口两个大汉围了起来。因为先头再有一遭遇刺之事,众人的神经本就绷得紧紧的,这时候曹谦立时本能快行两步,将身挡在了徐勋跟前。

“怎么回事?”

“大人,这两人在外窥探,我昨天才见过他们!”

听到窥探二字,徐勋沉吟片刻就吩咐道:“把人押过来!”

等那三四个护卫将两个汉子押了上来,徐勋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紧张。只见这两人虎背熊腰,满脸的精悍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然而,虽说是被人驱赶到了他的面前,两人面上与其说是惊惧,不如说是紧张,不住地抬眼偷瞥着他。

徐勋一扬手,其中一个跳下马来本想押着两人下跪的护卫顿时退了回去。打量了两人片刻,他正要说话,一旁却传来了一声惊咦。侧头发现是一个护卫,他便以目示意,那人先是有些不安,随即就躬了躬身说道:“大人,小的认识此人。上一次马大人在家里招募家丁的时候,他们两个曾经来应征过,马大人还赞过他们的弓马,后来不肯写靠身文书,就回去了。”

到底还是有人来了!

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底下的刘六和刘七对视了一眼,兄弟两人就同时屈膝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虽是如此,刘六却免不了恼火刘七冒冒失失露出了行迹,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话,上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既然是马桥赞过你们的弓马,那料想是有真本事的。今天我要出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刘六本以为今日这见面的时机糟糕透了,有嘴也解释不清,可不想徐勋就因为别人说那位马大人赞过他们的弓马,立时就给了一句有真本事的评价。情知如今若不抓住机会,自己改日再想见到这位难上加难,他不免踌躇了起来,谁知道一旁的刘七竟直截了当地抢过话头说道:“小的兄弟二人是从霸州文安来的,倘若大人不嫌弃,小的愿意随侍左右。”

“嗯?”徐勋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这样,今日我要前去西山,倘若在出城之前你们能紧紧跟得上来,那便随我去左官厅里说话!”

刘六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刘七就一口答应了下来。眼见徐勋在一众人簇拥下从身边过去,他正恼火间,却已经被刘七一把拽了起来。后者一面盯着那一行人一面开口说道:“六哥,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大好机会。从这宣武门大街到阜成门大街才多远的路,凭咱们两个的脚程,绝对不会跟丢了。”

“你这个冲动的宝货!”

狠狠骂了一声之后,刘六的步子却比刘七更快,须臾就紧紧跟了上去。然而,上了宣武门大街,前头一行人虽不能风驰电掣一般地疾驰,却也已经纵马小跑了起来,再加上大路上行人纷纷让道,他便渐渐被拉开了一些距离。正在这时候,旁边就传来了刘七的声音。

“六哥还骂我,要不是我机灵接口快,兴许这机会就错过了……哎,前头拐角就是阜成门大街,赶紧跟上去!”

刘六懒得做声,脚底却加快了速度,也没顾得上理会路上百姓投来的奇怪眼神,只顾着赶前头马速越来越快的那一行人。直到远远望见那高高的阜成门楼,他才松了一口大气,奋起力气冲刺了几十步,竟是堪堪赶上了停下来预备出城的这一行人。

马上的徐勋打量了一下面色只是微红,喘了几口气就缓转过来的这兄弟俩,心想其他不论,这两人的体力便不错。他是常走这条道的人了,见守城的百户上来请了个安,他便笑着说道:“罢了,就是按惯例出城,只不过今天得找你借两匹马,等回城的时候就还回来。”

那百户虽闹不清徐勋要借两匹马干什么,可人家是正当红的伯爵,他自然不敢违逆,连声答应后就立时去了,不一会儿亲自牵了两匹光背马来。见徐勋面色诧异,他连忙解释道:“伯爷,不是卑职借马还不给鞍子,着实是这两匹马是一个总旗家里养的,他今日没来,马鞍带回去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马鞍。”

听到这话,徐勋皱了皱眉就看向了刘六和刘七。这时候,兄弟俩都明白了徐勋借马的用意,知道不用跟着一路跑到西山军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因而只瞥了一眼那光背马,刘六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兄弟二人成日里便是策马在荒山野地里跑,别说光背马,就是没有辔头没有马镫的马,也都能骑得。”

“哦?”

这种事是吹牛吹不得的,徐勋当即笑着摆手让两人上马,这才一挥马鞭疾驰出城。上了官道,不比在城内不许纵马疾驰,马速就渐渐提了起来。他每每在弯道往后瞥上一眼,见那兄弟二人跟得极紧,他暗自点头,渐渐也就不再回头观望。等顺山道一路疾驰到了那座新造的营房前,他调转马头回头望了一眼,不多时,那前后两个骑着光背马的大汉就出现在了眼前。见两人利落地跳下马背,走了几步就恢复了过来,他便扬手吩咐人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

这长时间长距离骑马疾驰,不比马场上驯野马来得危险,却也考较马术,这还是从前徐良对他说的。见两匹马虽是浑身冒汗,显然有些疲累,但马背无伤,他不禁点头赞叹道:“这弓马二字,弓尚未见得,这马术却着实不错。既然来了就不用杵在外头,一块进来吧。”

曹谦见徐勋连名字都没问两人就唤了他们跟进军营,忍不住回头很是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暗想从前父亲挑选亲兵的时候,也常常让他们干些匪夷所思的事,看来都是一个道理。然而,徐勋没问,他却不会掉以轻心,落在最后的他等到刘六和刘七兴冲冲过来,他便和气地问道:“你二人之前说是霸州文安人,这姓甚名谁却还不曾说过。”

“啊,看小的这记性。”见曹谦衣着虽不华贵,可刚刚一直都紧跟在徐勋身后,刘七就知道这年轻人多半是徐勋的心腹,忙笑呵呵地说道,“小的刘宸,这是小的哥哥刘宠,因在家行六行七,别人都叫小的哥哥刘六,叫小的刘七。”

曹谦听着还没什么,可前头走路的徐勋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强忍住扭头再去看一眼那兄弟二人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却涌起了一股古怪绝伦的感觉。

刘六刘七……这不是两个将来的造反头子么?他现在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捆起来一股脑儿砍了以绝后患?说笑罢了,真要造反,没有刘六刘七也有张六张七,看来他这一次真的是撞大运了,居然能钓出这么两条大鱼来!

徐勋在家养伤这些天,他那左官厅的职责都是神英和张永代管。两人曾经在塞外合作过一回,彼此之间颇为信任,再加上张永原本更感兴趣的就是练兵带兵,而不是在宫里无所事事,这一个月自然过得有滋有味。此时此刻,张永和神英一块迎了徐勋进来,上下打量了对方一会就笑道:“我说徐老弟,你这养了一个月,看上去倒有些发福了!”

“去你的,昨天我去通州接人,那两位老大人还对我慰问唏嘘不已,连道我消瘦了,就你会取笑!”徐勋见张永哈哈大笑,他就冲着神英拱了拱手道,“此次真是有劳泾阳伯费心了,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幸好皇上还送了张公公这么一位救急的援兵来。”

“什么费心,你这次死里逃生,我不过是多费点气力,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神英笑着捋了捋下颌那一把花白的胡须,随即狡黠地笑道,“我还没谢过你,你让人把我那儿子直接拽到了军营里头去,听说他这些天越发连到外头鬼混的时间都没了,整天都被死死拖在西苑里头摸爬滚打,还不知道走通了谁的门路往家里捎信求救。”

“都是想当初用过的老法子了,小齐和小徐想来记忆犹深。”

见徐勋打了个哈哈,神英和张永身后的齐济良和徐延彻齐齐打了个寒战,一时全都回忆起了当初那暗无天日的操练日子。那些天他们被钱宁操练得死去活来,而且还常常被罚抄写,天可怜见那字都比从前写得像样了几分,最后结束时积攒的字纸足有一尺厚。当然最可怜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如今已经调到延绥军前的张宗说,也不知道那位寿宁侯世子如今怎样了。

这折腾人的本事,徐勋若是敢认第二,那决计是没人敢认第一!可在折腾之外,他也着实让他们见识到了除了仗着家门之势作威作福之外的另一条路——另一条可以扬眉吐气走在人前的金光大道!

神英见齐济良和徐延彻都是面色一连数变,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然而,知道徐勋顶多是让儿子神周多吃些苦头,总不可能把人折腾死,他也就没再纠缠此事,笑着把徐勋请进了公厅。按照此前商量定下的宗旨,再加上这个月新补进来的,左右官厅如今已经选出精锐一万八千人,每官厅九千人,下设副将、参将、游击、佐击、坐营、号头、中军、千总、把总,加上他们这两个总兵,不算张永这个监军,一共是十级。尽管这和武官品级并不相关,但如今却是按照原本的层级暂时分派下去的,若有不好另行撤换。

仅仅一个月,操练的强度就已经裁汰了两百余人,当然同时又补进了更多的人。

下头从游击开始的一众空缺基本上都满了人,而副将的位子却给了从前跟着苗逵往援过他们的陈雄,另三个参将的位子如今都还空着。徐勋得知徐延彻和齐济良如今都已经挂了佐击将军的头衔,忍不住笑看了两人一眼,随即便点点头道:“这架子能够搭起来,泾阳伯和张公公劳苦功高。今天是中秋节,犒赏可发下去了?”

说是犒赏,不过每人两枚月饼,平日里京营和十二团营号称逢年过节也有,可一层层一道道克扣下去,赏钱到人手中就不剩下什么了,更何况中秋节还不算什么朝廷放假的三大节。神英含笑点头说已经都放了,张永就接口说道:“而且从前天开始,连续十日轮流给假回家与家人团聚,如今营中剩下的人就少了十分之一。怎样,你今天来可要操练操练训训话?”

“这些就不用了,等我正式回营之后再说。”徐勋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就看着神英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收拾一条射箭的驰道出来,我要看看两个人的本事,别让太多人知道。”

刘六和刘七和一众护卫一块在外头等着,这一等便等得异常心焦。眼看太阳渐渐到了头顶,哪怕是秋天,无遮无挡依旧晒得人脑袋发昏,可里头的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兄弟俩汗流浃背,几碗水下肚须臾就化成汗水都出了。刘七是急躁得不得了,刘六却冷眼旁观,只见那些个气息彪悍的护卫有的坐下摘着帽子扇风,有的在那窃窃私语,倒是那些个只有十五六七的幼军们一个个站得笔直挺拔,别说没一个坐下的,就连一个擦汗的都没有。

“有人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一行人全都望了过去,见是曹谦从里头快步出来,众人连忙迎了上去。曹谦到了众人面前,环视一眼就笑道:“大人有命,正午日头大,先去房里用午饭。午后若是有精神的,就到驰道那边去,大人要考较骑射。”说到这里,他就看着刘六刘七道,“你们随我进去,大人和泾阳伯张公公要见你。”

刘家在霸州文安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名气在于刘家两兄弟骁勇绝伦。曾经有一次在赴乡间一富户寿宴的时候,一伙响马盗来袭,兄弟两人联手在前门阻敌,两把弓箭五十步外连杀五人,一时把人全都惊走。事后到官府领出了赏银五十两,这便是他们捉响马盗的开始。然而,随着渐渐把这条路当成了活路,他们便不似起初那样张扬了,当听说道上几处有名的响马全都把他们当成了眼中钉时,两人不免也开始拉起了一批乡勇自保,可等到此次无意中得罪了人,又听说了京中之事,他们方才起了这心思。

只不过,这名气放到京城的大人物面前,却着实有些不够看的。神英张永都是看惯好汉的人,两人磕头见过之后,他们不过只问了两句,得知徐勋要驰道是为了他们预备的,神英就笑道:“平北伯还真是有招揽人才的瘾,有钱宁那样左右开弓的人还不够?”

“人才嘛,自然多多益善。更何况钱宁本就是锦衣百户,他们却是民间百姓,有这一身武艺更是难得。”徐勋说完就颔首吩咐道,“你二人起来吧,且先去用饭,回头上驰道熟悉一下马匹弓箭,可以先在那儿练一练。”

等两人领命而去,徐勋才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招揽几个人实在是不行。我自忖已经防护够严密了,居然让一个江山飞给摸到了身边。倘若不是谷公公审讯严密还了我一个公道,也还了刘公公一个公道,这些天外头流言就更甚了。”

张永曾经和谷大用私底下密谈过一回,此时此刻不禁眼神微微闪烁了起来。神英也知道此事刘瑾嫌疑甚大,可真要在背后指摘刘瑾,他却也不那么自然,因而只能打了个哈哈道:“谁让平北伯你年轻高位招人惦记……对了,这两人底细可摸过?”

“他们也是和那江山飞一道来家里应征过的。因为出了那么一件事,此前来应募过的人,谷公公已经让西厂全部去摸了一回底,除去三个人至今查不出根底,想来十有八九是易名来投的响马盗,其他的都已经查出了底细。小曹,记得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是。”曹谦点了点头,随即思索片刻就开口说道,“他们既说是霸州文安的刘六刘七,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刘氏兄弟。这两人骁勇善战,官府缉拿响马盗的赏金,他们前后入手差不多四五百两,富家大户的谢礼就更不用说了,其实算得上衣食无忧。他们来投奔大人,多半是因为响马盗抓得不少,和附近几个有名的首领有些龃龉。”

徐勋此前把这一茬全都丢给曹谦去管,因而听曹谦说得仔细,他一面暗叹西厂如今的触角已经伸得颇远,一面沉吟日后这些事情自己也不能完全做甩手掌柜,否则若不是刘家兄弟找上了门,他险些就错过了这么两个人。见神英和张永尽皆皱眉,他就站起身笑道:“英雄不问出处,但使有真本事就行了。我只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61章 弓马双绝,司寇请罪

射静靶从来就不算本事,无论是军中还是以武传家的勋贵武将,都习惯于在家中设驰道,练射术的同时练习马术,看的就是人马如一,弓马配合。然而,家中究竟地方有限,如今左右官厅既是按照朱厚照的旨意从十二团营之中再次择选精锐,这驰道自然比家里的驰道更宽更长。只是目测,刘六就已经看出两边大约是每隔三十步一靶,左右一共是二十个靶子。

“随你先往左还是先往右,只要这两袋二十支箭都用完了就算是结束了!”

见曹谦递来两个箭袋过来,刘六连忙收了,见不远处徐勋和神英张永并肩而立,还有个自己不认得的中年武将,瞧着也像是身居高位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步朝此前已经熟悉过的坐骑走去。才抓住缰绳要上马,他突然感到有人搭住了自己的肩膀。

“六哥,让人好好看看咱们的本事!真要比弓马,咱们不但不输给这些军中高手,而且还赢得过他们!这死靶子算什么,咱们还能射活的!”

“少说两句。这儿毕竟都是军中出身的人,在人面前卖弄过头有什么意思!”

刘六翻身稳稳坐上马背,见刘七有些不服气,他便嘿然笑道:“只要这二十箭无一脱靶,咱们兄弟俩的本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

场边的徐勋自然没听见刘七这豪言壮语,虽是神英打趣他就爱招揽人,可当他看见刘六一阵风似的疾驰出来,倏忽间就已经左右射出了三箭,他的面色立时凝重了下来。须知军中较技,往往先射左边的十个靶子,这一圈转回来再射右边的靶子。哪怕此次挑选出来的精锐,对于骑射的考较也没有那么严格,只有百户以上的,要求二十箭至少射中十二箭。然而,这会儿随着那边监靶的军士高声报着一个个中字,他几乎能料到最后的结果。

“回禀大人,二十箭全中!”

“好箭法!”神英着实没想到徐勋随便带来的两个人竟然有这等本事,当即眼睛大亮,因笑道,“就是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二十箭能够中得十七八,就已经是眼疾手快了,更何况竟也是左右开弓,我还以为就只有你从前从锦衣卫挖来的那个钱宁有这等本事。好,好!要说眼力,我果然是不如你!”

“什么眼力,侥幸而已。”徐勋微微一笑,见曹谦领着刘六过来,他摆手示意不用磕头,这才笑道,“刚刚泾阳伯赞你好箭法。如今既是你射完了,且在这儿看看你弟弟如何。”

刘六叉手而立,恭敬地说道:“大人,小的弟弟弓马更胜小的一筹,只他天性爱卖弄,若是待会儿玩出什么花样来,还请大人恕罪。”

卖弄?

徐勋微微一愣,待听到一阵惊叹,他立马抬头看去,果然就只见上了马的刘七竟是不走驰道中心的直线,而是折线左右前进,骑射之间弓如满月,几乎让人难以相信在短时间能够这样频繁地多次开弓。不用听报数的声音,他就能听见那弓箭中靶的闷响,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怪不得这两兄弟日后能够拉出那样的造反队伍来,而且辗转多地,累得朝廷要出动边军方才能最终镇压下去!京营和十二团营确实已经烂了不假,可也是反军当中的领军人物确实有两把刷子。只不过,两人并非军户,为何去习练了如此武艺?

心里有此疑问,等到刘七射完了之后满脸喜气洋洋地快步过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一句。刘七不等刘六开口,就心直口快地说道:“回禀大人,小的兄弟俩的老子早年就卖了地,后来虽攒了两个,可近畿附近买地不容易,无田可种,再加上咱们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就索性在这个上头下工夫,挣钱比从地里刨食还来得快些。”

此话一出,刘六就知道不好。见徐勋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而如神英等人则是默然无语,他有心想解释两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额头上不免就冒出了汗来。

“我明白了……总而言之,你们兄弟俩这弓马本事我都看过了,厮杀上头我也不用再看,能擒住那些响马盗,总不可能凭嘴皮子。你们先下去,回头跟我回府说话。”

“多谢大人。”

刘六慌忙跪下磕了个头,等刘七也行过礼后,兄弟两人方才一起退下。等距离那些个大人物渐渐远了,刘六才恨铁不成钢地冲弟弟喝道:“你就不知道说话藏半截,什么近畿无田可种?要是让人觉得咱们是在告那几个富家大户的状,回头万一传出去,万一人家不要我们,回乡之后怎么办?”

“怕什么,那位大人又没生气!”刘七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舔了舔嘴唇说道,“那些大户本来就是不干好事,欺男霸女强买田地,凭什么他们好处得尽,咱们四处奔波卖力杀人,这收成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六哥,有时候我真想过,要真的逼急了我,老子带上一票人马把那些狗东西都抢光杀光算了!”

“闭嘴!”

虽则是周遭无人,可刘六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见刘七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不禁压低了声音说道:“费了这么大劲才到如今的地步,莫非你还是想去落草为寇?”

“哥,我这不是说笑嘛,说笑……”

因为刘六和刘七兄弟的这一番弓马炫技,徐勋原本心情不错,可一想到他们所说的事,以及天下都常常有州府因盗匪横行告急的奏章,还有那些遍布天下的捕盗御史,他自然而然便有些心不在焉。在军营中又泡了一个多时辰,和神英陈雄张永商议之后,听三人的意思无不是说,最好能把左右官厅从十二团营之中独立出来,就如当年十二团营从京营中独立出来一样,他踌躇之后就答应先考虑考虑再向皇帝上奏。呆到未正时分,他嘱咐几人晚上早些过府来,又顺带邀上了陈雄,随即才启程回城。

进阜成门停下等人核查之际,他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小曹,之前泾阳伯等人之意,你觉得如何?”

此前商议的时候,一直跟着徐勋鞍前马后的徐延彻齐济良等人都有份旁听,曹谦也在场,只是那种场合却没他们开口的份。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他先是一愣,随即沉吟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恕卑职直言,这事情有利有弊。”

徐勋一下子回过了头,见曹谦神色自然,他便点头赞道:“不错,能看到有利还有弊,足可见你有些眼力计较。好了,回府吧!”

尽管常常进出阜成门,但徐勋素来没有长驱直入的习惯,每回进出都是在城门停留,让守城营一一核查人数之后方才通行。起初那些个军卒都不习惯,久而久之却都竖起大拇指称赞这位平北伯从不让人难做。这会儿那百户收回了自己借出去的两匹马,目送着人离开之后,他就掂着手中那几个银角子眉开眼笑地走了回来。

“借你两匹马你还心疼,看这是什么?”见那身为马主的总旗有些讪讪的,他扬手扔过去两个,随即冲着其他军卒笑道,“其他的是平北伯打赏的酒钱,今天下了值之后,大伙儿到羊肉胡同喝酒!”

“喔!”

刘六和刘七兄弟得了承诺,自然就不用像之前出城那样紧赶慢赶靠两条腿撵在徐勋一行人马后,此时才刚顺着阜成门大街走出不多远,听见后头那些军士的欢呼声,刘七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靠近兄长说道:“六哥,看样子咱们是真的来对了。这位平北伯到底是民间出来的,不像那些勋贵子弟满身傲气,对人没有多大架子不说,而且手底也大方。”

沉默片刻之后,刘六就轻叹道:“别的不怕,就是怕人太大方了,咱们得把命卖出去!”

到了自家西角门,徐勋正要对迎出来的金六吩咐了刘家兄弟的事,金六一把抓住缰绳,竟是抢先说道:“少爷,刑部屠尚书正在屋子里,说是奉旨来的。”

“奉旨?”